他说话的时候烟雾在他的面前缭绕，韩峥一时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眉眼，对他的声音反而变得更为敏感一些。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们就从头说起。”叶幸抽出根烟往韩峥怀里一扔，也不管他抽不抽，自己继续说道，“名字之争并不重要，争得了也没什么意思，关键是权力的争夺。我们这个星球，不受人类控制，这一点，你应该有所体会吧。”

韩峥手里拿着那根烟，无意识地把玩着，听到叶幸的问题后，便点了点头：“我能不能问一下，这里，离地球有多远？”

“呵，那可不近，坐星际飞船的话，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到。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地球？”

韩峥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现在还回得去吗？那个星际飞船，应该不是随便谁都能坐的吧。”

“就算真让你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的地球完全是个荒芜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植被，跟单体未被开发前差不多，可能还要更糟糕一些。你怎么会想到去地球？”

韩峥越听叶幸的话越觉得不可思议：“什么叫没有人烟没有植被，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

“什么年代我也不清楚，用这个星球上的纪年来算，应该算是帝伍238年。如果换算成以前地球上的纪年的话，那应该是公元3125年。”

韩峥愣了一下，手里的烟不小心落到了地上。他也没顾得上去捡，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从昨天起他就一直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头，现在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他果然不是韩峥，这具身体不可能是他的。这是一个生活在未来的人，公元3125年，距离他曾经活过的世界过去了至少一千多年。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以前生活的环境还是有印象的。他生活在公元2000年后的地球，而不是这个叫做单体的星球上。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过这颗星球，在他的印象里，所谓的九大行星里也没有这颗星的存在。

他现在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仅星球不同，连时间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换句话说，他被送到了外太空一千多年以后的世界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是个人类，更令他安心的是，叶幸也是人类。

那根烟掉在地上后，他一直没有捡起来。后来还是小可看不下去了，主动捡起来还给他。韩峥在看到小可的一刹那，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是机甲是不是？机甲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问题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概括得来说就是，机甲是人类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发明的东西。但是没有料到，有一天他们会取而代之，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现在的单体，由机甲统治，而非人类，你能明白吗？”

不管韩峥明不明白，他都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一个连过去都没有的人，似乎什么都无从谈起。他坐在那里默默地拿起那根烟，转头问小可道：“有火吗？”

小可伸过手来，什么都没拿，只听“叮”的一声响，他其中的一根手指就自动燃起了火苗，点燃了韩峥手里的那根烟。韩峥现在对于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虽然才短短半天时间，但他受到的震惊已是一波接一波。

心似乎有些麻木了。他看着一旁面无表情的小可，心想即便在这个世上什么人也没有，至少还算是有个不错的机器人朋友。他们两个，应该算朋友了吧。

还有那个叫叶幸的人类，他对自己应该是友好的。虽然他看起来有些凉薄的样子，虽然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整个人却总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他那一头蓝发的关系？韩峥觉得那颜色蓝得真是漂亮，不太亮，深沉的暗色，看着却很有光泽。头发比起自己来有些长，大约齐肩的长度，微微卷曲地堆在那里，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美得让人怦然心动。

韩峥仔细观察叶幸的时候，对方其实也在细细地观察他。韩峥看上去年纪不大，资料上显示他今年二十一岁，但从面相上来看，却像个十七八的少年。有些纤细，有些脆弱，身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如果单看他的外表的话，很难想象他是从军事学院考进来的，他看上去更像个书生，皮肤白皙举止斯文，如果这会儿手里捧本书，配合着屋内柔和的阳光的画，应该是一幅相当漂亮的人物画。

叶幸这个人，其实天性有些冷淡，对谁都不会太过热情。通常和他不熟的人，初识时总觉得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因为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善意的笑容，也从不吝啬给人以帮助。但这只是他的表象，真正接触下来你便会发现，他这个人其实非常难以接近，无论认识多久，他永远给你一种疏离的错觉，仿佛你们之中总是横着点什么，轻易跨不过去。

这样的人，是很难交到知心朋友的。即便别人有心和他亲近，也会被他客气而冷淡地拒绝。叶幸知道自己的性格，他也确实很难遇到令他想要亲近的朋友。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韩峥，本能的就觉得这个孩子值得结交。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是人类，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和一个过去不能说的人，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寂寞而孤独的。这样的两个人，身上或多或多具有相同的特质。他甚至觉得韩峥吸烟时那种有些落寞的眼神，都有曾经的自己有些相似。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干净整洁的军服，然后冲韩峥道：“起来，把烟给我。”

韩峥愣了下，却很听话地站了起来。他将还没吸完的烟头递了过去，叶幸伸手拿了过来，顺手扔到了小可怀里。韩峥正准备把手抽回来，叶幸却极为迅速地拉住了他的手，像条活鱼般摸到了他的手腕处，一把将他往自己怀里拉。

那动作实在太快，快得韩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但他的身体却好像养成了自动反击的本能，就在他即将撞上叶幸的胸膛时，他猛地一抽手，抬起左手的手肘就往叶幸的身上撞去。

叶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还有时间笑了几声，然后同样屈手顺势一格，挡住了韩峥的攻击。他那只捏着韩峥手骨的手极为灵活，就像是在拨开一个小小的开关，瞬间转换了方向，将韩峥的手往反方向一拧。那剧烈的疼痛逼得韩峥一下子就没了力气。随即他只感觉到右手被拧到了背后，背上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他跌出去的时候正好面对着餐桌，哗啦一声推倒了上面所有的碗碟。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质问叶幸，对方已经扑了过去，一个肘击砸在他的背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瞬间身体就有些麻痹的感觉。

幸好叶幸及时收手，将他从餐桌上拉了起来，顺势往旁边的沙发上一扔，啧啧叹道：“怎么会这样，水平未免也太差了。你当初是怎么考进集鹰来的？我翻了一下记录，你虽然格斗术一般般，也不至于这么差，怎么跟个新手似的，以前没学过？”

韩峥这会儿手足还有些发麻，坐在沙发里不停地喘着气，怔怔地望着叶幸。还没等他开口，叶幸又自顾自说开了：“对了，以前的事情你不记得了。不过，就算你失忆了，格斗术这种最基本的东西，应该不会忘。我刚刚跟你交手时，觉得你的身体还是有些自我反应机制的，但是，你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运用它们？韩峥，你这样下去大概不行，估计很快会被踢出集鹰的。”

韩峥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眼睛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叶幸说的这句话。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一句非常重的警告，所有进来的人都盼着能顺利毕业，没有人会愿意半途被踢出去。但对于韩峥来说，他却对此毫无概念。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的记忆只从在集鹰的那一刻开始。那个令人心烦的夜晚，让他对集鹰的印象非常糟糕。如果以后他身边全是些这样的人的话，或许他倒宁愿离开这里。

头顶上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主人，该吃晚饭了。”

韩峥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蹭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从叶幸那里出来后，就按他的提示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离开的时候他甚至还多看了小可几眼，见他又在那里冲自己转圈圈，心情不由便好了一些。

令他意外的是，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居然看到了一个跟小可差不多的机甲人。当时他就站在屋子的中央，一动不动。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看上去就像是个最普通的机器人。

他很快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台平板电脑，输入自己的学生号和初始密码后，找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这其中便包括如何使用这台机甲。

韩峥觉得自己就像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学生，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他照着电脑上的说明，找到了机甲自带的电脑控制面板，然后输入了学校预设的密码。这个密码除了他之外，只有学校的相关人员知道。也就是说，这台机甲并不是他的个人财产。一旦发生某些情况，学校有权力将它收回。

韩峥将机甲预设完之后，看着他瞬间像是活了过来。他其实和小可没什么差别，属于这个时代最基本的机甲。就像一个私人保姆，可以打扫房间，整理书桌，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跑腿，替他把晚饭给买回来。

如果抛开其他不说的话，韩峥真心觉得这所军事院校相当舒服，单人间宿舍，配备一个机甲仆人，屋子里一切现代化设备一应俱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屋里没有浴室，这多少令人有些遗憾。

韩峥看着面前的机甲给他带回来的晚饭，突然开口道：“给你取个名字吧，叫你什么好呢？叶幸家的叫小可，你呢，叫皮皮怎么样？”

05.挑衅

韩峥的舒服日子终结在了第二天。他因为错过了开学典礼，在学校一个认识的朋友也没有。第二天早上皮皮准时把他叫醒，有条不紊地替他准备好早餐，倒好了牛奶，甚至在他临出门前送到了门口，顺便扯了扯他的衣角。那样子真像一个专业的英国管家。

韩峥真心觉得这机甲设计得极为贴心。他们和普通的机器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即便现在自己因为掌控着他们的密码而作为他们的主人，他们也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这让韩峥对于这个世界的机甲，有了一种矛盾的情绪。

一方面他很喜欢像小可和皮皮这样的低等机甲，他们友善而温驯，不具备攻击性，完全可以视作为朋友。但另一方面，一想起季少他们那帮混蛋，他们那晚对自己做的令人发指的事情，他又难以对机甲这个群体产生好感。

他夹着电脑走进阶梯教室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季渊。这不由令他眉头一皱，本能地就将头撇开，径直往后面走去。

季渊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目光甚至没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讲台那个位置，手里的那把军刀被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像是随时要让它出鞘一般。

韩峥目不斜视走到教室的后排，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这样来教室里和许多人一起上大课，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班里的学生全都穿着清一色的军校制服，即便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笑容，眉眼间已显出几分军人该有的凌厉肃杀来。

和他们一比，韩峥似乎过于斯文了。他既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惹事，安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个走错了教室的学生。他更像是一般大学里搞学术的知识分子，而不是来军校磨炼厮杀的军人。

他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影，分辨不出哪些是人类，哪些是机甲。这些机甲和人类实在太过相似了，如果不是他们自称是机甲人的话，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他看来，以季少为首的那一帮子学生，就像以前地球上常有的纨绔官二代或是富二代。他们喜欢群聚，以一两个人为首领，仗势欺人狐假虎威。那些个领头的通常自己也是品性不端，喜欢别人吹捧着他们，享受那种对人呼来喝去的快感。

韩峥的目光在教室里散乱地游走着，没什么目标，没什么焦距，他试图记住一些人的脸孔。这些人，以后可能会经常碰上。有些会是他的朋友，而更多的或许会成为他的敌人。

最终，他将目光落到了身边的一个男孩子身上。

那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韩峥初见他的第一面，心里竟想了一个念头：这人真是个男生？他的面相显得非常女性化，若不是那一身硬气的军装穿在身上，韩峥十有八九会认为他是个女生。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弱了，因为叶幸说了，在集鹰，大部分男人都高大威武，强壮过人。尤其是那些机甲人，他们身上蕴藏着极大的能量。那隐藏在军装下的结实肌肉，自己只要往他们旁边一站，气势上就立马会被比下去。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还真是个正常型的。至少他的脸孔长得是男人的模样，虽然清秀却并不柔媚，不会被人误认为女人。而他身边坐着的这一位，还真有点雌雄难辨的意味。

那人发现韩峥在看自己，便大方地冲他一笑，主动伸过手来。那手指纤细白皙，像一个弹钢琴的，而不是握枪的。

“你好，我叫刘晓晨。”他说到这里，隐约停顿了一下，“你，你也是人类吧？”

这个打招呼的方式非常好特别，简直令韩峥耳目一新。他礼貌地同对方握了握，点头道：“是，我叫韩峥，你好。”

刘晓晨得到这个答案后，脸色明显松了一下：“太好了，总算遇到个人类了。我真有点担心，我们班除了我之外，全是机甲。”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机甲？”

刘晓晨的脸色变了变，像是在看外星人一般：“你不知道吗，他们手上会留下记号，不同的符号代表了不同家族的机甲。你看，我就没有。”他说着晃了晃自己的两只手，上面干干净净，果然什么也没有。

韩峥又回忆了一下，似乎也不曾在叶幸的手上发现过什么记号。他们曾经交过手，又面对面交谈过，如果真有什么，他应该能看到。

刘晓晨的话像是给了他一点启发，令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很快他便看了好几个手上有记号的机甲。那记号看上去像个刺青，通常都在左手背虎口的位置，形状不同，各有千秋，颜色是统一的深灰色，接近于黑色。

韩峥默默地记下了这一讯息，冲刘晓晨抱以感谢的微笑。刘晓晨眯着眼睛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下意识地开起了玩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说，你该不会是外星球来的吧？”

他这只是随便问问，事实上在单体星上，外来星球的人很少能存活下来。星球间的战争这几年愈演愈烈，每一艘试图靠近单体的飞船都会被实施监控，必要的话会由电脑终端自动发射星际导弹将其射下，根本到达不了星球表面。

刘晓晨听父辈们说过，大约一百多年前，星际格局还不那么紧张的时候，确实有人类或是机甲在各个星球间穿梭来往。但是现在，呵呵，只怕是连只苍蝇都不可能轻易进得来。

他看韩峥也不过二十来岁，根本不可能是从其他星球上来的。更何况，能进入集鹰的人才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若这人真是外星球来的，只怕根本进不了集鹰的大门。任何一个有可能成为奸细的人，集鹰都不可能放他进来。

他如此这般想着，便对韩峥完全没了怀疑，只当他刚刚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便扯了扯嘴角把这个话题给带过了。

韩峥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便显得有些沉默。他决定今晚回去后要好好查一查关于这个星球的资料。叶幸说了，他的格斗技术非常烂，可能无法从集鹰顺利毕业。但他现在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不了解一些基本常识的话，可能还没到格斗考核，就会在其他方面被涮下来。

教室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学生们都找了位置坐下来，专等教授前来授课。韩峥查过课表，这一节课是空气动力学，授课名单上写了个大大的“Y”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