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了,他那过於理性到近乎神经质的思维,怎麽也不能理解这种事情究竟为什麽会发生。
“没有什麽不可能的,要相信真正的爱情可以打破常规。就算是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罢,你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对於我来说,只有凌霜你不可替代。”
初韩……
雨下的天昏地暗。
他捂住胸口的位置,那种沈闷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腰来。
雨中的医院像是朦胧在烟雾中,显现出一种死气沈沈的氛围。
凌霜穿过阴沈的走廊上了三楼,再往前走,尽头手术中那红色的灯光忽闪,在灰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爸爸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转过头,就看到全身湿透,下垂的头发上甚至还滴水的凌霜。
“怎麽湿成这样,快叫车回家洗个澡,换衣服吧。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别来医院了。”
凌霜摇摇头,显得无力并低落,“没关系,一会儿擦一下就好了。”
机械似的汇报了资料种种,拿毛巾随意地擦拭了头发。凌霜坐下,鲜红的嘴唇微微开合,原本明亮的眼睛蒙著一层灰暗。
他不能回家,更不能睡觉,他要时刻保持清醒,他必须亲眼看到手术成功的夕栎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
然後凌霜想和初韩见一次面。
无论如何他还是抱了那麽点希望。
或许初韩说那种话是有原因的。或许他不方便和那个人说这种事,於是编了个谎言。或许他根本不想说出来。或许……
不管什麽都好,凌霜想著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证明,其实事实并不是如他所听到这样荒谬伤人的。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吧,虽然这缓解不了胸口的疼痛,但无论在什麽方面总是有好处。
也真是有点可笑了。
可也许在身不由己的爱情面前,人人都会学会自我欺骗也说不定。
凌霜弯下腰,用手按住额头,手肘支撑在腿上,慢慢地闭上眼睛。保持著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他只有慕夕栎了。原来从头到尾,也只有他而已。
“凌霜,你脸色很差,不然进病房休息吧。”爸爸看著凌霜略显苍白的脸色。
凌霜刚抬起头,手术室的铃声却在这时大肆作响,瞬间贯彻整个走廊。
尖锐而刺耳的声音让凌霜腾地站起来。
门开了,却没有看到期盼著的夕栎。只有护士拿著各种器具匆忙出来,又匆忙进去。警铃继续,来来回回的身影让凌霜的心骤然紧缩,然後是狂乱的跳动。
“爸……”他忽然很害怕,不好的预感遍及全身,连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病人肾脏功能急剧衰竭——”
“血压接近零!”
“心脏跳动极其微弱,准备电击!”
医生的喊声从手术室中传出,进出的护士加快了脚步,他们手中的消毒棉沾满鲜血,各种看不懂的仪器如刑具一般从凌霜眼前擦过。
整个走廊充满了喊声,脚步声,还有手术室内传来的心电图仪器尖锐刺耳的鸣叫声。
“嘀——嘀——嘀——”
“嘀——嘀——嘀——”
凌霜呆呆地站著。
“心跳停止,加大电击!”
凌霜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冷的像一块冰坨。脸色越发苍白,甚至连那豔红的双唇都变得惨白!
脑子中嗡嗡的响声让他几斤崩溃。
第二十九章(下)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忙乱才逐渐平静下来。医生一边接著口罩,一边朝凌霜和爸爸这里走来。
昏暗的走廊将医生的身影渲染的模糊,连那声音都是模糊不可闻的。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凌霜什麽都听不到,他甚至已经什麽都看不到了。眼前的漆黑越来越大,像无底的深渊,将他吸入其中……
胜春时节,鲜花烂漫,成片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风吹过,花瓣漫天飞舞。
“小霜,我的生日就是这个时候,再过几天就是了,你呢?”
“我也是,看来我们的生日差不多呢。”
“真的吗?原来我们都是春天的生日!恩那……这样吧,生日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好呀。”
“太好啦,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你和我,小霜和夕栎,从今以後我们谁也不会孤单,我们是最亲密的亲人!”
“恩!”
……
“小霜,谢谢你无论什麽都一直陪著我,从未离开,不离不弃。”
“夕栎,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的家人,无论什麽时候,不管发生生麽,我都会在你身边。”
……
“不要离开我,小霜。”
“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了。”
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身穿病服,此时正倚在床头的凌霜看起来很无力。他将头靠在床紧挨著的雪白墙壁上,一双眼睛竟是没有焦距的灰色。
长时间的过度的劳累和沈重的心理负担终於让他病倒了,从而引发的气血不足导致他现在的虚弱。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天,也不知道醒来後又过了几天。他看不到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也听不到他们说话谈论。
没有意识,没有思考,那些都好像是被什麽夺走了。脑海里留下的,只是很久以前那些他所珍惜的定格的画面,如循环的电影短片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医生再一次检查了凌霜的身体状况。
护士拿著药瓶过来,拿起他的手给他擦拭,消毒,挂上点滴。
爸爸吩咐过什麽之後也离开病房。
最後进来的是身穿黑色西装,面容斯文英俊的男人。
男人将一大束鸢尾花插在早已空荡的花瓶中,然後在凌霜的床边坐下。
他侧过身子,握住了凌霜放在棉被上的冰凉的手。
“凌霜,这几天我很忙没能来陪你,实在很抱歉……”
“……”
“打电话是关机状态,我很担心你。”
“……”
“你怎麽瘦成这样了,怎麽就不好好照顾自己呢?”
“……”
男人的手轻抚上凌霜的脸颊,声音是一如往昔的温柔。漆黑的眼珠大而明亮,爱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好像这是世上他唯一珍贵的所有。
“夕栎的事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对此也感到惋惜。可是你别担心,也别太难过了。我会陪著你的,凌霜,你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不要离开我,小霜……”
“虽然我很想见哥哥,但如果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
原本毫无反应的凌霜慢慢地抬起眼睛。
眼前的男人斯文依旧,温柔依旧,一张俊美的脸上连那点无辜都没变。
还在不久以前,每当男人用这种爱惜的眼神望著自己的时候,自己就会觉得很幸福,想要这样下去一辈子。
——但此刻却是那麽陌生。
“凌霜,我还有事情没有忙完,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不会再分开了。你一定要等我。”
他只是看著他。
眼前的人是谁,为什麽可以这样轻易地说出永远,永远多麽遥不可及,有谁能够,怎真的达到,怎麽能够轻易占据。
别太难过?他怎麽可能不难过,那可是夕栎,是他最珍惜的夕栎……
而他最爱的人,似乎也跟著夕栎的离去,一同死掉了。
第三十章(上)
妈妈很快康复出院了,然後凌霜随父母去了另一座城市。不远,却相当繁华。
不清楚是什麽理由,甚至没有过多打算,凌霜就这样离开了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离开,或许这正是凌霜所期望的。
他什麽也没有带走,他把全部的记忆,都留在了那个让他哭过笑过幸福过悲伤过的城市。
爸爸无论多忙,也经常抽空闲时间回家了。经过这一遭,他好像是在後悔当初为什麽不在家好好地陪伴妻子。他们曾经是为金钱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但如今,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他们都明白。
宽敞明亮的餐厅里,三个人围绕著餐桌吃饭,看起来那麽和谐美满。
但始终是缺少一个人。被安放进四角桌子里的椅子上空空荡荡。那个曾经陪伴凌霜十几年,在最困难的时候安慰过他,并肩而行携手共进的少年已然不在。
窗外秋叶落了一地。
凌霜进了当地的高中,新的学校新的同学,不一样的校风。陌生的环境。
天真开朗少年的音容笑貌还是时常出现在凌霜的梦中。在那骄阳似火的初秋,少年站在明媚的阳光里冲自己微笑。
干净纯洁得正如九月份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
凌霜独自坐在书桌旁,雪白墙壁上的时锺哒哒走著。
再也不会有人拿著书本来找自己给他讲题,也再也不会有人带著全然理解的心情陪在自己身边了。
有爸爸时常在身边的妈妈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也很幸福。但他们谁都尽量不提慕夕栎这个名字,沈默著,好像那是禁忌字眼。
而凌霜的禁忌是初韩。
那黑发黑眼,斯文温柔的男人,并没有因为凌霜的离开而被遗留在那个城市,反而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心底。
但仍然爱他也好,或者是恨他也罢,凌霜都已经不想再提起他了。
夕栎离开後,凌霜一度以为从今以後时间会是他最好的朋友,因为它可以让他不再爱一些人,也不再恨一些人。
它可以让过去的痛苦,永远不再回来。
但就连时间也背叛了他。
随著时间的流逝,他并没有忘记,反而愈演愈烈。
他把那些爱恨全部都封存在了心底的位置,反而却越来越痛。因为那些被他强制压抑的复杂感情那麽庞大,远远超出了他所能够封存的。
但他必须要这样做。
但无论是喜是悲,是过往是留恋,人生的车轮仍在滚滚前行,从不曾停下。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得像白开水,那麽长又那麽短,高二然後是高三。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人们换上了清爽的衬衫短裤。爱美的女孩子撑起五颜六色的阳伞。街角冰激凌小店排起长队。被阳光照耀的柏油马路泛著暖暖的光。两边的树木上不知什麽时候传出了蝉鸣声。
凌霜没有再继续往上报,他打算高中毕业就找工作,或是进入爸爸的公司。
他必须要照顾好爸爸妈妈,不能够再依赖著他们生存。
然後他马上就要毕业了。
“爸,妈,我上学去了。”
“好。凌霜,回来时小心些,顺便带些青菜。”
“恩,那我走了。”
毕业典礼上校长讲话,致词,学生代表讲话,然後师生合影,相互道别,很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他们的年少时光随著高中毕业就这样过去了。
忙碌一天,凌霜从学校出来後,进了附近的超市买了菠菜和萝卜,挑了些新鲜的土豆。
妈妈已经开始亲自下厨了,她想用自己的方式来爱丈夫,好好地照顾她。
想著,於是凌霜又转到调料区拿了两包汤料和保鲜膜。
出来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空气中的热度已经散去,天边橘黄色的太阳散发著最後的光芒。
凌霜提著两包作料往家走,在进入小区的时候,他看到有人从他们家的那个楼道里跑出来。
不是邻居,从没有见过他。或许是谁家的客人,但为什麽行色这样匆忙?
那人已经临近,扫了凌霜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很不好的感觉。
凌霜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走进楼道。
第三十章(下)
上了楼梯,站在门前,却发现家门却是虚掩上的,微微向外打开,露著一条几厘米的缝隙。
凌霜奇怪著,推门而入,“爸,妈,我回来了。”
没有声音,空旷的屋子里死一般地沈寂。
他隐约闻到一股铁锈般的味道。
心里骤然一紧,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爸,妈……”凌霜边往里走边再次轻叫,声音都有些抖了。
然後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血,鲜红的血液布满客厅。
是用什麽样的利器,鲜血才会这样四散飞溅。沙发,茶几,雪白的墙壁上都布满那触目惊心的红色。
凌霜目光下移,然後他看到爸爸妈妈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大量的笔录,提供信息,协助侦查……在做这些的时候,凌霜出奇地冷静。
那天做看到从楼道里跑出来的男人是怀疑重点,警察根据凌霜的描述用电脑合成画片发布网上,却没有回音。
警察来了又走,反反复复,最後只给出一个“无关联犯罪”,然後案件很快被搁置下来。
灵堂空旷而肃静,凌霜一个人站在那里,面前白色的帷幔中间,是爸妈巨大的遗像,长明灯的烛光幽幽闪耀,映照得他们的面容那麽慈祥。
家里空旷而寂寥,只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洋溢著爸妈的笑脸。
凌霜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擦拭著屋子中的血迹。那些干枯了的液体变成黑色,狰狞地布满整个客厅。
一天一夜,然後他呆呆地坐在茶几旁边。
十三年前,他亲眼看到爸妈被疾驰而来的货车撞倒,躺在血泊中的双亲身形以怪异的姿势扭曲著,散乱著,鲜血从身体里飞溅出来,像被挤破了的葡萄。
孤儿院里他只是沈默著,小小的心灵像过早地被封闭了。然而那时候他至少还是渴望著未来的,渴望可以再次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被柯家收养,再次有了父母,与夕栎相伴,结识了最爱的那个人。虽然仍有这样那样的难以欲言的悲伤,但总还是幸福的,他并不贪心,他很满足。
他努力地维护著属於自己的美好,因为这些就是自己的全部。他紧紧地将这些攥在手中,也曾一度以为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命运用事实告诉了他这世上跟本不存在任何永远。那个男人给的关怀都是虚假,原来爱一开始就不存在。然後夕栎离去,最後就连他仅剩下的父母,也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了。
无数的画面重合,竟都是满满的血迹,美好只是这些悲哀中的几点插曲和幻影。
他只有一个人。
爸爸,妈妈,继父,继母,夕栎,初韩,他们都在接二连三地离开,最後什麽都没有了。
“凌霜,我们都很爱你,你是我们的骄傲。”
“从今以後,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是我们的孩子。”
“小霜,从今以後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们都不会孤单了。”
“凌霜,我喜欢你,只有你是不可替代的。”
……
然而最後只剩下他一个人。
凌霜缓缓地抬起手臂,终於将自己紧紧地围拢。
爸爸的最top公司很快被收购。
凌霜变卖家具,卖掉房子,把得来钱存到银行,只带走仅有的一点行李。
夜晚的城市繁华而喧嚣,霓虹闪烁著耀眼的光芒,华丽的晚会再一次上演。
凌霜坐在车厢内,车窗上朦胧地映出他清丽的 脸庞。
少年的背影是那麽孤独而落寞。客车飞驰,两旁绚丽的景色急速倒退,犹如他一去不返的往昔和不能停留的人们,明明触手可及,却渐行渐远。
或者是,早已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