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混混段小兵 上——代雄弼
代雄弼  发于:2014年0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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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飞,要不这件衬衫你就不带了。”他顿了顿,像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多此一举,不都一样!

他说,不一样,这是我送你的。

我说,好好好,我收下,这是你送的,我当宝贝,到了上海我天天穿,穿着就想起你。

“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笑得嘶牙裂嘴,像个顽皮的孩子,快速我把那件衬衫掏出来。

他拿着衬衫在身上比量了一下,说,靠,你看,我穿正合适!

“好吧,送给你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他都不知道我这件衬衫有多贵,那是我特意去大商场买来带去上海实习穿的高档货。

“回去我也穿,天天穿。”他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穿吧,穿吧!”我在他带来的食品袋里翻来翻去。

很快,我翻到了一种奇特的东西——棒棒糖。

“靠,段小兵,受不了,你竟然还给我买棒棒糖?”

“小虎子买的,说是留给你火车上吃。”他露出无辜的眼神。

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没想到小虎子竟然有这份心,他才七岁。

我说你想不想吃?

他说还是你留着火车上吃。

我说我现在就想吃。

他说那你吃。

我说你也吃。

好!他接过棒棒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

我们像两个大孩子,把棒棒糖含在嘴里,像含一块总也不会融化的糖,还时不时在脸颊鼓一包,隔三岔五从这头窜到那头。

有个小孩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没挺住,拽了拽她妈妈的衣服,说他也想吃棒棒糖。

我和段小兵一楞,相觑一笑。

我刚掏出,他蹭地从椅子上爬下,接过棒棒糖,连谢谢都没说,剥开就吃。

急切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又坐了一会,我想起给段小兵买的口琴。

他拿着口琴,明眸蓄水,问,送我的?

我说是。

“我也不会吹!”他在手上掂量着。

我说和吹笛子差不多,吹几次就会了,很好学的。

他说,好,我回去试试。

我抽出一支烟,问他想不想抽。

他摇摇头。

我说,你先坐着,我去抽根烟。

走到那头的抽烟区,我倚在扶栏,掏出一支烟,颐自点上,烟火明明灭灭,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丝丝的光色。

偶尔回头,我看见段小兵拿着口琴试了起来,脑袋像拨浪鼓,一下一下,左右晃,深深吸气时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车站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轻薄透明,几乎炫目,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终于上车了。

他帮我把东西塞到行李架上,一切安置就绪,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上。

我说你回去吧,车一会就要开了。

他先是擦了擦汗,看看手表,说,不急,还有几分钟。

他拍了拍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刚坐下,他就盯着我的脸看,一动不动。

我被他的眼神击中,几近失语。

以为,他是恋恋不舍,正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举动,他却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钱,果断说,飞飞,拿着,穷家富路。

我无语凝噎,狠瞪他。

我说,靠,段小兵,你有病吧!

或许意料到我的反应,他突然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面对着我,用上扬的音调说:“飞飞,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真是活见鬼,火车就要开了,他还饶有兴致打起赌来。

他从口袋拿出口琴,扬了扬,说,你相不相信——我会了!

“你会了?”

“当然,我会了!”他扬起眉毛。

“切,吹吧就!”我自是不信。

“我要会了你把钱收下。”他说。

“好,要不会你赶紧收起钱滚下车。”我说。

“好,你听着!”他稳稳神,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响起,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跌跌撞撞,不是很熟练,甚至有点走音,但总算是完整地吹完了。

忽然,感动像海浪,涌了出来。

“怎么样?”他说,眉眼间带着笑意。

“还不错!”我说。

“那你收下。”他把钱往我兜里塞。

“好!”我说。

“这就对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邪气。

火车终于要开了,下车时,他说,飞飞,我走了!

我说,下去吧,车就要开了。

他看了看我,突然靠过来,眼睛似乎有点湿润,小声说,记得想我。

恩!我点点头。

他又是一笑。

下了车,他隔着玻璃窗冲我挥手。

火车徐徐滑行时,我打开窗,探出头,喊,段小兵,你过来。

他停止挥手,靠过来,跟着火车慢跑。

我把钱扔给他。

我说,你的钱我收下了。谢谢你给我吹的曲子,我很喜欢,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他一楞,弯腰捡钱的瞬间,我快速把车窗玻璃拉下。

火车越跑越快。

我看见他举着钱喊,飞飞,你个混蛋——

火车带出的风,把他的衬衫卷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

057.

实习生活很充实。

那是一家大型企业,我被安排在管理部。

当然,我还去参加了托福考试的培训班,那是我大表叔帮我挑选的。

本来,我只是去装装样子,但课堂很吸引人,加上我一直喜欢学语言,就坚持下来,不管出不出国,多学点总归是好的。

每天早出晚归,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给段小兵的打电话。

我只记得,那天,换上他送我的衬衫,突然就很想很想他。

午间休息时,我就去买了张IC卡,公共电话亭里,拿起声筒,拨完号码,接通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段小兵也是。

听到我的声音,他突然就无措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直至我这边传去多遍问候,他才不敢相信地清了清嗓子,说,飞飞,是你?真的是你?

确定是我后,段小兵似乎有点生气,说我怎么才给他打电话。

我说有吗,有很长时间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刚去就碰到一个大型活动,有个部长听说我参加过辩论赛,还会主持,非要我参与这项活动,每天台前台后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去学习,有时候回到我大表叔家,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

直到后来,回去了,我这才知道,段小兵自我走后,就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可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打给他,于是中午吃完饭就在办公室等,连乒乓球也不打,有时下班了,他还会假借加班之名,等上好几个小时。为此,他多次受到车间主任的褒奖,说他工作忘我,钻研刻苦,带动了车间青年奋勇争先的氛围。

可能,电话里,段小兵多次嘱咐我记得想他,此后,这种“想”,就来得真切而汹涌。

由于控制不住对他排山倒海的欲望,经常,夜里,梦见跟他做爱。

春梦里,我竭嘶底里喊着:段小兵!段小兵!

春梦过后,情欲,如泥石流般爆发,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渴望得到段小兵温润嘴唇的浇灌——那是我一生中,对情欲最刻骨铭心渴求的时期。

后来,电话打得次数多了,他说话也越来越放肆。

“飞飞,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了……”

我突地一怔!

他这样大胆而清楚地说出来,我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声响,我身上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窜烧。

我故意说,你想什么了?

他说想那事了

我再一怔,想哪事了?

他说就那事贝。

我想笑,强忍着,舔了舔嘴唇,那事是哪事?

他就不再说话,嘿嘿地笑。

我能想象出他笑的样子,眉梢眼角微微含笑,一脸纤尘不染的纯净。

我说你真想那事了?

我觉得自己大白天说这句话,实在是难为情还可笑至极,我甚至转过头去看后面有没有人站着,我就想,如果有人听到,都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

段小兵还是不说话,一直在呵呵地笑,傻子一般。

我说,每次打电话你都要我想你,那你有没有想我?

他说,靠,还用说。

我说,白天想还是晚上想?

他说,都想。

我说:白天怎么想?

他说,白天,我在车间总是走神,我就想你在干什么?实习累吗?都和什么人接触?晚上上完课一个人敢回去吗?有一次,我正想着,有个工友走过来,突然拍了我一下,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他后来到处说我走神啦,想媳妇啦……

我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

我不愿承认自己因为听到段小兵说的这些而快乐,而事实上,我的确因为听到这些而快乐。

我假装不经意再问,晚上呢,又怎么想?

他说,哎,别提了,晚上睡觉总梦见你,醒来就睡不着,我就抽烟,一直抽,越抽越睡不着,我就干脆起来画画……

我说画画?

他说,恩,反正也睡不着。

我说你都画什么了?

“想起什么画什么,昨天晚上我画了一只鸟,一直在空中飞,飞过崇山峻岭,来到了上海,看见好多漂亮的房子,还有大海,它沿着大海又一直飞,飞到了美国,看见了更高的房子……”

我说,飞去美国干什么,那么远,还没飞到就累死啦。

他说,不会,我画得是无脚鸟。

无脚鸟?我一楞。

他说,是啊,电影里不是说这种鸟能一直不停飞,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

我说,靠,你又看“阿飞正传”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和我们车间小王打比赛,他输了,请我看电影,我特意要看“阿飞正传”。

记得,《阿飞正传》在我们学校上映时,异常轰动,看完之后,我流下了眼泪,很多人理解不了张国荣扮演的旭仔,觉得他孤傲、叛逆,冷酷无情。我却在他身上找到了共鸣,尤其是他找生母这一情节。多少年来,我也像旭仔一样,寻找着自己的生母。与旭仔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只是一直找不到她而已。

后来一次,段小兵请我看周星驰的电影《赌侠》,看完我又特意请他再看《阿飞正传》。这是完全不同的两部影片,显然,《赌侠》更符合段小兵的胃口,他根本接受不了《阿飞正传》那种破碎的镜头语言,更理解不了这种超现实的拍摄手法。

他看得很费力,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我就经常见他时不时侧脸观察我的表情。本来,他是想说点什么的,看我如此投入,不好意思打扰,便一直默默陪我到散场。

走出影院,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电影所云,只记住了那个关于无脚鸟的台词: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他还煞有介事问我真有这么一种鸟吗?

我没有和他讨论无脚鸟,只是简单讲述了这部电影的主题,并拿他作了比较。

我说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生活颓废奢侈、心里充满怨恨和刻薄,而刘德华饰演的华仔却出身贫穷、生活积极努力;旭仔自私、滥情;华仔善良并且痴情;旭仔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到菲律宾寻找生母绝望离开后显得尤甚;华仔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在母亲去世后,他去跑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旭仔最终死了,死的时候华仔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

我说你知道什么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就是那个生活颓废、心里充满怨恨的旭仔,而你就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我迷惑地盯着他看,我没想到他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应该像华仔,相信努力打拼,小康富足才是正路,什么困难,咬咬牙就可挺过去的。

面对我异样的表情,他说,不是吗,我觉得很像。

我说,你以前是那个颓废怨恨的旭仔,不过,你现在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分手时,又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了新的感悟。

此后,我们又一起多次看过那部电影。

每次都是他先提出来的。

他说,飞飞,走,我们去看电影。

我说有没好看的啊。

他就说,有,阿飞正传。

我就想乐。

触景生情,每一次,我看到张国荣因要找生母而与养母发生激烈对峙时,我眼眶就会闪着泪花。

其实,对于我的母亲,我已释怀,可能是长大了,早没了当初的怨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那些片段,眼泪就不由自主出来。

偶尔抬头,我突然发现,段小兵眼睛也有水光在闪动。

有时候,就是这样,陪你一起笑的人可能会忘记,但陪你一起落泪的人却总能记得。

我有点无法理解。

走出影院,我说,你瞎跟着起什么劲儿,你又不是养母带大的。

他不说话,眼圈一红,靠过来,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如此动情的表情,我以为,他是看懂了,或者说,理解了电影表达的主题。

只是,事隔十多年后,当他告诉我一些事情的真相,我重新去忆想,去感受他当时的状态时,我才明白,他其实是为旭仔的孤独,为旭仔既渴望找到自身价值和位置,又苦于挣扎,徘徊在失意的酸涩中而感触。

那次通话,我们谈了很久的《阿飞正传》和无脚鸟。

段小兵说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无脚鸟的台词可以倒背如流,他甚至学着张国荣,背起了粤语版的无脚鸟台词,还含沙射影问我,是不是也想做一只无脚鸟,一辈子飞啊飞,到处飘泊,永不落地。

我用刚学的上海话说,去你的,为什么要做那种鸟,永远这么无根地飘啊飘,寻不到家,多痛苦。

听了我这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他笑得直不起腰。

放下电话的那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要真是一只无脚鸟也挺好,我就立刻飞回去,看段小兵一眼,我再飞回来。

第一次,我那么渴望,自己要能长出大鸟那样的翅膀来该多好。

那晚,我就真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硕大的无脚鸟,翅膀有彩云那么大,一直飞,从上海飞到段小兵的家,由于停不下来,只好一直在他的屋顶盘旋……

关与无脚鸟和张国荣,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我在《艺术人生》中,看见王家卫看着张国荣在《阿飞正传》中独舞的片段,在墨镜后面流下了泪。

我不知道王家卫是在感怀那个孤独的像无脚鸟的旭仔,还是缅怀那个比烟花更绚烂的男子张国荣。

虽然斯人已去,但时光永无休止,万物终会循环,我相信,一个“无脚鸟”倒下去,会有千千万万个“无脚鸟”站起来。

058.

因保送研究生的考核提前,实习的后半段,我回去过一趟。

我是偷偷回去的,没有让段小兵知道。

结果很快就公布了,我保送成功。

再回上海,我一身轻松,甚至提前结束了实习。

我一个人去了杭州,还去苏州和江南水乡六大古镇转了一圈。我父亲家的那本厚厚相册里,他就领着他的幺儿在乌镇,摇着蓬船,俩人笑得像一朵花,眼睛都没了。

我还列了很多的出行计划,比如,深圳、厦门、秦皇岛、青岛、大连……一连串海滨城市。段小兵一直向往大海,我要和他沿着沙滩,从南走到北。

有时,夜晚,我会一个人出去溜达,在上海广场的台阶坐着,微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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