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说,听了父亲这席话,我的心情像晚霞,泛出丝丝挣扎的暖意。
我总算被他承认是他的儿子。
而这一天,我一等就是四十年。
155.
没想到,助理李远志会来看我。
段小兵出去对门外一个人说,你进来吧。
李远志畏手畏脚进来了,捧着一大束鲜花。
他把鲜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扑通一声跪在我床前。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儿说,代总,对不起,我父亲住院,急需一笔钱做手术,代雄军找到我……
我淡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突然想起地震期间,报纸上刊登的那个骑摩托车背妻子尸体的男人。
照片刚出来时,那忧郁的眼神,那深情的回望,令我们感慨万千,都觉得那是大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都觉得他肯定和死去的妻子演绎过天地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可后来,不也披露说他其实被妻子的娘家人逼着背尸的,还说他不赡养老父亲,而且妻子死后早早又娶了他人。
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动物。
李远志只是所有善于伪装中见怪不怪的一员而已。
再说,李远志不过也是枚受他人唆使的棋子。
记得,小时侯,在段小兵的院子里,看见到一群鸡狠命地围着啄一只流血的鸡,我惊恐地问段小兵奶奶怎么回事,他奶奶说鸡和人一样,只要发现一只比较出色又遭到了麻烦的,便会联合起来把它啄死。
李远志走后,我问段小兵,你找他过来的?
段小兵没说话,打开盖,用汤勺给我喂鸡汤。
我说我不想吃。
段小兵说,不想吃也要吃点。
我说我没胃口。
小辉凑过来说,干爹,你就吃点吧,我爸早上四点就起来,熬了三个小时,一屋子的香气,还不让我偷吃。
我只好张开了嘴。
小辉问,干爹,好不好吃?
我说好吃。
小辉笑了。
见小辉笑了,我也笑了。
见我笑了,段小兵也跟着笑了。
此后几天,段小兵和小辉一直在医院陪我。
确切说,是监护我。
段小兵说,小辉,给干爹剪指甲。
小辉接过指甲剪,开始剪。
他剪得很慢、很轻、很细心。
剪完,段小兵借着检查为名,把我的手轻轻握在他的手里。
我突然一颤,却没有把手抽回去,任由他握着。
段小兵轻轻抚摩着我的手背,假装指指点点说,恩,剪的不错,很整齐。
我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被摩挲,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渐渐就这样睡过去了。
后来,我分析,我之所以能如此宽容和接受段小兵,可能是我本能地迷恋这个男人,这种本能不会因对方的背叛和捉弄而削弱。
就好比动物界,雄性对雌性的本能迷恋。
带有本能的爱情是盲目的,这也是我为什么接二连三受伤,却仍念念不忘的原因。
醒来,段小兵已经不在,小辉坐在窗户下面的沙发玩MP4。
他放下MP4,说,干爹,你醒了?
我涩涩说,小辉,你还是叫我叔叔吧。
对于小辉,我始终洋溢着潮水般的内疚。我想,我是没脸,也没资格认他这个干儿子了。
小辉拿来脸盆,从热水瓶倒出水,打湿毛巾为我擦脸。
帮我擦脸的时候,他说,我爸交代了,如果他再听到我叫你叔叔,他就不要我这个儿子。
我苦笑。
我说,傻孩子,那是吓唬你,你爸这人我知道,他拿你比当他自己的命还重要,怎么舍得不要你。
他又给我擦着胳膊,以前吧,我也觉得是这样,可自从你来了后,我就觉得我爸不怎么以我为重……干爹,我爸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啊?
这是小辉第二次这么问我。
我说,没有,你爸没有任何对不起我。
小辉看我一眼,想说什么,似乎犹豫着不敢说。
我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小辉顿了顿,还是不开口。
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你刚才还叫我干爹,现在就把我当外人了。
小辉又看我一眼,那我说了?
你说!我鼓励他。
小辉说,干爹,你是不是和我爸都喜欢我妈?
我一楞。
我说,你爸告诉你的?
小辉摇摇头。
我说,你爸和你妈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妈和你爸是怎么分开的,我不是很清楚,我想,可能是他们自己的感情出了问题吧,不过,你要相信你妈妈,你妈妈应该不会做对不起你爸爸的事儿,当然,你爸爸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们三个都是很好的朋友。
小辉就不再说什么。
洗完脸,小辉接到段小兵的电话,好象是问我醒没醒。
我说,你爸出去了?
小辉点点头。
一直等到晚上,段小兵还没回来。
我说,小辉,你回去吧。
小辉说,不行,我爸吩咐了,一步也不得离开病房,直到他回来了。
我说,没事,干爹不会再干傻事了。
小辉说,那也不行。
我说,小辉,听话,你马上要开学了,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好了你才能以好的精神面貌迎接你的新老师和新同学啊。
小辉想了想,说,那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吧。
打完电话,小辉说,我再等等,我爸在刘伯伯家,一会就回来。
我一怔,心如细针划过。
我不动声色问,小辉,刘伯伯是谁啊?
小辉说,刘伯伯是我爸爸的朋友,对我爸爸很好,对我也很好,本来,我考上高中,他答应送我一台电脑,但我爸不让,说是怕影响我学习,他就送我一套NIKE的篮球衣和鞋子。
我笑了笑,说,你爸爸在他家干什么呢?
小辉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爸这段时间一直在刘伯伯家,还不让我去找他。
我没再说话。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段小兵回来了。
小辉说,爸,人我交给你了,照你的吩咐,我给干爹洗脸擦手了,你检查检查。
段小兵摸了摸小辉的头,说,恩,任务完成得不错,你早点回去吧。
小辉咚咚咚走了。
段小兵说,飞飞,你饿了吧。
我摇摇头。
我说,段小兵,谢谢你救了我,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其实,我并无大碍,就是身子太虚弱,有气无力,住院也是输一些营养液养养身子。由于喝了段小兵熬的鸡汤,我的体力显然恢复了不少。
段小兵说,那怎么行,你还没出院呢。
我说,段小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他就一楞。
我继续说,我也确实很可怜,被父亲出卖,被兄弟下套,被同事算计,被公司开除,被前妻背叛,一个儿子养了快十五年竟然不是亲生,还有那个王倩,为了一套房子,把我骗得连方向都找不到……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有个人残忍地折磨了我快三十年,如今却还在我面前装好人……有时候,我真希望就从桥上跳下的那刻,就永远不要再醒来。我想,我在天堂会活得更好……”
段小兵突然眼圈一红。
156.
这座城市的天空都不是每天都是明媚的,更不用说爱情了。
那些沉重的悲伤,沿着彼此用强大的爱和强大的恨,在生命年轮里刻下的凹槽回路。
病房里,段小兵眼圈一红,正要解释,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段小兵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我,似乎在犹豫。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你接吧,不用管我。
挣扎了片刻,他还是拿起手机,跑去了外面的走廊。
隐隐约约,我听得他说,好,我现在就过去……
进了病房,他说,飞飞,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他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如我的心碎,绝望而又无可奈何。
记得,我醒来后,段小兵说过,他愿意做任何事情,也不愿我心中有半点难过。
如今,他总是在做让我伤心难过的事儿,一边假仁假义装着心痛,一边流连往返在医院和混混之间。
再说,我都明明看见那个混混不停伸手去抓他的下面。
混混当时还说,硬了,好大一包。
而他,只是暧昧地说了一句,你又骚扰我啦。
爱情可以无根,但必须清洁,他已经弄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往病床的挡板狠狠撞了一下,又一下。
撞完,我再次有气无力地说,段小兵,就算我求你了,我不想听,你走吧,我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
伤口是会随着岁月成长的。
即使你每天服用大量抗痛药片,它依然倔强地抵抗着,不可愈合。
所以,每次见到段小兵,我总是狼狈得无路可退。
我希望他离我远远的,远到我看不见。
段小兵伤感地看我一眼。
我冲他挥了挥手。
段小兵不安地说,好,我不说……不过,飞飞,也算我求你,别再干傻事,好好活下去,好吗?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再冲他挥了挥手。
我说,你快走吧,我已经死过一次,不会再干傻事了,我要真不想活,你怎么能也是看不住的。
段小兵缓缓起身。
离开的那一刻,他的眼眶充盈泪水。
157.
往事一幕一幕,清晰又模糊。
曾经的坚信与执着、犹豫与徘徊,失落与痛心,现在想想,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就好象一场梦,一场傻傻的痴梦。在这场痴梦中,我反复体验着一种痛,一种看不到血的阵痛,无处可逃,无处可盾,直面而又惨淡。
如果距离和时间能把这种痛割断,可以把这个制造痛的人隔离,我愿意如此。
第二天,我偷偷办理了出院手续。
接着,我开始悄悄做着各种出国准备。
我的下一站是加拿大。
不仅是因为那里有我大学最好的同学张庆东在等着我,还因为,我想起《蓝宇》里的扞东后来也是移居加拿大。
虽然,我一直都感觉到有双熟悉的眼睛在偷偷地盯着自己,但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我告诉自己,走吧,快点走,越快越好。
当我办完所有手续,那双眼睛终于从暗处跳到了明处。
他堵在我的面前,问,飞飞,一定要走吗?
我看他一眼。
所谓出路出路,出去才有路,留下来已经找不我可以行走的路了。
他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我说,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
他说,飞飞,你不能走,望江厂需要你,你答应过我,说我们会一起努力的……
我沉吟许久,冷冷地说,有必要吗,我已经是废人一个。
他说,飞飞,你能再回公司的,相信我,一定能……
我打断他。
我说,能不能回公司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那份工作,我只是觉得已经没有留下来的意义。
他说,飞飞,对不起……
我再次打断他。
我说,你用不着解释什么了。
他说,飞飞,我可以不解释,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相不相信有什么意义呢,已经迟了!
应当说,经历得越多,相信得就越少,就算我相信他,也确实已经迟了。
是啊,我们这辈子是注定没缘分了。
有一种缘,放手后成为风景。
有一颗心,坚持中方显真诚,你懂了,我就近天堂,你不懂,我成为经过。
眼前的这个男人把自己的根全数扎在旧掉的时光里,不管他和混混之间到底有没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就好比你在墙上钉一个钉子,不管你处于什么目的,钉子已经钉上,当你发现钉错了,是的,要把钉子取下来很容易,谁都可以做到,但是钉子取完后在墙壁上留下的洞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就算消除了,也不是原来的本来面貌了。
158.
换完外汇,我订了一个星期后的机票。
当我开车路过那家熟悉的上海小笼包,看见了段小兵。
他和小辉在里面吃东西。
当他抬起头往窗外瞥的瞬间,看到了我的车。
很快,他从里面冲出来,向我招手。
我只好停车。
段小兵站在那,呆呆的,风吹散了他没来及剪的头发。
从车上下来,我挥了挥手中的订票手续。
我说,我要走了,一个星期后的飞机。
他看了我一看,痛苦地垂下了头。
徐久,他才抬起头看我。
他说,飞飞,既然你决定了,就放心走,我会帮你照顾奶奶的。
我转过身,看他一眼,说,谢谢你,我奶奶已经安顿好了,有时间把头发剪了吧。
他点点头,便不再言语。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我说,上车坐坐吧。
他说好。
进了车,他掏出一本书给我。
打开,扉页写着:活着,就是对人的一生中种种责任的自觉承担,无论是头顶的天空是阳光明媚,还是阴云密布。
显然,那是段小兵的笔迹。
我笑了。
我说,谢谢你。
他也笑了,说,不用。
我想了想,说,我出国后,这辆车就送给你吧。
他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他抬起头,红着眼圈说,那怎么好,我只是送你一本书。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
他看我一眼,说,飞飞,记得有一年我在你家,你帮我过生日吗?
我说,记得。
他说,我当时许了三个愿。
我说,是啊,你当时说了一个,另外两个你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说,恩,我一直没说,就是怕不灵。不过,就算我不说,也已经不灵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当时许愿说,我们要做一辈子不分开,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出生在城里,我一定努力学习,你考大学我也考大学,你去上海,我也去上海,你出国,我也出国,你到哪我跟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静静地说,声音低落沉痛。
说完,我们相对而望,再次无语。
车里,放着电影《霸王别姬》,程蝶衣痴痴地说,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突然,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的舌头也像打了结,说不出话来。怅然若失的味道,让我的心又是一阵阵的酸痛。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呆坐,彼此的心情从复杂变为冷静。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段小兵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我摁了《霸王别姬》的碟片,放了几首歌。
当《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歌声飘出来,他的泪变得汹涌起来。
当《我只在乎你》的歌声飘出来时,就见他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的波动,打开车门,快速跳下车,冲进了茫茫雨水中。
我怔怔目送他踏着雨水离去。
光线暗淡的车里,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像断线风筝般的无依无靠。
我的胸前正落下大滴的泪。
雨水打在车窗上,外面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159.
十六年,在相聚分离间彼此牵挂,在渴望和失望间彼此折磨。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的两个人,这种缘分总是一点点错失在了时光之中。
出国一切准备就绪后,我选择一个人悄悄去了那座寺庙静坐。
我买了一柱香,在数次扑灭烛火后,手中的香终于点燃了。
烟雾的世界里,恍惚而黯然。
我在寺院静坐了四天。
四天里,我虔诚地在一座高大佛像前跪拜,长明灯发出的光,让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安宁和祥和。
四天后,我下山了。
打开手机,足足有上百条短信蜂拥而来。
晴天噩耗,段小兵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
望江厂和广州总部新一轮的谈判进行得如火如荼。
所有问题都谈得差不多,到最后就只剩下职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