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不知道。不过,我不怎么想去魔界。”
“嗯?”
“我不大喜欢路西法的行事风格。”
“……所以说,你并不是不喜欢魔界,只是不喜欢路西法?”
“?路西法统治着魔界。”
“那也不一定吧。”
“哦,其实我想要的是……”
“什么?”
“算了,暂时不告诉你。”
“法尔——”
“嗯,说了你会觉得太幼稚的。”
“没事。”
“……我想要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世界,风景美丽,物产丰富,大家能安静和平地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喜欢养花的养花,喜欢弹琴的弹琴,喜欢发呆的发呆,喜欢打架的嘛……也可以找同好打一打。闲下来的话还可以和各地做做生意,或者大家经常办办宴会什么的。
“……自己的世界?法尔,你是说你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位面?”
“呃,这么说也可以。”
“……真有勇气。”
“喂——!说了别取笑我的!”
“不,我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的话——哎?你去哪?”
很久之前,瓦莱塔惨烈的攻防战之后,我们在那壮观宛如废墟的城墙上,散漫随意地聊天。
拍打的羽翼带起风声,与说话声嬉闹声混合在一起。
似乎近在耳边,又似乎离得很远。
感觉自己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坠下来,一直一直落下去,晦暗混沌,仿佛永无尽头。无数往事如雪片般落下,将人完全淹没。
第一天月球天的主城,瓦莱塔……
魔族和红海附近的人类通称此城为巴比伦,是红海中最初的也是最著名的城市。作为天界最偏远的主城,以城中未完工的巨大高塔闻名,是一个永远只有半个城市繁荣的奇特主城。它在历次战争中每每首当其中,漫长岁月中各族在城中形成了独立的居住区和商业区。当魔族取胜时,天使即从城中离开;反之,则魔族撤出。频繁的战事令双方对城市面貌都难以在意,因而使得瓦莱塔成为天界各主城中城区面积最大、街道最复杂、建筑最无序和风情最驳杂的城市。它的历史和耶路撒冷同样悠久。最后一次天界在此取胜是在近二千年前,大天使长米凯尔成功击败了守城的地狱君主亚巴顿……
正因为这次战役中所立下的战功,我被擢升为黄金四翼的座天使。
二千多年,不过十列纪罢了。
在浩如烟云的天界史中,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会留下超过一页的记载,而许多我熟悉的名字……在有机会出现之前就默默消失。
真实得如此残酷,甚至让人生不起怨愤的心思来。
耳边有叹息低回反复,似乎不是我,又分明是我。
下方极深处骤然出现的一点光,摇曳如风中的烛。
奇异的乐声不知从何处来,似乎是笛声,高寒彻骨,孤绝从容,起初微不可闻,渐渐地越来越明亮,间或有琴弦拨动的叮咚轻响。极熟悉的音调。然后断续响起缥缈歌声。
“……流动不息的泉水
那绵延不止的白银
回应我的呼唤
汇聚成梦想的河
历经绝望的山脉
奔流入真实的大海
让希望的种子扎根在应许之地!
长绿的世界之树结出鹅黄的果实
洁白的羽翼散落
光明翱翔于暗黑的大地
以我炽热的的灵魂
点燃那永恒的不灭之炎
幻化无尽红莲
编织彼此的心愿
令燃烧的誓言洒落
震动沉睡的混沌……“
歌声渐渐清晰,光明如潮涌缓缓逼近,虚空中有无数个微弱的声音在应和。最高亢的声音如水晶剔透,惊人的熟悉。
“交错吧!
日与月的引领
于黑暗中照耀灿烂的黄金之道
回应我的呼唤……”
悠长跌宕的旋律一次次回旋,奔涌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束缚我的混沌一点点被削去,越来越薄。最后那一刻,号角的长音贯破虚空,最后一层如雾气的阴霾在周身不断碎裂。我自然而然的跟着那个声音一起吟唱,庄严而平静,
“以我炽热的的灵魂
点燃那永恒的不灭之炎
幻化无尽红莲
编织彼此的心愿
令燃烧的誓言洒落
震动沉睡的混沌
——苏醒吧!”
苏醒……
谁的苏醒?
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层层叠叠垂落的黑色天鹅绒帷幕。头痛得厉害,我撑起身子,立刻觉得身体整个都散了架一般的酸痛,发现自己穿了一件深蓝的长睡衣,而且这件衣服显然不是我的,怀里抱着一只同色的枕头……
整个人一时都有点懵,愣了愣神,好不容易才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勉强连起来。
别西卜的邀请……
这里是……雷特的……
卧室??
卧室?!
脸上倏然一热。
我感觉到雷特似乎在里面忙着什么,然而里面的房间……不是只有厨房吗?不知是否是错觉,我仿佛觉得有人在外面,不安的感觉,不由扶着床头坐起来,“……谁在外面?”
走廊最外层垂落的银灰色薄纱中央骤然突起一块,随即被干脆的撩开。
“呦,我还以为挺隐秘的,这么快就被发觉了。”细长的烟杆在白皙的指尖转了半圈,吐出几个小小的烟圈,在额头中心点了点就消失了。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睫毛黑得发蓝,“好久不见了,漂亮的小天使,这次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的?”
大恶魔一只手支在巨大镰刀上,轻轻松松地伸了个懒腰,鲜亮的嘴唇微微一撇,十分慵懒的样子,不过——难得他一身盔甲穿得这么齐整,实在不像是刚睡醒。
容貌明明和路西法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但气质差别太大,完全不可能认错。
“……怎么是你?”玛门他在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耶?难道你在等人?”
“……”
“你倒挺镇定的啊,”玛门看着我笑了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目光里很快带上了几分兴味,“我说,你现在起得了床吗?别闪着腰。”
“……闯进旁人卧室里说这种话,似乎有欠教养。”
“……我说,你到底是谁?”
我无声地瞪着他,“无所谓吧。横竖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大恶魔坚定地瞪回来,“能多得几个答案总是好的。”他随手在镰刀头上拍了拍,“我这次是打算来杀人的啊,你总能死个明白?了解?”
这次轮到我打量他了,“这话说得太假了。”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跑来杀我?谁信啊?!再说,他是不是也太高估他自己了?而且,他以为这是哪里啊?
“喂,那人在和我老爸他们扯皮呢,凭你现在的状况,砍掉难度不大。”
“不可能的,你还是算了吧。”到底谁没搞清状况?雷特现在在厨房!
玛门难得的叹了口气,“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慢吞吞地把镰刀竖起来,宽宽的刀口上精芒一闪,“雅米尔,法罗尔,或者,我该称呼你……鹦鹉螺?”
我一愣,脑子里似乎有根弦喀嚓一响。一时连应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太意外了。
房间里安静得要命,只听到玛门带着磁性的清朗声音在继续说,“天下间没有永远的秘密,当前是我在管着魔界的国库,发现这点应该不算意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算了吧,”玛门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看,眼神异常复杂,“红海的大市场上一共有九个特殊的交易席位——曾经有十四个,不过现在只剩下九个——其中有个笨蛋,不交易军备粮食也不贩卖奴隶,名称是……鹦鹉螺。据说这是一种在分族时代就消亡的古老贝类??不过,这笨蛋虽然沉默低调但生意做得不错,譬如占据了红海对魔界的橄榄油贸易七成,渔业的五成,同时吃下了魔界超过大约三分之一的矿石和宝石。对了,还大规模地进行两境之间金银货币的兑换。”
“……”
“没有确凿的证据,你觉得我会跑来找你吗?”玛门眨眨眼,舔了舔嘴唇,很正常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显得……
我默默扭过头去,然后就听到他说,声音暧昧地低了下来,“你应该听说过,我一贯没什么耐性。说来,贝壳……外面虽然坚硬,里头都是很软的。看现在的样子……难道你也是?”
“——!”
话都懒得讲了,一个巨大火球直接朝他脸上轰过去。猝不及防之下,玛门堪堪横过镰刀,碰撞之下,火星溅落。
“喂——好歹先说一句话!啧,你和米迦勒这点上真有点像……你考虑清楚!额——”
暴烈火焰球。法术默发。三连击。
很好,看来魔力确实有所提升。
金红的火星四下溅开,周围飘动的帘子上顿时多了好几个黑点。
玛门退到了走廊上。终于。
实际上,雷特这间卧室不比上面那间,空间本来不大,帷幕柱子之类又多。玛门就算想要挥舞镰刀也有难度。
我随手拽过一件外袍披上,腰带系好。试着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滑倒。
“如果我是你的话,会在第一时间从这里消失。”
“如果我是你的话,会在第一时间考虑我的提议。”玛门笑得灿烂,镰刀在他手里小幅度地荡来荡去,轻飘飘的像是孩子无害的玩具,“我说,总是遮遮掩掩挺没意思的,不觉得累?难道你喜欢这种调调?或者,真实的一面始终见不得人?还是,你根本不敢?”
我看着那双眼睛,直白干净,毫无矫饰的狂妄,黑得发亮的眸子深处带一点比玫瑰更深的红色,犹然带着几分属于少年的骄横与天真。
活得这般肆意坦荡,也是难得。
忽然就想微笑。
——这样的神情,是不是有点像很多年前在红海的自己?
“玛门,”我放轻声音,柔和得让他惊讶,“或许你说得不错。我懦弱胆怯,不喜欢自找麻烦,而且,我觉得,能保守秘密是件好事。”
玛门眯起眼睛,“天使,这个笑话很冷。我不喜欢。”
“你擅闯我的居所,我更反感。”雷特的声音悠悠从另一侧传来。下一刻,黑色身影倏然移动到玛门背后,快得几乎在空气中留下残影,只听锵然一响,血珠四溅。
我睁大眼睛。
玛门反应已经是极快了,他没转身,直接扬起镰刀扭腰反劈下来。但——那把镰刀?
巨大的黑色镰刀上缘有一线深红慢慢沁染开来,原本像新月的弧度明显变得更大,而之前光滑的镰刀把手上……竟慢慢显现出盘旋的蛇纹浮雕来。
“我还没来得及和路西法算这笔账,这把镰刀——是我的武器。”
玛门扶着一根柱子站直,右边胸口上的盔甲分明是破了一处。他顺手抹了抹唇上的血,看着雷特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原来是你……我总算认出来了。天使们每次打仗都带头盔,这习惯真要命。遮得太严实了。那时候在玫瑰山谷,原来火焰之锋也有参战啊……”他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你和我动手没几下就像要昏厥了,还多亏……呃,就是这位秘密很多的天使半途冲出来背着你逃走。”
雷特低声笑了笑,半是讽刺地勾起嘴角。
“玛门,好奇心太盛,不是好习惯。”
“是吗?”玛门无所谓地耸耸肩,细细的血线顺着盔甲缝隙往外流,他脸色有点发白,“我觉得还好。不过,你难道有分身术?我明明看到你和老爸还有别西卜他们在一起的。”
雷特微微扬起眉毛,脸上毫无表情,我忍不住大叫一声,“雷特!”
他的这种神情……
想杀人的时候才有……
“什么?”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巨大镰刀。
“你打算继续留下来到什么时候?”我狠狠瞪着玛门。再不走,等人收尸吗?!玛门一愣。下一刻立刻知机地化作一团黑光消失。连场面上的道别都省略了。
“……你不想我杀他?我还以为,你看不顺眼他很久了。”
“……当前不是合适的时机。”除非你担心路西法不会马上找你决战。我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公平点评价,路西法作为情人来说,各种糟心,但是,作为父亲,还是很不错的。当然,有一天如果玛门真的威胁到他的地位,我相信他也是能下手的。
“哦。你是在表达关心吗?”
“……”我看了看那把镰刀,在玛门手里不知染过多少神族的血,不由地蹙眉,“这……是你的?”
“嗯。我铸造的。”雷特显然不打算多说,镰刀转了个很小的弧度,诡异地消失了。
或许也算不上诡异……
我知道不少大天使和地狱君主都可以将随身兵器隐藏起来,只是方法各有不同。
雷特递过来满满一盘食物的时候我没多想,直接坐在床边就开始吃——饥饿的时候思路往往最直接,也单纯。何况我想问的太多,还不如先吃饱了再说。
酥皮的烤鹅——不,火鸡非常香。淋了黄油的甜玉米也是。
除了中途递给我一杯茶之外,雷特一直没动过。
他态度平静,我觉得我态度也挺平静的。又不是第一次吃他做的菜……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默默对自己强调:眼前并不是我熟悉的那一位堕天使,至少不仅仅是!
房间里非常安静,我一边吃一边想着些没边际的事,就连叉子时不时碰到盘子这种事情都全然没管。
传说中
的前任魔王西索拉鲁塞斯,在现在的天使史书中的记载并不多,外貌和能力都没怎么提过,除了他曾有建立起魔界最早的位面之外,支离破碎的回忆中我一时根本想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位应该是别西卜的同族,属于古魔瑟瓦卡普。最早的地狱三巨头都是古魔,但在某些记载中罗弗寇有一半血族的血统。
然后,哦,是的,罗弗寇说这位曾经是拉结尔的情人,雷特,不,西索之前的表现也证明了这点,除了……
雷特一声不吭地一直看着我,渐渐地我就觉得有点怪,“你不吃吗?”很丰盛啊这里绝对够至少两个人的份量。
他嗯了一声,“我吃过了。”顺手从边桌上递过来一份蜂蜜,我自然接过来加在红茶里继续喝。过了一会,听见他说,“你并不怕我。”
差点被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