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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凡事总会有个结局。

不了了之也是其中之一。

而无论之前的设想如何周全，没人能知道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未来会怎样。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向半空，包括我。

惊讶到下意识地屏息。

半空的漩涡中，影影绰绰的虚像渐渐勾勒出一座巨大的城池，轮廓越来越清晰。

森冷的黑色。冷峻而繁复的建筑。浑然天成的威严。比耶路撒冷更肆意的雄伟壮丽。

这是哪里？

不，这幻象是……魔界的哪座城？

“歌隆……帝都歌隆！”别西卜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敢置信。

“西索的城……西索回归了？”罗弗寇的声音里满是狂喜。

我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路西法面无表情。

沙利耶站成一尊完美的石像。

我怀疑我眼前所见的一切，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真实。

漩涡与虚像同时消失。

飞近了的黑色六翼天使看着我微笑，熟悉到心酸的轮廓，冷酷又骄傲的神情，连黑眼睛都在闪闪发光。如释重负。

是惊是喜或者是麻木，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身在半空。

这么近的看着他，风尘仆仆，连鲜红如血的斗篷都有些黯淡了。

雷特抓住我的肩膀，看了又看，笑了出来。

“法尔，这翅膀挺好看的……很适合你。”

“法尔，和我回去吧。”

“回去？”

“是啊，刚才你没注意吗？这座伟大的城市。这是魔界的都城，帝都歌隆。”

“——属于我的城。”

“……”

我想，我应该没听错。

好像听到头脑里一根弦崩断的声音，想说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但发觉自己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亡灵之眼没有选择新的主人，不过是……

回应了原始的呼唤吗？

突然觉得在场当活动背景的的地狱君主一个比一个可悲。

但，很可能，没人比我更可悲。

无知不算是罪过，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无知才是。

面前黑色的眼睛依然在微笑，深浓的黑暗，但和路西法仿佛深渊的眼神完全不同。

纯粹简练，如刀锋般的锐冷，却又暗藏着熔岩般灼人的热度。

看得久一点，我忍不住将视线错开。

好像就在昨天，我打开门看到那个少年站在我门口，宝石般的黑眼睛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就漫不经心地移开，侧着头的时候，深灰色长发打着卷垂落到蓝色的斜襟上。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最初……

又会是怎样？

很多次了，一直想问，但没机会，或者也是没勇气问出口的这句话，其实很简单。

——雷特，我所认识的，是你吗？

或者，只是存在于我臆想中？

即使，曾经实实在在的触摸过，也并非是真实的。

而，一直以来，

你所了解的我，又是什么模样？

魔界的第五狱明明已在极深的地底，然而，眼前所见的天际隐约泛着一点微薄水光，丝绒般的黑暗带着甜腥的诱惑迎面而来。

一直以来不愿意深入去想的……那些疑惑……

我们的抉择。

我们的性格。

我们的……命运……

魔界所谓天空，不过是魔法所造成的幻象。而今出现的这座城市仿佛浮动在半空，宏大而森严，那种奇妙的光泽，真实到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帝都歌隆……

光暗四战之前，魔界的都城……

在历史的尘埃中，与他的主人，前任魔王一起失踪的那座城市……

被魔族们认为是最伟大最恢宏壮丽的城市……

雷特刚才说……属于他的城市……

我挥开他的手，自己拍打着翅膀飞稳。新生的羽翼有些难以控制，一时之间免不了狼狈。虽然竭力想冷静，但声音仍在轻微的发抖。我知道他听得出来。

“如果，你是，那么，雷米尔是谁？”

对面的人笑得更深了些，难得的放肆与快意。他移得更近，几乎贴着我的耳郭在说话。低沉的声音听得人一阵无由心悸，却又无法不听下去。

“是我啊。每一个，都是我。你所认识的，一直都是我。法罗尔也好，拉结尔也好，你喜欢披上什么身份都无所谓——因你选择的游戏，我必奉陪到底。”

游戏？

拉结尔……

我选择的……游戏？

传说中，与前任魔王谈过一场莫名其妙恋爱的……风系元素天使、创世天使……

支离破碎的真相渐渐整合，近乎狰狞的轮廓。

我大笑出声，笑得几乎要咳嗽起来。

“抱歉，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他。我不是拉结尔。”

一直以来，你眼中看到的人，到底是谁呢？

或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相似，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灵魂上的联系？

但是，我知道，我不是他。

——不是那个会在我耳边用水晶般的声音说话的强大天使。

对面黑色的瞳仁骤然缩紧。身侧变得激烈的气流仿佛要将我压碎。

他欺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我的肩膀，就好像……

我们一起从创界山上摔落的时候。

我继续微笑，倒也没觉得难过，心底只剩下平静。

过去那么多事，怎么可能只是……游戏？

至少对我来说，从来不是。

——可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了……

然而，众目睽睽下这真是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摊牌地点。

“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话声刚落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传送类魔法的特有晕眩效果。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重新站在了雷特在第五狱的住所门口。

和上次来时一样，深蓝与黑色为基调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长绒的帷幕垂落隔出客厅与卧室，地毯上散落着几个羽毛垫子，茶几放在一角，紧挨着长条的沙发。另一侧的吧台上堆满了不同颜色的酒瓶子。

雷特随手丢了个咒语，直接将门封住。

这时候才觉得是真累了，骨头里都泛着酸痛。我踢掉脚上的靴子，直接窝进沙发里坐下，恨不得倒头就睡，从此一睡不醒。

雷特，好吧，姑且这么叫吧，很平静地在我对面坐下，顺便在背后还垫了两个垫子。

就好像过往无数次，我们坐下来聊天时一样。

我默然。

要不是担心一时失控喝多了，我还真想来先上一杯。压惊。

脑子里乱成一团，许多情绪似乎都纠结在一起了，难分难解。

命运是什么？

是既定法则下的必然结果，是不同世界的交错投影，还是无数愿望汇聚而成的洪流？谁能说得清，自己是选择或者是被选择呢？

身处其中，每件事看似脉络清晰无比，回想起来，却仿佛是不可抗拒。

天界纪年，每十年对应天语中二十二个字母中的的一个，每一轮即二百二十年为一列纪，每七十列纪为一纪。天界史中的混沌时代最为漫长，共有一百一十二纪，其后的分族时代有五十四纪。神使时代的开始是以光暗三战的结束为标志的，而光暗三战与光暗四战之间……历史上的间隔相当“短”。当前已经是天界历的神使时代第十三纪第六十六列纪的耶德9734年了，距离光暗四战的结束差不多有十万年了……

前任魔王的失踪……是在光暗四战的后期……

算起来，也差不多有十万年了吧？

这到底能有多荒唐？！我相识数千年的挚友，就读希利斯时的同学，米凯尔殿下天使团的团长，天界的四翼主天使雷米尔……居然有一天会在魔界当着诸多地狱君主的面召唤出失踪的帝都歌隆并宣称自己是……那位前任魔王？

雷特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胡思乱想？我哑然失笑。刚想反驳，手里被塞进了一只杯子，冰凉沁人，玫瑰酒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我仰头狠狠抿了一口，随即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他。真的。”

雷特一把拽住我，目光锐利，“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会愚蠢到把你当做替身？”

“难道不是？”我反唇相讥，“或者，阁下是不是应该重新介绍下自己？对于前任魔王陛下来说，区区不到一万年的时间，根本连游戏也算不上吧？”

“……你暂时想不起来，不代表那段过去不存在。”

“该死！我都说了，我不是拉结尔！真正的拉结尔还在圣弗利亚——”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直接抱住，熟悉的声音里也隐隐带上了焦灼，“你不明白——我不会认错人的。我是西索拉鲁赛斯，藉由雷米尔的身体而重生，但我同时也是雷米尔！拉结尔使用的方法与我不同，但本质上并无差异——灵魂是不会改变的。”雷特抵着我的额头，温暖的感觉从皮肤上传来，“亡灵之眼是我自己封印的，保存着我大部分的记忆和魔力，但那些与灵魂的本质无关。就算它不回归，我也依然是我。如果我曾经生为神族，那么我就会是雷米尔，只是，我毕竟不是……”

“所以，‘雷米尔’只是一个外壳罢了……”我不由地抬起手来轻触他的面颊，“这也不是你真正的模样吧？”

黑色的眉头略略蹙起，雷特看上去似乎有些苦恼，“不，事实上，这已经是我现在的真实容貌了。我的灵魂藉由这身体而重生，这已经是魔法融合之后的效果了。”他顿了顿，“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就告诉你，近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我苦笑。确实，近来发生了太多事……

“……抱歉，我好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件事。”

“法尔？”

“你在看到我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谁？”

“法尔……”

“鲁赛斯的记忆很漫长吧，他与拉结尔之间的纠葛想必也是。”相比之下，雷米尔的时间……太短了。雷特也就比我大一点而已。

“那不是重点。”

“对于你，也许不是；对于我，意义却截然不同。我……”我艰难地组织着词句，却越来越觉得艰难，“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我……”

我不知该如何和现在的“雷特”相处，更没法想象自己与前任魔王谈所谓的恋爱！

当年一起逃离天界时我们的理想，大概对活了数百万年的魔王陛下来说，更近乎于笑话吧……

虽然，也许真正记得那个理想的，三个人中本来也只有我而已。

想站起来的时候被突兀扑倒在柔软的地毯上，不是不能抵抗，但听到他那句咬牙切齿挤出来的话之后忽然有些挣不开。

他说，“你想想，从前年堕天日庆典之后，我们一共见过几次？！”

我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

好像……确实没几次吧……

这种距离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密密的血丝。不知为何就有点难过。

我轻轻抱着他，安抚小动物似的，一下一下慢慢拍着他的肩背，拍着拍着就有种异样的感觉，“你……难道……之前魔力暴动过？”怎么感觉力量属性不大和谐？

“……这么明显？”

“嗯。挺明显的。”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黑色的头发散在我肩膀上，他闷声不动地趴了一会，熟悉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耳边响起，“法尔……你不会离开我……

……”

“额……”我苦笑。这种有点孩子气的话真让人气都气不起来，可是，不说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拉结尔说的那些我想忘也没这样快。“雷特，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肯定地说……我不是拉结尔吗？”

“嗯？”

我简单地叙述了下在那座小宫殿里发生的事，顺便提了提拉结尔，“我听得很清楚，那个声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我也知道我和拉结尔的容貌非常相似，这其中必定有原因。最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六翼的力量我确实有些负担不了。”

“法尔？！”雷特猛地支起身体，紧张地打量着我，“你有哪里不舒服？”

我笑了笑，“还好。就是有点头昏。很想睡。”

雷特默默看着我，浓密的眉毛很明显地打了个结。

我只好继续保持微笑。实际上，我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身体越来越沉了，就算只是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觉得到处酸痛。

“雷特，容许我暂时这么叫你。”

“你可以一直这样称呼我。”

“……给我一点时间。现在，我接受不了。”

“……”

“我不知道拉结尔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想，我不是他。”

“……你要回天界？”

“是。至少我想要明白我自己，到底是谁。”

黑色的眼睛猛地贴近了，近乎贪婪地看着我，最深处一点鲜明的宝石红仿佛滴落的鲜血。那是愤怒，又不仅是愤怒。

“即使一切重来，你仍然要离开我吗……”

“雷特……”

“六翼的光明力量太强，你现在的躯体难以承受，不需要其他天使，我也能抑制住！”

“——！”

黑色的头发磨蹭着面颊，痒痒的。

呼吸渐渐凌乱起来，发丝一点一点被汗水浸湿。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可深浓的困倦中又有种莫名的苦痛。所以，终究，法罗尔……只是被当做一个影子么？

——过去的幽灵所留下的影子。

朦朦胧胧中，似乎一直有人在对我说话。

呢呢喃喃，细细碎碎，有时温柔，有时悲伤。

离得极近的时候，熟悉面孔上有时会流露出我全然陌生的神情，似乎是冷漠，又似乎是苦恼。

太多的疑惑。他并不曾对我说明。

或许，而今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吧。

我于这世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于你呢？

雷特，或者，我应该称呼你……西索？

第四十三章

一轮巨大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天际，背后，风格粗犷的高塔在地上拖出如暗河般深浓的影子。

瓦莱塔的风总是湿润的，带着淡淡的咸腥。红海的味道。

站在高处眺望，夕阳落处的海面铺开大片的粲然波光，海天一线，广袤得漫无边际，仿佛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法尔，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离开天界了，你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