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行商也不知是怎么弄的,人人都在逃命的时候,他竟然还养着这样两个人,并且养得花枝招展,水水灵灵。
只是如今大陆上百废待兴,会在这时候出大价钱买女人的色令智昏的货色,大约是活不到此刻的,老行商心里明白,因此果断割肉,干脆用这两个“宝贝”做了人情。
谁知老行商此举纯属画蛇添足,这两个“宝贝”叫华沂脸黑了整整一个月——他始终认为长安盯着人家看得魂都没了。
难得见到这样美貌的人,长安多看两眼也是自然,他其实无辜得很,又没有想怎样,只是好奇加欣赏地打量了一番,那华沂便简直魔障一样,十分不可理喻起来。
只要被他逮住,长安耳根就不要想清静下来。
无论开始说什么,三两句以内都能被华沂拐弯抹角地串回到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还年轻,不要沉迷声色,那些舞娘有什么?都不过是一张皮,看着美丽迷眼,却不是好东西,要拉着男人掉进深渊里的……”
诸如这样的话大同小异,到了华沂嘴里,他能用一百种说法表达同一个意思。
长安最开始在那密林里见华沂带着神草坑蒙拐骗的时候,便知道他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然而至今,他才算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巧舌如簧。
长安不胜其烦,所幸兽人武士们有了一批新的兵刃,长安也便有了新的任务,每日在新开辟出来的一块地方带着这些个个都比他高大上一圈的兽人们训练。
他为了躲开华沂,每日天不亮便先带人围着又高又宽阔的城墙与城楼巡逻一圈,城墙尚未建成,纵然他们脚程快,这一大圈下来,也要快中午的时候才能回来,下午便是训练时间,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武场,长安便不会走,总是要陪到最后。
等天黑下来,他再绕开华沂,连家也不回了,带着路达随便找一家女主人做饭好吃的地方蹭饭。
然而尽管如此,华沂还是奇迹一般地隔三差五地便能逮着他,着实唠叨一番。
开始几次三番地将长安说急了,要发火,华沂便用一副欲言又止、苦大仇深、伤心担忧的模样看着他,看得长安一腔急火只能往心里憋,实在惹他不起。
长安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唠叨,华沂抓住他的软肋,简直如釜底抽薪一般,直把长安说得面有菜色,恨不得见个女人都绕着走,连医师阿叶给他例行熬药,顺带检查他的身体,长安都戒备十足地距离她三尺远,完事以后立刻鬼鬼祟祟地往周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华沂,这才松口气,匆匆忙忙地对阿叶笑了一下,做贼似的跑了。
这一招阴损之至,索莱木怀疑经此一役,长安以后见到女人都要头皮发麻,硬不硬得起来都要两说。
除此以外,日子繁忙极了。
人们养牲畜,收割芽麦,保存种子,在平原上开垦田地,在山那头出海。而到了这一年的秋狩节时,阿芬家死里逃生的小吉拉正式继承了他亡父的名字,长到了三岁,话也说利索了,成了一个会撒泼会打滚小泥球。
土壤似比往年还要肥沃,田间被人们照顾起来的芽麦比预想中的还要丰收,第一桶酿出来的酒灌进了华沂的酒壶,他大大地喝了一口,舒畅得简直想要站在山巅大叫一声。
然而舒爽完了,他又精心地将酒壶收了起来,算计着如何在秋狩节的晚上把长安灌醉了。
灌醉长安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尽管长安已经知道了酒的好处,却自持得不像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无论多么的爱喝,他也始终记得喝多了要晕这件事,和索莱木两个人,就像两个清修的老头子,一人端着一小碗,比大姑娘还矜持几分,半天一口沾不上嘴,十分适可而止地坐在一边,观赏着别人发酒疯。
路达喝多了变得十分粘人,尤其粘长安,什么话也不说,就在那里坐着傻笑,长安只好指挥青良把他背走了。
然而再怎么自持,也终究是喝了几口,心比平时跳得快,血也比平时流得快,长安看着青良和路达,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点忧虑来。
索莱木冷眼旁观,觉得很有趣,长安这把“刀”跟着人时间长了,竟然也沾染上了人味,还学会意味深长地皱眉头了,便问道:“怎么了?教不会青良那傻小子?”
长安摇摇头,好半天后才说道:“路达太喜欢尖刀了。”
他不像华沂那样说话,所以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其实喜欢尖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趁手的兵器,尖刀起码比一丈多长的大马刀正常多了。然而路达拿着尖刀,却总叫长安感觉到有那么一点不安。那孩子勤学苦练,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然而真动起手来,横劈纵劈却都是匠气十足,在长安看来,只是僵硬的模仿,不能算是学会。
这么长时间,长安感觉他只真正学会了一招,便是前突。
将全身的力量凝聚在尖刀特有的那个尖上一点,戾气十足,是个孤注一掷的动作。
索莱木听了一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一阵特殊的笛声。
只见一个未婚的姑娘盛装打扮了,用一柄木头削的短笛子吹出了一阵十分欢快又缠绵的小调子,众人听了,立刻心照不宣一般地暧昧地笑了起来。
然后一个大胆的姑娘起了头,率先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鲜花编的带子扔在了一个年轻的兽人面前。那小伙子先是没有反应过来,呆了片刻,随后脸“腾”一下红得一塌糊涂,低着头小媳妇似的捡起了那花团锦簇的布带。
周围的几个男人立刻推搡着他的肩膀开始起哄。
接着众人活跃起来,一时间鲜花乱飞,险些迷了长安的眼。
他忍不住诧异道:“这是干什么?”
索莱木抿了一口酒,笑道:“这叫做‘投花问路’,给你的意中人扔一朵花,对方若是接了,便是愿意。不接也不丢面子,等一会乱成一团,人人眼中都只有那一个目标,谁也顾不上看谁的笑话。”
长安恍然道:“哦。”
索莱木看了他一眼,忽然坏笑道:“不过想必没人敢投花给你。”
过往的姑娘很多,长安长得好,虽不爱言语,但对姑娘们从来是脾气温和,就像在家人面前收敛爪牙的兽,在姑娘里人缘很好,很多人经过的时候都对他笑,可真的没人投花给他。
长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索莱木指了指他粗粗地绑了头发的发带。
长安茫然在脑袋上胡乱抹了一把:“我的头怎么了?”
索莱木张口欲言,华沂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双手插进长安腋下,猝不及防地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欲盖弥彰地打了个哈哈:“没事,你的头挺好的,别听神棍发酒疯。”
索莱木却仿佛一点也看不出华沂的意思,反而大笑道:“傻小子,带了人家的东西,便是许给人家的意思,你是有主的人,谁还自讨没趣来打你的主意?”
他说完,蹦起来就跑,果然华沂的夺命连环脚便冲着神棍的尊臀追了过去。
索莱木抱头鼠窜,华沂杀气腾腾地要把他收拾一通,他仿佛有些惧怕留在原地听长安对此事的看法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地蹿进人群,与索莱木一路追打出去。
长安骤然被告知这个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顿时愣在了原地。
53.
依长安看来,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他这一辈子除了宰了混账木匠、无可奈何地辜负了哲言的那一回,还从未出尔反尔过,何况他回忆那日场景,依稀记得自己是一点异议也没有的。
然而细想起来,这一次比之以往又有不同,长安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十分莫名其妙——全程是被华沂坑了,答应都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
这该如何是好?
食言而肥不对,顺水推舟好像也不对。
长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为今之计,似乎唯有将罪魁祸首华沂抓过来,像对付“啊啊啊”一样,也把也他打哭一回,才多少有些合情合理。
长安在一片热闹声中,脸上依然是平静得喜怒不形于色,安安稳稳地像个假人一样坐在火堆旁边,手捧一碗酒,发一会呆,喝一口酒,同时心里思考着一片血流成河的事。
于是这事隔两年的秋狩节,便以他们威武雄壮的首领被揍了作为完美结局。
华沂猜到了开头,显然没猜到结尾,长安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大棍子拍下来的时候,他出于本能地来了个三连蹦,险些一头撞到大树上。
长安惯用马刀,与马刀差不多长的大棍子也顺手,让他挥舞得云谲波诡同时又虎虎生风。
长安负责他们这还没有建成的“城”中防卫半年,打人的时候虽然知道不下死手,却也从不手软,因此他一动手,众人的神经便先是一紧,乃至于他当众殴打首领,竟然一时没人反应过来,全都反射一般地给他让出了场地。
华沂便是灌了一缸黄汤也醒了,纵身一跃,躲过一棒子,随后落到原地一滚,变成了巨兽的模样,缩头缩脑地拼着挨了几下,终于千辛万苦地凑到了长安面前,可怜巴巴地用爪子勾住了长安的衣服,恬不知耻地拿他的大脑袋往人身上乱蹭。
长安“咣当”一下将大棒子戳在旁边,皱着眉,表情严峻地看着华沂,将自己的衣服用力往回一拽。
华沂忙松爪,以防利爪当场将长安的衣服撕开,讨好地又侧头蹭了一下长安的肩膀。
只见长安退后一步,义正言辞地指着他说道:“你不讲道理。”
此言一出,周遭登时一片寂静,仿佛连风吹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华沂平生第一回感觉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众目睽睽,长安知道自己打两下也差不多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再接再厉地砸首领的面子也实在不像话。然而他心里依然是很生气,感觉这件事华沂实在是做得大错特错。可惜再生气,也说不出什么来,过了好半晌,他实在憋不住,忍不住又质问华沂道:“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呢?”
说完,他便将棒子丢在一边,阴沉着脸转身走了。
众人静默了片刻,由索莱木领衔,一起来了个哄堂大笑。
索莱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首领,那么大的事,你连声也不吭一声,便默不作声地把人家定下了,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呢?”
卡佐东倒西歪地道:“首领,你这不是不讲道理,分明是不厚道嘛!”
山溪喝多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搭住重新变成了人形的华沂的肩膀:“首领,你这样不讲道理,如今可怎么收场?”
陆泉深思熟虑片刻,闷声闷气地来了个总结:“不错,是很不讲道理。”
鲛人凑到他面前,指手画脚地比划出他一同挨揍的同病相怜:“啊啊啊,啊啊啊。”
华沂一脚将他踹开:“滚,有你什么事?再去我的人门口嚎丧,就把你开膛破肚穿上薄荷叶烤着吃。”
他思量了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自顾自地道:“笑屁笑,都给我闭嘴!哎……我怎么觉得这事有门呢?”
华沂说完,仿佛魔障一样,抬脚便走,决断利落得很。
他一路追到了长安的住处。
长安帐篷外面也是有个小院,不大,一圈半大小子高的院墙,石头码的,整整齐齐,里面是高低不等的一圈木桩——这是长安练习基本功用的,在这一方面,他简直就像个初学刀术的小孩子一样,基本功乃是每日必修的功课,但凡他有空,便从不落下。
长安坐在小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华沂试试探探地走过来,脸颊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华沂磨磨蹭蹭地一直走到他脚下才停住,突然出手如电地抓住了长安的脚踝,抓住了却不见动作,只是用拇指在上面磨磨蹭蹭,看着他,轻声问道:“怎么说?”
长安眉头拧起来,不说。
华沂便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往前一步,像是要把头都埋进他怀里似的,继续轻声道:“要不你再打我一顿?”
长安:“你没告诉过我掉毛是这个意思。”
“……”华沂道,“那不是掉的毛,是……”
是“揪下来的”仿佛也不大像话,他只好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华沂叹了口气,将一脸不正不经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在月光下轻轻地捏住长安的手,说道:“跟了我吧——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长安沉着脸点点头。
华沂有些落寞地笑道:“你知道个屁——阿兰怎么好,她也已经没了,活人是不能和死人过一辈子的。”
他展开长安修长的手指,有些爱怜地抚过他掌心与手指上的茧子。
长安低声道:“我知道。”
华沂依然是摇头:“你知道什么是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么?就是一日不见,便想得百爪挠心,就是看见对方和别人好,便恨不得把那人千刀万剐了拖出去喂狗,就像……吉拉待阿芬那样。”
“我把你放在我的心上。”华沂这一席话说得极低极缓,仿佛是在说一件万分重要严肃的事,至此,他停顿了一会,抬头看进长安的眼睛里,几乎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是把那根发带丢回到我的脸上,便是往我心上插了一刀。那滋味……才是疼得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若是觉得这样痛快,便尽管丢来。”
长安却说道:“应了的事,怎么能又吞回去?”
华沂没料到得到一个这样理所当然的答案,登时一哽。
长安沉默了片刻,竟然也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万分沧桑地说道:“我师父说,娶妻花费很多,他是个穷光蛋,因此打了一辈子光棍,我要花费什么?要是没有可怎么办?”
他说着说着,心里便开始盘算起自己有什么,一边盘算,一边觉得华沂简直太不是东西了,连蒙带骗地便给他找了这么大的一个事。
华沂还没有从缠绵的花前月下中回过神来,立刻被他的深谋远虑折服得险些膝盖一软,忙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那么麻烦……”
长安想了想,忽然低下头,将脖子上的小骨牌摘了下来,递给了华沂,说道:“刀不能给你,我就这个了,给了你吧。”
华沂忙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来,那旧得连字迹都有些模糊的骨牌上还带着长安身上的体温,仿佛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干净的味道,华沂捧在手里,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的,被那几乎是臆想出来的“味道”刺激得鼻子一热,竟然猝不及防地忽然流下鼻血来。
长安吓了一跳:“哎,你怎么流血了?我刚才打着你鼻子了么?”
华沂果断觉得,自己还是先溜走缓一缓比较好。
秋狩节之后,天气便开始转凉了,人们方才度过那样一个要了命的冬天,再到这个季节,一开始简直是如临大敌。
然而他们的首领却依然是每日春风得意招摇过市,他甚至动手将那骨牌的红线剪了一截,刚好让那刻着长安名字的小牌子吊在自己的锁骨上,唯恐别人看不见一般。
而城墙与城楼便在这个冬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初步完工了。
第一场大雪过后,城墙迎来了它的第一波敌人。
那日正好是陆泉带人在城楼上守卫,才过了中午,便瞧见远方荒原的雪地里有一排黑影,冒着寒风行动极快,是一群兽人的模样,正往这边走。
陆泉飞快地派人通知了华沂,自己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远眺起来。
寒冷的恐惧依然根植在人们心里,他吃不准这些人误打误撞地道了他们的地盘上,到底是打算为敌,还是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