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洞中躲灾,一时无所事事,还没到啃树皮食物短缺的那段日子以前,一群穷极无聊的汉子们总是有力气无处使,因而在山洞中闲得蛋疼,便只得每天没事互相动动手,活动筋骨。与自己人试手需要点到为止,长安整个一冬天没有动过马刀。
索莱木冷眼旁观,不知是因为用了木刀的缘故,还是这两年间颠沛流离的日子叫他心境上起了变化,也没有人指导,长安便凭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悟性与灵气,使刀的路数开始慢慢变得内敛起来。
索莱木第一眼见这个少年,就觉得他是一把刀,凛冽而锐气毕露,而今,这把刀自己找到了一柄大巧若拙的木头鞘,将那一身的寒光全都收在了里面。
卡佐用了蛮力卡住了他的对手,依然不肯大意,似乎是想用长安打飞路达刀的那一招。卡佐是一条大汉,两寸多厚刀背的木刀能叫他一下就给别断了,长安自然不肯跟他掰手腕,立刻便松了手。
木刀一头失了力,被卡佐别得在空中旋转了起来。
长安突然一侧身,一只手准确无比地按在刀柄上,居高临下地一压,木刀立刻借了卡佐自己的力向他的小腹捅去,卡佐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三四步,向下格挡,胸前顿失屏障。
便是这片刻,卡佐眼前一花,手上格了个空,他心里一紧,反应过来,长安那把木刀已经自下而上抵住了他的咽喉。
围观的人们又是一阵叫好。
山溪起哄道:“卡佐,你是屡战屡败,锲而不舍啊!这要是真刀,你早给串成好几串肉串,烤都烤熟了!”
卡佐喘着粗气向他扑过去:“我先把你串成肉串!”
两人应声滚成了一团。
华沂贼眉鼠眼地冲长安招招手:“长安,来,给你个好东西。”
长安头上冒了汗,想脱一件外衣,被华沂坚定地制止了:“着凉了我揍你啊——这个拿去,绑头发的,也把你那头杂毛好好梳梳。”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条发带,红彤彤的珊瑚镶在其中,地下缀着一圈雪白雪白的毛,蹭在手上又软又蓬,煞是好看。
阿叶见了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华沂:“这可是……”
卡佐顾不上挑衅不息的山溪,猛地扑过来捂住了他女人的嘴,挤眉弄眼地叫她闭嘴。
见他如此识相,华沂点了点头,表示非常满意。
这发带不是一般的小玩意儿——兽人若是相中自己的意中人,便会送这么个东西给对方,当定情信物,大多是一条发带或者腰带,也有专门给年轻的女孩子戴的项链,上面编进自己的兽形时身上的毛——通俗地说,叫对方身上染上自己的味道,便好像公狗撒尿一样,告诉别人此人是我的地盘了。
若是对方接了,在被娶回去之前,别人若再要打他的主意,便先得找那送了腰带或者发带的主人决斗才行。
周遭众人见了,虽然对这种手段心怀鄙夷,但碍于首领淫威,除了正直的阿叶,竟是没有一个打算开口提醒长安。
华沂见长安毫无戒心地接了过去,抬手轻轻地捋过他肩膀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笑眯眯地问道:“好看么?”
长安:“好看——这是什么东西身上揪下来的毛?”
“什么东西”华沂的笑容僵了僵。
长安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无知地问道:“是狗么?”
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只有死动物才会掉毛。
索莱木悄无声息地笑倒在了地上,卡佐最机灵,知道首领的笑话看不得,直接将阿叶扛了起来,借口去看他家新建的帐篷,没影了。而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们反应也都不慢,立刻跟着三三两两地站起来,随便找个借口跑了。
华沂忽然变成了兽形,用鼻尖顶了长安一个跟头。
长安坐在地上,见到这雪白的巨兽,这才骤然醒悟道:“哦!原来是你身上的啊!”
华沂低低地“嗷呜”一声,低下头,撒娇似的,委屈地蹭了蹭长安。
便只见长安爬了起来,略显忧虑地拍了拍巨兽的大脑袋,说道:“哎哟,好好的,你怎么掉毛了?没生什么病吧?可别秃了。”
华沂终于忍无可忍,叼起他的后领,将他远远地扔出去了。
然后他化成人形,顶着一张臭脸,七窍生烟地走回来,终于有心情和索莱木商量如何规划“城”的正事了。
华沂有点不详的预感,以后要真的跟这么个东西过一辈子,迟早有一天,他得被长安给活活气死。
春来,青草逐渐蔓上了整个山坡,细小的花开了出来,它们比人要有韧性得多,多长的冬天也没能冻死它们,如今春风吹又生了。
平原上野生的芽麦开始抽出新的枝条,不知先前躲到了哪里的小动物们也陆续冒了头。
华沂带领他的部落们从山上采集来大石头,运到大平原的那一头,由索莱木督工,开始建造起南方那样的大城墙来,仿佛是要大笔一挥,将整个肥沃的平原全都纳入囊中。
51.
长安有了自己的新住处,本来是很高兴的。纵然他对衣食住行并不挑剔,也实在是受够了阴冷潮湿的山洞,人在里面住得时间长了,感觉骨头缝里都要长出蘑菇来了。
然而他并没有新鲜几日,便烦了个够呛——那作死的鲛人“啊啊啊”没事总是在他门口嚎丧!
大海解了冻,兽人们原想把“啊啊啊”放回大海里,省得他总在部落里混吃等死。
那“啊啊啊”虽然日渐听得懂人话,可是喉咙天生便有问题,听得再懂也说不出来,老赖在兽人的部落里也不像话。
可是他们几次三番出海的时候都带着“啊啊啊”,这鲛人却仿佛乐不思蜀了,一点也没有回到大海里的意思。
暴脾气卡佐与只做不说的陆泉两人曾经合力将“啊啊啊”扔进过水里,鲛人一到了水中,下半身便成鱼尾,鳞片亮闪闪的,配上一张唇红齿白的小白脸,确实很有些看头。
只是这漂亮的鲛人所作所为却实在像是一条涎着脸的癞皮狗——卡佐他们回航的时候,他便用长出蹼的手扒住船尾,一路摇头摆尾地又跟着回来了。
鲛人长在大海深处,从水中鱼跃而起的时候,尾上能结出彩虹。每年春天,成群的鲛人上了礁石岸,他们与鸟人正好相反,是无论男女都非常好看,个个长得高鼻梁深眼窝,皮肤雪白,仿佛大海深处的海妖。这时,他们的睡眠就会很少,夜里几乎不用合眼——他们在月色下的礁石上求偶,然后在黎明伊始的时候,便开始为自己的爱人唱起缠绵悱恻的歌。
据说春天里鲛人的歌声能轻易激起人一腔怀春情绪,美得能叫人沉迷其中。
只可惜鲛人“啊啊啊”的歌声实在是对牛弹了琴。
长安可听不出什么叫做“缠绵悱恻”。在他耳朵里,这跟大海地震他们跑到山顶的时候,鲛人一边哭一边哼哼的悼亡曲差不了多少——都是听不懂。
他虽然惯于天为盖地为席,然而却也吃不住有人天天夜里在窗根底下这样没完没了地哼唧。
用稻草堵了三天耳朵以后,长安终于忍无可忍,拿着训徒弟用的木刀,大清早地便一脚踹开门,杀气腾腾地出来把“啊啊啊”打跑了。
“啊啊啊”落荒而逃,跑到三四丈开外,不知是怎么觉得委屈了,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谓是肝肠寸断。
长安怕他吵着别人,无可奈何地给了他一脚,想让他闭嘴,可鲛人“啊啊啊”给鼻子上脸,还厚颜无耻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场景被阿芬才不到两岁的宝贝儿子小吉拉看见了,登时惊为天人,即刻习得,回家也对他阿妈使用了同样的招数,可把阿芬气了个倒仰。
卡佐见了,偷偷问索莱木道:“长安兄弟都被首领定下了,这个傻鲛人闻不到味么?”
无所不知的索莱木高深莫测地答道:“鲛人都这样,这是他们的习性。你要不明白,改天也打他一顿,打哭了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卡佐好奇心起,有一天,他真的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欺负了“啊啊啊”一次——卡佐先是挑衅一般,路过的时候平白无故地撩了鲛人后脑勺一下,“啊啊啊”不干,立刻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卡佐见他上钩,正中下怀,于是痛痛快快地跟他干了一架,按照索莱木说的,把“啊啊啊”打哭了。
卡佐打完架,神气活现地回了家,却不想惹了大祸。
打从第二天开始,“啊啊啊”便放过了长安,转而跑到他家窗根底下唱情歌了。因为这,卡佐险些被阿叶挠花了脸,当晚便被关在了外屋。
通过卡佐被索莱木坑了的故事,兽人部落的人们很快闹明白了,这鲛人敢情是天生的贱,原来打不得的,谁打赢了他,他就要不依不饶地对谁示爱。
这一招着实是绝代无双、天下无敌,很快,鲛人“啊啊啊”便成了部落中最不能惹的人物,人人都学会对他客客气气,连长安也开始绕着他走了。
为了让林子里的动物们休养生息,华沂与几个仅存的长老商议了一下,禁猎了半年,只搜罗了一些野兔、小猪的幼崽抱回来养。禁猎时间过了,每日也叫人有数地打猎。
兽人武士们闲得发慌,除了每日互相切磋,便更加在城楼上卖力气。
很快,高大的城门和城楼便有了模样,木匠与石匠们更是忙得团团转。
路达叼着一条兔腿,带着华沂过来找长安的时候,就发现他那位神奇的老师正在帮一个亚兽锯木头。路达忙三口两口把兔腿啃了个干干净净,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没来得及把肉都咽下去,便大步上去接过长安锯下来的一截木头。
……在上面留下了五个油手印。
长安拿锯子的手势很生疏,然而手艺却不错,虽然做得慢一点,但是一拉一推都认认真真,木头锯得平平整整。
华沂皱着眉在旁边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你还会这个?”
“会一点。”长安点了个头,天气慢慢地回了暖,田间的野芽麦也在人们有心的料理下慢慢地结了穗,长安早不耐烦里三层外三层的兽皮,换了下来,上身便只剩下了一件小马甲,用骨头别好,露出两条胳膊,他身形本就修长,这一回更加是腰细腿长。
木匠亚兽却不敢把这腰细腿长的“同类”真当了同类看,本就诚惶诚恐,此时见首领来了,更加不敢多说什么,忙放下了手里的活,低下头。
长安却无知无觉,说着话也不耽误手上的动作,路达只好伸手帮他接着锯下来的木头,当着首领与外人,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
在已经长成了少年的路达心里,只有拿着刀枪的武士才是男人该做的,木匠之类始终是下等人的活,不是长安这样天生注定出人头地的人应该上手沾的。
长安是他的老师,少年兽人对强大的人天生含着一点敬畏。
而只要不惹急了他,以及不要在他耳边聒噪过头,长安总是很好说话,甚至是脾气温和的,待路达一直很好,又在逃难的时候一直没忘了这个小奴隶,因此路达对他敬畏里又有了一点依恋。
在路达的心里,长安如父如兄,又不全是如父兄——他在少年心里独一无二到即使路达长成了这样一个“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十分桀骜不驯的少年,也依然认为长安是最厉害最有本事的。
路达认为,木工简直是玷污了长安那双拿刀的手,他不敢质疑长安干什么,于是狠狠地剜了木匠一眼,平白无故地把那老实巴交的亚兽男人吓了一哆嗦。
华沂瞧见了,没理会,他也觉得不妥——他觉着自己把这人当个宝贝,这人总把自己滚成个屁。于是按捺住心中不悦,按住长安的手,对那位战战兢兢的亚兽人点了点头,便将长安远远地拉走了。
华沂先是将长安手指缝中的木屑摘掉了,然后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这才轻声呵斥道:“闲得你不知道干什么是吧?没事和人家去锯木头,好好的大爷不当,干杂活粗活你倒是挺有眼力劲儿,你的出息呢?”
他骂,长安就由着他骂,一声不吭地听着。
等到华沂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发现自己唱的是个独角戏,后面那位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华沂回头看了他一眼,与那坦率地走神走到几百里开外的目光一对,顿时只觉得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的力气全都给抽光了,他于是伸出手掌,几乎将长安的整个后脑勺都给包在了掌中,咬牙切齿地往下用力按了一下:“不听话,叫你不听人话——唉,算了,上我那去,给你找点事干。”
华沂将长安带进了自己的新帐篷中,路达也当了小尾巴。
华沂的帐篷外面有院子,索莱木跟几个陌生的男人在那里,摊着满地用肮脏的兽皮裹起来的兵器,长刀短刀双刃剑,弯刀长枪小匕首,一应俱全。
那为首的陌生男人风尘仆仆,脸上沟壑丛生,小眼睛倒三角脸,面相上有些猥琐,同人说话表情动作带着明显的谄媚,然而眼睛却亮得惊人。
行商同亡客一样是古老的职业,这些人没家没业,当中很多人甚至是终身不娶,走南闯北,什么都卖。
真正的老行商狡猾极了,人脉多得叫人无法想象,哪怕姿态放得再低,也没有人真的敢小看他们——大地解冻不到数月,这些厉害的行商已经再一次抓住了商机,开始在大陆上活跃了起来。
长安一看到地上的东西,眼睛一下就亮了。
老行商察言观色,并不因为这是个亚兽便看低他,殷切地说道:“怎么,小哥也看得出我的东西好?哎呀,头一两年不太平啊,南边的海底硬是给挤出了一座高山来,死人无数,要不然这些东西怎么能卖这么便宜呢?”
长安弯下腰,拿起一把弯刀,仔细摩挲了一下刀刃,点头道:“是好。”
老行商眉开眼笑:“小哥识货嘛!今年第一回买卖,要是开门红了,我可不是小气的人,保证送你们一些好‘东西’。”
52.
老行商在部落里停留了三个多月,一直赖到野芽麦成熟,踩心满意足地带走了无数的珊瑚、宝珠、鱼干以及最珍贵的一批芽麦种子。
给部落留下了一整个院子的兵器和奴隶,以及一份珍贵的赠品。
所谓赠品,乃是一张地图。
老行商不怕死得很,将他走过的地方绘制成了一张图,画在皮子上,铺开横竖足有一丈多长,山川河流全都清清楚楚,没有一处落下,连哪里见过什么人,多大的部落全都给标得清晰明了。
老行商狡猾,一眼瞧见那林立而起的城墙与城楼,就知道此地主人野心不小。
华沂大手一挥,便将密林高山峡谷与平原全都划入了自己的领地,身后临着大海,更是物产丰富,老行商瞄上了这个大主顾,打算要和他来个长期的合作关系,也不小气,上手便来了这样一份大礼。
此外,随着地图,他还送了两个舞娘给华沂。
大陆上卖女奴的很多,卖舞娘的却很少。
舞娘们大多是无父无母,或者奴隶出身,很小的时候便被人转手卖给行商的小女奴,行商从这些小女奴里挑选长得最拔尖的,精心教养长大,能长成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
她们和部落中整日操持家里,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粗壮女人是不一样的。
甚至和首领长老家的贵妇与小姐也是不一样的。
舞娘从小便学着如何取悦别人,可谓是面如春花,柔若无骨,从头发丝里往外冒香气。在以往时候,是有价无市的尤物,只有最富足的部落首领才能养上一个,平时连外人也不让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