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4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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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说到做到,果然从第二日开始,便一直背着自己的马刀跟着华沂。

他的话不多,却并不沉闷,有种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好奇心。

这山里长大的野孩子果然无知得不同凡响,端是个一问三不知,他甚至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大海、陆地还分南北两块。

两人闲来无事烤着肉吃的时候,他听那些关于远处的故事听得入迷,会不停地催促华沂往下讲,华沂人来疯,讲起来便滔滔不绝,很能卖弄。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混小子只是拿这些新鲜事当打发时间的故事听,他不但对“城邦”毫无概念,连南北两个大陆唯一通用的“贝塔”都没听说过。

“那你知道‘珠石’么?”

这回长安露出了然的表情:“钱么?这个我知道,小的时候见到哲言用过,可以换东西。”

“你究竟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华沂一边这样说道,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贝塔币,它长得有些像贝壳,上面却闪烁着莹润的珠光。

据说这种东西最早是生长在海底的,海底的生物得罪了神,神一怒之下把海水抽干,大陆浮了上来,无数海底的生物在阳光和空气中干涸成古老的死物。里面的动物死了,干了的壳便成了贝塔,它们的长相十分均匀,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似的,哪个也不比哪个大多少小多少,表面比钢铁还要坚硬,十分耐磨,也轻便易于携带。

据说南方也会用金银买卖,可是金银毕竟太沉重,到了北方,人们仍然是只认贝塔。

华沂解释道:“‘贝塔’和‘珠石’一样,也是钱,一个贝塔是十六个珠石。”

长安心算了一阵,想弄清一个贝塔等于十六个珠石是个什么概念,可惜算了半晌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他接过这笔“巨款”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子,新奇了一会,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硬邦邦的,不能吃也不能喝,于是毫不留恋地又把它丢回给华沂。

哲言还有几个珠石,北释就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可见这东西没什么用。

他仔细地听了华沂关于“亡客”的描述,听出亡客冒着被很多人追杀的危险,替雇主做事,就是为了得到这些没什么用的破玩意,于是看着华沂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怜悯——长安觉得他有点傻。

这个少年十足的离群居索,让华沂有时会产生种错觉,好像长安真的不是个人,是个披着人皮懂得人话的动物。

他们两人一路往东走去,当中经历了十来场或大或小的追杀与围堵,长安虽然美其名曰说是护送,可真遇上事,却是作壁上观的时候多,不到危险的时候他便绝不出手。

他有那样一身匪夷所思的刀上功夫,又正好是十七八岁这么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愣头青的年纪,华沂本以为他会十分好斗。然而大半个月下来,他却发现长安行事虽然古怪,却很有一番我行我素的道理。

别人不来惹他,他也不去惹别人,甚至还知道对华沂提议绕着周遭的部落走,以免有什么麻烦。

连过往的动物他都能和平共处,有一次路上休息,长安坐在地上背靠大树喝水,华沂亲眼看见一只大胆包天的角鹿幼崽,昏了头,竟然从长安身上跳了过去,谁知这少年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连头也没有抬,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打猎,也是吃多少打多少,绝不滥杀。

然而就是这样,华沂那颗拉得高高的警戒之心,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古怪的相处中放了下来。

习惯了这个神奇的旅伴之后,华沂甚至觉得他那种古怪十分可爱,活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私藏……当然,如果他连滚带爬地跟追杀者们周旋的时候,这个“可爱”的小兄弟能不要那么安稳地坐在树枝上啃松果看热闹,就更好了。

这一日,两人经过一片属于某个部落的林子,本打算找个迎客屋休息片刻,谁知刚刚走近迎客屋,两人却不约而同,一前一后地同时停住了脚步。

“腥味。”长安回过头来,对着华沂说道,“这里有血。”

第二十一章:矛盾

林中迎客屋门口的三叶草席已经掉了,两个男人的尸体横陈在哪里,一个是兽形,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化形,似乎是在奔逃中被人从后面杀死,那尸体缺了一部分,依照痕迹来看,可能是被过往的野兽叼走了。

华沂看着那尸体思量了片刻,一回头,就看见不远不近的林子里有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化成自己巨兽的模样,转过身,对着那几头狼低吼了一声。

长安便看见那垂涎着死肉、远近近逡巡不去的畜生们登时全都瑟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退去了。他不禁羡慕地抬头看了一眼这大家伙,感觉这一招还真是十分好用。

随即长安弯下腰,他也不嫌脏,用手翻开了尸体,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死人身上的伤口,判断道:“有弓箭,两把长剑,一把弯刀,他最后是被那把弯刀杀死的。”

长剑和弯刀其实才是大部分兽人猎人的首选。

弯刀在部落战争里面很常见,可以用于马上,攻击范围非常广。

而长剑通常三到五尺长,成年男子两掌上下宽,给半大的孩子用的最轻的长剑有三十来斤重,也有传说中重达百斤的,兽人天生力大身高,太短的武器他们用起来大多不趁手,带在身上的短刀一般是工具,并不用于战斗和打猎中……当然,也有特例,比如华沂那把九寸的短刀,就不是扎烤肉吃的,它一般用于暗杀。

而真正像长安这样,独竖一帜地每天扛着马刀上路的也非常少见,因为真正实战中,双刃之剑总是比单刃的刀更容易操作。

长安又将手探到了尸体衣服里,摸了摸,从死人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牌子,他把小牌子血淋淋地拎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没弄清楚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问华沂道:“你认识这个么?”

“是求救牌,”华沂变成人形,只扫了一眼,便说道,“他是使者,被派出去向附近的部落求救的,可能是部落战争。”

长安看了他一眼,知道华沂没说实话,他直觉华沂一定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然而长安没说什么,是不是部落战争,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这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无论是人们种的还是野生的芽麦都该要丰收了,许多果子和菜也都可以采摘,天气不冷不热,林中的动物们也没都跑远,打猎不在话下,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是不会的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的,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部落里准备食物准备过冬,哪个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别的部落里打仗呢?

除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幽灵部落。

所谓“幽灵部落”是有一些的,这些部落里面几乎没有亚兽,女人也大多是他们强抢来的,他们不事生产,居无定所,四处徘徊,绕开强大的部落,专门盯住那些脆弱的小部落,一年到头,以抢劫为生。

华沂若有所思——这里……可是距离他雇主的部落不远了,瞧那个使者奔逃的方向,说不定这些小部落还恰好是那位雇主的庇护下的。

华沂在长安的肩膀上轻推了一把,站起来,说道:“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长安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迎客屋,问道:“不歇脚了么?”

华沂随口道:“歇个屁,外面打得那样热闹,你睡得着?就不怕窗户外面飞进个人头把你砸醒?”

长安“哦”了一声,显然没什么触动。华沂立刻想起他那手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的绝活,牙疼了一下——行吧,他险些忘了,这位是无论如何都睡得着的。

他们两个人脚程都不慢,又是在夜色中赶路似的往前走。在陌生的密林深处,即使是老猎人,也只能判断出一个大概的方向,除非是本地住民,否则想要分毫不差是不能的。所以华沂虽然存了绕开对方的心,却仍然还是不小心擦着那战斗场而过。

说是战斗场,其实也不恰当——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

华沂的耳朵动了动,风中传来人凄厉的哭声和喊叫声,甚至有孩子稚嫩的嗓音哭到嘶哑。

然而除了这次事情发生的季节不对,像这样的战争,在整个北方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每一个部落都占用着一定的地盘,享受着周遭的飞禽走兽、植物粮食,贫瘠的地方饥寒交迫,富足的地方吃饱喝足,所以没有这个部落弱,还占用着好地方的道理。

要么洗干净脖子等着人来抹,要么趁早识相点滚开。

至于战败方的命运如何,要看胜利者的心情,若是他们仁慈,便留下原住民,一起纳入自己的部落,就算他们不仁慈,要把战俘全部杀光,也没什么错处。不过无论仁慈与不仁慈,战败一方的首领和长老是不能留下,斩草除根,他们的幼子要被架到火上烤成人干,留下尸油祭奠战死的勇士们的灵魂。

何况这明显是个幽灵部落偷袭,本就是来恶意抢劫的,指望他们仁慈,还不如指望早就不知道堕落到了哪个河坑里淹死的神灵们的保佑。

华沂听着那小孩尖锐而歇斯底里的惨叫,知道那是被要被活活烤成人干时的发出的声音,然而他的脚步丝毫也没有停留,脸色平静得近乎冷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的长安却是头一次遇上这种场面,他几次三番地停下来,见华沂那充耳不闻的模样,又只得继续赶上。

就在此时,少年突然开口问道:“哲言说你那时候年纪还很小,一个人在路上,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食物救他、还给他打了一头鹿呢?”

华沂一开始以为长安在暗示什么,或者在指责什么,可是直到他看到那少年的表情,却发现他或许真的只是单纯的在表达疑问。他把面前的扎人的灌木拨开,沉默了一会,然后摇摇头,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极轻。

华沂用一种愁眉苦脸的表情对着长安说道:“你看,像我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不会说话脑子又不好的人,也就只有打个鹿的本事啦,那时是举手之劳,帮也就帮了。”

“……哦。”他随口扯淡,长安也并不追究,只是点了下头,简短的应了一声,叫人看不清这少年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

华沂却感觉被他这声“哦”刺了一下,他不再吭声,专心走路,却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是他十四五岁那会儿,看见个脏脸小孩都忍不住抱他去河边洗脸,会不会真的脑子一热,冲过去把那被架在火上烧的小孩抢下来逃走呢?

然而他却想不起来了……时隔多年,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就在这时,突然,他们两人面前蹿出了一个女人……或许她太年轻,还只能说是个女孩,她已经衣不遮体,裸露的皮肤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伤痕,乌黑的发辫散开,发梢上沾了一大堆的血,狼狈地被黏成了一大块,她脚步绊了一下,直接摔在华沂脚底下。

华沂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只兽人化成的巨兽紧跟着从林子里蹿了出来,本来是要向那女人扑过去,然而他看到了华沂,脚步便停顿了一下,弄不清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到底是敌是友。

华沂不动声色地站住,与那巨兽对峙着。

他脚下的女人伸出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手,哀求一般地攥住了他的衣角。

她的手非常漂亮,皮肤很嫩,除了新伤,看不出一点旧茧子,肯定平时是个不干活的,长得也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被撕破的裙子上有复杂精巧的花边,非得是最巧手的女人赶工数月才能编织得出这样细密复杂的花边,瞧这样子,她如果不是部落首领家的,便是某个长老家的女儿。

华沂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们这些部落里的贵族,平日里享受最好的东西与旁人的追捧,到了这个时候,也要出来替全族人顶罪,可其实也很公平。

巨兽裂开嘴,呲出丑陋带血的牙,面部表情狰狞地看着华沂,摆出一副威胁的模样。

片刻后,华沂先微微低下头,避开了那兽人的视线,示了弱,他显得十分小心翼翼、甚至带着讨好地笑了一下,欠欠身,低声下气地说道:“我跟我兄弟只是过路的,不想惹事。”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为了表达诚意,就弯下腰,轻轻地把自己的衣服从女孩手里拉了过来,迎着她越来越绝望的目光,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女人,这是你的命,怨不得别人啊。”

女孩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哭声。

长安的眉头却倏地一皱,手掌按在了他那藏在包裹里的马刀的柄上。

可他还来得及有动作,华沂就已经低着头走到了那巨兽身侧,一边走,口中还一边说道:“我们是外乡人,不熟悉这里,闯了进来,真不是有心的。”

巨兽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倨傲地微微侧身,放这看起来窝窝囊囊的男人路过,直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这人高马大的软男人嘴里仍然没完没了地念叨道:“天天打仗,唉……你们这些北方人啊,可真是……”

“可真是”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华沂侧了下身,看起来好像是诚惶诚恐地怕撞上对方似的,那一瞬间他藏在身侧的手突然抽了出来,连一点预兆也没有,甚至就连长安都没能看清他动一动肩膀,便这样精确无比地把他的九寸刀送进了那巨兽的喉咙。

“……野蛮啊。”华沂的手握着短刀的柄,触摸到兽人颈子里喷出来的热血,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自己的话。

他那小刀颜色极暗,夜色下看不见一点端倪,插进骨肉中就像是切瓜一样舒畅,华沂的手轻轻往下一带,巨兽的喉管连大血管便一并被割开,巨兽连一声也没吭出来,便轰然倒下。

华沂不慌不忙地伸手接住这巨兽巨大的身躯,他以人类的手接住这样一个四肢着地的时候也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大家伙,竟然看起来毫不费力,然后他弯下腰,在那巨兽的皮毛上擦了一下手上和刀上的血,轻拿轻放地将尸体撂在了地上。

这一切的动作,不过两个眨眼的时间,华沂这人杀得简直如同鹅毛落沙烁,悄然无声到了惊人的境界。

然后华沂一把将女孩从地上拎了起来,血珠从他的眉心顺着挺直鼻梁上滚了下来,他随手抹了一把,随意从身上带的食物中抓了一把肉干给她,说道:“跑吧。”

女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肉干,一头钻进了浓密的树林里。

第二十二章:敌我不分

华沂将那兽人的尸体拖进了不远处的树丛中,并不费心隐藏,一脸冷漠的事不关己。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把头上的斗笠扭了扭,继续往前走去,这回也不赶路了,他慢悠悠地往前晃去,随着他们离那长惨烈的部落战争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华沂甚至还有暇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来。

长安好奇地看着他,终于发现了这位“恩人”的古怪之处——完全是说一套做一套。

他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一会说没本事救,一会又出手?”

华沂的脸皮抽了抽。

长安却径自点点头:“北释说这叫做口是心非,就好比嘴里说着喜欢这个人,心里其实很讨厌他,嘴上装作不以为然,心里却很喜欢,女人尤其如此……为什么你也这样?”

华沂想说“你自己听听,你问得这叫人话么”,然而他看了长安一眼,却又啼笑皆非地不愿意这样说了,面对长安,他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发不出脾气。

“这道理你都想不明白么?”华沂顾左右而言他地翻了个白眼,故作高深地忽悠道,“你这无知的山里野孩子,知道我唱得这首曲子叫什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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