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事!”任云锋罕见的有些结巴,说完两个字转身要走,又停住,“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家吗?”
“是!”韩冬阳回答,高强说了要送他。
“哦!”任云锋脸上好像有些失望,“那……你走吧,以后……好好生活!”
他转身走开了。韩冬阳愣了很久,总觉得任云锋刚才的神情好像怪怪的,有点结巴,有点怯懦,还有点……慌里慌张!
是的,就是有点怯懦,有点慌里慌张,这真的不太像韩冬阳心目中一直坚定沉稳无所不知的任老师的形象!
他怎么啦?他……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吗?
******
韩冬阳愣了很久,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走去任云锋的宿舍。说实话,在他的内心里,一直并没有把任云锋只当成老师看,对于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任云锋,他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如同兄长般的信任和依赖!
任云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请他帮忙?如果是,他愿意倾力相帮,要他做什么都愿意,甚至用句不现实的话说要他以命相报都行!但是,他能帮任云锋什么呢?
房门虚掩着,韩冬阳轻轻推门进去,看见任云锋正仰倒在床上,怔怔的看着手上举着的一张纸发呆!
“任老师,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如果是,我可以等到明天再回家!”韩冬阳轻声细语的说,有些抱歉打搅了老师的沉思!
任云锋猛地一怔,赶忙将手上的纸覆在床上!
“你……”他英俊的脸上忽然滑过一片红潮,看着韩冬阳,有些狼狈,也有些发呛!
“任老师,怎么啦?我可以帮你做点儿什么吗?”
“没……没什么!”任云锋甩甩头,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目光深邃地望着韩冬阳,很久很久,才接下来说了一句似乎很艰难才能说出口的话,“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我……没事!”
“哦!”韩冬阳转身走开,心里也有一阵发慌,为任云峰最后那深邃的目光,也为任云锋手上拿的那张纸!
任云锋慌乱中把那张纸正面向上覆在了床上,韩冬阳看得很清楚,那又是一幅素描画,那是他的画像!
******
教室里同学之间正互相写毕业留言,谁也没打算马上离开。高强送给韩冬阳的一本挺高级的笔记本上已经被全班的同学写满了留言,除了朱志勇,全班同学包括郭刚都给他留下了美好真挚的祝福和期许!那让韩冬阳心里暖暖的,已经动摇的一种信念重新得以坚定: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
朱志勇前一天已经跟几个估计以后还会经常见面的同学写过了留言,攀过了交情,今天一考完试连跟郭刚也一句话都没说,就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干净先走了。跟郭刚但愿一辈子也不要再见面,而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对他今后的人生也都不会有帮助,他没必要再为了他们浪费时间!
一直到近傍晚时分,韩冬阳才跟高强一起迎着满天的霞光离开学校,棉被铺盖打成一个包裹斜挂在高强的自行车上,韩冬阳自己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跟也正走出校门的同学点头打着招呼。将出校门,韩冬阳回过身来,望着宽阔的校园,高大的教学大楼,忽然充满了难舍!在这里,他度过了生命中最浪漫最甜蜜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度过了生命中最阴暗最难熬最慌张的一段日子,这一切都结束了!也许对于生活的艰苦社会的复杂他根本还一无所知,也许今后的生活还会有更多的甜蜜、或者更多的挫折打击等着他,但,都不再会对他的灵魂造成如此重要的冲击!因为,他不再不知所措,他已经有所准备!
坐上高强车子的一瞬间,他又看见了任云锋,他正站在校园里,仰头向着深邃幽远的天空凝望!
韩冬阳回过了头:任老师为什么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为什么会瞅着他的画像发呆?
他不去想,也不敢去想!
——第一卷·纯情少年·完——
第二卷:灵魂挣扎
第一章
刘家甸村离县城六七公里,一条小河傍着村庄蜿蜒流过,流向下游的其他村庄,一直流向远处的大江大河。
听父母讲,七五年曾经发过一次大洪水,河的南北两边大堤全被洪水冲垮,南面地势比北面较低,结果南面的县城几乎遭了灭顶之灾!这个偏僻的小县本来就十分贫穷,县里仅有的几家工商重点单位全部集中在县城里,被水一淹,损失惨重!所以水一退,县里亡羊补牢,发动群众整修河堤,将南堤加厚加高,修整得十分雄伟壮观,算得是县里几十年首屈一指的大工程!北堤却没有作大的整修,也因此,这以后再发洪水,就只淹北面的乡村,不淹南面的县城。
刘家甸一共百十户人家,韩冬阳的家还是当年大洪水之后响应党“建设新农村”的号召,父母自己动手建起的房子。事实上“新农村”所有的房子都是家家户户自力更生修建起来的!——先从山里挑回土方,用木制砖模制成土胚,再放在地上等太阳晒干成土砖——这个活说起来容易其实最最磨人!土方要到离村四五里地的山脚下去挑,村民们白天还要下地种庄稼,只能趁着晚上的时间,男人们进山挑土方,女人们就在家里摸黑制土胚,往往等到土砖制够了数儿,男人女人都累得只剩骨架看不见肉。砌墙的时候会请一个略懂泥水工程的师傅指挥,其余全是周围的邻居亲戚今儿你给我帮手,明儿我给你帮手,用泥浆将土砖一块一块砌成土墙。就这样,用了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一个新农村建了起来。从前村里的人家都是三家一屯、五家一片散落在各处,新农村建好之后百十户全都聚在了一起,一排一排的房屋连成一片,倒也显得十分齐整。也是老天有眼,自从七五年那一场大洪水之后,这些年虽然也闹过水灾,都不凶猛,每回都不过淹了河北面附近数十亩田地,农户们虽有损失,幸好当初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建起的房子,一直没有再被水淹过。
韩冬阳就是建设“新农村”的那一年出生的。韩仲文程玉香夫妇四十出头才得这一个儿子,生怕不好养,依着村子里的一个古老习俗,从小给韩冬阳穿着花衣服扎着小辫子,当作女儿来养!实际上把儿子当成女儿养村里并不是一家两家,连村支书的小儿子也是当着女儿养的,老人们说这样就可以挡掉原本属于儿子的灾难!韩仲文其实不以为然,只是拗不过妻子。一直到韩冬阳六岁上学,依着程玉香,一定要依足规矩,把韩冬阳的辫子留到十二岁再剪。不过韩仲文坚决反对,说是一个男娃儿扎着辫子上学实在不成样子,这才在韩冬阳上学之前将一直留着的辫子剪掉。
到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韩冬阳忽然生了一场大病,乡里卫生院也束手无策!程玉香疯了一样抱着儿子到镇里县里挨个医院跑,好不容易治好,程玉香却累倒下了!躺在床上就跟韩仲文吵着说是提前剪辫子的结果,坚持要给韩冬阳再留起头发来。韩冬阳死活不肯,最终也就罢了,程玉香为此暗地里求过多少神拜过多少佛!
******
就在剪掉辫子去上小学的第一天,韩冬阳就遇到了一件尴尬事!他自小被当成女儿养,完全不清楚男女之分!上完第一堂课上厕所,他自然而然的就去上女厕所,引得厕所里的女娃子们尖声叫嚷,大惊小怪!一瞬间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校园,人人见了他都斜着眼取笑。韩冬阳回到家里哭了一晚,第二天满以为他一定不肯再上学,谁知两个姐姐一叫,他竟硬着头皮还是上学去了。只是到了晚上回家,不免又扎进程玉香怀里大哭一场!
这件事被同学们当成笑柄取笑了很久,韩冬阳开先被取笑一回哭一回,每回总是会哭着问妈妈:“为什么我会是一个男孩儿,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女孩儿?”
但后来随着年龄渐长,韩冬阳逐渐接受自己是一个男孩儿的事实,也逐渐觉得做男孩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除了不能穿花衣服扎小辫子,不能进女厕所之外,似乎跟女孩儿也没什么太多的不一样!
直到遇上了楚剑波,他才真正明白男孩儿跟女孩儿之间的本质区别!
******
从建设新农村到现在转眼十五六年的光阴过去,“新农村”早已经不“新”了,近几年随着改革开放,国内经济飞速发展,全中国的百姓都渐渐富裕起来。刘家甸的村民有做副业先发起来的,已有几家在“新农村”之外开始建起了几座两层小楼房,其中最高大最宽敞、里外都镶有瓷砖的,就是村支部书记朱鹏程的家。
韩冬阳家里虽然比起前几年也好了很多,但靠着几亩薄地跟韩仲文的退休金、再加上二姐韩冬霞四姐韩冬珠的工资,重新盖房子是不可能,只是将当年的茅草屋顶换成了红瓦。事实上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已经换了红瓦屋顶!另外韩冬霞攒下几个月的工资,替家里添了一台十七英寸黑白电视机!
韩家人都是比较容易满足的,只要不跟人攀比,倒也过得还算舒心。尤其跟前几年缺吃少穿来,更足可算得是丰衣足食。
韩冬霞在韩冬阳高中毕业的那年秋天出了嫁,嫁的人却不是跟韩冬霞谈了几年恋爱的那个在镇文教组工作的人!韩冬阳本来已经认定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不仅仅是因为楚剑波的无情,最主要是因为他完全没有资格去争取!而更要命的是,楚剑波其实没错,他就更加没错,有错的,是老天!而他,无力回天!
但是在经历了二姐结婚这件事,看见二姐在出嫁前一天躲在房里哭整整一天,他忽然隐隐的体会到一句话: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高中毕业这段时间,韩冬阳先在家里帮妈妈程玉香做农活,期间高强来过家里一次,告诉他马上就要进工厂上班了。接着林小玉也来了!林小玉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专程来家里跟韩冬阳告别。当韩冬阳送她走的时候,林小玉哭了,韩冬阳无言安慰,只有默默地陪着她,一起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之后,林小玉才跨上自行车离去。
在家里做了一段时间农活,听说县里有一家工厂正在招工,韩冬阳就跟三姐韩冬云一起进了这家工厂做工。这是一家纸箱厂,规模很小,厂房也破旧。韩冬云是女孩儿,分的工种比较轻松,韩冬阳却完全是做力气活,工作时间又长,整整十二小时。看着从小虽然勤快却从来没有做过重活的弟弟受苦受累,韩冬云又舍不得,常常下了班不走,悄悄跑去帮弟弟做工。
在纸箱厂也只干了三个月,韩仲文跟程玉香商量商量,让韩冬阳去跟堂姐韩青凤学做裁缝。
******
韩青凤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县城人,名叫叫宋建强。
韩青凤和宋建强夫妻在县贸易市场租了一个卖布的摊位,平时一边帮人做衣服,一边卖布。韩冬阳来跟堂姐学裁缝,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帮忙卖布。
韩冬阳天性不喜欢同陌生人打交道,如今要帮着堂姐卖布,真是难为了他,幸亏他从小嘴巴伶俐,如今也算是发挥所长,为堂姐也赚了不少钱。
到第二年春天,家里人看着韩冬阳跟堂姐近半年时间并没学到什么手艺,只是帮着堂姐卖布也不是长久之计。韩仲文去跟韩青凤一商量,韩青凤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就自告奋勇说:“不是我不肯好好教他,实在做裁缝不是什么好事情,每天晚上都要加班烫衣服,磨人的很!冬阳知道,连我现在都不怎么接活儿了。不然这样,冬阳跟我学着做生意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帮冬阳找个摊位,干脆也让他卖布算了,那不比当裁缝强一百倍?”
韩仲文听她说得有理,也有些心动,赶忙一问,韩彩凤说是摆一个布摊儿起来最少也得五千元的本钱。韩家虽不缺吃穿,却也没什么余钱,五千块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韩仲文回到家里,将大女儿二女儿并两个女婿全部叫回来,全家人一商量,就把任务压到大姐夫刘开先身上。刘开先四方努力,托了多少人情,终于从银行贷出了五千元本钱。于是,就在高中毕业的第二年,韩冬阳在县贸易市场摆了个布摊儿,每天起早贪黑,做起了布匹零售生意。
******
韩冬阳在过年的时候还是去了楚剑波家里给楚父楚母拜年,楚母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神情,仍然很热情地招待了他。
虽然韩冬阳心里不承认,但事实上,楚剑波之事给他造成的打击确实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强烈的自卑往往会导致强烈的自尊产生,从楚剑波参军整整一年,韩冬阳从来没收到过楚剑波写给他的哪怕是只言片语,所以就算很想很想,他也一直没有提笔先给楚剑波写信!
一直到卖了两个月的布,韩冬阳手里渐渐有了些活钱。人的自信心很多时候是会跟经济基础密切相关的,就在这年的五月,韩冬阳主动给楚剑波写了第一封信!
第二章
剑波:
你好吗?一年了,从未收到过你的信,那让我心里很难受!不过没关系,我挺过来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家里帮我置了个布摊儿,我现在在卖布,生意还行!
你一定想不到我这样腼腆害羞的人也会做生意吧?我自己也想不到,不过可能生活就是这样,想要的未必能够得到,不想要的也许就是你生活的根本!
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告诉你一件很可笑的事,一同卖布的有一个小姑娘好像对我有意思,连我大姐都看出来了,还跟我说这个小姑娘挺不错,叫我好好考虑考虑!
哎!我才刚二十不到,干嘛把自己绑起来?所以,慢慢再说吧!
真的很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但如果我的信会使你心烦,那就不用回复了!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仅此而已!
再见了!生命很漫长,不管怎样,不管愿意不愿意,一定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不抛开所有的不愉快,坦然面对一些已经发生不可能再作更改的事情,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呢?
瞧!我又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了,如果有所触犯,你一向很大度,别跟我小气鬼一般见识!
真的要说再见了,还有很多话,如果还能有机会见面,等见面再说吧!祝军旅生涯愉快!
此致
曾经的挚友:冬阳
******
等了十多天,终于,韩冬阳等到了楚剑波的回信,也是楚剑波自参军以来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信很短,寥寥几句,韩冬阳看过之后随手撕掉,心里寒冷如冰,呆坐了很久,他开始写回信!
******
剑波:
你好!盼了很久,终于收到了你的回信!整整一年了,你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这是第一封,还是我先写给你的!
你的回信好短,一分钟不到我就看完了!真想听你说一句还惦记着我,可惜没有!
短短的几句话,只是表达了一个意思:你训练时受伤在医院,让我给你寄钱!
我在想,如果我不先给你写信,你会向谁要钱?
也许,你真的还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也许,你是不想让父母担心,不想让夏荷担心,所以,你把受伤住院的事只告诉了我,真感谢你的信任!
可是,你唯一没有考虑的,是我的感受!
如果你只是告诉我受伤住院,我会倾我所有,甚至有可能万里迢迢过去看你,但是现在,我感觉浑身发冷!
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再见了!你好好养伤,我相信军队里会有很好的照顾,我就不为你担心了!
此致
冬阳
******
很多年以后,韩冬阳偶尔还会想:也许,楚剑波当时确实很需要自己的帮助;也许,楚剑波真的是因为跟自己最贴心,所以才会向自己开口。倘若当时自己不是那么小心眼,而是给他寄了钱,也许他跟楚剑波之间此后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改变,也许他们两个到现在都还会是最好最贴心的朋友!但很可惜,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任由楚剑波予取予求,于是,他跟楚剑波的感情或者说友谊,终于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