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语涂狸——未若满秋水
未若满秋水  发于:2014年0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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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上给我。」副部眼皮没眨一下,毫无情绪地扔给子千。

这算加班吗?可是没有加班费。

拖着发沉的腿走到公交站,一如既往。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了,有悲有喜,却无声无色,像是上世纪20年代旧上海播放的默片。

跟那件事之后的无数个日子,是多么相似。独自一人走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孑然一身,期待着绿洲,期待着尽头,希望那不是白日做梦,亦不是海市蜃楼。

心痛得无以复加。

第08章:望穿秋水

对明天充满盲目希望的人,终究要以失望收场。

在这里工作不过月余,取缔公关部的指令就下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朽木独有的气息,浮满整个工作室。派系之争的牺牲品,总是萎靡,衰败,寥落得彻底。

人们陆续进去,又依次出来。变化的,是银行卡的小数点;不变的,是脸上的惆怅。

想起一个礼拜前某位同事赐教时的神采飞扬,深感人生无常。

「小童鞋,我说你是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啊?大学里还有青春失乐园呢,你这孩子怎么跟个天天看韩剧的2B女生差不多啊?公司政治懂不懂?……算了,告你吧——知道为嘛人业务部的头儿叫经理,咱公关部的老大就只能叫部长啊?这就是有实权与没实权的差别。刘总老爸是F城子公司总裁,而魏部跟咱一样,草根阶级,你说皇帝听太子的还是听外臣的?再说魏部还不是什么皇亲或功臣,这次整顿连削藩都称不上。这回啊,八成没戏了。不过——你这孩子才刚出来,冲劲儿还有,人也不错,要真散了也不怕没好去处。得了,今天当没听见,老老实实地把余下的工资给挣了吧!」

又记起这里唯一看重自己的魏部。

「近两年物流业和广告业不是一直在整改吗?不少同行都给公关部瘦了身,给业务部,或者说营销部加了肉,你也应该能分析出,当前形势下后者才是关键。让业务部接咱部的活儿,可行,简约,还高效。优胜劣汰从来都是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

「记住,子千,这个世界,无论物流还是公关,商界还是学术界,都有一个不变的规则:职场即战场。战场上的人只分两种——战友和敌人。前者助你成大业,甚至可以为你挡刀子,遇上了,算你好命;后者绊你害你,可你却很难辨别出,狼都可以披着羊皮混进羊群。

「而子千,你太纯了。」

「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性格中的软肋,只是不愿动这个手术。一个人病着比身边的人都受伤,不是好很多么?」

「子千啊子千,将来,你注定要受伤。」

不到半月,子千找到了工作,甲方是一家外企,专司公关的跨国公司。房子改租到内城区,依然没有住在母亲家。大学毕业是人生一道分水岭,母亲一手营建起来的迎风坡在这边,需要自己借风造雨的背风坡在那边,自己已然跨过。

同进公司的,还有一男一女,新人期比起上一家好了很多。倒不是因为三个人分担便利贴的差事,而是因为,这两位都不是吃素的。

女生任小艾,与自己同届,看上去很萝莉,然其嗓门与身型不符,气势与履历不搭;男生赵文凯,比自己大一届,一眼望去翩翩君子,典型的腹黑男。

有了这样的“战友”,被人使唤的事越来越少,直至人人都不敢再找子千帮忙,大概怕伸向子千的咖啡杯再度被任小艾“不小心”碰碎,或者塞到子千桌上的文件再次被赵文凯拿去项目经理办公室。任小艾的泼辣与大气让子千很是欣赏,而赵文凯的狡黠和老成则是令他又敬又畏。只用一脸无辜地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一份本来无关痛痒的文件升级成机密文档,然后静观那个原想偷懒的人被经理训得脸上时而赤道时而北极的,这样的事,子千做不来。

不过,有更多时间做自己分内的事,的确更加契合梦想的职业生涯。而且,三个人在一起,做事,海侃,吃午餐,泡夜店,打游戏,乐趣平添许多。

任小艾常常爆料自己的游戏史语言史环球史恋爱史。「何老师神马的都弱爆了,我最最最最近的人生目标,是海派清口掌门人。」

赵文凯时不时兜售自己的职场生存理论。「公关这一行,不是待人真诚,工作勤奋就能上位的,不然莱维尔也不会只有一个楚昊。一次party下来,有的人能带走数月午餐约定和众多潜在客户,而有的人只能带走形单影只和消化不良,微妙之处,就在于你是否够厚够黑。」

楚昊,莱维尔中华区CEO,唯一入得了赵文凯眼的角色。不知为什么,这番话在耳边飘来飘去时,子千想到了魏部。想到了最后那几天他的晓之以理,想到了散伙时他递给自己的推荐信,想到了他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句话。

「子千啊子千,将来,你注定要受伤。」

三个月过去,工作渐渐步上正轨。不觉已是岁末,街头愈显冷清,F城的冬寒一如既往的肆虐。毕竟外企,工作氛围改善,任务却不见清减。不过周末尚轻。

子千想回家了。推了两人去外滩度周末的邀请,子千钻进了久违的13路。

打开门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忙碌,似是置办过年的食物。数月未享的香味,丝丝挤入鼻腔,有着专属于母亲的温暖和细致。子千轻轻地靠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

「妈。」

祝嫣手上一顿,连忙回头,视线凝在那张略显瘦削的脸上,好久好久。那双眼睛,不再是月光下的清冽湖水,多了一些,子千还看不透的色泽。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平淡,却泄露出些许欣喜。

「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吗。」卖乖王子回来了。

一顿饭话说得不多。一个怕被嫌唠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个享受,甚至珍惜这样相对无言的安宁,这几月同那两人疯太多了。跟从前一样,子千偶尔抬起头冲母亲笑笑,眸子里尽是深情。祝嫣也不回应,依旧优雅地夹着菜。也谈到事业部的一些事,谈到租住的公寓,谈到那两个新朋友,大多是子千在说。

晚上有些失眠。突然回到又软又大的床,竟不太习惯。

闭上眼,脑子里不断浮现近来数月的片段,然后倒退到那个小小的工作室和魏部的办公室,又回到毕业那段相拥而泣的日子,最后是四年大学时光浮光掠影的记忆……

蓦地想起了那双深邃的眼。

微合上的眼不自觉睁开了。子千索性坐了起来。

瞬间,本以为已经占据自己整个身心的眼前的生活,被海马区彻底清空,大脑中所有的空间都被那双眼,那双眼的主人,那双眼的主人的事塞满。再也没法,不去想他。

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以为可以被时间冲刷的记忆,可以被岁月沉淀的情感,却突然来袭,肆无忌惮。原以为被自己放下,甚至抛弃的东西,却早已在某一时某一处,以自己未曾察觉的速度,根深蒂固。原以为自己已经离开,却从来都摆脱不了,坚韧得令人绝望。

眼睛被什么东西盈满了,然后有什么掉落下来,跌在衣襟上,手背上,被子上。

13路车上。

靠窗的位置,一个青年偎着玻璃。脑袋耷拉,双眼合着,身体随着车的行进轻微摇晃。睡得不深,潜意识里担心坐过站。

结果还是坐过头了。

「嗯……」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甚是慵懒。

过了3站,走回公寓好了。

很久没这样步行了。冰冷的刺觉划过面庞,有着微微的疼。眼睛摆脱不了需求新鲜色调的本能,无意识地往路边扫视着,似是期待能从墨绿中冒出一簇粉或紫。

终于还是有所收获——不过,是一只猫。除了一双蓝色的眸子和身上星星点点的泥渍,一色的白,纯得不带一丝杂质。满目惊喜,就像一个久未赏雪的人,偶遇一场遗失在阔叶林中的雪花。

「过来吧,小家伙——」看上去是流浪的孩子,子千伸出手,把它轻轻抱了起来,「乖,跟我回家吧。」

「嗯?你说你捡到一只猫?」「嗯。」

「蓝眼?」「对。」

「白毛?」「是啊。」

「在盛华区附近?」「嗯,怎么了?」

子千有些不解地望着任小艾。

「自己看。」任小艾翻出一堆《F都市报》,啪一声扔在子千面前。

「哦,原来是家里偷跑出来的……」

「对啊,失主都快急死了!《F都市报》的版面多贵啊,你看,才短短半个月,寻猫启事都换了4个版本了——我的壁纸都没换这么勤。」说着用手一一掠过四张不同的报纸。「2000雪花银啊——莘子千,你要,还是不要?」

不愧是任小艾,目光如炬,入木三分……子千一阵冷汗。

既然不是流浪猫,那还是猫归原主吧。

下班后回家,马上拨打了那个号码,得知地址后,抱着猫去了盛华区。

「您找哪位?」开门的是位大妈,将子千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一脸狐疑。

「阿姨您好,您应该不认识我,不过,我找它的主人。」子千说着将纸箱凑近了大妈。

大妈瞅了纸箱里一眼,脸色大变,一面往里跑一面惊呼:

「天啊!安安回来了!」

不到五秒,立刻有棉拖鞋趿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内传来。

那人一出来,两个人都是一僵。

第09章:美丽错误

「安书墨?」子千失声叫道。

安书墨愣了片刻,旋即目光在来人身上浏览一遍,微眯的吊梢眼里面藏了信子。「是你。」看来她拥有过目不忘的异禀。只是语气有些冷,像极了那个人当年的腔调。

「嗯,我遇到了你的小猫。」紧贴纸箱的手指暗暗屈伸,略嫌僵硬,「刚才好像听阿姨唤 安安……」

「是叫安安。」

「看来你很喜欢安安,花了这么多心思找回它。」

「嗯,谢谢你帮我找回来。你要是有时间,可以进来坐会儿。」说完转身进去,丝毫不顾对方的反应。

子千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宽敞的客厅,开放式厨房,巨大的白色落地窗,铺着厚厚镂花桌布的西式长桌——有着朦胧的熟悉感。只是,白炽壁灯、大圆桌都不在,墙上也悉数换成了素描,随着白色的旋梯款款而上。其中一张人物肖像,有着子千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轮廓和线条——应该出自安书墨之手。整座别墅内部无丝毫复古的气息,可仍失控地重叠。

「这些年过得好吗?」子千坐在沙发上,双手拢着咖啡杯。褐色液体微微颤抖,浮起一层雾气,袅然欲散。

「还好。你看上去也不错。」捏着高脚杯的人靠着抱枕,神色慵懒,轻点头,家政便退身。

「比蚁族幸运一点。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要达到你现在的水平,还得奋斗30年呢。」

说出这话,连子千自己都不清楚是不是自嘲,安书墨却笑了。子千也浅浅地笑起来,不经意瞥到大厅一角摆放的白色三角钢琴,谱架上是一本翻开的乐谱。

「你现在还弹吧?」子千淡淡地问。

她也望向那一角,眼睛染了分暖意。

「嗯,除了安安,那是能让我想起他的唯一方式。」

子千僵了一下,突然觉得莫名的焦躁。

「本来想给那个孩子取名孟安,无论男女。」

房子里突然变得安静。安书墨几口饮尽杯中红酒,脸上似笑非笑。

「安书墨,你还好吧?」子千战战兢兢地问。

「我很好。有些东西,已经格式化了。」说着敛了尚存的笑容,直直地看进那双澄澈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你是个好人呢,莘子千。」

子千又失眠了。

上次是因为那个人,这次,却是因为,她。

在安书墨书房里看到那张照片时,整个人都呆掉了。

照片中的女孩浅浅地笑着,有着跟所有少女一样的明媚和灵动,可是,那一袭蓝格子衬衣,却像一个咒语,打开了子千记忆中的封印。

这一对情侣,要把自己一生的情感都包办。却是毫无回应的包办。

躺在床上,心有余“悸”。不过,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命运打了自己一巴掌,总算给了个甜枣做补偿。转眼已是四年,终于得知了那个人的一点消息。

北半球渐渐收起冬的衣袂。令人捉摸不透的季节,留下一场淋漓尽致的雪,作为收尾之作,绝丽,华美。

「唉,莘子千,晚上跟我一块儿去打游戏怎么样?」午餐时,任小艾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杏眼圆睁地盯着子千。

「好啊,大家一块儿去。」子千整理着山一样的文件,漫不经心地答。

「我是说,」任小艾清清嗓子,「我——们——俩——去打游戏。老赵今晚有事,对吧,老赵?」说罢笑眯眯地望着赵文凯。

「你俩慢慢吃。今晚我有事,不奉陪了啊。」赵文凯接过几记眼刀,最后还是飞快闪人。

子千瞅了眼前一脸笑意的人半天,愣愣地说,好啊。

走出电玩城时,任小艾嚷着腹中空虚,要去吃夜宵。

F城的冬寒,冷得干燥,皮肤至上的女孩子们都不愿在外边晃悠,但眼前有些奇怪。似乎是冬眠后约好的鱼,所有的女孩子都选择在今晚呼吸新鲜空气,深紫浅红烟蓝竹青,竟有了一条街的春天。只是,每一朵色彩旁,都有一片绿叶牵着挽着拥着护着。

子千蓦地明白。脑海中却浮起一张线条冷硬的脸,嵌着两汪深泉。

「喂,想什么呢?」小艾扳过子千的肩,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呢。」子千的魂灵被唤回,微微勾起唇角。

「想女朋友啊?」女孩语气不明地问,目光直追着子千的眼。

「不是啦。」尔后再无一语。

对方却很高兴的样子,拉着子千进了开封菜。

「小姐要单人套餐还是情侣套餐?情侣套餐附送奥尔良烤翅或薯条,另加20元电子券。」「情侣套餐加烤翅,谢谢。」小艾回头看看一脸慵懒的人,笑意狡黠。

「我肚子不饿,不用帮我买的。」

「才不是帮你呢,只是不想错过报复老开的机会,平时被宰得这么惨的说。」

「其实这样还是被宰……」看着那瞪圆的眼睛,子千生生咽回后边的话。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被请客的人,没有发言权!」

「……」

二月的F城寒冷依旧。

呼出的水汽刹那泛白,摇曳片刻,便融进冬夜的干涩。无声无息,却有着隐没的喧嚣,一如夜空中渐渐黯淡的烟火,匿尽了彼时的华丽。

子千摘下围巾,递给身旁的人,微微一笑。

「戴上这个吧。这么冷的晚上出来,一不小心就着凉了呢。」

「莘子千,谢谢你送我回家。」小艾蓦地回过头,轻轻扬起嘴角。

「朋友间不用这么客气啦。」其实是不大习惯对方这种表情。

「莘子千,」小艾突然敛起笑容,一脸认真,「我们交往吧。」

子千刹那怔住。脑海中,兀地闪过几张不同女生的脸,好像按下快进键的录像带,在小小的空间里交错了光与影。有些手足无措。

「我说,做我男朋友吧,莘子千。」

没有羞涩含蓄,没有拐弯抹角,仅有质的阐述而已,如同干脆直接地洒落的雪花,率真直白得可爱。

可是,却不能爱。

「小艾,我不能。」不想隐瞒,因为心不允许;也不想道歉,因为她不稀罕。「快进去吧,外边好冷,感冒了就不能全勤了。」子千勾起嘴角,微微颔首,故作狡黠。

「莘子千,二十三年的光阴里,我任小艾追过星追过漫画追过小说追过游戏追过电视剧,还没有追过人。可是你——我追定了。」

子千转过身,微微仰起头,一步一步地踩下去,好像踩在那坚定的誓言上。白色如絮的小家伙,轻轻地吻上刘海,脸颊,嘴唇,痒痒的,惹人欲笑。

周五。

一个礼拜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莱维尔的员工往往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除非周末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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