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黎承睿笑吟吟地下了车,看着林翊朝他走来,如果不是顾忌在他楼下,此刻黎督察真想冲过马路去把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他好容易等到林翊走到跟前,少年还没说什么,黎承睿已经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打开后座车门,把他推上去。 林翊很听话,自己爬进后座坐好,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是被他这么注视,黎承睿就觉得心跳加速,他飞速进去,关上车门,一把将林翊揉进怀里,紧紧不肯放松,生怕一松手,怀里软绵绵的少年就会如一缕烟般消失不见。黎承睿叹息着,手掌沿着林翊的背脊一寸寸往上摩挲,仿佛要一点点确认他是不是真实可感,这种将心上人抱入怀中的幸福是不是真实可感。然后,摸到他的后颈处,黎承睿总算舍得松开一点,低头含笑看着怀里的少年,他的眼睛幽深却又晶亮,像天边不可触摸的繁星,原本想也不敢想,可现在却能清晰地从中窥见自己的身影。 而且只有自己的身影。 这样巨大的幸运,简直令人心生恐惧。 “睿,睿哥……”林翊后知后觉地被他看得羞涩了,悄悄地推他,“我……” 他这句没说完的话被黎承睿堵了回去,吞咽在唇色相碰的瞬间。黎承睿不能自己地亲吻他,贪婪地吞噬少年的气息。原来对一个人的渴望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会情不自禁想吞咽对方的,恨不得把他吃进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贴着,吻着,纠缠着。少年似乎被惊呆了,他傻傻地张着嘴忘了反应,在黎承睿狂风骤雨一般的亲吻中很快就丢盔弃甲,软了下来,到了后来,甚至发出轻轻的呜咽声。这种声音大概是黎承睿听过最动听最扣人心弦的声音,它昭告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小爱人并不讨厌这么亲密的行为,他跟他一样深陷其中,而在这种沉迷中,黎承睿是主导的一方,他带着这个少年体验他正体验到的悸动,那种在血管深层处流淌而过的激情和颤栗,那种足以烧毁两个人的爱慕和浓情。这是一个成年男子在引导一个少年认知他的世界,他向这个深爱的少年敞开自己的内在,带着他触摸无法告知旁人的真诚,那种只对他一个人才能产生的真诚。 黎承睿最后放开林翊时,少年伏在他怀里脸色酡红,眼波流转,轻灵秀美的人此刻却显得妩媚诱惑,黎承睿叹息一声,他想林翊这样他怎么能不爱?哪怕少爱一点都不行。他万分爱惜地用指腹触摸少年的轮廓,把被他弄乱的额发顺开。这个过程林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黎承睿,又仿佛没在看他。黎承睿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哑声问:“想我吗?” 林翊老实地点点头,软软地回答:“想。” “有多想?”黎承睿含笑问。 “嗯,”林翊皱眉认真地思考着,然后忽然害羞了,把头埋进黎承睿的怀里不说话,在黎承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见他用少年单纯清澈的嗓音闷闷地说:“想到有点怕。” “嗯?”黎承睿奇怪地问,“怕?怕什么?” “怕,怕你喜欢我只是,只是因为我现在好看……”林翊笨拙地表述,“等日后,你发现,我不是那么好,就会不理我了……” “怎么会?”黎承睿心软得不行,他把少年横抱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环住他的身躯,在他的脸颊上一下一下亲吻说,“我爱你,爱到你都不能理解的地步,爱到,我自己都不能理解,呵呵,”他低笑了,问,“阿翊,你相信睿哥吗?” 林翊睁大眼睛看他,漂亮的黑眼睛里是一片单纯的信赖,他似乎有些困惑为什么黎承睿会问这样的问题,理所当然地回答说:“相信啊。” “那我以下的话你要好好听,因为我只说一次。”黎承睿看着他,含笑说,“我很爱你,这种感情我活了三十岁从来没有过,我原本以为只要能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就心满意足,可是老天给我这么大一份幸运,我能跟你在一起,能告诉你我的感情,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感激了。阿翊,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好好地,让我爱你就够了。” 林翊微微张开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你不要疑惑,也不要怕,你要相信睿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爱你,哪怕有一天你不需要……” 林翊伸手捂住他的嘴,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黎承睿笑了,他问:“你需要我?” 林翊点点头,说:“要的。” 黎承睿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他还是保有一丝冷静,他摸摸林翊的头发,柔声说:“你还小,现在不需要太快决定什么,我们慢慢来吧。” “不,”林翊拉下他的手,看着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要你的。” 黎承睿愣住了,他只愣住了几秒钟,却很快笑了,抱紧他说:“好。” 林翊回抱他,拍拍他的肩膀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要你,你不要也不行的,你要记住哦。” 黎承睿难得听到少年这么直接表达他的占有欲,哪怕这可能只是人在年轻时候的一种恋物情节,未必是真的爱一个人,可他还是很高兴,他想这一生他都会记住这一刻的,于是他带着宠溺和爱意,回答林翊说:“好。” 恋人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黎承睿把林翊抱在怀里,脱下他外头的红色马甲,给他披上刚刚买的衣服,又将围巾正儿八经地围到他脖子上。林翊有一张不用化妆就能直接上平面模特的脸,他的身材偏瘦,骨骼细小,但比例却很均匀,穿上合身的衣服后居然有种超越阶层的贵气。黎承睿可以想象,再过两年,等少年的五官张开,这种单纯混合着迷惘的气质会令多少人趋之若鹜。他叹了口气,说:“真想把你藏起来。” 林翊惊奇地瞪大眼,问:“可以藏的吗?” 黎承睿笑了,吻了下他的额头说:“不能,那是非法囚禁。” “可是我想让你藏。”林翊兴致勃勃地说,“我不需要接触很多人的,我只需要接触你跟妈咪就好,不用上大学,不用交功课……” “别想了,”黎承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就这么不爱学习啊?” 林翊耷拉了脑袋,把头重新埋到黎承睿怀里,说:“我知道错了。” “嗯,那就好。”黎承睿抱紧他,笑着说,“不过你这个提议也不是不可行。” “啊?”林翊立即抬头看他。 “我想你可以做一些在家里就能完成的工作,”黎承睿含笑说,“这个范畴还蛮大的,比如做设计,画画,写作,开网店等等,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至于大学嘛……”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林翊的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又隐约有些怕,黎承睿忍不住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说:“这个听天由命吧,你努力争取,不行就算了。” 林翊瞬间高兴得脸都像被点亮了,他乐呵呵地点头说:“嗯,我会努力,不行就算了。” “努力是前提哦。”黎承睿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要让我发现你故意偷懒而考不上,明年你就继续补习……” “哦……”林翊垂下脑袋。 “好了,”黎承睿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试图跟他讲道理,“你过我这一关容易,但你不要忘记妈咪那关啊,她还是希望看到你读大学,能养活自己,对不对?” “嗯。”林翊点点头,抬头笑了笑,“我懂的,谢谢睿哥。” “只是口头谢不行哦。”黎承睿故意摇头。 林翊皱眉想了想,忽然凑过来,慢慢地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一样贴了下嘴唇 ,又飞快缩回去。 黎承睿心里一跳,抓住他,一把压在椅背上,低头啃上了他的唇。 这一次的亲吻夹杂着压抑不住的欲望,令黎承睿不由自主地一边亲他,一边从少年腰部摸进去,贴着他光滑的肌肤一路向上。但这就好比饮鸩止渴,完全无法舒缓欲望,反而令心中的燥热越演越烈。他想也不想,拉开林翊的衣服,解开他的扣子,顺着少年的博金胸膛一路啃吻而下。唇下肌肤光滑如玉,黎承睿几乎是膜拜一样沉迷地摸索着,探寻着,终于到胸口两点殷红处,他忍不住含住一处,卖力吮吸舔舐。 林翊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颤抖着,嘴里呻吟了一声。黎承睿浑身犹若火烧,他捧着林翊的躯体,不停地挑逗他的敏感处,尝试各种用唇舌品尝的方式,少年的颤栗反应似乎成为这场探索行为的最好奖赏。他一路向下,把头埋在林翊柔软的腹部,用舌头绕着那个可爱的小窝处打转,成功令林翊软成一团,喘息声加大。 随后,一切仿佛顺理成章,黎承睿拉下他的裤子,手指探索到林翊的两腿之间,就在他打算先教导林翊极致的快乐时,林翊却猛然挣扎起来。一开始黎承睿还压着他,以为这只是少年在害羞,可很快他察觉不是那么回事,那不是害羞,那简直是在抵死反抗。 黎承睿知道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被林翊一脚踢到肩膀上踹开。他的理智回复,忙起身看向少年。这时他才发现,林翊哆哆嗦嗦地提起自己的裤子,蜷成一团,喘着粗气,恐惧地盯着他瑟瑟发抖。 黎承睿只觉脑子轰的一下什么都清醒了,他不敢这时候做什么,只好举起手柔声说:“阿翊,不怕,是睿哥,你看,真的是我,你不喜欢我们就不继续,没事的,我不碰你了,没事了。” 林翊似乎回过神来,呆呆地说:“我,我不喜欢这样……” “好,不喜欢就不要,没关系。”黎承睿微笑着说,“睿哥听你的。” 林翊控诉说:“我都说不要了,你还不听……” 黎承睿苦笑了一下,他心想这种时候,任何男人都会把“不要”当成情趣,可他不敢这么对林翊说,他只能骂自己:“我错了,我跟你保证,下回一定听你的,好不好?你说不要就不要,好不好?” “嗯。”林翊眼中的戒备稍微退了点。 “不要气了,来,打睿哥一下,让你出气好不好?”黎承睿悄悄地上前,摸到他的肩膀那,耐心地说,“打一下不过瘾就打几下,可不要生睿哥的气了好不好?” 林翊没说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黎承睿伸手轻轻抱住他,柔声说:“对不起,乖啦,对不起。” 林翊软了下来,闷闷地说:“我都说了不喜欢亲。” “好,以后不亲。” “你不会听我的。”林翊指出他的敷衍。 “可是刚刚你没觉得讨厌啊,对吗?”黎承睿跟他轻声商量,“这样好不好,以后我亲你的时候,你觉得不舒服就打我,我就停下来,好不好?” 林翊想了想说:“嗯。也不要摸。” 黎承睿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真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他无奈地说:“不摸,我答应你。” 林翊这才像放心了,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这时车厢里突然响起电话,黎承睿摸出来一看,是黄品锡的。 这个钟点给他打电话一定是有事了。黎承睿精神一紧,忙接通说:“阿品,怎样?” “郑明修死了。”黄品锡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冷静,“是他寓所的工人报的案,据说是自杀。” “据说?”黎承睿眉头一皱,“据谁说?” “庄翌晨留在那的人。” “你马上给程长官打电话,让他派警力过去封锁现场,不要让庄翌晨的人毁灭证据。”黎承睿的声音立即提高,“郑明修绝对不会是自杀,照凶手的作案手段,他肯定死得很丢脸,庄翌晨这是怕家丑外传!” 第49章 郑明修的死亡现场是其位于九龙塘的独立豪宅。这栋富有南欧殖民时代建筑风格的两层洋房此刻灯火通明,黎承睿的车还没开近,远远的就看到起码好几辆警车闪着灯停在其门口,等他到了一下车就见到现场已经被黄色警戒条围起来,许多同僚连同附近协助工作的员警都赶到现场。黎承睿心下满意,赞叹黄品锡果然办事效率极高,这么一来,便是庄翌晨有心遮遮掩掩,恐怕仓促之间也无法做到不留下蛛丝马迹。 他大踏步走了进去,跟见到的同僚一一打过招呼,接过周敏筠递上来的白手套,走进现场。郑明修家宽敞的大厅中他居然看到自己顶头上司杨锦荣的身影,他旁边站着的居然是席一桦。黎承睿心里一咯噔,马上走过去立正敬礼,叫:“杨长官,席长官。” 杨锦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骂:“臭小子,案发不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你还带什么重案组?我这把老骨头都这么快颠过来,你呢?” “对不起长官。”黎承睿立即道歉。 席一桦笑了笑打圆场说:“杨长官也不要太苛责,我们能迅速过来控制住现场,也是多亏了阿睿的安排。” 杨锦荣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训他,却歪了歪脑袋,示意他过来一边。黎承睿朝席一桦歉意一笑,走了过去,还没站定就被杨锦荣一巴掌拍脑袋上,听他压低声线骂:“臭小子你这次要不要搞这么大场面啊?你知道这么玩法我欠了多少人情吗?啊?” “Uncle,不玩大点怎么震住庄翌晨?拜托,那可是洪门掌舵人。”黎承睿抱怨说,“不请你这尊金佛来坐镇,庄翌晨能在半个钟内将这里弄得面目全非你信不信?” 杨锦荣瞪了他一眼,低声说:“这可不是我坐镇,是席总督察,看到没?小子,你这次玩大了。” 黎承睿皱眉,瞥了一旁公事公办模样的席一桦,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问:“他怎么会来?这明明是我们新界北的案子。” “看来总部那边对这个案子态度不同了,我估计这里只是个诱饵,重点是接下来要有大动作,”杨锦荣压低嗓门,“你打起精神,好好看他想干什么,不要跟他顶,不是闹着玩的,知道吗?” 黎承睿笑着问:“没这么邪吧……” “不准笑!我跟你说真的!”杨锦荣怒道,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大声了,立即换成耳语的低音说,“席一桦可是上面炙手可热的人物,派他下来就肯定有大行动,一会他指挥你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不要多问,说多错多,懂吗?” 黎承睿正经地说:“是。” “他好像还带了自己的人来。”杨锦荣扫了一下周围的警员,不满说,“什么意思,难道嘲笑我们这里没人吗?臭小子,你立即去给我做事,争口气,不要让人看扁了!” “是。” 黎承睿刚说完,就看见一个带着白手套,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过来跟席一桦说了几句,席一桦脸色严峻,招手说:“阿睿你过来。” 黎承睿忙过去,席一桦微笑着说:“介绍一下,这是本港著名的法医专家彭峰博士,彭博士,这是主要负责本案的新界北重案组督察黎承睿,也是我的小兄弟。” 黎承睿一听彭峰的名号,登时肃然起敬,因为他名声太大,曾帮助警方破获过多起难度极大的案件,其事迹在警界几成传奇。没想到真人其实只是一个相貌普通,个头中等的男子,年纪看着跟席一桦不相上下,乍眼一看,与街边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 黎承睿忙收敛笑意,说:“彭博士,久仰大名了。” 彭峰淡淡地说:“不敢当,黎Sir你好。” 席一桦在一旁笑着说:“彭博士刚刚跟我说发现了点线索,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是。” 黎承睿看向杨锦荣,发现他正在跟黄品锡交代事情,遂先抬脚跟着席一桦和彭峰走向房子的另一端。郑明修的尸体放置在角落的尸袋里,拉链敞开着,可以看到他光裸着身子,颈部有一道青紫色的明显勒痕。 “警方冲进来时,死者已经被人放下来,是庄翌晨命人干的,但他的人还来不及做别的,就被我们制止了。”席一桦简要地说,“报案的工人是照顾郑明修多年的老帮佣,不是庄翌晨的人,所以她先给警方打电话。” “他在哪吊死的?”黎承睿皱眉问,“绳子呢?” “就是吊死的地方比较奇怪,”席一桦说,“据报案人声称,郑明修是吊在自家屋顶下,但我们的人在现场没找到绳索。” “看来是被庄翌晨的人拿走了。”黎承睿皱眉端详了一下郑明修的脸,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他不太像被吊死的……” 彭峰带笑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黎Sir果然是经验老到,这位死者的死因确实不是我们通常见到的自缢倒置的窒息而亡,我初步推断他是颈椎断裂。请看这。” 彭峰抬起郑明修的头,按了下颈部说:“颈骨第三节折断,而且他没有出现舌头外伸,大小便失禁等,其死亡过程是很短的。” 黎承睿问:“你是说,他从高处被人往下推,脖子上套着绳套,借助着下坠的力量,一下拉断脖子?” “是,所以这能解释为何报案者发现他的尸体吊在屋顶下。”彭峰说,“他是从二楼平台处往下跳。绳索一头拴在他脖子上,另一头应该固定在平台的某处。” 黎承睿与席一桦对视了一眼,席一桦问:“还有呢?” “稍微等一下。”彭峰淡淡地说,“我实验室的助理应该会很快给出答案。” 黎承睿惊奇地看向席一桦,席一桦笑着解释说:“刚刚彭博士有将现场的图片传给他的实验室。” 他们等了一会,一个年轻人跑过来说:“彭先生,结果出来了,平台栏杆下的残余物质经过检验是锦纶、丙纶、涤纶、聚丙烯、聚乙烯,经过与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比对,是吻合的。” 黎承睿困惑地问:“就是什么意思?” 彭峰说:“就是说,死者是被丙纶绳勒死,这种绳子一般用在小型船舶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三股缆绳。” 黎承睿立即想到一点,问:“那庄翌晨为什么要指示手下把缆绳藏起来?” 席一桦说:“因为洪门中,庄翌晨直接管理码头生意,他要命人勒死谁,缆绳是最容易找的了。” 黎承睿瞥了席一桦一眼,问:“难道真是庄翌晨命人处死郑明修?” 席一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黎承睿点头说:“确实。” “死者与黑帮有来往?”彭峰忽然抬头问。 “是。”黎承睿说。 彭峰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他后背的鞭伤就能解释了。” 他示意助手过来,将郑明修的尸体抬起,露出后背一片紫红转青色的长条状伤痕,兴致勃勃地说:“你们看,这些伤口都不均匀,带着撕裂,是被带有倒刺的长鞭抽打而致。想不到这种古老的中国刑罚,我居然在这看到,而且你们看,一共是九条伤痕,这肯定代表什么意思,比如刑罚的程度,在文化史上,奇数的意义就广泛了……” 席一桦冲黎承睿笑了笑,打断他问:“彭博士,这个伤痕能看出与死亡时间相符吗?” “是很明显的生前伤,至于受伤的时间,我得提取伤口中的微生物做进一步化验……” “也就是说,死者是受完鞭刑再受绞刑,这是洪门的什么规矩?我怎么没听说?”黎承睿皱眉看向席一桦。 “鞭刑是受给大家看的,绞刑是受给庄翌晨自己看的,一个是规矩,一个是私刑,你当然没听说,”席一桦皱眉思索说,“如果凶手是庄翌晨指使的话,看来这位小股神,应该是干了什么庄翌晨绝对容不下的事。无论如何,我建议你都要立即拘留庄翌晨,搜查他的地方,找到凶器。” “是!”黎承睿马上应道。 他转身飞快安排人员去抓捕庄翌晨和进行搜查,因为对付的是黑帮分子,这次任务需要进行周密策划。席一桦表现出十二分协助的姿态,他为这次行动申请了特别行动队支援,所有警务精英连夜出发,迅速包抄洪门所在地,估计这次将庄翌晨一伙一锅端了都可能。 参与行动的人都知道,郑明修的案件不过是个导火线,之所以这么大动干戈是因为警务处要拿洪门开刀,加上之前各种案件收集的证据,起诉这伙犯罪分子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杨锦荣亲自带队,席一桦从旁协助,黎承睿端着枪跟着大伙一块过去,在行动之前,黄品锡悄悄地问他:“阿睿,我怎么跟做梦似的。” 黎承睿“嗯”了一声。 “想什么呢你,不要发呆,等会子弹不长眼睛的。” “哦,”黎承睿回过神来说,“我在想郑明修的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可墙壁上怎么会留有胶带?” “嗯?” ——第一卷·案发·完—— 第二卷:破案 第50章 一夜之间将整个洪门起个底朝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不能否认的是,经过警方的这次大规模抓捕行动后,洪门有名的几个负责人都被警方抓获,旗下各个夜总会、赌场、酒吧均被清查,弘辉地产高层动荡,股价狂跌,一时间全港报纸媒体铺天盖地报道这个新闻。洪门百年基业,顷刻间大厦将倾。 与此相比的是警方的大获全胜,除了双方交火时损伤了几名弟兄外,警方此次行动击毙五人,逮捕数十人,其中不少是档案上赫赫有名的黑道人物。负责本次行动的杨锦荣、席一桦等一干人都被警务处大大褒奖,经过此次行动的许多警员都被记功,黎承睿和黄品锡当然也不例外。 但事情过后,两人面面相觑,却都没在对方眼里发现一丝胜利的欣慰。 因为整件事透着怪异。 他们在庄翌晨那果然搜到九节鞭,经过化验,上面残余的DNA来自郑明修,且有不少人目睹,郑明修遇害当天,确实是被庄翌晨拎到洪门本部当众惩罚,执鞭的人就是庄翌晨本人,这点就连庄翌晨自己也不否认。可庄翌晨的保镖与手下弟兄都证明,打完郑明修后,庄翌晨就命人将他包扎了送回家,他自己则如常在书房里工作。 庄翌晨有个习惯,一工作起来,晚饭就不去饭厅吃,而要人送到书房来。在郑明修被害前约两个小时,送晚饭的工人听见他在书房大发雷霆,吼了一句“阿修,你够胆再讲一次,想死是吧,行,我成全你!”随后,他摔了东西,过了一会又悄无声息。 庄翌晨一个人呆了很久,晚上九点左右,他似乎下定决心走出书房,点了两名弟兄跟他出去,工人能很清晰地听到他吩咐车子是“去阿修那边。”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再次回到本宅,可这回进门却脸色灰白,脚步居然有些不稳。 庄翌晨走进屋子后,一下栽倒在沙发上,命人倒了酒过来,一口喝光,然后一直枯坐在那一声不响,由于他看起来很不愉快,一时没人敢上前打扰。 他呆在沙发上,不知道想些什么,脸上表情很古怪,直到警察破门而入,他的手下与警察拔枪对持,但庄翌晨站起来止住了他们的动作,他甚至主动伸出手,让黎承睿给他戴上手铐。 在场的警察都有瞬间的难以置信,没想到事情会顺利到这个地步,可接下来,他们就明白庄翌晨有多老奸巨猾,他不抵抗,是因为根本就笃定警方无法将他怎么样。 首先是郑明修的案子:当晚跟庄翌晨出去的两个首下都是他的心腹,跟着庄老大出生入死许多年,早已有过命的交情,想从他们口中挖出有用的话来非常困难。一个坚持“我们进去的时候修少已经死了”;一个说“修少死后大少很难过,是我做主把人放下来并收拾一切,跟大少无关。”等警方问多两句,这两人立即察觉到警方是想把杀人嫌疑引到庄翌晨身上,这下更好了,一个干脆闭嘴,坚持有律师来才开口;另一个直接说郑明修就是他杀的,跟庄翌晨一点关系没有,要告就告他好了。 其次是涉嫌黑帮非法组织案:庄翌晨这几年将黑帮洗白得很成功,接下来几天的审讯更是证明这一点。洪门众人中手里有直接的命案、非法囚禁、伤人、非法赌博等,都跟他没任何联系,商业犯罪调查科在查办弘辉地产案中那些原本以为可以直接将庄翌晨钉死的证据,却发现开始一一出现不同的责任承担人。谁都知道庄翌晨是幕后主使,可是偏偏没有一个罪名跟他有直接联系。 目前能起诉他的,只是一些细微末节的小罪名,比如非法藏枪、轻度伤人等。 如果这么大动作都拿不下一个黑帮头子,那警方的能力就会被公众质疑,前几天刚刚举行过的庆功宴,顷刻间成为一种讽刺。整个新界北警署由上至下都倍感压力,杨锦荣更是恨得牙痒痒,他已经临近退休,却出现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搞不定他,就真要成为一辈子污点。杨长官不再一派和风细雨,对属下采取信任放羊态度;而是几乎要驻扎到重案组这边,天天早晨来警局第一件事都要把黎承睿叫进办公室训一顿,训到最后,看黎承睿始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怒得骂道:“臭小子,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把这件事做好,年底你就能评高级督察了,你手下那帮后生的,也能谋更进一步,你不为自己想,还不为他们想吗?” 黎承睿好整以暇地坐下,说:“程Uncle,你急什么。这可不像你。” “我还不急,你出去看看警局边上来了多少记者,他们会乱写的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你,鬼讼赵已经在想办法把庄翌晨保释出去了,他只要一踏出这里,报纸头条就是警方无能或是警匪勾结你信不信!” 黎承睿掏掏耳朵,微笑了下说:“长官,你骂我没用啊,庄翌晨老奸巨猾,出来混早就筹划要有一日还的话,怎么做才损失最低。你看看我们抓到的人,清一色都是洪门中跟庄翌晨不对付的老一派,庄大少那一脉的损失根本就只损失些虾兵蟹将,商业犯罪那边的几条指控,他一条条找好了替死鬼,我们是警察,要讲证据的嘛,没证据,就算知道是他干的,难道上了法庭说句我发誓是他做的法官就信啊?这又不是十九世纪的英国……” “收声!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难道看着他大摇大摆当来我们这旅游啊?”杨锦荣骂骂咧咧地坐下,“我当初就说过,时候不到不要动这种大鳄,动了又啃不下,白丢人现眼。” 黎承睿笑了,点头说:“长官你总算说了句实在话。” “你以为我想,还不是总部好大喜功,妈的,现在好了,看怎么收尾吧。”杨锦荣揉揉额角,叹了口气。 “不是还有席总督察吗?”黎承睿不动声色地说。 “你指望他?开什么玩笑。”杨锦荣嗤之以鼻。 “不信啊,”黎承睿说,“你等着看,没把握的话,席总督察不会拉着我们唱这么大出戏的。” 杨锦荣将信将疑,但黎承睿却有把握,经过这几天的思考,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次不是总部要拿洪门开刀,而是席一桦对庄翌晨入狱势在必得。虽然原因不明,但可以肯定,席一桦大概是最乐意见到庄翌晨入狱的人之一了。而以席一桦的谨慎和果断,他不动则已,一动就一定会为自己留了后招,否则庄翌晨这种人,不一下打死,事后必然会遭反噬。 果不其然,商业调查科那边下午就传来好消息,陈德昭报告说,找到几份盖有庄翌晨印章的文件和合同,足以证明庄翌晨并非如他所称的置身事外;而死者郑明修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他的指甲中含有他人的皮屑,尽管量少,却足够做一次DNA检测,结果证明与庄翌晨的相符。 不管如何,庄翌晨入狱是必定的了,但黎承睿却清楚,庄翌晨的律师是赵海臣,鬼讼赵出了名的奸诈狡猾,这些证据,未必让他定罪。 “桦哥啊桦哥,你最好动作快点,不然,我就要放庄翌晨出去了。”黎承睿暗暗地说。 他此时已经明白席一桦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这个秘密还跟庄翌晨有关。看来,林翊上次的话是真的,席一桦跟庄翌晨之间,应该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恩怨。黎承睿暗自祈望不要是警匪勾结,继而互相倾轧,那样的话,他心目中向来正直无畏的兄长形象,将会怦然倒塌。 可也许是经过了很多事,他现在想起这个可能性已经不觉得难以承受了,黎承睿甚至冷静地想,若席一桦真干了什么,他自己是个警察,也该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法网恢恢,终究是疏而不漏。 这都是个人的选择,就算那个选择的理由能原谅,可也不代表能犯法。 第二天,黎承睿突然看到廉政公署的人进到警局,直奔商业犯罪调查科,陪同他们的是一脸兴奋的曾珏良。这么高兴的话,那么廉政公署来警局,就应该不是找哪位同事喝咖啡了,黎承睿心里一动,也跟了过去,等曾珏良把ICAC的人领进去陈德昭办公室后,悄悄叫住曾珏良问:“怎么回事?” 曾珏良笑嘻嘻地说:“大好事,有线人提供了一条视频,是庄翌晨行贿的铁证,这下他绝对死了,哎呀,忙了这么久,总算天都亮了。” 黎承睿跟着精神一振,似笑非笑地问:“谁的线人?桦哥的?” 曾珏良惊诧地看向他,问:“黎Sir,你怎么知道……” 黎承睿心下了然,淡淡地问:“我还知道,你进来做事后得到桦哥不少指点,所以你看起来办案老到,目光精准,对吧?” 曾珏良眼神闪烁,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最终低下头,老实地说:“对不起黎Sir。桦哥说过,有计划一定要当面跟你解释的……” “不用有机会了,”黎承睿盯着他说,“你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如果还当我是兄弟,今天就过来,有什么大家讲清楚为好。” 曾珏良垂下头,想了想回答:“是……” 第51章 曾珏良不一会果真给席一桦打了电话,席一桦同意过来,他约黎承睿今晚在上回见过的粤菜馆那吃晚饭,结果令黎承睿没想到的是,等他再见到席一桦时,才发现他居然拖着自己的大哥黎承俊一起来。 他们俩一起进来的时候,黎承俊很明显地满脸不高兴,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往前走,黎承睿知道这是他大哥的习惯,每当被人强行从实验室拉出来或每当有谁要他浪费时间做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事情时,他通常都是这个表情。席一桦跟在他身后好脾气地低声说什么,黎承俊转头询问地看了他一眼,席一桦立即用哄小孩的方式郑重点头,于是黎承俊脸色稍微好看,大踏步朝黎承睿这边走来。 黎承俊拖开椅子,在黎承睿对面坐下,沉下脸说:“阿睿,我时间不多,你有什么抓紧问吧。” 黎承睿诧异地看着他,由转向看席一桦,皱眉问:“桦哥,这算什么?我们要谈的事怎么会跟俊哥有关?” 席一桦笑了,风度翩翩地拉开椅子坐下,说:“先吃饭……” “我哪有时间陪你们吃饭?”黎承俊没好气地说,“我实验室里的数据还没整理呢。” “好好,那你总要吃点东西对吧?”席一桦转头温柔地问,“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你都出来了,不差这点时间。” “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把能在十分钟内解决的吃饭问题拖到一两个小时?我才不要这么浪费时间,”黎承俊困惑而不耐地说,“什么最快吃什么,干炒牛河吧,就那个了。” “那喝点汤好不好?秋天比较燥,喝个润肺的?”席一桦依旧好脾气地问。 黎承俊皱眉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席一桦飞快叫来侍应生,点了几个菜,他不用询问黎承睿的意见,因为大家太熟,闭着眼也知道什么东西都爱吃,但却真的为黎承俊点了干炒牛河和雪梨南北杏煲猪骨汤,还特地嘱咐这两样快点上。 似乎意识到浪费时间已成定局,黎承俊脸上难得现出无奈的表情,托着脸颊看向自己的胞弟,轻描淡写地说:“嗯,庄翌晨被抓是我拜托桦哥的,听说你因为这个不高兴?” 若旁人问这句“你不高兴”,通常有挑衅的意味,可黎承睿知道自己大哥的德行,他这么问,就是真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为此不高兴。黎承睿想了想说:“桦哥这个行动从头到尾都没知会我一声,我只是觉得他如果当我是兄弟,该事后给我个交代。不过,做警察这一行,有些保密原则是必须遵守的,所以我很理解桦哥。” 席一桦听了不由微微一笑,黎承俊却执着地问:“那你到底是不高兴了?” 黎承睿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问:“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黎承俊认真地点头,说:“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小时候我们去哪玩不带你,你转身跑去跟老妈告状时一模一样。” 席一桦呵呵低笑,黎承睿不由赧颜,他轻咳一声,说:“好吧,你现在可以说说,这里面为什么有你的事。” 黎承俊漫不经心地说:“我讨厌庄翌晨,就这样。” 黎承睿惊奇地问:“你不是一天到晚忙着做实验吗,怎么会知道这个人?不是,他做了什么让你讨厌他了?” 正在这时,侍应生过来上菜,第一盘果然是黎承俊点名要的干炒牛河。 黎承俊忙不迭地刀叉并用,将河粉盛进自己碟子里,埋头吃了起来,对黎承睿的问题表示出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黎承睿无法,只得看向一旁的席一桦,发现席一桦微笑着替他大哥拉好餐巾,黎承睿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一原本从小看到大的场面,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感。他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盯着席一桦。 席一桦对上他的目光,淡然一笑,说:“我替阿俊说吧。事情是这样,庄翌晨想插手制药业,他打听到你大哥的生物化学研究所在正研究的某种新药,认为很具有市场潜力,所以他想让实验室把成果卖给他,你大哥认为这种药还未经过安全测试,推出去不安全,于是双方发生了一些龃龊,阿俊被庄翌晨威胁,就来找我帮忙,正好总部最近要清理本港的黑帮集团,我便建议以洪门为重点清理对象,所以有了这次行动,怎么,阿睿,你打算去告我假公济私么?” 黎承睿有种一拳打过去却打到虚空中的挫败感,他盯着埋头大吃的黎承俊,咬牙问:“俊哥,你出这么大事不跟家里人商量,我跟老爸不也是警察吗?你……” 黎承俊茫然地抬头,问:“你跟老爸能把庄翌晨抓起来?” 黎承睿一下哑住,他知道黎承俊说的是实话,父亲已经从警队退休,他自己只是分局的一个小小督察,要影响上峰布置一次大行动,就目前而言,他确实没这个能力。 “所以你就一点都不信任我?”黎承睿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有些黯然地问。 黎承俊大惑不解,问:“你是弟弟,桦哥是哥哥,小事找你,大事当然是找桦哥罩,这不是由小到大都这样吗?” 席一桦哈哈大笑,黎承睿也被他气到笑了,问:“ok,就算我解决不了,可你也不能出这么大事都不跟我讲吧?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的吗?” 黎承俊突然难能可贵地羞愧了,他放下刀叉,窘迫地说:“不要提了,这还关系到我干过的蠢事,我不能告诉你。” “咦?”黎承睿来兴趣了,“什么事?” “阿睿,不要逼你哥,”席一桦好笑地看着他们,温和地说,“阿俊不比我们,他偶尔做点低于正常智商水平的事也是正常……” “啊,我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你们俩埋单啊。”黎承俊飞快跳起来,不等他们反应,抓过外套就快步跑出餐厅。 席一桦本能想站起来追,黎承睿却说:“行了桦哥,俊哥已经是大人了,他不会迷路的,你坐下来,我们继续聊。” 席一桦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下,偏头笑了,说:“阿俊就是这样,一辈子跟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唉。” 他虽然在叹气,可口气中宠溺的成分居多,黎承睿没由来的想起自己对林翊的态度,不觉皱眉,淡淡地说:“谁说不是呢,我现在就盼俊哥赶紧找个好嫂子,有女人照顾他,我们俩个做兄弟也能轻松点。” 席一桦脸色不变,嘴角的笑意甚至加深,他点头附和说:“对,不过如果他有女朋友,你们可得好好替他把关,省得他再被女人骗。” “再?什么意思?”黎承睿飞快问。 “庄翌晨的手段左右跑不出四个字,威逼利诱,”席一桦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你以为像你大哥这种永远弄不清工资卡发了多少钱的人,要诱惑他拿钱能行吗?” “是女人?”黎承睿怒道,“这个王八蛋。” 席一桦微笑说:“庄翌晨收买了一个女学生去勾引阿俊,那女孩出身红灯区,手段一流,身材样貌却偏偏清纯羞涩。阿俊是个很单纯的人,换句话说,骗他并不难,但要勾引他却很难。我不知道那个女孩编了一套什么谎话,反正阿俊一时心软,借了点钱给她,紧接着被她下药,拍了些老师性骚扰学生的照片。” 黎承睿点头说:“有了钱,有了照片,再有当事人证词,这个套真是又古老又有效。” “所以阿俊这么薄脸皮的人怎么可能求助你?你不要生他的气了,至于我没把这个事告诉你,倒不是为了顾全阿俊的面子,我是怕把你卷进来。你跟阿俊俩个都跟我的亲弟弟一样,已经有一个被盯上,我不能让另外一个也有危险。” “我又不俊哥那种书呆子。”黎承睿摇头说。 “可你却处在升职的关键期。”席一桦正色说,“要让一个人的档案蒙上污点是很容易的,庄翌晨要搞你,能用的方法可比对付阿俊多。” 黎承睿心下涌上一阵感激,他想无论席一桦做过什么,他为自己担忧着想却是真的。 这是打小一块长大积累的情分,没有什么可以怀疑。 “对不起桦哥,还有,谢谢。”黎承睿认真地说。 “我们兄弟之间哪里要这么客套,”席一桦微微一笑,“我当然不能看庄翌晨毁了阿俊,所以我把事情揽了下来,庄翌晨什么背景,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打蛇就要打七寸,不然他日后缓过气来反咬一口就麻烦了。” “是。”黎承睿点点头,“那曾珏良那……” “老实说,庄翌晨把手伸到阿俊那,这是触犯了我的底线,说句不怕你听到的话,哪怕让我做假证,只要能把他抓起来我都肯,更何况只是把上头的注意力转到庄翌晨和洪门那?阿良的父亲当年被庄翌晨一伙设计而死,他要报仇,我要保护阿俊,所以我们目标一致,趁着你们的案子被总部关注,我在后面加了几把火,阿良在前头做了点手脚,总部的人立即有了黑帮猖獗到危害社会安全的印象,后面的事,你基本都知道了。” 黎承睿看着犹如叙述别人故事那样讲述这些的席一桦,忽然涌上一阵陌生感,他从来不知道席一桦还有这么一面,黎承睿定定神,问:“桦哥,你从小教我要秉公执法,但我现在不明白,就算为了俊哥,你也是公私不分……” 席一桦笑了笑,摇头说:“秉公执法的是人而不是机器,秉公执法是一块匾,可我们却都是具体的人。我们做警察,是为了抓坏人,可不是让坏人抓我们的把柄并向他们屈服。而且,整件事中,我难道没有秉公执法吗?” 黎承睿微眯了双眼,问:“桦哥,你当时为什么要跟我姐解除婚约?” 席一桦抬起眼,审视地盯着他,缓缓地说:“因为我们彼此发现不合适对方。” “既然不合适,当初又怎么会订婚?” 席一桦忽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阿睿也开始八卦了,你这样不好,不早了,我们赶紧吃完饭,回去还要加班。” 第52章 黎承睿一路开车回去,都有些心烦意乱。 席一桦所说的并不是假话,这点黎承睿很清楚,因为他所说的事牵涉到黎承俊,不用去问为什么,黎承睿近乎直觉地确信,自己的大哥黎承俊是不会,也不屑去撒谎的,而席一桦把黎承睿带到他跟前,其实也在说明这样一个事实:他同样也没撒谎。 可所谓事情的真相却如一面六棱镜一样,每个人可能都只能,或者只愿意叙述其中的一面,就算两个人叙述同一件事,也会出于不同的考虑和立场,描绘出南辕北辙的两种状况,这在他的刑侦生涯中早已屡见不鲜。黎承睿不明白的是,席一桦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有经验的老警察,在老警察面前玩这一套,很难令人完全取信。 席一桦到底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黎承睿回想起他在自己面前跟黎承俊的互动,那些毫不掩饰的亲昵细节,那些其实不该存在于两个成熟男性之间的亲密无间,这些都让黎承睿莫名心慌。他想起席一桦说“阿俊是我的底线”,“哪怕让我做假证,只要能把他抓起来我都肯”时的神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微笑,可眼底的狠厉,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或者说,席一桦并不介意在他面前暴露点真实状况。 回想他们三兄弟一块长大的过往,黎承睿诚然跟席一桦走得很近,而黎承俊却总有忙不完的竞赛和功课,并不经常跟他们一道疯玩。可黎承睿突然意识到,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记得桦哥对俊哥很关照,以前他以为这是因为俊哥本人就是个需要人照顾的高智商生活白痴,可如今在经历了自己对林翊刻骨铭心的爱恋后,黎承睿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将席一桦对黎承俊的好单纯归结为兄弟之谊。 没有哪个男人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异姓兄弟,警队里培养出来的兄弟情谊是可以跟着对方出生入死,可以向彼此托付身家性命,但是,绝对不包括对兄弟心心念念,瞻前顾后,唯恐哪点照顾不好他。 挂念他秋燥要喝润肺汤,哄着他离开实验室出来接触下外界,放松下精神,他有事哪怕违背原则也义无反顾要假公济私,为他做了这么多,可对方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居然也乐于去宠溺他,并对此甘之如饴。 在黎承睿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只对林翊一个人产生过类似的感情,越对比,他的心就越往下沉,他就越明白,席一桦其实是爱着自己的哥哥的。 只有以爱之名,像席一桦那么理智而稳重的男人才可能做这么婆妈的事。这一点也不难理解,可一旦理解了,却令黎承睿胆战心惊。 因为黎承睿很清楚,自己大哥虽然看似一根筋不靠谱,需要人时时刻刻提点照看,可他却有结婚生孩子的单纯念头,换句话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 黎承俊是黎家三姐弟中长相最好的一个,完全集合了父母亲在外貌上的优势,加上本人又常年做研究工作,身上自然带了书卷气和不谙世事的呆气。他从小就不乏女生青睐,长大一点后更是备受比他年长的女性欢迎。以前也谈过几任女友,可最终女人们都被他严重的缺乏生活常识而打败,一个个离他而去。香港是一座处处讲究实用实在的岛屿,孕育着活在当下的现世主义观念,黎承俊长得再好,可中看不中用,聪明的女人,都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早两年,黎承俊还很苦恼这个问题,黎承睿记得自己当初说想跟程秀珊结婚时,黎承俊特地跑来请教他,到底怎样才能让一个女人答应跟自己结婚生孩子。 “你有想结婚生孩子的目标吗?”黎承睿问他。 黎承俊点头:“有个留学回来的学姐,她不笨,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觉得跟她生活的话蛮省事的,最好能一块繁衍下一代。” “你不会就这么跟人表白吧?”黎承睿用大白天见鬼的眼神盯着他。 “我是科学家,当然要遵从诚实原则。”黎承俊困惑问,“我是很想跟她生下一代啊,她五官比例合适,智商也高,身体健康,目测也没遗传性疾病,当然这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认,但从目前来看,她作为我的孩子的母亲无疑是最好人选啊。怎么,这不是在夸奖她么?” 可想而知,这样的表白必然遭到滑铁卢惨败。黎承睿当时笑得几乎肚子疼,在黎承俊真心需要劝解和安慰时,他这个做弟弟的却实在生不起同情心。这件事后来如何了呢?黎承睿现在想起来了,后来还是靠席一桦好声好气地陪伴他。 当时席一桦人不在香港,而是受派赴英国开会,可他那么忙,却一天一个电话打过来,只为了听黎承俊翻来覆去问那些可笑的问题:什么难道男女结合没有目的性吗?难道繁衍后代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吗? 事到如今,黎承睿忽然都懂了,因为懂了,他也跟着想通,席一桦在他跟前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那就是该适可而止了。 黎承俊就是他的底线,在黎承睿面前,席一桦犯不着掩饰这一点,相反他要拿出来,告诉黎承睿,事关你大哥,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这就是我给你的解释,无论你满意与否,我都不打算再多说。 这就是席一桦的姿态。 黎承睿越想越烦,他猛然想起,若以自己大哥那种不谙世事的性子,席一桦将他搓揉捏扁,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越想越不对,不顾一切掏出电话给黎承俊打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却是个陌生人的声音:“喂,您找黎博士吗?他正在工作。” “是,我是他弟弟,有急事,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好的,请稍等。” 过了好一会,黎承俊才过来接了电话,语气不耐地问:“阿睿,我跟你说了我很忙。” “你等等,再忙也喘口气先,我问你件事,”黎承睿想了想,说,“那个,你好像很久没女朋友了……” “拜托,我的私事不在工作时间讨论。”黎承俊说,“是不是老妈或阿姐让你打的?你不会帮我挡一下吗?我哪有空……” “你没合适的女同事或者,”黎承睿停顿了一下,“或者女学生……” “你在说笑吗?跟女学生有暧昧是要被校方开除的,这违背了伦理原则,”黎承俊奇怪地反问,“阿睿你今天好奇怪,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自己遇到感情难题是吧?怎么警队有规定同事间不能拍拖吗?” 黎承睿啼笑皆非,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别瞎操心。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跟桦哥……” “桦哥也让你来建议我快点找女伴?”黎承俊困惑了,“前几天他明明才跟我说,我这个年纪正是搏事业的时候,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啊。” 黎承睿立即问:“他反对你找固定伴侣?” “呃,”黎承俊忽然难为情了,小声说,“我,我之前差点被女人陷害了,桦哥说让我暂时单身一段时间,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了,反正极其愚蠢……” 黎承睿想了想,问:“你,不觉得他管得太多么?” “是有点限制我的个人自由,可是让我选择,我又常常会出错,”黎承俊理所当然地反驳,“反正桦哥都是为了我好,我信任他的判断,你不也是这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黎承睿小心地斟酌词句,“如果桦哥其实不是为了你好呢?” “桦哥还能为了让我不好?”黎承俊笑了一声,“阿睿,你对周围的人都起疑心,这样很容易成为反社会分子的。我从小到大都是桦哥管着,之前三十年没出问题,之后三十年虽然有可能会有出问题的可能性,可基于经验主义,这种概率会很低。” 他难得清晰而有力地说:“桦哥是我们俩的大哥,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做大哥的,那不关我的事,可我知道桦哥对我们是很好的,问题是,我们又为他做了什么值得他这么等价交换?没有。其实我们都只是仗着跟他一起长大这点情分而已。那又有什么权利去质疑他怎么不更好,或者质疑他对我们这么好是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些质疑毫无意义,还会损害已有的人际关系。外面能懂得我说什么的人很少,就连老爸老妈,他们也觉得我像个怪胎吧?可是桦哥说我这样很好,你也从没要求我去纠正自己,我很知足,你说呢阿睿?” 黎承睿一下哑住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从没想过你对这种事认识得这么清楚。”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么?我还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黎承俊不满地说,“好了我挂了,忙着呢。” “等会俊哥,”黎承睿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桦哥或者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你在质疑我的智商吗?”黎承俊怒气冲冲地问,“我跟你们相处了三十几年,这么长时间,我都会对一个人判断失误,这种事可能发生在我头上吗?” 黎承睿哑然失笑,点头说:“我知道了。对不起,这是个蠢问题。” “本来就是,挂了。拜拜!” 黎承俊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黎承睿有些哭笑不得,他开着车慢慢回自己寓所,忽然觉得之前纠结的问题也不算什么问题了。不管席一桦是什么人,他对黎承俊的好是毋庸置疑的,对自己的也有真诚的兄弟情谊,在大家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那么有些事,确实也要适合而止,不用追查得太明白。 至于他对黎承俊怀有的念头,黎承睿此时此刻也看开了,那大概是如自己一样压抑着的情感,不然这么多年,黎承俊不会一点都不明白。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顺其自然吧,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有席一桦那样的男人一直照看自己那个白痴大哥,这其实是他的福分。 相比之下,黎承睿觉得自己运气真是很好,他忽然分外想念自家的小恋人,虽然这几天就算忙也有通电话,可到底没抱着他,也没亲近他。 黎承睿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林翊已经入睡了,他叹了口气,还是将车开往自己所在的公寓,很快进了电梯,到了所在楼层,叮咚一声后,电梯门开启,黎承睿一脚踏出,他忽然警觉起来,右手摸到腰后的枪,喝问:“谁在那?” 一个小小的人影慢腾腾挪过来,灯光下,林翊苍白而无措地看着他,一见到他,就结结巴巴地说:“睿哥你你回来了。” 黎承睿惊奇得不行,问:“翊仔,怎么是你,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我我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后来电话没电了,我只好来这等,可是等了好久……”林翊愣愣地抓住他的衣襟说,“你老是不回来,我怕会被人赶,这里都是警察,我不知道怎么找你,睿哥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我不好,我不知道你过来,是我的错。”黎承睿心疼了,他一把抱住林翊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不过你怎么会这个钟点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林翊把头埋进他怀里,闷闷地说:“妈咪赶我出来,我没地方去。” “啊?” “我没去上补习社,撒谎,”林翊小声地说,“我还逃课,妈咪气坏了,就给了我一巴,让我滚。” 第53章 黎承睿觉得自己若当家长,必然是注定要失败的那个。 有哪个家长像他这样,小孩逃课、撒谎、浪费钱却没去上补习课,还不知道他用这些时间都去干什么,有没学坏,有没跟不良少年搅在一块,这么明显的错事,搁哪个家长身上,给一巴掌都是轻的,可看着林翊愣头愣脑的眼神中带着委屈和害怕,黎承睿就心软了,他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责备,而是把孩子抱入怀中,从头到脚摸一遍,确定除了脸上挨的那一下外,身上没其他伤,然后才松了口气。 黎承睿把少年抱进屋里,放到沙发上,摸摸他的手脚一片冰凉,看来是在外头等了许久给冻的,黎承睿心疼了,赶紧给他围上毯子弄暖和后,第一句就问:“晚饭吃了吗?饿不饿?” 天大的教育问题,惩戒问题都被抛到脑后了,黎督察照顾孩子只有一个经验,让他吃饱穿暖,其他的再说。 “饿。”林翊老实地点头,“妈咪没让我吃饭就赶我。” 黎承睿禁不住在心里埋怨林太太,要打要骂先让他吃了饭再说啊。他摸了摸林翊的头,柔声说:“睿哥给你煮碗面,不过只有公仔面哦。” 林翊点头:“我不要吃葱。” “好。”黎承睿笑了笑,转身进厨房,烧水煮面。他从小就是家里最小的男孩,母亲姐姐都格外疼他,从来舍不得让他动手做家事,他会这些,还是去了美国后不得不独立生活才慢慢摸索出来的。饶是如此,黎母每每说到,还是心疼地说阿睿受了苦,要好好补回来。 所以即便现在他一个人住,可家里还是会时不时由母亲或是姐姐给他备点汤水食物,这点就算是他的哥哥黎承俊都没有,黎承俊跟他不同,他有洁癖,又龟毛又要求多多,没人耐烦伺候他,成年后他便自己严格按照食谱上记载的分量,以做实验般的严谨学做饭,居然也有模有样。 黎承睿想起冰箱里还有母亲来时带给他的焖牛腩,于是拿出来一块煮成一碗牛腩面,他在等面煮开时背着林翊给林太太打了个电话,无论如何,林太太是为了林翊好,这小子这么跑出来,当妈的不知道心里该多着急。 果然,电话里林太太忍不住哭了,骂林翊这个混小子不懂事,不会体谅母亲。这么多年,林太太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也没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就盼着他稍微跟别人一样,好好念书,日后读个容易找工作的大学,结婚生子,平平安安,母亲的心愿也就是这样了。可林翊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好像进入迟到的叛逆期一样,学会撒谎,逃学,不做功课。一开始他只是晚归,问他都说在学校做功课忘了时间。林太太并没有疑心,因为林翊向来乖,也没想太多。可有一天,补习社那边给她打电话,说你们交了钱不来上课是不退费的,这时林太太才发现问题。她越想越不对,又给林翊的班导打电话,那位和气的女教师反过来问候她,林太太,你身体好了吗?翊仔请假几天说陪你,你跟他说不要着急,拉下的功课回来后我会专门给他补习的。 林太太一听都快炸了,可想着不好在老师面前拆儿子的台,含糊应付了几句,早早下班回家,等到林翊一回来,厉声质问之下,少年还嗫嚅着不说实话,林太太大怒,一巴掌打了过去,开了门把儿子推了出去让他滚。 黎承睿听到这,大概明白了,林太太跟他一样,都不是适合做家长的人。而且她脾气暴躁,恐怕更相信棍棒出孝子的观念。黎承睿只得安慰她说,小孩的教育不急于一时,慢慢来,今晚先让林翊在他这住,由他出面沟通,看看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林太太哽咽着说:“黎Sir,真是太感谢你了,翊仔从来没老豆教,我一个女人家也不懂怎么管他,遇到你真是好,有你照看他,我就放心了。” 黎承睿没好意思说自己的照看与林太太理解的照看是两回事,他觉得对不住林翊的母亲,可是这个时候不是坦诚的时候,想了想,黎承睿只好认真地说:“你放心,林太太,我会尽心尽力照看翊仔的,他是个好孩子,你别太生气。明天我押着他回去给你道歉。” 挂了电话后,面已经煮好,黎承睿将之盛入碗中,端出去时才发现,林翊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少年阖目休息的模样安静柔美,黎承睿几乎不忍打破,他放下碗,半蹲在林翊身边,伸手轻轻替他理了下额发,触手柔软,直达心底,黎承睿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顺着眉间、鼻端,一路轻吻下去,最后在他形状美好的唇上点了下。 林翊的睫毛颤动,睁开眼,眼神清透中却有不知身处何地的迷茫。黎承睿笑了,又轻啄了下他的唇,柔声说:“面好了,吃了东西,洗了澡再睡。” 林翊乖乖点头,黎承睿把他半抱在怀里,将茶几上的面碗端给他,林翊捧着,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面慢吞吞地吃。怀里的少年柔顺而乖巧,刹那间有种喂食宠物的错觉,黎承睿情不自禁地笑着,伸手过去替他拿稳碗,说:“不急的,慢慢吃,我帮你拿着。” “嗯。”林翊含糊地应了声。他鼓着腮帮,顺溜地把面吸进嘴里,弧度很小地嚼着,样子专注得不得了,像他在吃世界上最难得一见,最值得细细品尝的美味佳肴一般。黎承睿看得心里温暖而高兴,他凑过去问:“给我夹一口。” 林翊听话地挑了一筷子面过去,黎承睿低头吃了,很寻常的公仔面,因为煮得过火,面条发软,实在称不上好东西。 他有些赧颜说:“那个,不好吃不用吃完,睿哥下回再给你做更好的。” 林翊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说:“好吃啊。” “真的?” “好吃。”少年再度确定地说,埋头比刚刚稍微大口地把东西吞进去。 等他吃完东西,黎承睿把碗收拾进厨房,又找了两件平时不穿的T恤和睡裤,说:“没有你能穿的,先对付吧,我等会再给你找新的毛巾牙刷。” 林翊裹着毯子,低头呐呐地说:“睿哥。” “嗯?”黎承睿转身说,“可能没有新毛巾,你用我的可以吗?幸亏有备用牙刷,哎,以后得给你准备全套东西才行,还有钥匙,你明天提醒我给你配多把钥匙,这样你以后随时来就不用在门口等我了。” “睿哥。”林翊抬起头,鼓起勇气说,“你,你都不骂我吗?” 黎承睿微微一诧异,随即笑了,说:“等你洗完澡,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我们再聊好吗?” 林翊站起来,想说什么,却蠕动嘴唇没开口。 “好了,我知道你乖,逃课也不是做坏事,先去洗澡吧,今天累不?晚上早点睡,我去给你找新枕套。” 林翊放下毯子,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忽然不知想起什么腼腆了,转身快步冲进浴室,砰的一下关了门。 黎承睿摇头笑了笑,进卧室换了床单被套,他这里只有一张床,林翊要在这过夜,只能俩人睡一块,他也没想委屈自己去睡沙发。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多想,可只要稍微想象抱着少年睡觉,黎督察还是不可抑制地心跳加快,体温升高。 没人会不想跟自己所爱的人更进一步地亲密,可他的情况特殊,恋人还没满十八岁,严格上讲还算孩子,他再渴求,也不能禽兽不如。 黎承睿正乱糟糟地想着,突然听见浴室门被打开,林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犹犹豫豫,却软软糯糯:“睿哥,我,我没有,没有……” 他下面那句黎承睿没听清,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浴室门口,却发现林翊探出半个脑袋,手里拿着睡裤,黑亮的眼睛带着沐浴后的清澈光泽,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地说:“我没有底裤换。” 黎承睿瞥了一眼,发现少年穿着自己的T恤,他的衣服穿在这幅小身板上显得过于宽大,露出半截圆润雪白的肩膀,少年的T恤下空荡荡的,露出两条同样肤色洁白的长腿,形状笔直均匀,宛若玉石雕就,在灯光下闪花了他的眼。 黎承睿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瞬间空白,他在理智还没意识到之前,已经过去,情不自禁推开门,一手抱住少年的腰,一手探进他T恤下光滑的肌肤,犹如行走沙漠的旅人见到甘泉一般,如饥似渴地扑上去,深深吻了下来。 触手肌肤凉滑温润,犹若上等美玉,毫无瑕疵,手像自己有了知觉一般,自动自觉地去探寻这具青涩的身体,包裹上他的臀部,搓揉之间,又往下摸索,一寸寸移到大腿,黎承睿吻得男孩浑身发软,丝毫无法抵抗,他用力一抬,将少年一条腿环在自己腰间固定住,把他顶到浴室墙壁上,手终于忍不住摸索到他两腿间青涩绵软的器官上。 林翊浑身一颤,黎承睿知道他又怕又敏感,忙更加灼热地吻住他,在两人激烈的唇舌纠缠间隙,抽空说:“别怕,交给我,别怕。” 林翊喘着气,目光迷离地看着他,清纯中带着致命的性感。黎承睿心想,即便让他在这种性感中溺毙,他也是心甘情愿。他着迷地吻着少年的唇,移向他的耳后,含住洁白的耳垂,又顺着颈部优雅的曲线往下啃噬舔吻,弄得林翊呼吸急促,喘息不停。黎承睿知道林翊有感觉了,他手下的工夫也没耽搁,揉着那个尚未发育完全的软软柱体,尽力卖弄,想给男孩带来极致的享受。 在黎承睿咬住林翊胸前一粒精巧的乳果时,他听见少年好听地呻吟出声,紧接着手上一湿,一股粘滑的液体喷到掌心。他抬起头,看见攀上极乐的林翊脸上泛着红晕,眼眶也同样微红,漂亮的黑眼珠蒙上一层水雾,就如浸透在清泉中的黑曜石一般。黎承睿笑了,放下他的腿,拉着他的手摸到自己早已蠢蠢欲动的部位,贴着他的耳朵哑声说:“宝贝,让我也快乐,好吗?” 林翊的脸更红了,他想抽回手,但被黎承睿强按着,用飞快的频率律动起来,黎承睿喘着气,他觉得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刺激的体验,少年柔滑的手握住自己那里,笨拙而羞涩地想给予他同样的快乐。只要想到这一点,黎承睿就觉得热血沸腾,仿佛进入到他的身体内部,完完全全拥有他一般。 等到他把林翊的身体吮出各种痕迹,等到少年胸前的两点已经被他咬到又红又肿,禁不住发出小猫般嘤嘤的呻吟声时,黎承睿终于肯放过他,自己加快速度,飞快释放出来。完事后,两人身上已经弄得湿漉漉,黎承睿脱光衣服,打开淋浴,把少年拥进怀里,亲手替他脱下皱巴巴的T恤,抱紧了一起冲水。 “喜欢吗?”黎承睿吻着他问,“宝贝,喜欢跟我做这种事吗?” 林翊软得几乎站不住,不得不把脑袋搁在他肩膀那,埋着头,过了好久,才微微地点头。 黎承睿满心甜蜜,又问:“以后经常跟我做,好不好?” 林翊吓了一跳,飞快抬头,眼神中有些惊慌。 “不怕不怕,”黎承睿忙哄他,“我们暂时不做到最后那一步,慢慢来,这样就很好了,真的,我好高兴,你呢,开不开心?” 林翊微微放了心,点了点头。 “乖,有你真好,”黎承睿吻着他,哑声说,“宝贝,有你真好。” 他帮林翊冲完后,把他裹入大浴巾内,包着抱入卧室,林翊飞快地钻进被子里,露出一个头,警惕地盯着他。 “不做了,放心吧。”黎承睿笑了笑,摇头打开衣柜,找出自己的内衣裤换上,转头看见林翊说:“没你能穿的,你今晚就这么睡吧。” 林翊不满地皱眉。 “要不我也脱了陪你?”黎承睿笑着挑起眉。 少年红了脸,立即把自己塞入被子里不说话。 黎承睿呵呵低笑,过来钻进被子里,把光溜溜的林翊捞起来抱入怀中,摸摸他的背脊说:“好了,今天你也累了,乖乖睡觉,好不好?” “嗯。”林翊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闭上眼,突然想到什么,又急急忙忙地睁开眼说:“我,我还没告诉你。” “哦?” “我逃课,那个,我没有做坏事的。”林翊着急地说。 “我知道啊。” “我在Miss张那里弹琴来着,”林翊低下头小声地说,“好久没学了,我学得好辛苦。” “怎么突然又想弹琴了?”黎承睿柔声问,“功课都不管了?” “反正功课我也学不会,可是弹琴我能学会。”林翊说,“我就学一首,弹给你听。” 黎承睿惊奇地看着他。 少年腼腆地说:“你要过生日了啊,我上次有偷看你的身份证的。” 第54章 因为林翊这句话,黎承睿一晚上没睡好,因为少年躺在他怀里,黎承睿不敢乱动,生怕影响他休息,可是就这么看着他恬静的睡颜,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如栖息的昆虫垂下翅膀一般,宁静而安详,看着看着,黎承睿心中浮上一种充盈的感动,他想这是我的男孩,我爱他,爱到不知如何是好。 天蒙蒙亮时,黎承睿俯下身,吻了下睡梦中的少年,然后轻手轻脚起身,他睡不着,没法睡着,林翊一句想给他生日礼物而练琴的话,令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爱的人也在乎他,尽管那未必是同等激烈的爱恋,可却是毋庸置疑的依赖,以及也想对他好的努力。黎承睿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小恋人傻乎乎的,他还没长大,他不懂得什么是一往情深,不懂什么是一生一世,但没关系,他有自己笨拙而真诚的理解,这就够了。 黎承睿换了衣服下楼慢跑,周围住的都是警署同僚,大清早的也有不少人出来晨练,见到他都笑着打招呼。黎承睿一直跑到大汗淋漓,才拐个弯,去附近餐厅打包两份早点,跑回去上了楼。打开门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林翊大概还没起来,黎承睿把早点放桌子上,进浴室冲了澡,边擦着头发边推开房间门,却见林翊裹着被子坐在床头,样子有些迷迷糊糊,似乎还没睡醒。 黎承睿一愣,问:“怎么不多睡会,我吵到你了吗……” 他一句话没说完,林翊已经迷迷瞪瞪地站起来,蹭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把脑袋埋进他怀里说:“睿哥你原来没有不见哦。” 黎承睿乐了:“我怎么会不见,傻的你,我去给你买早餐了,乖,还要不要睡?” “要。”林翊闭着眼点头。 黎承睿抱起他,把他放回床上去,低头亲了亲他的前额柔声说:“那就再睡会。” “妈咪在家会着急吧……”林翊含糊地说。 “现在才担心这个?你这臭小子,放心吧,我昨晚给你妈咪打过电话了,她知道你在我这,你乖乖地睡,醒了吃过东西我送你回去。” 林翊缩进他怀里,蹭了蹭说:“妈咪要打我的话,睿哥可不能不管。” “嗯,我不会让她打你。”黎承睿说,“放心吧。” 大概因为还担心母亲的态度,林翊这一觉没睡多久,等黎承睿吃完早餐,他就自己乖乖地套着大T恤和拖到地上的睡裤起来刷牙洗脸。黎承睿给他盛了粥,又将包子烧卖放他眼前,林翊抓起一只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了。 他吃东西的样子实在可爱,看得黎承睿心里发软,他情不自禁舀起一勺粥喂到林翊嘴边,说:“来。” 林翊偏头喝了一口,又回去继续啃包子,黎承睿看着好玩,继续喂他,林翊呆呆的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送到他嘴边,他就都听话地吃了。黎承睿喂上了瘾,等到碗里的粥喂完,还觉得意犹未尽,问:“要不要再多一碗?” 林翊立即摇头,说:“吃太多了。” 黎承睿遗憾地说:“好吧,那下回再喂你。” “我不用你喂的。”林翊说,“我不是小baby。” “在我眼里,你可不就是小baby?”黎承睿笑呵呵地揉揉他的头发,又抽出纸巾给他插嘴,说,“我把你的衣服洗了,现在可能干了,你去阳台收一下。” “哦。”林翊问他,“我要洗碗吗?” “下次吧,别等下回家跟你妈说,来我这就是洗碗做家务。”黎承睿笑着边说边把餐桌上的东西收拾进厨房。 黎承睿正洗着碗,电话突然响了,他擦干净手,拿了电话,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今天是礼拜六,若不是紧急情况和家人有事,他是不想接电话的。但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听了。 “喂,我是黎承睿。” “黎Sir,抱歉打扰,”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赵海臣律师,相信你应该对我有印象。” 黎承睿精神一凛,说:“当然,赵大状我怎会没印象。” “长话短说黎Sir,”赵海臣简要地说,“我受庄翌晨先生委托,想跟你私下商量件事。你先别忙拒绝,若不是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我赵海臣一般不会打这种电话。” “赵大状,我以为,以你的专业眼光,现在应该退出庄翌晨的案子才对,毕竟明知道输定了官司。真到那一天,你难道不怕砸鬼讼赵的招牌?”黎承睿笑了笑说,“这只是我个人揣测,不当之处请赵律师不要介意。” “好说,”赵海臣的声音一派平淡,“对黎Sir这么为我们事务所考虑,我先谢谢,但一场官司,也许是危机,但也有可能是机遇,就看个人本事了。庄先生的案子一日没开庭,我们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当然,是我唐突。”黎承睿微笑问,“不知庄翌晨先生这次又有什么想法?” “庄先生这次的案子中,最大的罪名是涉嫌谋杀郑明修,但他委托我跟你说一句,这件事不是他做的,如果你们重案组执意要告,结果只会浪费公诉人的资源。”赵海臣带笑说,“其实这件事黎Sir心里也该有数,指控庄先生杀人,或指使杀人,只不过是席一桦总督察的烟雾弹,但你们手上没有一个有力证据,黎Sir虽然跟席一桦总督察私交甚笃,可也没必要为了兄弟的乌纱帽赔上自己的名声,你说呢?” “我不明白这跟席一桦总督察有什么关系,”黎承睿装糊涂说,“清理洪门黑帮组织是上峰下的命令,席总督察只是从旁协助指挥,让我们觉得庄先生有杀人嫌疑的,也不是因为席一桦一个人的说辞,而是来自现场证据,还有来自法医专家彭峰博士的实验室鉴定报告。赵大状,你这么说,我觉得不合适吧。” 赵海臣低低笑了,说:“我还以为黎Sir喜欢开诚布公,没想到你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打太极上,ok,我尊重你。但是黎Sir,庄翌晨先生有没有参与杀人,你心知肚明。我听说这其实是跟前面三起未破获的谋杀案有关,怎么,你难道能证明我们庄先生连前面那三个人一块杀了?” 黎承睿微微眯了眼,说:“我只看证据。” “这也是我要说的,相信以你的刑侦经验,应该知道,在你们警方闯进郑明修的宅子之前,庄先生带人先一步到了现场,而那个时候,修少已经被人杀死,是庄先生下令将他的尸体放下来,也是庄先生,命人稍微清理了一下现场。” “你什么意思?”黎承睿加重语气问,“现场墙上原来黏着什么?” 赵海臣一愣,随即笑问:“你怎么知道,那东西是黏在墙上?黎Sir,你还不承认我说的有理么?” “我可以用毁坏证据罪逮捕你,赵大状。”黎承睿恶狠狠地说。 “我可以反告你污蔑,黎Sir,你跟我打官司,可是半点好处捞不着。”赵海臣慢悠悠地说,“我想,系列谋杀案没侦破,你们的压力也很大吧,相比之下,庄先生的案子又算什么?” “赵海臣,”黎承睿不耐地说,“你替我转告庄翌晨,他把郑明修案的证据交出来不代表他就没有嫌疑,如果我没猜错,那些黏在墙上的证据,公布出来一定会毁掉郑明修的名声,没准还会把他自己拖下水。你可以告诉他,不给我,我也调查出来。因为如果凶手是庄翌晨,他一定还留有其他手尾;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真正的主谋见郑明修没有身败名裂,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另外,”黎承睿说,“赵大状,请你不要将你作为一个市民该做的事拿出来要挟警察。协助破案是你的义务,有证据你就该拿出来,可不要指望我说,你拿出来一点东西,我就得给你相应的好处,我这不是菜市场。” “黎Sir,话不要说得那么死。” “没得商量,”黎承睿说,“麻烦你再转告庄翌晨一句,要想给郑明修报仇,他该来求我,不然凭他帮会那点乌合之众,要跟找一个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说完,果断摁了电话,一转头,却看见林翊抱着换下来的睡衣睡裤一眨不眨地看他,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黎承睿笑了,问:“怎么啦翊仔?” 林翊眨眨眼,说:“睿哥,你刚刚好厉害。” 黎承睿笑了,张开双臂说:“过来。” 林翊乖乖地过去让他抱,黎承睿心满意足地拥着他问:“是不是很崇拜我?” 林翊困惑地问:“为什么要崇拜?” “你不是觉得我很厉害吗?”黎承睿耐心地说。 “哦,”林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那我宁愿你不要这么厉害。” “为什么?” “嗯,那样的话,就不会太危险,”林翊有些担心地说,“你遇到的坏人都看起来很难对付。” “不怕,睿哥不会有事。”黎承睿笑着抱紧他。 “嗯,”林翊小声说,“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第55章 赵海臣本身了得,庄翌晨的案子满城风雨,他却仍然能在这种状况下将庄翌晨保释出来。 庄翌晨出来的时候理着寸头,一身黑色长风衣,带着墨镜,左右簇拥着三四名手下,洪门接他的奥迪黑色轿车直接开到警局门口,庄翌晨无视周围无数的警察和记者,扬长而去,摸样嚣张得犹若吴宇森早年导演的黑帮片。 他的案子不日开审,起诉罪名均是商业科犯罪以及非法社团组织,而重案组最终无法以谋杀郑明修的罪名指控他,因为他一出来就命人将一包证据交给黎承睿,黎承睿打开一看,全部是郑明修性虐未成年人的图片,上面有胶纸黏贴着,经过比对,与郑明修凶案现场墙上残余的胶纸一致,这应该就是庄翌晨抢先一步,让人收起来的东西。 图片中的未成年人,有黎承睿认识,比如金毛,也有他没见过的,扫入电脑后进行脸谱识别,其中一名有犯罪记录,另外两名是金毛原本所在那家特殊俱乐部的性服务工作者。 已有的四个少年,全部是一个类型,身材瘦削,皮肤白皙,脸庞清秀,眼睛形状细长。 庄翌晨甚至将这三个少年的人名绰号一一附上,他在这方面比警方有势力,黎承睿很快找到这三个人,他们都承认在基于买卖关系的基础上,与郑明修和陈子南发生过调教式性行为。 没一个少年对他们经历过的事情有好印象,其中一个想起来都不自禁发抖,另一个一脸铁青,只有一个鄙夷地笑了笑,指责郑明修和陈子南不算真正的调教者,因为他们不懂什么是SM中的趣味。 “他们只是想弄疼我,哪有这样的,下手也没轻没重,这种事懂行的人都知道要痛并快乐嘛。”该名少年说,“所以我接过一次后就不做他们生意了,给多少钱都不做,这两个是变态,不是我们这一类的。” 一同参与问话的黄品锡大为惊奇,问:“这还有区别?” “当然啦,”少年不耐烦地说,“真正会玩主奴游戏的,是跟着奴隶的感觉走嘛,他们倒好,全部颠倒,奴隶的感受一点都不顾,不懂装懂,我看他们其实是找个借口打人而已。” 黄品锡还想继续说什么,黎承睿忙打断他,问那名少年:“从他们那回来,你受伤严重吗?” “很严重啊,”少年咬牙说,“差点下不了床,我做这份工是喜欢它才做的,不是要去拿命博的,要遇到懂的人才能一起爽啊,像这种,给再多钱我也不做。 黎承睿点头,问:“他们在那个过程中,有说什么特别让你印象深刻的吗?” “有。”少年愤愤不平地骂,“这俩个混蛋一边搞我还一边嫌我腰不够细腿不够长,操他老母,这么嫌我不要点我的台啊,又不是我求他们。” 黄品锡忍住笑问:“有提到什么人名吗?” 少年想了想说:“我不是太记得了,但姓郑的有问另一个,你每天见那么多靓仔,就没有好的吗?另一个回说哪里敢做得那么出面,还想不想捞了,但他话锋一转,有说最近有个特别好的,比以前那个还好,但要看时机。” 黎承睿眯了眼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年说了一个时间,黎承睿一看,正好是他转到林翊的学校不久,但没过两个月,陈子南就被狗咬死。 问完话后,黎承睿默默地思考着,他想,也许到了林翊新学校后,陈子南再次看中了某个少年,可是却来不及下手。黎承睿瞬间想起林翊,心里一紧,随即又松了口气,平生第一次对那个杀害陈子南的凶手产生了一丝赞同,幸好他杀得快,不然说不定林翊就会遭殃。 那个笨孩子已经跑过第一次,以陈子南,郑明修的奸猾,就不可能让他跑第二次。 但是突然之间,黎承睿脑子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猛然站起来,焦急地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叼在嘴里,点燃后猛吸了一口,徐徐吐出。 陈子南和郑明修都不是好人,相反,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性格偏执而残忍,他们对那些受虐的少年全无怜悯,他们甚至算不上真正的SM爱好者,他们是变态,他们的爱好,就是折磨那些少年。 为了掩饰他们的丑陋嘴脸,这两人人前都道貌岸然,人模狗样,因为这样,那个凶手才一个个要他们死后都身败名裂。 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任由林翊跑掉而什么事也不做? 在这件事上,林翊有关键的什么地方没告诉他。 黎承睿忽然觉得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他冷静地想了一想,觉得林翊一定是瞒了他什么,但自家小孩他也很了解,傻乎乎的,几乎不具备瞎说八道的能力,他会选择隐瞒,一定是他想隐瞒的东西没法说。 那么林翊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这两人忽略了?陈子南还能用死得恰到好处来解释,郑明修呢?在陈子南死后,他可是还活了一段时间,他连金毛都不放过,动辄下江湖悬赏令,可他为什么单单放过林翊? 换句话说,林翊对他们俩个人来说,为什么不成为目标? 黎承睿皱眉想着,他的少年,身无长物,无力自保,长相上也勉强符合这两个变态的审美,虽然他没有细长的眼睛,可却有湿漉漉如小鹿一般的大眼睛,这样的男孩,有什么理由做为到嘴的肉还被人放过? 除非有什么筹码,那个筹码大到可以交换林翊的安全,或者干脆就不是筹码,而是把柄? 但林翊的事并不是现在黎承睿首要解决的问题,他的人物还是找出凶手。这个凶手藏在阴影当中,已经杀死四个人,陈子南,吴博辉,程秀珠还有郑明修。 黎承睿低头看看桌面上摊开的照片,这些照片郑明修施暴的图像都是连续性的,可以肯定它们都是从视频上截图打印出来。视频资料除了金毛上交的一段外,显然还有不少其他的,可现在警方都没找到。 如果是凶手将视频藏了起来,那大可不必将照片贴出,那么这些视频现在在哪?会不会陈子南与郑明修共同保管的,其实就是类似这样的犯罪证据,他们俩各自将之作为辖制对方的武器,所以陈子南一死,郑明修忙不迭地要把证据转移。 那么这些证据现在在哪? 黎承睿屈起食指扣了扣桌面,正想叫人进来,突然电话响了。 黎承睿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那端响起了一个雄厚的嗓音:“黎Sir,今天我让人送过去的东西,你可还满意?” 黎承睿立即说:“不满意。庄先生,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藏着掖着?我知道你手上还有别的关键性物证,你就不怕我去申请搜查令?” 庄翌晨呵呵低笑,漫不经心地说:“黎Sir果然是经验老到的警察。我虽然跟你不熟,可不得不承认,我们两个打起交道来,倒像斗了几十年。” “不敢,”黎承睿说,“严格说我并不是揣测你,而是揣测凶手,我从陈子南案就跟开,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人同样杀死了郑明修,他的目的不是要他们死,而是要他们遗臭万年,只凭你给我那点照片,离遗臭万年还有点距离。” 庄翌晨沉默了,随后说:“阿修死得很惨。我现在一闭眼,都是他挂在屋檐下晃来晃去的模样,一丝不挂,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周围贴满他作孽那些照片,影碟机里反复播他干的那些事录下来的视频,我忍不了这些,他再不好,也是我庄翌晨一手带出来的,我不容许外人这么搞他。” “你清理现场做得很蠢。”黎承睿毫不客气地说。 “难道你能忍受你兄弟被人挂那还贴满屋的丑事让人参观?”庄翌晨压低嗓门问。 黎承睿沉默了,随后说:“无论如何,破坏物证也是罪。” “行了,我打这个电话来,是想告诉你,视频这些我可以给你,可有句话你必须听着,”庄翌晨咬牙切齿地说,“凶手就是席一桦那个混账!你不用无头苍蝇一样去找了,我告诉你,凶手就是他,我兄弟是被他吊死的,其他人没这本事!” 黎承睿说:“庄先生,你这么说太武断了,你跟席总督察那点恩怨大家都知道……” “是啊,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能肯定就是他干的!席一桦我太了解了,那个混账绝对不是你以为的正人君子,我现在就想看他被你们抓起来才忍着没要他的命,昔日总督察,今成阶下囚,哈哈哈,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吗?” “庄先生,我们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是吧?”庄翌晨冷冷地说,“我给你的照片,拿下来时有股味,很淡,可是我一闻就知道,那是席一桦惯用的香水。我们打过无数次交道,我对这个人很了解,他是个念旧的人,用开一样东西绝不会换。香水是这样,衣服是这样,甚至他看上的人……” 黎承睿猛然打断他:“庄先生,这个不成为证据。” 第56章 庄翌晨对席一桦的指控毫无说服力,只是他特别提到的香水类型却让黎承睿留了意,据庄翌晨的说法,那是一款特别的法国手工调制香水,味道很好辨别,类似于松木和雪杉之间,又加入蔷薇作为后香。但在黎承睿的印象中,却好像没有席一桦用香水的印象,他想了一下,忽然醒悟,自己从成年以来,就再也没有跟席一桦有勾肩搭背的体验,离得远,当然对他用什么香水这种私密的事无留意。 黎承睿虽然知道庄翌晨若讲得出香水品牌,那便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可他还是想了想给大哥黎承俊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想送香水给桦哥做圣诞礼物,不知道他平时用开哪一种。黎承俊在电话里认真告诉他别买了,因为他一定买不到席一桦要的东西。 “好几年前,我去巴黎开会时顺便给桦哥带了一小瓶香水当礼物,从那以后他就认准那种味道,别的品牌都不要,所以现在只要我有机会去欧洲,都不得不绕去巴黎,在同一家小店买同一种香水。因为桦哥在香水的问题上简直可以用顽固来形容,”黎承俊难得有些不满,絮絮叨叨地说,“没想到他其实这么难伺候吧?真是,你还老说我讲究,我再讲究,也没有拿你当苦力使吧?” 黎承睿没想到只是一款香水,居然这么多讲究,他忽然觉得庄翌晨的话不是无缘无故的了,他咳嗽了一声问:“那在香港,岂不是很少人会跟桦哥撞香水?” “那当然,不说独一无二,但肯定百中无一,”黎承俊肯定地说,“我亲自挑的,而这种特制香水,本来就是老香水店铺小剂量产品,跟工业化生产链上那个不可同日而语。” 黎承睿点点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即你买这种香水送桦哥,被第三个人所知道。” “从理论上,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我没发现过,当然这种小事我一般也不留意,也许桦哥自己跟人讲过,”黎承俊后知后觉地好奇起来,“为什么你今天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男性要增加自己的体味通常是为了求偶,阿睿,你的发情期到了吗?” “俊哥,照你这么说,桦哥的发情期岂不是太长?”黎承睿一点也不尴尬,向他不着调的哥哥坦坦荡荡地说,“你给他买了这么几年的香水,他可曾发情过?” 黎承俊困惑着道:“说起来真是奇怪啊,桦哥这么几年好像是没有见过他有性伴侣,难道他其实是个性冷淡?” 黎承睿冷哼一声,淡淡地说:“你管他那么多,有空想想你自己,什么时候找女朋友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警花?” “我不会找一个强悍的女性来打击自己的男性自尊的,”黎承俊认真地回答他,“我喜欢柔和的女性,一向如此。” 黎承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决定对这样的大哥还是单刀直入好,他问:“俊哥,你能接受同志吗?” “如果单从生物性而言,我无所谓,”黎承俊说,“但到目前为止,让我产生性冲动的都是女性,所以我是不折不扣的异性恋,我认为在这方面,人顺应天性才是最理性的行为,你说呢?” 黎承睿暗叹了一声,说:“你肯定也跟桦哥这么交流过了?” “那当然,我跟桦哥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黎承俊丝毫不以为意,“好朋友不是该坦诚相待的么?何况我是个无事不可言的正人君子。” 黎承睿笑出了声,跟他的大哥说了再见,刚挂了电话又响起,黎承睿一看来电显示,不禁微笑了,忙接听了,柔声说:“翊仔,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想我了?” “睿哥。”林翊在电话那端声音软软的,“我妈咪说请你来我们家吃饭。” “好啊,什么时候?”黎承睿高兴地问,“我这几天都忙,可能要周末才有空。” “嗯,礼拜六晚,”林翊小声地说,“妈咪会做大冬菇,我看到她去南北铺买了。” 黎承睿笑了,问:“你呢,你做什么给我吃?” 林翊认真想了下说:“我会煎咸水鱼。” “好,那到时候我就等着试你的手艺了。”黎承睿笑着问,“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我顺便给你带过去。” “没有,”林翊乖乖地说,“我有钱会自己买。” 黎承睿正想继续跟他亲亲热热说两句,突然瞥见办公室门口人影一闪,看过去,原来是周敏筠站在那,屈起手指头做叩门状,脸上带着笑,黎承睿只好背过去跟林翊说:“乖,我有工作忙,等下再给你电话好不好?” “嗯,”林翊懂事地说,“你忙你的,我挂了,拜拜。” “拜拜。” 黎承睿放下电话,周敏筠笑嘻嘻地过来将手里的宗卷递给他说:“头,郑明修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彭博士的实验室就是不一样,详细得不得了,你看看就知道了。” 黎承睿点点头,笑着说:“辛苦了。” 黎承睿翻阅了一下,发现郑明修从头到脚几乎都被彭峰解开,从他吃过什么到他有什么隐性病症都列得一清二楚,黎承睿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 “郑明修胃里没食物留存,也就是说,他被杀那天晚上没吃晚饭。”黎承睿抬起头说,“可我记得,庄翌晨在当天打完他后,命人把他送回去,医生都让人请到家里,没理由忘记安排他吃东西。” “可能是郑明修心情不好不吃呢?” 黎承睿摇摇头,说:“如果是庄翌晨安排的,以郑明修对他的畏惧程度,他不敢不吃。” 周敏筠愣住了,说:“这,这说明什么?” 黎承睿扣了扣桌面,迅速拿起电话,照着上回庄翌晨留下的号码打过去,那是庄翌晨的私人号码,电话一接通,黎承睿就说:“是我,黎承睿,庄先生,有件事要跟你确认一下。” “请讲。” “郑明修被害当天,你对他施加鞭刑,他当时受伤严重吗?” “我下手有分寸的,看着鲜血淋漓,实际上不伤筋骨。”庄翌晨说,“但阿修很怕疼,他受不住想反抗,抓了我一下。” “所以他指甲中残余了你的DNA。”黎承睿点头,又问,“你让人护送他回去,又给他安排了医生,是这样吗?” “是,”庄翌晨说,“阿修身体不是很结实,我怕他感染发烧,他回去后没多久,医生就过去给他打针了。” “然后呢?” “我还给他留了人,加上他宅子里原来的一名菲佣,我觉得是够了。” “你没嘱咐人给他弄吃的?”黎承睿问。 “当然有。”庄翌晨有些不自然地回答,“我让人订了酒店的燕窝粥,可是阿修后来发脾气,把人都轰走,所以才被人趁空干掉。” “庄先生,”黎承睿慢慢地问,“郑明修在死之前给你打了个电话,他说什么?” “我不记得……” “你不会不记得,因为你当时一听就发怒,”黎承睿问,“庄先生,事关重大,你还是告诉我吧。” “他说,”庄翌晨长长地叹了口气,口气无奈而悲凉,“他说他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只顾看着我那盘生意,只要把他培养成得力助手,他说我从来没关心过他,他十岁不到就被我爷爷领进洪门,我几乎看着他长大,当他亲弟弟一样照顾,可他说我从来没关心过他……” “可能你的关心,不是他要的吧。”黎承睿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庄翌晨怒问,“难道我有错?他性格懦弱,做事优柔寡断,没个男人样,连自己的事都决定不了,我替他决定有什么错?我做大哥的,难道看着他走羊肠小道不管?我拉扯他,让他少走几步弯路有什么错?阿修就是没教好,如果小时候他完全让我带就好了,就不会跟日后一样一点用都没有!连死都死得这么窝囊!简直丢尽我的脸!” 黎承睿却从他声色俱厉的口气中听出浓厚的悲哀,他叹了口气说:“庄先生,节哀顺变。” 庄翌晨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哑声说:“黎Sir,我最后悔的,其实不是没教好他,而是当时不该跟他置气,不该留他一个人,我该第一时间派人过去的。阿修在你眼里或许是个变态狂,窝囊废,可在我眼里,他就算再差,也是我的兄弟。我绝不会让他白死!绝不!” 第57章 黎承睿放下电话后,沉默了一会,他在庄翌晨的话中听出另外一层意思:郑明修死之前分明是心存怨怼,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怨,而是求而不得的幽怨。 庄翌晨是道上出了名的私生活严谨的老大了,他从不包养情人,不跟名下夜总会娱乐场所的少爷公主们纠缠不清,多年来跟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送什么给他都行,就是不能送人,因为那等于殴庄翌晨夫人脸上一巴,这是庄翌晨本人所不能忍受的——庄翌晨的原配夫人也出身黑道,年轻时是火爆跋扈的大小姐,嫁给庄翌晨后仍然脾气不减,但她性情真挚,对丈夫的事业辅助良多,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可惜红颜薄命,两年前,庄夫人开的车被洪门的仇家动了手脚,车毁人亡。 原配过身后,庄翌晨思念甚深,并无再娶,很长一段时间内将精力放在拓展事业上,也没传出任何绯闻。可黎承睿却禁不住想,如果郑明修对庄翌晨一直怀有情愫,那真是一场注定无望的爱恋,撇开庄翌晨本人是个异性恋不提,他对原配如此情深意重,根本就不是一个外人可以撼动的。 而郑明修在长期的情感压抑和绝望中,越来越偏执,用变态诉求来发泄心中的愁苦,似乎就能说得通。 他爱着一个无法爱他的对象,这种痛苦,想必在生前日夜折磨着郑明修,他受不了,于是就要通过折磨别人,来达到心理平衡。 这也是这个人软弱和疯狂的地方,黎承睿皱眉想,他的下场,真正是咎由自取。 只是这么一来,黎承睿对策划一切的凶手越发好奇,到底是个什么人,能这么洞悉这些人的弱点,他的惩罚入木三分,若黎承睿不是执法人员,说不定要赞一句痛快,可黎承睿是个警察,他更明白,若以私刑代替法律,那才是社会的退步。 他不能让这个人逍遥法外,不管动机如何,都不能构成犯罪的理由。 黎承睿扣了扣桌面,让周敏筠找到当日报案的郑明修宅子里的工人,周敏筠办事很迅速,不一会,她便通过电话让这个人来警局做进一步调查。 等人来后,黎承睿接待了她,对方是名菲律宾籍的工人,来港主要工作就是做帮佣。由于郑明修死于非命,她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工作,只能呆在朋友家。黎承睿让她过来时,那个菲律宾女人以为自己签证出了什么问题,吓得英文说得磕磕绊绊。 “那天晚上,郑明修没有进食,你作为工人为什么不用替他煮饭,反而会提前离开?”黎承睿尽量和颜悦色地问。 “我不做煮饭的工作的,我只负责收拾房间,洗衣服,煮饭要加工钱的,郑先生当初请我时可没说让我煮饭。”女人着急地解释,“当天晚上他回来,一身是血,好恐怖,医生和保镖围着他,但他们弄完后,郑先生发了好大的火,让我们滚,我当然走啦,我是来香港工作的,不是来受主人虐待的。” 黎承睿点点头,问:“你听到他们说有人送餐过来吗?” 女人想了一下,点头说:“有。” “后来你为什么又回去了?” “我忘了带钱包,就回去拿,结果就发现郑先生死了,我报警后不一会,庄先生带着人冲进来,威胁我不准乱讲话。可是我已经报警了。” 黎承睿看着她,问:“也就是说,期间你是一个人?” 那个女人吓得连连摆手尖叫说:“不关我的事,我没做犯法的事,我,我当时进去时郑先生就死了,我没撒谎!” “冷静点,我没说你撒谎。” “我真没撒谎,哦,对了,我不是一个人的,”那个女人突然眼睛一亮,说,“我在路上有遇到一个送外卖的男人,我看见他穿着xx酒店的制服……” 黎承睿心里一跳,问:“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是xx酒店?” “因为我有个表兄在那里做侍应生。”女人说,“我认得的。” 黎承睿立即示意周敏筠去查,周敏筠走出去后,黎承睿看回那个女人问:“你能回忆这个人的样貌特征吗?” 大概以为这是证明自己清白的证人,菲律宾女人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路上灯光不亮,不太记得长什么样,但我能肯定他是个年轻人,一米七五以上,不胖,可是也不瘦,哦对了,他戴着一副眼镜。” 黎承睿将吴博辉案现场拍到的疑犯背影照片推到她眼前,问:“像不像这个人?” 女人仔细辨认了一会,点头说:“是,身材差不多。” 这时周敏筠快步走进来,低声对黎承睿说:“那家酒店没有外派送餐。据说原本有,但后来取消了。” 黎承睿点点头,问:“制服呢?” “有员工汇报说被偷了一套,”周敏筠小声说。 黎承睿皱眉,随后立即说:“查查酒店员工的监控,看有没有线索,现在把人集合起来,我们再去搜一搜郑明修的宅子。” “是。” 郑明修的宅子仍然围着黄色境界条,地板上画着死亡人形,但黎承睿此次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大厅上,他命人重点翻查郑明修的卧室等其他房间,务必掘地三尺找出有用的东西。 在其他组员忙着翻查的同时,黎承睿与黄品锡来到二楼阳台,黎承睿摸着绑过绳索的支柱,对黄品锡说:“绳子一头绑在这,另一头套在郑明修脖子上。然后,”他走了几步,走到栏杆处,仔细查看那里的擦痕,说:“在这逼郑明修跳下去。” “为什么不是推郑明修下去?”黄品锡皱眉说,“我不太能想象郑明修那样自私偏执的人会自己跳下去。” “这只是一个推断,我在想,如果我是凶手,逼他自己跳,肯定比推他过瘾。”黎承睿摸了摸下巴,转头问,“你不觉得这种死法其实不叫吊死,而是实施绞刑么?” “你别说,”黄品锡点头说,“你一说,我忽然觉得这整个过程,很像我们看欧洲电影里面那种绞刑架。” “绞刑架是犯人脚下有活动的木板,他们腿上一般绑着石头或其他重物,一到处决时刻,抽空木板,利用地心引力,让人的颈椎一下拽断。”黎承睿说,“这里没有绞刑架,于是凶手便弄了一个类似的,就如同他弄死陈子南一样,干掉郑明修也是一个仪式。” 黄品锡蹲下去,摸了摸被绳索勒出来的痕迹,低声说:“在这审判他有罪,在这把他绞死,这个凶手,果然在身体力行做一些清洁的工作。” “是啊,清除他眼中的污垢,可惜这次时间太短,他没来得及把现场弄得完美,”黎承睿呼出一口气,“杀郑明修几乎等于跟庄翌晨抢着时间,他一定在暗中观察了很久。” 黄品锡点点头,沉声说:“因为时间太短,他一定会留下破绽。” 黎承睿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信心,随后,他们一前一后下了楼,周敏筠迎了上去,说:“阿头,他的卧室被我们翻过来,没有暗格,也没有保险柜,干净得很。” 那边阿Sam也过来说:“二楼客房和书房、茶室都查过,同样没什么特殊发现。” 黎承睿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大家后,他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子,这是一栋讲究通透和开放空间的设计方式,到处都是玻璃制品,很现代,但也很冰冷。 他们上了二楼,走进郑明修的卧室,依然是很现代的装置,半点柔软感都没有。黄品锡在黎承睿后面唠唠叨叨说:“这种屋子住着能舒服吗?我真是不能理解这些有钱人品味,二楼屋顶为什么这么低?他睡这里难道不感到压迫吗?” 黎承睿猛然抬头,发现这间卧室屋顶果然很低,简直像阁楼一样。 他心里一动,转头问黄品锡:“我们刚刚在外面看,并不觉得这栋楼比例失调啊。” 黄品锡跟他是老搭档,黎承睿这里一张嘴,他立即眼睛一亮,双方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夹层。” 他们兴奋起来,绕着卧室的墙壁仔细观看,但却没有找到所谓的夹层入口,周敏筠他们刚刚做事很认真,床也被搬开,衣柜也被打开,就连写字台的每个抽屉也都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黎承睿一眼扫过去,忽然心里一动,走过去摸了摸那张写字台,马上说:“阿品,你看这里。” 黄品锡转身过来,敲了敲写字台,疑惑说:“怎么用这么差的木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这时,黎承睿轻轻松松地拉开那张写字台,露出后面一个低矮的门。 “是这里了。”黎承睿笑出了声,“我就说,他一定有个地方藏自己的欲望,这个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进来。” 黄品锡也笑了,递上手套和电筒,黎承睿戴了,一脚踹开那个门,露出一个需弯腰才能进入的门框。 黄品锡的电筒一照,发现边上有电灯开关,他一按,整个门后空间都亮了,可以看见一条狭窄的木梯,两人顺着木梯攀岩下来,发现他们真正置身于这栋房子的夹层空间,这个空间不大,但一进去,黎承睿和黄品锡就愣了一下。 因为那里满墙挂着庄翌晨的照片。 第58章 黎承睿和黄品锡在进入郑明修密室的这一瞬间,两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任是谁,乍眼看到这么多庄翌晨的照片,都会目瞪口呆。 庄翌晨的相貌恐怕大多数见过他的人其实都不会留下好印象:他块头大,轮廓太硬,煞气太重,身上带着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压迫感,对黎承睿这样经验老道,阅人无数的警察来说,庄翌晨甚至会给他传递出这样的信息:这个人手上可能有命案,因为只有经过真正的杀戮的人,才会带有那样的戾气。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庄翌晨这张遇佛杀佛,见鬼杀鬼的凶相,居然还有这么多不同的面貌。 他也会爽朗大笑,目光温和,看着人坦诚真挚;他脸上经历了风霜的浅浅皱纹,居然也能读出智慧以及内敛;他看着镜头,也有沉思,甚至低头的时候,也有不经意的疲惫。 黎承睿皱着眉头一张张照片看过去,他看到庄翌晨的喜怒哀乐,这些显然都是庄翌晨不肯让别人窥见的真实状况。 “这,我怎么觉得怪怪的,”黄品锡在一旁喃喃地说,“这个人,是我们都识得的那个黑帮大佬吗?” “是也不是,”黎承睿凑近了一张庄翌晨大笑的照片仔细端详,然后说:“可能在拍照的人看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黑帮大佬吧。” 他是那个人眼中不能企及的爱人。 黎承睿没有把这句话明确说出来,黄品锡却哇地叫了一声,诧异地看向黎承睿,说:“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吧?” 黎承睿撇嘴,点头说:“恐怕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怪不得……”黄品锡四下打量,“想不通,好好的男人怎么会喜欢……不对,基佬就算了,但为什么会喜欢庄翌晨那种?他不是结过婚吗?这明明就是条死路嘛,死蠢,还一头钻进去。” “所以他疯了,”黎承睿淡淡地说,“他常年压抑内心,变态是迟早的事。” “他老母啊,那也不要搞别人家的小孩嘛,”黄品锡啧啧摇头,“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想的。” “这个不难理解,”黎承睿盯着墙上一幅照片,慢慢地说,“庄翌晨那么强势,郑明修从小到大都不敢违背他,所以对他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又渴望,也有背离,就像恋父和弑父,可他在现实中没法完成其中哪怕一种感情。那些被他虐待的少年成为一种替代品,征服心底压抑欲望的替代品。等等,你来看,这是什么?” 黄品锡凑过去,这是一幅庄翌晨端着咖啡杯不经意抬头的照片,照片下有微微的凸起物,不仔细看不会察觉,黄品锡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照片,发现下面居然是一个按钮。 黄品锡与黎承睿对视了一眼,黎承睿点了点头,黄品锡按了一下那个按钮,只见对面墙慢慢降下一个白色的布幕,随后,装在投影仪自动运作起来。 居然是一段视频,欢声笑语,似乎是一个宴会现场,庄翌晨穿着正装,带着笑招呼客人,然后他转身,眼神瞥见了镜头后的什么,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对着自家人才会有的和煦笑容,他伸手一拉,将一个人拉了过来,那是同样穿着正装的郑明修。 彼时郑明修更年轻,还带着初初踏出校门时的些许青涩,以及竭力装出的成熟淡定。庄翌晨如同一个兄长,搂着他的肩膀跟他说什么,大概开了一个玩笑,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郑明修躲在他的臂膀下,也垂头不好意思地笑。 这是一段无声的视频,可此时看来,却胜过千言万语。黎承睿与黄品锡一见都明白了,这大概是若干年前,他们之间关系还没有僵化,或者庄翌晨还没结婚,郑明修压抑的情感还有隐约希望的时候。镜头下的郑明修抬头看着庄翌晨,目光专注而执着,坦诚却也不失清澈,可惜庄翌晨虽然搭着他的肩膀,可却没回应他一个眼神,他踌躇满志说着别的话题。 大概对郑明修而言,这段无意中留下的视频,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黎承睿和黄品锡都沉默了,他们都清楚郑明修是个人渣,可在此时此刻,他们却也隐约能感受到他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过了片刻,黎承睿打破沉默,说:“搜搜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他与黄品锡分开两边,在这间不大的密室里四下摸索,突然黄品锡说:“阿睿,这里有东西看。” 黎承睿立即过去,发现那边果然有一个柜子,只是做得比较隐蔽,但柜子本身没上锁,黎承睿一把拉开,发现里面是杂乱的光碟。 “马上让他们来取证,看看有什么。” “是。” 黄品锡应声走出,黎承睿继续翻看那个柜子,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很轻微,类似木头香气,可却能闻得到。 他心下一跳,立即再看那堆光碟,发现郑明修在上面都标有字母记号,可这时它们的顺序根本就乱了。 郑明修的宅子一切都井然有序,他既然在光碟上标了记号,就很有可能是将这些东西按字母次序排好。 可现在次序乱了。 证明有人抢先一步进来过,并拿走了其中一张。 黎承睿脸色一变,翻了剩下的那几张光碟,忽然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他转身把密室留给鱼贯而入的同事,让他们进行正规的搜索和采样,自己走到庭院外,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他脑子里想起庄翌晨说的话,他认为凶手是席一桦,因为那些贴出来的不雅照片上带有席一桦身上特有的香水味。 那是一款特别的法国手工调制香水,味道很好辨别,类似于松木和雪杉之间,又加入蔷薇作为后香。 如果不出意外,那种味道,跟他刚刚闻到的,应该是同一款。 不是庄翌晨有意陷害的话,那就是席一桦真的来过这里。 两种可能,指向同一张光碟,黎承睿忽然想起那个现场留下的身影,席一桦的身高体型,其实也属于那个类型,但他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现在一联想起来,突然觉得无比相像。 会不会,凶手就是席一桦? 黎承睿心里乱了,他茫然地想着,席一桦有这个智商,他也有执法人员的自觉,他们做刑侦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人体解剖的常识,知道往那里下刀子又快又狠。 如果是席一桦,如果是席一桦,一切突然能被解释起来,他跟庄翌晨的黑帮组织有过节,林翊曾经目睹过他跟陈子南、郑明修有过接触,那就意味着,这两个人干过的丑事席一桦可能一早就知道,以黎承睿对席一桦多年的了解,他知道席一桦心里有根深蒂固的正义感,他不可能看得惯这种人渣的行径。 那么,但这种看不惯累积到一定程度,只需要一个爆发口,他完全有可能自己动手来执法。 这个爆发口,就是自己的大哥黎承俊。 黎承睿想,如果自己没猜错,席一桦应该爱着俊哥的,这种感情不比自己爱林翊来得少,如果庄翌晨对黎承俊的威胁,不只是经济上,还包括人身侮辱呢? 哪怕只是潜在的人身侮辱,席一桦也绝不会能忍得下去。 这种感觉,黎承睿最能理解,当初他想到陈子南有可能侵犯过林翊,当时第一个反应是恨不得将陈子南鞭尸,挫骨扬灰。 哪怕他死了都要付出代价。 这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遇到这种事时最直接的反应,席一桦跟他都受过严格正规的训练,他们完全有能力干掉那些试图伤害自己爱人的渣滓。 黎承睿猛然吸了好几口烟,他明白,这些只是他的推测,他完全没证据证明自己的推测。 可如果推测成立呢? 他有点不敢往下想,站了起来,这时有人过来说:“阿睿。” 黎承睿转头,发现叫他的人是黄品锡,便问:“什么事?” 黄品锡有些担忧地问:“你脸色不是很好,没事吧?” “没事,说吧,怎么啦?” “光碟那边,少了J开头的,”黄品锡说,“我们没猜错,那些都是施暴视频,每个字母代表一个人,我们已知的那些被侵犯对象,都对上号了。” 黎承睿脑子里哐当一声,一片空白,他呆呆地问:“J开头?” 黎承俊,黎承睿想起自家大哥的模样,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发现,俊哥除了年纪偏大,可他的身段面容,无一不适合这两个变态的猎奇标准。 他还来不及反应什么,却见周敏筠跑进来说:“阿头,庄翌晨来了,被我们的人拦在外面。” “来得好!”黎承睿咬牙说,他转身大踏步跑出去,却见黄色警戒线外,庄翌晨带着几个手下正站着。 黎承睿一句话没说,冲上去就给了他狠狠一拳。 第59章 黎承睿挥拳又快又狠,庄翌晨来不及反应就被砸到下巴处,打得他脸偏一边,黎承睿不待他反应,第二拳随即袭击庄翌晨左肋下,但他来不及打出第三拳,因为太阳穴上一凉,庄翌晨边上的保镖已拔枪顶住他的脑袋。 黎承睿一顿,随即住手,慢慢站起,他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警察同僚们不知何时都已围成半圈,纷纷拔枪指着这边,而庄翌晨带的几个保镖不愧训练有素,便是被警察团团包围,可仍然面无表情,拿枪的手稳稳的一动不动。 黎承睿一笑,举手说:“都是误会,不用喊打喊杀,大家把枪收起来。”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同事迟疑着慢慢放下枪,他们这边一收枪,庄翌晨的保镖看了一眼老板,也慢慢垂下枪口。庄翌晨揉了揉脸颊站好,捏捏手指,昂起头冷冷地问:“黎Sir,你这样偷袭可不算本事。” “我最拿手的还不是偷袭,而是狙击,庄先生也许不知道,”黎承睿冲他一笑,低声回他,“我是全港警队最好的神枪手之一。” 庄翌晨骤然变色,他听出黎承睿这句话中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跟黑社会暗杀不同,黎承睿这种受过专业狙击手训练的,如果下定决心要取一个人的性命,一把狙击步枪,两千码以外的距离他都能击中目标,事先无从提防,事后无法追踪。 就算猜得中他在哪开枪,等你扑到事发地点,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样的本事,已经与警察的身份无关,庄翌晨自己不是什么守法公民,推己及人,免不了多想一步,如果是警察知法犯法,恐怕连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 黎承睿一边观察庄翌晨的脸色,一边却也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刚刚这样是关心则乱,他担心的事情未必成为现实。但他自来极重感情,与黎承俊两兄弟纵然平时话不投机,两人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成长为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可在黎承睿心底,兄弟就是兄弟,俊哥若有事,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庄翌晨微微眯眼,直截了当问:“你们在阿修的屋子里又发现了什么?跟我有关?不然黎Sir这么冲动过来揍人,又是为什么?” 黎承睿微微一笑:“没为什么,只是想到庄先生助纣为虐,纵容令弟伤害无辜,一时激愤而已,我对此很抱歉,庄先生如果不忿,可以投诉我。” 庄翌晨盯着他,淡淡地说:“阿修是有点见不得人的小爱好,可无伤大雅,我以为死者为大,当前最重要的,还是早日将杀了阿修那个王八蛋绳之于法吧?” “见不得人的小爱好?”黎承睿笑了笑,点头说,“跟他凌虐未成年人比起来,偷拍照片,贴满整间屋这种事,确实只能算个人小爱好。” 庄翌晨脸色一变,问:“什么意思?” 黎承睿微笑说:“看来令弟这种小爱好,庄先生真的不知道,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那间密室此刻灯火通明,黎承睿转头看看庄翌晨,却发现他一脸震惊,即便竭力掩饰,却也难掩内心的尴尬和震撼。 黎承睿一句话也不说,但他亲眼目睹杀伐决断都在一念之间的黑帮老大,此刻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他像被人打垮了一样,脸色铁青,目光却渐渐转为哀伤和怜惜。 黎承睿回头示意搜查现场的同事暂时出去,从一旁拖过一张凳子说:“庄先生,坐。” 庄翌晨坐下,黎承睿按下那个幻灯片按钮,白色幕布缓缓下降,年轻的庄翌晨和年轻的郑明修,再度出现在屏幕上。 看完视频后,黎承睿关了幻灯机,抱着手臂看着眼圈发红的庄翌晨,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也有一丝可怜,但他不准备开口,到这一刻,他已经可以确定庄翌晨恐怕也是今天第一次知道郑明修有这样的密室,不然以他好面子的思维,会在警方发现证据之前,抢先一步将密室中的东西搬空。 过了好一会,庄翌晨才低哑着声音开口说:“我对男人没兴趣,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会爱男人,女人不好吗?明明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才是正路。” “想必你因为这个没少教训郑明修。” 庄翌晨点点头,抬头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我是留着他做大事的,可他总也改不了,我很恼火,最后不得不各退一步,他玩他的,只要不过火,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他对你起了心思?”黎承睿问。 庄翌晨皱眉现出难堪而懊恼的表情,但那只是一闪而过,他狠狠地说:“这个混蛋,他如果还活着,我非抽他一顿皮开肉绽不可!” “他死了。”黎承睿安静地提醒庄翌晨。 庄翌晨默默闭上眼,随后又睁开,他轻声问:“我做错了吗?我一心一意为他好,可他后来变成那样,是我的错吗?” 黎承睿没有回答他,他知道以庄翌晨这么强势的人,这句话并不是需要人回答的。果然,不出几秒钟,庄翌晨就一拍膝盖站了起来,对黎承睿问:“阿修玩的男孩中有你认识的?所以你要揍我?” 黎承睿惊讶于庄翌晨的敏锐,他忽然对这个黑帮老大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之感,想了想问:“我哥哥,黎承俊,你派人动过他吗?” 庄翌晨坦然看着他说:“阿修做的那些下作事,我不屑也不可能去做,令兄中间还隔着一个席一桦,一个黎家,我庄翌晨做事不是不留余地的。” “那郑明修背地里……” 庄翌晨摇头说:“他不敢,他玩的那些人你也知道,都是些软脚蟹,阿修不傻,不会给自己招惹大麻烦,这也是我一直容忍他的原因。这里面就算没席一桦,令兄也不是好对付的。” 黎承睿心里松了口气,点头说:“有庄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无论这件案子最后如何,我都希望庄先生不要牵涉到无辜人身上。” 庄翌晨冷冷一笑说:“也希望黎Sir要大义灭亲,不要存营私舞弊的侥幸,我会一直盯着的。” “一切都要看证据。” “证据是吗?”庄翌晨淡淡地问,“阿修被杀那晚,席一桦去了哪?为什么菲佣一报案,席一桦总督察能跨区第一时间带着人来现场?难道他未卜先知,一早等着这边发生命案?” 黎承睿不说话。 “我们洪门这次损失惨重,我自己过几天也要上庭开审,估计没几年出不来。”庄翌晨冷冷瞥向黎承睿,“但我还没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把阿修的案子草草了结!” 他说完转身就走,黎承睿跟着出去,看他钻进车子扬长而去。黄品锡过来说:“阿睿,庄翌晨命人把郑明修被杀当晚,凶手在客厅中放的视频交出来了。” “你看过了吗?是不是缺的J?” “还不能确定,但我刚刚迅速过了一遍,东西应该没被动过手脚,”黄品锡迟疑了一下说,“那个视频故意没拍少年的脸,但却很惨,我看了都不忍心,那两个人渣却很兴奋,一直说玩坏了也没关系,叫吴医生过来就好。” 黎承睿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说:“看来我们之前的推测是对的,吴博辉会被杀,就是因为他是来替这些人渣善后的。” 黄品锡点头,说:“我还想到一件事,吴博辉死的时候身上有很多类似凌虐的痕迹,现在看来,应该是凶手模仿被害少年受过的伤,复制到吴博辉身上。” 黎承睿就算事先隐隐猜到,却还是心里堵着一团气,有点说不出话来。黄品锡叹息说:“这是量刑,对凶手来说,吴博辉知情不报,助纣为虐,他的罪过,不比那两个人渣轻。” “马上查一下视频中的少年是谁。”黎承睿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你还记得我们在陈子南的调教室里找到的照片吗?你去查查,是不是同一个人。” “好。” 黎承睿看他还不动,奇怪地问:“怎么啦?” 黄品锡叹了口气,低声说:“你是没看那段视频,太惨了,我的孩子如果遭受那种非人待遇,别说杀这两个混蛋,杀他们全家都有份。” 黎承睿皱眉喝道:“品叔,你疯了,说什么呢。” 黄品锡神色一正,笑说:“不好意思,我错了。” 黎承睿没责怪他,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了一下。 隔天就是周末,林翊早早打电话来提醒黎承睿要记得过来吃饭。黎承睿这几天为案子的事心情阴郁,接到林翊电话,恰如浮云散开,一缕阳光照到心中一样温暖。他买了点礼物,开车到林翊楼下,停好车一下来,远远的就看见林翊站在楼下大门外张望着。 看到他,少年脸上一亮,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然后蹬蹬地冲他跑过来。 黎承睿只觉心里都软得快化了,若不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想这会他都要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举起来,就如电影里经常有的桥段,将爱人举起来转几圈,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内心的雀跃欢欣。但是他不能,他要顾及很多,他能做的,只是同样微笑地快步上前,拉住男孩,爱惜地问:“怎么不在家等?” 林翊脸上有些发红,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说:“我怕你找错地方。” “你以为我跟你那么笨?” “可是有可能找错地方。”林翊固执地说。 黎承睿笑了,他柔声问:“你想我了,对吗?” 林翊脸上更红了,悄悄地点点头,小声说:“我给你做好吃的。” 第60章 林翊做饭的手艺就跟他在学习上的天赋一样,看起来很认真很努力,可是出来效果却欠佳。黎承睿也是到了他家饭桌前才明白,为何林太太从来只让他负责买菜煲汤,实在是少年的思维太过机械化,对食材的比例有他独特的,无法更改的刻板理解。所以他对菜谱上写的“盐少许”,“酱油适量”之类的话从来无法领悟其正确含义,做出来的菜,味道永远都无法合适。林太太是活在生活里子上的升斗小民,没耐性,也没足够的见识去理解林翊这种孩子的特殊性,自然也看不了他傻乎乎拿着量杯进厨房的行为。所以他们家吃饭,都是林翊把菜洗了,肉切好,然后由妈妈来动手炒菜。 黎承睿跟着林翊进了他们家,这是他第一次来,他照市民间去朋友家吃饭的习惯,带了两盒点心做礼物,此外,还带了上回没来得及拿给林翊的营养品。他的礼物不轻不重,正好契合林太太这个收入阶层能接受的范畴,果然,林太太见面后假意推辞两下就收下了。她今天情绪很高,热情地让林翊带黎承睿在客厅坐会,她进厨房忙活。 黎承睿笑着客气了几句,他坐下来打量这套狭窄的套间,两间屋,一个小厅连着进门的过道,典型的公屋格局。家具和沙发样式都很陈旧,电视也还是十年前的老款式,可是一切都很干净整洁,木茶几锃亮到能清晰倒影出人脸。 一切都跟林翊给人的感觉那样,整洁,清澈,耐人寻味。 黎承睿趁着林太太在厨房,悄悄抱住林翊,贴着他的耳朵问:“不是你给我做好吃的?” 林翊脸上的红晕还没褪,有些惭愧说:“我调不好味道的,妈咪赶我出厨房。” 黎承睿飞快亲了他一下,笑嘻嘻地说:“那怎么办,我为了吃你做的东西,从昨天晚饭就开始节食了。你这样我好失望的。” “啊?”林翊是个老实孩子,呆呆地问,“我,我有份做的,冬菇是我泡的,菜心是我摘的,对了,汤也是我煲的。” 黎承睿看着他,只觉爱得不行,心里恨不得一直就这么抱着他不撒手,柔声问:“菜也是你买的?” “嗯。”林翊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羞涩和得意,“我买到会游水的红衫鱼哦。” “这么厉害?” “是呀。”林翊笑得眉眼弯弯。 “那奖励一个。”黎承睿凑过去又亲了他一下。 “别,”林翊悄悄推他,“妈咪会看到。” 黎承睿不敢造次,他是一个成年男人,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林翊还小,他不能只顾自己,而让小孩过早去面对家人的压力。黎承睿叹了口气,只好松开他,却把脸凑过去说,“那宝贝也亲我一下当奖励。” 林翊微微红了脸,嗫嚅说:“你,你又没做值得奖励的事。” “想你算不算?”黎承睿认真地问。 林翊抬起头看他,目光深处闪烁着安静的火焰,然后,他微微翘起嘴角,轻声问:“为什么会想?” “不知道,”黎承睿含着笑,拉着他的手贴着自己心脏,哑声说,“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绳子连着我这里,绳子另一头绑在你手上,你一动,我就能感觉到,没法不想。” 林翊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费劲理解他的话,或者在尽力理解他心脏的跳动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后他严肃地问:“这个意思是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黎承睿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翊把手收回去,偏头想了想,然后说:“我知道了,作为回报,我也让你成为我重要的人。” 黎承睿被他小脸上如同决定一件大事似的表情给感动了,他也收敛了笑容说:“谢谢。” 林翊一本正经地回答:“不用客气。” 这时林太太在厨房探出头来喊:“林翊,过来帮忙。差不多可以吃了。” 林翊立即乖乖地应了声,转身跑进厨房。 趁着他们母子在厨房忙活,黎承睿站起来随意在房子里走了走。他走到一个房门前,发现上面贴着一张字条,端端正正写着每天的计划,几点到几点做功课,几点到几点背书,字迹很用力,想也知道出自谁手。 黎承睿不由地笑了,就如世界上所有自诩尊重孩子独立,却仍然忍不住要去打开孩子书桌抽屉的家长一样,他也没忍住地扭开了林翊的房间门。 那是一间整齐到超乎想象的房间,所有的东西全都收得井然有条,书桌上一片光洁,电脑显示屏干净到可以拿来当镜子,床上被褥和枕头安放的角度简直堪称比例中正,一转头,不大一个书柜上,书籍全都码得整整齐齐,甚至被标了分类条签。淡蓝色印花的窗帘安静垂下,窗台上的瓷砖同样像被人用清洁剂每天反复擦拭过一般。这间房间,不要说不像一个十七岁男孩该有的,甚至都不像一个七十岁老人该有的,黎承睿不自觉愣了,他想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里,这个房间像功能被倒置了一样,也许它根本不该称之为卧房,它对少年来说,可能更像他的一个个人世界,必须条理清晰,必须逻辑通畅。 “睿哥,你在看什么?”林翊在他身后问。 黎承睿连忙回头,笑着说:“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 林翊一言不发,但黎承睿却敏锐地感觉到他不高兴,少年的不高兴并不是发怒,而是沉默。黎承睿这才意识到,林翊再乖巧单纯,他也是个处于叛逆期的小孩,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讲究独立性,开始注重个人隐私,他就算是林翊的恋人,也不能未经允许就冒犯他的领地。 黎承睿忙笑得更温柔,主动关上房门,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本来还想看看你会不会把脏衣服臭袜子扔得满地都是,结果没想到你的房间这么整洁,真是乖,知道自己收拾房间了。” 这时林太太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听见了就笑着说:“黎Sir你不要说我夸他,翊仔别的不行,收拾房间,爱干净是从小就有的好习惯,我整天忙得要死,家里多亏有他,以前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日后如果没找到工作起码可以做家政,他打扫卫生说不定比那些菲佣强多了。” 黎承睿哈哈大笑,拍拍林翊的肩膀说:“那你先给我打工,我那里跟垃圾窝似的,怎样,后生仔,每个月三千好不好?” 林翊垂下头,小小声说:“才不要。” 黎承睿知道他还在生气,不觉放软了口吻说:“好了,我错了,翊仔以后是要做更有意义的工作的,我不该拿你开玩笑。” 林太太看不过眼说:“黎Sir你不要这么纵坏他,讲笑而已,道歉什么。翊仔,去舀汤,我们吃饭,黎Sir,你坐,没什么好菜招呼你,别客气,当自己家。” 林太太的手艺不错,林翊煲的汤味道也出奇的好,但不知为何,整个吃饭期间,林翊都不太讲话。黎承睿心里不禁后悔,早知道这孩子这么着意自己的私人空间,他就不该手贱去打开。现在看着垂头扒饭的小恋人,他有心哄回去,当着林太太却不好乱讲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露出暧昧的端倪。 饭后林太太让林翊剥了一个柚子,三个人坐下来吃蜜柚,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黎承睿将自己对林翊的爱护之情传达给了林太太,林太太也将自己的感恩之心表达了出来。除了林翊这个死孩子突然沉默了下去外,这次会面还算愉快。 等时间差不多了,黎承睿便起身告辞,林太太让林翊送他下去。林翊顺从地套了拖鞋跟着出门,两人一进了电梯,黎承睿就忍不住把他一把抱住,压低了嗓门问:“怎么啦?生气了?对不起了,我跟你道歉过了,下次进你房间一定先问过你好不好?乖啦,笑一个,嗯?你不笑我今晚睡不好的啊。” 林翊抬起眼睛看他,小声问:“我的房间,是不是很怪?” 黎承睿忽然就明白了,恐怕林翊自己也知道,他把房间弄得像样品房并不是件好事。黎承睿心里软了下来,柔声说:“有点太干净了,我都怕呼吸重了把灰尘吹进去。” “我,”林翊垂下头,沮丧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把东西收拾好,我会浑身不舒服,我以前有同学来家里玩,都说我病态的,可我不是,我就是爱干净而已。” “没事的,傻啊你讲这些,”黎承睿忙抱着他哄,“跟同龄人不一样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有人爱干净,有人爱邋遢,大家生活方式不同,你看,我们每个人的脸长得也不同啊。” 林翊“嗯”了一声,然后抬头补充说:“我,我去你家也有不洗碗的,我不是非要收拾不可。” 黎承睿笑了,他抱着少年说:“我知道,我不介意。” 林翊似乎放了心,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过了会小声说:“嗯,那个,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收拾房间。” 黎承睿扑哧笑了,点头说:“好,我要给你工钱吗?” “不用。” “那给零花钱吧,就这样说定了,你有空就去我那,要不要收拾房间随便你,但要拿睿哥给的零花钱。”黎承睿微笑着掏出一把钥匙,搭配着漂亮的缩小版警徽钥匙扣,递过去说,“给,这是我今晚一直想给你的。” 林翊接过去,摸了摸,困惑地问:“是钥匙啊?” “嗯,我公寓那边的,”黎承睿回答,“你想去就去,那是我的地方,也是你的地方。” 电梯哐当一声开了,黎承睿这才松开他,在电梯门打开前终于哄得林翊笑了一下,他心情转好,正要提议林翊坐他的车去兜一圈再回家,突然听见有人说:“咦,翊仔,黎Sir,这么巧啊。” 黎承睿抬头一看,曾杰中一身名牌休闲西服站在电梯外面,看着他们,表情似笑非笑。 第61章 黎承睿每次看到名为曾杰中的男人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厌恶感,这种感觉犹如直觉,在理性判断之前就浮现上来,简直令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此时再度面对这个男人,黎承睿又一次感到自己不喜欢他。他开始扪心自问,这么反感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到底原因何在?仅仅因为他对林翊也好,所以自己产生了因占有欲而来的危机感? 黎承睿忽然发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眼前明明是个相貌清俊,容易博取人好感的男性,衣着得体,行为礼貌无可挑剔。黎承睿从上到下打量了他几遍也没发现不妥的地方,可就是这种完美令他的警察直觉产生排斥,令人感觉,曾杰中这个人仿佛是一块移动的精美广告牌,似乎下一刻灯光一亮,机器一开,他就可以微笑自如,在镜头前演绎完美的好家庭中的好男人广告。 就连他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仿佛用量角器精确测量过,就连他说出的话,都仿佛以前邵氏爱情电影中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 黎承睿突然好奇起来,如果突然拿把枪顶在曾杰中脑门上,他会如何反应? “黎Sir这是过来看翊仔吗?”曾杰中笑着问。 黎承睿点头说:“是啊,林太太很客气,一定要我过来吃饭,我都说不用了,但想着我还没进过翊仔家呢,所以过来认认门牌号,曾先生这是刚收工?” “哦,”曾杰中笑容不变,“是啊,我今天下班有点晚。” “好像曾先生的工作总是要加班啊,忙好啊,忙才有钱赚,”黎承睿笑了,问,“还未请教你做哪一行。” 林翊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中哥是医生哦。” 黎承睿挑了挑眉毛,热情地说:“哦,那就是曾医生了?哎呀,那得好好说两句才行,不知在哪个医院高就?” 曾杰中停了几秒,才说:“我在朋友的私人牙科诊所上班,混口饭吃,不值一提。” “哪里,牙医才好,高收入啊,”黎承睿笑了笑,却毫不留情地问,“不过你既然有好职业,为什么还住在政府公屋这边?” 曾杰中似乎也没料到他话题一转,居然问这么失礼的问题,他笑了下说:“我父母一直住这边。” “原来如此,”黎承睿作出恍然的表情,说,“不好意思啊,我是职业病,随口就会多问两句,曾医生别介意。今天实在不巧,我到时间回去了,改天,改天我们一定好好聊聊。” 曾杰中笑了下,点头说:“好的,黎Sir请便。” 黎承睿搭着林翊的肩膀从他身边走过,忽然听见他说:“翊仔,你今天功课做完了?” 林翊一顿,拉下黎承睿的手,慌里慌张说:“哎呀,我忘了。” 曾杰中口气有些生硬地说:“你想明天被老师骂吗?” 林翊垂下头,犹豫了一会,低声说:“睿哥,我,我还是上去做功课了。” 黎承睿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原本还想着把少年骗到车里好好亲热一下,可看到他这么为难,却舍不得让他被老师骂。只是这句话原本该他来问,曾杰中越俎代庖,这令他感到不悦。幸好黎承睿是个理性的人,他即便听出曾杰中口气中的刻意,但也不想拿自家孩子的学业开玩笑,于是他柔声问:“怎么会这么糊涂?功课都忘记做?” 林翊垂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今天就只想着买菜……” 黎承睿的心彻底软了,都是因为他要来吃饭,以少年这么老实的性子,恐怕单单买什么菜就默默一个人想了很久。黎承睿微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下回不要这样傻,先上去吧,我走了。” 林翊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情愿。 “没事,你不是有我的钥匙了吗?”黎承睿小声跟他说,“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现在自己上楼去。拜拜了。” 林翊点了点头,乖乖应了一声。 黎承睿又跟曾杰中点了下头,这才转身离开,他笑了笑,过马路走到自己的车前面,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子往前开。夜风习习,吹拂到脸上不觉得冷,却感到某种温柔的触摸。黎承睿想起林翊,不自觉笑得更大,心想这个笨孩子是有多不爱学习,居然连忘记做功课这种事也说得出。他摇摇头,边打开收音机边想,如果真不喜欢就不逼他了,反正也不是养不起,看着他每天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强。 收音机里传来悠扬的旋律,何韵诗中性的女音飘在风中,听不清她唱什么,但却觉得很舒服。黎承睿忽然听见电话响,他戴上耳机,低头一看,是林翊打过来的。 怎么才分开没一分钟就想念了?黎承睿笑了,接通电话,却听见林翊喘气中带了着急的声音问:“睿哥,你开到哪了?停车,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啊?小傻瓜,我在路上呢,你说吧。” “是很重要的话,你停下车来听我好好说。” “有多重要?”黎承睿笑了,“我……” 林翊打断他,声音尖利地说:“你停车,我要说的话真的很重要!你到底要不要听?” 黎承睿从没听过他带了这么明显情绪的话,不觉一愣,随即说:“好好,我停车,你等一下。” 这一带不是能停车的地方,除非黎承睿厚着脸皮拼着让交警开罚单的风险,但林翊的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着急,他不觉加快车速,想拐个弯,到前面商业区找个位置停下。 可一拐弯,他忽然发现不对了,刹车失灵,完全降不下车速。 黎承睿脸色一沉,忙打方向盘朝一边开去,可现在才华灯初上,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穿梭,商业区一片灯火璀璨,正是购物的好时段。 不远处红灯亮起,一群人熙熙攘攘准备过马路,黎承睿的车无法减速,直直朝人流冲了过去,黎承睿惊得浑身冒汗,他飞快瞥见安全边上的安全岛护栏那站着两个时髦少年,正嘻嘻哈哈地交谈着什么。 黎承睿拼命按喇叭,人群发现他的车失控,发出尖叫声四下奔逃。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当年在美国受训时做过的一道题,当牺牲两名人质的性命迷惑恐怖分子,却能获得解救二十名人质的契机时,你要不要牺牲这两个人。 他当时的答案是不,任何人都有生存权,这是谁都不能剥夺的。 千钧一发之际,黎承睿抿紧嘴唇,猛然一扭方向盘,直直冲安全岛那撞过去,他拼命按喇叭提醒,两名少年猛然看见一辆失控的车冲他们撞来,神色大变,一个呆立着不动,幸好另一个反应快,一把将人扯开。 砰的一声巨响,车狠狠撞了上去,安全气囊自动打开,黎承睿却还是被冲撞得头昏眼花,胸口剧痛。他呆了三秒,慢慢抬起头,吃力地解开安全带,试图打开车门,这时才发现手指颤抖,浑身湿透。 他咬咬牙,忍痛侧身去摸车门,但却打不开,他狠狠心,用身子猛力撞了两下,总算把车门撞开,整个人砰地跌到地上,这时警笛声已经响起,附近巡逻的交警和员警飞快赶到。有人过来扶起他问:“先生,先生你怎样了?” 声音很远,黎承睿知道这是耳鸣的缘故。他喘了喘气,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交给过来的员警,对方看过之后客气许多,安慰他说:“黎Sir,已经帮你call了白车,应该很快就到。” “没人,被撞吧?”黎承睿哑声问。 “放心,没有。” 黎承睿松了口气,舔舔嘴唇说:“帮我,给我的同事打电话,我的车,被人动了手脚,要查。” “是。” 黎承睿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尖锐的疼痛中判断估计应该肋骨受了伤,但四肢动了动,发现没事,他呼出一口气,忽然听见很小声的叫声“睿哥,睿哥” 黎承睿猛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挂林翊的电话。他手忙脚乱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拔掉耳机线,咳嗽了一声,用比较轻松的口气说:“翊仔。” 那边林翊已经叫到嗓子都哑了,焦急地问:“你你你终于回答我了,睿哥,睿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没事,乖,我没事,”黎承睿小心地斟酌词句,“我刚刚出了点小车祸,人没事,放心。” 林翊颤抖着声音问:“真,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黎承睿呵呵笑了,却牵动痛处,吸了口凉气说,“只是受了点小伤,没多大问题,别着急啊,乖,别着急。” 林翊慢吞吞地说:“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傻的,你说什么呢,”黎承睿心疼他这种自责的口气,忙反对说,“幸亏你让我靠边停车,不然才真的会出事,宝贝,你别自责好吗?不关你的事的。” 林翊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我会保护你的。” 黎承睿笑了,说:“你一直都是我的守护天使啊,别再说傻话……”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身边那个警察大喊一声:“糟了。”然后,他肋下一紧,被人双臂抱着硬是往后拖了好几米,黎承睿正诧异,猛然被他按倒,紧接着,身后发出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热浪袭来,黎承睿震惊之余,真正地呆愣住。 第62章 “阿头,车子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油箱和刹车都被动了手脚。”阿Sam站在黎承睿的病床前冷静地报告,“就我判断,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懂车的。” “怎么说?” “一般车祸是不可能引发爆炸的,所以我特地看过了,油箱那连接上了火线,黏合着易爆物品,一旦发生撞击,产生的火花会在瞬间点燃火线,火线再引起易爆物炸开油箱,从而引起整辆车爆炸。整套东西做得很精妙,要不是查不到微型炸弹的爆破痕迹,我几乎要以为有人在远程控制,”阿Sam说,“可以说,他连你刹车失灵会选择障碍物撞击迫停都想到了,那个人,他知道只是撞车也许要不了你的命,他的后招是在爆炸这。” 周敏筠后怕地说:“要不是黎Sir旁边正好有员警……” “恐怕他连这点都想到了,以阿头的身手,爬出车自救或者求救的本事绝对具备,所以导火线设置得不长,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想施加援手,恐怕也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阿Sam停顿了下,说,“可他临时安装的易爆物爆破力没有进过测算,所以第一下爆炸并没有立即摧毁油箱,而且他也没想到,那天站在黎Sir边上的员警正好有过此类经验,所以他听到第一声爆炸就知道情况不妙,立即把黎Sir拖开,这才逃过一劫。” 黄品锡笑着说:“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睿,你今年申请高级督察一定过,哈哈,到时候可得请我们这帮兄弟好好吃一餐贺一贺。” 重案组其他的同事围着哈哈大笑,都说品叔狗嘴偶尔也吐象牙,怎么也会灵验啦,有年轻同事还起哄说请客一定要“要鱼刺捞饭,燕窝漱口”,这才对得起黎承睿的身份。 黎承睿绑着绷带,笑着看这群围在身边的朋友兼同事,心里觉得暖洋洋的。他知道这次出事让全组都为之担心了,大家虽然不说,可都不同程度地同仇敌忾起来。不用他吩咐,等他被送入医院第二天,组里就查清了车祸缘由,调查他当日行踪,分工合作,效率奇高,等黎承睿在病床上醒过来,阿Sam已经将报告交到他手上。 “阿头,我们几个都觉得,这次是针对你的一次谋杀,动手的人很恶毒,不把你弄死不罢休。其中嫌疑最大的是两个,一个是庄翌晨那边,我们一步步查出郑明修案的内幕,他有可能会想遮羞而杀人灭口;二个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我们可能触及到凶手的命门,他忍不住了。” “不错啊,”黎承睿很欣慰,笑着点头说,“说得很有道理,那么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阿Sam笑嘻嘻地说:“可能是第二种。庄翌晨那边你一出事我就派人监视他,没有异常。而且他的案子开庭在即,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在这种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就算他狠,别忘了他请的律师是鬼讼赵,他不可能让庄翌晨冒这种险。” 黄品锡拍拍阿Sam的肩膀,笑着说:“阿睿,第二种可能,你觉得有多大?” 黎承睿皱眉想了一下,他想起出事前林翊那通怪异的电话,在电梯口遇到曾杰中时他面具一样的笑容,忽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隐约可能令他心跳加快,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先别下判断,我要看证据。车子那,有线索吗?” 阿Sam摇摇头说:“鉴证科的同事昨天加班弄到凌晨三点,没有发现特别有用的东西。” 黎承睿正想说什么,忽然周敏筠过来说:“阿头,席一桦总督察来了。” 黎承睿赶忙坐好,却发现胸口扯得生疼,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场的都是警察,见到上级来,每个人都肃立敬礼,口称“席总督察”。席一桦笑得如沐春风,提着一袋营养品走进来,说:“人都在啊,大家好,阿睿,你看着气色不错嘛,我刚刚跟你的医生聊过了,他说你恢复情况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把东西放在床头,阿Sam等人早给他搬了椅子过来,席一桦坐下,笑着对大家说:“怎么样,你们黎Sir这次的事,大概心里有谱了吧?” 黄品锡看了黎承睿一眼,笑嘻嘻地回答说:“没,我们正在逼供,看看是不是阿睿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他不知道。” 席一桦摇手说:“不管是谁,都得给我查,敢对警察动手,那就是藐视我们警队执法的权威,查到什么不好办尽管来找我,阿睿是我兄弟,这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黄品锡忙顺着杆子爬说:“那好啊,有大boss这句话我们就安心了。” 黎承睿看出席一桦是有事,便对在场的同事说:“谢谢大家今天来看我,不过还是赶紧回工作岗位吧,在我出院前,事情就拜托各位了,没什么好说的,出院后我再犒劳你们。” 众人说笑了几句,便都起身告别。黎承睿看向黄品锡,黄品锡冲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用说一句,却能明白彼此,黎承睿暗示他事有蹊跷,黄品锡安慰他不会放过蛛丝马迹。 等重案组众人离开,席一桦这才四下看看,笑了笑问:“真不要告诉你家里人?” “别,”黎承睿立即说,“黎先生黎太太来了只会一个训话一个哭,我都够衰的了,你忍心看我养伤都不清静?” 席一桦笑容加深,骂:“臭小子,有父母疼爱还唧唧歪歪。” “我这不是在你跟前才吐露心声吗?”黎承睿摸摸头发,不以为然。 这句话取悦了席一桦,他笑了,问:“你大哥呢?也不告诉他?” 黎承睿反问:“你让俊哥来干嘛?来观察肋骨横断面的愈合情况吗?” 席一桦哈哈大笑,两人之间的感觉无意中亲近不少。 黎承睿看着天花板,淡淡地问:“桦哥,我跟你是从小玩到大的弟兄,我小时候有什么事都没瞒过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不知道能不能换你句实话。” 席一桦没回答,但他换了种坐姿。 黎承睿也不看他,只是犹如自言自语地问:“老老实实,郑明修的案件你参与了多少?” 席一桦这时却笑了,他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可声音却很冷:“你怀疑我?” 黎承睿低下头,与他平视。 席一桦避开他的视线,说:“没想到你居然怀疑我。” “桦哥,大家都是警察,都学的刑侦,你别来这一套行不行?对我没用的,”黎承睿平静地说,“我今天问你这句,不是以黎督察的身份,而是以跟你处了十几年的兄弟的身份。” 席一桦收起笑容,沉吟了一会,说:“你的怀疑有理由,我出现在凶案现场太快,我对这个案子介入太急切……” “桦哥,我就要你一句话!”黎承睿加重了语气。 席一桦看向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见慎重其事,席一桦深吸一口气,断然说:“人不是我杀的。” 黎承睿骤然觉得松了口气,他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你信我?” “信。”黎承睿点头。 席一桦似乎有些意外,可不用一会,神色中却带了感动,他伸出手拍拍黎承睿的肩膀说:“好兄弟。” “我可还记得你当初送我的话。”黎承睿说,“你告诉我要做个好警察,我一直没忘记。” 席一桦哑然失笑,说:“老实说,我现在算不算一个好警察,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你不会忘记的,”黎承睿说,“我了解你,你就算一时忘记什么是好警察,但你这里不会忘。”他指指心脏的位置。 席一桦没有回答他。 黎承睿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说:“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是对你很有信心,但俊哥教育了我一通。” “哦?”席一桦果然动容。 “俊哥说,我们认识了你十几年,就算不知道别人的兄长该怎样,可你却一直是我们的好兄长。他说自己那么古怪,可你一直包容他,从来没说过一句让他改的话,他很知足。我一想我不也是?我们俩兄弟,一个比一个怪胎,俊哥是科学怪人,我是武打怪人,可你从来没说过我们这样不好。桦哥,谢谢你。” 席一桦眼眶有些湿润,他强笑了一下,哑声说:“你们俩个臭小子……” “所以桦哥,你这次还是要帮我。”黎承睿笑嘻嘻地说,“两件事,第一件,帮我联系胡博士的实验室再查一下我的车;第二件,你用的香水是什么,拿点来分享下。” 席一桦毕竟是做警察多年的,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忍不住问:“我的香水有什么问题?” “俊哥说他特地给你买的,我都没有,我很不忿,到底谁是他亲兄弟?”黎承睿笑着说。 席一桦看着他,到底还是点头说:“好吧,第一件我等会就打电话给胡博士;第二件,明天我过来看你时给你带一点。” “谢谢桦哥。” 席一桦摇头笑了笑,正想说什么,这时门外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两人都是警觉性很高的人,立即转头看过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少年,双手抓着书包带,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里面,想进来,却瞥了一眼席一桦又不敢。 正是林翊。 第63章 林翊像一只挨过了冬眠的呆鼹鼠,傻乎乎地探过脑袋,以为别人不会注意他,突然间被人发现了,登时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好。黎承睿自然是笑了,冲他做了进来的鼓励动作,可林翊瞥了眼席一桦,却又害怕了,低下头跟自己的唇较劲。 席一桦不动声色地瞥了黎承睿一眼,说:“这不是之前遇到过的小朋友吗,叫什么名啊?我记得姓林的。” “林翊,”黎承睿笑了笑,补充说,“立羽,翊,好名字吧?” 席一桦挑了下眉毛,礼貌性地笑了笑说:“是不错。难得还有懂得来看你,很乖,很有心。” “那当然,”黎承睿得意地笑了,同时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桦哥你看你也很忙,出来一趟不宜过久,看过我了就请放心吧,我挺好的,这种程度的伤势一周后就生龙活虎了……” 席一桦被他说得笑了,作势要打他的头,却还是虚晃一招,瞥了眼门口踌躇着怎么过来的林翊,叹了口气说:“好了,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嗯,放心吧。”黎承睿说,“别告诉我家里人啊,连俊哥在内。” “知道了,你就活该孤家寡人躺这,多个家里人陪都没有。”席一桦笑骂了一句,起身转身就走。 他经过林翊身边时,侧头看了他一眼,和颜悦色地问:“林翊同学,我们是不是在阿睿介绍认识之前就见过?” 林翊吓得飞快摇头,手攥着书包带紧紧的。 “是吗?我也觉得这样,”席一桦微笑着说,“对着我不用紧张,我虽然官职比里面躺着那个大,但绝对比他和蔼可亲,你以后接触久了就知道。也许有一天,阿睿要欺负你,你还可以找我帮你教训他。” “睿哥不会的。”林翊鼓起勇气,小小声地反驳他。 他这么单纯可爱,倒令席一桦脸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他似乎想伸手摸他的头,但想想还是算了,回头对黎承睿意味深长地说:“好好陪你的小朋友吧,不过有些事不用我提醒你了,你自己要有分寸。” 黎承睿笑了,问:“像你那么有分寸,我懂的。” 席一桦一愣,随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废话,从上衣口袋掏出墨镜戴上,转头大踏步走出病房。 他一走,黎承睿就张开手臂,微笑说:“过来。” 林翊咬了咬唇,慢吞吞走到他病房前,黎承睿伸手想拉他,却被他侧身避开。 “怎么啦?”黎承睿问。 林翊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他,像用视线扫描一番似的,不放过他身上任何一个小细节。然后,林翊的眼中现出忧伤,轻声说:“是我的错,我不会再让你这样了。” “傻的你,这不关你的事,”黎承睿不由分说拉过他,忍着疼把少年圈到自己两臂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柔声说:“不是因为你打那个电话才出的车祸,是坏人做的,睿哥做了这么多年警察,抓了这么多坏人,有很多人早就看我不顺眼的,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对我做出这种事,真的不关你的事。” 他这番经过思考后才说出的话,成功地达到预期目的,林翊听后目光闪动,神情复杂,眉眼间有种又想哭,又哭不出来的矛盾。黎承睿一方面观察他,一方面却也心疼他,其实事发后一冷静下来,黎承睿已经对林翊打的那个电话起了疑心。根据他对林翊的了解,少年绝对不是那种任性骄纵的性格,正常情况下,他连听到自己的爱语都会害羞脸红,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打个电话来,蛮横要求恋人立即停车,听他说什么重要的话? 少年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什么?以林翊这么内向自闭的性格,指望他去发现车祸的先机或灵机一动想到他可能会遇到危险,这都是不可思议的。 黎承睿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林翊了解那个给他的车动手脚的人,他只凭了解,就知道对方会下手。 那个人是谁? 黎承睿想到那天晚上他只接触过两个人,一个是林翊,一个是林太太,难道林太太知道他对自家儿子动机不纯,所以想除掉他? 这个想法一出现,连他自己都想笑,他虽然跟林太太相交不深,却也知道这类师奶,若惹急了她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可能的,但拐弯抹角弄一场车祸却不大可能。 阿Sam也说过,下手那个人懂车。 黎承睿又想到另外一个人,在电梯口遇到的男人曾杰中,他当时的表现无懈可击,可他最后却奇怪地命令林翊回家做功课,显见是不乐意看到林翊上自己的车。 他预先了那辆车有危险? 或者根本就是他做的? 而因为林翊了解他,所以回去后才会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可他没有证据,不好直接说什么,只好在电话中胡扯,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讲? 黎承睿看着林翊,这是他爱入骨髓的男孩,他舍不得,也绝不愿用警察盘问嫌疑人的方式从他嘴里套话,所以黎承睿思考了很久,才决定一见面就要让小孩感到自己对他全心身信任,然后制造机会让林翊自己把事实和盘托出。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家的小恋人有多一根筋,他虽然腼腆又内向,可对真正走进他心里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也会给予相同的回报。 果不其然,他将责任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林翊一听便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是,是我的错……” 黎承睿握紧他的手,小声问:“你有什么错?宝贝,不要这么说自己。” “可是……”林翊又犹豫了。 黎承睿笑了,摩挲着他的手,认真地说:“我能理解你对我的保护欲,就像,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也会很懊恼一样。但是翊仔,你听我说,这件事不是你能阻止的,我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我的命,你无论做什么他还是会想要我死,所以这不关你的事,不要自责,你跟我在一起,以后,我的工作可能还是会让我陷入类似的危险中,我希望我的翊仔遇到事都能很冷静,不要难过,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你不开心。” 林翊看着他,同样认真地问:“真的吗?” “什么?” “无论我做什么,那个人还是会要你的命?”林翊闪着大眼睛问。 黎承睿笑了,说:“这句话的重点是整件事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懂吗?”他亲昵地摸摸少年的脸颊,说,“更何况,睿哥又岂是那么容易搞定的?这么看不起我啊?” 林翊挨近他,抱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没有碰到他的伤处。然后,少年闷闷地说:“我不开心。” “嗯?” “睿哥受伤,我很不开心。”林翊蹭了蹭他说,“我不喜欢你躺病床,我不喜欢医院。” “好,那我一定会努力快点好。”黎承睿笑呵呵地说,“为了你,我一定会用火箭速度康复。” 林翊悄悄地笑了。 黎承睿装作不在意地问:“你那天电话里说跟我有很重要的事谈,现在可以说了吗?” 林翊抬起头,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说:“我,我其实是随便说的。” 黎承睿转头看他。 林翊的长睫毛垂下,又扇动了会,终于扬起来,他忐忑不安地说:“我,当时只是猜的,我觉得你那时候开车上路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黎承睿耐心地问,“你觉得我的车出问题了?” “不知道,”林翊摇摇头,小小声地说,“只是,只是一种感觉啦。” “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因为……”少年又为难又矛盾。 黎承睿叹了口气,不忍他这样,摸摸他的头发说:“我替你说吧,因为你觉得,曾杰中不对劲是不是?” 林翊惊愕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 “我猜的没错,是吧?” 林翊不知所措地说:“可,可是中哥一直很好人的,我,我也不能确定。” “没事,我现在不是在定罪,我只是在做推测,”黎承睿柔声哄着他说,“宝贝,你就当跟我玩真心话的游戏好了,你可以对我畅所欲言,你知道,我就算抓人,也是要讲证据,不是讲推测的。” 林翊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觉得曾杰中不对劲呢?” “我跟他进电梯后,他,他看起来很高兴,又拼命忍着,很兴奋,还一直用很古怪的眼神盯着我,就跟,就跟以前那些衰人一样。”林翊厌恶地皱着眉。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是我的车出了问题呢?” 林翊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中哥一直喜欢改装车啊。” 第64章 “阿睿,你要我查的人我查过了,底子很干净,几乎一点瑕疵都没有。”黄品锡站在黎承睿的病床前,一边分他的羹汤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燕窝谁炖的,味道很正,火候到,完全不觉得腥,里面是不是放了姜啊?” 黎承睿很心疼地一把捂住保温桶说:“给你一点点尝就好了,你当吃饭啊?” “好吃嘛,”黄品锡顾着埋头吃,“别说,你妈手艺真不错。” “那当然好啦,”黎承睿刻意低调之下仍然掩饰不住得意,“不过不是我妈炖的。” “不是吧?”黄品锡百忙之中抬起头,“难道是你姐那种男人婆……” “别讲笑了,我姐做的燕窝你敢吃?”黎承睿丝毫不客气,“我住院的事连我妈都没说,更加不会告诉她。” “那是谁啊?”黄品锡挤眉弄眼地问,“莫非你最近春心动,桃花旺……” 黎承睿哈哈低笑,愉悦溢于言表,却偏偏撇开话题说:“少八卦了,继续说曾杰中的情况。” “哦,”黄品锡忙不迭吞下碗里的东西,抽出纸巾擦擦嘴说,“我刚刚跟你说过了,他很安分守己,是好市民,履历上也很寻常,不起眼,但也不差。” “牙医?” “是,他毕业于内地的医学院,都算有名,后来又去英国进修,参加过几次前往内地山区的医疗志愿队,热心公益,现在就职的私人牙科诊所在业内也算有名,不是野鸡医院,这个人循规蹈矩得很,从没出格记录。” 黎承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以你的经验,就看到这些?” 黄品锡嘻嘻笑了下,反问:“你先答我,为什么要我瞒着大家,偷偷摸摸查这个人先,他跟你这次出事有什么关系?我查了一下,除了他正好住在你当晚前往的地点附近外,这个人跟你平时根本没交集。” “先说说你的疑点。” 黄品锡点点头,说:“他的履历疑点有一项,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勤恳努力,学历也过得去,业务上从没被人投诉或出现事故,还热心公益事业的牙医,会混了十几年,还只能给私人牙科诊所打工?” 黎承睿点点头,说:“而且他居然还住公屋。” “是的,我查到,他在牙科诊所的职务也不算好,收入一般。”黄品锡问黎承睿,“虽然不排除当事人怠懒,不思上进或者机遇不好等等因素,但十几年后仍然跟初出校门时一个待遇,一个男人混成这样,我觉得有点怪,好像这个人不喜欢升职加薪这些普通人都喜欢的事。” 黎承睿挑眉,笑着说:“或者说,他不是不喜欢引人注目,而是不把所做的工作当成事业去经营。” 黄品锡点头说:“是,更准确地说,也许这个男人在做牙医这个职业上没有野心。” “一个男人对所从事的职业没野心,也就不会为之奋斗,但造成这样的原因却有很多样,其中一样,也许是因为他的认知体系中,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黎承睿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品叔,如果我说,我怀疑这次车祸,根本就是他做的手脚呢?” 黄品锡吃了一惊,立即收敛笑容问:“阿睿,你为什么确定是他?” “我不能确定,但当晚我出事前确实见过他,”黎承睿说,“他跟我寒暄了几句,我原本没起疑心,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的话颇有玄机似的。” 黄品锡跟他共事多年,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一个人,于是正色说:“可是,他总得有个动机不是吗?难道说只是看你不顺眼,抑或他根本就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黎承睿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之前的判断是,这次车祸的执行者很有可能就是之前一直深藏不露的凶手,但曾杰中离这几起谋杀案很远,至少从表面上,完全没有联系,他们都是警察,不能这样凭臆断去怀疑一个人。 如果假定曾杰中就是车祸的始作俑者,那他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原因,黎承睿皱了眉头,想起林翊生动如画的眉眼,他呆呆却可爱的模样,他笑起来时,宛若灵动澄净的泉水流动。这一切,如果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懂得欣赏? “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如之前的那些衰人。”林翊如是说。 黎承睿猛地握紧拳头,如果曾杰中也跟他一样对林翊这样的少年情根深种,那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未婚?” “是,没有婚姻记录。”黄品锡说。 “是同性恋吗?” “这个……”黄品锡顿时将他的意思理解为他跟凶手有无共同点,“你怀疑他其实跟陈子南那种人一样?我马上去查,放心,他如果是个同性恋童癖,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拜托你了。”黎承睿诚恳地对老友说。 “自己人客气什么,”黄品锡想了想又问,“你跟他接触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黎承睿跟他对视,凭着对他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黄品锡想问的远不只是这个问题。黎承睿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过了一会才问:“阿品,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有七八年了吧?”黄品锡说。 “我还记得,我刚刚分来重案组时,你挺看我不顺眼的。” 黄品锡笑了,坐下来给了他一拳骂:“还记仇呢?谁让你那时候刚从美国回来,眼睛长在头顶,动不动就是那套东西,根本不符合本港实情嘛,我们几个老的,当然看你不顺眼。” “直到我们一同出生入死,咱们才算真正成了信得过的兄弟。” 黄品锡看着他问:“还没老,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来追忆当年啊?” 黎承睿呵呵低笑,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阿品,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的私事有不对的地方,希望你看在这么多年弟兄的份上,相信我的人品。” 黄品锡一下严肃了起来,他盯着黎承睿,良久才问:“不是我猜的那样吧?阿睿,你该知道……” 黎承睿坦然看向他:“我只有一句,我没做对不住良心,对不住警徽的事。” 黄品锡呼吸变粗,一下站起,想说什么又不得法,愤愤然看着黎承睿,骂道:“你疯了,撇开别的不讲,那只是个未成年人,你这样跟那些人渣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他们,你很清楚,”黎承睿冷静地反驳他,“我永远不是那种人。” 黄品锡气急败坏,怒道:“就算不是,可你们这样有什么前景,你上有高堂的,别说我不提醒你!那个小孩呢,没定性的,你跟他说什么将来?啊?他连自己要读什么科目都搞不定吧啊?!” “你说的我又怎么会没想过?”黎承睿长长叹了口气,“我要是能避开,会让自己这样吗?” “简直不知所谓!”黄品锡猛地拍了一下床头,“我没眼看了!” 他转身就走,黎承睿想出声挽留,却还是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情况,连他要好的朋友,过命的弟兄都无法理解,别的人呢?他几乎已经能预见这件事会给黎家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效果。 黄品锡说得很实在,林翊没定性,他们的前景太难。 可怎么舍弃?他在三十岁这年,耗费了几乎一生的热情来爱上一个人,他很清楚,从今往后,再无别人能替代。 黎承睿握紧拳头,他看着桌子上林翊给他送过来的炖燕窝,忽然眼眶一热,心想,只要林翊还愿意靠着他,那么他的所有坚持就都有意义,而万一林翊也否定他们的感情,那么,就放手让那个孩子好好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他黎承睿,没有什么输不起。 门口传来敲门声,黎承睿一看,居然是曾珏良。 几天不见,曾珏良身上青涩的大学生气息褪去不少,他显得越发成熟能干,看来在商业犯罪调查科的工作令他获益不少。 “来了?”黎承睿笑着跟他打招呼。 “黎Sir,”曾珏良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席总督察吩咐我给你送一样东西,我顺便来看看你。” 黎承睿有些意外,曾珏良又笑了,他走过来递给黎承睿一个纸袋,轻声解释说:“我去总部办事,遇到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给。” “谢谢。”黎承睿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精致的香水小瓶子。 “他让我转告你,胡博士已经答应你的事了,同时,我也有个好消息向你汇报,”曾珏良笑容加深,“庄翌晨的案子一个礼拜后会正式开庭,我们这次掌握的证据,足够让他判十年以上。” 第65章 香水瓶子很复古,厚厚的蓝色玻璃瓶壁有吹玻璃时代遗留的粗粝质感,瓶子形状类似缩小版的古希腊水瓮,瓶盖用木塞代替,一根纤细的草绳绑住盖子,系于瓶颈,整个瓶子拿在手里,不像一个香水瓶,倒像一件艺术品。 黎承睿当着曾珏良的面把瓶盖打开,一股沁人心扉的味道钻入鼻端,清雅宜人,有雪杉木香,也有柑橘果香,类似于他在郑明修遇害现场闻到的味道。 但还远不仅此,黎承睿忽然觉得,除此之外,他还在其他地方闻过这个味,而且绝对不是席一桦同在的场合,但具体在哪,他却忽然记不起来。 黎承睿把木塞盖上,对一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曾珏良笑了笑,问:“怎么啦?” 曾珏良回过神来,说:“黎Sir,你喜欢这款香水?” “是啊,挺特别的,”黎承睿说,“听说只有在巴黎才有得买,很金贵的。” 曾珏良笑着回答他:“不一定的,可能本港有些小店,也有卖这种手工调制的香水……” “你怎么知道是手工调的?”黎承睿随意地问,“看来你对香水也很有研究啊。” 曾珏良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微微红了脸说:“要说研究肯定不敢当,只不过家母以前做开香水化妆品这一行,她很喜欢,也自己动手做过,我不过耳闻目睹而已。” “那真是了不起,”黎承睿笑了,“我都不懂闻的,只知道它味道好,却不知道好在哪。” 曾珏良热心地说:“我也不怎么懂,如果我妈在,可能闻两下就能说出有什么不同,我记得以前她跟我讲过,这些香味的比例很关键,比例不同,即使同样的原料,出来味道也会完全不一样。” 黎承睿兴致勃勃地问:“那么你妈妈能记住一种香水,然后判断出它或者找出类似的么?” 曾珏良想了想说:“可能可以,我回去问一问她。” 黎承睿把香水递过去,然后说:“拜托你妈帮我找一款类似这个的,桦哥的东西虽然好,但成本太高,我可不想为了瓶香水特地飞法国去。” 曾珏良高兴地笑眯了眼,接过香水后说:“好啊,这种小忙我妈肯定很乐意帮的。” 曾珏良走后没多久,黎承睿就累得睡着了。那天晚上他梦见林翊在离自己很远的悬崖边站着,呆呆地看着前方,黎承睿不知为何,觉得他周围很危险,拼命朝他喊过来,可林翊充耳不闻,然后,就在他眼前,一个人冲过去把林翊一推,将他直接推了下去。 黎承睿吓醒了过来,喘着气,发现自己全身被冷汗湿透。他没法继续躺着了,趁着护士巡查没开始,他自己忍着疼下床走动,慢慢来到病房窗边,这是早晨,露水还凝结在枝头,风有点大,吹得他的病服哗啦作响。 他深呼吸了几下,不断告诫自己,那只是做梦,林翊没事,他昨天还跑来,偷偷摸摸塞给自己一小桶燕窝粥,说是偷妈咪藏起来的燕窝煲的。他还笑那个傻孩子,亲自给了他钱,吩咐他买更好的补上。 这么甜美的境况,如果戛然而止,黎承睿觉得自己定然承受不住。 可林翊与那个曾杰中住那么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曾杰中是不是嫌疑人,同样不能确定曾杰中是不是对林翊有肮脏卑鄙的念头,他怎么能放心得下? 哪怕只有一分危险的可能,他也放心不下。 如果可能,真想把那个孩子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藏好。 过了一会,他自己摸去盥洗室洗漱完毕后,又重新回病床上躺好,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医生护士巡查的时候,不出片刻,他的医生带着几位护士果然来了,例行检查之后,医生笑容满面地说:“黎Sir,你的恢复情况很好,过几天就可以出院,然后来复诊就行。” “我想明天出院,可以吗?”黎承睿问。 “这……”那个医生迟疑了一下,“应该还是多住院两天为好。” “我工作很多。”黎承睿声音温和,但口气却不退让,“这点伤,我心里有数的。” 医生磨不过他的态度,最后让他再住一天,后天出院,黎承睿松了口气,对接下来的服药打针剂换绷带等无比配合。等他们一走,黎承睿正要给重案组那边打电话,忽然病房门被人一下扭开,他抬头一看,却见赵海臣带着两名助手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口。 “可以进来吗?”赵海臣似笑非笑地问。 “赵大状,你如果想进哪里,还用得着询问?”黎承睿歪在枕头上看他们。 赵海臣哈哈笑说:“黎Sir,你受了这次伤,看起来倒幽默了不少。” “赵大状也是一如既往地坦诚,”黎承睿微微一笑,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说,“请坐。” “不用了,我等下十点还有个会,”赵海臣看着他说,“我这次来,是给黎Sir送份大礼。” 他朝后支了支下巴,一个助手走上去,递给黎承睿一个纸袋。 “我们庄先生听说黎Sir出了车祸,很担忧,也很愤慨,庄先生是个讲情义的人,他把你当朋友,现在有人动你,就是不给庄先生面子,所以庄先生吩咐人用了些警方用不了的办法,查了一下这次的事。” 赵海臣故意停顿了一下,黎承睿却知道这是律师惯用的伎俩,他反而好整以暇,慢吞吞地说:“那我谢谢庄先生了。” “黎Sir不看看纸袋里的东西?” “不是有赵大状这样好的解说吗?”黎承睿哈哈低笑,“赵大状平时咨询费按小时算,我可付不起,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赵海臣有些惊奇他如此淡定,不觉正色看了他俩眼,不再卖关子,点头说:“好吧,我长话短说,庄先生手下的人发现,黎Sir的车在出事前几天,曾经拿去洗过一次,对不对?” 黎承睿点点头。 赵海臣微微一笑:“然后第二天,你又给车子加了一次油,对吗?” 黎承睿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了,他坐直了身子,问:“请直说。” “洗车的人,和加油的人,都曾经坐过牢,也都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减刑,庄先生查到的结果是,席一桦总督察有段时间曾爱心爆棚,被上级委派去监狱做过督导,他正好给这俩个人上过课。” 黎承睿这下无法沉默了,他粗声粗气说:“别开玩笑了,席一桦想杀我,有的是比这个更简单快捷的方法。” “没错,可席一桦是总督察,他为什么要直接动手搞你而毁掉自己的前程呢?”赵海臣扶了扶眼睛,带着一贯的嘲讽微笑问,“你不过是个小督察,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可他为什么?”黎承睿盯着他,“赵大状,凡事要讲证据和合理性,你要凭空捏造,也得捏造说得通的。” “如果他就是杀人凶手呢?黎Sir,你们查了这么久,难道不是越来越接近真相了吗?”赵海臣步步逼近,“你即将毁了席一桦精心设计的谋杀案,他怎么能放过你?更何况,”他停了停,嘲笑说,“你还是黎承俊的弟弟。” 黎承睿猛地一惊。 “席一桦对黎承俊,啧啧,可真是好啊,”赵海臣瞥了他一眼,“庄先生不过是想黎博士转让他的专利,席总督察就能拼着身家性命不要来跟庄先生对上。试问一句,他们这么好的感情,黎Sir作为黎博士的亲弟弟,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样回避问题就没劲了,”赵海臣微笑说,“黎Sir,说句不好听的,你们黎家,现在最有出息那个就是你,你说一句,顶得上别人十句。你的父母,你的哥哥姐姐,哪个不把你的意见当回事?如果你死于意外,席总督察再亲自来做善后,你们一家人还不得对他感激涕零?” “赵海臣,你说够没?”黎承睿猛然打断他,怒道,“我自问比你更了解席一桦的为人,我也更明白我大哥黎承俊是个什么人,我们兄弟间的感情不是你能挑拨的。像你这种习惯颠倒黑白,唯利是图,心里没半点仁义廉耻的人,无法理解,也不配理解我对我的两个兄长所怀有的信任和支持。不怕跟你讲,别说他们俩的私人生活如何选择,就算为了他们好,要拿去我这条命,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你可以滚了,我这里不欢迎你!” 赵海臣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说:“你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反应我见多了……” “滚!”黎承睿低喝道。 “好吧,既然你不欢迎,我就不多话,”赵海臣微微一笑,“你闲暇时不凡看看我们提供的资料,有席总督察与那两个人见面的照片,那两个人对汽车的了解可算专家了。哦,还有,你大概不知道吧,席总督察以前读警校,最擅长的,就是做爆破品,还曾经拿过奖。” 黎承睿没说话,只是阴沉着脸,默默伸手,将自己偷偷藏在枕头下的配枪拿出,上膛。 赵海臣终于变了脸色,抿紧嘴唇,转身离开。 第66章 赵海臣走后好一会,黎承睿想也不想,就将整个纸袋丢到一旁。 这些东西哪怕有用都不能用,黎承睿想,与其说他特别信任席一桦,不如说他特别不信任庄翌晨。 那个黑道老大,装得再人模狗样,也掩盖不了内里饿狼一样的本质。他今天有本事伸手到自己的调查中,明天就能左右他的判断,继而令自己莫名其妙为他所用。 事有一便有三,妨碍司法公正的源头,往往发生在这些看起来对自己特别有利的细节上。 他是一个警察,这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在其位则谋其职,说白了跟正义感、个人操守也没太大关系,而是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职业,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个职业中的身份而已。 黎承睿想起很久以前,席一桦刚刚穿上警服时,他还只是个中学生,簇拥到桦哥身边又羡慕又嫉妒,可没过多久,席一桦就在追捕毒贩时被枪击中,子弹穿透左臂射入肺部。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拼命制服了罪犯,同事们赶来时,据说这个小伙子浑身是血,却牢牢将自己与罪犯拷在一起。到他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时已经是一礼拜后的事,黎承睿跟黎承俊一起去看他,俩兄弟挤在桦哥病床头,看着他灰白的脸色都不敢说话,还是席一桦笑着伸手一边一个拉着,说自己没事,说让他们别担心。 “又不是拍警匪片,不用这么搏命吧?”黎承睿那时正是叛逆期,便是好好一句关心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一定要人为加几分不屑,以表示自己很酷,很有个性。 反倒是黎承俊真诚地忧心忡忡,直截了当问:“桦哥,你要是死了,你房间里那套航模给不给我?我想拆开看很久了。” 席一桦被他们俩兄弟逗乐了,笑得引发一阵咳嗽,完了安抚黎承俊说:“放心,模型是你的,还有,我没有搏命,只是到那一分钟,哪想那么多,吃这行饭,做什么都是条件反射而已。” 黎承俊安心了,笑得没心没肺,黎承睿却不信,反问他:“你冲上去都不怕吗?你知不知道会死啊?” 席一桦想了想告诉他:“后来怕了,可又想我都中弹了还让坏人跑掉,不是白受伤了吗?” 这件事一直存在他的脑海中,他不否认,虽然他也怀疑过席一桦,但他极度不愿意将桦哥与谋杀案联系起来。赵海臣的推测也许有说服力,也有相应的证据,可是他的结论却让黎承睿无法接受。 席一桦怎么可能会要他的命? 这么多年的弟兄,就算没一起出生入死过,可那些相处,教诲和受益却历历在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想要自己死? 更何况,他知道席一桦对黎承俊的感情,他了解自己大哥,黎承俊是个高度理性的科学主义者,可他不是没有感情,他对家里人的重视是用另外的方式表达的,这点他们黎家人都很清楚,因为他们也同样用另外的方式表达对黎承俊的爱。 黎承俊不会容忍席一桦伤害自己的家里人,而席一桦精明睿智,除非智商倒退,否则也不可能去做这种有可能永久性损害两人关系的事。 赵海臣说的话其实都有道理,只不过他不知道席一桦和黎承俊是什么人,他同样也不理解,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十几年却只甘愿在一旁看顾守候,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所以黎承睿才会压抑不住怒火,在某种程度上,他理解席一桦,理解黎承俊,从不打算就他们的关系多嘴多舌。别说他,就是当年跟席一桦退婚的大姐黎承思,心里再鄙视席一桦,可这么多年了,她也从未做过多余的事来伤害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都爱黎承俊,他们也都了解席一桦。 但赵海臣带来的材料,其实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席一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身居高位,若说利用他的职务之便做点什么,并不是没可能的。 黎承睿正想着,突然病房门被人推开,周敏筠嘻嘻哈哈地喊:“阿头,我给你带早餐了,你醒了没啊?” “早醒了,已经会过客,”黎承睿注意到,周敏筠后面居然跟着别扭的黄品锡,虽然还是拉长着脸,可黎承睿却很高兴,他知道黄品锡若想不通,此刻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极品鸡粥哦,品叔带着我开车特地兜去强记给你买的,”周敏筠笑着拉过他的病床小桌,在上面放好保温桶,舀出一碗粥,顿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来。 黎承睿却皱眉说:“没加葱吧?我不喜欢……” “没放,特地交代了,”黄品锡不觉接了嘴,一开口才发现,顿时脸上现出尴尬,支支吾吾说,“谁不知道你嘴刁,活该你日后讨不到老婆……” 黎承睿笑了,周敏筠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了起来,黄品锡恼羞成怒,骂:“笑什么,快吃,很多正经事等着做呢。” 黎承睿一边笑一边拿去勺子吃了起来,味道一如既往的很好,但不知为何,这碗粥喝下去,感觉比平时更加暖和。 周敏筠趁着他吃东西的间隙,简明扼要地报告说:“胡博士关于车检的报告传来了,我们几个先看了下,果然够细致,他们的意见跟鉴证科的同事大致一样,都认为车祸爆炸是因为油箱外先人为黏合了一个小爆破物。” “新发现呢?”黎承睿问。 “有两处,”周敏筠眼睛亮亮地说,“爆炸残余物中有塑化剂和氯酸钾,利用电流引爆,这是一个小型塑胶炸弹。” 黎承睿与黄品锡对视一眼,感叹了一句:“没想到我居然差点让一个盗版C4给干掉。” 黄品锡白了他一眼:“童言无忌,你现在不是还能吃能睡?” 黎承睿笑了笑,问周敏筠:“还有呢?” “除此之外,还发现有爆破物外壳有碘伏。”周敏筠皱眉问,“凶手要用碘伏做什么?” 黄品锡接口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碘伏我们一般用在药用脱脂棉上处理外伤,它并不能增加爆破效果,这个人到底怎么想的?” 黎承睿皱眉不语,他抬头看向窗外,隐约想到什么,却又想不分明。 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他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要不是受伤的话,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带林翊去大澳那边玩。 忙完这个案子,是该给自己好好放个假了。 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黎承睿接了,电话那端传来曾珏良的声音,带着兴奋和紧张:“黎Sir,我是阿良啊。” “阿良,我拜托你的事怎样了?”黎承睿向在场两个人做出噤声的手势。 “我正要跟你说,我阿妈闻了席总督察送你的香水后说,这种调配很难,是高手调的,以前欧洲的香水铺都有自己的独门配方,一般人很难复制出来。” 黎承睿直觉他有话没说完,便问:“然后呢?” “然后,我妈妈说,虽然没办法做出一模一样的,可是市面上有一款现成的,跟这个味道差不多,但是中味略有不同,余味也没这个清幽,就是不知道黎Sir喜欢不喜欢……” “没关系,你帮我买一瓶你所说的类似的,两瓶都带给我送来,我再还钱给你。” “好的。”曾珏良似乎很高兴,“黎Sir,我今天很开心。” “怎么?” “庄翌晨已经收押候审,然后你又给我安排事做,”曾珏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之前一路都担心,你会因为我接受席总督察的指点而怪我。” 黎承睿心想,你也是给席一桦当枪使而已,他要搞垮庄翌晨,可不是为了帮你报仇。但他不能说这句话,只好笑了笑说:“我要说没关系是不可能的,你那么做,虽然效率提高,也显得你很聪明,但是严重点讲是违反纪律,我希望你没有下次。” “我明白,对不起,”曾珏良小声地说,“黎Sir,不怕跟你讲,我老豆死得太冤枉,他是被庄翌晨害的,所以我一天不把庄翌晨这种衰人绳之以法,我就一天都睡不安稳。” “难道你当警察就是为了报仇吗?”黎承睿问。 曾珏良沉默了一会说:“我不否认,这是我最初的动机。” 黎承睿淡淡地说:“这个动机无可厚非,但我喜欢,随着你做这份工作越久,你会越明白,除了报仇,警察还能做很多别的事。” “我知道了,”曾珏良低声说,“谢谢你黎Sir,我没撒谎的,你一直是我钦佩的前辈。” 黎承睿挂了电话,对黄品锡简单地说:“不管朝我下手的人动机如何,他用碘伏,就跟之前连环谋杀案的凶手有医学背景发生联系了,你觉得呢?” 黄品锡诚实地说:“有点牵强。” 黎承睿闭上眼想了想,说:“我知道,不过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这是同一个人,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早就确定,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个受过高等教育,有医学背景,有一整套严密的自我道德观,也许还有宗教信仰,以及他……” “还有洁癖。”黄品锡说,“每个凶案现场,除非他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才会出现,多余的灰尘都没有。” 黎承睿猛地睁开眼睛,脱口而出:“我明白了。” “什么?”周敏筠和黄品锡齐齐吓了一跳,一块出声问。 “碘伏,”黎承睿目光炯炯地说,“我刚刚一直有种熟悉感,爆破物残余中为什么有碘伏?不是为了助燃之类实际用途,而是完全没用,只是一种下意识行为。” “怎么说?” “你还记得程秀珠案发现场,我们找到的毛巾吗?”黎承睿问。 黄品锡点头说:“记得,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找不到。” “因为那根本就跟碘伏一样,是没必要的,可凶手会去做的一个程序。”黎承睿说,“你们知道洁癖是怎么回事吗?” 周敏筠点头说:“这个我知道,我以前有个同学就有轻微洁癖,她一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拿滴露消毒水擦座椅。” 黎承睿微笑说:“没错,这个人也是这样。他把程秀珠推入浴缸溺死,做完这一切后,他下意识扯了一块毛巾擦手,他钻入我的车子里安爆破物,可他做完后下意识地拿浸了碘伏的脱脂棉擦东西。” 黄品锡此时也明白了,他也笑了,说:“真是个洁癖,他一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可一个普通人,即便是个洁癖,也不会随身带着碘伏。”黎承睿说,“这个人一定是个医生。” “有了这个证据,我们就有六成的把握将他跟谋杀案联系起来,”黄品锡沉吟说,“阿睿,我现在觉得那个曾杰中嫌疑很大,可是要说他一个人杀了这么多人,我还是有点怀疑,因为根本说不通啊。” “你先二十四小时监视他,找员警帮忙搜搜他的身,借口嘛,比如怀疑他藏毒之类,你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带着碘伏脱脂棉。” “好。” 黎承睿眼中闪出精光:“另外,程秀珠那边的亲朋好友,你们再去问问,拿上曾杰中的照片让他们认认,我就不相信,一个老女人突然找到好男人,她忍得住收起来不告诉任何人?这根本违背女人的思维嘛。” “喂,阿头你不要这么说哦。”周敏筠不同意了。 黎承睿笑了,说:“只要有证人,马上拘捕他,然后申请搜查他的住所。” “是。” 黄品锡看着他,试探着说:“只要曾杰中是主要嫌疑人,我们基本上就可以破案了,你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黎承睿想起程秀珠案中找到的毛巾,他现在有印象了,有关席一桦的香水为什么他会觉得似曾相识,因为当初拿到那条毛巾的瞬间,他也闻过类似的味道。 席一桦,并不能洗脱嫌疑。 “阿品,你又没有想过,如果这几个凶杀案其实不是连环凶杀,而是由不同的人做的呢?”黎承睿缓缓地问。 黄品锡一惊,脱口说:“难道有不只一个凶手?” “说不准。”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做警察多年,有人为一文钱杀人,有人为几句口角去灭口,有人能素不相识拔刀砍杀路人,有人只是为了好玩去要别人的命。谋杀有时候不用太多理由,更何况,我们现在看到的,跟这几个案子有关系的人,都有各自可以动手的原因。” 黄品锡和周敏筠的脸色都凝重了,一时间,屋里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无论如何,先锁定曾杰中吧,好了,你们回去做事。”黎承睿发了话,两人点点头,转身要走,黎承睿叫住黄品锡:“阿品,你等一下。” 黄品锡转头,周敏筠很识时务地说:“我去外面等。” 她走出病房,黎承睿这才对黄品锡问:“你谅解我了?” “你搞清楚,我不会支持你的,”黄品锡没好气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是你的私事,你都几十岁人了,难道我还要去干涉你的私事?” 黎承睿笑了,说:“谢谢你。” “别,”黄品锡摇手说,“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那个小的现在看着是很乖,可人是会大的,等他大了又会是另一个想法,哎,总之你好自为之吧。” “嗯,”黎承睿点点头,“我想过了,只要他一天不离开我,我就护着他一天。” “你以为你情圣啊?”黄品锡鄙夷地说,“行了,随便你吧。” “等等,我还有件事拜托你,”黎承睿说,“这件事比较重大,除了你我信不过其他人。” 黄品锡见他神色严峻,也正经了起来,问:“什么事?” 黎承睿把手上赵海臣交来的资料袋递给他,说:“庄翌晨给我的,他一直想误导我席一桦才是凶手,这是他用来指证席一桦的证据。” 黄品锡接过纸袋,愕然说:“席总督察?这不可能。”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觉得无风不起浪,席一桦跟庄翌晨的恩怨,杀了郑明修也不出奇。” 黄品锡问:“你想我偷偷调查席一桦?” “是,”黎承睿大大方方地点头,“我怀疑他们之间有黑色交易,但因为利益分割不平均,现在两方都恨不得咬死对方。” 黄品锡皱眉:“你不怕么?他可是席总督察。” “我但愿他没事,他平安,我们大家都平安,”黎承睿缓缓地说,“你不会明白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清清白白。” 黄品锡思考了一会,然后说:“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就在此时,黎承睿的电话又响了。他低头一看,打电话的人居然是林翊的母亲。 黎承睿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忙接通,刚“喂”了一声,林师奶哭喊的声音就差点刺破他的耳膜:“黎Sir,黎Sir吗?我找不到翊仔,他昨晚整晚没回,我现在找不到他……” 黎承睿心里一紧,忙问:“林太太,你说清楚点,什么叫翊仔找不到了?” “昨天还好好的,他去上学也很正常,哪知我下班家里就没人,我以为他去买菜或去找同学做功课,可左等右等,等到晚上十点多都不见人影。我以为他可能去谁家玩得忘记时间了,可打了一晚上手机,都是关机,他也没有给我打回来,我今早去学校,他也没去上学。黎Sir,我们家翊仔不是这么乱来的,他一定是有事了,一定是……” 第67章 黎承睿瞬间觉得浑身血液都被抽离,体温似乎降到低点,脑子出现一种缺氧的症状般晕乎乎无法运作,耳朵里嗡嗡地只回响一句话:林翊不见了。 林翊不见了。 他忽然有种跌入悬崖的感觉,那种脚无法沾地的虚空感,却偏偏夹杂着心里的焦灼和恐惧,经历过劫匪毒枭,看过爆头断肢的黎警官,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想我必须冷静,可他却发现自己连个电话都拿不稳。 无奈之下,黎承睿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痛过之后,他找回些许冷静,对一边惊诧万分的黄品锡说:“品哥,你这次要帮我。” 他们共事多年,黎承睿从未称呼过黄品锡“品哥”,也从未用对他说过“你要帮我”这种话,黄品锡感慨之余,却也收起一贯的嬉笑状,正色说:“你说就是。” “林翊不见了,从昨天上午去学校后就不见了踪影,他不是那种做事没交代的孩子,我了解他,”黎承睿哑声说,“我很担心,非常担心。” 黄品锡没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争执,只得说:“不用急,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 黎承睿定定神说:“他突然这么不见了,我觉得有几种可能,第一是他因为自己的因素回不来了,也许出了什么意外,那孩子有哮喘,也许突发了也不一定,”他顿了顿,“你让阿Sam马上查一下,昨天到今天各大医院的急诊名单里有没有他。” “好。” “第二种可能,是他被某些有心人抓住,想利用他来牵制我,目前为止,能这么做的有心人,除了庄翌晨就是席一桦,庄翌晨那边要忙开庭的事,狗急跳墙之下,未必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不要发抖,“这就要你来,你私下里跟赵海臣接触一下,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人在庄翌晨那,我们递了台阶过去,他一定会顺着下。” 黄品锡点头说:“我马上去,正好阿敏也在,干脆让她去学校打听打听,林翊昨天离校时有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好,麻烦你们了。”黎承睿扯了扯嘴角。 “客气什么,”黄品锡不放心地说,“阿睿,放宽心在这等着,我们的能力你还不放心么?最多我让同事们把手头上的事先停一下,找到人再说,也许小孩子贪玩一时迷路而已,别想太多。” “我有分寸,”黎承睿勉强微笑了下,“谢谢。” 黄品锡不再多话,他再拍拍黎承睿的肩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黎承睿等他们走了一会,却迅速起床,拔掉针剂,自己将挂着的夹克衫罩在病服外,摸出藏着的枪收好,换上帆布鞋,弯腰的时候碰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了一下,但他此时顾不上这些。他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出病房。黎督察有高明的反侦察能力,这使得他轻而易举避开医护人员的注意溜出住院大楼,再穿过医院长廊,走出大厅,很快就出了医院。 他置身本港狭隘而繁忙的马路边,深吸了一口气,招手叫了一辆的士。 坐上去后,黎承睿报上林翊家的地址,他打算先赶到那,看看林太太,无论如何,此刻林太太的心焦程度不亚于他,林翊最爱他的妈妈,黎承睿不能在这时候放着她不管。 车子行驶得很快,黎承睿十五分钟不到就再度来到林翊楼下,他一边给林太太打电话让她开了门,一边飞快进电梯,按了楼层上去。 站在门口的时候,他首次注意到林翊家的铁门,款式很老旧,后面的木门贴着大红的财神图,上面的透明胶贴得无比平整,连一丝皱折都没有,这肯定是林翊做的,黎承睿想象着那个少年惦着脚尖一丝不苟贴门神画的模样,忽然觉得眼眶开始发涩。 他不能承受那样的失去。黎承睿再一次于心底确认这一点,这个可能性想都没法想,只要稍微想起,他就疼得仿佛有人拿锯子在心脏位置仿佛拉锯一般。 门很快被打开,林师奶红肿着眼睛,见到他犹如看到主心骨,焦急地问:“怎样?黎Sir,有消息吗?” 黎承睿摇摇头,不得不用和缓的口气说:“暂时还没有,别着急,我已经让重案组的同事帮忙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天生给人的信赖感此时起了作用,林太太的情绪稍微安静了,她侧身让黎承睿进门,还有精神想起给他倒水,说两句真情实感的感谢话。 “不用跟我说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到翊仔。”黎承睿说,“林太太,你坐下来,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林太太配合地坐下。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问:“林太太,翊仔的交友状况如何,他会不会瞒着你在外面……” 林太太想也不想,立即摇头说:“不会,我的翊仔一直都那么乖,你也知道的,他会买菜,会帮我做家事,他虽然不喜欢说话,人也不聪明,可一直安分守己,连跟同学家打机玩球都少有,更别说打架泡马子喝咳嗽水这些,他真的很乖仔,街坊们个个都说我儿子乖的,你不信问问去,黎Sir,你不该这么想他的,他那么喜欢你,当你是他大哥那么崇拜,你不要这么说他,他知道会伤心。” 黎承睿忙说:“我知道他很好,这只是例牌问题,你不要介意。” 林太太眼中又涌上眼泪,哽噎着说:“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让林翊从小就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穿也没别人好,吃也没别人好,身体还不如别人,我又忙,他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去医院排队拿筹看医生。真的,我对他不住,我不是好妈咪,我总是想趁着现在还能做得动多做点,等日后翊仔大了,读书做事,成家立业,样样都要花钱。我就是想给他好点的生活,这么多年没陪他,等我意识到,儿子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了……” 黎承睿没说话,他站起来给林太太倒了水递过去,抬头四下打量这套简陋狭隘的蜗居,这是林翊成长的地方,也不知道有多少日日夜夜,少年一个人安静坐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母亲回来。 他一定很孤独。 “他最近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黎承睿问,“有没有跟人发生过争执?” 林太太想了想说:“其实,我倒觉得他这段时间比以前开朗多了,大概是认识了你的缘故,他有跟我说,黎Sir你很照顾他,教他很多道理,还很有耐性跟他交流。因为这样,我心里一直很感谢你。至于跟人吵架打架这种,我们家翊仔不会的。” 黎承睿禁不住心里泛上一种酸楚,他哑声问:“他平时有要好的同学吗?” 林太太摇头说:“没见过有,以前,唉算了,这些都过去了。” “以前怎么啦?” 林太太擦了擦眼角说:“其实刚刚读中学时我们家翊仔也有朋友的,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经常来找他,有礼貌,爱笑好动,我很放心他跟翊仔玩。他们很好感情的,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 “一起学钢琴?” “啊,翊仔有跟你说啊?”林太太点头说,“是啊,那个孩子拉他一块学什么钢琴,我们这样的家境学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可他们很喜欢,翊仔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样东西,我怎么忍心反对?没钱也只好咬牙跟他舅父借,给他买钢琴,让他去上钢琴课,那段时间翊仔整个人都很高兴,我看着也开心。可惜……” “那个男孩自杀了。”黎承睿替她说下去,“这件事对翊仔打击很大吧?” 林太太叹了口气说:“他就算不出声讲,我也知道一定心里很痛,那个男孩过身后,翊仔让我把钢琴卖掉,从那时起,他就越来越自闭了。” 黎承睿问:“那个男孩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太太侧头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翊仔平时叫开他是叫阿凌,全名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他的英文名好像叫什么阿Joe。” “阿Joe?”黎承睿默默念了一遍,下意识地问:“Joe?J开头?” 林太太茫然说:“我不知道啊,我英文不好,这也是当时听人叫他我才记得的。啊,你要问他的事,最好就问楼下的曾医生,他跟曾医生是姨表兄弟。” 黎承睿心跳加速,失声问:“曾医生,是曾杰中吗?” “是啊,”林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整栋楼就一位曾医生,大名曾杰中。他很好人的,阿凌介绍他跟我们认识后,他就一直跟我们有来往了,后来阿凌出了事,翊仔整个人很消沉,我怕他有事,就想给他换个环境,也是曾医生帮我们递申请,我们俩母子才能到这边住。” 黎承睿点点头,压抑住心里的激动,站起来冷静地说:“谢谢你林太太,我现在有点事要跟我那帮伙计说,借一下翊仔的房间打电话,你不介意吧?” “不,不会。”林太太忙站起来,走过去帮他打开了林翊的房间门。 黎承睿进去后关了门,立即拨通黄品锡的电话,简要问:“阿品,我刚刚得知,曾杰中有一个表弟两年前自杀,这个少年英文名叫Joe,我怀疑他就是郑明修密室中缺的那个J打头的视频主角。” “什么!?”黄品锡在那边惊叹了,“这么一来,曾杰中是凶手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是的,而且也很合理,我们现在要证明的,就是第一,曾杰中的表弟Joe的死与郑明修那些人渣有关系;第二,曾杰中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可是林翊的失踪……” 黎承睿握紧手机,冷声道:“一定跟他有关,你带多几个弟兄立即以他有绑架嫌疑申请搜查令,马上赶来他的寓所这搜查,里头要有证据立即逮捕他。” “是!”黄品锡忽然问,“你现在在哪?” “我先去抓这个王八蛋,你们赶紧过来支援。”黎承睿说,“我有枪,放心。” “你等一下……” “阿品,翊仔对我来说很重要。”黎承睿说,“我不能让他在有危险的地方多呆一分钟,我希望你能理解。” “你给我小心点!”黄品锡骂了一句后挂断了电话。 黎承睿转身拉开门要走出,这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林翊书柜上有一层,书籍边扣着一个小实木相框。黎承睿走过去,伸手拿了,转过来一看,相框里放着一张好几年前的照片。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样的蓝色T恤并排蹲着。一个长得精美绝伦,可看着镜头表情却很茫然,甚至透着点困惑,似乎无法理解为何要有照相这种事,正是他心爱的少年林翊;另一个也长得不错,清秀俊朗,眉眼弯弯,一看就能令人心生好感的相貌。他看着比林翊要结实,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似乎指着镜头,笑哈哈地不知道乐什么,黎承睿知道,这就是那位过世的阿凌了。 照片上,两个少年都无忧无虑,他们还没长大,也似乎无法预见等待在他们面前的是怎样的际遇和未来。 已然猜测到他们接下来会面对的龌龊,黎承睿心里涌起一阵难过,他想,人们在看到这么年轻英俊的少年通常只会想到美好和阳光,想到他们会前途无量,鹏程万里,或者预见他们会幸福安康,喜乐无限,人生中可以品尝的所有美事都在前头等着他们,可这两个,一个来不及知晓就夭折;另一个,却即便知晓,终其一生却也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和不安全感。 黎承睿猛地一下凑近照片,他认出了少年们背后的草地树木,这当是在某处校园内拍的生活照,在陈子南的调教室找出的照片中,缺了头部的少年,背景也是一样的草地树木。 第68章 曾杰中所住的楼层跟林翊家相差两层,很快便能走到。黎承睿握着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示意拿钥匙的大厦管理员开门。 就在门打开的瞬间,黎承睿抢先一步,让管理员藏到自己身后,慢慢推开门。 屋内一片寂静,房间内光线昏暗,屋外的阳光透过厚窗帘的间隙悄悄探进来,令这套公寓的格局悄悄呈现。 很普通的两室一厅,甚至比林翊家还显得窄小,一目了然,厨房厕所门洞大开,可以看见里面没人。 那名管理员正要说什么,黎承睿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端着枪慢慢逼近卧房。 房门关着,黎承睿用手一扭,木门边打开,里面一如客厅那般紧紧拉着窗帘,黑暗中,只能看到简单的床柜,简洁得好像没人住一般。 黎承睿确定无人后立即退出,他蹑手蹑脚逼近另一间房,那里同样关着门,但如果有人在里面,无疑他便藏在那。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脚一下踹开门,砰的一声中,门板应声被踹开,并无人冲出。 黎承睿闪身进去,一见之下,却有些发愣。 这间小屋子里空无一物,但却在墙上挂了一个木制的大十字架,十字架下有摆着一张小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经书,经书下放着矮矮一张跪登,四周的窗户都被封死,但却在对面墙顶部开了一个天窗,一束日光透过天窗射入屋内,四壁徒然,圣洁而肃穆。 这是一间修士的读经房,黎承睿甚至可以判断出,这是一间类似于天主教加尔都西教派的苦行僧静修房,类似的房间他当年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曾经参观过,可问题在于,为什么一间苦修士的房间会出现在21世纪的香港? 曾杰中到底是个什么人? 黎承睿正要收起枪四下查看,突然间听见身后的大厦管理员惊呼一声,他迅速转身拿枪对准,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名管理员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角落里一团东西说:“对不起啊,黎Sir你看看,那个是什么?” 黎承睿对这个满脸好奇又带了恐惧的管理员感到有些无奈,他收起枪,走过去拿出手套戴上,把角落里那团绳索一样东西拿起,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条软鞭。 不是庄翌晨在洪门里立规矩耍威风用的中式鞭子,严格来说,这是一条自制的,用粗麻绳搓成的长鞭,之所以能判断是鞭子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是因为它的一端紧紧缠缚在一个木制手柄上,手柄光滑,可见经常使用。 这是用在谁身上的鞭子? 如果是用在林翊身上? 黎承睿心里一抽紧,他正要给黄品锡打电话,却听见门外一阵动静,有人大喊“警察”,然后好几个人同时冲了进来。 黎承睿忙看过去,来的正是自己重案组的同事,黄品锡和阿Sam首当其冲,见他没事,都松了口气,将枪支纷纷收起。大厦管理员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真人版警匪片,表情呆滞,黎承睿看了好笑,对阿Sam使了下眼色,阿Sam立即过去,将他拉离现场,带到一边问询。 余下的几个探员与黎承睿一样,乍然目睹这么整洁肃穆的房间都有些愣住,黄品锡先回过神来,问:“没线索?” “还没开始找,你马上带弟兄们四下看看。卧室、餐厅、厨房都不要放过,”黎承睿黑了脸说,“给我把这间屋整个起底,我倒要看看,曾杰中医生人前人后到底戴了几层面具!” 重案组的同事立即开始做事,他们都是老手,检查这么一套小公寓不在话下。黄品锡有些担忧黎承睿,上前递给他一支烟说:“抽两口。” 黎承睿点点头,接过烟,手都在微微发抖,黄品锡见惯了他沉着冷静的模样,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忧心更甚,他凑过去,掏出打火机为黎承睿点上烟,黎承睿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哑声说:“别像要沟女似的盯着我,我对你没兴趣的。” 黄品锡噗嗤一笑,佯装娇羞说:“你别过来,我老婆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么卖力耍宝,黎承睿不得不扯着嘴角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说:“我没事。” 黄品锡点头,收敛了不正经说:“林翊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医院记录上,也没有出现在交通事故伤亡名单上,也许这算是个好消息?” 黎承睿闭上眼,哑声说:“可我宁愿他现在在医院,也好过这样吊着不知是不是落在凶手那里。” 黄品锡沉默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坚定地说:“如果是那样,曾杰中死定了,因为我们一定会把林翊找出来,救出来,并把他绳之以法,送进监牢吃大餐。” 黎承睿抬眼看他,平生第一次现出脆弱,他喃喃低声问:“真的吗?可万一……” “没有万一,阿睿,你不要关心则乱,翊仔现在需要你保持正常水准,甚至要超常发挥,这样他才能平安回来。”黄品锡有力地说,“我这么说可不是吹水,也不是开空头支票,我根据的是以往我们一起完成的案例。你忘了吗?我们曾经把二十几条人命从金铺抢劫犯手里救出来,我们也曾经不眠不休七十二小时,侦破佣人绑架雇主小孩案。” 黄品锡停顿了下,接着说:“没有一个人死,我们以前没有让人死,以后也不会有,至少这一次不会!” 黎承睿看着他,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目光清明,郑重地点了点头。 黄品锡赞许地笑了笑,说:“我来之前让阿良帮个忙,请他从另外的数据库检索曾杰中的信息,你猜怎么着?” 黎承睿忙问:“有什么发现?” “阿良在一份旧报纸那发现了曾杰中小时候参加过天籁童声团,那个团的成员无一例外都来自信仰天主教的家庭,他顺藤摸瓜查过去,发现曾杰中的父母不仅信教,他们还加入本港一个叫什么圣约翰互助兄弟会的组织,很巧的是,郑明修的父母也是其中的成员。” 黎承睿眼睛一亮,问:“难道说,曾杰中其实与郑明修是认识的?” 黄品锡说:“不知道,但我想,凡是这些教会组织都一定有不少活动,那么作为成员间的子女,认识也不出奇。” 黎承睿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抬头问:“如果不仅曾杰中与郑明修事先认识,通过曾杰中一家,郑明修还认识了自杀那个少年阿凌呢?” 黄品锡吃了一惊。 黎承睿脑子此刻已经恢复清醒,他飞快地接下去说:“更进一步假设,如果因为这样,而导致少年Joe被郑明修那种人渣挑中并施虐呢?” 黄品锡神情凝重说:“这个我们还没来得及获悉,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阿敏带人去查曾杰中自杀的这位表弟相关的信息,现在就等她的调查结果。但假设我们猜测的都是对的,即郑明修伙同陈子南强暴虐待了曾杰中的表弟,使其不堪受辱而自杀,这样的结果,追溯根源要是出在曾杰中一家身上的话,我想,曾杰中不会原谅自己的。” 黎承睿心里一动,快步拿起装入证物袋的那条软鞭,说:“阿品,你看。” “这个是,鞭子?” “对,”黎承睿说,“中世纪的苦修士为了洗涤灵魂,会用鞭打自己的方式。” 黄品锡皱眉问:“你是说曾杰中把这鞭子用到自己身上以示忏悔?这个好查,送鉴证科那边拿鲁米诺试剂一验便知。” “不,我的意思是,曾杰中很恨害死阿凌的那几个人,但他更恨自己。”黎承睿淡淡地说,“恨到不得不通过鞭打惩戒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从林翊房间里顺出来的合影递给黄品锡说:“林翊旁边那个少年就是阿凌了,你看看,有没有可能是那段你看不清脸的视频主角?” 黄品锡接过,仔细辨认了一下,摇头说:“我不能判断,毕竟照片里的人穿着衣服,可视频上的,是光着……” 他似乎不忍回想,可不到一会,他忽然咦了一声,黎承睿忙问:“怎样?” “这条腰带。”黄品锡指着照片上阿凌衬衫里露出的编织软腰带,喊说,“在视频里出现过,它……” 黎承睿皱眉问:“怎样?” 黄品锡顿了顿,竭力不带情绪,硬邦邦地说:“它被用来抽打那个少年,金属头朝下,一抽一条血痕。” 黎承睿骤然说不出话来,看那段视频是黄品锡的工作,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提及郑明修案,黄品锡这样的老警察居然会说出他们该死这样的话。 光线从天窗照进,高悬于头顶的十字架庄严而神圣,它似乎在昭示着高于法律的惩戒标准,它似乎在以一种感召的力量告诉世人善恶的报应。 可林翊在哪?这整件事,不管是报复也好,匡扶秩序也好,又关林翊什么事?他才是最无辜的,他胆小而单纯,笨拙而无害,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 黎承睿盯着十字架,一字一句说:“曾杰中把翊仔抓去,他跟郑明修又有何区别?我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绑架翊仔,我只知道,他一定跑不掉!” 第69章 就如解开古老的九连环游戏中最重要的一环,许多原本被重案组忽略的线索,一一呈现出来。 这个关键性一环,对黎承睿来说,就是阿凌之死。 阿凌全名季云凌,英文名Joe,家境一般,因为从小跟随父母住在加拿大,中文因而一塌糊涂,除了会说广东话,中国字都认不太全。他的祖父母秉承老观念,坚持儿孙不能做披着中国人皮的鬼佬,强势介入他的教育,阿凌的父母无法,只得同意他回港完成中学教育。因为程度不同,所以尽管阿凌比林翊大一岁半,但他却跟林翊就读同一个班级。 这个死时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并未来得及在港岛警署的档案记录中留下痕迹,但据周敏筠调查到的消息,少年阿Joe是个非常开朗热情的人,他活泼好动,擅长搞怪活跃气氛,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会热闹点,欢乐点。这样的孩子,长相不差,体育也不错,头脑又灵活,说话又幽默,难得的是,他还具备显而易见的缺点——他中文底子差,国文一项几乎成了他的命脉。聪明得恰到好处,调皮却又不令人厌烦,名为阿凌的少年,让几乎每一个教过他的教师都会忍不住心存偏爱,也让几乎每一个同学都喜欢与之交往。 可是这么多的同学,他最喜欢缠着古怪而孤僻的林翊,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以某种旁人无法洞悉的方式相处着,还相处得很愉快。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少年,在十六岁生日没过几天就自杀了。他爬到几十层高的楼顶纵身一跃,轻轻松松结束了他的人生。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在他过世后,他的父母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一封他留给林翊的信。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他的父母在没告知林翊的情况下拆了那封信,发现阿Joe小小年纪,却已经写了满纸的“绝望”,“活着看不到明天”这样的话。 他其实早已有很深的厌世情绪。 那封信最后还是交给林翊,据当时一起去灵堂吊唁的同学回忆,林翊当众拆开信,看了看,然后抢上几步将信投入烧纸钱的锡桶内,纸灰纷飞中,林翊的脸惨白得像有谁往上刷了一层墙灰水。 从此以后,阿凌消失了,林翊缩回自己的套子里,变得更加自闭和木讷。时间一久,渐渐地,当年的同学老师也都会忘记曾经有那么阳光的一个少年存在过,忘记了,他在课堂上张冠李戴乱用成语曾引起过哄堂大笑,他为了引起某位漂亮女生的注意,曾偷偷往人家饭盒里塞了一只青蛙。 在曾杰中的家里,找不到任何与阿凌有关的东西。就如他所表现的那样,他仿佛从来不认得有个少年叫阿凌。 黎承睿回想这一系列的事件,发现他们一直以来从未想过将阿凌破案关键去考虑,就是因为从表面上看,阿凌跟这几起精心策划的谋杀毫无关联。 他们一直都知道郑明修与陈子南必然伤害过某个少年,可是在案发现场的调查中,却从没确定过这个少年是谁。 而阿凌这个名字,反而在林翊嘴里听到得最多。也许笨拙的林翊在以自己的方式暗示给黎承睿听,他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可黎承睿办案向来看证据,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小恋人能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或者说,他从没想过,林翊会知道系列谋杀案的任何内情。 这是他的疏忽,因为这样,他让林翊陷入险境,到现在都无法脱身。 黎承睿懊悔得简直想给自己俩耳光。 在接下来一天内,黎承睿带着弟兄们展开搜捕,把曾杰中常去的,现在可能会去的地方全查了一遍,却毫无他的踪影。曾杰中所在的诊所说他从前天起就已经休假,而出境记录中也没有曾杰中的记录,亲朋好友之间的寻访也未见踪迹,曾杰中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不见了。 但一个人是不可能完全不见的,在这么一个大城市里,人就如蜘蛛,爬到哪,都有细微的蛛网可循。 到傍晚时分,周敏筠带来另外一个消息,她拿着曾杰中的照片往程秀珠案的线索调查时发现,有程秀珠的反应,确实见过曾杰中在程秀珠生前出入过她所在的住宅楼。 “程秀珠平时不与任何邻居街坊来往,她的朋友只知道她有了关系密切的男友,但大家都没见过这个人。而这个男人又生性谨慎狡猾,从不与程秀珠公开出现于任何场合,每次出入她的寓所都选尽量避开众人的时候。我们没办法知道这个男人高矮胖瘦,也无法画出他的肖像供人辨认。但这次我试着拿曾杰中的照片问人,却有两名同楼的师奶说,见过这个人,但他每次都穿得像个修水喉的工人,头上还会带太阳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出入大厦多次,却没人注意他。谁会去留意一个水喉佬?” 黎承睿点点头,问:“这两人为什么会注意到他?” “据说是曾杰中帮她们按电梯。这两个师奶才发现,原来这个水喉佬很靓仔,跟着就多看了他两眼。”周敏筠摇头说,“你知道家庭妇女有时候无聊起来,对异性相貌是很留心的。” 黄品锡在一旁说:“这就是了,郑明修案时有证人见过一名饭店送餐员、吴博辉案时我们在监控录像上见到一名清洁工,程秀珠案有人见到一名水喉佬,陈子南案虽然没发现有目击证人,但如果追查,没准也会发现一名修冷气工人或别的职业,现在我们可以断定,这都是曾杰中了,申请逮捕吧。” 黎承睿勉强笑了下,对周敏筠说:“阿敏,麻烦你了。” 周敏筠立正道:“是。” 等她跑出去后,黄品锡安慰黎承睿说:“逮捕令下来,我们再抓不到他,就可以申请通缉,这样的话,哪怕他跑到国外也不怕。” 黎承睿摇头说:“可是他跑之前,翊仔就麻烦了。” 黄品锡沉默了一会问:“阿睿,你别介意啊,我现在怀疑的是曾杰中对林翊,是一种什么感情?你觉得他有同性恋或占有欲的成分在里面吗?” 黎承睿皱眉说:“我也不只一次这么想过,曾杰中对林翊应该是没有敌意,甚至算得上好,因为这样,曾杰中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对我很排斥,虽然他竭力压抑,但我能感觉得到。我当时就想,也许他对林翊,跟我对林翊的感情是一样的。” 黄品锡撇撇嘴,低声说:“真是不明白你们的感情,好吧,我不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果林翊在他手上,凭着这种好感,恐怕短时间内是没危险,但时间一长就难说。你也知道有些变态把人切割成几块也是为了爱……” 他注意到黎承睿脸色发青,忙住口说:“对不住,我乱讲的,林翊一定没事……” 黎承睿没有理会他,而是给自己倒了杯水,摸出止痛片吞下,随后站到他们分析案情的黑板前,盯着曾杰中的照片,低声说:“如果你是曾杰中,你会把人藏到哪?” 黄品锡一愣,黎承睿继续低哑着声音自言自语说:“如果我是曾杰中呢?我受过良好的医疗训练,我坚信我自己的善恶准则,我还崇信宗教,我知道我每做一件事,神都在看着,我努力符合神的标准,我知道我杀了人,可是我没做错,神说,审判在我……” 他盯着曾杰中的照片,那上面,曾杰中带着惯有的微笑,他似乎从来如此,每次见到人都是这种微笑,看起来很和煦很善意,但离近了,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才会发现,那里面深藏着疏离和漠然。曾杰中就像一个旁观世间的,超乎人类生存的某种存在,他观察每个人,判断每个人的善恶,然后再施加惩戒,匡扶规范。 黎承睿沙哑着声音喃喃自语:“我放狗咬死陈子南,因为他罪无可赦,我用他最恐惧的生物慢慢撕裂他的肉体,把他的灵魂拖入地狱;我杀死吴博辉,因为他助纣为虐,他的灵魂同样堕落;我绞死郑明修,因为那样的罪人,不能给予他忏悔的机会;我还溺死了程秀珠,因为她贪吃贪婪,耽于肉欲,她的身上,集中了生而为人的数种大罪。” “阿睿,你没事吧?”黄品锡有些焦急地问。 黎承睿用食指按住嘴唇,做了噤声的手势,继续说:“可我这次把一个无辜的男孩抓走,我心里很清楚,他没有罪,他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纯洁灵魂,我为什么要抓走他,把他藏起来?” 黄品锡此时明白了他的意图,皱眉想了一下说:“因为不看住他,他的灵魂也会被玷污。” 黎承睿眼睛一亮,点头说:“没错,他的灵魂已经被玷污了,男孩有了不该有的欲念,他已经开始滑向贪婪的边缘,这么下去,他一定会堕落,他会无可救药地成为一名罪人,我不能看着他不管。” 黄品锡深吸了一口气,说:“所以把他关起来,用什么东西洗涤他的灵魂?” “什么东西呢?”黎承睿按着太阳穴说,“你让我想想,什么东西能洗涤灵魂……” 他们同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圣水。” 黎承睿跳了起来,说:“马上查一下曾杰中平时做礼拜的教堂在哪,快,我们赶过去,把那包围起来!” 第70章 圣彼得青山堂在全港大大小小的教堂中绝对不起眼,因为它坐落偏远,教堂建筑也矮小简陋,完全不能与香港岛融合哥特与后现代建筑风格的浸信会天主堂相提并论。但这间教堂却是本港历史最久的教堂之一,在十九世纪初期就由英国传教士募捐兴建。由于当时资金有限,教堂建得分外朴素,既没有尖尖的塔尖,也没有高耸的穹顶,内部装饰中,除了圣坛圣像是彩塑之外,连块彩色玻璃都找不到,更遑论精美的壁画或雕花装饰物了。 内战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圣彼得堂是许多从大陆涌入香港的难民心目中的圣地。因为那是天主教会分发救济品的一个点,在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人排着长队等着领回让家人存活多一天的口粮、奶粉,也许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分到肉。做礼拜时,会有几百个信众一起唱赞美诗,牧师布道时,四里八乡的人会蜂拥而至,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人们需要相信神真的会拯救世人,这样才能有活到明天的期盼。 进入七十年代后,这里就逐渐门庭冷落,周围高楼大厦建起了,原本隐藏在村舍绿树间的教堂骤然暴露在繁华的都市眼皮底下,它成为山坡上一处突兀的建筑,无论从外形还是功能,都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但出于历史纪念意义,这里却一直被保留下来,神父也没撤走,附近信众做礼拜也还是会来此处,只是荒凉却无可避免,爬山虎布满整个外墙,庭院里一角的落叶积成了堆,却也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黎承睿在新界做了好几年督察,可他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搜查了曾杰中服务的教会教堂,他的父母在港时习惯去祷告的教堂,他参加信义会时有来往的教堂,却都一无所获。重案组一众同事皆有些疲惫,就连他本人,心急之余也不禁冒出,难道我推测错了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关心则乱,可怎么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态,他的林翊还没有找到,多耽误一分,没准就多一分危险。 找到这座圣彼得青山堂时,他已经抱着宁可杀错不能放过的心理了。圣彼得青山堂跟曾杰中唯一的联系就是这是他受洗的地方,但自从曾杰中长大成人后,就再也没有资料显示他曾经回来过。下了车后,黎承睿望着山坡上这个孤零零的建筑物,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来不信任何宗教,但在此时此刻,他却由衷地在心底祷告。 神啊,让我找到他,快点找到他。 他还记得林翊最后一次来医院看他时的情景,男孩期期艾艾地蹭过来,提着一个保温桶递给他,却突然羞涩起来,垂着头就是不肯自己动手打开。 黎承睿把他圈在怀里,动手拧开了盖子,发现里面居然是燕窝粥。黎承睿惊奇地问:“翊仔,这是你做的吗?你哪来的燕窝?” 林翊小小声地说:“家里有,妈咪把它藏在厨房上面的橱柜里。” 黎承睿故意问他:“你没跟你妈咪说吧?你偷出来给我炖的?” 林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黎承睿还记得自己心里的感动和心疼,他知道林翊有多听林太太的话,也知道林翊家的情况,像林太太这样一个仙恨不得掰成两瓣来过日子的女人,燕窝这种东西一定妥善藏好,轻易不舍得用。 他可以想象林翊怀着怎样忐忑的心偷出燕窝来,再跟做贼似的,将之炖好拿过来,说不定中间还手忙脚乱打翻什么东西,为了防止炖燕窝的过程中母亲突然回来,也许他还草木皆兵过。他的男孩就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单纯而清澈,他对谁好,就是绝对的好,他用他笨拙的方式表达感情,直白到令人心疼,不懂得欲擒故纵,不懂得遮遮掩掩。 黎承睿的眼眶瞬间就酸涩了,他郑重将林翊抱在怀里,他想说我很感动,我知道了,我会对你好,不,会比你对我的好更好,可是千言万语,他只憋出了一句,他带着鼻音说:“很好吃,宝贝真能干。” “可你还没吃呀。”林翊认真地指出他的错误之处。 “我是说看着就好吃,”黎承睿笑着说,“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做的,一定很好吃。” 现在那个给他做燕窝的傻孩子不见了,那个他爱若性命的恋人不见了,黎承睿冷静地摸出枪,上膛,虚虚瞄准,他想,大不了除下这身警察皮,不是只有变态杀人狂才知道怎么置人于死地。 “阿睿。”黄品锡在他身边悄悄地叫他。 黎承睿回过神,朝手下做了左右两个手势,示意他们分左右路包抄过去,大家迅速分成两组,持枪无声地逼近教堂。黎承睿端起红外线望远镜,透过窗户看过去,发现里面一片空寂,暂时看不到一个人。 黎承睿拿起枪,带着阿Sam弯腰跑进教堂后门。篱笆墙外一条小径,有一株枝干遒劲的三角梅正在怒放。黎承睿看着紧闭的后门皱了皱眉,阿Sam立即上前,拿枪对准锁正要开,黎承睿伸手止住。他从怀里掏出消声器装在手枪上,对着锁开了一枪,再一推,门悄然被打开。 黎承睿冲阿Sam使了个眼色,示意露出惊奇样的阿Sam跟上。阿Sam凑上来,小小声问:“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私货。”黎承睿淡淡地回了一句,“闭嘴啊,你懂的。” 阿Sam立即点头。黎承睿带着他猫着腰贴近墙根,教堂后是神职人员的住所,可这时却一点声响没有。黎承睿心里越发狐疑,他收到的资料显示,圣保罗青山堂虽然已有些荒废,但这里却仍然驻有神父,也有信众,不可能空无一人。他正思索着,突然阿Sam用力撞了他一下,黎承睿愕然回头,却见阿Sam面目凝重,手指了指屋内。 黎承睿凑过去,发现屋里墙角露出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黎承睿心里有些明白了,他拿稳枪,对阿Sam示意,闪身冲入屋内,但这里还是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人,阿Sam收起枪将长长的窗帘撩起,后面躺着一具穿着黑袍的男人尸体,后脑遭受重创,地上有干涸的血迹,摸了摸,尸体已经僵硬,死亡时间超过六小时了。 阿Sam小声地用耳机冲同伴通告情况,回头对黎承睿说:“前厅祭坛那边,伙计们也没发现有人。”黎承睿心急如焚,简要说:“让大家包围后院!”他说完,便自己打开屋里的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按照一般教堂格局,这应该是通往祷告室。越接近那里,黎承睿的心跳就越快,他不知道推开门会发现什么,按照凶手的凶残状况,完全有可能会看到林翊血淋淋的尸体。 如果真是那样,他该怎么办? 黎承睿没法往下想,他脚步急促,再也管不住别打草惊蛇的念头,一脚踹开了祷告室的门。砰的一声响后,重案组同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再悄然行动,急促脚步声从前厅后院朝这边涌过来。 “黎Sir……”阿Sam冲了进来,只喊了一句就闭了嘴。黎承睿回头,目光凄厉,手微微发抖,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个小铁盒,那是便利店随处可见的青草膏,可黎承睿却知道,这是他给林翊买的,那孩子的体质很招蚊虫叮咬,却又偏偏不喜欢涂东西,就这盒青草膏,还是他们认识之初,黎承睿好说好歹,才哄着他随身携带的。林翊很听话,每次都揣在兜里,但他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每次都是黎承睿从他口袋里掏出药膏帮他涂。 这原本是俩人之间甜美的回忆,但现在却如一记重锤打得黎承睿有些呆滞,他定了定神,才对阿Sam说:“是这里没错。” 阿Sam什么也没说,转身对冲到这的黄品锡等人说:“快搜,可以确定,疑犯在这。” 黄品锡担忧地看了黎承睿一眼,立即带着人又冲了出去,黎承睿抽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清醒一下,调动多年的刑侦经验,四下查看。这间房间如同曾杰中在家里弄出的祷告室一样四下干净,墙壁上悬挂十字架,顺着十字架往上,却看到正对面的天窗透过来的光线,圣洁而肃穆,仿佛昭告来自天堂的荣光。 黎承睿脸色一变,拿起枪喝说:“在上面钟楼,所有人跟我来!” 他们通过狭隘的螺旋式楼梯冲到上面,钟楼上早已没有铜钟,但原本悬挂铜钟的地方,却吊着一个少年,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薄衬衫,浑身湿透,像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他的手掌脚掌处被人分别划了四刀,伤口处有干涸的血迹。少年双目紧闭,头发服帖在额头,脸色惨白,可面目精美,透着一股献祭牺牲品的悲怆和无助。只需瞥一眼,黎承睿就认出他是林翊。而在他身边,曾杰中身着黑袍,目光严峻凛然,口中念念不休,他一见到警察冲上来,居然面不改色,飞快抓起边上一把小刀就朝林翊的心脏位置扎过去。 黎承睿立即开枪,砰的一声,曾杰中惨叫一声捂住手,随即他脸色狰狞,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居然用嘴去咬林翊的胸口。 黎承睿大急,想也不想,手上全是下意识动作,砰砰俩枪过后,曾杰中倒地不起,他的膝盖和肩膀同时中枪。四下的警察蜂拥而上,立即将他制住,黎承睿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冲上去,抖着手将林翊放下来。 林翊浑身冰冷,眼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就如一具精致的蜡像似的,鼻端处仿佛也没有了呼吸。黎承睿这一瞬间只觉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他抱着林翊,浑身颤抖,生平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 “阿睿,阿睿,放手,还有气,你放手,我给他做急救!” 黎承睿恍恍惚惚地听见黄品锡的声音,他茫然地抬头看向黄品锡,黄品锡一脸焦急地骂:“死蠢啊你,快松手,你想看着他死吗啊?!” 黎承睿猛然回过神,立即送开手。黄品锡过去,猛然击打林翊的心脏,为他做心脏复苏急救。这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但却是黎承睿一生中最长的一分钟,他死死盯着林翊惨白的脸,直到他突然深深呼吸了一下,喉咙中发出声音,黎承睿才松了口气,他一抹额头,满手都是冷汗。 “翊仔……”黎承睿喉咙沙哑,他抢上前抱住自己的宝贝,哆哆嗦嗦地摸上他的脸颊,不太确定地又喊了一声,“翊仔……” 林翊的长睫毛似乎动了动,黎承睿想笑,可却发现自己脸上肌肉僵硬得仿佛被人打了针剂,这时,他发现有液体滴落到林翊脸颊上,伸手一擦,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第71章 救护车的呼啸声令黎承睿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背后的衣服被冷汗湿透,胸口肋骨还未愈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全身一放松,犹如散了架一般,似乎谁拿手一推,就能把他推倒。 可是他知道现在绝不是能倒下的时候,他放心不下林翊。就算看着救护人员将林翊送上救护车,他也放心不下,非要跟着上车,看着急救人员解开林翊的衣服,确认少年身上没其他伤口,黎承睿还是不放心。他盯着林翊手脚上的刀口看,那伤口划得并不深,掌心和脚背各一道,血流得不多,伤得不严重,似乎这四个伤口的象征意义大于它的伤害功能一般,可是哪怕止了血,只要接触到伤痕两边泛白的皮肉略微外翻,黎承睿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握着林翊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少年的手掌在他手中精巧细致,苍白得像有人抽干了里面赖以生存的血液般。黎承睿这一刻脑子里闪过很多事,第一次遇见林翊时的惊为天人,第一次跟他近身接触时的情不自禁,第一次拥抱他时的激情澎湃,第一次亲吻他时,那种甘为此人承受灭顶之灾的牺牲欲望。 他从来不是诗人,他没有文艺细胞,可他知道,这是一种旁人也许一生都遇不上的感情,他遇上了,他千方百计想珍爱这个男孩,哪怕不求任何回报,只要能付出便欢喜无限。然而就在他眼皮底下,林翊被人绑架,受到折磨。 只是注视着这几处伤口,黎承睿就觉得有生理性反应的疼痛。他的小恋人在当时该有多怕?曾杰中这个疯子怎么下得了手? 黎承睿猛地收缩了下瞳孔,他眼神阴郁,平生第一次,他想抛开所有的法律公义,单纯去干掉一个人。 车子到医院的时候黎承睿跟着跳下,帮着医护人员把林翊弄上担架床推进急诊室。他被医生推出急诊间,茫然无措地坐下,忽然一转头,看见另一队医护人员冲出门,把中枪曾杰中也弄进担架床,然后快速奔向手术室。 黎承睿跳起来,扑过去一把挤开众人,揪住担架床上曾杰中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就想给他一拳。 他的拳头没能揍下,因为身边的警察同事和医生护士纷纷抓住了他,黎承睿怒吼:“曾杰中!你给我听清楚了,翊仔要有事,你也别想好,听见了没?你也别想好!” 曾杰中失血过多的脸上苍白如纸,可眼神却有不同寻常的光亮,他反手抓住黎承睿的手腕,尖声说:“他是魔鬼,魔鬼,懂吗?!神命令我去杀死撒旦的儿子,消灭恶灵!我杀他有什么错?!就是你,你这个罪人,我本来用圣水已经把他的灵魂禁锢住,加五个伤口只剩下最后一个,我就能把恶灵踢回地狱,关上地狱的大门,可是你毁了这一切,我诅咒你,你这个魔鬼的恶犬,我诅咒你下地狱,永远饱受磷火之苦,永生永世灵魂都不得安息……” 他声音尖利,状如疯魔,周围的人不得不围上去抓住他,免得他从病床上跳下来,一个警察扑过去将他按住,有人高喊“镇静剂”,很快有护士拿着针剂飞快跑过去,黎承睿愣了一下,被人从背后拼命往后一拽,将他拽离曾杰中这边。黎承睿回头一看,是黄品锡,同样脸色不太好,但看着他,却担忧地问:“没事吧阿睿?” 黎承睿摇摇头,呼出一口长气,一屁股坐在边上的长凳上,垂下头,扶住脑袋,这才发现太阳穴一下一下突突地疼。 有种从心底冒出来的怒气令他说不出话来,急救室里他心爱的小孩还没醒过来,就因为偏执的信仰,曾杰中居然想亲自把那么无辜纯洁的人活剖了。 可他能做的,却只是将此人抓捕归案。 突然之间,黎承睿就理解了法庭上扑上去撕咬凶手的被害人家属,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受法律惩处”是一句多么苍白的话。 那种滔天的恨意,又岂是把仇人丢进监狱就能算完的? 黎承睿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睁开眼,眼睛发红,目光凶狠,他舔舔嘴唇,哑声问一旁的黄品锡:“阿品,你说,为什么我们要做差佬?” 黄品锡脸色一凛,多年的默契令他听懂了黎承睿的未尽之意,他立即说:“你不要想些没用的,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了。” 黎承睿沉声问:“真的吗?” “当然。”黄品锡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我们破获了连环杀人案,我们抓捕了凶手,我们还解救了一个人,这个人,”他顿了顿,清清嗓子继续说,“这个人对你的意义很不同,虽然这几个月大家很辛苦,可总算没白费工夫。我们做得很好,阿睿,这都多亏有你,你不要自己想歪,好不好?” 黎承睿沉默了半响,阴沉沉地说:“那么,为什么我现在恨不得自己不是警察呢?” “阿睿!”黄品锡猛然用力给了他后肩一下,“你给我闭嘴,曾杰中这种案子去到哪个法官手里都不可能轻判,你给我淡定点!” “可是那又怎样?翊仔还躺在那,等他被判下来,翊仔都不知道能不能出院!”黎承睿嗓音有些哽咽,他垂下头,单手掩面,颤声说,“我那么疼他,我疼到骨头里的,你刚刚也听到的,那个混蛋说要活剖了他,他怎么敢……” “他没事了,”黄品锡打断他,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别这样阿睿,这不像你,罪有应得不是由我们来说了算,由法官,由司法公正说了算,相信我,曾杰中手上这几条人命,有生之年想出来恐怕不行了,你活得好好的,带着那个小孩,你们活得好好的让他看,不是比一枪崩了他强?” 黎承睿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平复了心情,然后睁开眼说:“我知道了。” 黄品锡狐疑地问:“真的知道了?” 黎承睿强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这么多年警察了,只是稍微感慨下。” 黄品锡点头说:“那就好,我陪你去复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黎承睿抬眼看他,然后说:“不了,我想在这等翊仔出来。” 黄品锡不敢再劝,只能起身说:“那我叫阿敏给你买点吃的,空肚子不好做事。” 黎承睿抬头笑了笑说:“好,阿品,收尾那些事就麻烦你了。” 黄品锡笑骂:“自己兄弟,说这些干嘛?放心吧,你好好养伤,也好好陪你家那个,案子破了上高开心都来不及,你因公负伤休息几天,于情于理,都不会有人多嘴。” 他转身离开,黎承睿目送着他面沉如水,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简单跟对方说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过了十分钟,急救室的帘布被拉开,黎承睿惊跳起来,看见医生们摘下手套出来,黎承睿走过去,还没开口,当前一名医生已经笑着说:“黎Sir,放心吧,你弟弟没事。” 黎承睿松了一大口气,他抖着声问:“我,我能进去看他吗?” “可以,不过他还没醒。”医生说,“失血有点过多,体温过低,一度休克,不过好在他挺过来了。” 黎承睿没等他讲完已经抬步冲了过去,病床上林翊戴着呼吸机乖巧安详地躺着,瘦了一圈的脸陪衬得呼吸罩分外大,看着有些滑稽,可那一下一下的呼吸声却清晰可闻。这是一个人活着的标志,是一个人有可能苏醒的标志。 黎承睿有点踉跄地挨过去,他握起少年的一只手,上面还挂着导管,伤口已经处理过,缠上纱布,显得露在外面的手指头精致却可怜。黎承睿小心翼翼地捧着少年的手,低头虔诚地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吻过去,接触上去手指尖的温度有些冰凉,但好在人没事了。 “臭小子,你吓死我这次,知道吗?”黎承睿小声对他说,舍不得转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哑声说,“醒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林翊的模样平静安详,就如童话记载里睡在花瓣间的小王子,可惜这个小王子不会等到他的拇指姑娘,黎承睿乱七八糟地想着,就算等到,他也会把那个小姑娘踢走。 他实在是,承受不起第二次同样的经历了。 “别怕,睿哥把坏人赶走了,”黎承睿悄悄告诉他,“我向你发誓,他再也不能伤害你,睿哥把他抓去坐牢,他跑不出来,别怕,从今日开始,睿哥会一直看着你,不会让你有事,你信我好不好?” “不信也没关系,”黎承睿微微笑了,他温柔地替少年梳理他额头上的乱发,“反正我会这么做,我知道,我会这么做。” 他凑过去,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时,他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黎承睿转头,后面俨然站着庄翌晨。他单手抱臂,冷冷地打量着黎承睿。 黎承睿面不改色,转头又亲了一下林翊的手指,仔细地把少年的手放回他的身侧,又替他拉了拉被子,朝昏睡着的恋人笑了下,这才站起来,冲庄翌晨支了支下颌,率先踏步走出病房。 他带着庄翌晨避开医院里的警察同僚,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停下,转身对庄翌晨笑了下,说:“庄老大,很久不见了。怎么来得这么急,一个人也不带?你就不怕我这是个陷阱?” “废话少说,我过俩天都要判了,你们这时候给我设陷阱有意义吗?”庄翌晨不耐烦地说,“你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黎承睿淡淡地说,“也许明天案情就见报了,到时候全港皆知凶手是哪个,我瞒得住吗?” 庄翌晨冷冷地问:“为什么这么好死先给我爆料?黎Sir不是一向洁身自好,不做违背警队纪录的事么?” 黎承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我跟你说什么了?庄老大,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庄翌晨猛地抬眼瞪他,压迫力极强,黎承睿毫不畏惧,坦然相应,半响,庄翌晨慢慢地勾起嘴角,点头说:“我明白了,今晚我只是过来探探你,黎Sir因公负伤,作为熟人,不来一趟也不合礼数。” “谢谢庄老大给脸。” 庄翌晨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黎Sir客气了。” “好说。”黎承睿好整以暇地回他。 庄翌晨漫不经心地说:“人也看过了,黎Sir没事,我心甚慰,时间不早,我那要安排的事也都,走了,请早点休息。” “慢走,不送。” 庄翌晨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说;“对了,虽然阿修的死不是席一桦那个混蛋做的,可他仍然不是个好东西,你还是小心点。” 黎承睿一愣,随即点头说:“多谢。” 庄翌晨边走边朝后随意挥挥手,姿态看上去倒是潇洒得多。似乎找到杀害郑明修的真凶,他也卸下肩头看不见的重担似的。黎承睿微眯双目,随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他慢吞吞兜了一圈才回林翊的病房,那孩子还是没醒,他本欲继续逗留,可黄品锡和阿Sam过来后不由分说将他拉去做检查,重新绑好胸口的绷带,又被人塞回原有的病房。黎承睿正和黄品锡们交涉,病房突然拥进一堆人,一看居然是自家老妈老爸,大姐姐夫一堆人。黎承睿被家人团团围住,一个个又是唏嘘又是责骂,一时间热闹得他脑袋都嗡嗡作响。黎太太是个遇事爱哭啼的女人,一见到心爱的小儿子负伤就已经抱着他哭作一团,黎父不苟言笑,板着脸训了母子俩句,反过来被老婆揪着骂没良心,儿子都这样来只会教训人。俩公婆眼看要吵起来,黎大姐赶紧忙着劝架,这边带来的小外甥女见没大人陪她,撒娇着哭了起来。病房顿时嘈杂一片,黄品锡和阿Sam见识不对头,打过招呼后便悄悄溜走,一点义气也没有。就在黎承睿犹豫要不要按铃叫护士姑娘来吓吓自家老父母时,他的病房门再度被人砰的一下推开,周敏筠喘着气跑进来说:“不好了,阿头,大件事!” 她这么一喊,房间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纷纷转头看她。周敏筠迟疑了一下,说:“阿头,曾杰中在手术过程中突然内脏衰竭,现在人死了。” 第72章 曾杰中死在手术台上这件事,就如一场精彩的盛大演出,明明进展到高潮部分,却在观众期待有意犹未尽的收尾时戛然而止,幕布下垂,四下寂静,无声无息。曾经震惊全港的连环杀人案被侦破,重案组探员在又一个无辜者即将被害时冲进去解救人质,抓获凶手,其场面简直比好莱坞大片还火爆惊险。然而整件事却少了公正审判,凶手伏法的一幕,曾杰中居然死了,还不是死于警方击毙,而是死于大出血导致的脏器衰竭,这样的结果,不得不令兴奋的围观观众略感失望。 但这个结果对警方来说却并不影响他们的庆功,随着案情大白后,各种之前被忽略的物证也随之被发现,甚至于曾杰中的照片上来报后,有程秀珠的好友过来指认,此人确为程秀珠当时的神秘男友Z。在警方的进一步努力下,陈子南生前所在的信义会组织也有证人作证,曾杰中曾经加入其中,并跟人打听过陈子南。警方搜查了曾杰中所在的诊所,在他的私人物品柜中找到伪造的威尔逊亲王医院清洁工证件,而正是在这家医院的顶层,吴博辉被抛尸。 但这一切证据,都比不上林翊的个人证词。他苏醒后作证,曾杰中在他放学的路上拦截了他,趁他不备用乙醚弄昏了少年丢进自己的车子。等林翊醒来后,便发现自己置身一间陌生的祈祷室,他被五花大绑,嘴上还贴了封口胶。那间房间有个祭台,边上点有哀悼亡灵的蜡烛,蜡烛上方摆着他自杀的好友阿凌的照片。另一面墙上,则贴着本案相关人员的尸照,每个人死得都很惨,但他们的死就如战利品一样,曾杰中显然将此视为功勋,并沾沾自喜。 林翊醒来后拼命挣扎,但他的挣扎落在曾杰中眼里显得毫无意义。据林翊回忆,曾杰中甚至用一种很惋惜很痛心的口吻历数他犯了贪婪、愚昧、色欲、不信神等大罪,他的灵魂已经被魔鬼玷污,为了挽救他,曾杰中决定给他驱魔。 由于他的证词太过重要,因此警方等不到他出院,便到他病房中录口供。同去的除了重案组的警察外,新界北警署长官杨锦荣也到场旁听。黎承睿很不忍心让林翊回忆这些不堪的东西造成二次伤害,然而程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抢先一步过来好好安抚了小恋人一番。林太太作为林翊的合法监护人,担心儿子担心得要命,也坚决要求陪同在场,出于人道主义,杨锦荣同意了这个要求。于是整个病房在这天显得人头簇簇,分外拥挤。 “他说了要给你驱魔?”黄品锡问,“你听清楚了吗,是驱魔,不是别的?” 林翊垂下眼睑,轻轻地点点头说:“嗯,是驱魔。” “你知道,他为何觉得你灵魂不净吗?”黄品锡尽量放缓口吻,温和地问他,“毕竟在此之前,我听说他对你挺好。” 林翊有些不明所指,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在场众人,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过分,这种逼人而来的单纯令在场的老警察都不由有些心软,黎承睿忍不住轻轻咳嗽,黄品锡忙看向一旁的周敏筠,作为在场唯一的女警察,周敏筠柔声补充说:“翊仔,你别怕,这个问题很重要,你放松点,好好回忆一下,为什么曾杰中会觉得你有罪呢?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林翊茫然地看向自己母亲,林太太忙搂紧了他的肩膀,无声安慰他,林翊又看向黎承睿,黎承睿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冲他幅度很轻地点点头。林翊轻轻皱眉,偏头认真想了一下,然后说:“他骂我。” “骂你什么?” “他,他说,我很坏,我跟警察走在一起,他也骂睿哥,说睿哥是大罪人,地狱的门迟早要为他打开。”回忆令少年害怕,他垂下头,哑声说,“然后他就拿刀割我的手,流血了,很冷,也很疼,我好怕,我想求他,可是他不肯让我说话,也不肯放过我,他还是割……” “够了。”黎承睿断然说,“不要再问这个了,换个别的吧。” “可是……”黄品锡似乎想反对,但看到林翊跟母亲紧紧靠在一起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软了声音说,“好吧,翊仔,后来你又怎么被带到钟楼那呢?” 林翊呆滞地说:“后来他撕开了我嘴上的胶带,命令我跟他一块念祷告,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我跟他说我可能要发病,他很不高兴。” “你发病了吗?” “嗯。”林翊点点头,说,“他有给我药吸,因为仪式还没完,我不能先死。可是我吸了药也没办法起身,他更生气了,上来架着我弄上了钟楼。” “然后呢?” “上了钟楼,他把我吊起来,念了好长的祷文,然后继续割我的脚,我当时很冷,也很疼,想睡,虽然他拿冷水泼我,可是我还是睡了。” “实情是他昏过去了,下面的事我们都知道。”黎承睿下了结论,转头对杨锦荣说,“长官,翊仔说的那间房,就在圣彼得青山堂底层,我们已经搜过了,里面确实有翊仔说的那些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死者的一撮头发,这些都是曾杰中审判别人留下的证据。” 杨锦荣点点头说:“好好把报告写了,明天交上后再放大假。” “是。”黎承睿恭敬地行了个礼。 杨锦荣带了笑站起来说:“那我们出去,不要打扰病人,林太太,翊仔,这次多得你们的协助才顺利破案,我代表警方谢谢你们。” 林太太心疼地搂住儿子说:“我要多谢你们及时把我儿子救回来才是真的。” “哪里。”杨锦荣笑容可掬地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帮年轻人,清清嗓子说,“这次辛苦大家了,晚上吃饭唱歌算我的,其他的,等我把报告交给上头再说,放心吧,到时候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众人欢呼一声,簇拥着杨锦荣走出病房。黎承睿留在最后,冲林翊温柔地笑着,他碍着林太太在场,不好做出多余的动作,只能这样眷恋地看看林翊。林翊从母亲肩膀上抬头,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可漂亮的眼睛里却满溢着依赖和不舍。 黎承睿看得心里发软,他没话找话地说:“翊仔,你好好休息,想要什么跟我说,功课也不用担心,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想,啊?” 林翊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林太太却笑了,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头发说:“看你睿哥对你多好,这次多亏了他救你一命,你以后要好好报答人家,知不知道?” 林翊很痛快地点点头,黎承睿忙说:“林太太,你说这些就见外了,别说这是我该做的工作,就算不是,翊仔我也不会看着他出事不管啊。” 林太太感激地红了眼圈哽咽说:“黎Sir你别说了,大恩大德,我都不懂说什么才合适。翊仔以前就总是麻烦你,现在还多亏你救命,我这个做人家阿妈的,反而一点用都没有……” “妈咪……”林翊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蹭,他似乎想安慰母亲,可又笨拙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软软喊了一声,“妈咪……” “好了,知道你乖了。”林太太拍拍他的脸,心疼说,“住几天医院都瘦了,想吃什么?妈咪回去给你做。” “想喝糖水。”林翊小声说,“吃药嘴里都没味了。” “我去煲啊,”林太太笑着说,“给你做林师奶独家配料糖水,我们请黎Sir也尝尝,好不好?” “嗯。”林翊笑得眉眼都弯了。 林太太又跟儿子呆了会就站起来要回去,她经过黎承睿身边时欲言又止,但回头看了看儿子脸上淡淡的笑颜,终究还是没说多余的话,只是郑重对黎承睿鞠了一躬表示感激,然后说:“我回去一下,这里……” 黎承睿马上说:“放心吧,我在呢。” 林太太看了看他,微微笑了下说:“翊仔就拜托你了。” “好。” 林太太一出门,黎承睿就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他转身轻轻关上门,慢慢走近林翊,坐下来张开双臂把林翊抱入怀中,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恨不得把这个小恋人摁入心脏,从此血脉相连,去哪都带着。他眷恋地把脸埋入林翊的衣领内闻着他的味道,只有少年特有的柔韧身躯抱在双臂内,与他如此贴近地气息相闻,黎承睿才感到踏实,才感到过往的惊险宛若南柯一梦。他狠狠地吻了林翊的脖子两下,又抬起头,在少年傻乎乎还来不及说什么之前,迫不及待地含住他的唇辗转缠绵。 这一吻的时间太长,似乎地老天荒都能在唇舌纠缠中交代完毕,似乎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俱在呼吸间更替变换,似乎在两个人窒息而急迫的吻中,可以诉说完积累了一生的情感、希冀和盼望。等到一吻即毕,黎承睿甚至有种历经劫难,劫后余生的空茫。他微笑着注视怀里的少年,从他的眉毛形状一直看到他的嘴唇形状,如此美好而无法言明,在初次遇见,就能引发山崩地裂,海啸雪塌。 “怎么办?”黎承睿哑声问他,“这么爱你怎么办?” 这么浓烈地爱你,爱到着了魔也丝毫不悔,怎么办? 林翊只是专注地看他,没有回答,或者这个问题超过少年的认知范围,或者他觉得毫无意义,总之少年没有回答。就在黎警官为自己居然说出如此丢人现眼的肥皂剧台词而老脸微红时,他的小恋人凑上去,主动吻上他。 第二次的吻绵长而细腻,他们像品味对方的人生一样耐性而周到地吻着对方,黎承睿有种错觉,他甚至感到林翊似乎在借着这个吻,告知他一些少年不知道怎么说的保证。比如我会乖,比如我不会再让你担心,比如我会做好功课,比如我会听你的话。 比如我会保护你。 黎承睿叹息一声,把少年压在病床上加深了这个吻,吻完了,他微微喘气,凝视着林翊的亮眼睛,哑声说:“我爱你,你呢?” 林翊傻傻地问:“嗯?” 黎承睿警官迟疑了两秒钟,终究忍不住,像个恋爱中的傻娘们,带着不安和激动问:“爱我吗?” 林翊脸红了,他眨眨眼,长长的睫毛犹如天堂使者背后拂动的羽翼,然后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黎承睿高兴得无以复加,他几乎忍不住想把林翊抛起来几下表达心中的激荡,他傻呵呵地裂开嘴,怎么也止不住笑意,然后他很响亮地亲了一下林翊,问:“有多爱?嗯?” 林翊困惑地皱眉思索,然后挫败地说:“我不懂怎么讲啊。” “那换个说法,”黎承睿笑了又亲了他,“醒过来看到我,有没有很高兴?” “嗯。”林翊很确定这件事,他重重地点头。 “乖。”黎承睿说,“我也很高兴,特别高兴。” “被,被抓去的时候,”林翊小小声地说,“其实,我没有那么怕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 黎承睿愣住了。 林翊抬起头,用很坚定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宝贝。”黎承睿的声音瞬间哑住了,他凑上去,胡乱地啃林翊的脸,一边亲一边发现自己所有的弱势突然间都冒了出来,他用前所未有的软弱,沙哑着声音说,“可是我怕得要死,我怕我来晚一步,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抓到曾杰中还是怕,我怕香港法律罚不了他,我怕他会利用精神病逃脱罪责,我怕就算他被关进去也有各种机会跑出来,没有死刑,我没法做掉他,我怕他出来后还是对你不利,而到那个时候,我未必有力能保护你,宝贝,我因为怕,我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我……” 林翊打断他,单纯而执拗地坚持:“你做什么都是为我好,你救了我,无论几时你都救得了我的,我知道。” 第73章 庄翌晨案的第一次法庭辩论开始,这天黎承睿已然出院,因为该案涉及到前女友程秀珊,他于公于私,都必须赶往旁听。他到的时候发现遇到不少熟人,黄品锡和阿Sam一早为他占了位置,见到他便招呼他过去。黎承睿坐下后,阿Sam示意他看右侧前排,原来那坐着曾珏良与商业犯罪调查科的负责人陈德昭督察。 “他们会作证么?”黎承睿低声问。 阿Sam摇摇头说:“检察官选了他们科另一位同事作证,阿良跟庄翌晨有私怨,很容易查,他要是上去,鬼讼赵不会放过他。” 黎承睿点点头,静观法庭上的唇枪舌战。鬼讼赵本人擅长刑讼,因此今日并非主辩律师。但他还是坐在辩方律师席上压阵,双手交叉架在桌上,冷眼旁观检察官与其麾下悍将的交战。此次他们事务所派出的主辩律师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据说也是近几年经济法庭上炙手可热的新星,手段言辞之尖锐,与鬼讼赵年轻时相比有过之而不及,而他原本经验上的欠缺,却显然因为有赵海臣的亲自掠阵而显得游刃有余。 黎承睿听了一会,却听阿Sam在一旁小声说:“怎么好像不太妙?” “检察官可能轻敌了。”黄品锡把头凑过来低声说,“鬼讼赵出了名的奸诈狡猾,估计是吃透了我们这边的证据。” 黎承睿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噤声,他抬头看向被告席上的庄翌晨,一身正经却很低调的西服,鼻梁上架着从未见过的眼镜,平时这个人身上的霸气和煞气都收敛得无影无踪,脸上挂着堪称谦和的微笑,此刻的庄翌晨看起来温良无害,就如本港随处可见的中产阶级商人。黎承睿一瞥之下,立即发现今天的庄翌晨从头到脚都被人精心打造过,每个细节都透露着守法规矩的信息,既不显得嚣张蛮横,又不显得局促拘谨——若非常年打官司的专业人士,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将一个黑帮老大拾掇成这么一个讨好庭上与陪审团的主流正派人士。看来鬼讼赵的事务所果然名不虚传,控方想当然地以为这次能板上钉钉将庄翌晨钉死,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偏头瞥了眼曾珏良,发现那个年轻人虽然面无表情,但握在一起的拳头暴露了他的心情。这就是司法程序中最令人煎熬的部分,黎承睿暗自叹了口气,抓捕一个人永远不是最难打的仗,相反庭审才是。 庭审就意味着,警方这边十拿九稳的证据,辩方律师都有可能质疑或推翻,这个过程虽然是确保公正的必须过程,然而,对受害者家属,却是最难挨过去的一个过程。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控方申请证人上庭,黎承睿精神一振,他看见许久不见的程秀珊低着头,戴着手铐,由法警领着上庭。她看起来比以前清瘦,头发也简短了,但双目炯炯有神。黎承睿了解她,知道程秀珊并未被打倒,他心里感到欣慰,在程秀珊的视线转过来时,冲她微微一笑。 程秀珊也看到他,同样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无论他们经历过什么,两个人总有一同长大的往事和十几年沉淀下的感情。 控方这边的问询很顺利,程秀珊承认了自己为庄翌晨所在的公司做假账的事实,并指认这一切是在庄翌晨直接授意下完成。但到了辩方这边,对方律师却突然拿出吴博辉的照片,问她:“程小姐,你是否认识这个人?” 黎承睿心里一跳,他发现程秀珊的脸色变白,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在程秀珊承认认识这个人后,辩方律师接二连三举出她与吴博辉有男女关系的证据,随后拿出吴博辉的尸体照问:“程小姐,你又有没有看过吴博辉医生这张照片?” 虽然控方立即站起来表示反对,法官也表示反对有效,但黎承睿知道麻烦了,因为程秀珊一见到吴博辉的尸体照片后浑身颤抖,目光含恨,恶狠狠地盯向庄翌晨,庄翌晨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控方律师此时火上浇油问了一句:“程小姐,听说你多次污蔑杀害吴博辉医生的凶手受庄先生指使,请问有没这件事?” 程秀珊大怒,尖声说:“就是他害的,我没有污蔑!如果不是这个衰人,博辉根本不会死……” “可是全港这两天最爆炸的新闻就是连环凶杀案被侦破,杀害吴博辉的凶手明明是名为曾杰中的狂热宗教主义者,你还说不是污蔑?” “就是他,罪魁祸首就是庄翌晨,我没讲错!是庄翌晨害死博辉,是他害的!” 她边叫边哭,情绪瞬间崩溃,法官不得不命法警将其带下,辩方律师耸肩,假意遗憾地说:“看来程小姐确实深爱吴博辉医生,深爱到可以为了他触犯法律,我想一个女人如果想为她的爱人报仇,很容易做出一些偏执的事做假证,诬陷我的委托人。” 庭上一片哗然,黎承睿不觉也别过脸不太想继续听下去。控方此次出师不利,若再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或证人,没准继续审下去,庄翌晨能顺利脱身——这个结果恐怕是在场所有旁听的警察所不愿看到的。休庭的时候,黄品锡跟阿Sam都有些不甘,陈德昭过来打招呼时,饶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皱了眉,曾珏良更是恨意满怀,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黎承睿拍拍他的肩膀,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一个人从后面匆忙向控方检察官跑去,贴在他耳朵上耳语数句,控方立即喜色满面,问:“真的?” 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黎承睿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似乎也是同僚,但想不起隶属哪个部门,他转身想步出法庭,却不曾想一出门,就看到席一桦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站在走廊边的窗户那。 他看着窗外的树,目光深远,不知想些什么,黎承睿走上前去,轻声叫:“桦哥。” 席一桦回过神来,见是他,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微笑,问:“阿睿啊,身体怎样了现在?” “出院了,”黎承睿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这么快,养好再出来嘛。” “那还是不要,”黎承睿苦笑说,“我老豆整天去我病房那训话,训完了我妈再灌一大碗东西,跟着我姐又会逼我吃奇奇怪怪的补药,我怕再住院,迟早得让他们几个玩死。” 席一桦呵呵低笑,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黎承睿笑着问;“俊哥还好不在香港,不然他一定会来我那用量杯量我每天吃了多少,或者拿我老妈煲的东西去化验,他干得出这种事。” 席一桦目光转柔,点头说:“是啊,他就是这么无厘头。” “对了,怎么这么巧,我一受伤,俊哥就出差?”黎承睿说,“打电话给他也说不清楚,他去法国干嘛?” 席一桦笑容有些僵,却瞬间又用更温和的笑掩盖过去,他说:“我也不清楚,他的工作很高深,一般人不懂。” “也是。”黎承睿点点头,打量了席一桦一下,直接问:“桦哥今天来,是想旁听庄翌晨的案子?” “不进去也知道鬼讼赵带出来的团队有多奸诈,”席一桦不以为意地问,“是不是觉得他这次能脱身?” “不知道,鬼讼赵名不虚传,控方几乎被牵着鼻子走。”黎承睿皱眉,“真怕兄弟们白忙一场。” 席一桦勾起嘴角,嘲讽地说:“不会白忙。” “你这么确定?” “像这种大鳄,抓都很难,已然抓了,放走岂不可惜?”席一桦似笑非笑,“放心,杀手锏还没出。 他脸上志在必得的冷意让黎承睿愣了一下,随后,他问:“庄翌晨会被定罪?” 席一桦肯定地点点头,说:“这场官司,我们这边不会输。” 黎承睿知道他一定跟刚刚进去找控方的那个人有关了,他低头看表,见时间已到了林翊做检查的时候,他对席一桦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桦哥,等俊哥回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席一桦有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黎承睿坐进车里,正要准备发动车子的时候,电话响了,他一接听,居然传来赵海臣的声音:“黎Sir?” “赵大状,你这时候不应该紧张准备接下来的庭审吗?” “这场官司结果如何,我们其实心里有数。我打这个电话,是庄先生有话想让我转告。” 黎承睿皱眉,说:“请讲。” “庄先生说,之前修少的案子,你办得不错,谢谢你。” 黎承睿有些诧异他为何现在提这个,淡淡地回:“应该应分的事,庄先生何必客气。” “可惜凶手最后死在手术台上。” 黎承睿面色如常说:“是有点可惜,但手术风险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确实,手术有风险,”赵海臣的声音带着笑意,“就是死的太快,庄先生想起来有些遗憾。” “怎么死都是死而已,现在这样,也算那个人罪有应得。”黎承睿毫不在意地问,“庄先生委托赵大状,就是跟我讨论这些?” “当然不是。”赵海臣说,“庄先生对黎Sir的工作很满意,有份礼物想送给你。” “不用。” “黎Sir无需客气,这份礼物不是贿赂,也不是威胁,只是庄先生觉得这些东西交给你处理比较好。”赵海臣笑了笑,“怎么处理都是你的自由,庄先生绝不过问。” “什么意思?”黎承睿沉声问,“你们拿到什么?” “只是一些有趣的小纪录。”赵海臣顿了顿,“与席总督察有点关系。” “你在威胁我?”黎承睿冷笑道,“明着跟你说,就算桦哥真有把柄在你们手里,你们家庄老大,该重判也还是要重判,我乐见其成。” “黎Sir,请别动不动用这种非法词汇来形容我,就像我刚刚说的,这只是一份礼物,送出后,要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 第74章 庄翌晨的第二次庭审辩论上果然形势逆转,控方一下拿出之前没有呈堂的数种有力证据,包括其名下地产公司与洪门黑社会性质帮会的经济往来账目,以及与郑明修所在的证券公司非法融资的直接证人。控方一连串的重击之下,辩方的辩护几乎招架不住,辩护都在外围坚守,但黎承睿在法庭上观察赵海臣的脸色,见他嘴唇抿成直线,脸色阴沉,就知道他明白大势已去。 这边旁听席上的警察们个个面带喜色,特别是曾珏良,一直咬着嘴唇,若不是强行控制自己,恐怕会当场笑出声来。黎承睿与他们相比,却没有太多喜悦的感觉,他盯着被告席上的庄翌晨,发现他居然一直神情自若,目光平静,仿佛即将输掉官司,被判入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这确实是大将风范,黎承睿心想,估计此人早已做好准备,为入狱留了后手,便是被定罪,资金充公,财产冻结,估计此人也有咸鱼翻身的本事。而且监狱里多有帮派,像他这样的洪门掌舵人,就算进去,江湖地位摆在那,只要没仇家暗地里下黑手,没准还是能耀武扬威做他的庄老大。黎承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现实,抓到一个犯人,永远不意味着这件事就结束了。 有时候,它仅仅只是开始。 黎承睿摆弄着手里的一把公寓楼钥匙,连同钥匙一起的,还有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那是庄翌晨特地命人给他送来的“礼物”,他还暗示这去这间房屋内,可以找到些与席一桦有关的东西。黎承睿直觉上知道,这是庄翌晨的报复。因为他也清楚,最后将他定罪的那些证据来自席一桦那边,席一桦与他私怨很深,非要他这次不死也剥层皮。然而庄翌晨是何许人,席一桦能握有他的把柄,他当然也可能握有席一桦的。 只是黎承睿想不通,为什么庄翌晨要把东西交给他。 如果席一桦有犯罪事实,直接告发他不是更好?交给他处理算怎么回事?难道要让席一桦尝尝被信任的兄弟送上法庭的滋味? 黎承睿冷冷一笑,决定无论如何,都等庄翌晨的案子判决下来再说。 他没兴趣做谁的棋子,但警察的本能却令他不得不承认,尤其是席一桦身上有不少事充满疑点,黎承睿越想,越觉得他有问题。 可问题在哪?是否要深究下去?真的要不顾那么多年兄弟情份吗?席一桦就算对不住全天下,他也从没对不住黎家弟兄。 尤其是他对黎承俊,简直好到无微不至的地步,没有席一桦这么多年的看顾,黎承俊不可能无忧无虑地活到三十几岁还如此天真固执。 黎承睿叹了口气,他昨晚给远在巴黎的黎承俊打电话的情景。在电话里,黎承睿问他那个一根筋到底的大哥:“你是不是又跟桦哥乱发脾气?” 黎承俊振振有词地教训他:“阿睿,我的神经末梢与心理建构一样完好,所以我如果有情绪也不可能是乱来的,它们都是根据理性的最佳推断做出的直接反应。” 黎承睿听他声音洪亮,看来精神不错,便又问了一句:“那就是说,你承认你是有理性有依据地乱发脾气了?” 黎承俊反驳他:“你这个假设是自相矛盾的,我不会承认。” “好好,”黎承睿退了一步,问,“换个问题,你到底去巴黎干嘛去那么久?为什么我问桦哥他表情很奇怪?” “这个,我当然是因为工作。”黎承俊有些难得地没那么较真,声音疲软下去,“而且巴黎这个季节很美。” “你老老实实跟我讲,发生什么事吧。”黎承睿打断他,“俊哥,你弟弟我可是警察,审讯是家常便饭,你别想在我这撒谎。” 黎承俊蓦地提高嗓音:“黎承睿督察,我保持沉默可以吗?” 黎承睿叹了口气,说:“说吧,你闯什么祸让桦哥为难了?他从小到大那么疼你,不是大事,不会搞成这样。” 黎承俊色厉内荏地强词夺理:“为什么就是我闯祸?我是个优秀的科学工作者,我闯祸那就是危害人类社会进步的大事了,我看起来像那么蠢吗?而且席一桦就总是对的吗?他的价值观我不苟同不可以吗?他的……”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闭了嘴。 “他的什么?你怎么不说了?看来你们这次真的玩大了,”黎承睿有些吃惊,忍不住问,“俊哥,不是我说你,有什么俩兄弟摊开讲,你这样跑去巴黎算怎么回事呢?你还是快回来吧,没准迟点,桦哥就因为你的事影响心情办错案……” “那就证明他不具备职业理性,不是个合格的警察。”黎承俊说完便挂了电话。 黎承睿摩挲着手里的钥匙,也许真如黎承俊所说的,席一桦未必是个合格的警察。也许呆会他就该去推开这个房间的门,看看庄翌晨都抓住席一桦哪些把柄,不让他被诬陷,但也不能看着他越陷越深。他想明白了这点,便打算这么去做。待到休庭的时候,黎承睿站了起来,走出法庭,这一次他没有在门外遇见席一桦,大概席总督察已经胸有成竹赢这场官司,所以没必要到场。黎承睿也清楚这一点,庄翌晨的案子,鬼讼赵能玩的花招其实已经不是能不能脱罪,而是争取少判几年或者缓期的可能而已。 黎承睿朝自己的汽车走去,这时电话响起,他拿起一看,居然是越洋电话,黎承睿接听了,就听见黎承俊的声音带着以前没有的迟疑,直截了当问:“阿睿,我,这么留在法国真的不负责任吗?” “这句话你问自己。”黎承睿有些好笑。 “我想了一晚,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像成年人。”黎承俊承认错误很痛快,“那我还是回来吧。” “嗯。”黎承睿笑了,“快回来吧,跟桦哥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 “没误会,只是对一件事的看法我们很不同,”黎承俊说,“不过我现在觉得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人们不一定要看法一致对吧?” “是的,”黎承睿停下脚步,想了想问,“俊哥,我是说如果,如果桦哥违法,你怎么看?” “抓他啊,你不是警察吗?” “我说真的。” “哦,”黎承俊也不知道在那边一边说话一边做什么,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不会的,桦哥做了好久的警察。” “如果他做了呢?如果他因此坐牢呢?”黎承睿有些心情压抑,他握着那把钥匙,只觉很烫手,“我抓了他,你会怎么看我?” 黎承俊说:“你做了你的工作,我要怎么看?你这句话问得好奇怪。但是桦哥不会那样的。你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工作努力,成就感强,也很热爱他的职业,他为什么要做毁掉这一切的事呢?”黎承俊疑惑地说,“桦哥又不傻,而且我很喜欢他当警察的,他换别的工作我不会这么喜欢啊,他一直都知道的……” 黎承睿猛地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黎承俊说的都是真的,席一桦跟他一样爱警察这一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如果有一天不让他黎承睿当警察,他恐怕会痛苦不堪。 如果不让席一桦当警察,他也一样痛苦,毫无疑问。 那么还追查下去吗? 黎承睿收回脚步,他迟疑了一会,拉开车门,将钥匙丢进车子抽屉里,然后对着电话那端的黎承俊说:“你回来后替我转告桦哥,让他好好当警察。” “哦,只有这句吗?”黎承俊严谨地问,“要不要我复述一遍?” 黎承睿忍不住笑了,温和地说:“不用,你也快点回来吧。” 庄翌晨案在被鬼讼赵的团队不懈攻击下,最终除了程秀珊做证人指控的洗黑钱罪名不成立外,综合其他经济犯罪事实,他被判处监禁七年,又罚款将近五千多万的港元。这个结果尽管很多人不满,但到底已是期待中不算太差的结果了。巧合的是,庄翌晨收监那天,正好是林翊出院的日子,林师奶要赶着上班,把林翊接回家的事自然就落在黎承睿身上。他连工伤带休假,目前仍然在不用上班,故有时间慢悠悠地帮林翊办了出院手续,又带他吃完东西,这才开车回去。 林翊坐在车上,黑亮的眼睛里压抑着兴奋和喜悦。黎承睿也跟着高兴,他知道住了这么久的医院,就算是不好动的孩子,也住得差不多要发霉,看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不安分,也不忍心责备他,只提醒说:“好了,安全带扣好没?小心不要把头探出去。” “嗯嗯。”林翊趴在车窗那向外看,微微眯着眼,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 黎承睿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手指下滑,又摸摸他身上穿的衣服,确定穿得够暖,再握住他的手,手腕骨骼玲珑精致,可也仿佛瘦了一圈,黎承睿心疼地说:“回去要好好补。” “我有吃很多的。”林翊安慰他。 “不够,”黎承睿带笑说,“还没喂成一只猪,不够。” 林翊认真地说:“可是你不是养猪啊睿哥,你是养我啊。” 黎承睿瞥了他一眼,笑问:“你是什么啊?” “我是人。” “我看你像小猪仔,吃饱睡睡完了吃,不是猪是什么?” “我身体还没好呢。”林翊偏头说,“医生说了我要多睡的。” “知道了,我只是养了一只小猪而已。” “啊,原来睿哥你骂我。” 两人说着这么没意思的废话,可脸上却都带着美好的微笑,清风吹拂进车厢,凉意盎然,却也带来舒服的舒展感。这是一种无所谓要不要说话的时刻,但又因为氛围太过亲密,需要说点什么来冲淡心里浓郁的甜美感,于是他们继续东一句西一句瞎扯着,黎承睿看着身边的少年,晨光中漂亮得像山岗上最早沾染阳光的那片嫩叶,他悄然展开每一条叶脉,尽情呼吸每一寸时光。他贪婪地盯着外面,时不时惊喜地回头向黎承睿报告发现了什么,似乎一点点小发现都能令他高兴半天。 似乎少年身上笼罩的雾气退散开了,他整个完全地呈现出来,鲜活多姿,美好如斯。仿佛更孩子气一点,更贴近一个十七岁少年应该有的活力和生气。黎承睿看得有些痴迷,险些把车开到安全岛上,被边上的车狂按喇叭后,黎承睿才如梦初醒,抱歉说:“对不起啊,我光顾着看你在看什么了。” “开车要专心,”林翊告诫他。 “知道了,你在看什么刚刚?”黎承睿问他。 “看外面啊,”林翊兴致勃勃地转头说,“如果好像鸟一样,可以飞就好了。” 这句话,说这句话时少年的神情,黎承睿想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记住亮晶晶的黑眼睛闪烁着渴望和欢乐的光芒,记住好看的嘴角向上勾起美好的幅度。他想,这个少年才十七岁,他想自由,他想飞,只要他想那么做,他就有权去做。 肆意地,安全地,挥霍他的青春。 第75章 觉得不满别砸砖啊,可以砸花表示愤怒,觉得精彩的也砸花表示下鸡血,不知道你鸡血不,反正我很鸡血。 许多人将恋人之间的亲密行为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交往到一定程度,令彼此的身体获得欢愉,抒发性的需求和欲望,这是一个美好的过程,也是一个值得珍爱的过程。但对黎承睿而言却并非如此,对他来说,与林翊发生亲密关系是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像某个神秘的仪式,这个仪式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呈在祭坛上,并且不知道献祭的中途会发生什么危险,可正因为如此,有未知的恐惧,也有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强烈欲念,他激动得战栗,也充满一往无前的狠劲和决心。 他想如果时间倒退一百年,倒退到没有人权,不讲究平等的时代,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遇见林翊,他都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将这个男孩占为己有,关起来,藏起来,或者在他身上烙一个印,在他脖子上套一条锁链,证明他不属于别人,只属于自己。 这些突如其来的疯狂念头令黎承睿自己也吃惊,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极端及变态,这种欲念确实不是爱,爱讲究平和温暖,讲究给予和付出,像这种将一个独立的个体变成自己的附属品,这样的念头,不可以称之为爱。 可它比爱更疯狂,犹若阿拉斯加的龙卷风,席卷北美,所向披靡,它能把一个人几十年来形成的理性和是非观连根拔起,只想拥有,不想其他。 黎承睿将林翊带进屋便迫不及待吻他,一边吻一边用力扯下他的衣服,他想温柔点,想不要吓坏小恋人,可是他控制不住,林翊在车窗边微笑的美刺激了他,这样仿佛水晶一般炫目易碎的少年,不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他怕一不小心就丢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他自己也不懂,但直到此刻,直到他将少年全身的肌肤暴露开来,直到他跟林翊四肢交缠,摩擦着彼此,黎承睿忽然就明白了他对林翊压抑着的亟待爆发的感觉。 那是恐慌。 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害怕失去男孩的恐慌中,但他是黎承睿督察,他是理性正直的成年人,他是林翊眼中可靠睿智的兄长,是包容宽厚他的恋人,他永远不能将这种负面情绪表达出来,他永远不能对比自己小这么多,单纯而柔弱的小恋人承认“我害怕”这三个字。 可是他原来真的如此害怕,他怕的东西很多,这段感情令他承受的负荷是以往三十年中未曾承受过的,他担心世俗,担心伦理,担心家庭,担心事业,而他最担心的,却莫过于随着少年的成长,他有一天会后悔。 再怎么说,这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连民事能力,刑拘条件都不具备,他说我爱你又如何?在这整件事中,需要负责任的,永远是成年人这一方。 黎承睿痛苦地闭着眼,贪婪而渴求地吻上少年的胸膛,他又啃又吮,他用力在爱人身体上制造痕迹,听他呻吟,禁止他躲开,因为黎承睿在此时此刻完全明白,他不知道俩个人以后会如何,这是一场明知道看不见未来的博弈,占有他,却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失去他。 “我不能失去你。”黎承睿咬着他的耳垂,喘息着说,“宝贝,给我,我不能失去你。” 林翊很乖地点头,他有些困惑,但还是配合地把手环在黎承睿脖子上,皱着眉,忍着不适,任由他在自己身体上抚摸亲吻。黎承睿摸向他两腿之间,揉捏着那个软绵绵的可爱部位,低下头,贪婪地将它含入吞吐。少年仰着脖子,细细地发出小猫叫声,脸上泛着红晕,片刻后挣扎加大,摇着头,喃喃地求饶,似乎快感令他无法承受。 “别怕,”黎承睿抬起身子,直接吻住他,用手代替继续工作,他盯着少年的眼睛,急切而焦灼地低语,“给我,宝贝,说你是我的好不好,好不好?” 这一刻他就如乞求,哪怕明知少年顺应他说出他想听到的,也许不过是林翊天性中的柔顺所致,也许不过是情侣间意乱情迷的随口说出的甜言蜜语,可是黎承睿就是想听,他想我几乎要山穷水尽,你要给我一句承诺,哪怕海市蜃楼,也能甘之如饴。 但出乎意料的,就在黎承睿的手开始想替他做扩张,一碰到两人可能交合的地方,林翊猛地睁大眼睛,激烈地摇头,他变得恐惧而厌恶,他用力地推黎承睿,像跟他搏斗,先前的柔顺像是假相,他陷入一种糟糕的梦魇中,死命地挣扎,用脚踹着黎承睿,见黎承睿还不松手,少年一脸狰狞扑了上来,冲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锐痛袭来,黎承睿的脑子也瞬间清醒,他惊诧地停下,少年却犹自不松口,像一只绝望的困兽,一边呜咽,一边咬他。 黎承睿不得不用力拉开他的肩膀,拼命按住他,一边拍他的脸颊,大声说:“宝贝,醒醒,林翊,你冷静点!林翊!” 林翊渐渐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他,再看到黎承睿肩膀上被自己咬出血的牙印,他眼圈一红,怯怯地往后缩了缩,蜷缩起来,一句话也不说。 黎承睿知道自己今天魔障了,他吓到了林翊,他的心瞬间涌上巨大的愧疚和羞耻感,他伸出手,试图去砰林翊,却被林翊飞快避开。 “对不起宝贝,”黎承睿哑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对不起,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你别怕好吗?没事了……” 林翊垂下头,将脑袋埋入胳膊中。他的身体很美,肌肤如玉,线条优雅,比例恰当,尚未发育完好的瘦削感平添了几分致命的脆弱和清纯。就这样埋头的样子,犹如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将自己藏在安全的角落一般。黎承睿心疼得不行,他不敢造次了,小心翼翼地说:“乖,我不碰你,我发誓,今天是我错了,睿哥跟你道歉,你要是不解气,打我怎么样,啊?” 林翊越发缩成一团,充耳不闻。 黎承睿悄悄地靠近他,将他抱入怀中,一碰到林翊就遭到他的拳打脚踢,但黎承睿没管这些,他把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柔声安抚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现在,我保证,没事了啊,不怕,乖,不怕。” 林翊瑟瑟发抖,咬着唇不作声,过了好一会,他的挣扎才渐渐弱了,大概也没了力气,靠在黎承睿怀里一言不发,黎承睿吻着他的发鬓,像安抚一个婴孩一样不停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你骗人。”林翊在他怀里小小声地说。 “我承认我今天冲动了,可我没骗你,我爱你,”黎承睿亲亲他的脸颊,柔声说,“我爱你所以想拥有你,但显然今天不合适,我错了,对不起。” “我不要这样,我不喜欢,不喜欢……”林翊语无伦次地摇头,“我不要你,你要这样我不要你了……” 黎承睿哑然,他抱着林翊,顺着他的口吻说:“好好,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 “我不喜欢,不喜欢,”林翊难得任性地说,“我不是你的,我不是任何人的,阿凌有教过我的,我是我自己的,你走开,我不要你……” 黎承睿猛吸了一口气,他敏锐地从这句话中得到许多信息,他轻轻地捧着少年的脸,逼着他跟自己对视,柔声问:“翊仔,我爱你,你知道的,对不对?” 林翊红着眼圈,委屈地点点头。 “我说你是我的,是因为,我很想我们拥有彼此,”黎承睿耐心地给他解释,“换句话说,我也是你的,这是两个相爱的人互相拥有彼此的誓言,你懂吗?” 林翊狐疑地看他,结结巴巴问:“是,是这个意思吗?” 黎承睿点点头,然后,他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柔声问:“现在告诉睿哥,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阿凌要教你说,你是你自己的,难道以前也有人说你是他的这种话么?” 林翊眼中流露出恐惧,他惊慌地摇摇头。 “别怕,别怕,”黎承睿抱住他,轻柔地爱抚他的身体,“你可以信任我的,我爱你,你是我这辈子能找到的,最好的,最珍贵的,无论如何,这点都不会变。我会一直保护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你不是也说过吗?被抓的时候不害怕,因为睿哥会来,你知道睿哥会来的,对不对?” 林翊重重地点头,眼眶里蓄满泪水,呆呆地跟着重复:“我知道的。” “那就对了,”黎承睿吻着他脸颊,“我的宝贝,现在告诉我,是不是以前,你也听过同样的话?” 林翊咬着下唇,过了很久,才轻微地点头。 黎承睿心疼不已,可他必须接着问,他到现在才意识到,林翊经过陈子南的事,心理阴影有多重,他责无旁贷要帮着疏导,不然这件事会跟着他一辈子。他狠狠心,捧着林翊的脸问:“说过这句话的人是谁?那个死掉的陈子南吗?” 林翊垂着头,睫毛轻轻颤动,又过了一会,他摇摇头。 黎承睿有些困惑,他轻声接着问:“那么,是那个郑明修?” 林翊还是摇头。 黎承睿忽然感到眼前的少年也许经历过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事,而他口口声声爱他要保护他,却连他经历过什么都毫不知情。黎承睿愧疚难当,他贴近少年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是别的人,那个人,对你说这句话的同时,还对你做很过分的事,是不是?” 林翊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不是你的错,乖,不是你的错,你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凌,所以阿凌安慰你,他说得很对,你是你自己的,可惜他死了,不然就冲他说过这句话,睿哥就得去好好谢谢人家。” 林翊呆呆地说:“阿凌是我害的,呜呜,是我害的,我害他死得那么惨,呜呜,都是我……” 黎承睿抱着他安慰着,但他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大,他摸着林翊的头,说:“不要自责,阿凌是被陈子南和郑明修两个禽兽害死的,不关你的事,怎么会是你害的?” 林翊哑声说:“他们,他们一开始看中的,是我。抓了我,我跑出来,阿凌去帮我,所以才……”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是那帮人不好,他们已经死了,别怕,罪有应得了。” “没有……”林翊小小声地说。 黎承睿皱眉,立即问:“没有是什么意思?” 林翊闭上嘴不说话。 “翊仔,你是说还有漏网之鱼?陈子南他们一块的,还有第三个人?”黎承睿急切地抓住他的肩膀问,“是谁?那个人是谁?你又怎么知道?告诉我,宝贝,是不是那个人欺负你?他是谁?!” 林翊抬眼看他,他的目光悲哀而悠远,似乎在穿过他看向地狱的深渊,然后他摇头,轻轻地说:“你不会信我的,我跟你说过了,可是你不信。” 黎承睿心里像被人猛敲了一记,疼得瞬间脑子空白,他急切地,不知所云地说:“不,你说过吗?我怎么一点都记得,你要说过我不可能不记得……” “我说过他是坏人,你一点都不信我,”林翊悲伤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可你还介绍我去认识他,你还说他是你的好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我就知道。” 黎承睿惊跳起来,他摇摇头,这么多年当警察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过,他胡乱地穿上衣服,强笑说:“翊仔,你还没病好,有点糊涂也是正常,我去给你买吃的好不好,睿哥,睿哥给你买好吃的去……” 林翊没有看他,只是垂头,小声说:“出事的时候屋里很黑,我很疼,我一直哭,我求他放过我,可是他不肯,他说他也没办法,只好牺牲我,后来,后来快结束时,他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虽然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那个名字是阿俊。” 黎承睿如遭电击,呆立在那,衬衫从手里掉到地上也无知无觉。 第76章 黎承睿第一次,在林翊面前落荒而逃。 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信息,它就如一把锯齿,将他活生生锯开成两半,每一边都鲜血淋漓,每一边都无望痊愈。他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三小时后,终于有些心绪安宁,他想,这件事终究要面对。 撇开他是林翊恋人的身份,撇开他是席一桦异姓兄弟的身份,他还是个警察,他还有职责,有责任,警察就意味着,他要取证,他要在证据中还原案件的真相,他不能冤屈无辜的人,可是也不能让罪犯逃脱。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车内抽屉,那里面一把钥匙静静卧着,那是庄翌晨交给他的所谓礼物。黎承睿脑海里早已记住那个地址,他握紧钥匙,闭上眼静默了一会,睁开眼后驱车前往地址上所记的住宅楼。 这是位于港岛的密集小区内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层小公寓。黎承睿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一股霉味冲鼻而来,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 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推开房门,却发现那里有整齐桌椅,桌子上摆着相应仪器和一台连接电脑,黎承睿走过去一看,马上认出,那是用于监听器的收听设备。 黎承睿皱眉,他忽然瞥见角落里放着一个相框,拿起来一看,他脸色变了。 那是自家大哥黎承俊的照片。 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的,大概很久以前了,黎承俊还穿着土里土气的衬衫,外面套着臃肿的白色羊毛外套,浑身显得毛茸茸的,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他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而好奇。黎承睿熟知这种表情,每次他家大哥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都会这样专注。黎承睿从来知道俊哥长相斯文俊逸,但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个表情被定格下来,居然显得如此天真可爱。 但黎承俊从来不可爱,实际上他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时候居多,他之所以看起来很可爱,是因为拍照的人觉得他是这样。 所以会抓拍他这样的神情。 能这么看待黎承俊的,将他几十年如一日宠着护着的,只有一人。 黎承睿已经可以肯定,这是席一桦的手笔了。 他有种很微妙的感同身受,他打开桌上的电脑,示意开机密码那,他想也不想,输入了黎承俊的生日。 密码不正确,黎承睿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席一桦的生日。 还是不正确,黎承睿看着桌子上那张照片,他觉得很熟悉,这个时候这个样子的黎承俊,一定对席一桦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不然不会被打印出来,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只为了能被时时观看。 突然之间,黎承睿灵光一闪,他拿出电话,拨通了黎承俊的,问他:“俊哥,你还记不记得,大姐跟桦哥解除婚约是哪一年?” “记得啊,当时我还在读大学嘛。”黎承俊报出一个日期。 黎承睿想了想,还是问他:“你那时候好像不太想桦哥跟大姐结婚,为什么?” 黎承俊漫不经心地说:“我哪记得,大概是青少年阶段古怪的独占欲吧,无论是对桦哥还是姐姐,我可能都有这种心理,很正常啊,你没有吗?不过你不会是在暗示我说他们分手是我的错吧?我那时候虽然愚蠢,但他们俩不笨,别把这种帐算在我头上。” 黎承睿问:“我纯粹是好奇,你当年做了什么?对大姐说桦哥的坏话?还是反过来?” “中伤别人很浪费时间,”黎承俊有些不耐地说,“我就是趁着生日的时候桦哥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你别当我姐夫,只做桦哥好不好。你想笑就笑吧,但年纪小不就等于有权利犯傻吗?就算我这么理性的人,也难免要经历那个过程。” 黎承睿点点头说:“那就对了。” 他一面说,一面飞快在那个年份上加上黎承俊的生日日期,果然,密码对了,电脑被打开。黎承睿快速浏览电脑,随即发现了一些东西。 “干嘛不说话?”黎承俊在电话那端说,“你不说话我挂了。” “没什么,”黎承睿盯着那些文件,心里的痛苦涌了上来,他没人可以说,现在对着电话,向着自己心目中从来就是不靠谱的兄长,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艰难地说,“俊哥,桦哥要是做了坏事,我该怎么办?” “什么程度的坏事?”黎承俊问,他的口气难得正经。 “如果是,对你对我,都无法接受的坏事?” 黎承俊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如果真是那样,你有理性,该做些什么,还要我教你?” 黎承睿没有应答,他默默按断了电话。 电脑里文件按时间顺序进行了详细分类,多数为音频文件,也有少数的视频文件,还有大量的图片,内容全是一个人,黎承俊。 黎承睿站起来,他走出房间,来到小阳台那,窗帘后果然架着高倍望远镜,他从望远镜往固定的方向看过去,那里锁定着一个目标。如果是旁人不一定能认出,但黎承睿一下就发现了,那个地方,对着的是xx大学教员住宿楼,锁定的地方是17层,黎承俊独居的寓所。 席一桦在这个地方,用他的方式记录着黎承俊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他对窥探黎承俊的生活已经到了偏执而不能自拔的地步,黎承俊的室内想必装了好几个窃听器,电话、网络等通讯设备也一定遭到监视,黎承睿甚至可以断定,那间寓所的某几个特定位置,一定装了针孔摄像头。所有警方用来侦察重要犯罪嫌疑人的手段,席一桦都用在黎承俊身上。 这么几年,想必席一桦就坐在这,一个人安静地看着黎承俊的生活。他知道黎承俊是个异性恋,也知道有很多事无法勉强一个成年人,所以他用这种疯狂的方式介入黎承俊的生命中,可是对方却一无所知。 黎承睿突然间觉得心中酸涩,他想,怪不得这几年俊哥就没谈成过一次恋爱,除了他本人的缘故外,席一桦怎么可能放任他去结婚生子? 他连自己的婚姻都义无反顾地放弃了。 可即便如此,再怎么说爱,他也没有权利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就如,他没有权利去伤害无辜的少年一样。 这果然是一份大礼,庄翌晨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去查,还趁着席一桦不在弄到这的钥匙,但这个隐私的价值,拿去要挟席一桦没准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卖个面子给黎承俊的弟弟,黎承睿督察,那才能真正搅和了席一桦的好事。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林翊瑟瑟发抖的身体,想起镜头下毫无隐私可言的黎承俊,终于站了起来,拿出电话,给赵海臣打了过去。 然后,他走出这间公寓,轻轻带上门,开车往相熟的射击俱乐部开去。 这家俱乐部他曾带林翊来过一次,但十几年前,黎承睿第一次打枪,就是席一桦带他来这。那时候他还不是警察,席一桦还只是个刚进重案组不久,亟待表现个人能力的年轻探员,他当时没权带黎承睿去警队训练场,于是就带他来这。 “一个好警察,首先得有一手好枪法。” 这句话黎承睿记了十几年,也相信了十几年,那会他多容易满足,摸上枪,不管子弹真假,只要对准靶心扣响扳机,就会有单纯而真挚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其实回想过去,在十几年前席一桦就很不简单,二十几岁就当上督察,三十岁提升高级督察,现在是总督察,无论在哪个岗位,他都能屡屡建功,他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最苛刻的小人,也无法攻击他的工作能力。 所以黎承睿从小崇拜他,信赖他的判断,尊重他的建议,在他强大的光环下鞭策自己努力上进,这是席一桦给他最正面的影响,一直到今天,黎承睿心里仍然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信服。 可在此时此刻,黎承睿忽然开始想一直被他忽略的一个关键问题:席一桦这么优秀,他到底除了努力外,还付出过什么代价? 哪怕这些代价很不堪,哪怕违法乱纪,哪怕明显背离他们从小接受的价值观,但如果它变成一个男人成功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必要损失,那么,席一桦是不是也不知不觉习惯?不知不觉改变自己? 或者,他从来没有认识清楚,席一桦到底是什么人。 黎承睿眼睛微眯,他给席一桦打了电话,约他来这。然后,他开始挑自己喜爱的弹道和手枪,带上耳机专心致志开枪射击。 他的手很稳,手心无汗,这是常年艰苦训练中练就的本事。那个时候,黎承睿总在想,他必须得有一样本事超过席一桦,比如射击。 他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终于成为警队闻名的阻击手,他的技术即便在美国也能与同行一较高低。只是到了后期,他早已将为何要练枪法的初衷遗忘,此刻突然想起,黎承睿感到有种深深的悲哀。 他意识到,不管承认与否,他与席一桦,有很深的兄弟感情。这种感情深到他自己也意料不到,难怪古人称兄弟如手足,他此时此刻,确实有硬生生要断腕的痛楚。 身后传来脚步声,黎承睿回头,席一桦果然如约而至,他看起来与以前毫无分别,身上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西服,头发一丝不乱,目光锐利而精明,风度优雅又不失威仪。 这个人,他一直视他如兄如师,如果可能,黎承睿永远不愿面对这么一天。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挥手就是一枪,正中靶心。 席一桦拍拍手掌,微笑说:“好枪法。” 黎承睿拿下耳机,转头看他,说:“我打的第一枪还是你教的。” 席一桦笑着说:“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睿,我以你为荣。” “桦哥,我一直很想听你对我说这句话,”黎承睿淡淡地说,“但我今天听到了,却一点都不开心。” 席一桦笑着摇摇头说:“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我夸你一句,你还怎么会开心。” “我不开心,不是因为我不尊重你了,”黎承睿说,“我一直很尊重你,就算现在还是,但我不开心真正的原因,是你令我太失望。” 席一桦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问:“哦?” 黎承睿低下头,慢慢把枪上膛,轻声说:“我刚从你名下的小公寓出来。” 席一桦脸色一变,说:“你怎么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黎承睿拿起枪,虚虚指向他,摇头怒道,“你是为俊哥做了许多,可你有什么权利去侵犯他的隐私?你告诉我,你每天坐在那看他洗澡睡觉,看他带女朋友回来上床,你是什么心态?你不觉得自己很变态吗?席一桦!你到底想干什么?!俊哥再不通人情世故,他也是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就这么觉得可以把他控制在鼓掌之间吗?你到底当他什么?!” 席一桦脸色变白,僵硬地转过头,半天才说:“我从头到尾,都不会害阿俊。” “如果只是俊哥这件事,我看着这么多年弟兄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可是你不该做了一件别的,”黎承睿咬牙问,“你现在告诉我,两年前你是不是就知道郑明修他们那些变态事?” 席一桦猛地睁大眼睛盯着他,说:“那是我的任务,你也是警察,应该知道有些任务是绝对要保密的!” “我不是怪你没给我破案时提供线索,我是问,你是不是为了取得他们信任,也做了同样伤天害理的事!”黎承睿猛地一下把枪指住他,压抑着怒火问,“不要想骗我,我敢问,就肯定知道内情,我只想问你,桦哥,你是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也干过同他们一样的事?!” 席一桦退了一步,他眼中现出痛苦和懊恼,却仍然挺立着对向黎承睿的枪,厉声问:“你也是警察,你来告诉我,取得毒贩信任的最好办法是不是贩毒?取得堂口老大信任的最好办法是不是去砍人?你现在来指我做错,难道要我把你踢回警校再上一回课吗?!” “闭嘴!”黎承睿咬牙说,“这不一样,你心里清楚,这不一样!” 席一桦深吸一口气,坦然地看着他说:“没错,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这几年来唯一一件想起来就深深自责的事,你可以开枪打我,如果你不服,尽管开枪,你的枪法是我启蒙的,你拿它打我,我毫无怨言。可是,你能不能看在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不要,不要把那些事告诉阿俊?” 黎承睿怒道:“你休想再骗俊哥!” 席一桦淡淡一笑,说:“我不会害他,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懂?我不会害他,我就算自己死,都不会舍得伤害他。” 黎承睿呆了呆,在这一刻,他心里五味杂糅,说不出什么,他只知道,不管席一桦是什么人,他这句话没说错,就如他也肯为了林翊赴汤蹈火一般,不需要理由,事情从来只是那样。 他看着席一桦,慢慢放下枪,然后说:“桦哥,做错事就要受罚,你的惩罚不是挨我的枪子。” 席一桦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点头说:“做你该做的吧,我理解。” 黎承睿忽然惨淡一笑,说:“你跟俊哥说同样的话。” 席一桦这才真正现出慌乱的神色,急忙问:“阿俊?他为什么这么说,你告诉他什么……” “我问他,如果桦哥做了我们都无法接受的错事该怎么办,俊哥说做我理性上该做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下一刻肯定会去订机票回来。”黎承睿叹息说,“你习惯保护他,却总是忘记了他是一个多聪明的人,以及,他也姓黎。” 第77章 席一桦目光深邃,他看向黎承睿良久不语,时间仿佛在他们俩中间慢慢搅动成粘稠的沼泽,吸附在他们的皮肤上,令人呼吸维艰,也令人举手投足重愈千斤。 下午四五点的光线斜斜从茶色玻璃窗外照了进来,他们俩兄弟便这样对视着,黎承睿手上的枪虽然枪口朝下,可是他的手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席一桦看着好整以暇,但是他的背脊却挺立,肌肉紧绷。 他们都是格斗高手,这个时候,仿佛谁若轻举妄动,谁便挑起生死相搏。 黎承睿微眯双眼,他有种由衷的苍凉感,哪怕将他们之间的共同回忆和情义一桩桩压成薄纸片,装订起来也是厚厚一册,沉甸甸的一册,无法忽略不计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俩人各自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他同样在席一桦眼中看到悲凉,他永远英明神武的桦哥,也有在他面前悲伤而无奈的时候。 “我们这样,阿俊见到会难过,”席一桦终于开口,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我最不愿的就是让他难过。” “我知道,”黎承睿说,“但没办法,今天我们俩走出去,必须有一个要戴上手铐。” 席一桦似乎笑了下,他的笑容太浅,转瞬即逝,然后他抬起头,视线锋利如刀,“我虽然理解你该做什么,但不代表我就束手就擒。” “除非你想让俊哥更难过,”黎承睿淡淡地说,“他虽然无厘头,思维也跟常人不同,但在这件事上,他一定站在我这边,因为我抓你,才是符合理性,符合法律,符合正义的。” 席一桦深深注视他,点头说:“没错,若我拘捕,他会觉得我才是不理性,妨碍公务,妨碍公共安全,他永远都不会舍不得我坐牢,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黎承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席一桦微微闭上眼,他的侧脸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中,这一瞬间的光芒明明柔和,却格外刺痛黎承睿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热,为了掩饰这种异样,黎承睿抿紧嘴唇。就在这时,他听见席一桦以从未听过的柔和口吻,轻声说:“阿俊就是这么一个人,直线思维,不通事务,不近人情,可是这些对我有什么所谓?这一世人我只可能这么在乎他一个了,我守着他,忍受不了有哪天不能看到他,不能听到他,我在他的房子里装了监听设备。我知道你觉得变态,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看着他出现在监视器里心中有多高兴,就像一件稀世珍宝,明明没办法拥有,可只要看着就很满足,就好像心脏被填满。”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为了保护他我才当的警察,可只是警察还不够,我还需要有权,我还需要有钱,我必须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懂吗?” 黎承睿冷冷地摇摇头:“我想俊哥不会懂,我则不想懂。” 席一桦掷地有声地说:“为了他好,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这所谓的一切事,也包括你对一个未成年男仔做的孽?”黎承睿冷哼一声,猛然举高手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他,冷冷地说,“桦哥,不管你说什么,是为了俊哥也好,是为了任务也好,都不是伤害无辜人的理由,你心里清楚!” 席一桦深吸一口气说:“阿睿,你知道我为了抓庄翌晨花了多少功夫吗?庄翌晨老谋深算,狡诈奸猾,派去的卧底一个个死于意外,线人莫名其妙不是被杀就是失踪,我的人调查了他三年,都没找到能起诉他的证据。他想买通警局高层,看中我,可不放心我。你让我怎么做?除了让他也抓住我的把柄,尤其是不入流把柄,我能怎么取得他的信任?是,对那个男孩我很抱歉,我不该违背良知和原则,但是当时的情况你不清楚……” “闭嘴!”黎承睿低吼一声,啪地一下打开保险,把枪直接顶到席一桦头上,咬牙说,“我让你闭嘴!你叫人恶心,桦哥,你真恶心!” 席一桦脸色苍白,却直直看着他说:“摸着你的心口问自己,如果这个任务落到你头上,如果庄翌晨威胁的是你惜之如命的爱人,摸着你的心口告诉我,你会不会像我这么做?阿睿!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比我做得更绝?!” 黎承睿哑住,他想起林翊纯粹清亮的眼眸,湿漉漉的,里头透着天堂的光彩,他心里一阵绞痛,在这一刻他很理解席一桦,怎么会不理解,为了那个惜之如命的爱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他又何尝不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们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所以他们能维持那么多年深厚的兄弟情谊。 可为什么要有这种事发生?这种无法姑息,无法原谅的事发生? 黎承睿咬牙切齿,他说不清心里是恨还是怒,在他微一愣神的瞬间,席一桦手一抬,击往他的枪托,随后一个制肘反打到他胸腔肋骨尚未长好的地方。 黎承睿一声闷哼,手腕一疼,席一桦已经用擒拿术试图夺枪,黎承睿反应迅速,见招拆招,手腕一扭,将手枪堪堪从他指缝中溜过,反手一提,再度抵住他的脑袋。 “我真会开枪的。”黎承睿微怒道,“我真会杀了你!” 席一桦却笑了,说:“你开枪啊,我难道怕死?”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发现射击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席一桦一见来人如见了鬼一般,嘴巴张开,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承睿不敢转头,却托住枪,厉声说:“敢靠近一步,我就崩了他的脑袋!” “阿睿,别说我没提醒你,杀了他,你这辈子都会有心理阴影。”黎承俊的声音传来。 黎承睿心头大震,不由转头看过去,果然是自家大哥拎着手提箱和大衣风尘仆仆地站在那,他这一分神,手上再一疼,席一桦趁机卸了他的枪。 黎承睿冷笑一声,退后一步迅速从腰后拔出配枪,一手握住,一手托枪,说:“桦哥,你手上那个是练习射击的,里头全是塑料子弹,我手上这个才是真枪,你要不要试试?” 席一桦定定盯着他,随后笑了一下,将手里的枪丢开。他转向黎承俊,目光柔和深情,又带着歉疚和无奈,半响才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累不累?吃了东西没?” 黎承俊皱眉问:“阿睿说你犯了法要抓你,你犯法了吗?” 席一桦深吸一口气说:“别担心,阿睿想抓我,恐怕不容易。” “我不担心,”黎承俊奇怪地说,“我问的是,你犯法了没。” 席一桦哑然,过了一会才说:“我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你知道,在任务中,总是要有必要的代价。” 黎承俊摇头说:“我不管这些,犯法了就要接受制裁,这才是人类社会得以良性运作的保证。阿睿,你有证据吗?有就抓他吧。” 他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不仅席一桦,连黎承睿都吃了一惊,说:“俊哥,你……” “我只关心你有证据没有,”黎承俊不耐烦地问,“既然是秘密任务,警方不可能留下手尾吧?阿睿,你要是拿不出证据就放了桦哥,别拿枪指着他,老豆都没这么教过你。” “那件事是没有,但其他的有。”黎承睿盯着席一桦,说,“赵海臣手上有你受贿三百万左右的证据,你还记得吗?你委托郑明修做投资,他跟你说赚了一笔,但钱其实从郑明修的私人账户中过账,资金的全部走向都掌握在庄翌晨他们手里。” 席一桦一愣,冷笑说:“庄翌晨倒是用心良苦啊。” “你与虎谋皮,本来就不该留下这种把柄。”黎承睿淡淡地说,“受贿金额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足够请你去廉政公署喝茶了。” 席一桦叹了口气,看向黎承俊,苦笑了下,柔声说:“这次恐怕要麻烦一点,但我会想办法的,阿俊,你,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黎承俊莫名其妙地问:“我为什么怪你?我还怕你难过特地跑回来了。” 席一桦眼睛一亮,上前一步问:“那,你不走了?” 黎承俊点点头说:“是啊,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你有麻烦了,也该轮到我照顾你啊,放心吧,你就算进去坐牢,我也会打包添记甜品去探望你。” 席一桦笑了,柔声说:“那个明明是你才爱吃。” 黎承俊说:“反正探监很费时,我是顺便吃。” “嗯,顺便,”席一桦好脾气地笑了,他似乎将惹上身的麻烦都跑诸脑后,眼里只看着黎承俊,低声问:“那件事,也原谅我好不好?” 黎承俊的脸难得红了下,却欲盖弥彰地认真说:“你不算做错,不用道歉,性需求是人类的本能,嗯,虽然同性之间我不太习惯,但是,那也是人类性行为中的一种,而且你做得不赖,当然我也很棒,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再试试,嗯,我的意思是以后……” 席一桦满脸喜色,黎承睿在一旁听得满头黑线,不知不觉间,他收起枪,叹了口气,走到席一桦跟前说:“对不住了桦哥,走吧。我开车送你去ICAC。” 席一桦没有说话,却上前抱住了黎承俊,小声说:“阿俊,谢谢你回来,等我好吗?我会没事的。” 黎承俊不赞同地说:“你的职业生涯肯定要受影响,怎么会没事?不要撒这种无聊的谎话。” 席一桦点点头,说:“我可能做不成总督察了。可你不会介意的,对吗?” 黎承俊看着他,眼圈有些发红,却伸手回抱了他,说:“我不会介意你不介意的。” 席一桦闭上眼,紧紧拥抱了他一下,然后松开,抬脚率先往外走。 黎承睿看着强忍难过的黎承俊,他从没看过自家大哥这样,心里也跟着不好受,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含糊地说:“俊哥,我很抱歉。” 黎承俊困惑地问:“你陷害他去受贿吗?” “那倒没有。”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桦哥是个成年人,成年人做错了事就该自己负责。”黎承俊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其他执法者,拜托,你没错好吗?” “我……”黎承睿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他诧异地问,“俊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之前我给你打电话还以为你在法国。” “那时候我下了飞机了。”黎承俊说,“你之前的电话吞吞吐吐,我知道一定有事,所以就赶了回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要因为我的私人原因影响你的工作?”黎承俊反问他。 黎承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想了想问:“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这个啊,”黎承俊挑了挑眉毛,小声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桦哥,他手上那块表你看到了,我送的。” “嗯,我知道啊。” “里面我装了全球跟踪系统。”黎承俊得意地说,“这样他一出现在我周围,我就能马上知道。” 第78章 席一桦由于是主动投案自首,且受贿金额并不算高,又涉及到警方安排的内幕交易等情况,所以ICAC那边的调查也无法真正展开。但不知为何,席一桦受贿的事一夜之间被港媒大事渲染,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有尖锐的时事评论员直指警队腐败,各种媒体记者将席一桦本人不遗余力挖出席一桦总督察相关履历,没发现猛料可以爆,便暗示其名下产业与事实收入不符。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打开网络,上面也有各种揣测和不利言论。席一桦住所附近甚至潜伏有记者和摄像机,他苦中做乐,笑称活了四十岁,现在居然有明星待遇。 这一切幕后推动的,不用想也是庄翌晨。庄老大虽然已被收监,然而其在狱中却能通过赵海臣等人稳稳操控外面的言论喉舌。这样一来,哪怕警方想与ICAC做些私下交易,保下席一桦都很困难,警务处长无奈之下只能对媒体讲出若证据确凿,警方绝对不会包庇同僚这样的话。一时间警队中也人心浮动,大家都不约而同关注此事进展。 事情闹得太大,黎承睿也跟着出了名,整个警队都知道他就是将席总督察送往ICAC的人,有骂他装模作样不识时务,有夸他大公无私秉公执法,还有人猜测他背地里跟席一桦有私怨公报私仇,种种传闻,莫衷一是。就连黎承睿的父亲,听闻此事后都专程将他叫回家教训了一通。老爷子倒不是骂他不该抓席一桦,而是骂他不会做人,就算席一桦恶贯满盈,这种事也不该他来做,毕竟两家几十年的交情在那,黎承睿这么一折腾,席家跟黎家,关系就此破裂了。 黎承睿憋着一口气没吱声,他心里清楚,以席一桦的本事,这次的事就算闹大了他也不过小惩而已。可林翊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就算把他从总督察的位置上拉下又如何?最让他难受的,是席一桦做了这么丧尽天良违背原则的事,可他却仍然能拿任务做挡箭牌,他仍然不会觉得自己犯了良心上的罪。 甚至于他还多年夙愿能了,黎承俊这个脑子一根筋的人居然因为他落难而真正跟他在一起,黎承睿知道,对席一桦来说,有了黎承俊,那些行政上的处分或者法律上的惩处又算得了什么?没准他心里正高兴,觉得两相比较,自己还不吃亏。 干他娘! 黎承睿恨得牙痒痒,可他能怎么办?难道真把枪去把席一桦杀了?杀了他黎承俊怎么办?自己怎么办?林翊怎么办? 他不能杀。 就算他心里不念着跟席一桦多少年的兄弟感情,也得顾忌黎承俊,那么多年的爱慕和守候,就算手段变态,可到底心意厚重。 黎承睿不得不承认,席一桦是最适合黎承俊那种人的伴侣。 可他这口气吞不下,在他的价值观中,无论出于多么高尚的目的,无论有多少迫不得已,都不足以构成侵犯强暴一个无辜少年的理由,更何况那个少年是他惜之如命的爱人。 这股愤怒在法庭上听到席一桦只被撤职处理,接受罚款和判罚五年还缓期一年服刑后到达顶点。黎承睿想也不想,当庭跳起,冲到被告席上挥拳就揍向席一桦。 全场的人都有些惊愕,法警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黎承睿却接二连三猛击席一桦的腹部脸部,一直打到他趴在被告席上。在法官大叫“来人”后,法警和在场的警员都冲了上来从侧面两边拉开黎承睿,黎承睿还不解恨,伸脚猛踹他,在席一桦抬头困惑地看他时,黎承睿厉声骂道:“你给我记住,你受的罚远远不能弥补你的罪,你给我记住!” 席一桦目光中的疑惑更深,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只是目送黎承睿被警员架了出去。黎承俊也同样皱着眉头,他们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令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问题:阿睿为什么这么恨他? 黎承睿由于扰乱法庭秩序被处罚款,上司杨锦荣觉得他情绪不对劲,遂命他即刻缴枪休假。黎承睿办理了手续离开警局时,重案组的同事都很担心他,黄品锡甚至上前想跟他说什么,但终于还是觉得不用废话而闭了嘴。黎承睿朝众人勉强笑了笑,转身出了警署大楼。时间正到中午,阳光很猛烈,虽到了冬季,却仍然能在车身上造成强烈的反光。黎承睿看见自己的车子边上站着林翊,穿着他送的蓝色休闲外套,脖子上围着他挑的灰色羊毛围巾,简简单单的装束,衬得他肤色莹润如玉,漂亮到足以用精美形容的脸上带着令他目眩神迷的微笑。暖得就如射进他眼球里的一束阳光,令他眼睛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黎承睿还没反应过来,林翊已经颠颠地冲他跑了过来,笑眯眯地接过他手里的包,扯着他的衣袖像爱娇的小孩,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温情,就算什么也不说,黎承睿也能从里面读出依赖,全心的信服。 他的心瞬间柔软如春泥,他想,就算为了他与全世界为敌又如何?这个少年就是他眼中的天国安琪儿,纯真剔透,为了这种纯真剔透,他必须全力以赴去保卫。 黎承睿叹息一声,张开双臂将林翊整个抱住,他闭上眼,把脸埋在少年的围巾间,羊毛质地扎得他脸颊发痒,可是气味却温暖甜美。 “对不起,翊仔,我能做的只有这个,我没办法杀了那个人,对不起……”黎承睿哑声说,“睿哥很没用,不能为你真正报到仇……” “没关系,”林翊拍拍他的后背,一本正经地安慰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不怪我?他毕竟是我多年的兄弟。”黎承睿有些惴惴不安。 “没关系,他的罪,这样判罚正好。”林翊认真地说,“而且你替我揍他了,睿哥揍得好。” 黎承睿忍不住笑了。 林翊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胳膊往车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用他清澈的声音可爱地唠叨着:“我给你煲了好好喝的汤哦,在你公寓那边,上回你给我的钥匙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呢,幸好妈咪没问哦,妈咪一早返工去了,我等她出门才去市场买菜的,有会游水的红衫鱼啊,你见过没,我给你做鱼吃好不好?我也只会做鱼和煲汤了,我忙了一上午呢……” 黎承睿听着他说话,嘴角一直含笑,他知道这是林翊独有的安慰他的方式。少年本身笨嘴拙舌,可却很敏感,知道他心情不好,就用这样的方式絮絮叨叨地说,生怕他有空想些不开心的事。 他觉得很欣慰,就像操劳的家长发现自家小孩突然懂事了那种欣慰,又是恋人间发现对方为自己做了很多事,油然而生珍爱之心的那种欣慰。他轻轻咳嗽一声,摸摸林翊的头发,发动了车子往前开。 “啊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生日礼物。”林翊的脸红扑扑地说。 “居然有礼物,不会是买双袜子应付我吧?”黎承睿取笑他。 “怎么会,”林翊微微撅起嘴,“嗯,算我自己做的,别的地方没有的,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还保密啊?” “嗯,”林翊点头,“我到时候再告诉你。” 黎承睿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了,他带着林翊回寓所,两人共进了一顿林翊亲手做的午餐,虽然林翊手艺确实不能恭维,但好在他从小到大都帮林师奶煲汤,所以汤还是能喝。两人舒舒服服吃了午餐,又抱在一块睡了午觉,傍晚时林翊就要回去了。他还不敢让林师奶知道两人的关系,黎承睿也不打算在他这么小的时候就让他去直面压力。 黎承睿开车把他送了回去,就如以前做了千百次那样看着他高高兴兴上楼去。那时候鬼使神差恋慕一个少年,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美梦成真。可今天看来,林翊对他的感情就算没有他对林翊的那么强烈炙热,却也肯定真挚真诚。 那还有什么可求的?黎承睿对自己说,人要知足,现在已够好的了。 他在回程的时候电话响了,黎承睿戴了耳机接通,电话那边传来赵海臣的声音:“黎督察,听说你今天在法院很威风。” “不关你事。”黎承睿冷冷地说,“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别这样,我只是按庄先生的吩咐打个电话表示谢意,”赵海臣笑着说,“庄先生说,黎督察这次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以后大家就是朋友。” “赵大状客气了,我这次做的事不是为了你们。”黎承睿冷冷地说,“你们也不过是利用我跟席一桦的关系来整他,好令他败在自己人手里而已。这种事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何必一定要逼我戳破呢?” 赵海臣愣了几秒,随即哈哈大笑说:“黎督察,你这样,不只庄先生欣赏,连我也很欣赏。” “千万不要,被你们欣赏,我怕我是下一个席一桦。” “其实若你想要总督察那个位,庄先生会很乐意帮忙。” “我没兴趣,”黎承睿不耐地说,“赵大状,不要把警队当傻子,真要玩,你们玩不起。” “黎督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赵海臣的声音低了下去,“算了,我就转达一下庄先生的谢意,同时他有一笔酬金奉上,放心,我们不会让人抓住钱的来历。” 黎承睿皱眉说:“我怕没命花庄先生的钱,这样吧,如果你们真要感谢我,我想要一样东西。” “请讲。” 黎承睿斟词酌句说:“郑明修生前是个偷拍狂,他跟席一桦打交道,应该会留有席一桦的录影,我想请你们把有关席一桦的全部录影都交给我。” 赵海臣沉默了一下说:“这个我恐怕满足不了你,不怕跟你讲,席一桦狡诈得很,他跟我们谈事都带了监测仪器,我们没法做手脚。要不然,这次怎么会只有那点小小的受贿证据?” “除了谈事以外呢?就没有做别的事的录影?”黎承睿一点都不信。 “其他事?”赵海臣饶是聪明绝顶,此时也有些迷糊,反问,“什么其他事?” 黎承睿心里着急,他越分析越觉得,如果他是郑明修,席一桦在他的地盘上侵犯一个少年,他怎么会舍得不录影?更何况郑明修本来就是个偷拍狂。他冷哼一声,故意说,“原来庄先生所谓的诚意就这样,那算了,当我没说。” 赵海臣沉默了一会,说:“好吧,等我问一下庄先生的意思。” 黎承睿心里咯噔一下,想难道真的有相关视频?只是自己明明抢在庄翌晨来之前将郑明修的密室翻了个底朝天,怎么没有发现跟席一桦有关的光盘? 难道是曾杰中干的?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郑明修密室中闻到的香水味,心里一惊想,难道是被席一桦自己拿走了? 他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随即摇头否认,席一桦不是杀郑明修的凶手,曾杰中那么恨害死阿凌的元凶,郑明修死得那么仪式化,凶手是曾杰中无疑。 难道因为席一桦老奸巨猾,其实没有被郑明修录影?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他永远也不必担心这个定时炸弹抛出来会二次伤害到林翊,虽然可能性很小,但黎承睿还是暗自祈祷,希望席一桦侵犯林翊的时候,真的没有被录影。 他开车回到寓所,停好车上了楼,电梯一开,却发现席一桦俨然站在门口,已不知等了多长时间。 席一桦脸上贴着胶布,却不减他身上的气势,他目光如剑,直直看向黎承睿。 黎承睿怒气上涌,冲上去就想给他一拳,骂道:“你还敢来找我!” 席一桦反手轻松招架住他的拳头,冷声说:“我为什么不能?我就算对不住全天下,可从来没对不住你和阿俊,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我们今天就把事讲清楚!” “你最对不住的,是被你强暴的少年,你这个人渣,那还是个孩子啊,我恨自己为什么有眼无珠认你做大哥!”黎承睿厉声骂道,右手冷不防冲他腹部就是一拳。 席一桦反应很快,侧身避开,惊愕道:“什么强暴?我什么时候强暴过谁?你到底在说什么?” 第79章 黎承睿这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足足用了五秒钟来消化席一桦说出的话,然后,他还是不敢置信,为了确定信息,又问了一遍:“你没强行性侵犯过,一个男孩?” 席一桦怒道:“你乱讲什么?我是那种人吗?你认识了我几十年,我是那种人吗!?”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向来从容淡定的席一桦,第一次现出激愤和怒火,瞬间,他脸上现出了然的神情,想来已经想明白前后关节,他咬牙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你以为我跟郑明修做权色交易,于是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就跟他们一样?你就这么看我?啊?!阿睿,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不求你对我百分百信任,但总该有基本的人格判断吧?我像是会对着一个男孩硬得起来并且禽兽不如地虐待他们的人吗?我像能从那种事中获得乐趣的人吗?!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知道了,是庄翌晨有意误导你对不对?!” 黎承睿脑子里轰然一声,这段时间来支撑他的认知突然就如大厦倾倒,哗啦一声巨响,地面一片废墟。他在烟尘滚滚中茫然不知所措,心底深处涌上一种由衷的恐惧感,哪怕枪林弹雨,哪怕刀剑加身也从未有过的恐惧感。 一种让他如堕冰窖的恐惧感。 他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某个可能性,突然之间如钻出重重云层的阳光,刺得他头疼欲裂,冷汗直流。 在一片冰冷当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艰辛地问:“那,为什么你上次认同我说你做了亏心事?还跟一个男孩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 席一桦皱眉,现出踌躇,显然不太愿意提及那件事。但黎承睿伸手揪住了他的胳膊,哑声说:“告诉我吧,桦哥,跟我说。” 这一声桦哥令席一桦的脸色都不同,他微微闭上眼,随后睁开,摆摆手说:“你等我想一想。” 黎承睿盯着他,近乎哀求说:“告诉我。” 席一桦看着他,忽然问:“有烟吗?突然间很想来一根。” 他从不抽烟,因为他从来冷静而自持,除了对黎承俊的事上失控外,他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可他现在却想抽烟,黎承睿知道,这是他心里也在剧烈斗争。 黎承睿默默掏出烟盒递过去,席一桦捡了一根叼在嘴边,黎承睿替他点了,席一桦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悠悠吐出,这个过程他进行地很慢,烟雾从他口中被吸纳进去,尽可能地钻入他的身体,然后再透过鼻孔被喷出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老豆?”席一桦自言自语一样开了口,他的视线投向窗外,这是离地二十几层的高楼,从此处望出去,新界万家灯火。 他脸上慢慢笑了,说:“你可能没印象了,他死那时你还小。我老豆跟黎Uncle不同,他做了一辈子小警察,破案冲在前面,立功却没他的份,窝囊了一辈子,可老是那么开心。我从小就看不惯他,我觉得做警察该像你老爸那样,有勇有谋,小时候我不知道多羡慕你们俩兄弟,因为你们有个好老爸。” “我老豆只会教我做人最要紧不能亏良心,可什么是良心?他因公殉职后,连抚恤金都是黎Uncle帮忙才争取到,他对他那帮手足兄弟的确是有良心啊,但怎奈别人根本不这么看他,那帮混蛋连死人功劳都要争,要不是你老爸,我们家睡马路都可能。你说,良心有什么用?几文钱一斤?” 席一桦低头又吸了一口烟,摇头说:“可说来真怪,我做了我老豆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当了他一辈子都望不到的高层,可事到如今,我却经常想起他说的这句话,做人最要紧不能亏良心,”他沉默了一会,自嘲一笑说,“他是对的。” 黎承睿没有打断他,只是倾听,默不作声。 “那件事,发生在两年多前,我到今天都记得很清楚。”席一桦微微低头,声音低沉而清晰,“那一阵庄翌晨已经盯上你大哥的实验室,我很清楚洪门的野心,也很了解庄翌晨这个人,阿俊那种脾气,说句难听的,庄翌晨一枪崩了他不过分分钟的事。我于是主动请缨,负责清理洪门的案子。我通过线人知道庄翌晨有意想收买一个或两个警队高层,这对我是绝好机会,于是我们一来二去的,就开始彼此试探的较量。” “庄翌晨奸诈狡猾,很难对付,但他却有个弱点,那就是郑明修。我发现他很信任郑明修,对他好得简直就像亲兄弟。郑明修说什么,只要不过分,庄翌晨基本不会反对。而比起庄翌晨这个人,郑明修简直太好对付了。这个人爱玩性虐,本性凶残却又不够胆,我没费什么功夫,就给了郑明修机会跟我套上交情。” “我其实事先知道他的嗜好,也知道他玩的对象很无辜。但我从没想过救那几个少年,我不怕老实跟你讲,我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正义感,对我来说,全世界都比不上阿俊。” “所以,有天晚上庄翌晨通过人找到我,让我帮郑明修一个忙时,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因为对我来说不算太大的事,但这件事做了,郑明修必定要感激我,而庄翌晨也一定要给我面子。” “你做了什么?”黎承睿沙哑着声音问。 席一桦目光流露出愧疚和悲哀,他缓缓地说:“那天晚上,郑明修跟陈子南一不小心玩大了,把一个男孩玩死。庄翌晨请我办的事,就是将这个男孩的死伪造成自杀。” 黎承睿浑身一震,他睁大眼,像一个等待审判的死囚犯,绝望而痛苦,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得不靠在墙上,用全部的理性,机械地问:“以你的能耐,伪造法医鉴定,警方记录确实不难。庄翌晨没找错人。” 席一桦深深吸了一口烟,低声说:“我事后才见到他的尸体,就算是我这种处理过多宗谋杀案,见惯凶杀场面的老警察,看到他的尸体也毕生难忘,那是,我见过的,死得最惨的人,而且他那么年轻,十六岁不到,看档案还是个好学生,根本不是什么不良少年。我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孽。” “我以为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可这么久了,有时候睡不着还是会想到那个男孩的脸,我调查过他,原来他还是家里独子,他一死,那个家几乎都要散了。我让这个男孩死了都地方伸冤,从这点看,你那天骂我其实骂得对,我就算坐监,也弥补不了我犯下的罪。” 黎承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当然,”席一桦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他就是连环凶杀案凶手曾杰中的犯罪动机,他的名字叫徐悦凌,英文名Joe,可认得他的人,都喜欢叫他作阿凌,曾杰中跟他,就像我跟你们俩兄弟一样,从小在一起,除了阿凌父母移民,阿凌回港念书,虽然住祖父母那边,但平时跟曾杰中还是很有来往。” 他说完这些,惨淡地笑了笑说:“阿睿,说句老实话,其实从陈子南案一开始,我就隐约猜到整件事跟阿凌的死有关系,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从心底其实也赞同凶手的做法,甚至暗暗盼望凶手别在计划没完成前被抓。后来曾杰中死了,我跟庄翌晨撕破脸皮,一定要把他定罪,除了为完成任务,另一方面,可能潜意识里,我也想替那个男孩做点事。” “至于这次,我做不成总督察,以后在警队声誉受损,大概也混不下去,但我不觉得有多遗憾,我总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谁在审判,有罪的人,一个都逃不了。我能活着,已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黎承睿痛苦地闭上眼,他呆愣了片刻,命令自己恢复神智,哑声说:“你说的这些,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我不信……” 席一桦摇摇头,无奈地问:“你宁愿相信我是强¥奸犯?好吧,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点,随你怎么想。” 不是的,黎承睿想摇头,可是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带着自欺欺人和近乎卑微的奢望,奢望一切真相就只是如此,席一桦只是强奸犯,阿凌只是死于自杀,林翊,只是一个单纯的,被伤害了的少年。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 陈子南、吴博辉、郑明修、程秀珠、曾杰中,所有因涉案而死去的人一一浮现在他脑海,早先有些自己以为多想了疑点,此时又如电影放映机一样在脑子里重新转动播放。 只是这个播放,像有丝线缠住了心脏,看一遍,痛一遍。 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惨白得不像人,但是他必须命令自己做一些事,做一些督察黎承睿必须要做的事。他冲席一桦点点头,冷声说:“我知道了,如果,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为之前误解你而道歉。” 席一桦目光有些担忧,说:“阿睿,你没事吧?” 黎承睿看着他,几乎有种将事情向他和盘托出的欲望,这毕竟是他最信赖的兄长,可是他不能,以席一桦的精明,只要他此刻说出林翊的名字,席一桦不出一天就能查出前因后果。 在他心里,始终不舍得对林翊不利。 黎承睿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阿睿……”席一桦在他身后叫他,“你去哪?” “去,查证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黎承睿头也不回,艰难地往外吐出字,“我不信你,桦哥,对不起,我不能就这么信你。” 第80章 这个晚上,黎承睿把自己锁在警局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看了一晚上。 直到黄品锡突然闯了进来,他才抬起头,睁着疲惫的双眼,浑浑噩噩地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你不是正在休假?”黄品锡皱眉看他。 “哦,”黎承睿呆滞地点了点头,看了看窗外,这才发现,天色早已大亮,外面的大办公室熙熙攘攘,同事们已经陆续上班。 “几点了?”他问。 “八点五十。”黄品锡看了看表,担忧地问,“你不会一晚上都在这吧?” 黎承睿揉了揉脸颊,甩甩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几天没回来,有点挂念手上的工作而已。” “阿睿,你脸色很差,没事吧……”黄品锡狐疑地盯着他,“有事不怕讲的,兄弟们都撑你。” 黎承睿勉强扯了扯嘴角说:“没事,劳烦你帮我弄杯咖啡,斋的就行,不加糖不加奶。” 黄品锡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黎承睿目送他离开,不动声色地删掉了自己电脑的查询记录,利落地关了电脑,然后站了起来,趁着人还没到齐,走出了办公室。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像踩在破棉絮中,浑身像别人从脊柱处抽取了支撑这个身躯的力量,从办公室走到停车场居然令他冒出虚弱的冷汗。黎承睿闭上眼喘了喘气,又睁开眼,钻进车子发动汽车,朝一个地方开去。 他彻夜查了阿凌的档案,包括他的自杀鉴定,十六岁的少年被官方认定从三十层高的楼上跳楼自杀,在他刚过完自己生日没几天,这个乐天爽朗,照片上一派阳光健康的男孩被一锤定音死于自己厌倦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自杀认定做得很粗糙,可是他与重案组的同事却从未怀疑过,因为他们都先入为主了,他们事先知道少年曾经遭受惨无人道的性虐,他们潜意识里都以为人在被那样对待后不想活了是正常的。 可是直到真正认真端详阿凌的照片,看到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洋溢的蓬勃生气,黎承睿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阿凌就像会自我发光的温暖所在,笑容可掬,感染力极强,笑起来嘴角甚至有天然的弯度和小酒窝,这是一个单看笑容就能令人心生好感的年轻人,如果他还活着,他想必会很慷慨地将笑容赠送给许多人。 这样的少年怎么会想死? 可是因为两个衣冠禽兽的行为他受尽折磨,因为一场警方与黑帮的私下交易,这个少年甚至被剥夺了沉冤得雪的机会。 黎承睿通宵将连环凶杀案的全部档案都调出看,包括许多后来用不上的证据,许多他之前没留意的细节因为换了思路突然都能被得以连贯。他还看了当初从郑明修那搜到的视频,那里面记录了这两个变态如何非人地对待一个未成年人。黎承睿浑身颤抖,他明白了为什么像黄品锡看了会心怀恻隐,而冷静到冷酷如席一桦,看了少年的尸体也会愧疚满怀。 他们无论如何都是警察,有些犯罪,针对妇孺,针对未成年人,总是能挑起执法者最基本的是非观。 席一桦没有撒谎,黎承睿认识了他几十年,其实心里清清楚楚他没有撒谎。 可是有人在撒谎。 那个人,就跟骗他有去上学其实逃课,骗他有在吃饭其实偏食一样,轻轻巧巧,不费难度地骗了他。 也许在那个少年心底,这样严重的事,撒起谎来就跟无关紧要的琐事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黎承睿心底一片冰凉,他不着边际地想,原来人痛苦到极致是这样,真正的绝望并不是带来嚎啕大哭或者捶胸顿足,而是带来一片无声无息的静默,从内在到外在,一点点枯萎,一点点无望。 他还有最后几件事情要求证,他行尸走肉一样开车直接奔往赤柱监狱,庄翌晨在那服刑。 他用了点关系才见到庄翌晨。监狱那边以为他有案情要问,单独给了他一间会客室,黎承睿再见到庄翌晨,发现他除了头发理得可笑,身上的囚服样式难看以外,这位洪门掌舵人气势丝毫不减,或许因为在监狱里需要震慑其他犯人,他看起来比在监狱外戾气更重。 但他一看到黎承睿就笑了,像个老熟人一样随随便便坐下,举起戴手铐的手打招呼:“黎Sir,今天怎么这么难得来探我?” 黎承睿没有开口,只是看了看边上的警察,示意他出去。 警察客气地说:“黎督察,你有二十分钟,慢慢问,我们就在门外。” 黎承睿说:“谢谢。” 对方出去后,黎承睿从口袋掏出烟盒,推给庄翌晨,庄翌晨抽出一根,黎承睿半起身替他点了烟。庄翌晨深深吸了一口,笑着说:“真是不坐监不知道,现在连这种廉价烟都居然让我觉得味道好正。” “你以后会习惯。”黎承睿淡淡地说。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庄翌晨好整以暇地瞥了他一眼,“我欠你人情,只要不是挖我老底,我不会拒绝回答。” “我想请庄老大回忆一件事。”黎承睿半垂着头,平板无波地问,“两年多以前,你是不是委托席一桦帮了郑明修一个大忙?” 庄翌晨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只吸烟不说话。 “郑明修,弄死了一个男孩,你完全可以命人照洪门的方式处理尸体,为什么找席一桦?”黎承睿抬头盯着他。 庄翌晨缓缓吐出烟圈,仰头问:“你今天来的问题就是这件事?” “是。” “不让席一桦手上沾点血,我怎么信他?”庄翌晨淡淡一笑,“虽然他就算手上沾血了,我也不会信他。可我太了解这种装腔作势的伪君子了,他为了任务能在当时装得比我们还狠,但事情一过,这种事他会记一辈子,我就是要他记一辈子,阿修在地下就算变成灰,他席一桦也别想安安乐乐。” 黎承睿沉默了,过了几秒钟,他问:“那个少年死的时候,是不是吴博辉医生也在现场?” 庄翌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不在意地说:“我养着吴博辉,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事,不过那天吴博辉去得太晚,他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他有做医疗记录的习惯吗?” 庄翌晨皱眉想了想说:“我没留意,但我知道他在实习时就以认真着称,不然威尔士亲王医院也不会聘请他。” 黎承睿深深地盯着庄翌晨,问:“庄老大,那个少年的尸体你后来见过吗?” 庄翌晨不太自然地转过头,说:“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黎承睿平静地说:“我们这些重案组的警察,见多了杀人放火断手分尸,可我们看了郑明修的那些视频都很难受,很想吐,那不是人能做的事。庄先生,你掌舵洪门多年,道上个个说你做老大有情有义,你手下的娱乐场所连卖白粉都禁,暗娼骗子都不敢在你地盘上做生意,你是一个讲规矩的人,那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纵着郑明修伤天害理,不如畜生?你的规矩呢?你的仁义呢?” 庄翌晨脸色一变。 “你因为无法回应他变态的感情所以心怀愧疚?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黎承睿悲哀地摇头说,“你不仅害了那些无辜的人,你还害了你口口声声很看重的郑明修,你比席一桦更像伪君子。” 他站了起来,对庄翌晨轻声说:“关于这点,我希望你也记一辈子。” 黎承睿离开了监狱,留下庄翌晨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审讯室里。他感到万分疲惫,但是心底有种豁出去的欲望支撑着,一种明知前路是悬崖断壁也要前行的自毁欲望,他揉了揉额角,钻进车里,发动汽车往前行。 他把车开往熟悉的方向,有无数次他怀着近乎虔诚的感情奔向那个地方,他就如一个朝圣的信徒,赶往心中的圣地,在那里有他一见倾心的爱人,他爱那个男孩,他把一个男人三十年来能给予的感情一次性焚烧给他,他把所有对感情的想象和规划,理性和狂热,美好和激动,都给了他。 他是没有想过回报的,真的没有想过,他只要有付出的机会就好,他不觉得傻,他认为值得。可是他以为,这样的爱就算不被珍惜,至少也该不被欺瞒。 就算欺瞒,至少也不该被愚弄利用。 仿佛有人持凿不断敲击心脏底部,撬开了一个大洞,将某些重要的东西一泄如注,从今往后,大概就空空如也了。 黎承睿默默地停了车,走上楼,林翊的家他早就刻在脑子里,现在这个时候,林师奶要上班,林翊要上学,他们都不在家。 黎承睿掏出枪,装上消音器对门锁开了两下,门被打开,他悄悄溜了进去,屋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黎承睿把枪别在后腰,伸手推开林翊的卧室门,一股独属于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黎承睿的眼眶突然就热了。 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麻木的感情突然苏醒了过来,他微微一眨眼,发现眼泪直直流了下来,像一个伤口,止不住淌血的伤口。 黎承睿闭上眼,然后又睁开,伸手擦了擦眼角,然后他开始迅速而专业地搜查少年的房间。 所有东西收得整整有条,甚至给人一种标了记号的错觉。黎承睿想起林翊的一些小习惯,他的书包带一定不会扭,他身上的衣服一定没有皱褶,他的球鞋一定刷得干干净净,甚至他们吃饭时,他一定会工整地摆好碗筷盘碟。 黎承睿以前从没想过这些细节,可在这一刻,他发现,其实他对林翊了解很少。 黎承睿发现,上次他在林翊房间里见到的那张他与阿凌的合影不见了。按照林翊的习惯,这种东西一定不会扔掉,可能是收了起来。 但黎承睿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林翊收到哪去了,他皱眉想了想,忽然打开一旁的老式木衣柜,把手伸进去里面敲敲打打,忽然发现有一处木板声音不同。黎承睿用手稍微一扳,那个暗格应声而开。 黎承睿把手伸进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有他想找的相框,也有一本速写本,还有一包牛皮纸袋装的东西。 黎承睿心跳加速,他把纸袋打开往外倒,几张照片掉了出来和几分资料掉了出来,黎承睿一看,心底最后的奢望被打碎。 那是吴博辉给阿凌做的医疗记录,还有他尸体上的伤口描述以及现场尸照。 惨不忍睹。可是更令黎承睿由衷泛起寒气的,是里面附有一张清单,上面稚嫩的字迹清晰而冷酷地重写阿凌尸体上所有的伤口,详细到具体部位,甚至长度,后面还有括号记载着通过什么器械能造成这种伤口。 黎承睿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他将东西胡乱地塞回牛皮纸袋。突然间,他无意碰到那本速写本,那是一本只有少年人才会用的封面印有可爱卡通风景的速写本。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来。 每一页都有一个用铅笔简单勾勒的林翊画像。有趴在书桌上睡的,有托着脑袋面无表情看着远方的,有带着冷漠疏离的模样正视前方的,有睁大眼睛皱着眉头困惑而认真地想问题的。每一个林翊都俊逸灵秀,跃然纸上,画他的人显然观察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画师用了好几个头大身短的小人手做呐喊状,小人儿的口中吐出云朵一样的旁白,每一句都是一个思想内容: 阿翊你要开心啊,我想下一本画满会笑的你。 落款是Joe。 一种简单又诚挚的少年情怀突如其来地击中黎承睿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个叫阿凌的少年曾经有多喜欢那个叫林翊的少年,他整天围着他转,偷偷画他的画像,为他笑一下自己开心大半天。 可这样的少年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林翊知道真相的时候该多难过?他得怀着多大的恨,才想亲自动手宰了那几个畜生? 哪怕再对林翊失望痛苦,黎承睿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为林翊心疼的感觉,这种爱怜几乎深入骨髓,想改也改不了。他砰的一下合上速写本,掏出烟,抖着手点了一根吸上。 突然之间,黎承睿不确定要拿林翊怎么办,那么倾其所有爱过的人,就算被算计被利用,可能还从头到尾都被欺骗,可他还是没法单一地责难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电话突然响了,黎承睿看着屏幕显示中的林翊呆了半响,最后还是接通,贴在耳朵边,哑声说:“喂。” “睿哥,我下课了,”林翊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我们去一个地方好不好?我有礼物送你哦。” 黎承睿抿紧嘴唇,过了很久,才说:“好,去哪?” “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你要快点来哦。”林翊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先去拿蛋糕了,呆会见。” “呆会见。” 第81章 林翊约他的地方,是Miss张的练琴房。 黎承睿进去的时候,悠扬的琴声响起,一开始有点不太流畅,但很快,琴声就如山间潺潺的流水般清澈悠长。 是一首很好听的旋律缓慢的曲子。 林翊似乎有些害羞,冲他腼腆笑了下,然后垂头,十指飞舞如精灵,在他的指尖下,跳跃出一个个音符,它们被赋予了生命,赋予了回忆的权利。 黎承睿在这样的琴声中,忽然就想起,他其实一直以来心里是有一个梦想的,那个梦想与此刻弹琴的少年有关,那个梦想带着不符年龄的幼稚,不符性格的浪漫,还有不符阅历的天真,所以他从未跟谁提及。 可此时此刻他很清晰地想起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想有朝一日等林翊大了,他们能取得各自亲属的理解,然后名正言顺住一块,他想给林翊一套不大但却温馨的寓所,那套房子里最好有一扇窗打开去能望得见海,在那个望得见海的房间里,他要给林翊安置一架钢琴,让他在想得起来的时候能去弹一会。那套房间的陈设一定不能复杂,带边角的家具不能多,地上要铺着厚地毯,因为林翊那么笨,他完全有可能会摔倒,撞到哪里。 在他的梦想中,每天都能看到心爱的人,一起入睡,一起醒来,一起做日常平凡的琐事,林翊不用勉强自己去适应他适应不了的环境,不用去学他学不来的知识。他的男孩,只要能做一份令他开心的工作足矣。他一辈子都不用面对来自生存的真实压力,在黎承睿的梦想中,他的男孩,永远单纯笨拙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个梦想就如教堂天窗那薄脆的彩色玻璃,稍微丢块石子过去,立即碎裂,透过那扇窗照进室内的五彩光晕乍然崩塌,最炙热真实的阳光毫无阻滞地照射进来。 原来一室荒芜,原来尘埃满地。 黎承睿凝视着背对着他弹钢琴的少年,琴声优雅而动人,就连他这种不懂听的人都听懂了其中所表达的复杂的感情,有回忆,有希望,有喜悦,有淡淡的哀伤。 弹琴的少年仿佛用他神奇的手指,轻轻点开通往天堂的门户,在优美的旋律中,他仿佛将人的一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浓缩在音符当中,无法解释的,不能明白的,他都一一呈现,为何我们生于尘世,为何我们要相爱,他隔着乐曲,看着黎承睿,邀请他一起来寻找答案。 这样的少年怎么会笨拙?他自成体系,自己成为自己世界的主宰,他有一整套关于善恶,关于爱与恨,罪与罚的思考,他只是不想表达,或者,他只是不擅长用人们惯常使用的方式表达而已。 黎承睿凝视着林翊,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少年。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一曲终了,林翊抬头,眼神发亮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清澈见底,他冲黎承睿绽开一个好看的微笑,略带不好意思地说:“嗯,我很久没弹了,可能,可能不是很好听……” 黎承睿摇摇头,哑声说:“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你不喜欢吗?”林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看起来不高兴。” 黎承睿闭上眼,随后睁开,将从他家里找到的牛皮纸袋递给他。 林翊接过的瞬间,脸色变得苍白,他的表情迅速回到很久以前黎承睿熟悉的那种木然,只是这次,他睁大一双幽深的黑眼睛,默默地看着黎承睿。 黎承睿别开视线,他觉得心里疼得厉害,他深呼吸了一会,才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尽量正常地说:“我问过席一桦,他没有做过你说的那种事。我找到其他人,证明他说的没错,林翊,”黎承睿困难地斟词酌句,“你骗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林翊像听不懂一样,呆呆地重复了这句话。 “你,”黎承睿抿紧嘴唇,痛苦地问,“你跟我在一起,是从一开始就谋算好的,对吗?” 林翊的脸色白得如纸,显得他的眼睛越发幽深,他用一种久违的,历尽沧桑的疏离和悲哀看着黎承睿。 “不想说?”黎承睿轻声问,拉过一旁的椅子,慢慢坐了下来,他觉得身心疲倦到了极点,却不得不忍耐着,用最大的理性强迫自己冷静地说,“我替你说吧,有不对的地方你随时打断我。” “我看了阿凌给你画的速写本,他爱你,对不对?”黎承睿轻声问眼前的少年,悲伤而缓慢地说,“他爱你,就像我爱你这样,只需第一眼看到你就把整个人赔进去,他可以为你去死,可以为你而活;他也跟我这样,怕这种感情惊吓到你,只敢千方百计地靠近你,在无数小事上照顾你,逗你笑,带你玩,他怕你有负担,甚至都不敢亲口对你说一句,为自己的感情,哪怕只是亲口承认,在你面前他也不敢,对吗?” 林翊依然面无表情。 “那本速写本,是在他死后你才拿到的?” 林翊抬眼看他,蒙上水汽的眼神亮如寒星。 “你拿到那本速写本,所以你明白他的感情,所以你恨夺去他生命的人,陈子南、郑明修、吴博辉、庄翌晨、席一桦,他们每个人都要为阿凌的死负责,但杀人容易,要恰如其分地惩罚他们却难,你给他们每个人做了审判,但要执行你的审判,你需要帮手。你找上曾杰中,是因为他能替你动手杀人,你找上我,是因为你需要一个秉公执法的警察来对付你对付不了的庄翌晨、席一桦,我说得对吗?” 黎承睿看着他,温柔而悲伤地说:“可是你没想到我爱上你,于是你将计就计。林翊,你血腥、残忍、算计人心、装傻扮懵、铁石心肠,这都是报仇而必须的,ok,我能理解,但为了报仇你连自己的感情都能拿来做戏,这是最让我难过的地方。我不恨你骗我,利用我,我咎由自取,但我还是很难过,因为你被仇恨蒙蔽双眼,你连自己都不放过。” “现在你大仇得报了,亲爱的,你告诉我,你开心吗?” 林翊注视他,随后皱眉,认真地问:“为什么你要这样理解问题?你不觉得你的理解很偏执吗?” 黎承睿一愣,林翊伸手将钢琴琴盖砰的一声合上,然后将那个牛皮纸袋的东西倒了出来,把那几张照片整整齐齐排列排在锃亮的琴盖上,他用一种研究宇宙奥秘的神情将每张照片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带着遗憾说:“阿凌死的时候,样子可真丑。” 他平淡地,用叙述事实的口吻又说了一句:“他活着的时候很好看的,还好喜欢笑,我从来不懂为什么他有那么多可笑的事,可他说,嗯,因为我不爱笑,所以他要替我笑,他要把我们两个人的份都笑了。” “我到今天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林翊真诚地困惑着,“没有逻辑的荒诞念头。这就好像,我也不明白你怎么觉得我能为报仇而献身,这种粤语残片都不演的情节,太荒谬了。” 这样的林翊是黎承睿陌生却又熟悉的,因为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纯真明净,态度也一如既往的认真,但他的思维却敏锐洞察,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林翊,一个黎承睿从来不知道的林翊。 林翊低头看了看阿凌的尸体照,淡淡地说:“两百八十七。” “什么?” “两百八十七道伤口,”林翊抬头,平静地看着他,“阿凌被人在身体上弄了两百八十七处伤口,分别由八种以上的器皿或方式造成,这么多伤口造成的疼痛和缺血足以引起休克,而那两个人显然没有急救的常识,我猜这是阿凌真正的死因。” “我不喜欢交朋友,不喜欢说话,周围的人不是太蠢就是太无聊,那些同学,从前看我功课好就妒忌我,后来看我只考过关分,就以为我傻欺负我,老师不是拿我当施舍爱心的对象,就是拿我当烂泥扶不上壁的典型,他们愚蠢、虚伪、贪婪、自私,在我看来,他们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证明神说人有七大罪这句话有多正确的。我每天都看到他们在犯罪,但尘世间的法律不会惩罚他们,惩罚他们,只有天国的主。” “只有阿凌跟他们不同,我记得刚刚做同学那时,有天我们的女班导,大概昨天晚上看多了煽情的电视剧,第二天一上课就爱心爆棚,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我的名字,说我好可怜,只靠妈咪一个人养大,让大家帮助我。她入戏很深,居然当众哭了,搞得我以后去哪,那间学校都有人指着我对我说三道四。我因此更加抗拒这个世界,因为我不想成为一帮蠢人可怜的对象,幸好那时有阿凌。” 林翊的脸上带上淡淡的笑容,用手指尖轻轻摩挲照片上阿凌的脸:“他拉着我去上学,拉着我去练钢琴,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啰嗦,让我不要怕跟人接触,他劝说我,人性中还有很可爱的部分,他告诉我可以信任朋友,他说,人跟人之间有种感情叫爱,那是很美好的东西,如果发现了,就不要错过。” “阿凌,死的时候却很凄凉,他一定很痛,很怕,他从头到尾都神志清醒,睿哥,你有想过一个人清楚明白地死去是多痛苦吗?阿凌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他不该这么死,他们都是有罪的,世间的法律惩罚不了他们,但神的法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法。”林翊淡淡地说,“我不觉得我做错,再来一百次,陈子南郑明修也必须死,而且要身败名裂地死。” 黎承睿心里涌上苦涩,他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摇头说:“可吴博辉并没有伤害过阿凌……” 林翊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说:“你知道吴博辉一共给阿凌看过多少次伤吗?” “什么意思?” “至少看了不下十次。”林翊平静地说,“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他作为一个医生,明知一切却还选择沉默,看着无辜的人受苦却无动于衷,阿凌的伤口在他眼中,比起郑明修给的黑钱简直无关紧要。他的罪不比郑明修少。” “那程秀珠呢?她只是碰巧养了一条狗。” 林翊沉默了一会,说:“那是我的失误。” “失误?” “中哥,后来跟我的分歧越来越大。”林翊皱眉说,“他质疑我的计划,未经我同意就做一些无谓的事……” “程秀珠是他杀的,后来他还想杀我,对吗?” “嗯,他把你当成假想敌,真是莫名其妙。”林翊摇头,皱眉说,“如果不是他要杀你,我还不至于清理他。” 黎承睿心里一震,盯着林翊问:“所以那次你被他抓去,其实也是你将计就计,把全部事情推到他头上?” “嗯,”林翊点头说,“我激怒他,他抓我,但我已经给你留下线索来抓他,可是我没想到,这个过程连累了一位神父。” 黎承睿微微叹息,拉过他的手,手腕精致漂亮,他摩挲了一会,才痛苦地说:“翊仔,对不住。” 说完,他迅速掏出手铐,咔嚓一声扣在他的手腕上。 林翊有些吃惊,黑眼睛睁大看他,问:“你还是要抓我吗?” 黎承睿心里疼痛难忍,却不得不说:“你犯了法,我必须这么做……” 林翊眼睛中蒙上一层水雾,轻声说:“我有按阿凌说的做的,我明明没有错过你,我是对你撒谎了,可是我没有欺骗你的内心啊……” 黎承睿将手铐的另一端铐在自己手上,颤声说:“别怕,睿哥跟你锁在一起,我陪着你,翊仔,你做错事,触犯法律,睿哥这是不得已。” “你陪着我上法庭?你陪着我坐牢?还是你陪着我一起死?”林翊看着他,忽然就笑了,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漂亮干净,就如一个天使,他带着这样的笑,软软地说,“如果你都陪我,我就不怕,可是我还没成年,你又没犯法,你怎么跟我关在一个牢房里?” 黎承睿呆呆地看着他。 “我这种人进监狱,只有两种结果,不是被人玩死,就是我玩死别人,”林翊微笑着,如同谈论天气一样淡淡地说,“但前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我还有哮喘,我没有什么力气自保,我最可能的死法,就是被监狱犯人轮暴,在这个过程中窒息而死。” “当然我也可能有第二种死法,我会死于监狱奇奇怪怪的意外事故,庄翌晨一定很乐意通知他的亲朋故友好好招呼我,因为正是我一手策划,把他那个关系暧昧的弟弟郑明修送下地狱。” “我死了的话,也许还会连累妈咪,”林翊有些难过地说,“妈咪很脆弱的,这么多年,她一个女人死撑,全是为了我。我如果判刑,妈咪可能死不了,我要是死在监狱里,九成九,妈咪会受不住自杀。” “然后呢,你凭着这个功劳会当上高级督察,快快乐乐地结婚生孩子,睿哥,你猜你要用几年能忘掉我?”林翊轻声问,“高级督察黎承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爱过我这样的人,嗯,你别担心我,我死后去天堂或者去地狱都会祝福你,不我现在就祝福你吧,也许以后没机会了。” 他凑过去,把软软的嘴唇贴在黎承睿额头上亲了一下,悄悄地,就像他以前多次跟黎承睿说亲密的话那样:“你一定要幸福,睿哥,你是好人。” 少年顿了顿,又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软软地说:“差点忘了,生日快乐。我爱你。” 黎承睿在这一瞬间心如刀绞,他瞬间湿了眼眶,伸手单胳膊将林翊紧紧勒入怀中,红着眼睛狠狠啃了少年的脸颊和脖颈,他几乎呜咽出声,但他却在这一秒认清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无论林翊是什么人,无论他做了什么事,他总是自己惜之如命的爱人,他的爱从来没有退让和消失过。他想起很久以前对这个男孩承诺过的一句话:我可以为你死。 连命都可以给你,又怎么舍得亲手将你推入深渊? 可是我跟你之间,只能错一次,不能错永远。黎承睿咬牙想,我只能为你违背原则一次,却不能为你,变成不像我的人。 他用壮士断腕的狠心打开了林翊的手铐,深深地注视他,艰难地说:“我今天什么也没听到。” “睿哥……”林翊的眼中闪出光彩,高兴得红了眼眶,伸手想抱他。 黎承睿拉开他,退后几步,摇头说:“可是,我从今往后,就当没认识过你。” 林翊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摇头,到底是个孩子,惶恐和悲伤瞬间都涌了上来:“不要,睿哥,你不要我了吗……” “我从来,没认识过你。”黎承睿从牙齿缝隙里挤出这几个字,随后转头,义无反顾地大阔步离开。 “睿哥,睿哥……”黎承睿的袖子被林翊从后面扯住,他听见少年带着哭声,像别人遗弃的小孩,拖着他边哭边哀求:“你不要走,我错了,我去自首,你不要走,你抓我好了,呜呜,你抓我吧,你原谅我好不好……” 黎承睿闭上眼,随后狠狠心,将少年的手扯开,但林翊很固执,抓得很紧,仿佛抓紧了就能阻止他离开一样。黎承睿猛地转身,揪住少年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掼,林翊一个踉跄,屁股着地跌到地上,哭得哽噎难言,黎承睿不忍再看下去,喝道:“给我滚!我不认识你了听不懂吗?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听不懂吗?!你利用了我一次,当我是白痴想继续利用吗?林翊我告诉你,不要再装可怜,我不会再上当了,滚!” 林翊被吓到,惨白着脸不敢说话,黎承睿叹了口气,缓和了口吻说:“不要跟着了,好自为之吧。” “我的罪,非要这么惩罚吗?”林翊流着泪问他。 黎承睿没法回答,他转身只想离开这里,他冲进自己的车里,伏在方向盘上,一摸脸上,才发现一脸的泪水,他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在这整个事件中,他又何尝无辜?他利用庄翌晨的手除去曾杰中,又亲手把席一桦送上法庭,他无法坚持原则把林翊逮捕,他早已愧对警徽和自己当年做警察时发过的誓言。 于是他也要受惩罚,他同样生别离,爱不得。 人人有罪,无人幸免。 ——正文完—— 番外卷:从此以后 1.重逢 (一) 黎承睿走进西九龙警署大楼时正好是上班时间,他进电梯上楼,大踏步进自己的办公室,一路上,见到他的警署同僚均微笑向他打招呼,个别刚刚毕业的小警员还会诚惶诚恐向他敬礼。虽然他的警衔目前仍然是高级督察,但他的职务这两年却升得很快,已经俨然等同于分区副指挥官,谁都知道,黎承睿只要不出大错,考核时不要突然脑抽,那么他的正式任命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没人会想去得罪一个未来的总督察甚至警司,尤其还是这么一位敬业到不要命的人。 警队尽管如大大小小的公权机构一样存在各种派别或裙带关系,但他们到底是执法队伍,多少有秉公精神作为共同价值观,对尽忠职守的警察还是普遍认可,因此黎承睿作为上司,虽然有时候不太近人情,但他的铁面无私却甚有威严,他的办案能力与他的拼命三郎形象一同深入人心,尽管三十五岁不到便升到这么高的行政职务实属少见,但却很少有人会质疑。 黎承睿刚刚坐好,办公室门外就传来轻微的剥啄声,尽管是全透明的玻璃墙能对门外的人一目了然,但外面端着咖啡的小警花Lisa还是每次都极有礼貌地微笑敲门。这是一个新人,长相甜美秀丽,身材修长凹凸,这样的条件做明星都可以,但她自幼有当警察的梦想,于是毅然选了警校就读。因为相貌优势、成绩不错,香港警队内部倒不愁没有地方要她,可她公开表示想跟着偶像黎承睿做事的理想。西九龙现任的警司跟席一桦私交不错,对黎承睿也多有提拔,一听说有这种情况,想到黎承睿还是单身,不禁生了点好事之心,大笔一挥,便把Lisa调到黎承睿身边。 这个女孩是很会来事的人,有所有漂亮女孩的自信,也有邻家女孩的贴心和甜美。她每天早上为黎承睿亲手调制他爱喝的咖啡,中午时分会为他订他常吃的套餐,时不时带来点自制的饼干寿司,善解人意又不会失了分寸,加上嘴巴又甜,人又好看,谁都以为就算黎承睿百炼成钢都得有天变成绕指柔。 可惜她来西九龙重案组都快满一年,却还是无法将自己与黎承睿的关系更进一步。 Lisa在看到黎承睿抬头冲她点头之后才轻巧地托着盘子转身扭开他办公室的门,袅袅婷婷地进来,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到黎承睿面前,嘴角上翘,笑着说:“黎Sir早,你的咖啡,老规矩,两勺糖。” 黎承睿点头说:“谢谢。” Lisa这次却没有照平时那样出去,而是抱着托盘欲言又止。 黎承睿抬头瞥了她一眼:“有事?” Lisa轻咬下唇,带着腼腆和犹豫问:“黎Sir,那个,你,你今晚有空吗?” 黎承睿微微皱眉,淡淡地说:“金彪的案子还没完,你觉得我有空?” 金彪是最近他们做的一个大案主犯,此人涉嫌从金三角往这边运毒、贩卖枪支和人口买卖,由于涉案范围广,此次行动是港、泰、缅三国警方合作的大行动,黎承睿带着下属没日没夜部署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收网的关键阶段。 Lisa瞬间涨红了脸,但过了好一会,还是鼓起勇气说:“可是黎Sir,今天,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一帮同事想帮你庆祝一下……” 黎承睿一愣,随即低头看表,果然日期又到了自己的生日,他微一沉吟,随即说:“我从不过生日,这样吧,你们一片心意我很感谢,今晚你们原订了去哪?” Lisa忙说:“去警署边上的KTV。” “那你们还是去吧,玩得开心点,我埋单。”黎承睿头也不抬,冷淡地说,“不要替我省钱,这阵子大家辛苦了。” Lisa傻傻地看他,未了还是不甘,嗫嚅说了句:“我,我有给你准备礼物……” 黎承睿在敲打键盘的手猛地停了下来,他素来冷漠无表情的脸上,此刻竟然呈现一种Lisa从未见过的呆滞,然后,他摇头说:“我不过生日,但还是谢谢你,有心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Lisa到底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此刻已经又羞又窘,连礼貌都顾不上,低头匆匆跑了出去。 黎承睿却工作不进去,他看着窗外,无意识地想,曾经也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生日,带着羞涩和期待说我有礼物送你,那双清澈晶亮的黑眼睛,过多少年他也无法忘记。但是在那个生日,他做了一生中最难做的一个决定,从此与那个人天涯陌路,纵是相见应不识。 再回首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黎承睿轻咳一声,将心里涌上来的荒凉感压了下去,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案件上。金彪的案子收网在即,办完这个案子,他想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了,好像有好几年都没有休假过,他已经不只一次在茶水间听到下属抱怨跟着个不是人的上司,自己不休息,带累他们整帮人都不敢休息。 可休假去哪好呢?一个人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回父母家中听听唠叨是要的,但要他连续听完一个假期,那他宁可单枪匹马去对付十个八个持枪歹徒。 也许只能在自己的寓所里看看电影听听音乐了,最多去哪个会所运动一下,约一下黎承俊和席一桦,可是那两个逍遥自私的家伙自从确定关系后,便肆无忌惮地一心只过自己的小日子,谁也不耐烦出来陪陪他这个形单影只的老弟弟。 也许可以跟程秀珊出来喝杯东西?聊聊彼此的人生?黎承睿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自己否定,程秀珊几年前就提前出狱,在受尽挫折后,她整个人都平和许多,与黎承睿真正成为知己良朋。两人前一次见面时,程秀珊隐晦向他提过有位中年男士对她有意,很巧的是,那个男人也是医生。 “心理医生。”程秀珊微笑着跟他说,“我能像今天这样在你面前能说能笑,说起来都是多亏了他,后来就自然而然,彼此间关系有了升温。” 黎承睿道了恭喜后,忍不住问她:“你,已经不爱吴医生吗?” “怎么会不爱?”程秀珊微微地发愣,然后笑了笑,低头说,“因为太爱了,所以他一去,心里就很空很空,只靠我一个人,撑不了多久,我知道。所以我需要帮助。” “你的现任,不介意被你拿去做替补吗?” “说他是替补不对,谁也替补不了,他也不该替代别人,”程秀珊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缓缓地解释说,“我很依赖他,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回到幼稚园,做回小朋友,不知道怎么跑马路中间,车来车往,我很怕,不知道如何是好,但这时幸好有个大人肯过来牵我的手,他肯这个时候牵我的手,”程秀珊低下头,红了眼眶说,“我一生一世都会跟他走。” 那么自己呢?黎承睿扪心自问,如果这时候有人肯把手放到他手里,他能一生一世都感激对方,并承诺一直牵着那只手不放吗? 不,我做不到。 黎承睿刚刚被压下去的荒凉感,又如白雾一般悄然弥漫。 这是一种哪怕置身最拥堵的人群,最喧闹的环境也会确认自己独自一人的荒凉。 有个部分确实空了,在他心底深处,被他亲手用刀剜去一大块血肉,硬生生丢出体外。也许当时犹如壮士断腕,充满不得不割舍的悲情,可是只有他知道,割下去才发现,原来剥离血肉如此疼痛,如此艰难。 旧伤也许能结痂,可是那块空出来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填充物,只能日复一日地任它继续空荡下去。 别人看他,以为不苟言笑,以为生性严谨,可只有他知道,他丧失了身体中重要的东西,那个重要的东西,关系着他会不会快活,会不会幸福,他亲手将这个东西抛舍,同时抛弃的,还包括欢乐的能力,包括肆意大笑的权利,包括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兴致。 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个少年,在少年远离了他的世界后,他终于理解他的所作所为。那是一种倦怠,对整个外在世界关上门,任它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也无动于衷的冷漠,与之相伴的,是绝对的孤独,一个人再如何精彩也无人唱和的孤独。若不是有日复一日繁忙的工作,层出不穷的歹徒,复杂多变的案件,黎承睿不知道单凭一己之力,如何却抵抗这种重逾千斤的孤独。 他是一个成年人,而且是个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有能力的社会精英,他都如此难捱,那么在当时,那个小小的少年呢? 因为能进入内心的人很少,所以他才格外珍惜自己看重的人吧? 其实林翊策划的事与恨无关,他是极致孤独的人,未必有恨那么强烈的情绪,但他无法容忍体内的天枰倾斜,无法容忍既定的秩序被打乱。林翊的内心有关于规则严格的框架和判断,任何冒犯规则的人,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那个少年会花两年时间慢慢地,如同论证复杂的几何结论那样一步步开展自己的计划,他让陈子南体验到什么是带着恐惧清醒地死去;他让郑明修怀着爱而不得的痛苦和恐慌勒断脖子;他拿吴博辉的身体做实验,一道道复制了阿凌身上的伤痕,让他身为医生却无法救助自己的伤口;他知道庄翌晨重面子,席一桦好权势,这两个人,都不同形式地丧失他们在乎的东西。 这个过程,也是他匡扶自己内心秩序的过程。 只是他没有计算好感情,他到底还小,不明白爱一个人多不容易,不明白有些事,能钻法律空子,能漠视社会道德,却无法欺骗人的感情。 黎承睿啪的一下,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 他揉揉太阳穴,今天不知为何,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少年,想到心慌意乱。 不能再想了,黎承睿对自己说,哪怕再明白当初那个系列谋杀案的来龙去脉,然而有关那个少年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光阴荏苒,他能做的,只是在心里暗自希望,那个少年能在独自成长中形成健全的人格,能过上相对幸福健康的生活。 办公室外再度传来敲门声,然后被人大力推开,跟着他一块调到西九龙的老下属阿Sam穿着便服进来,大嗓门大大咧咧地喊:“阿头,有猛料。” 黎承睿抬起头,皱眉询问:“怎么?” “刚刚接到泰国警方的消息,金彪在那边被抓到了!”阿Sam高兴地说,“过几天就会引渡回港,太好了,总算把这个混蛋抓到手。” 黎承睿精神一振,立即站起来说:“太好了,立即整合一下手头证据,这次一定要钉死他。” 金彪的案子太过重要,就连总部也高度重视,可是对方是常年与军队、警察对抗的毒枭,他在泰国一落网,香港这边警方内定的两名证人,不出一天,就在严密的人质保护措施下被人暗杀。 这么公然的挑衅和漠视,成功激起了警察们的愤怒,阿Sam几个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的老警察接到消息后险些掀翻桌子。黎承睿脸色阴沉,问:“我们手头最有利的两名证人被杀,金彪的案子恐怕会证据不足。你们想想看,我们这边还有争取转为污点证人的对象吗?” 他的下属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黎承睿喝道:“不要只想西九龙,金彪老巢虽然在我们区,但香港这么多帮派,他再小心也不可能只接触几个,立即给我查!” “是!”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离金彪被引渡回港已经越来越近,可是污点证人却仍然没有着落,黎承睿身边的低气压越来越重,就连Lisa见到他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到了第三天,阿Sam终于找到一个能指认金彪的证人,但提起时,他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黄松平,人称老鼠黄,他姐姐曾经是金彪的女人,后来为金彪挡了子弹而死,金彪心里有愧,所以对他还算客气。有段时间甚至把他带在身边,要不是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壁,金彪没准会把他培养成心腹。” “他能做什么证?”黎承睿问。 “他手头金彪贩毒的视频,本来是想勒索金彪,后来胆子小不敢拿出来,而且他本人就是证人,他曾经偷过金彪卖给香港毒贩的白粉。” 黎承睿皱眉问:“这次这小子怎么有胆转为正义使者?” 阿Sam古怪地笑了笑说:“因为他惹了麻烦,他想跟我们警方交易。” “说重点。” “他因为经济诈骗被抓,想通过作证,删掉那边的案底。”阿Sam摇头说,“问题是,抓他的人是我们的老同事了。他不同意。” 黎承睿想了想,问:“曾珏良?” 阿Sam一下笑了,说:“阿头你真是神机妙算。” 黎承睿淡淡地说:“金彪这边是重案,恐怕上峰也支持我们交易,看来,我要亲自回新界北一趟。” “我也很想念阿敏和品叔他们几个,”阿Sam眼睛亮了,说,“干脆约出来一起喝茶吧。” (二) 老鼠黄一点都不像他的花名所暗示的獐头鼠目,相反,见到这个人时,连见多识广的阿Sam都咦了一声,实在是眼前的青年就外形而言超出他们预想太多。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文质彬彬,气质上佳的男子,从头发丝到笔挺的袖口,从规矩干净的双手到熨烫讲究的西裤,他看起来就像TVB剧目中经常促进男女主角感情升温却只能躲在一旁含泪祝福别人成双成对的悲情男配。 这样一个人,抬起头来居然表情真挚,令从西九龙过来的一帮警察多多少少都有种意外。 只有黎承睿从头到尾对这个人视而不见,他命令阿Sam把人带进审讯室,然后自己与新界北的一干老同事握了手,进了监察室。 他坐下后开始聆听阿Sam与老鼠黄做交易,老鼠黄极懂得避重就轻,含糊其辞,说了半天等于没说,阿Sam在那边已经有些抓狂。 黎承睿却一动不动,他双手交叉支在下颌处,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有人大踏步过来,给了黎承睿肩膀一下,骂道:“臭小子,终于都舍得回来了吗?” 黎承睿忽然之间就感到眼眶酸涩,他站起来,回了那人一拳,却又牢牢握住他的手,哑声说:“阿品。” 时隔五年,黄品锡两鬓已经染了风霜,自从黎承睿调去西九龙,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上次见面还是在总部开会遇上,离现在已经过了两年。 黄品锡接替他当了新界北重案组的组长,警衔也终于挨到督察这一档,但做事风格一如既往的无厘头,杨警司退休后,新来的上峰不太赏识他这种风格,尽管升了职,但实际上压力却更大。 “还好吗?”黎承睿克制着自己,抱了抱老友的肩膀。 “能吃能睡能破案,有什么不好?”黄品锡笑嘻嘻地回答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摇头啧啧道:“不一样啊,看着越来越有总督察的派头,怎么,几时高升?” 黎承睿低头苦笑了下,说:“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我什么人,你还不了解?” 黄品锡叹气说:“以前是很了解,但现在不敢说了。你越升越高,我们这帮昔日的弟兄都不好上来乱攀关系。” “阿品,”黎承睿佯怒道,“你就这么看我?” 黄品锡努嘴笑说:“难道我说错了?你看看自从你走后回来探过我们几次?西九龙那边风水就这么好?好过我们出生入死那几年?” 黎承睿一下沉默了,然后他想了想,低声说:“对不起。” 黄品锡倒不好再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算啦,一场兄弟,还真跟你计较这些吗?我告诉你,你走后很多事发生了,阿敏终于嫁掉了,去年的事,她本来想给你派贴的,但不知道合不合适,你那份礼金我替你给了,你回头记得还我钱啊,还有陈督察也结婚了,啧啧,真想不到平时不言不语一个,居然娶了鬼死那么靓的老婆,羡慕死那帮小的了。哦,阿良也有女朋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拍拖的,反正挺恩爱,那个女孩成天来我们这给他送汤水,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家那个女儿,还记不记得?大学毕业不回来了,说在那边找了个鬼佬作男朋友,我跟我老婆两个都被她差点气死,你说现在这些后生……” 黎承睿不自觉微笑了,他想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他被往事拖进了泥沼,却无法挣脱,这种情不自禁的微笑,竟然已经有好久没有试过。 “我听说你勇猛得不得了,出了名的不怕死不怕累,外面都传遍了,说西九龙的黎Sir是罪犯杀手鬼见愁,有没有这回事?”黄品锡戏谑地调侃他。 “哪有,我只是,碰巧办了几件难办的而已。”黎承睿淡淡地说。 “包括这种?”黄品锡偏头,用下巴指着审讯室内,勾起嘴唇说,“我记得你以前最恨这种内幕交易。” “没办法,人是要变的,”黎承睿低声说,“两害相较取其轻,金彪杀人越货,不能姑息,所以我跟上峰商量,认为可以跟老鼠黄谈谈。” “是吗?”黄品锡似笑非笑,摇头说,“我是小警察,不懂揣摩上意,不过……” 他一句话没说完,门又再度被人推开,两人望过去,却见曾珏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大声说:“我都说了不同意,黎Sir,你这样直接带人来,未免太不尊重我们这边……” “关门。”黄品锡喝道。 曾珏良猛然闭嘴,讪讪地转身关了门,黎承睿单手抱臂打量他,随后微微一笑,伸出手说:“阿良,你长大了。” 曾珏良瞬间红了脸,一如当年刚进重案组的腼腆模样,磕磕绊绊说:“黎Sir,你,你也没怎么变……” “我听说你有了女朋友?恭喜。”黎承睿用力握住他的手,随后松开,拍拍他的肩膀不无欣慰地说:“现在很有长进,都能跟我据理力争了,当初你可跟头鹌鹑一样只会缩头缩脑。” 曾珏良脸更红了,勉强辩解说:“我那时候哪像鹌鹑……” “是不像,像蔫鸡而已。”黄品锡哈哈大笑。 黎承睿也禁不住笑了,曾珏良气鼓鼓的却拿他们俩没办法。笑过了之后,黎承睿才正色对曾珏良说:“你反对的这件事,恐怕不能更改,这是总部的命令,我们必须遵从,而且从社会危害性来讲,金彪跟老鼠黄不能比。” 曾珏良急了,睁大眼睛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混蛋做过什么?他利用自己看起来像个好人样,专门骗老年人投资,害得好几个阿公阿婆连棺材本都被他掏干净。有一个甚至上吊自杀,那些公公婆婆很惨的,本来就住公屋,有些没子女,那点棺材本是来养老看病的,这种钱都骗,他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这种人放出去,危害性比金彪大,金彪杀人只是一枪而已,他可是不见血……” 黎承睿沉下脸,低喝道:“阿良!” 曾珏良闭上嘴,胸膛不断起伏,显然还是不服气,黎承睿缓和了口吻,说:“这是命令,我不管你想清楚也好,想不清楚也好,都必须执行……” “黎Sir,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曾珏良猛然打断他。 黎承睿一愣,问:“我以前怎么样?” “以前你会很有耐心给我们讲道理,说明白事情,”曾珏良冷哼道,“难道真的像别人说的,官越大,人就越变么?” “阿良!”这下连黄品锡都听不下去了,呵斥他道:“你都乱讲些什么?” “我……” “跟黎Sir道歉,马上!”黄品锡骂道,“没点规矩,你不是第一天做警察了,要不要这么冲动,啊?” 曾珏良撇开脸,深呼吸了一下,说:“对不起,黎Sir,我出言不逊,怀疑命令。我错了。” 黎承睿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挥手让他离开。 “我真的变了?”黎承睿转头问黄品锡。 “变了不少,”黄品锡点头说,“这几年你像把自己封闭起来,老友也不联络,做事比以前心狠了不少,虽然升职是好事,但我们做警察,可不是只为了要升职。” 他看着黎承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有件事,过了这么几年,也许该让你知道。” “什么?”黎承睿问他。 “那个男孩,当初你,看上的那个,”黄品锡脸上现出愧色,眼神闪烁着说,“你后来跟他分了我其实很赞同的,你又不是不能喜欢女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不过,那个孩子太傻,你调走后,有好几次,我撞见他在警署外,看样子应该是等你,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像个木偶,很可怜。” 黎承睿心头大震,不自觉地睁大眼睛看他。 “我没想过告诉你这些,他太小,有些事不明白,但我们做大人的清楚。我信你的人品,你不是嚼完松的混蛋,你跟他分手,十有八九是为了他好。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可能也没关系了,我只是想说,他挺可怜的,有天下大雨,他还是在那等,浑身湿透还站着,傻到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我跑过去骂了他一顿……” 黎承睿艰难地开口,颤声问:“你,骂他什么?” “放心,我没有说难听话,我只是想骂醒他,我教训他好好年纪不读书不上进,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这样迟早会拖累死人吗?”黄品锡的声音低沉下去,“我说,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还年轻,应该学会向前看,为自己打算,为家人打算,我没舍得骂他重话,那个孩子,太可怜,几年了,我还是记得他满脸水,也不知道哭了没有,反正满脸水。” 黎承睿脚下一软,跌坐到椅子上,喃喃地说:“他有哮喘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唉,所以当初我就告诉你不要招惹未成年人,他惨你也惨,何苦呢?”黄品锡叹气说,“不过你不用良心不安,之后我有过去探望他几次,没让他出事,过了不久,听说他就申请到美国的大学出去读书了,你没有耽误他的前程,这样很好。” 黎承睿无意识地点头,他的脑海里现出最后一次见面,林翊拉着他的袖子,哭着说不让他走的情形,他说睿哥我错了,睿哥你抓我吧,睿哥你不要离开我。 可自己还是走了,落荒而逃,因为没法面对那样一个残酷的真相,因为那个男孩跟自己的整个信仰截然对立,不抓他已经是徇私枉法,再与他一起,隐瞒罪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简直枉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察。 他惩罚了自己,也惩罚了林翊,就如少年所说,如果尘世之法无法为罪人定罪,还有高悬每个人头顶的终极审判,没人能幸免,没人能逃脱。在那个系列谋杀案中,他也是同谋,他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只是没人知道这个惩罚有多重,它不是一下的斩首,而是钝刀杀人,它时时刻刻地压榨他的神经,几乎抽离了他全部的力气,剥夺了他所有的期待和勇气。 可他还是确凿无疑地爱着那个少年,因为爱他,所以怕靠近他,拒绝去关注他,强行把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不如此坚决,他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那种着了魔般的渴求。 然而,辛苦搭建的防护罩却在此刻轰然倒塌,黎承睿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用了五年来命令自己忘记那个人,忘记曾经爱过他,忘记他做过什么,也忘记自己为了掩盖他的罪行曾经如何违背法律和原则为他善后。他以为他做得够了,对得起那个少年了,他以为从此天涯陌路才是彼此最好的解决方法。 可直到此刻,黎承睿才发现,这些都无法成立。 只是听到林翊为他曾经淋雨,他便已经遏制不住那种全身心地疼痛,他终于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思念那个少年,原谅这五年来最深刻的内心体验,并不是理解了林翊的孤独和他杀人的计划,而是日复一日,每分每秒都在重复地想他。 想他。 是思念让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同时也是思念,让他清楚两人经受的审判有多残酷。 黎承睿站了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一种无法宣泄的悲怆,不仅因为失去一个人,还因为无法用爱情去弥补生命中关于信仰与原则间没有办法缝合的错位和缺憾。在这样的东西面前,爱情何其无用,爱得越深,越是徒增伤感。 他的男孩不在了,他推开了他,他跟他站在对立面的两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算做错,用林翊的话说,再来一百次,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同样的,该分离的人,还是得分离。 可是从此阴雨连绵,再也无法想象阳光明媚是何等胜景,再也无法憧憬岁月静好是何等幸运,在他身后永远有一个少年,他站在雨中浑身湿透,他脸上遍布水渍,不知是泪还是雨。 黎承睿站起身,无声看了黄品锡一眼,然后走出去,打开审讯室的门,一把将巧言令色的老鼠黄从椅子上拽起来,直接丢到墙角,碰的一声,老鼠黄惨叫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逼供啦,警察逼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黎承睿卡住他的喉咙,将他顶在墙上,冷冰冰地说:“知不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会把你放了,然后把你要做污点证人的消息巧妙递给金彪,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老鼠黄脸色大变,眼神中流露出不自禁的恐惧,摇头说:“你这是污蔑,污蔑……” “污蔑你又怎样?”黎承睿冷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脸颊说,“你以为你凭什么跟阿Sir谈条件?死或者作证,选一个,不选就我替你选。给你一分钟。” 他松开老鼠黄的衣领,任由他滑到地板上,转头对目瞪口呆的阿Sam说:“一分钟后你看着办,他要不懂作选择题,你好好教教他。” 他有些心神不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对阿Sam说:“我出去一下,这里交给你。” “是。” 黎承睿头也不回地出了新界北警署,他朝自己的车走去,他忽然发现自己习惯性地总把车子停在同一个地方,他呆呆地站立在那,刹那间明白了当初黄品锡在那见到的林翊,那个少年一定是站在这里,就如记忆中那样,他朝自己跑来,他喜欢那辆老车。 耳边似乎想起林翊清澈而略嫌笨拙的话语:“睿哥……” “我给你煲了汤哦。” “今天功课我有做,有些不会,我做不出来……” “我有好好吃饭啊,汽水也有买。” “我有钱的,以后我养你。” “我有准备礼物送你哦,现在不能告诉你。” 黎承睿痛苦地闭上眼,这个地方他就是这么回避,可是记忆仍然不肯放过他,过了这么些年还是不肯褪色,还是鲜明一路昨日,他三步做两步地开了车门,钻进去,迅速踩了油门冲出去。 这时大门那迎面突然走来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黎承睿的车子险些朝他们撞去,幸亏他反应够快,方向盘打横,车子紧急偏向另一边,他新买的这辆越野车性能卓着,及时刹住,一声尖响后,车子在离大门栏杆一公分处停住。黎承睿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撞上人,更加没撞烂新界北警署的大门,不然就算有八辈子老交情也非得折了不可。 他听见那几个人不满的抱怨和喝骂声,于情于理他都该下车道歉。于是黎承睿抓抓头发,开了车门下来,这才发现这是两对奇怪的组合,当前的两个老年妇女一个手捧遗像,一个哭哭啼啼,他们身边各有一名年轻男子搀扶,黎承睿望过去,突然间觉得呼吸维艰,心脏在瞬间像被人紧急按停。 尽管隔了有十几米,尽管当中隔了有五年,可他还是一下认出了左边那个年轻人。他长高了,脸型拉长,下巴弧线更显精致绝伦,双腿笔直有力,他的衣着仍然很普通,发型仍然只要整洁不讲时尚,可是他整个人与以前相比,却如宝玉新成,润泽俊美,少年时代的懵懂神色一去不返,他顾盼之间,如明珠光晕,熠熠生辉。 那是林翊,他仍然如第一次相遇那样,只需惊鸿一瞥,便已惊涛骇浪。 林翊,他的小翊,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几乎挪不开眼,他在这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他想这是在做梦么?因为想得太多,所以禁不住描摹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可真等他站在面前,黎承睿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真实感。 他情不自禁地朝林翊走过去,他早已知道必然如此。 可是林翊却像不认识他一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转开视线,他低头对手捧遗像的老女人说了什么,对方不再责骂黎承睿,只是怒瞪了他一眼,然后带着几个人朝警局走去。 林翊转身的时候完全没有再看黎承睿一眼,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外露,从头到尾,他就如看一个陌生人那般。 黎承睿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三) 黎承睿目送林翊渐行渐远,直到他进入建筑物完全看不见人为止。 他浑身微微发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从乍然重逢的震撼中拉回理智,他抖着手想找烟,摸了摸全身口袋,才发现烟早已抽完。 这几年烟瘾变大,他所在的办公室楼层因此僻出一间专门的吸烟室。 有时候心里空洞得抵不住,就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 黎承睿仰头看天,天色很蓝,是香港秋冬天气中常见的晴空万里,纯粹的蓝色沤染了他的眼睛,天空高远,白云如絮,光线太亮,以至于他感到眼睛酸涩。 已经五年,原来,已经过了五年。 他的男孩长大了,他已经懂得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视而不见,五年前他冲男孩说,从今以后,再不相识,五年后男孩实践了他的要求,从理智上讲,他做得很对。 做得很对。 黎承睿微微闭上眼对自己说,痛苦是必须的,这就是选择的代价,这种宛若旧伤口裂开一般的疼痛,只是一个需要经历的过程,过去了就好。 过去了,也许有天能真正走到林翊面前,直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轻声问一句还好吗,然后从心里祝福他快乐健康。 可是为什么这种疼痛老也没有过去?它就如被人重新狠狠劈了一刀,新伤旧痂混在一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电话响了,他做了一下深呼吸,才断然接通,有些仓惶地“喂”了一声。 “阿头,事情有变。”阿Sam口气中带着懊恼,“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老鼠黄的诈骗案中上吊自杀的那个阿伯家人捧着遗像闹了上来,我刚刚跟他谈好了交易,他指控金彪,我们这边给他销案放人,现在这样可怎么办?” 黎承睿心里一跳,严厉地问:“消息走漏到什么程度?” “苦主现在知道老鼠黄被我们抓到,吵着要他出来偿命。人证物证都在,我怕我们这么放人,对受害人交代不过去。” 黎承睿微一沉吟,立即想到刚刚看到的林翊,他几乎可以断定,捧着遗像闹事的,应该就是林翊搀扶的那位老妇人。只是不知道林翊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会众目睽睽地参与进来,这根本不符合他策划那几起谋杀案中表现的周密和冷酷。 他到底来做什么? 黎承睿摇摇头,压住心里不太好的联想,冷静地说:“让阿良他们先挡住人,我马上上来,你看好老鼠黄,知道吗?” “是。” 黎承睿顾不得自己的车了,转身飞快走进新界北警署,回到刚刚审讯老鼠黄的商业犯罪调查科。 他是黎警官,他一直都是黎警官。 他到的时候,那边走廊里隔着老远都听见一个老年妇人嘶哑的哭喊声,还有一片吵闹声,可是没有听见林翊的声音,黎承睿脚步停顿了几秒,自嘲一笑,再抬起,则以一种坚决的方式大踏步进去。 商业犯罪调查科的探员基本都出来了,曾珏良苦口婆心劝说那位捧着遗像哭泣的阿婆,连黄品锡都在帮忙劝。黎承睿一来,不知谁喊了一声“黎Sir”,大家纷纷让开,透过人群黎承睿一步步走过来,他没有看向苦主,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林翊,他就站在那,半垂着头,站在另一位同来的青年背后,多少年过去了,可是他显然没有改自己的小习惯,在人群中,他永远保持疏离和茫然,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置身这么吵闹的环境中。 此时,林翊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地调转视线,眉间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漠然的表情。 他的男孩,黎承睿心疼如刀搅,不看到他,也许可以用理性压制住那些思念和牵挂,可等人真的活生生站在面前,又怎么做到视而不见? 黎承睿深深地凝望他,这一刻他想不顾一切上去将他抱住,再也不放他离开,什么法律责任都抛到一边去,如果人真能那么简单地,如在真空中一般地活着,仅凭感性冲动,如动物那般活着,那该是何等幸事? 可没人能那样生活,他尤其不能。 他是黎警官。 黎承睿握紧拳头,随后放弃全身力气一般,慢慢地松开拳头,他再抬头,已经一脸冷峻,淡淡地说:“阿婆,我是西九龙重案组高级督察黎承睿,这里的最高长官休假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这么闹,我不介意让他们起诉你妨碍公务。” 他的冷峻成功令那位捧遗像的老妇人停止了哭嚎,转头求助地看向她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黎警官,婆婆只是想指认那个骗子,”阿婆后面的年轻人开口,“她见过那个骗子,想帮警方指认他,好早日定他的罪!” “你是?” 那个年轻人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她是我姨婆,我叫李斌,这位叫林翊,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学生。” 黎承睿看向林翊,轻声问:“你们是陪她来的?” 李斌回答说:“是啊。” “谁告诉你们老鼠黄被抓?” 李斌有些赧颜,抓抓头发说:“那个,我们之前有自己想抓这个骗子的,已经追踪了他差不多一周,刚刚确定他的位置,就发现他被你们带走……” 黎承睿微微眯了双眼,与曾珏良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微微诧异,黎承睿更怀疑的是交易内幕外泄,曾珏良看懂了他眼中的质问,忙轻微摇头,示意自己绝对没有干这种事。 黎承睿皱眉,选定老鼠黄做污点证人是在前两位证人已死的前提下临时做出的决定,时间前后不超出三天,顶多四天,除了经办警察,这件事属于保密级行动,因为传出去绝对有损警队名声。 阿Sam跟了自己许多年,是个信得过的人,而曾珏良虽然反对这项交易,但他知道轻重,不会如此罔顾纪律,因此消息泄露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那么,其实他们只是知道抓到犯人而已?黎承睿心里有底,淡淡地对曾珏良使了下眼色,曾珏良会意,上前笑着说:“老人家,你早点说啊,这样又哭又闹,我们还以为你对我们警察的工作不满。原来你是想帮助我们抓人啊,很感谢你这么支持我们,来,这边请,我带你们去认一下犯人。” 他这几年也成长为成熟干练的警察,知道如何在这个时候避重就轻,黎承睿看着他将那几个人带走,冲周围的人四下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压迫感很强,就算不是直系上司,被他看到的警察都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黎承睿看着林翊慢吞吞跟着往里走,忍不住踏前一步,他想跟林翊说话,这么几年不见,他很想亲耳听听他过得好不好。 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 “林翊,”黄品锡在他身边开了口,带着笑说:“还真的是你啊,记不记得我?” 林翊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像个老年人,但表情淡漠到像有人拿抹布仔细擦拭过一样。 “黄品锡啊,黄Sir,你不会真不记得了吧?”黄品锡笑呵呵上前,老熟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长高了不少啊,那时候你才是个小孩,转眼就是个大人了。怎么样,还好吧?” 林翊像调整焦距一样慢慢地把视线转到他脸上,又看到他拍自己肩膀的手,过了几秒,才点点头,确认了对象一样,轻声说:“黄Sir,你好。” 这是时隔多年后黎承睿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比记忆中的沙哑,像含了一个枣核,听不太清,可他说不清怎么回事,那个声音一下子如重锤击打到他心上,令他瞬间湿了眼眶。 黄品锡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警告他冷静,然后他充分发挥自己的交际手腕,一把搭住林翊的肩膀,把他往一旁的会客室带,边走边笑嘻嘻地说:“好多年没见了,来,跟黄Sir好好聊下天,认犯人那个事你就不用过去了,你过去了也帮不上忙是不是?我会让人告诉你那个同学仔的,来来,跟阿叔说说,你后来是去美国吧,读书读得如何啊,顺利不顺利,那边生活过得惯吧……” 他一面絮絮叨叨地问,一面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转头对黎承睿喊:“阿睿,你在那干嘛?大家都是旧相识了,难得今天有空撞到,一起来聊聊啊。” 黎承睿微微仰头,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举步跟上。 会客室里,黄品锡借口给他们弄饮品走开,黎承睿与林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下距离更近了,近到那种经年的回忆几乎要扑面而来,黎承睿仔仔细细,像要把对面的年轻人刻在心底一样,把他所有的细节都记了下来:他微微低垂的头,光洁的额,长长的睫毛,挺秀的鼻端,形状漂亮的嘴,他交叠在膝盖上优雅精致的手。 时间像是凝固了,如果冻啫喱一般将两个人包围其中,静谧中几乎有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他们像初次相识,他想开口,他很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黎承睿宛若叹息,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翊仔。” 林翊猛然抬头,目光清澈却幽深,他看着黎承睿,清楚地说:“我不是故意来这,我不知道你今天在这里。” 黎承睿一愣,林翊已经垂下头,像确认自己的话具有真实性一样,重复道:“我真不知道的。” “如果知道呢?你就不会来?”黎承睿忍不住问他。 林翊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说:“你说过我们要当不认识的,我以前不懂,后来,后来我才知你是说真的,我现在懂了,你说的没错。” “翊仔,你怪我吗?”黎承睿痛苦地问。 林翊抬起头,诧异地看他,摇摇头说:“你怎么会这么理解?” 他犹如当日跟他坦言筹谋杀人那样,认真地说:“当时,你站在你的立场上做了最理性的选择,就像我信奉主一样,你大概也信奉法律和正义原则,我们在那时候,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个体,你跟我,有着根本的分歧,那不是靠荷尔蒙、肾上腺素分泌出来的激情能解决的。” 说完上面那段话,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握,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神经质地发抖,但他却像跟谁较劲似的狠狠地咬着,一直咬到那淡色的唇出现不自然的红痕。然后,他猛地放过下唇,冲黎承睿勉力笑了下,总结一样说:“你看,我都懂了,我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去怪你。” 黎承睿心里涌上巨大的愧疚和怜爱,他知道林翊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说出上述那段话,他说得很认真,可见他是真的如此认为,可在此时此刻,黎承睿却猛然明白,在那个时候,他要一个人弄懂这些需经历一个多么痛苦的认知过程。 无论如何,他当时才不到十七岁,没有朋友,母亲又不可能成为可以倾诉解惑的对象,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他就算再心机重,再冷酷血腥,他在那时候,也是一个少年而已。 “对不起。”黎承睿低头,哑声说,“我该为你安排得更周到再走。” 林翊沉默了一下,说:“这么说是不对的,你对我没有责任。而且,你给我的钱我用了,出国要好多钱,我们家没有,但我一路都有打工,已经存了一部分,会很快还你的。” 黎承睿眼睛都红了,摇头说:“翊仔,你不要这么说,那本来就是我给你准备的教育费,我……” 他差点脱口而出,我本来就想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 一个人背井离乡在美国念书是什么意思,黎承睿自己就很清楚,但他当年开朗而善于交友,到哪都有称兄道弟的人,然而如果对象换成林翊,他不敢想少年一个人捱过多少苦。 “翊仔,”黎承睿的眼眶湿润了,他有些哽噎,他说,“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抱歉,我没做到,无论如何,我不该不管你……” “你要怎么管?你要管我,我就不会让你走了,我当时很极端的,人也好东西也好,抓到手就不会松开的,也许会杀掉你也不一定。” 黎承睿睁大眼睛看他。 “如果那时候你只是管我,却不肯继续爱我,我恐怕真的会动手清除你,”林翊淡淡地问,“那到时候,你是被我杀掉,还是下定决心抓我?” 黎承睿久久说不出话来。 林翊叹了口气,安静地说,“算了,都过去了,睿哥,我知道的,当时你不抓我,已经是极限,你也不想的,我都知道,就这样吧,当从来不认识过,这是对的。” “我……” “睿哥,”林翊站起来,认真地对他说:“我在美国那边很好,不用再装傻扮懵,那里有不少跟我一样的天才,我不用担心被人当成怪物,相反我知道,神把我造出来,是有它的用意的,我很自豪我的特殊性。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李斌姨婆的事,我只是顺道扶她过来,毕竟在美国,李斌对我也很好。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那么,友好地说拜拜吧。” 他伸出手,像个成熟的大人,黎承睿愣愣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忍不住一用力,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入怀里,他闭上眼,贪婪地闻着林翊身上熟悉而美好的气息,这时候,这些熟悉的美好细节都汇成巨大的感伤,他抱了一会,才哑声说:“再见。” (四) 最后,黎承睿没有把林翊送出门。 拥抱过后他便松了手,他甚至微笑看着林翊离开。 他再次听见自己清晰而有力地说出“再见”两个字,他心里清楚,这其实是再不相见的代名词,在五年前,他就做了选择,他向来说话算话,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决定分开便是真正的分开,绝不在分开后再恋恋不舍。 曾经最爱的那个人,直到今天仍然深爱的那个人,却要做出从此两人生活再无关联的决定,他比谁都心如刀绞,可是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没办法不那么做。 这是他做出的决定,他一直以为,只要决定了,那么无论多痛苦都得咬牙坚持,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一个成年人基本的行为原则,没有什么好说。 所以他决然地转身离开,他不再关注这个少年的生活,他给林翊的母亲打过去林翊的教育基金,然后就头也不回走。因为他觉得,回头偷偷摸摸照看这个少年完全没有意义,也因为,他知道在自己冷静到残酷的理性准则下,其实掩盖炙热而脆弱的内在,他怕再去关注这个少年,他永远没法真正离开。 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看到林翊本人生活状况的基础上,没有看到他,黎承睿可以纯粹地用理性思维,遵照原则做人,近乎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起,他曾经为一个男孩疯狂过,为了他,他曾经违背从小建立的秉公执法观念,不惜借刀杀人,不惜因情泯法,亲手放了系列谋杀案的主犯。 然而今天他与林翊乍然重逢,那些压抑着的,被刻意遗忘的情感再度排山倒海,他仍然选择放林翊离开,但他却能清晰地听见内里山崩地裂的倾塌声,他花了五年时间建构的强大理性认知,那个扮演了五年的铁面无私的黎高级督察面具,此时如海面冰裂,嘎吱作响声中,从一道缝隙,迅速造成全面崩塌。 他在意识清醒之前就跑了出去,想若干年前初初为少年痴狂那样,飞速穿过大办公室,跑到茶水间,打开那扇窗子,他看到长大后的林翊,缓慢步出警局院子的身影。 多少年的渴求忽然就汹涌而至,那些被忘却的细节,被掩埋的回忆,被搁浅的誓言,被流放的情感,突然之间,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的少年已经长大,背影挺拔,面容俊逸,长成他能想象的最好的样子,也许比他想的还好,他有种油然而生的欣慰,也有无处着力的悲哀。 是必须放手的,黎承睿眼眶湿润,是必须让他走的,没办法,可是与此同时,越是清醒这一点,就越是明白,他爱这个人,深入骨髓,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他,重新开始与别人的生活。 黎承睿闭上眼,他把这一刻的林翊郑重地铭刻入心,他想,也许往后几十年要靠回忆这一刻过活了。 但这是我的选择。 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想,选择了就要执行下去。 “阿睿。”黄品锡在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 黎承睿转过头,微微笑了一下,哑声说:“我没事。” 黄品锡目光担忧,却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走,跟我回家吃饭,我跟你嫂子说了,今晚煮你的份,我那里还藏着一瓶好酒,我们兄弟不醉无归。” 黎承睿反手按住他的手掌,突然间就热泪盈眶了,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黄品锡点头说,“你很难过,没事,在兄弟面前哭一次,哭完了就好。” 黎承睿摇摇头,眨眨眼,仰头把眼泪逼了回去,勉强说:“流血不流泪嘛,我又不是女人。” 黄品锡看着他,想了想,吐字清晰地说:“你可以去追回他的,阿睿,既然这么喜欢,就去把他追回来,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讲的?他也是个大人了,未必讲不通,人生几十年,顾不了那么多的……” “你不明白,我跟翊仔,不是能用沟通解决问题的,”黎承睿打断他,沙哑着声音说,“就在刚刚,我看着他走,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世界上也许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没有一条路,可以从我这里,走到他那里……” 黄品锡动容,目光悲悯,过了很久,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喝酒吧,醉一场,心里会好受点。” 黎承睿点点头,说:“好,好似有很久没一起拼酒了。” 黄品锡笑道:“所以这次喝个痛快。” 他们两个人便如此堂而皇之地早退,从下午一直喝到深夜,黎承睿中间吐了一场,回去后又继续喝,他很难醉,因为他酒量好,神智是训练出来的清醒,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清二楚,但喝到后来,他忽然就格外想象林翊了,想得整个心都抽疼,他克制不住想见他,就像饮鸩止渴,渴望抛开一切,只要再见一面就好。 后面的记忆他有些迷糊,似乎他真的深夜打车去了林翊楼下,他其实不知道林翊是不是还住在那,可是那栋记忆中的大楼,令他无比怀念,仿佛是一个心目中的祭坛,一个清醒的时候无论如何不会去触碰的圣地。 他觉得那应该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片段,或者是酒后产生的幻觉,不知道黄品锡给他喝了什么酒,那个幻觉清晰得可怕。他在那个幻觉中又看到林翊,穿过那栋旧大楼昏黄的路灯,就如多年以前那样,轻灵俊逸的少年穿过夜晚微凉的空气,走近他,冲他可爱地微笑,抱住他,叫他睿哥。 然后,他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地方,黎承睿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不在乎,他只知道他跟林翊在一起,哪怕下一秒钟有人举枪射击,或者举刀相向,都无所谓。 他在那个幻觉中想也不想地就亲吻了男孩。这是一个倾注了所有思念和全身力气的吻,他贪婪地侵占少年的唇舌,搅动他口腔中每一个角落,把他的身体紧紧嵌入体内,他吻得潸然泪下,他听见自己哽噎着说,我爱你,我爱你啊。 可是爱没有用,我知道,我知道。 在那个幻觉中,林翊一声不响地任由他抱着,温顺地纵容他每一个动作,在他的亲吻中激烈回应,甚至主动贴近他的身体,摩擦他,令他浑身热血燃烧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林翊皮肤的光滑和温润,腰臀线条美到令他落泪,这是他深爱的人,他在清醒中无法去触碰的身体,他在狂热中悲哀而无望。世界上有无数条道路,可是没有一条路通往你。 我找不到通往你的路。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黎承睿绝望地问林翊,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的黎警官,他褪下所有的社会责任,褪下所有的原则和坚持,此时此刻他的情感和痛苦几近崩溃边缘。他向他的爱人求救,他问他,这样无处可逃的孤独,他一个人该如何是好? 林翊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黎承睿,更紧地贴近他的身体,更温柔地亲吻他,让他放松,他在这种温情的对待中昏昏欲睡,就在陷入黑沉沉的睡眠前一刻,他恍惚听见林翊在他耳边叹息,用极轻的声音,像呢喃,像自言自语,他带着无尽的怜惜,一边吻他,一边说:“傻睿哥,你太累了,睡吧,别想那么多,都交给我,都交给我吧。” 于是他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他安心地入睡。这五年中从没有这样安逸地入睡过,就如回到羊水中的婴儿,安全而舒适,似乎在无尽的黑暗中,孕育着光明和希望的可能,尽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却足够踯躅寒冬的人产生继续走下去的信心。 走下去,也许终有一天会走出困境也未可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时已经天色大亮,黎承睿微眯了双目,认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己的寓所中,躺在自己的床上,外面飘来米粥的香味,隐约间还有人的说话声,黎承睿多年的警觉立即惊醒,他翻身起床,突然一阵头疼袭来,疼得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房门被人打开,他居然看见席一桦。 黎承睿全身的戒备松下,捂着头闷闷地问:“桦哥,你怎么在这?” “阿品说昨晚跟你劈酒,你醉得不行,怕你今天没人照顾,就给你大哥打了电话。阿俊今天实验很忙,我正好没事,就过来了,顺便把菲佣借你用两天。”席一桦走过来,拉开窗帘,皱眉说,“你这个房间多久没清理了,一股怪味,赶紧起来。” 黎承睿厌烦地闭上眼,默默想了一会昨晚奇怪的幻觉,立即翻身起来,到处找电话。 “干嘛?”席一桦问,“头不疼了?” 黎承睿问他:“阿品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 “不知道,他给我打电话是早晨,”席一桦回忆了一下说,“大概是七点左右,我刚刚晨练回来。” 黎承睿沉下脸,拿起床头电话拨到大楼保全处,问:“我是黎Sir,想问一下我喝醉了是谁送我回来。” 对方描述了一通,确实是黄品锡的相貌,黎承睿忍着头疼又问时间,回答是清晨六点左右。 黎承睿心里生疑,他又给黄品锡的太太打电话过去,问:“嫂子,我是阿睿,昨晚打扰了,我是来道歉的,希望我昨晚没给你们造成太大麻烦。” 黄品锡的太太跟他一样性格爽朗,跟黎承睿也很熟,听了笑呵呵地说:“自己人说这么客气干嘛,男人老九一起喝下酒发下癫也没什么,你有空随时欢迎你来啊。” 黎承睿客气了几句,又问:“嫂子,我是几点走的?我都没印象了。真是失礼。” “哦,五点多吧,我还睡着,本来我就说让你继续在客房休息,可很不巧,今天早上阿品跟我约了去亲戚家有点事,我们怕你起来没人照顾,就把你送回去了,阿品有给你大哥打电话,让他们照顾你的,你怎样,有没有不舒服?” “我很好,谢谢。”黎承睿颓然放下电话,他也说不出心里的遗憾是什么,抬起头,正看上席一桦审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席一桦皱眉问,“你像审案一样,怕黄品锡撒谎还跟他老婆求证,有什么不对?” “我,”黎承睿揉揉额头,说,“我喝醉酒后,有些奇怪的幻觉,我以为是真的……” “什么幻觉?”席一桦问。 “没,”黎承睿摇摇头,“因为奇怪,所以我才要求证。” 席一桦古怪地笑了笑,说:“不会是性幻想吧?” 黎承睿不理会他,自顾自起来,进了盥洗室拿冷水冲了冲脸,感觉好受了些,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突然回去卧室,拨打了黄品锡的电话,问:“阿品,老老实实,你是不是在我酒里加料了?” 黄品锡在电话那端笑嘻嘻地说:“问那么清楚干嘛?反正我不会害你。” “你多事,”黎承睿不客气地说,“我今早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你知不知道?” “怕什么?”黄品锡没正经地说,“我只是在你酒里放了助眠的东西,一看你的样子都知道你睡不好,怎样,睡过一觉,心情好多了吧?” 黎承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说:“别想我谢谢你。” “不客气啊,”黄品锡哈哈大笑。 黎承睿挂了电话,转头看到席一桦询问的眼神,只好含糊地说:“黄品锡这个混蛋,在我酒里加了东西。” “所以?你酒后乱性了?” “怎么可能?”黎承睿皱眉说,“要这样我非收拾他不可!” 席一桦好整以暇地说:“他应该不会对你有坏心。” “他就是太好心。”黎承睿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笑说,“算了。” “你没什么事瞒着我们吧?”席一桦正色问,“阿睿,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要跟我们讲,我虽然不在警队,但老关系还在……” “没有,”黎承睿摇摇头,“谢谢桦哥。” 席一桦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表说:“我到钟接阿俊了,你自己照顾自己,菲佣这两天都会过来给你煮饭,不要苛待自己。” “嗯,我送你。”黎承睿点点头,他把席一桦送到门口,席一桦临出门前,皱眉看了看他,说:“我再说一遍,你有事要跟我们讲。” “知道了桦哥,你这么啰嗦,小心俊哥嫌弃你。”黎承睿开玩笑说。 席一桦想到黎承俊,面目柔和了许多,笑而不语地转身离开。 菲佣留下粥后也走了,黎承睿坐下来给自己舀了一碗,吃了几口,忽然电话响了,他一看,是阿Sam打来的。 那就是案件的事了,黎承睿忙接了电话,说:“是我,怎样?” “阿头,阿良刚刚给我电话,说新界北警局收到市民的感谢信,已经有电视台过去采访了。” 黎承睿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不会是老鼠黄的事吧?” “是的,”阿Sam叹了口气说,“就是昨天那个阿婆。事情闹上媒体了,法官不会同意我们跟他做交易的。怎么办,金彪后天就会被引渡回港,不出两周就要起诉他了。” (五) 电视上,诈骗案的受害人家属捧着老伴的遗像哭个稀里哗啦,没有比这种媒体叙事更能煽情的了。 黎承睿冷淡地抱臂看着屏幕,他在主持人小姐用不乏怜悯的声音讲述完这个故事后正待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劝诫性话语时果断拿起遥控按下了关机。然后,他转头看着阿Sam,问:“你怎么看?” 阿Sam口气中有按捺不住的焦急:“事情恐怕要糟,老鼠黄跟我们做交易是他作证,我们这边不起诉他,将他这单案子的案底抹掉,可现在事情都出了街,被媒体盯上的话,这个交易哪里还能做?但没有老鼠黄,我们这边根本没有证人指控他,阿头,现在是进退都难,老实讲,我不知道怎么办。” 黎承睿神色平静,转身坐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对阿Sam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只会讲一句进退都难?不难我还用得着问你?不难我们还弄得着办案?” 阿Sam嘿嘿讪笑,他习惯性地摸摸后脑,说:“那不是我一直有英明神武的黎Sir罩着吗?” 黎承睿瞪了他一眼说:“不要乱拍马屁,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难道一辈子跟着我?万一哪天我要调走了或者不做差人了呢?” 阿Sam毫不在意地嗤笑说:“说你高升就有可能,说你不捞这一行,怎么可能?” 黎承睿微微一愣,他想起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不觉低头看杯中咖啡搅动的棕色漩涡,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不做这一行呢?如果有天,真能把这身警服带来的荣耀和责任都剥下来呢? 突然之间,他听见阿Sam怪叫一声:“阿头,你不会真的想不干吧?” 黎承睿回过神,没好气地说:“就算那样,在那之前你也得先给我办好金彪这单大案先!” 阿Sam像是放了心,笑嘻嘻地说:“你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我干嘛费脑子想,快点下order吧,我带帮兄弟去执行就好。” 黎承睿拿他没办法,沉吟了片刻,拿过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说:“这身金彪贩毒的案子。” “嗯。” “我们部署了这么久,联合了泰国缅甸的警察,要让人从我们香港警察这边溜走,别说我不答应,上峰也丢不起这么大的面子。” 阿Sam点头说:“没错。” “所以老鼠黄还是要用。”黎承睿带着一丝冷酷,面无表情地说,“他现在收了监,不正好给我们警察时间和机会好好说服他做点有益的事情吗?怎么去新界北把人提到西九龙来,还要我教你?” 阿Sam笑了笑,说:“到时候,自然要好好劝服他一下。” 黎承睿点头,说:“你还不算有经验,届时让组里的几个老人跟你一起做事,好好学着点,对老鼠黄那种骗子,不下点猛料,他不会松口的。” 阿Sam点头说:“是。” “另外,”黎承睿把背靠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说,“把我们想争取老鼠黄做污点证人的事放出风去,让金彪留在本港的人知道。” “睿哥,那样老鼠黄就危险了……” “你也知道危险,老鼠黄那么狡猾,又怎会不知道?”黎承睿淡淡地说,“他不是爱跟阿Sir讲数吗,我把他底牌掀了,看他还怎么讲!” 阿Sam眼睛一亮,说:“我立即带人去办。” “等等,”黎承睿说,“告诉老鼠黄,只要他答应,我会把他迁到安全屋,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他。” 阿Sam点点头,转身离开。 黎承睿挥挥手让他走,他端起咖啡杯,站在办公室窗口,透过百叶窗看向外面。这间办公室无论是面积还是装潢,都不是当年他在新界北那间可比的,甚至窗外景观也显得好看了些,然而,从这往下看,却绝对不可能会瞥见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他手微微一颤,险些将咖啡溢出,忙转身放下杯子,这时,他的电话响了。黎承睿过去接通,居然是曾珏良打了过来。他们寒暄几句话,黎承睿便先发制人,拜托曾珏良协助他们的工作,并承诺取消与老鼠黄的内幕交易。曾珏良听了,沉默了一会后说:“黎Sir,我前几天那么说你,对不起了,我该信得过你的人品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配合你们就是。” 黎承睿想起了当年曾珏良第一次来他组里,还是个菜鸟小警察,他心里一软,口气缓和了下来说:“那就谢谢你了,阿良。” “不用客气,”曾珏良说,“我能一路坚持做警察到今天,黎Sir你也帮了我许多……” “千万别这么说,”黎承睿忙说,“那是你自己聪明能干,我只是最初带过你一小段时间而已。” 曾珏良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都谢谢你。” 黎承睿沉默了,他们都想起当初共事的岁月,都突然有些不胜唏嘘之感,过了一会,曾珏良才强打精神说:“黎Sir,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咨询过我那个香水的问题?”黎承睿记得,只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太过紧凑,他后面被连串真相打击得体无完肤,当一件事最核心的事实已经被揭开,这样的细微末节,反而显得没有必要。 “我,我当时帮你找了一瓶你要的香水了,”曾珏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不自觉的怀念,“不过你后来调走,我一直没机会拿给你,今天突然间就翻出来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香味还很好。” 黎承睿沉默地聆听。 “味道真的很特别,”曾珏良自顾自地往下说,“闻过会留下印象,我阿妈说过,什么配什么香水是天生的缘分,有些香水就好像那个人的名片,呵呵,那个味道应该会合适你用……” 黎承睿心里像有根弦被人撩拨了一样,他打断了曾珏良,问:“味道很特别?” “是啊,”曾珏良带着回忆的口吻,悠悠地说,“也好闻。” “像一个人的名片那么特别?”黎承睿的手握紧了电话。 “是不是说得难理解?我妈就是那么说的,”曾珏良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挺形象的……” “不是难以理解,是,我忽然想起一些事,”黎承睿摇摇头,哑声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曾珏良沉默了,这一刻他们之间都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黎承睿放下手机,他心里那些不愿意触碰的记忆被触及,他有些难以自己,当年的往事又历历在目,那个香水如此容易辨认,只要有心,很容易将它与席一桦联系起来,所以那时候庄翌晨才会那么笃定跟他说凶手是席一桦。 可是,正是因为这个味道太过明显,在案发现场闻到它,反而显得很刻意,林翊心思慎密到足以拿显微镜去考量每个细节,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用这么低劣的方式去陷害席一桦? 香水味,第一次出现在程秀珠的案发现场,第二次出现在郑明修的密室,那个时候,他已经跟林翊确定了关系。林翊后来充分利用了他的感情,误导他席一桦侵犯未成年人。林翊那时候尽管只有十七岁,可是他很清楚对黎承睿这样的男人来说什么是不可忍的事,哪怕他跟席一桦感情再好,发生了这种伤害到自己爱人的事,他也不得不恩断义绝。 所以林翊真的没必要用香水再来陷害席一桦,他有更好的杀手锏。 难道是曾杰中做的?黎承睿皱眉想着,只觉得哪里不说不通。当时曾杰中已经杀了数人,他不会在乎多杀一个席一桦,可他却迟迟没动手,反而先去处置跟林翊的内讧,这个事本身就很古怪。 他揉揉额角,宿醉的感觉并没有完全过去,但此时此刻,却让往事乱了心神,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林翊真是命中的魔障,都已经为他破了原则,坏了职责,可事过境迁,还是会苦苦思索他做过的事。 他做过的事?黎承睿忽然一个机灵,他站了起来,突然一个可能性闯入脑中,林翊策划的谋杀案一件接着一件,每个人的死法都颇有讲究,活着的两个人所受的惩罚也各有轻重,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在行驶审判的权力,谁该死,谁怎么死,谁该受罚,怎么罚,无不经过充分思考。 那么惩罚的次序,也不是随便乱来的。 也就是说,林翊清理曾杰中同样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一方面可以把杀人罪安在曾杰中头上,洗脱自己的嫌疑,另一方面,他也麻痹了他人,能腾出手去收拾席一桦。 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就有了秩序感,黎承睿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认真思考了林翊所做的每一步,他意识到,林翊做这么多,固然是为了替阿凌报仇,但在潜意识里,何尝不是他忍受不了秩序错乱,憋不住自己动手匡复秩序的举动? 他想起少年整洁到无一丝灰尘的房间,想起他一定捋顺的书包带,想起他连鞋带都绑得平整无比,想起他每次吃饭,碗筷摆放的位置都一点不能乱。 林翊在内心深处根本就是一个强迫症患者。 黎承睿闭上眼,他想他毫无疑问是爱着林翊,深深爱着他,可是林翊到底是个什么人,其实他并不了解。 一开始他只看到一个单纯的少年,后来他只认定一个血腥的凶手,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好好去理解过,他所爱的男孩是个多么复杂的综合体。 追求秩序到不惜杀人地步的男孩,怎么会允许出现香水这样的败笔?事后黎承睿也曾经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放过林翊,而是动手抓捕他,但其实能起诉他的证据几乎没有。 那么心思慎密的人,留下来的都是疑点和间接证据,就算呈堂证供,拿出去恐怕有经验的律师都能一一驳回。 这就是他聪明到可怕地步的爱人,黎承睿带着苦涩笑了,他居然会在作案中留下香水的线索,犹若狗尾续貂,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留下线索,提醒他什么重要的信息。>黎承睿突然就明白了,他双手掩面,长长吐出一口气,时隔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了,林翊其实在作案的同时,也渴望被他识破。 就像一个高明的出题人,在抛出题目后,生怕自己的爱人解答不出来,忍不住要给点提示。 可是他大概没想到,黎承睿在当时会这么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丁点疑心都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那么这次你回来,是给我出新的题目么?”黎承睿喃喃自语,“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你想做什么?” (六) 不出一日,阿Sam便把老鼠黄从新界北领回西九龙,西九龙重案组本就以审问凶悍在警队闻名,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刑讯,但却有一整套拷问人类承受极限的残酷逼供法,从心理到生理全方位施压,对付一般心智的犯人均会有效。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但却必不可少,是执法队伍中心照不宣,不能赞同也无法取缔的手段。黎承睿对此的态度一向是不鼓励,但也不打压,甚至有时候会默许,做了多年刑侦,没人比他更了解警察办案的不容易。 老鼠黄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24小时不让他入睡后,他便撑不住松口供出金彪贩毒的一些细节,并答应转为污点证人,但事到临头,他又突发奇想,提出让能做主的人给一个靠得住的书面承诺。 这是绝不可能的,别说警察局没这个先例,就算有也不能把这么明显的把柄交到老鼠黄这等生性奸诈的人。黎承睿冷笑了一下,亲自进了审讯室,他居高临下看着满脸倦色的老鼠黄,拿出烟来,递过去一根,说:“抽吧。” 老鼠黄此时已经没有第一次见那种正派人士的伪装,他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抖着手伸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根烟,迫不及待塞到嘴里,祈求似的看向黎承睿。 黎承睿面无表情,点燃打火机,凑过去帮他点了烟,老鼠黄贪婪地大抽了一口,吐出来,舔舔嘴唇,又抽了第二口。 黎承睿伸出手,将他嘴里的烟猛地夺过,老鼠黄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喊:“你们这帮没人权的警察,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报馆揭发你们,你们等着,有本事今天就整死我,不然终有一天我不会放过你们,一个都不放过……” 黎承睿冷冷地盯着他,像碾死蚂蚁一样,重重碾灭了地上的烟。 老鼠黄清晰地意识到双方的悬殊,他崩溃了,抓着自己头发哭道:“阿Sir,我错了,你给支烟抽下,我求你,让我走吧,我什么都答应你们,我去作证,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金彪的事,你们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放我出去,呜呜,让我睡觉,求你们了……” 黎承睿等他哭了一会,才重新点燃一根烟,递过去,好声好气说:“喏,抽吧。” 老鼠黄迟疑了一秒钟,立即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 黎承睿等他缓过气来,才好整以暇地坐到他对面,淡淡地说:“怎样,阿Sir的烟好不好抽?” 老鼠黄惊跳了一下,抽得太猛,致使呛到,大声咳了起来。黎承睿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平静地说:“老鼠黄,你父母早逝,家中只剩下长姐、你和妹妹,还有一个住老人院长期生病的祖母,你姐姐做舞女养活你们俩个,等她替金彪挡了子弹死了后,养家糊口的责任就落在你头上。你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耐心好好学一样技能,可却从小有表演天赋,身无长物,只剩下坑蒙拐骗这点本事,于是你索性拿这个当职业。金彪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对你偶尔照应,你在道上也没人找麻烦,这几年更加有恃无恐,这次终于连累了人命,老鼠黄,你说你这样的出去,还能继续捞偏门?” 老鼠黄抬起眼睛瞪他,哑声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趁早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起来,要治你的法子太多了,跟阿Sir玩,你玩不起。”黎承睿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能走,就是老老实实配合我们的行动,做得好,阿Sir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说不信我,那关我X事?敢跟我讲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老鼠黄犹自挣扎着问:“做污点证人危险这么大,但保障太少……” “我倒是想给你好处,你也得有命享,小子,能活下来你就赚大了,”黎承睿平淡无奇地说,“金彪一引渡回港我们就会立即起诉他,你以为你现在站出去说你不出卖他有人信么?” 老鼠黄脸色发白,随后低声问:“我,那个案子,你真能帮我向法官求情?” “我会做,你只能这么信我,”黎承睿说,“但我不是法官,没有百分百的保证。” “安全屋……” “放心,那个地方只有警方知道,24小时都有人保护你。” “我还想见一下我家人……” 黎承睿被气得笑了,瞥了他一眼说:“你一个人死还嫌不够,还想把家人拉下水?原本我们是可以做干净点,甚至给你个新身份证都可能,可谁让你自作孽骗人骗出人命?这下想大事化小都不行。” 老鼠黄丧气地垂下头,忍不住怨毒地骂:“都是他们把事情闹上电视去,等我出去,我饶不了他们!” 黎承睿眉心一跳,抬眼看他:“老鼠黄,受害人家属没拿刀上警局捅你就算好了。” “又不是我逼那个老头把棺材本叫出来?是他自愿的!自己贪心,玩不起又想不开,难道是我拿绳子勒死他的么?死老太婆自己没嫁对人,关我屁事?”老鼠黄泄愤一样骂,“她怎么会想到上电视爆料?肯定是她身边那个什么侄孙教的,干他娘,迟早我一个个收拾咯……” 黎承睿猛地站起来,倒吓了老鼠黄一跳,战战兢兢说:“警官,我,我刚刚都是乱讲的,你不要当真……” 黎承睿不理会他,转身走出审讯室,对迎面而来的下属交代了几句,就匆忙走出警局。 他心里很乱,隐约有个念头,但却遮蔽在云雾缭绕处看不分明,但却明确指向一个人,林翊。 林翊,黎承睿心里抽疼,这个名字总是能令他情绪起伏,焦躁不安。 他开着车朝林翊家驶去,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有种憋闷和忿恨支撑着,五年前他被这个男孩利用得彻底,难道五年后,他还想插手自己经办的案件? 不,这一次觉得不允许。不管他要做什么,黎承睿都想在他着手开展计划之前,把他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他凭着这个念头一鼓作气开到林翊楼下,他把车停在当年停车的老地方,忽然开始冷静了,他揉揉自己的额角,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再看那个熟悉的街角,不可否认,哪怕时隔多年,他紧盯着那仍然有遏制不住的期待和渴望。下一秒,也许那个人就出现了。 下一秒,他深爱的那个人,也许就出现了。 可是不同于多年前带着期待的欣喜,现在的他,带着无望和悲伤。 林翊,他在心里说,你最好不要出现,不要再出现了。 少年确实没有出现,没有像以前那样,沐浴阳光,带着单纯干净的笑容,纯洁清澈得像天国使者,那样的身影,也许从此就只适合呆在他的回忆中。 黎承睿叹了口气,正打算发动车子,掉转车头,可是他一瞥后视镜,却如遭雷击,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林翊悄然站在他的车侧靠后的地方,手里拎着菜市场的购物袋,抿着嘴唇,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七) 发现黎承睿转头,林翊脸上表情不变,连视线都没有转开。 他的目光柔和而哀伤,只是看着,就能从中读出怀念,林翊大概也跟他一样,在怀念过往的美好,那一段他们两个人终其一生,大概都无法忘却的东西。 黎承睿张开眼,冷漠地冲林翊点点头,推开车门跳了下来,直截了当说:“我来找你。” 林翊默默地退后了一小步,看着他,一言不发。 “林翊,我想你跟我说句实话,”黎承睿注视着他,哑声说,“老鼠黄的诈骗案上电视,是不是你的主意?” 林翊微微睁大眼睛。 “如果是你的主意,”黎承睿低下了头,在纷乱的思绪中努力捋顺说话重点,“如果真的是你的主意,我想你一定有做这件事的理由,但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都想告诉你,我始终是个警察。”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心爱的男孩,艰难却坚决地说:“我对你的豁免,只有一次,那一次,已经足够摧毁我对你所有无条件的宽容。世界上没有无迹可寻的犯罪,没有完美无缺的杀人计划,你再聪明,也不会无懈可击。林翊,我希望你明白,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要做什么事,都不要触犯法律,不然我不会再放任不管,好吗?” 黎承睿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很重,但他不得不这么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色厉内荏了,他看到内在的软弱,他怕自己再一次重蹈覆辙。 黎承睿说完却有抑制不住的心疼,他缓和了口吻,勉强说:“对不起,如果有不好听的,我道歉,林翊,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学好,过得好,不要走邪路……” 林翊始终表情不变,但他的眼神却黯了下去,脸色也变得比刚刚苍白,过了一会,他轻轻地笑了下,这个微笑不知为何,令黎承睿想起完成秋冬霜降后被冻死的蝴蝶,脆弱的翅膀最后轻拂了一下,随即暗淡无光地垂落。即便如此,却仍然美得令人心惊胆战。 “我以为你是过来说,翊仔去买菜啊,正好我没吃饭,快回家做好吃的。”林翊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刚刚我就这么想,从我回来,我每天走在这条老路上,我都在想什么时候你能在这等我,跟以前那样,大家开开心心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该多好。” 黎承睿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满嘴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你由头到尾,都喊我林翊,”林翊笑容中带着凄苦,也带着无奈,摇摇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是我还不愿长大对不对?睿哥,我早该明白,你说走就真的会走远了,再也不回来,对不对?” 黎承睿猛地抬起头,他看向林翊,摇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翊却在这时微微笑了,他目光中的忧伤加重,却提高声音,理智地说:“我不是很懂你来这的理由,如果你是为了我同学亲戚家受骗惨剧被媒体曝光的事,如果你怀疑是我怂恿她们,那你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顺道陪那个阿婆去警局而已。这次回来,我主要是探妈咪,不是为了……”他迅速截住话题,沉默了几秒钟,接下去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妈咪要再嫁人了,我很高兴她终于彻底撇下我那个老豆。有人照顾她,我日后回美国,也走得安心些。”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声音清晰柔和:“刚刚,你提醒我的那些话,我懂了。你不用讲太多,其实我都明白,我不为自己做无谓的辩解,但是黎Sir,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警察,那么试问作为一个警察,你的怀疑是否都该建立在证据上?如果你觉得我死性不改,又准备设计清理几个人,那欢迎你来证明,只要你能办得到,随时抓我,我没有怨言。” 黎承睿被这声“黎Sir”噎得心里难受,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林翊的胳膊,说:“翊仔,对不起,我不是……” 林翊啪的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看着他,目光中的伤心显而易见,他呆呆地问:“睿哥,睿哥,你听见我喊你了吗?就算你听见了,可你还能回我一声吗?” 他漂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泪,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音带上哽噎,但是他在眼泪滴下来之前,迅速转身,快步离开。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刚刚来这的所有想法已经烟消云散,露出最本质的思念和渴望,为什么今天来这里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问话?其实不过是相思入骨,不过是找不到相见的理由,不过是恍若隔世,却仍然割舍不下。 可是他在匆忙中选择了一种最为拙劣的方式,他用质疑伤害了林翊,也许少年确实是狡诈奸猾,也许他是残忍冷酷,可是黎承睿也知道,林翊在他面前,一直愿意袒露天真单纯的一面,也许对他来说,天真单纯与冷血慎密并不矛盾。 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有野兽一样本能的直觉,在爱他呵护他的人面前,会心安理得露出软软的肚皮。 可是他却给了不设防的少年一下。 黎承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他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心疼,但却有清晰的痛楚,疼痛从内在的一点慢慢蔓延开,像有人拿刀子在割。 疼得淋漓痛快,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活着,不仅仅是工作机器,不仅仅是名为黎承睿高级督察的执法工具,他感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感到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的流动。 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这是林翊回来带给他最大的冲击,从来只有这个人赋予他极致的痛和快乐,如果他不在,确实也能继续生存,但他在,却能给予他活着的感觉。 就像痛感神经突然恢复了,黎承睿瞬间疼得浑身冒出冷汗。 他没有再做多余的事,而是转身上了车。 他想也许自己一直以来决绝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而只是在当时情况下无从选择的一种选择。 但经过了五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明白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活着,他蓦然回首,幡然醒悟,到了这一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一切都系在那个人身上。 他有责任,有使命,去理解那个人,去看懂那个人,而不仅仅是爱他。 林翊怎么长大?他在孤独的青少年阶段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跟那个死去的阿凌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要替他报仇,而且睚眦必报到那样的一个程度? 黎承睿回到警局,他亲自调出相关的档案,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在同僚来警局之前,他已经开车前往新界南,前往林翊出生的地方。 在那里,黎承睿走访了林翊小时候就读过的幼稚园、小学,林翊住过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有新的房地产开发商在那个地址上重建新式公寓。 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新界变化早已物是人非,几乎没人记得当初有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一个漂亮得像天使的男孩,曾经在这一代生活。 但他在这里生存过,挣扎过,可能也哭过,期待过,或者绝望过。 黎承睿的车开过林翊童年走过的路,他想像着那个孩子,一个人如何沉默着旁观这个世界,如何因为找不到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而干脆对整个世界背过身去。 那时候他黑若点漆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 黎承睿想起林翊说过的话:“自私、虚伪、愚蠢的人们。” 少年大概没有经历过多少善意,小小年纪就必须学会各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他可能还因为出众的相貌和智力备受敌视,因为羸弱的身体、特殊的家庭而备受欺侮,从来他就不得不擅长观察,到了成长阶段,他对世界的冷眼旁观,已经尖锐又入木三分。 他偏激吗?病态吗?也许,可是没有人教导过他什么是平和宽容,没有人关心他会不会心理失衡。 在林翊就读的第一所中学,也就是他与阿凌相识的地方,黎承睿利用职权进到内部,并调取了他当时的学籍档案。里面有他的成绩单,居然每科考试都以奇迹般的结果低空掠过,黎承睿还看到他那时的照片,上面的小少年眼神阴郁,显然还没发现用呆滞伪装自己更为便利。 可是他却唯一一次拿了末等奖,那是一个奖励少年发明创造的科学奖,林翊发明了一款防身的类似话筒的电击棒,黎承睿看了那个数据吃了一惊,通电后瞬间超过250伏,完全能将一个成年人电击休克甚至死亡。 大概杀伤力太大,组委会不得不只给了末等奖。 黎承睿一看时间,这个奖颁发时间是阿凌死后的事了,过后不久,林翊就转学。 林翊当时的班导现在已经升任副校长,她还记得这件事,对黎承睿解释说:“一开始那孩子并没有参赛的打算,而是拿来欺负同学,后来我把东西没收了,觉得他自己做不容易,就替他报名参赛。” “你怎么知道他拿来欺负同学?” 女校长脸色有些不好,想了想说:“我还记得那时我们这的一个学生跳楼自杀,死者是林翊生前的好朋友,你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学生间有各种议论也正常。可是林翊突然间冲其中一个同学发飙,拿出那个电击棒把人电到抽筋。为这件事,我们还把双方家长请到学校,后来被电的同学主动放弃追究,我们就大事化小算了。” 黎承睿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林翊做出这样的东西,其实原本是为了亲手杀死欺负阿凌的那些人,但东西做出来,阿凌却已经死了,于是林翊干脆放弃这么简单的复仇手段。他淡淡地问:“那个被电的人,是因为怕才不追究吧?” 女校长诧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黎承睿心想,任何人目睹一向单纯木讷的同学突然变身嗜血狂人,都会心生恐惧。但他不会这么说,他继续问:“我听说死者阿凌留下一封遗书?” 女校长点头说:“是的,但不知为何,林翊抢过去看完遗书后,就当众将它撕了,然后,然后……” “什么?” “他把那张纸吃进嘴里。”女校长心有余悸地说,“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把那张纸吃掉。” 这就对了,阿凌根本就是被虐杀的,怎么可能有遗书?这是一封由郑明修他们伪造的东西,可是他们没想到正是这一步画蛇添足,彻底激怒了林翊。 黎承睿转身说:“我想看看他们上课的地方。” 女校长二话没说,配合他走到班级门口,那里面坐着另外一群白衣翩翩的中学生,黎承睿想着,若干年前,林翊也曾经坐在其中,他一定很不耐烦这种磨磨蹭蹭的教育方式,但他却强迫自己忍耐着。 “幸亏那时候有阿凌。”林翊说。 那个偷偷画下他各种神情的男孩,陪他上课,带他玩耍,拉着他去学钢琴,甚至于为了替他而被人那般对待却不反抗,那个名叫阿凌的少年,一定是被陈子南狠狠掐住了把柄,也许是性虐的视频?也许是他喜欢的林翊?总之,拿捏一个未成年人,对那两个人渣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林翊知道阿凌身上发生的一切吗?他那个时候将整个世界都关在身后,对所有东西都怀疑和刻薄,就算发现阿凌的不妥,也不肯浪费脑力去深究。 所以事后,林翊才会那般懊悔,他详尽地计划了如何送那些人渣进地狱,与此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处在深深的自责中。 他一定痛悔不已,如果早点把那个电击棒做出来,如果多点关注一下阿凌,悲剧其实能够避免。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阿凌,死的时候却很凄凉,他一定很痛,很怕,他从头到尾都神志清醒,睿哥,你有想过一个人清楚明白地死去是多痛苦吗?阿凌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他不该这么死。 记忆中的少年如是说。 黎承睿心里的疼痛并未减少,他礼貌地朝女校长道谢,缓缓步出这所中学。 他心目中的林翊一点点丰满了起来,但是还差一个地方,他驱车前往信义会的受洗堂,在那里,林翊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也因此认识了曾杰中。 神父几乎是看着林翊从小到大的,他一听说黎承睿是来打听林翊的事,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过了一会才斟酌着问:“那孩子,被你们抓了吗?” 黎承睿看着神父,轻轻摇摇头。 神父松了口气,随后口气强硬起来,说:“我不可能会泄露信众告解的内容。” 黎承睿尖刻地说:“也就是说,林翊确实来向你做过告解,神父,你要知道,包庇犯罪,你也一样有罪。” “谁都有罪,”神父说,“站在耶和华面前,我们都是罪孽满身。但是灵魂上的罪,不是用服刑能减轻了,警官,你无论你想要我说什么,我都无可奉告。” 黎承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知道,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很痛苦,很孤独。” 神父目光变得柔和,轻声说:“他有坚定的意志,有受苦的准备,他的灵魂坚强而独立,却唯独缺乏爱的宽容,所以不会快乐,也活得很艰难,无论你如何看待他,在我眼里,他都是个可怜的孩子。” 黎承睿轻声问:“他的罪能被赦免吗?” “主是宽容的,”神父说,“祂给每个罪人都留有最宽广的,通往天堂的路,只是人很难去发现而已。” 黎承睿忍不住问:“那么我呢?我不信神,我该怎么办?” 神父微微笑了,伸手虚空画了十字,然后祝福到他额头,轻声说:“愿主保佑你,阿门。” (八) 大毒枭金彪被引渡回港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整个港岛记者蜂拥而出,一时之间无论打开电视还是纸媒,抑或互联网上的门户网站,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报道。 金彪的交接警队极其慎重,不禁派了大量警员前往机场,沿途也布了重兵,甚至连飞虎队都出动,如此大阵仗,只为了一个名为金彪的三十六岁华裔男子。 黎承睿作为副指挥官之一必须亲临现场,他与总部现任主管刑事犯罪的总督察站在一起,对方低低问:“起诉那边没问题吧?” 黎承睿侧头压低声音回答:“应该都各就各位了。” “我不要听应该这种词,我要听万无一失!” “是,长官。”黎承睿站立身子说,“我保证,万无一失。” 总督察这才点点头放过他,黎承睿转头想与属下交代几句,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喊:“金彪出来了。” 一旁的警员立即涌了上去,黎承睿站在原地指挥人把记者拦住。机场特殊通道那,泰国警方压着一个身形瘦削,衣着整洁,貌不惊人的男子缓缓走出。黎承睿在外围冷眼看着总督察带人过去把金彪押了过来,他的任务是确保整个交接安全进行,此时是精神最高度集中的时候。 从机场走到停车处,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概有一百多米,但周围遍布记者和大容量的旅客。金彪身份太过敏感,牵扯着不少利益集团,想必抱着宁可他死也不愿见他上法庭想法的大有人在。 何况这次早有传闻说警方掌握了有利证人,按照惯例,法官一般会选择重判。 因此就很难预料,金彪会不会为了自己少蹲几年监狱而把其他人卖了,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下,今天这个场合必定不太平。 黎承睿早已在四下布置不少便衣,几个制高点那甚至预先埋伏了人,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敢大意。在金彪被押过来时,黎承睿走了过去,一边四下打量,一边想尽快把他推进囚车。 就在这时,他眼角突然瞥见边上一个推着行李车的老年妇女停下后弯了腰,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把乌黑的枪就射了过来。黎承睿脸色一变,想也不想,扑过去将金彪按倒,嗤嗤数声,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 “抓人!别让他跑了!” 过不了几秒,四下反应过来的警察纷纷扑了上去,那个伪装成老妇人的杀手一把揪下头套,边跑边开枪。黎承睿一个打滚从地上跃起,拔出枪去单手瞄准射击,他枪法奇准,砰的一下,杀手腿部中弹,登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黎承睿冷着脸收了枪,转头对一旁勉力维脸上平和表情的总督察说:“报告长官,抓到人了。” “甚好。”总督察尚未从适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匆忙点点头,飞快说:“把犯人带车上,我们赶紧走。” “是。” 黎承睿过去拽起了金彪,捏着他的胳膊把他推进车里,转身迅速上车,反手关了门。这辆车有防弹装置,只要不受重型武器攻击都不会有事。 黎承睿直到车开了,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发现金彪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有些古怪,便转头瞥了他一眼,问:“金先生有何见教?” 金彪笑了笑,说:“你是黎承睿黎Sir。” 他没用疑问句,而是肯定句。黎承睿淡淡地说:“看来你也相信知己知彼这句话。” “那当然,”金彪口气轻松地说,“我从不打无把握的战争。” 黎承睿说:“那你该知道,这次你必输无疑。” “没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谁知道呢?”金彪轻描淡写地说,他转头看向窗外,犹如老熟人聊天那般,“我很久没回来了,香港变化也不大,无非多起了几栋楼,多了几座桥,但有些东西在人心,不会变。” “是啊,比如贩毒是重罪,这个不会变。”黎承睿不动声色地说。 金彪笑了,摇头说:“我在你们差人看来,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毒贩,但对很多人来说,我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我每年匿名捐出去很多做善事,全港有一半的慈善机构都拿过我的钱,我在他们口中,可是有爱心的人士。” “我只知道,对很多嗑药的青少年家长来说,你是他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可是没有我提供的毒品,年轻人哪有机会去high,去发泄多余的荷尔蒙分泌?再说了,怎不见得你我去嗑药?意志软弱的人,不吸毒也会沉溺别的,就算我是魔鬼,也只是诱惑了他们一下而已,”金彪呵呵低笑,“没准我还无形中降低了暴力犯罪呢黎Sir。” 黎承睿怒道:“行了,金先生,我们观点南辕北辙没有沟通的必要,你不用再复述。” “你果然如传闻那样古板无趣,”金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继续用聊天的口吻,微笑问:“老鼠黄还好吗?” 黎承睿皱眉看着他。>“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跟在牡丹,也就是他姐姐屁股后,见了人连头都不敢抬,天生的下三滥货色,烂泥扶不上壁。”金彪冷笑了一下,眼神中尽是鄙夷,“三岁看老,这样的孬种读国中就敢偷姐姐的卖身钱去买名牌衫,你觉得他能成器?” “你想说什么?” 金彪脸上的微笑扩大,用真挚的口吻说:“看在黎Sir刚刚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负责任知会你一声,老鼠黄,恐怕是要死的。” 黎承睿瞳孔微缩。 “我知道你们有针对这个窝囊废的证人保护计划,”金彪毫不在意地抖了抖衣襟上看不见的皱褶,轻笑说,“不过没用的,黎Sir。” “你在威胁吗?” “不,我只是通知你,”金彪带笑看着他,不无遗憾地说,“真可惜,我本来不想要他的命,毕竟他姐姐为我挡过子弹。可听说他害死人命了,就这样还想靠指证我脱身?这不公平,黎Sir,你说对不对?” “你尽管让你的人来试试。”黎承睿直视他的眼睛毫不退缩,说,“看看他先死还是你先死。” “希望他能活那么长。”金彪不失优雅地微笑颔首,“祝愿你梦想成真。” 金彪一案的开庭时间安排在一周后,这一周黎承睿在安全屋那加强了一倍的警力,24小时看着老鼠黄,生怕他出点什么意外。除了绝对保密外,他还特别嘱咐队员注意所有送去那的食物和水等东西。 但这一周风平浪静,没有可疑人等出现在安全屋周边,饮食安全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黎承睿却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像金彪这种人,既开口说要老鼠黄的命,就绝对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到了开庭那天,将老鼠黄送去法庭的路上,先后有三辆车一道前往,路线选择上也尽量选了最近的一条。 黎承睿亲自来押着老鼠黄上法庭,他看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老鼠黄,问:“你记住昨天跟检察官练过的对答内容了没?” 老鼠黄点点头,可有些恐惧地问:“黎Sir,我,我能不能等下上庭的时候不用看到金彪?” 黎承睿皱眉说:“这不可能。” 老鼠黄立即说:“那,那我还是不要作证……” “你耍我们玩吗?”一旁的阿Sam这一周负责他的安全,已经到了极度不耐烦的地步,一听立即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拳头举了起来骂,“想玩是不是?嗯?”“不敢不敢,”老鼠黄立即摇手。 “到这一步已经没得退了。”黎承睿示意阿Sam放开他,冷冷地说,“别耍花招。” 到了法院,几个警察带着老鼠黄先走,黎承睿跟在后面,到了走廊那,突然一队人押着穿着金彪过来,金彪为了上庭,今天特地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乍眼看,犹如一个正经的白领人士。 “老鼠黄,”金彪冲他笑了,笑容阴险得紧,宛若看到玩具,带着古怪的热情,就在老鼠黄畏畏缩缩地躲到一旁时,他骤然提高嗓门,大喊:“老鼠黄!不认得我了吗?” 老鼠黄简直惊跳了一下,脸色迅速变白,浑身条件反射一样瑟瑟发抖。 金彪哈哈大笑,被那队人押着离开。 黎承睿顾不上这些了,他冲边上的人示意,赶紧把人带走。 坐在等候传唤证人的专用房间里,老鼠黄一直脸色不好,缩着肩膀处在高度恐惧中,四周稍微有响动,他都会惊跳起来。 金彪的威慑力根本就是直达他内心的。 黎承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四下打量门窗,安排人手守在门外,自己提溜着老鼠黄的领子说:“你给我振作点,有我在,有这么多警察,金彪没法拿你怎么样!” 老鼠黄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很快到了庭上传唤证人,黎承睿拍拍老鼠黄的肩膀,示意手下将他带出去。这一次并非公开审理,所以法庭内到场的人员并不算多,进场前都受到严格的搜查,此外庭上听众席上至少散布六名便衣,分别坐在不同位置,加上法警,如果现场有人想发难,应该是可以及时制止的。 就在此时,黎承睿看见有一个穿着黑色正装套裙的女人朝老鼠黄一行人走去,正感到奇怪,阿Sam向他解释说:“是庭上助理,老鼠黄可能需要先在文件上签名。” 黎承睿皱眉问:“你确定没错?” “她做这个位都好几年了,我们每次来开庭都见到她,不会有错……” 这时那位女士已经走到老鼠黄面前,递给他一支笔签字,老鼠黄哆哆嗦嗦地拿起笔在指定的地方签名,就在此时,在被告席上的金彪突然又大喊一声:“老鼠黄!你他妈的敢不敢抬头看我?!” 老鼠黄下意识一哆嗦,法庭上一阵喧闹,法官敲着木槌喊:“肃静!” 那个女人突然尖叫了一声,只见老鼠黄突然捂住胸口脸上一片惨败的灰,缓缓倒下。 黎承睿脸色一变,暗叫不好,冲了上去,围住老鼠黄的人忙给他让了地方,黎承睿俯下身一摸他的心跳脉搏,几乎为零。 怎么会这样? 庭上一阵喧哗,有人冲上来说:“我是医生,别动他。” 黎承睿让开来,那个医生上前给老鼠黄做心肺复苏,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最后他不得不抬头,惊诧地说:“他死了,好像是突然心肌梗死。” “邪门了,他被金彪吓死了吗?”阿Sam问。 黎承睿站了起来,转头看向被告席上的金彪,金彪冲他微微鞠躬,面带微笑,用口型说“我早告诉过你了。” 黎承睿诧异得不能自已,他抬起头,没有目的看向听众席,突然之间,他抓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只愣了一秒钟就认出那个年轻人是谁,那是当天跟林翊一起扶着苦主进警局的另一个男孩,他叫什么来着?黎承睿瞬间想起他的名字,李斌。 电闪雷鸣之间,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子,黎承睿猛然四下寻找,终于找到刚刚老鼠黄拿起的那只签字笔,他抖着手拆开笔,里面哪里是一只笔,分明是一只微型的电击棒。 黎承睿一瞬间只觉脑子空白,他抬起头,蓦地冲向被告席,一把揪住金彪的衣领,咬牙问:“谁,谁帮你做这个?你到底……” “黎Sir,”金彪笑得无比正直,轻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被警方羁押,我没有做案时间,也没有机会去安排人干掉老鼠黄。” (九) 制作精良的微型电击棒,开关设为下压式,笔端触及纸面即触发导电,电压瞬间高达300瓦,足以将老鼠黄当场电死。 法庭的女助理已经被羁勒审问,可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她对情况一无所知,电击棒被伪装成签字笔,是当天上午她拿文件过来时顺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拿的笔,据她回忆,当时笔已经在桌面上,甚至连笔帽都套好在尾端,顺手拿起这样一只已经备好的笔而不是选择笔筒里其他的,几乎是所有人下意识会做的一个选择。 女助理并不是处在独立的小办公室内,也安装没有监控摄像头,但幸而法庭走廊上有,黎承睿命人调了当天所有的监控,却发现法院每天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且没有一部摄像机是对着那间大办公室的门,也就是说,根本无法判断谁进出那里。 而且问题就在于,警方根本没有证据判断到底换了这支笔的人外面混进来的还是内鬼,有钱能使鬼推磨,谁都难保会不会在金钱攻势下违法。 警方强势介入法庭程序,命黎承睿亲自提审金彪,但审问进行得极其艰难。金彪与他以往审讯过的任何犯人都不同,这个人心计极深,意志超强,对己对人都狠绝无比,却偏偏表现出一派从容自若,无欲无求。 他简直就像一片光滑坚实的花岗岩,令人无处下手。 反而是审讯他的人会被激发暴戾而狂躁的情绪,到了后半夜,黎承睿甚至觉得恢复刑讯没什么不好,若不是理智尚在,他几乎要默许手下用点非常手段了。可他却知道,金彪正等着他们给他弄点伤出来,那样这样按照法律,他今晚无论说什么,都不能算数。 甚至他以前记录在案的证词,可能都会丧失呈堂证供的效力。 金彪面带微笑,笑容不乏讥讽,他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你说我安排人杀了老鼠黄?行啊,证明它。” 最后,这一晚上的审讯什么也问不出来,金彪带着镣铐被人带走,离开审讯室后,他经过黎承睿身边,古怪地笑了笑,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很好玩是不是?黎Sir?” 黎承睿心里悚然一惊,瞪大眼睛看他。 他的样子仿佛取悦了金彪,金彪嚣张地笑了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很久没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真令人期待啊。” 他走的时候还在哈哈大笑,黎承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边上的同僚上前问:“黎Sir,他对你说什么?” 黎承睿皱眉说:“金彪说,事情会越来越好玩。” “这种混蛋!明明就是他指使的……” 黎承睿揉揉额头,有些疲倦地说:“昨晚大家都累了,先回去休息。” 黎承睿开着车,却并不回家,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到底是谁杀了老鼠黄?那些说不出口的蛛丝马迹,电击棒、李斌,出了人命的诈骗案,仅仅是巧合吗? 一切都指向令他手脚冰凉的一个答案,如果又跟林翊有关,这种精心策划的凶杀,倒像他的手笔。 可是黎警官想不通那个人的动机,他为什么这么做?老鼠黄在他神圣的惩罚体系中诚然是该死的,可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出手惩戒这个人? 黎承睿默默想着,他已经走过林翊走的路,努力去感受过他经历的童年和青少年,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理解林翊。那个他爱的人,本质上并不是反社会份子,相反,他对这个社会的冷漠程度恐怕比一般人更甚,世界与他之间始终罩着一层灰玻璃,玻璃之外光怪陆离与他无关,但玻璃之内,一切却必须按照他的秩序井井有条。 老鼠黄会在于他的秩序之内,成为他忍不住要动手清理的阻碍吗? 如果是,那么林翊绝对不会在乎老鼠黄的存在能不能惩处一个罪大恶极的毒贩,只要他是破坏秩序的因素,那便必须要被处理掉。如果不是,那么老鼠黄哪怕再作奸犯科,林翊也会无动于衷,每个人都罪孽满身,他对别人身处何种地狱毫无兴趣。 除非老鼠黄跟他的秩序内某个人有了联系。 黎承睿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那个李斌。 他第一时间拨通了电话,对阿Sam说:“给我查一下老鼠黄那单诈骗案受害人的亲戚,那个叫什么李斌的,上回我们在警局见过。把他所有资料发给我,越快越好。” “是。” 他一夜没睡,身体虽然疲倦,但精神却陷入一种奇特的亢奋中。在通话完毕后,黎承睿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又通往林翊家的路。他叹了口气,索性开了车一路往林翊家附近的面馆驶去,多年以前,记忆中的少年跟他说过,他最爱那里的云吞面。 真是命中的魔障。 黎承睿到了地方,停好车,按着记忆找到那家面馆。居然还是老样子,连招牌上的字体都如记忆中的一样。老板娘还是老样子,染着黄发,手上蔻丹银红。因为是清晨,来吃面的大多是上学的学生,也有买菜归来的主妇。黎承睿要了一碗云吞面,拿了牌子坐下等候。人很多,他必须跟人拼桌,对面正好坐了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的中学生,剪着奇怪的西瓜头,模样倒是清新可爱。 他也在吃云吞面,鼓着腮帮吸面条的样子好像一只呆呆的鼹鼠,跟他记忆中的少年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们都在说什么? 睿哥,我要喝加冰柠乐。 太寒了,不行。 就喝一点,好不好? 那好吧,剩下的我帮你喝。 黎承睿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其实他都记得,五年来他一直压抑着思念,不去触碰那些细节,他以为不想起就没关系,就总有一天会淡忘。可是今天他才发现,他有很好的记忆力,不用刻意回想,他都能在脑子里准确复制少年当时的神情,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 对面的西瓜太郎警惕地瞪了他一眼,黎承睿惊醒过来,他歉意地笑了笑,小少年鼓起嘴似乎嘟囔了一个词,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黎承睿并不在意,他知道,在这样的孩子面前,他可能已经算猥琐而无聊的大叔了。 他的面很快就上来,黎承睿低头吃了一口,味道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好。他微微皱眉,大口大口地把面吞下去,他想,再难吃,也该吞下去。 就如回忆,再难割舍,也得等待它淡去的一天。 突然之间,一个晴朗的男音在身后响起:“我要蛋肠加皮蛋瘦肉粥,阿翊,你吃什么?” “随便啦。”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已经足以让黎承睿放下手里的筷子。他缓缓回头,只见晨光中,两个年轻人站在那,一个英俊一个俊逸,耀眼得令他眼中发涩。 “阿翊来例牌云吞面啦,你以前次次来都点的,”老板娘热情地说,“要不要加多杯柠乐?” “不加冰。”林翊死气沉沉地说。 “知道啦。你们先去找位坐,等下我让阿妹把东西给你们送过去。”老板娘说。 黎承睿站起来,他身材高大,一站起,想让人忽略都难,林翊和李斌都发现了他,林翊微微睁大眼睛,李斌则是面带困惑,然后低头问了他一句什么,林翊没有反应,仍然呆呆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黎承睿。 这一瞬间,似乎周围喧哗都停滞静谧,黎承睿想他应该过去说一声“这么巧”,可是这样一句话完全没有意义,他想也许该离开,可是他又舍不得。 他们之间的僵局被李斌打破,李斌带着微笑,拉着林翊过来,爽朗地说:“黎Sir是吗,久仰了,上次我们其实在新界北警局就见过了。今天真是巧,你也来吃面啊?阿翊在美国时老跟我说,这家面馆的东西他最难忘了,看来真是有名……” 他的声音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知无畏的热情,离近了看,能发现他的皮肤是精心晒过的小麦色,健康而阳光,笑起来牙齿整齐洁白,就如广告模特一样有难以言喻的俊朗。黎承睿突然想到那个死去的少年阿凌,他知道,如果阿凌活着,无惊无险地活下来,他应该就是李斌这样。 热情,爽朗,对陌生人有不可名传的亲和力。 林翊目光沉静,犹如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黎承睿跟李斌握了手,大家围着这张小桌子坐下。小西瓜太郎识相地加快吃完,背起书包离开桌子。有李斌这样的人在场,气氛要冷场是很难的,但林翊打定主意一声不吭,黎承睿心里乱,也不大想搭话,桌子上基本上就是李斌一个人在说。 “我前天在法庭上看到你了,黎Sir,”李斌笑呵呵地说,“真是太神奇了,那个证人突然在临作证前一刻心肌梗死,简直不可思议。” 黎承睿皱眉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去那?金彪的案子并不是谁都能进去旁听的。” “哦,”李斌忙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递过去,笑着说,“我是新出炉的刑辩律师。菜鸟一只,正需要多多听庭审呢,请黎Sir多多关照。” 黎承睿接过名片,淡淡地说:“你不是跟翊仔同学吗?” “勉强算是吧,大家都在纽约,又都是香港人。不过我们不同大学的,我比他先毕业,也没有这家伙厉害,所以先回来,”李斌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林翊,“如果我跟他一样聪明,也许也会留在美国……” 黎承睿有些莫名的惊喜,他看向林翊,温和地问:“翊仔?” “黎Sir,阿翊可是我们香港学生在纽约的传奇,他用了五年时间就读完……” “李斌!”林翊冷冷打断他,“我的事不要随便跟人说。” 黎承睿心里微微抽疼,他看向林翊,林翊却转过视线,默默注视窗外。 李斌打圆场似的笑嘻嘻说:“这家伙是这样酷的啦,黎Sir不要介意,能顶得顺他的人不多,不过天才总有特权古怪点对不对?等认识久了,才会发现我们阿翊很好相处……” 他口中的亲昵令黎承睿忍不住嫉妒,可他没有权利嫉妒,他只能静静听着,他想,是不是在很久以前,那个叫阿凌的少年,大概也是这样看待林翊,在旁人眼中的怪小孩,在他眼中,却是一个很好相处的温柔的人。 所以林翊将他纳入自己的世界。 黎承睿叹了口气,他看着李斌,不动声色地盘问:“你怎么会对金彪的案子感兴趣呢?作为刑辩律师,也许一般的杀人案会对你的职业生涯更有利吧。” “大毒枭的案子难得看到啊,但这次控方证据不太足,现在关键证人又死了,事情可有点难办。” “哦?如果你是金彪的辩护律师,你会不会觉得这次赢定了?”黎承睿问。 “不会,”李斌眉目中带了慎重,瞥了林翊一眼,缓缓地说,“我如果是那个律师,应该会想如何劝他认罪,这次不是普通案子,金彪不是无辜与不无辜的嫌疑犯,他是谁都知道的毒枭,而现在对他而言,是一个最好的真空时期,旧证据无力,新证据还没来,控方陷入尴尬之地,这个时候金彪认罪,解救控方的尴尬局面,就能争取到最大利益。如果他愿意指证其他犯罪集团,没准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点,错过这个时机,香港、泰国、缅甸三地肯定能找到置他死地的人证物证,到那时,他就不值钱了。” 黎承睿心跳加速,他深吸一口气,说:“你看得倒透彻,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指点?” 李斌开玩笑说:“算是曾经跟我的朋友讨论过吧,不过黎Sir,你这样我很怕啊,我等下说的会不会成为呈堂证供?” “老鼠黄害死你的长辈亲属,你心里应该很恨他吧?”黎承睿冷声问。 “谈不上恨,憎恶是肯定的,”李斌强笑说,“但我相信法律会……” “李斌,你不是还有事吗?”林翊打断他们,“时间到了,你走吧。” 李斌愣了愣,说:“可是我点的东西还没来……”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林翊淡淡地说,“你不走,我走。” 李斌很尴尬,不得不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阿翊,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太聒噪。”林翊简要地说,“快走吧。” 李斌拿他没办法,只好朝黎承睿点点头,转身离开面馆。 剩下两人顿时陷入沉默,这时,林翊点的云吞面上来了,老板娘亲自过来,笑呵呵地说:“哪,翊仔,给你的加料云吞面。” “谢谢。”林翊微微笑了笑。 “客气什么,我可是算看着你长大的,”老板娘问,“咦,刚刚那个靓仔呢?” “有急事先走了,没关系,东西送上来,我多吃点。” “哦哦,你可真的要多吃点,怎么大个仔了还这么瘦。” 老板娘唠唠叨叨地走了,林翊面无表情地慢慢吃面,黎承睿也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有什么话,你直接问我。”林翊边吃边说,“李斌只是个菜鸟律师,你这样他会以为你要盘问他。” “说我盘问并没有错,我确实有点这个意思。”黎承睿涩声说,“证人在法庭上死得蹊跷,我要找线索。” “你不要找他,”林翊看着他直接地说,“他不会提供任何你想知道的信息。” “你这么了解他?”黎承睿忍不住问,“你跟他认识多久?你能确定,你所知道的,就是他的全部?” 林翊的手突然停了,他缓缓把筷子放到碗上,整整齐齐地摆好,然后看着黎承睿,认真说:“我认识李斌超过四年,作为一个个体,他可能会很复杂,但作为一个行动体,他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基本在社会正常规则内。” 黎承睿哑声问:“你很了解他。为什么你会愿意去了解他?” 林翊低头继续吃面,不回答他这个问题。 “因为他像阿凌,对吗?” 林翊头也不抬,淡淡地说:“不是,他是他,阿凌是阿凌,没有人可以取代别人,需要心理代偿的,是意志软弱的人,我不在那个行列。” “但他在你心目中是另一个独特的,你会看重的人,对吗?” 林翊想了想,点头说:“虽然他智力不高,但要这么理解也没错。” 黎承睿看着他,问题顿时尖刻了起来:“那么如果杀死证人的就是他,你要怎么做?如果我要抓他归案,你会怎么对我?” 林翊漂亮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认真说:“我不会让你们陷入这种境地。” “他是老鼠黄案件的嫌疑人,我必须调查他,你要怎么做?林翊?” 林翊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垂下,为眼睑罩上阴影,然后他再睁开,眼中已经一片空无,他看着黎承睿,又仿佛透过他,看向遥不可及的回忆,过了好一会他才问:“其实你怀疑的不是他,你怀疑的是我,对不对?” 黎承睿抿紧嘴唇,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少年正在慢慢变得透明,在他看不见的液体中被稀释,直至完全消失。 黎承睿果断地伸出手,他抓住林翊的手,触手冰凉一片,像死去一样毫无生息。黎承睿心里有种豁出去的狠劲,他用力将林翊的手笼在掌心,就如多年前所做的那样。 这一次,抓住了就不松手。 林翊愣愣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黎承睿用力握着不放,他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两下,然后就不动了。过了一会,他才皱着眉头,缓缓地问:“睿哥,其实你怀疑的是我,对吗?” 黎承睿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他的手,他不想辩驳,他只是坚定地看着他,等着林翊说话,一直以来,他总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认定林翊该怎样,可是他没有给过机会让林翊说,他没有仔细听过,林翊对事情的理解,他的看法,他的愤怒,他的悲伤,他都没有听过。 这一次,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林翊的表达仍然有些吃力,他并不是擅长长篇大论的人,所以他说的每一句都很用力,分外认真,他带着这样的表情指出:“睿哥,你对我不公平。” “你对我不公平。在你心里,因为五年前放过我,你觉得很对不起自己,你觉得你为自己的职业蒙羞,所以你想我也该有责任,于是你今天再遇到我,也仍然下意识认为我亏欠了你,因此你会毫不犹豫地怀疑我,哪怕没有证据,哪怕理性上根本讲不通,可是你却能当面把你的怀疑甩给我,你潜意识里认为,我活该承受这些怀疑,承受你的恶意,因为我曾经辜负你的信任,所以我活该。” 黎承睿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你爱我在你的潜意识里也是不合理的。”林翊语速缓慢地,犹如做一项科学报告般,“你说得没错,我回来香港,是想做点什么,我想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没有那么封闭和偏执了,我能跟人打交道,我会尽力融入社会,我想跟你重新在一起,以你能接受的方式,我不是很理解你的世界,可是为了靠近你,我学习得很努力,我想让你以我为荣。是的,我是有目的的,你没说错,可是我有目的难道就只能是作奸犯科吗?” “如果李斌死在那个诈骗犯手里,我会毫不犹豫干掉他,因为李斌是我的朋友,我朋友很少,不能承受任何的损失。可我不会去为李斌的亲戚长辈报仇,哪怕他全家在我面前死掉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林翊有些激动,努力克制语速地说,“可是我会为了你弄死别人,哪怕你并没有死,这种区别,你大概没想过。” 黎承睿握紧他的手,慢慢地摩挲着,万分珍爱,舍不得。他听着林翊的话,忽然之间有种恍然大悟的释然,这五年的分离和自我折磨,两个人的痛苦和不得不面对的隔阂,忽然之间并不是只有非此即彼两种选择。他红了眼眶,看着林翊,哑声问:“你会为了我弄死别人?哪怕我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林翊恼怒起来,拼命想抽回手。 黎承睿怎么可能放开,他看着林翊的眼睛,问:“这个意思是不是,在你的世界里,我比李斌重要?” 林翊别开脸。 黎承睿郑重地拉着林翊的手,哑声说:“你觉得我没证据就怀疑你,甚至在心里定了你的罪,对你不公平,你是这样看我的,对吗?” 林翊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有过怀疑,”黎承睿微微笑了,看着他,目光柔和,“我是警察,我习惯去怀疑所有可能因素。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判断,翊仔,上次你骂我,如果怀疑,那就要拿出证据。你说得对,法院判案,都遵循被告无罪原则,更何况我对你?” “除非有直接有力的人证物证,证明你确实杀了老鼠黄,否则我永远都会倾向相信你无罪。这种相信,不是建立在爱你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理解你的基础上。” 他吐出一口气,缓缓地说:“我到过你以前住过的地方,看过你的学校,看过你的老师,接触过听你告解的神父,我发现我比以前更靠近你,你从来不是一个为所欲为的人,相反,你从小就有很强的行为准则,有强迫症一样的自我规范的意志。你吃过很多苦,经历过没法跟人承担的很多孤独,所以你格外珍惜阿凌的友谊,所以你今天也会尽可能对李斌好。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李斌的亲属死与不死,都进入不了你的世界,我理解你,你根本没有动机杀老鼠黄。” “翊仔,我很惭愧,在当年,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说我想照顾你,给你一切的时候,我只从我的立场出发,我并不清楚你是什么人,你需不需要我。同样的,在我说离开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不抓你,已经是对你最好的宽容。我根本不懂你,我也不敢去想,我那样离开你,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我很惭愧。”黎承睿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尴尬地笑了笑,用手背飞快擦掉,故作轻松地说,“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林翊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悄悄地伸手回握黎承睿。 黎承睿握紧他的,含着泪,带笑问:“幸好你长大了,长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你刚刚说什么?你学习很努力?怎么个努力法?” 林翊小小声地说:“我,我拿到博士学位了。” 黎承睿吃了一惊,问:“你读的什么?” “犯罪心理学。”林翊低下头,有些羞涩地说,“我怕读太久,你会忘记我,可是没有这个学位,我没法到你身边……” 黎承睿霎时间百感交集,不顾现在还身处公众场合,伸出手去,将林翊牢牢抱住。 (十) 没有经历失而复得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四个字有多重。 黎承睿心里清楚,两人之间还有很多解决不了的分歧,他抱着的爱人永远不可能回到当初那个单纯天真如水晶般透澈的少年,他甚至从来就不曾真正地透澈天真过,然而这样的复杂和矛盾,却是他实实在在爱着的人,他血肉丰满,他可触可碰,他有仇必报,有爱必逐,偏执而残忍,可是他也同样简单而坚持。 这是真实的林翊,有强大到令人无法违背的意志,也有脆弱到小心翼翼的试探。也许剥除掉他思虑周密的外壳,袒露出来的实质,也只是一个为了靠近爱人而不得不步步为营,努力又茫然的少年。 黎承睿忽然有种感觉,林翊在离开自己的五年里,其实也很惶恐,他理性上规划好自己的人生目标,他情感上坚持要回来,可是在实现的过程中,对于未来,他其实也没有把握。 我怕你忘记我,可是没有这个学位,我没法回到你身边。 这个林翊,跟当年那个木讷中带了傻气的林翊,本质上是一样的。 想必黎承睿当年那么决然离开,真的吓坏了他。 黎承睿想起来还是心疼,他拍了拍林翊的后背,安抚式地摸了两下,然后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带离人来人往的茶餐厅。 黎承睿把他带到自己的车前,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我要带走你了。你真的确定要来吗?” 林翊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 “你长大了,”黎承睿带着笑看他,柔声说:“你要问自己的内心,要不要跟着我,因为跟着我会有很多限制,会过得不是那么痛快,但那是我要致力去维护的东西,可能因此我会约束你,跟你起冲突,不会不管不顾地只爱你,甚至可能我们两个人继续走下去,不会那么好,而且,我绝对不允许你真去做你刚刚说的话,什么为了我能弄死别人,哪怕我活着……” 林翊打断他,皱眉问:“睿哥,你听不出那是一个比喻吗?” 黎承睿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俊逸的年轻人,他的目光清澈明静,内里有不加掩饰的爱意,以及略微的不耐烦,似乎不明白他刚刚为什么要重复那些不需要废话的内容。 这个宝贝啊,多少年了,他其实没有变过。他也许善于伪装,但他也从不介意暴露自己的真实感受。 黎承睿忍不住又抱住他,将头埋入他的衣领,贪婪地呼吸来自他身上特有的干净的味道。 林翊迟疑了几秒钟才回抱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你又开始忐忑和意志不坚定了,再让你说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抓不住重点。” “睿哥,你担心的无非是我认同不了主流社会的道德观和法律原则,你该拿我怎么办,因为那是你坚信的东西,作为你的伴侣,我不认同会带给你很多麻烦。对吗?” 黎承睿有些讶然,想说什么,却又被林翊敷衍地在背上拍了两下,年轻人似乎在拙劣地模仿安慰人的方式,可惜不成功。 “行了,你放松点,听我说,我承认你坚信并去维护的东西是社会良性运作的一种保障,我虽然我确实对此其他看法。但是我在意的东西不多,只要没人来破坏我的秩序,我会与它们相安无事的。”林翊呆板地说,然后想了想,主动把脸颊在黎承睿脖子那蹭了蹭,说,“我会乖啦,睿哥。” 黎承睿笑了,他环紧林翊,他的少年就算长大,在他面前,却还是有种自然而然的憨态,他用力在林翊脖子上亲了两下,哑声说:“你这个小坏蛋。” “嗯,为了确保我做个好人,你只要保证你平安无事就好,”林翊说完,又皱眉端详了他一通,摇头说:“算了,我不太信任你,我还是争取快点回港,到你身边保护你吧……” 黎承睿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也涌上酸楚和甜蜜,他再也听不下去,他一手抱着林翊,一手打开车门,将人塞进车里,压过去牢牢啃住他的嘴辗转反侧,省得他再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金彪的案子几天后出现装机,也许就如李斌所推测的那样,他也意识到此时是他争取利益最大化的一个绝好良机,于是金彪委托律师与控方进行了拉锯一般的谈判,双方讨价还价,控方要求金彪转为污点证人,指控本港另外一个大的贩毒集团,而金彪却要控方撤销对他买凶杀人的指控,一时之间,双方还没达成协议。 但是老鼠黄在庭上被杀一案却仍然查不出头绪,谁都心知肚明这个案子必定是金彪找人做的,不然老鼠黄不会死得这么是时候,可金彪对此抵死不认,警方又确实如他所说的,没法证明他用什么方法联系到监狱外的人帮他做事,这起案子在金彪的大案渐渐趋向尘埃落定的时候,不得不被搁置了起来。 黎承睿私下里并不放弃,他从老鼠黄身上着手,差不多将这个人生前的所有事都翻了出来,发现他确实如金彪所鄙夷的那样人品低劣,名声恶臭,便是同在道上混的,也鲜少有人瞧得起他。而那支精巧的电击棒送往鉴证科研究后并没有发现多余的线索,因为所有的组件都太普通,在香港本土,通过网购或者去专门的商店,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买到。 黎承睿没有轻易放过李斌,他让阿Sam调查李斌的资料很快到手,那上面记载了李斌迄今为止普通的一生,他从读书开始便擅长辩论,在学校都加入辩论队,最辉煌的战绩是在纽约大学生电视辩论中与校友拿了靠前的名次。 可是没有一项调查显示这个人精通无线电装置。 倒是有条记录引起黎承睿的注意,原来李斌曾经参加过纽约的同性恋者游行,照片上的李斌穿着泳裤走在一帮同性恋者当中,身材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黎承睿一看之下就皱起眉,这小子跟在林翊身边,百分百没安好心。林翊虽然聪明绝顶,可人情世故上却懵懂无知,他想起李斌一口一个我们阿翊,突然跟噎了苍蝇似的难受。 黎承睿阴沉了脸,可在他缺席的五年中,陪伴林翊的,是这个叫李斌的年轻人。他不仅不能跟人生气,恐怕见了面,他还得谢谢人家。 哪怕那个人站在林翊身边不安好心,哪怕他看起来可能在年纪上与林翊更加相配。 黎承睿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走出办公室,路过阿Sam办公台时,转身问他:“我看起来老吗?” “老,”阿Sam拖长声调,在他变脸前马上改口说,“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臭小子!”黎承睿抓起文件夹冲他的头打去,“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老而不死啊?没大没小。” 阿Sam伸手挡头,哈哈大笑。他们两人正闹着,却见小警花Lisa咬着唇呆呆看着他们,阿Sam冲她做了个鬼脸问:“怎么,看帅哥看呆了?” Lisa瞬间红了脸,嗫嚅说:“不,不是,是没见过黎Sir笑得这么开心。” 黎承睿摸摸自己的脸,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时对下属太过严肃,阿Sam却已经怪叫说:“这有什么为什么,黎Sir这是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二春,有滋润,还做什么苦着脸?对吧,黎Sir?” 黎承睿没有否认,他想起林翊,有种由衷的幸福感,但还是冷声说:“这么八卦,你怎么不转行做记者?” “我做记者的话香港警队岂不损失我这么聪明能干百折不挠百炼成钢的好伙计好人才,哎哟。”阿Sam还没说完,就被黎承睿一把敲了头,捂住脑袋哭诉:“阿头,你下手不要这么狠啊,我还想娶老婆生仔的。” “就你这个衰样,哪个女孩肯嫁给你。” 黎承睿笑骂了一句,低头看了看表,想起约了林翊,便说:“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死人碎尸的案子都不要来打扰我。” “是!”阿Sam朝他敬礼。 黎承睿不是没听见身后Lisa颤声叫他,但他从来没给过这个女孩机会,现在更加没兴趣纠缠不清。他倒是听见阿Sam过去安慰女孩的声音,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只公”之类,听得他哭笑不得,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但他进了车库还是被人从背后叫住,黎承睿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却见Lisa花容失色地追上来,咬着唇含羞带怯,也不说话,只是幽幽看着他。黎承睿有些头大,却也知道要维持基本的绅士风度,便好声好气问:“还有事吗?” “黎Sir,你,你真的有交往对象了?”女孩快哭了,鼓起勇气说,“可是我一直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我……” 黎承睿马上打断她,温和地说:“对不起,我的爱人从美国回来了,我等了他好几年才重新跟他在一起,所以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你还年轻,又漂亮又能干,只要你点头,有的是人喜欢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得。” “可是,可是难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吗?我等了你足足两年,我哪里做的不好,我都可以改……” “你哪里都好,”黎承睿带了歉意说,“可是我早已有了爱人。” Lisa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不介意的,我只求……” “我介意!”黎承睿严厉地打断她,“行了,不要浪费大家时间,你该上去了,不要让我下命令!” 女孩抖着唇,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捂脸转身跑了。黎承睿叹了口气,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却猛然发现,林翊站在他的车边,脸上带着困惑打量他。 “翊仔,你怎么来了?”黎承睿惊喜交加,加快脚步过去轻轻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脸,笑着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你来接我?” 林翊点点头,严肃地推开他问:“那个女的是打算跟我抢你吗?” 黎承睿一愣,马上摇头说:“不,她只是年纪小,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而已。” 林翊不解地说:“可是我比她年轻。我从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是你聪明,”黎承睿笑着又亲了他一下,柔声说,“没几个人像你这么聪明的。” 林翊认同地点点头,说:“那倒是,她看起来挺蠢的,算了,我不跟她计较。”他想了想,又板着脸问,“你是我的,对吗?” 黎承睿笑了,抱着他顶在车门那深深吻了下去,一直吻到他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这才贴着他的耳朵说:“我当然是你的,只有你要不要,没有我给不给。” 林翊满意地笑了,眯着眼亲回他,小声问:“睿哥,我先回美国办点事,然后回来定居,妈咪那不能去住了,我没地方去呢。” 黎承睿带着笑一下一下吻着他的唇,“我等了你这么久,我在哪,你就在哪。” “我要看得到海的房间哦,”林翊笑嘻嘻地说,“要床边铺着毛茸茸的地毯。” “好。” “要有钢琴,我没事的时候可以弹给你听。” “嗯,”黎承睿点头,柔声问,“还要什么?” “要新厨房,要好多厨具哦,”林翊兴高采烈地说,“还要有客房,妈咪来可以睡。” “很贵啊,”黎承睿佯怒说,“你不知道香港地寸土寸金吗?小混蛋,睿哥穷了,就没办法养你了。” “那就我养你吧,”林翊轻声问,“你不会吃很多吧?” “如果能吃你当佐餐,正餐不用吃很多。”黎承睿笑着吻了下去。 2.告解 (一) 冬季的清晨,蓝到澄净的天空不含一丝杂质,几缕白云宛若棉絮一般懒洋洋地生长在天边,阳光尽管已经出现,但却没有带来多少温度,从海面上刮来的风仍然刺骨,几乎要穿透人们身上厚厚的冬装。 香港人从来怕冷,秋季一场雨接一场雨地降温时,满大街的行人便早早穿上大衣毛裘,有不少女孩贪靓,色泽缤纷的短襟棉服下仍是各色短裙,套着丝袜大腿哆哆嗦嗦藏在靴子中。行色匆匆的OL们在冷天里似乎连妆容都凝固了,美丽的脸上莫名多了三分萧瑟。小孩子们裹得像棉球,一个个挣扎在圣诞假前最后的上课时间里。 林翊穿着合身的蓝色外套,围着深灰色的羊毛围巾,把手揣在衣兜里,深深呼出一口白雾。他浑身上下的装束都是黎承睿给他拾掇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黎承睿添了一桩家庭妇女式的爱好,那就是乐此不疲地打扮他,仿佛他成为一样新奇的玩具,黎承睿变身为幼稚园爱玩公仔的小盆友一样。 林翊将这种情结归因于童年阴影,可怜的睿哥,他想,他的成长环境一定太过阳性化,这压抑了他天性中的阴柔部分,长此以往,终于需要一个发泄点,作为爱他理解他的伴侣,聪明的林翊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睿哥疏导心理压力,于是他忍下所有的不耐烦,任由黎承睿把他当成洋娃娃而毫无怨言。 这是跟黎承睿在一起的甜蜜负担,林翊这么认为,尽管他觉得没有意义,但只要黎承睿觉得好,他丝毫不介意去迁就他的睿哥。 在他心里,能跟黎承睿重新在一起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事了,他曾经将这件事视为长期目标,计划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完成。为了能重新拥有这个男人,他抛开一直以来的习惯性伪装,制订了长期的详尽计划,将计划涉及到的每个人各自弱点都反复盘算过,又压抑了强烈的思念和焦虑来等待一个良好的时机,他用了十倍于策划连环杀人案的精力来投入这项巨大的工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这五年来,对于能不能实现最终目的,他毫无把握。 林翊闭上眼,迄今为止,他还能准确地复制当初的惶恐,是的,那是惶恐,就像突然被人从温暖的屋子里扒光了衣服丢到冰天雪地上一样,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未知的恐惧,已知的孤独,始料不及的痛苦和怨怒,若不是自己有强大的意志,恐怕早已崩溃。 十七岁的少年等在警察局门口,怎么也等不到那个人转身回来时,他曾卑微过的;十八岁时一个人在美国发病,被哮喘憋得几乎要窒息而死时,他是恨过的。 那个时候他不能理解那个男人,既然强势进入他独自一人的世界,既然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宠溺让他心存软弱,心生渴望,到头来又为什么要因为那些该死的人,那些狗屁不通的法律而决绝离去? 他就算有罪,为什么要受这么重的惩罚?为什么要经受爱别离,求不得的大苦? 他难道审判错了吗?那些人难道不该死吗? 黎承睿不懂阿凌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在那么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再坚定的人也会怀疑自我,再正信的人,也会迷失灵魂,何况他只是个孩子?如果没有阿凌,没有他如天堂灵光般洗涤他的生命,林翊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一早就干掉那个自以为是的班导,或者清理掉那个喋喋不休的神父,还有那些居心叵测的亲属,窥探八卦的邻里,不怀好意的同学,令他嫌恶的学校氛围,他想弄死的人有很多。他不在乎别人如何,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死一个人和死几十个人的区别,只在于采用何种杀人工具,用什么方法达到最大范围的杀伤力而已。 幸好阿凌出现了,他用无私的善意告诉他世界上有良善这种东西;他用毫无保留的热情告诉他生活没有那么一味的无趣;他还用炙热而偷偷摸摸的爱教会他,原来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这么付出,哪怕愚蠢,可是那种付出如此不计得失,不计后果。 因为阿凌,林翊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与这个世界和解。 然而这么好的阿凌却被人凌虐致死,林翊想也许这是神对他的惩罚,因为他曾经想对神职人员动手,所以神带走了他的朋友,因为他站在神的祭坛前怀疑它所创世界的合理性,所以神让他唯一的朋友死得如此之惨,令他霎时间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什么叫怨怒滔天。 于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以一己之力走上复仇之路,他将敌人伪造的遗书一片片咬下吞进肚子里,犹如撕咬他们的血肉,啃噬他们的骨头。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调查事实,收服盟友,确定仇人名单,再花很长时间去观察他们,冷静地为每一个罪人定罪判罚,有人该死,有人不该,有人注定身败名裂,有人必须丧失他最在意的东西。 他们夺走了他珍贵的东西,那么就理应付出同样珍贵的来偿还,并且这种偿还,还必须伴随着极大的恐惧,因为他在心底也曾恐惧过,他害怕过,没有了阿凌,他其实也害怕过。 林翊还记得,在他目睹了那条恶犬如何活活咬死陈子南之后,他并没有报复的快感,相反他感到很不适,他让曾杰中留下清理现场,自己徒步从海滩一直走回教堂,在平时做礼拜的地方,他跪下忏悔,浑身发抖,但没有流泪。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恍惚看到满手鲜血,沾有敌人的血肉。在那一瞬间,他听到黑翼天使拍打翅膀的扑扑声,他彻底地怀疑了自己。 “我的上帝,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少年抬头望着神坛上硕大的十字架,呆呆地问,“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那一天,唠唠叨叨的神父出奇地安静,只是在他离去时,叫住他,为他祝福,然后说,总有拯救之途,你要坚信。 他将信将疑,过了不久,他果然如愿以偿遇到了黎承睿。 他的计划中需要一个这样的警察,成熟干练,不畏强权,如信神一般信奉法律和公正。他还要有同情心,有锲而不舍的毅力,有足够跟上整套杀人计划的智力,还要有不高不低的权力。黎承睿适时出现,简直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林翊第一眼看到他,就锁定了目标。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取得他的信任和同情后,在最后关头,为他扳倒难办的席一桦和庄翌晨。 林翊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警察会爱上了自己。 这种感觉太好,被那样的男人爱,呼吸之间都会充满幸福,难道这就是我的救赎吗,在上帝抛弃了我十几年后,难道神终于愿意给我补偿了吗? 今天的林翊当然能明白这是一个错觉,但在当时,他还只有十七岁,计划已经启动,可额外的收获却太甜美,少年哪一边都割舍不下,在相爱最深的时候,他甚至会冒出些低于平均智力水平的想法:比如他这么爱我,就算东窗事发他也会原谅我;他这么爱我,我就算瞒住他一辈子又如何。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谜底揭开,明明那么爱自己的男人还是选择了他的道德感。林翊还记得母亲用黎承睿给的钱送他去美国前说的话,林师奶向来泼辣粗暴,可那天晚上却出奇温柔。她虽然误解了两人的关系,但摸着林翊的头,却说了一番真话:“阿仔,妈咪知道你舍不得黎Sir,可黎Sir这么做是对的,你还小,他不能害你,就算他肯妈咪也不会同意。不如等你长大了,如果,如果你们俩没缘分,那你赚钱还他,跟人讲声多谢;如果你们还有缘分,那就到时候再说,好不好?” 林翊用了半年才终于接受黎承睿是真的离开了,他又花了半年去恨这个男人,恨意最浓的时候,甚至想过制作定时炸弹将整个西九龙警署夷为平地。可没等他将炸弹计划制订出来,他又敌不过思念,偷偷回了一次香港,偷偷躲在暗处,又看了几次黎承睿。 每次他看到的黎承睿都行色匆匆,不是带着人去现场,就是拿着枪去出任务。他看到往日总是温和宠他呵护他的那张脸如今结了冰霜,有说不尽的沧桑和沉默;那双看着他时总是柔情满溢的眼睛,变得冷酷和空茫,林翊忽然就心疼了,不用去求证,他就是知道,睿哥逼自己比逼他更狠。 于是他开始认真思考黎承睿那些看似可笑的原则,他开始尝试去弄懂,黎承睿为什么要有所坚持,虽着年龄越大,林翊才越明白,原来对黎承睿那样的警察来说,网开一面放过他,就已经达到他的极限,他不是不爱他,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跟一个杀人犯继续爱下去。 林翊看着他,默默地下了决心,如果他不懂两个人怎么继续,那就由自己来主导好了。无论如何,黎承睿是他的拯救之途,他必须是属于自己的。 哪怕必要时要挟威逼,都在所不惜。 (二) 林翊走进教堂时,还一片寂静,尽管是冬天,却仍然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声。 在闹市中进入这间教堂,却仿佛隔绝尘世,喧嚣都被阻挡在外面,一墙内外,两个世界。 他从教堂的偏门走进去,在末端靠后的一个位置跪下祷告,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四周高耸的花色玻璃窗外,光线透过上面砌出的圣徒像照到地上,林翊微微恍了神,然后,他站了起来,虔诚地在胸前划了十字。 他走向告解室,今天又轮到老神父的班。 “我的孩子,你来忏悔什么?”神父隔着花窗问他。 忏悔什么?林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形状优美,洁白润泽,犹如上等玉石雕刻打磨而成。他注视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灵活弹奏肖邦和李斯特,能入侵难度颇大的电脑系统,能计算爆炸的范畴和时间,能在人的身体上反复试验如何令伤口达到惩处和美感的最大程度结合,还能制作精巧的电击装置,炸弹装置,只要给他想象力,这双手能创造出很多犯罪的艺术品。 当然这双手也能准确摸到人体脆弱的位置,一下致命,干脆利落。 可是这双手却被他的爱人极为呵护,黎承睿说过,这是天生的艺术家的手,他从来舍不得这双手做重活,自从他们和好以来,每天晚上入睡前,黎承睿总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亲吻它,睡着的时候也尽可能握紧它,生怕一松开,这双手连同他的主人就消失。 林翊微笑了,他轻轻握住看不见的空气,他的睿哥永远不会知道,其实真正心生恐惧,害怕爱人转身不见的那个,是他。 没有人知道,为了赢回黎承睿,他用这双手,做了多少不能为人所知的事。 “我的孩子,你要忏悔什么吗?”神父温和地打断他的冥想。 “是的,神父,”他跪了下来,低声说,“我忏悔我的罪,我欺骗了我的爱人,一个良善的好人。” “你为什么要骗他?” 林翊微微眯眼,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人,死去的人,被狗咬得支离破碎的陈子南;全身赤裸,被他以计算数学题那般精准地在肉体上复制各种伤痕的吴博辉;肥胖到掉下去浴缸的水都会溢出来的丑女人陈秀珠;临上吊还哭哭啼啼求饶的郑明修;发了疯要用圣水给他驱魔的曾杰中;法庭上一脸横肉被带下去的洪门老大庄翌晨;电视上黯然宣布辞去总督察职务的席一桦。 还有抽搐着死在证人席上,那个人如其名的老鼠黄。 他的眼睑垂下,轻声说:“我骗他,是为了重新拥有他,我们因为误解而分开,现在为了消除那个误解,我不得不对他撒了慌。” “那个人爱你吗?你们在一起,幸福吗?” 林翊勾起嘴角,说:“他很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那么想必他能理解你出于善意的谎言,上帝赦免你,我的孩子。” “谢谢你神父。” 林翊划了十字站起,低头慢吞吞地走出告解室,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宛若给他镀上一层光芒。 他一边走,一边掏出一只手机,启动变声程序,然后拨打了一个号码,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一只手插在衣袋里,悠闲地步出教堂,一边耐心地等着那边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电话那端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喂……” “金老大,别来无恙。” “你居然敢往这打电话。”金彪愉快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们的通话会被监听么?” “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拿去呈堂证供,”林翊慢悠悠地说,“我打电话来,只是提醒你,我帮你做的事已经做了,你帮我做的事呢?是不是也该开始做了?” “你这是要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金彪笑嘻嘻地说,“我总得考虑多两天不是?” 林翊淡淡地说:“我已经帮你争取到最好的局面,机不可失。” “你跟我有仇吗?这么喜欢看我坐监?”金彪好奇地问,“难道我曾经卖白粉给你?” 林翊微微笑了,说:“不,我喜欢看你坐监,只是因为我喜欢看大团圆结局。坏人被审,好人释放,难道不大快人心么?” “那你自己呢?你又配有什么结局?” 林翊抬头看着蓝天,一脚迈出教堂,喧闹的都市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他轻声说:“两天,两天后如果我看不到你认罪的新闻,你就等着在泰国的老巢被国际刑警起底吧。” 金彪的口气骤然尖了起来:“你敢!王八蛋,我不管你是谁,你等着,我迟早把你找出来扒皮抽筋!” 林翊没有回他,只是轻轻按断电话,然后走过一个街区,如果垃圾桶时,将电话丢了进去。 他摘下手套,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呵寒气,轻快地跑过马路对面,那里一家面包房的蛋挞正出炉,半条街都飘着诱人的奶香。 林翊耐心地排队买了两个,轻轻咬了一口,望着远处的教堂塔尖,他含着蛋挞,向塔尖致敬,说了一句拉丁语:“审判在我。” “哥哥,你在说外文呀?为什么我听不明白?” 林翊低头,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一脸馋相看着他手里的蛋挞。 林翊扬了扬眉毛,说:“我说蛋挞很好吃。” “哦,妈咪也有给钱我买哦。”小男孩热心地告诉他。 林翊看了看排得颇长的队伍,笑了笑,把手里没咬过的蛋挞递给小男孩说:“来,请你吃。” “可以吗?” “可以啊。”林翊认真地说,“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哦。” 小男孩赶紧上前接过,快活地咬了一口,点头说:“嗯,好好吃,谢谢。” “不客气。”林翊摸摸他的头。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林翊一接通,就听见黎承睿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翊仔,在哪呢?” “在街边吃蛋挞呢。”林翊带笑说。 “馋嘴猫,怎么样,冷不冷啊?今天降温了。”黎承睿说,“你一大早就出去,穿得够吗?” “嗯,穿得像只熊。” “什么熊?树袋熊吗?”黎承睿笑问,“你到底要买什么,不如等我下了班开车带你去,要不然我今天早点走也可以……” “手信啊,过几天回美国,要带点东西过去的,”林翊想了想说,“嗯,妈咪也是这么教的,你那么忙,我自己买就好了。” “好,那你自己小心,钱够吗?”黎承睿问。 “够,我现在能自己赚钱了,”林翊得意地说,“我可厉害了。” “知道你厉害,”黎承睿叹了口气,“可是我就是习惯地想替你想多点……” “睿哥,你比妈咪还啰嗦。”林翊笑着打断他,“好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午饭也会找地方解决,交通安全也会留意,晚饭前会早点回去,放心吧。” “好,”黎承睿想了想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你去美国,大概真是年纪大了……” “只去一两个月,然后就回来。” “嗯。” “睿哥,”林翊听出黎承睿的声音中有些不能确定的黯淡,忙说,“我会很快回来的,我保证。” 黎承睿在电话那端笑了,柔声说:“我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大概警署那边临时有事,于是就匆匆挂了。 林翊收起电话,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让他开往公共墓园。到了地方后,他在门口买了一束白玫瑰,走进园区,穿过一排排整齐的白色石板墓碑,朝其中一个走去。 那是阿凌的墓,林翊之前只来过两次,一次是阿凌刚刚下葬不久,他来这告诉阿凌会将害过他的人一个个收拾掉;第二次是他去美国前,他来跟阿凌告别。加上今天这次,是第三次。 林翊蹲了下来,伸手擦了擦石板上的灰,把花放上去,摸了摸石板上刻着的名字,他低声说:“嘿,我来看你了。还好吗?” “我看你这挺不错的,风清水凉,就是没什么树遮阴,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晒到,”林翊带着浅笑,说,“不过你这家伙从来不怕晒,想来也无所谓。” “我很好,阿凌,”林翊抬头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气说,“我想做的事做到了,嗯,我又把他要回来了,比计划中容易了许多,我原以为,我至少得磨个三五年,我还很怕,这么长时间过去,万一他身边有了其他人,我恐怕要控制不住让那个人消失。” “幸好没有,不然,照他那种僵化思维,恐怕真的再也不肯原谅我了。” 林翊停顿了一会,索性坐了下来,拍拍墓碑,就如多年前他与阿凌时常一道聊天那般。他陷入思绪,慢慢地说:“阿凌,你知道吗?这次的事只是我整个计划的前奏部分,有些细节很不完美,我并不满意。可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他低头,抿了抿嘴唇,哑声说:“那就是,我的睿哥,远比我想象中更好,也比我原以为的还要更爱我,所以我省了很多麻烦,你说,我这次算不算神终于眷顾了?” 林翊缓慢地说,“我之前,在美国想了很久,到底我要怎么突破一个有坚强信仰体系的人呢?他将我置于他的价值判断的对立面,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模糊他这种判断?” 他顺手摘下一朵花,用花枝在石板上画着,向他看不见的朋友解释说:“他爱我,只要他还有这种感情,那么他就会有思念,会有不舍和犹豫,我全部的底牌只能压在这上面,我要做的,就是扩大这种情感的分量。让那种情感强烈到一定程度后,他才有可能转移在我们俩个人之间,那种他坚持认为存在的尖锐矛盾。” “对他这种男人来说,责任感根深蒂固,对他的职业是如此,对我又何尝不是?由责任感缺失带来的愧疚,由判断错误带来的懊悔,只要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加强这种情绪,他就必须重新看待我,最终不再将我看成法律的破坏者,而是看成一个改过自新的无辜的人,然后重新接受我,这就是我的目的。” “阿凌,这个事做起来还真难啊,我需要至少一个这样的案子,令人印象深刻,诱导他认为我是凶手,但最后又发现我清白无辜,我与毒贩合作,当庭弄死诈骗犯,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睿哥也如我所料地找到我头上怀疑我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如何用语言诱发他最大的负疚感,可是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林翊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他说,除非有不可辩驳的证据,否则他永远倾向于相信我无辜。” 林翊的眼中蒙上水雾,他想笑,却最终别过脸,抿紧了嘴唇。过了一会,他才继续低低地说:“还说什么老警察,都已经被我骗过一次,可还是愿意相信我。他为了理解我,特地去调查了我过去的事,他在努力地靠近我,其实是在努力地为宽恕我寻找理由。阿凌,你看,他就跟你一样傻,总是会原谅我,总是对我宽容,我的睿哥,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我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些愚蠢的单纯和善良,他也永远不知道,其实真正单纯善良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而已。” “阿凌,可是这种愚蠢而无用的品德,却令我,令我觉得很温暖,我想,哪怕我终其一生都不会认同,可是我却想好好保护他,就像我早该对你做那样。” 林翊有些眷恋地摸了摸那块石板,然后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笑了笑说:“就这样吧,阿凌,祝福我好吗?如果你不肯祝福也没关系,因为这一次,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幸福。你知道,从来只要我下决心要办的事,就没有一件做不到。” “再见,下次再来看你。”林翊转身,慢慢走出墓园,阳光照到他头顶,带来微热的感觉,他想起了黎承睿,心里升起无限的温柔。然后,他掏出电话,再次拨通了黎承睿的,过了好一会,黎承睿才接了电话,声音压低,带着一贯的温柔:“对不起啊,翊仔,我正在开会,怎么啦?” “没事,只是突然很想你,”林翊含笑说,“你忙你的吧,我挂了。” “等等,”黎承睿压着话筒跟边上的人说了几句,然后传来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他说:“好了,我出来了,乖,你忙完了吗?” “嗯,我现在回去了,”林翊有些抱怨地说,“午饭还没吃呢。” “那你在家乖乖等着,今天事不忙,我等会开完会给你买回去。” “不如我去找你。” “好啊,”黎承睿的声音显得很高兴,“我带你吃好吃的去,对了,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我好像没听清。” 林翊停顿了一下,小小声说:“我想你。” 黎承睿呵呵低笑。 “真的,”林翊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墓园,轻声问,“睿哥,你知道我很爱你的吧?” 黎承睿顿了顿,柔声问:“宝贝,怎么啦,今天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了吗?” “没有,”林翊认真地说,“只是觉得你该知道。” “是,我知道了。”黎承睿亲昵地回了他。 林翊满意地收了线,他脸上带着微笑,停顿了几秒钟,才大踏步向前走去。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