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城纪——火棘子
火棘子  发于:2014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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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乌思城聚集了一批极具天赋的科研人员,暗流涌动。 贺以驰带着秘密计划来到这里,并参与了孪生哥哥夏维组织的高机密实验。 实验数次受挫的同时,他翻开一个个尘封的往事:研究新元素的化学研究者、殉情的生物学家、自闭的数学天才…… 与此同时,与哥哥夏维的僵持关系,悄然改变、为之憎恶的、苦心守护的…… 在真相的路上纷纷冰封融化。贺以驰惊讶地发现:原本深信不疑的记忆,竟然摇摇欲坠。 弥补往事之间的裂缝,还原真相的同时,他是否能如期望的那样, 如愿以偿? 1.兄弟文。2.伪科学,随意指正。 内容标签: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以驰,夏维 ┃ 配角:向晚,秦中鸿,白歌,夏友宗 ┃ 其它:双生子,实验,解构,探寻,往事,随性,不离不弃 01.窃不是偷 如果在初冬暮霭茫茫生起之际,俯视乌思小城,能欣赏到一种干净之美,如同一棵大树叶子落尽只剩枝桠,干净到纯粹。 小城的东南隅,坐落着乌思研究所。 研究所最东边的角落,物理学楼静静矗立,物理学楼外是清如明镜的乌思河。 研究员夏维按了按太阳穴,脑后一根神经莫名抽搐,令他无法凝神。空气中好象有不安定的因子四处游走,连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看上去都有点模糊了。 正当他坐立难安时,咚咚咚,急促的门被敲响。 “夏维,你的手机静音了?”心理医生向晚站在门口,表情严肃,“XG-5试验出了问题,实验对象攻击了白歌,现在在医院。” “严重吗?”夏维脱下手套。 “不严重,手臂受了点伤,我以为你也会在实验室。”向晚若有所思,“赶紧去看看,这次实验对象是军人,他们的反应跟以前的对象不同。” 被擅长攻击的军人攻击,早知道应该陪在白歌身边的。 “白歌为什么会被攻击?” “据我猜测,看到第一个通过实验的对象——忘了说,他通过了实验。白歌太激动所以直接接触了;但实验前的催眠和实验过程的深度压抑,引发了实验对象对空间的恐惧。看见第一个异于空间所见的事物时,他的本能反映就是攻击。奇怪的是:在场4个人,他没有攻击站在前方的战友,反而直接攻击了白歌——我们事先预料的是:实验瓦解了人对空间的认知度,他的攻击应该没有任何差别才是。” “理论上是。”夏维回答冷静机械。 “非专业的人通不过试验,专业的人通过就崩溃,你还是坚持继续实验吗?” “对。他们的表现,比我想象中好很多。”疲乏一扫而光,夏维的双眸透出激动,“果然是军队里出身,素质过硬。” 向晚皱了皱眉:“比我想象糟糕很多。” 显然,两人关注点完全不同,夏维关注的是理论的可行性——因此兴奋;向晚关注的是对人生理与心理极限的突破——因此忧虑。他和夏维在这种问题上永远达不成一致。 啪的一声关上门。 出事的XG试验,是由夏维和白歌一同负责的维度空间实验,这个实验服务于越来越深入宇宙核心的航天事业。 XG试验里,夏维负责理论研究,白歌负责实验实践。XG-5,第5次试验,前4次都半路夭折了。因为,XG试验超出了大多数人的心理承受范围——夏维的解释是,比起心理承受能力,该实验更需要思维能力。 经过申请,上级特派了一个代号026C的临时组建小分队作为实验支持。 026C分队共5人,军人出身,身体素质、思维能力、心理素质毋庸置疑。026C分队的队长,贺以驰,正是夏维的孪生弟弟。 贺以驰和夏维的关系很僵,大家都知道。 不到十分钟,两个人已经到达医院。惹祸的实验对象早就被制服了扔进黑屋,他的3个战友面色尴尬,显然对没有好好保护研究员感到愧疚。 受伤的白歌躺在病床上,一脸惨白,见了夏维和向晚,立刻哭丧着脸埋怨:“夏维,你们太没人性了,现在才到!” 夏维赶紧上前安抚。 向晚则扫视了伫立一旁的三个军人:“你们的队长贺以驰呢?” 三个人面面相觑,欲说还休,最末一个人扛不住,弱弱地回答:“队长,他说他很快就到!” 向晚气得青筋直崩,俊美的脸都扭曲了:“都是大爷啊,非要大爷我一个一个的请。该出现的时候一个都不见,混蛋!夏维,你和弟弟是一个见不得一个,是不是?你不来,他不来,不出事才怪!” 听了这话,夏维尴尬一笑。 向晚二话没说,一个电话飙过去:“贺以驰……” 怒气冲冲的向晚并不知道,贺以驰出现在了一个完全意向不到的地方——孪生哥哥夏维的研究室里。 就在他俩离开之后,一直躲在研究室的贺以驰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飞快地开启了夏维的电脑。 并从兜里掏出一副无边框特质眼镜,扫了一眼,很快敲上了密码,一页一页的页面被顺利打开。如同扫描仪一样,他飞快地浏览着一篇篇艰涩难懂的实验报告。 他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映出一排排数据。 时间悄然流逝。 骤然,手机震动,贺以驰接起电话。电话的那头,向晚暴跳如雷:“贺以驰,有人要挂了,你来是不来!” “知道了!” 贺以驰从容挂掉电话,根本没有入室贼的自觉和胆怯。 是去探望白歌,还是按计划进行?既然刚才向晚说白歌的伤势只是手臂轻伤,那么,当然是按计划进行!至于向晚的怒火,大不了明天再被毒舌一下就是了。 接下来,贺以驰并不是窃取资料,而是毫不犹豫地敲出一序列指令。 咔嚓、咔擦…… 只是虚拟的操作,却仿佛是悦耳的通关的声音,贺以驰轻吹了一声口哨——他知道,某一栋楼的监控悄然停在了一个画面上,静止的画面。 等贺以驰从研究室中走出来,天已经黑了。 一如既往,研究院空空荡荡,只有道旁高大的法国梧桐随风簌簌作响。拜那个天才植物研究员所赐,研究所里种植的树木花草出奇繁茂,深秋也有些顽抗着不愿凋零的枯藤,挂着摇曳的叶儿。 路灯恰如其分的亮。 走过物理学楼,是心理学楼,沿着心理学楼前挂满枯藤的走廊,拐弯抹角走上三两分钟,就能闻见不太舒服的味道,那是高达七层化学楼。整栋化学楼只亮了两三个房间,月光下,赭石色的楼体很漂亮。化学楼外,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外,是乌思河。 贺以驰并没有从正门走进,而是抓住赭石色墙体,往上一跳,顺着惯性双脚往上窜了两下,很快抓住了窗沿——徒手攀岩,比猿猴还敏捷的身手,不一会儿就爬到了最顶层。轻轻松松抛起军刀,月光下军刀凌冽,往窗缝一隔一撬,窗子开了。 他跳了进去。 如想象中那样,顶层的这个房间,陈列着一列一列的资料,空气泛着发霉的味道,如同古旧图书馆。 若是其他地方,在浩瀚的资料库里想找到九年前的资料并不轻松。可喜的是,乌思研究所资料的排列非常规整,规整得吓人。按照系列、时间、研究人员的顺序,划分严谨科学,比数光头头上的头发还简单。 贺以驰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这是一沓很普通的实验报告。加起来不过十几页,字迹刚硬潦草。 报告因年长日久,已经泛黄,边缘起皱。贺以驰脸上的喜色很快凝固,前前后后翻了好几次,很不甘心地看到,中间缺失了一份。果然,有人捷足先登了。他掏出特制眼镜,仔细查看了每一页的纸质,不放过纸张起伏不平的任一角落,最后得出:缺失那份,至少是好几年前了。 或者,因为其重要性,那份从来就没有放在这里? 贺以驰将那沓报告小心放进衣服中。 该离开了,贺以驰朝窗子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个从来都拿睡觉当值班的保安竟然站在路灯下。他笑了,终于遇上一点点阻碍了,要不然今天实在太无聊。 看来得从另一出口出去。 像走在自己家一样,贺以驰悠闲而迅速地走下楼梯。他知道,第四层的那个窗口通常是开着的,窗口对着大树,树叶耷在围墙上——同样是轻而易举,根本无法产生“神圣的成就感”。 脚步是无声的,那个窗口是明净的。 他闲闲地伸出了手。 等等…… 贺以驰骤然转身,他惊异地看到,有个黑色身影静静地靠在转弯的地方,与自己两米之距,伫立,如一棵静树一般。 见鬼! 竟然没感觉到还有个人在附近,太大意了。贺以驰的心猛跳了一下,手中的刀跃跃欲试。 两人在暗夜互相注视。 黑色身影移了两步,月光轻易地照在他的脸上,竟是夏维。夏维审视着弟弟,声音缓缓的,有一点点疲惫的暗哑,像暗室里的灰尘扬起一样:“以驰,你来这里干什么?” 贺以驰笑了,头一偏:“你又怎么在这里?” 好像,他不是不速之客一样;更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02.见面如仇 贺以驰和夏维的感情非常糟糕。 八年多没回乌思的贺以驰领队来到研究所,得知号称“意义非同小可”的实验竟是哥哥主负责时,当场变脸。无奈军令如山,贺以驰不情不愿地将就下来。 “以驰,你是来这里偷机密资料吗?” 贺以驰很郁闷,很憋屈:“怎么可能嘛!” 他不知道夏维是怎么跟踪到自己的,尤其还是准确无误的四楼角落,好像算到自己会从这里出去一样。即使是双生子,他们可从没有心灵相通过。两人就这么你瞪我、我瞪你,不说话。 “你先跟我回家!”夏维还真不能拿弟弟怎么样。 “回哪?家?那又不是我家!” 化学楼里还有一个研究员正离开,听见声音,问了一句:“呦,谁在那里?” “夏维。”夏维坦荡荡地回答。 听到夏维答话,研究员扶了扶眼镜:“夏师啊,怎么来这里来了,还没回家?” 研究所里没有等级,无论年龄,科员之间一般都互称X师。“师”最初是“老师”的含义,习惯就成自然,连不是研究所的人见了,也X师X师的叫得欢快。 夏维回答平静:“我弟来这里上厕所,顺便就来看看他从小爱爬的墙。” 贺以驰气得鼻子都歪了,想不到他还把自己供出来了。 研究员也乐了:“还想爬一回啊?” “鬼才想爬,走了!”贺以驰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了,后面是紧紧盯住他的夏维,甩都甩不掉。 研究所的路有点阴暗,没人溜达。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连夏维都能逮住自己,奇耻大辱!到底哪里暴露了? “实验出问题了,白歌受伤——这些你知道吗?” 贺以驰哼了一声,他知道,比向晚还早知道。 “你的战友展训精神失控,向晚将他弄回了心理疗养室。”夏维脾气好,一五一十说来。 展训,就是那个通过实验的队员。向晚看过之后,让他们抬到了心理学楼,以便随时进行心理治疗。夏维则是探望白歌之后,决定去心理学楼一趟,看看向晚那里有什么进展。半路上,他看见了贺以驰。 “你看见我了?”贺以驰抓住重点。 夏维想了一下,做出更精准的回答:“没有。你走得很快,但我感觉是你。跟到化学楼前,就没见你的影子了。” 贺以驰心想还是大意了:“你怎么会在四楼?” “我在楼里走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人,所以确定你在封闭的顶楼。我找了个借口让保安站在楼下,这样,你不会冒险从窗户上下来。”夏维露出难以察觉的一笑。 “我有一百种方法从这里楼里出去。” “你小时候你喜欢爬这里。”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反正你没从窗户下去,对于贺以驰竟然真的从这里出去,夏维也觉得很神奇。 原因如此简单,好奇心啪哒一声摔地。 “现在,轮到你说了。” “说什么?”贺以驰没好气,黏上来,怎么甩都甩不掉。 “说你到化学楼干什么?” “去顶楼看风景,怎么了,你还有意见?” 夏维很恼火,夹杂着隐隐不安,忍不住威胁:“以驰,对于你的行为,我可以向研究院的上级汇报,也可以当作没看见。” 单蠢!以为我是被吓大的,贺以驰冷哼一声:“你现在就可以去!” 夏维不问了,因为心理学楼就在眼前。 贺以驰是来看精神失控的展训。 事发当时不在现场,身为队长,贺以驰也是失责。他接到队友的信息时,真想第一时间冲过去看个究竟。权衡之后,还是忍下来。所以此时,贺以驰最急的就是看看“精神崩溃”的展训——展训的心理素质,绝对很强悍,怎么会崩溃。 心理学科楼的视野很好,目前的主要心理师只有一个:向晚。心理治疗室在五楼,好几间,有的开敞,有的逼仄,还有一间是全暗的暗室。 “大晚上的出太阳!终于抛弃前嫌了?”向晚目光在贺以驰和夏维脸上荡了一圈,“贺以驰,你还真难请啊!” 难得贺以驰抿紧嘴巴不呛他,眸子往心理咨询室悠了一圈:“展训呢?” 向晚往暗室一指:“打了一针,才睡下。” 意思明确:闲人勿扰。 贺以驰没有硬闯,很自觉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向晚没好气,对夏维说:“明明你哥俩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现在的胚子也差不多,怎么感觉相差那么大,你弟就跟土匪一样。” 夏维笑着说:“哪有这么帅的土匪?” 看到他们俩,就能理解那句话:上帝给了你一张脸,时间和经历赋予了另一张脸。 十岁时,两人的父母离异。 夏维随父,贺以驰随母。身为一个军人,二十三岁的贺以驰身形高大,无论何时都是精力旺盛,注视着人带着挑衅的笑,如同利剑出鞘光芒乍现,令人不能直视,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而夏维,做为一个从小长在乌思的研究员,严肃、拘谨、刻板,凝视人时目光温和,沉默时沉如深水,时间越长越敬而远之。 好在双生子的基因很强大,两人的面容还算神似。 “贺以驰,你竟然半路溜了,愣是叫你的队员把实验室给砸了——你可是有保护研究人员的任务!”向晚眼角一翘,神情倨傲。 什么叫“愣是叫你的队员把实验室给砸了”,明明是意外,搞得跟自己授权的一样!一句戳到贺以驰的脚痛,脱口而出:“哼!谁知道你们做什么实验,我可都听说了,展训进去时比老虎都猛,出来时都比木鸡都呆。刚问了两句就冲白歌踢过去,我们那四个人谁能料得到?” “料不到你还没在现场?现在出事了怎么说,自己没用,少赖别人!” 贺以驰脸都绿了:“谁没用!谁没用!” “哼!你的拳头最硬,打遍天下研究院无敌手,所以白歌就在里头躺着了!”轻飘飘扔出致命一击,向晚慢悠悠跨过去,“一个人都保不了,还当什么队长,趁早辞了,免得丢贺阿姨的人!” 贺以驰的母亲贺妍年轻时是特种部队的军中之花,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拳头之下。 贺以驰噎得没办法,伸手把向晚拽住,“回来!” 向晚哼了一声,眼角向下一瞥,看了看那肌肉线条很给力的手臂:“离远点。咱俩早分手了,我知道你心思不正,少拉拉扯扯啊,我看不上你。” “滚蛋,以为谁看上你啊,除了一张脸你还有什么能看的。”贺以驰嗤之以鼻。 在贺以驰看来,向晚长得还算不错,但只要一开口,惨不忍睹。性格那么傲气、处事那么糟糕、说话那么不中听。问题是:贺以驰就对这么“恶劣的”向晚一见钟情过,这是16岁的事,两人曾有过一段亲密接触,亲密到成了恋人——说过的肉麻话抵得上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想起这事贺以驰就想撞墙。 好吧,坦白说:一见钟情无非就是见色起意。当颜控不能包治百病时,分手的各种理由就有了。 向晚和贺以驰都是利索的人,现在和普通朋友没两样。 看着这两人你拉我扯,打情骂俏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夏维安静地进了咨询室。向晚瞅了一眼,见夏维离开了,黑黝黝的眸子在贺以驰手臂转悠了两圈:“还拉着我干吗?” “有事跟你说。”贺以驰拧巴得肠子都打结了,才把这话说出口。 “没门!放手!”向晚斩钉截铁。 贺以驰暴躁了:“姓向的,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说不行!你、你、你……靠我这么近干吗,退后退后,信不信我揍你!” “谁揍谁啊!”向晚不耐烦,扔了一个白眼,“看清楚,是你拉住我的,有话快说!” “我,想住到你家去!”贺以驰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想得美!”向晚阴阴的笑,“贺以驰,别借着机会复合,我没兴趣!” 03.双生双随 谁要复合,谁愿意复合,以为看着你这张脸能抵饱啊!以为你万人迷啊!贺以驰差点飙出一口血,见鬼了,脑子进水银了,怎么会求这么混蛋一人啊! 没等贺以驰呛回去,向晚已经趾高气扬走向等待已久的夏维。 贺以驰头疼了。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薄荷味,向晚和夏维的对话听得非常清晰。 “初步判断展训得了空间恐惧症,所有直线和交叉线都会刺激他。”向晚指着横竖交叉的角落说。 “只是恐惧?” “不止如此,以前那些实验对象,因为理解不了直接崩溃,神经的自我保护让他们没有更深的伤害。” “就跟人晕厥是一个道理吗?”夏维问。 向晚点头。晕厥是自我保护,强行坚持反而会留下更深的心理阴影:“展训强行冷静和审视思索,让空间深入到脑部神经更深处,直接瓦解了他对事物最基本的认知。他的脑子里只有混乱的空间概念,简单的休息是不能重新建立他对世界的认知,必须心理治疗。” “原来会这样。那他是怎么克服空间障碍的?” “不清楚。如果展训清醒,就能问出他最真实感受。但最大的可能还是以前猜想的那样,空间引发的后遗症因人而异。” “只能这样了,今晚你不回家?” “我得呆这里,展训跟炸药没两样,随时可能出事。”向晚脱下白色的大褂,“他为什么会攻击白歌这点很纳闷。他的实验指令是:找到穿白袍的人,见到他就是清醒的一刻。” 展训见到白歌,本该会想起实验的前因后果。 即使这一指令失效,身着白大褂的白歌在他心中也应是神一样的存在。 “按照既定顺序,下一个就是贺以驰。”向晚审视夏维,面色冷峻,“我建议暂停实验,先观察一段时间。要不同时两个攻击力超强的病人,研究院怕是消受不了。” 夏维欲言又止:“再说吧!” 向晚眼睛多锐利,一眼就看出问题:“贺以驰又怎么了?” “研究所的酒店要翻新,他得回家住。”夏维无奈,除了作威作福实在没什么好评价,这一尊神供在家里,也跟炸弹没两样。 向晚恍然,难怪刚才贺以驰提出想住自己家。 宁愿求前男友也不愿回家,贺以驰到底有多不想回家!以前是讨厌看到父亲,打死都不肯进家门;现在父亲去世,转而讨厌起了人畜无害的哥哥。心理有病也是病,得治! 华灯初上,转悠这一圈,已是晚上十点,离开心理学楼,夏维很冷静地对贺以驰说:“向晚不愿收留,你也可以回家住的。” 贺以驰阴恻恻地回了一句:“以为是流浪猫啊?” 流浪猫才没有你这么难伺候呢! 夏维腹诽。 贺以驰同样很烦。夏维执拗的跟踪分明表示:假如不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他会一直一直跟下去。 “你可以不告诉我原因,下一个实验的就是你。”夏维忽然转变攻势,“展训散失了理智,你也可能一样。” 难不成还想假公济私的报复?贺以驰怒视夏维:“你质疑我的能力!” “不是。”见弟弟上钩,夏维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还没找到展训失控的原因,也许是突破了承压能力的底限,也许是维度空间实验自身存在的缺陷——会让人认知能力崩溃的实验比比皆是。你可以克服前者,却克服不了后者。” “没有成熟就拿来实验,你们是把人不当人!” “实验,就是为了找出不成熟的地方,没有东西是生来成熟的。我不否认,活体实验从来都是不人道,你可以退出。” 贺以驰握了握拳,虽然早已知道,但被直白说出来就让人火大。 无视他的燃燃怒火,夏维接着用那略微僵硬的语调说:“假如你失控了,有两种可能:一、认知崩溃,你保守的秘密会被自己供出;二、认知崩溃,你保守的秘密停下来,永远是秘密。后者当然最理想,不过向晚就是专门负责修复受伤的神经,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即使我不问,总有一天……”贺以驰怒极反笑,眼光冷淡到冰点:“又怎么样呢?” 夏维避开锋芒:“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怪异,像无词可选只能挑一个靠边的。贺以驰抽了抽嘴角,倒不知道这个孪生哥哥还能说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词:“犯不着!你管我!” “我也不想跟着你,但妈妈会生气。”夏维对着空气喃喃。 这一句不出所料地让气氛沉默了。妈妈?这个词像一股暖流,心头的枝蔓舒展开来。贺以驰侧头看着,语气变得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悲:“你要是真正心里想着妈妈,为什么连最后一眼都不去看她呢?你和夏友宗一样,嘴里说着关心,行动上一点都没有,你们关心的只有自己。” 夏友宗,是兄弟俩的父亲,贺以驰从来都直呼其名。 “对不起。” 原因夏维早就说过:自己太过悲伤而住院了。但这个解释只让弟弟更加暴怒,难道会病到连见最后一面都不行吗?——贺以驰曾经这样痛斥道。 夏维避开质问:“不管怎么样,即使出了事我也是在你身边的。” 贺以驰皱了皱眉,不吭声。 “你不需要告诉我全部,知道我可以知道的那些就够了。”夏维并非真的想知道,可他又一定要知道才放心。这就是惯性吧,虽然已经停下来,脚步却还在跑。但凡有贺以驰在身边,夏维的眼睛就没有办法不去寻找。 贺以驰不在,才是自由。 贺以驰不知道夏维心里的百转千回,莫名被这种近乎恳求的打动语气软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不知道才最好。” “我想知道。” 还是这么固执,贺以驰脑袋隐隐作痛,就在此时灵光一闪,他忽然改变了最初的主意,口气蓦然轻松:“其实根本不是秘密。” 夏维盯着他,生怕贺以驰一个不顺心又跑了。 贺以驰语气冷峻:“这不是秘密,不但不是秘密,我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监视下。这次回乌思,不只是为了实验,也带了一个任务:深蓝计划。” 深蓝计划?夏维侧耳聆听。 “十年前,你我十四岁。楚郁车祸去世,记得吗?” 当年这事还引起了小轰动,楚郁在化学方面极富天才,并和父亲夏友宗一样是个只沉浸在研究中的人。乌思是这类人的集合地,与世无争,无需勾心斗角,只专注于自己的领域。 “他生前有一个研究下落不明,我的任务就是查出他的研究物质、实验过程和研究结果。” “什么研究?” 04.乌思小城 “楚郁探索到一种可能存在的金属元素,介于镉和铟之间,楚郁将其命名为Cy。因为Cy元素是意外发现的,且不能肯定是不是新元素。所以上级的态度是:听之任之,没有大肆宣扬。过了六个月,楚郁又递交了一份报告,称Cy的研究是个误会,Cy其实就是镉元素,新元素的研究到此为止。之后不到一个月,楚郁车祸身亡。”贺以驰简明扼要把原因一叙。 “新元素?我不记得有这么一项试验——研究院不大,像这种重大元素发现,即使外行也会有所耳闻的。” “根据乌思的保密规则,知道的人非常少,何况是失败的。” “科学本就是徘徊在错误与正确的路上,无数的失败才能成就一个成功。”对楚郁的失败,夏维心有戚戚。 “不过,现在,我的上级获得准确信报。”贺以驰特意将“我的”二字加重,“Cy元素是存在的,并且已经被楚郁提炼出来了,可就是找不见在哪里。” “让化学科室的人去研究好了,你来也没有用。”如果化学科室的人都搞不定,你就算拳打少林,脚踢武当,来能有什么用。 贺以驰恼火地说:“因为楚郁的研究被过问得太少,没人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怎么提炼、以及元素的基本属性是什么。最最重要的是,Cy的功能据说很特别,用在军事上会有很不同的威力。”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顺藤摸瓜,到Cy的下落?”夏维了然,“为什么要秘密行动,新元素的发现是好事,应该让当初和楚郁共事的科员们一起研究,不是更省劲吗?” 贺以驰很头疼,但不点透他更头疼:“我的上级跟乌思的上级,是不同的掌权人。而且他们出现了分歧。” 夏维沉默了,这是他最厌恶涉足的范围。 说到乌思的上级,必须从乌思小城的渊源说起。 乌思小城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被层层荒漠和山脉包围,它就像洪荒遗弃下的一盘棋局,规整、肃穆、人迹罕至。 乌思小城三面临水,路际七横七纵,简单到像一个九宫格。由东向西,经一路、经二路……经七路依次排布。由南向北,纬一路、纬二路……纬七路纵深而去。 从命名可见一斑,简单,并且制式,这与它的建成目的不无关系。 乌思小城,本是一个进行秘密试验的基地,成立不久就发生了一起危险事件,致使多位科研人员死亡。此次重创令基地人员锐减,沉寂了数年。上级几经研究,将不同领域的科研人员陆陆续续调到这里,性质也由危险的实验研究转为和平的理论研究。 地域所限,乌思没有工业,连一张纸都要调运过来。 但如果据此便断定这是一个破落死城,那可大错特错了。与它表面的朴素不同,城市规划颇具匠心,井井有条,甚至连下水道系统都布局严密。并且,小城拥有最先进的网络系统,一张卡可解决衣食住行,走遍乌思每个角落。居民均可通过网络申请所需物资。 正是这张无所不记的卡,将每个人的行踪牢牢地掌握着。 绕着乌思走一圈,费不了半天时间。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乌思拥有图书馆、体育场、学校、医院等一切基建设施,与一般小镇无异。 乌思的常住人口不到两千人,很有小国寡民的意思。 偏远荒凉,通常都只有科员配偶及年纪老迈的家属愿意常驻这里。 而乌思小城存在的支柱,就是乌思研究院也很简单。研究院里都是研究员。乌思的上级,从没有出现过。大家却都知道有这么个机关,不在乌思,无形中遥控着所有的人。大部分极富天才的研究者还是愿意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无争无斗,且十分自由,省却了很多俗务。上级对众人的研究极少过问,甚至可以说放任。 即使研究很偏门的学科,上级通常也是沉默地允许。 而贺以驰的上级,却是正儿八经的军队,可以提枪打战的军队。显然,军事权势意味太浓重,闲谈不宜。 虽然同处一个国家,但因隶属机构不同,没事的话相安无事,一旦有利益争夺,难免要明争暗斗。贺以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其实这几年,你们的上级根据楚郁的报告,将任务分派给国家其他研究所,研究从没停止,但没有结果;而我们的……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支持去弄这种事情,所以采取直接找到楚郁提炼出的元素——这种更直接的方法。” 莫名地,立在两人中间的坚墙慢慢融化了。 “楚郁至死都没有离开过乌思,因为他们断定,提炼出来的Cy还留在乌思——这是为什么派我来实验的一个重要原因。” 夏维的眼睛因笑而变得细细长长:“这是好事,新元素的发现对人类是好事!” 贺以驰忍不住嘲笑,也许对科学是,对人类可未必,成为势力之间争夺工具的,能是无害的吗?不过对于沉浸于自我的夏维和夏友宗这一类人来说,对世界不断的探索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而不是人文关怀。他们的道德观念是极其淡薄的,只有自己的世界。 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又跟膈了块石头般难受。 没留心弟弟的嘲笑,夏维自顾自好奇问:“为什么忽然又跟我说了?” 贺以驰圆眼一瞪:“本来就不是太秘密的事情,虽然号称是秘密计划,但我搜过的东西,早被无数人搜过。会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在这里处处被钳制。” 夏维困惑了。 “派我来的原因就是我生在乌思,对这里熟悉。但熟悉归熟悉,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研究,正常人哪里能懂,说不定你还能有点用处。再说你一直在乌思,对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很熟悉。要不,我才懒得跟你说!” 夏维暗自笑了,弟弟的性格与小时相差无几:“做这些,会很危险吗?” 贺以驰撇一撇嘴:“只能说畅行无碍。而且无论去哪里,都有种被别人窥视的感觉——你们的上级可能已知道我的身份。不阻拦,是因为他们也在旁观,看我能不能查出Cy。所以,说是秘密,也只是瞒一瞒你们这些人而已。” “原来如此。”夏维想起什么,“深蓝计划,是不是因为Cy是深蓝色金属?” “是,楚郁曾形容它像深海的颜色,据说非常漂亮,正因为有这个确凿证据,才派我来。”贺以驰手插在裤袋里,苦恼地四处看了看。聚焦于深蓝计划的始末,不知不觉淡化了他对哥哥的敌意。 月色,如常。灯光下,夏维一件薄薄的灰色单衣。 “不会多穿点。”贺以驰皱眉,这个孪生哥哥的色调,一年四季从未改变。 微妙如月光洒下的感觉,趁着冰山融化的空隙,夏维再次温和提出:“以驰,你搬回家住吧,家里,比较安全,想干什么也方便。” 乌思小城的监控系统很发达,唯一不被伸入的地方就是家。 贺以驰哼了一声不回答。 知道有戏,夏维赶紧追问:“你喜欢家里哪个房间?朝南的还是朝东的?以前住的那一间?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贺以驰双脚碾了碾水泥路,双手抱胸口。 夏维递去钥匙。半空,两只钥匙晃荡了好几下,贺以驰一挑眉,伸手一勾,钥匙叮叮当当地响。 “你从化学楼里拿了什么?”夏维趁胜追击。 贺以驰不耐烦地一拂手,转身离开:“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先回酒店。” 05.星 和父亲一起的生活静如古井水,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又过了几年形单影只的日子,夏维早已习惯整个房间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想到以后会变得喧嚣,他有点无措。 夏维常常会在窗台上看星空,时间的长河永远流逝,最恒远的莫过于看似亘古不变、其实瞬息万变的星空。 历经夏天璀璨的漫天星辰,秋冬的星空是黯淡的,天文望远镜里,仙女座a星是如此耀眼,那身旁散漫的星尘蓬蓬纱一样撒开,向更深处蜿蜒而去。 这样的风景可以看上一晚上,今天却没办法凝神。 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贺以驰转身离去的背影。 妈妈从小就让弟弟远离研究院的氛围,费劲心血让他正常成长。在母亲眼里,自己和父亲都是不正常的,某方面的天才意味着更多方面的缺失和无能。而现在,自己要将贺以驰推进封闭、超越常人理解的实验室,让他遭受心理和头脑的双重煎熬。妈妈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会很生气吧。 夏维亲眼见过实验对象当场崩溃,因为那些是罪大恶极的罪犯,他很少加以怜悯。 但贺以驰是自己的弟弟,虽然脾气很糟。 万一他跟展训一样:在无法理解及适应实验环境的状态下,强行通过,最终出现空间障碍认知崩溃,该怎么办?一想到这里,神经忽然都像触电一样变得焦急。夏维搓了搓手,烦躁地将望远镜收起。或许,应该趁着贺以驰搬回家的时机,跟他讲解一些维度知识,让他先理解,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实验空间乱撞。 可是,贺以驰会耐心地听自己说吗?自己能给他说清楚吗?说清楚了他能理解吗?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思维基础,真是让人头疼。“给弟弟讲解”这种事,很小的夏维就做过了,想起来历历在目。 小夏维颠颠地跑过来,手里拿一份作业:“驰驰,你这个做错了……” 忙着拆卸变形金刚的小以驰一吸鼻子,心不在焉扭过头:“噢,为什么又错了,哪里错了?” “这里。”小夏维戳着结果。 小以驰嘟着嘴瞅了瞅,小眉毛一拧:“都对呀。” “不对,你再想一下就知道不对。”小夏维很艰难地比划,题目那么简单,看一眼,结果就能浮现在脑海里,为什么弟弟想了好几下都想不到呢。他太小,不能像老师那样循循善诱,只是不停地说想一下想一下。 小以驰烦躁了,拎起变形金刚走了,嘴里嘟囔:“不管,反正我是对的,怎么想我都是对的。” 小夏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小夏维还曾教过贺以驰玩魔方。无论到手的魔方怎么乱,只一眼,他就能记住那些方块、那些颜色。根本无需放在手中,在脑海里那些方块那些颜色纷纷自转着,迅速归位。 但是,小以驰做不到。 做不到看一眼之后,就在脑海中将魔方复原。甚至只是想想,他都不耐烦,想不过3分钟,小以驰就开始扒拉小夏维的衣服:“夏维,魔方没意思,咱们去找白歌玩吧。” “昨天你把白歌打哭了,他不愿跟咱们玩。” 小以驰嘴角一瞧狡黠一笑,飞速转着乌溜溜的眼珠:“没有关系,你说我带了奶糖他就愿意啦。” 往事不堪回首,夏维开始头疼,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教会过贺以驰。现在让他理解维度空间,难道会比玩魔方更轻松?或许应该向贺以驰的上级申请换一批人,只要不是弟弟就行,谁都无所谓! 不过,贺以驰打死也不会同意。 这天夜里夏维睡得很不好。 窗户大开着,劲急秋风吹得法梧叶子簌簌做响,不时轻微的呲啦啦声音,是叶子拂过墙面的声音,扑簌簌坠落的声音,落在心底某根神经,像牛奶滴进咖啡一样,丝丝蔓蔓飘散开来。 迷迷蒙蒙中,母亲蹲下,双眼含泪:“维维,跟妈妈一起走吗?” 母亲背后,倔强的贺以驰一跺脚一撅嘴:“夏维,胆小鬼,你到底跟不跟我们走!” 深秋的法梧叶子缱绻干枯,一捏就簌簌,夏维眼里是脉络状的枯黄,筋脉一点一点碎了。看看母亲,再看看身后站得笔直一言不发的父亲,良久,夏维退了一步,勾住了父亲的手指。甜蜜的蛋糕,就在那个秋天永远缺失了一半,再也没有圆回来。 无论哪一个秋天,都不如那个秋天凄凉。 夏维的手指在凉席上慢慢画着圈圈,一环套着一环,无止无境。空气是寂寞的,星光照进来是寂寞的,梦里那一声无比寂寥的叹息也是寂寞的。夏维举起手,手背覆在额头,凉凉的,比36℃微低,无比正常的温度,无比低迷的心境。 不如想点实验吧,夏维回忆起下午白歌的描述,心情慢慢缓和下来。 展训跟以前那些一进实验空间就慌神的人不同,他很冷静,动作和思维都很清晰。走到‘镜像重合’时,就和预想的那样,展训被镜像环境刺激得左右不协调。为了摆脱视觉带来的错觉,他开始攻击镜像,在自伤了右手掌后,静坐了五分钟,自我强制性冷静之后。然后,就一直是攻击的状态,如果不是实验结束,他应该也会陷入崩溃的状态。 很少人在那种空间不分裂的,无限延伸的视觉空间最易瓦解心理防线。即使如此,展训的心理素质和思维素质还是相当优秀的。 乌思的初冬很干净,没有多余的颜色。中午,夏维又给贺以驰追了一个电话:“以驰,你收拾行李了吗?” “没多少东西!” “研究院给我和白歌放了假。不如,现在过去帮你搬东西。” “不用!你在家等我就行!”贺以驰声音硬邦邦。 路过蛋糕店,透明橱窗映出草莓色的、粉桃色的、巧克力色的各种蛋糕一格一格缀着水果儿,可爱精致。夏维记起贺以驰最爱吃了,尤其是甜到腻牙的,难得他还剩下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 卖蛋糕店的女孩俏俏一笑,两小酒窝若隐若现:“夏师,买蛋糕吗?” 夏维指着一盒嫩绿的问:“这款,甜吗?” “这是新出的抹茶慕斯,不算最甜的。”蛋糕女孩笑吟吟,“不过口感很柔和、很清爽,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清茶味道。” 提着慕斯回到家,心情也清爽如茶。坐在桌子前,夏维又想起没有分开的时候,贺以驰最爱腻在妈妈身边,全身软得跟没骨头一样,做早餐时也要撒娇——身为双胞胎之一,夏维会认真坐在一旁,看妈妈被弟弟磨得无可奈何。 纵容弟弟的不止有妈妈,至少以前,他也很喜欢看弟弟撒娇的样子呢。 那时的心情,有没有一点妒忌呢? 夏维安静地坐在桌子前,和着客厅的钟表嘀嗒声,看着阳光渡过桌面。安静,呼吸可闻的安静,他就这么静静等着,期待着有人破门而入,带一身喧嚣和尘土、以及那令人一听就头皮发麻的嗓音高声喊:“我回来了!” 可惜,一直很安静。 夕晖点点,从桌面慢慢溜到了地面,慢慢渡过窗帘,最后依依不舍离开了。夏维的脖子僵硬了,目光从桌面移到钟表,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六点。贺以驰,不是说,很快吗? 想到这里,再看蛋糕,就像发霉一样的绿。 从这一刻起,夏维开始心不在焉,总觉得丢了什么似的——是了,他丢了妈妈的叮嘱,他没有陪在贺以驰的旁边。只要目之所及的地方,他本应和弟弟相随左右的。 夏维扬起头,想问:“整天没个定性的弟弟,看不住。妈妈,对不起,能不看吗?” 没有人回答他,心底慢慢地生起了绿绿的霉菌,绿霉慢慢地,蔓延到角落的每个缝隙,蔓延到时针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刹那。 无数人经历过的寂寞,此刻撕成了丝,缠成了茧,将夏维实实地裹在中央。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呼吸,变得,难以承受。 06.Cy的始末 “喂!” 凭空而来,划破静寂。 记忆还是幻觉?夏维僵硬地回头。 只见贺以驰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撑在门口,休闲鞋随意一踢,单脚立着,很没良心的问:“鞋呢?” 一副霸王莅临的气势。 贺以驰噼里巴拉将行李扔到那个小一点的卧室——他曾在这个房间和小夏维度过了十年光阴,想不到回来布局竟然没变:“蛋糕呀……晚饭就只有蛋糕?” 口里嫌着,手底却毫不含糊地切下大大的一块大嚼特嚼起来。 夏维眼睛一眨不眨凝视,一直把贺以驰看到浑身别扭起鸡皮疙瘩,纠结地抹了一把脸:“夏维,你看我干什么,这蛋糕不是过期的吧?” 好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向是他的擅长。 “以为你不回来了。”夏维长长呼了一口气,很坦率地说,他很想说出等待中那种心里荒凉到长毛的心情,以及见到弟弟时阴霾不由自主的一扫而光的释然。可,能说清楚的,只有这一句。 “说回,当然回。”贺以驰没注意到哥哥的弯弯绕绕,一口气把蛋糕吃个精光,末了,意犹未尽地舔一舔嘴唇。 看那懒猫一样的伸展动作,夏维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虽然性格很糟糕,好歹,也是自家弟弟。 房子一直保持离开时的原样,夏维难道就任这个房子蒙灰蒙了这么久?吃饱了,贺以驰一边嘀咕,一边麻利地收拾房子去,一贯雷厉风行,将那些七零八落的老玩具收了一咕噜全塞进最底下柜子里;把墙上的旧海报旧地图揭下扔掉;被单一卷,扔进洗衣机;其他那些破得不像话的东西——比如角落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足球,一股脑当垃圾扔了。 效率不是盖的,不出半个小时房子焕然一新。 “站着干吗?把这些垃圾弄出去!”贺以驰回头不满地说,实在觉得站着不动的哥哥非常碍眼——从他扔第一样东西开始,夏维就站在卧室门边。 好吧,追溯到开门的第一眼,气氛就已经诡异得不像话了:哥哥目不转睛看着蛋糕,跟痴呆似的;现在也是这样,眼珠子都不错一下地看着满地垃圾;完全无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忙得口干舌燥。 旧东西扔得七七八八了。好容易收拾干净,铺上深蓝和米白格子相间的新被单,十分清爽。 贺以驰往上面舒舒服服一躺,被子软软的,目之所及是蔚蓝色的天花板,依然是儿童房的梦幻,极其熟悉环境,唤醒记忆里的温情脉脉,消淡了兄弟之间的抵触情绪——这种感觉说不清楚,贺以驰知道自己对哥哥很反感,靠得更近了,反感却淡了。 家,给人的安定感吗? 一个鲤鱼打挺,贺以驰坐了起来,招呼依然站在卧室门边神游的夏维:“你不是想看我拿了些什么吗?” 从行李箱里抽出一个资料袋,往被子上一扔。 疑似档案袋?夏维取出里面的东西,手写的报告——在大部分报告都已是打印稿的现在,手写的报告朴实得可爱。落款人是:楚郁。 “这是从化学楼里的秘密档案室‘借’出的资料,你可以看看。” 明明是偷,还好意思说借。夏维暗笑一下,低头看报告。楚郁的字迹刚硬,一撇一捺,有棱有角,毫不含糊,通篇看来充满生气。 “还是手写的,不过也难怪,都十年前了。”贺以驰嘟囔了一句。 车祸去世时楚郁年仅36岁。 这份资料是6份报告,一个系列,日期从十一年前冬天到十年前的秋天,时间跨度很长。如同所有的实验报告一样,它被编注上了明晰的编号。 第1份:《关于新元素存在的可能性报告》。 报告中,楚郁简明地阐述了在某试验中,意外地发现有一种金属元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经过研究,他大胆猜测这也许是介于镉和铟之间一种新元素。其中至少4/5内容,是楚郁用极为专业和深奥的理论论证该元素可能存在的理论推导。 第2份:《关于新元素的提炼的要素及过程》。 时隔三个月,楚郁提交了这份关于提炼过程和注意事项的报告。楚郁将新元素命名为Cy。中间稍微冗繁的就是,楚郁用了整整一段来描述该新元素的美妙颜色:“比深海更深的蓝,比晴天更淡的蓝,难以言喻的美妙颜色,令人沉迷。” 生动的语言跃然纸上,令人浮想到一个情景:楚郁花费了无数个夜晚和白天,如痴如醉,以至于在如此学术的报告上,还是忍不住将痴迷的情绪渲于纸上。每一个描述Cy的字都翩翩起舞,令观者忍不住莞尔。 夏维揣摩着这简单的三张纸,贺以驰插了一句:“到底是深蓝还是淡蓝啊,颜色都说不清。提炼也没什么特别,看上去跟其他稀有金属一样。” 因为太普通了,才足以奇怪。 翻开第3份:《关于新元素试验的重大失误报告》。 夏维吃了一惊,距第2份报告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显然,楚郁急于将新元素投入试验,以检验其功能和特性。但实验发生重大失误,新元素在试验的过程中,自行毁灭了,留下了一道蓝光。 失败原因不明。 报告凝重,每一字都如同祭奠一样,笔墨深深镌刻进纸张。几乎能想象楚郁在写这份报告时,心如死灰肝肠寸断——当初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痛——实验的失败,夏维理解这种刻骨之痛。 一向爱打趣的贺以驰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 掀过令人不忍多看的一页,是第4份:《关于新元素试验的恢复申请》。 楚郁在该报告中言辞异常剧烈,要求继续进行新元素的提炼和实验。语气之激愤强烈,如同与人争执一样,报告中有“鼠目寸光”、“无比短视”、“可悲”、“痛心”的强烈谴责字眼。 夏维指着这份报告说:“看来,有了紧急的通知,让楚叔叔停止该元素的研究。” 贺以驰靠近,手指划着中间的一行:“这一句更值得注意:‘上次实验并没有失败,Cy并没有消失,关于它的功能我将提供更详细的说明和证据。’” 楚郁急于阻止上级的行为,他试图收集更多资料作为说服的依据。 而且,Cy并没有消失,是什么意思呢? 夏维翻过去,愣住了:“第5份呢?” 贺以驰一摊手:“谁知道呢。” 在档案室,他自己翻到这一页时也愣了、郁闷了。不错,从编号到内容,都显示,第5份消失了。 没有第5份,编号直接就跳到了第6份:《关于撤销新元素试验的报告》。 报告措辞异常平静,楚郁说因为自己前期的失误,将掺入杂质的铟误认为是新元素。之前的所有实验,均是误解,再次主动提出撤销关于新元素的所有已中断及未中断的实验。 拎着这一张纸,贺以驰说:“这能打发得了谁?说失误就失误。” 夏维沉思说:“第4份和第6报告相差不到10天,这说明第5份报告,应是紧接着第4份报告的,主要内容应该就是阐述为什么说上次实验Cy没有消失,以及奇特功能,以继续博得上级的支持。” 贺以驰单脚一翘:“这么关键的一章,你说上哪里去了呢?更可疑的还有第6份报告,之前楚郁跳着脚说不让组织实验,现在忽然来个360°大转弯,说是自己失误了,被他提炼出来的‘比深海更蓝,比晴天更淡’Cy子虚乌有,谁信!” 夏维支着太阳穴,静静听着。 “你看第6份的时间,距楚郁车祸不到1个月——说没发生什么,都没人信。”贺以驰很随意地抖了抖脚,换成更舒展的姿势。 同在一个研究院,夏维对楚郁并不陌生:“楚师虽然性情和善,但性格很固执,不会轻易屈服。再说实验失败是常事,不会一两次失败就放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错的,也会很不甘心地多次测验,直到死心为止,绝对不可能一次失误就把原先坚持的东西立刻撤了。” 贺以驰撇了撇嘴。 “短短十天不到,什么令他主动递交撤销实验的报告?”由誓死扞卫,到主动放弃,各种原因应该不简单。 “如果换做你,什么原因会让做出这种选择?” “我会一直递交报告,据理力争直到上级同意。发现新元素,就跟探索到新的理论一样,怎么能屈服?” 一根筋,最固执最刻板的做法,一如他的性格,贺以驰鄙夷一笑,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也有可能,还有比乌思更好的研究环境,给了楚郁新的契机。” 更宽容的地方,还真是想不到。因为乌思没有巨大压力、没有勾心斗角、所谓的“上级”也是极少干涉。再说作为一个一直很循规蹈矩的研究员,楚郁完全可以先通过报告向上反映,争取继续研究。 沉思片刻,贺以驰又说:“我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最切合实际的,是楚郁在阳奉阴违。他找到了另一种途径,可以更自由、更无阻力地进行实验。” 这种设想可能性很大。 “楚郁为什么放弃实验,缺的那一页写了什么,还真是让人头疼。”贺以驰将所有的纸张收好,神情沮丧,又加了一句,“也许我们今天做的和猜的一切,在六年前就有人做了。” 夏维微微一笑:“你会被派到这里来,正证明六年前他们一无所获。” 贺以驰眼睛一亮,抿了抿嘴,心情大好,眸子冒火星一样亮:“那是!我也确实找到了一个新线索,之前没人碰过的线索。” “什么线索?” 07.秦中鸿之死 “什么线索?” “秦中鸿——这个人你不会陌生吧?” 秦中鸿?夏维心沉下来,脑海划过一个锋芒毕露的身影。 “虽然他不在楚郁的交往圈中,但他们又有一丝交流。”贺以驰就差手舞足蹈了,“我有很大的把握,在他那里能找到突破口。不过,这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还年轻吗?比楚郁年轻很多吧。” 贺妍去世以后,贺以驰再没回过乌思,对乌思发生的很多事不清楚。 秦中鸿,生物科的研究员。 高傲、刚烈、一双眉梢上翘的眼睛睥睨众生。秦中鸿很少笑,无论何时站在他身旁,都能感受到无形的寒气迫人。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却爱上一名偶然来到乌思的同性舒彬。 乌思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一般人是进不来,进来的人也不可能轻易出去。夏维解释道:“舒彬是我们一个舒姓同事的弟弟。同事孤寡一生,去世那年,舒彬来收骨灰,秦中鸿和他一见钟情。” 人人都说那是一见钟情。 因为秦中鸿第一眼,就陷进去了。相恋轰轰烈烈,但相恋结局却很惨烈。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留在枯燥的乌思小城,乌思太平淡如水了,获知外来消息的途径只有电视和电脑。对于青春来说,这里什么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诱惑。 舒彬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同样厌倦了,想要离开。 高傲的秦中鸿已陷入癫狂的热恋不能自拔。陷得很深很深,深到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深到已经不在乎对方的感受、只有他自己的爱存在于世了。 在舒彬离开的那天,他追到广场上,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跪在舒彬眼前,状若癫狂,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请求舒彬留下。 纵然如此,舒彬还是拒绝了。 极度失望和绝望中,秦中鸿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吻一下舒彬的无名指指尖,作为永别。车鸣声起,整装待发,舒彬迟疑地伸出了手指。 秦中鸿抓住了他的无名指,在指肚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四溅。送别的众人手忙脚乱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狂笑的秦中鸿。他已经疯了,两只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而舒彬,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你既然那么绝情,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秦中鸿甩下一句话,抽出一把尖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刹那,血染一地。 “事情就是这样,我和向晚就在广场旁边。”目睹全过程,夏维心中隐隐作痛,为一颗太过决裂的心。 爱至深处,只有以死来祭奠。 贺以驰却并不赞同:“既然秦中鸿那么爱舒彬,为什么不愿跟着舒彬离开乌思呢,他也是个天才级别的人,在哪里不能过呢?” 夏维凝视弟弟:“每个人都有不能轻易离开的原因。” 贺以驰断然地摇头:“自以为是!既然真爱,去追,去争,去抢,就应该互相往后退几步!有几个人愿意留在这里,舒彬也有自己的事业和未来。算了,不扯这些事,舒彬后来怎么样了?” “秦中鸿死了,舒彬受到惊吓两天后就病了,先发高烧,后来神志不清。就跟老人说的鬼上身一样,整天说他见到了秦中鸿,或者秦中鸿还没死。”舒彬薄情但不绝情,死者在死的一刹一切终结,而生者将要承受绵延不绝的谴责和痛苦。 贺以驰啪的一声合上报告:“没死就好,我要去看看。” “秦中鸿怎么会和楚郁搭上关系?”秦中鸿和谁都关系疏远,夏维提示,“你是不是应该先调查一下和楚郁关系好的人?” “查过了,熟悉的那几个,没发现什么端倪,反而秦中鸿和楚郁一点点关系。” 夏维没问是怎么查出的。 贺以驰出招向来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还偏能砸中。 “在我之前,别的线索早就摸熟了。但秦中鸿这一信息,是没人摸过的——这就是我的突破口,他还有没有相对亲近的朋友?”贺以驰也是才摸到这个线索。 “向晚,是他的学生。” 研究院的“学生”,是助理类的角色。向晚,也是性格很傲很让人生气的家伙。贺以驰惊得眼睛溜圆:“向晚?他们俩一个比一个的鼻孔高,还能凑在一起,打起来没啊?” 没等夏维回答,眼珠一转贺以驰自问自答:“向晚是不是跟秦中鸿学的啊?我就记得,小时候这家伙还没这么讨人厌,现在都变成孔雀开屏了。” 讨人厌?夏维哑然失笑。 “是他就好说了。”贺以驰看看表,“明天我去问问他。” “向晚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啊,不过他这人迟早也会猜出,只要不搞得尽人皆知就行了。”贺以驰无所谓地说,“好几拨人查过,多多少少都会有猜想,只有你这种对八卦极其迟钝的人,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二天夏维与弟弟一同出门,贺以驰也没表示出讨厌的情绪。两人都轻松了,交流稀释了原先的排斥感。 铃也按了门敲过了,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贺以驰扳了扳门把手:“向晚没在?” 才要离开。 门豁然开了,向晚一身白袍,斜了贺以驰一眼:“就说是谁呢,按铃按得跟饿死鬼投胎一样,还按着呢!耳朵都吵聋了!到底什么急事?杀人放火打110,我这管不了。” 贺以驰大剌剌地走进去:“打110也是看你死了没,开个门都要几分钟,你是乌龟呢。” 向晚瞪了他一眼:“你才乌龟,你全家都乌龟。” 全家也就剩那谁一个,被同污蔑为乌龟的夏维淡淡一笑。看见躺椅上躺着一个淡蓝衣服的,不是展训是谁。 展训睡容平静,任何声音对他都不起作用。左手铐着手铐,手铐靠在治疗椅上,果然是危险分子,睡着都还是危险系的。正常的人掐一把就能跳起来,这个把手铐掐断都没反应。 向晚递给夏维塞上一个耳机:“一整晚,动都没动过,正准备刺激他一下,你听听。” 耳机里,静寂,黎明前的静寂,忽然一声嘹亮的起床号,冲破夜魅,激越、熟悉、将大地唤醒、更将所有曾为军人的人从梦中惊醒!而后,是整齐的“嚓嚓、嚓嚓”的脚步声,铿锵有力,让人仿佛看见了一排一排的绿色从眼前迈过! “这是他们每天训练的都会听到的声音——职业病,可能有用。”向晚将耳机戴到展训的耳朵里。 那边贺以驰泡茶去了。 剩夏维和向晚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躺着的人依然很平静,连眼皮的都没动一下。展训的面容英挺,嘴唇温厚,即使睡着也有一种军人的刚强正气。等了几分钟,夏维眨了眨眼,将目光移开。 向晚心有不甘,伸手擦了擦展训的眉毛,喃喃自语:“山寨歌曲没用也就算了,连军号都叫不醒,你是军人吗?” 抬起头,以手支着下巴,凝思苦想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就在思量时,他完全没料到躺椅上的人眼皮忽然剧烈转动,而后瞬间睁开,猛虎出笼般样迅猛。 感知到不对劲,向晚一低头,就看见展训瞪着眼,一双眸子比黑曜石还黑,像黑洞一样深邃无常。向晚大惊,连忙后退一步,但已经迟了,从沉睡中惊醒的展训一个翻身跃起,哐当咣当数声,被手铐制服的左手猛然向上一提——砰,躺椅被掀起。紧接着哐当一声,手铐从躺椅上脱离。 别说躲,向晚连挪步都没来得及。 展训长腿向他一扫,只听劲风袭来,向晚当即倒地。说时迟那时快,贺以驰抄起一个椅子扔过去,听得咣当一声巨响,被展训挥拳打开。 贺以驰发现展训的攻击全靠本能毫无章法,但那一股蛮力招呼到身上也够喝一壶的。贺以驰奔到展训跟前,提起拳头照着展训的心窝揍过去,砰的一声正中心脏,劲道又狠又劲。 展训被生生击中,连连后退几步,忽然停下了。不是被狠揍一拳的疼痛,而是转动着沉睡初醒的眼眸,由无理智的攻击变成了困惑的停滞。 好机会,贺以驰顺手抄起一个沉甸甸的仪器。 08.舒彬的精神病 “等等。”地上的向晚急忙喊道,“以驰你别胡来。’ 嚓,命都快没了,还别胡来!贺以驰怒视展训:“展训,你醒醒,疯了还是没脑子了!” 与其说听,不如说展训在自我挣扎,红色的血丝似乎淡了,那股凛凛的攻击也变得飘忽了。他的眼眸越过贺以驰、无视夏维,慢慢转向地面,凝视着向晚。 目光转而困惑,慢慢惶惑,最终竟然变成狂喜。 狂喜,多么熟悉的表情,贺以驰啼笑皆非地看着莫名大反转的结局,心想这还要打不要打,试探着呼唤名字:“展训,展训?” 展训没有理会贺以驰,小心翼翼地走向向晚,嘴巴张了好几下,没有出声。 “他醒了。”向晚冷静地说,按着抽痛的腿。 夏维将他扶起,谨慎地看着展训,他觉得展训没有醒,更像是陷入另一种沉迷。“身着白袍的人,神一样的存在,是解救他的人。”这是展训被催眠的内容,促使他完成实验的动力。从那炽热的眼神看来,展训还处于催眠术中。所有人都暗看局势变换。 对着向晚,展训忐忑不安地伸出手。 许久——这种紧张气氛,一分钟也是许久——向晚挺直了腰,嘴角流露出一贯倨傲的笑:“展训,去那边!” 展训眼神又开始变得涣散,但竭力凝神,死死的盯着向晚。 很安静。 完全无视众人,展训竟然转身,慢慢走向椅子上,慢慢躺下,眼睛向上,盯着天花板。 “累了?睡吧。” 不同以往,向晚的声音微低,有点点慵懒,沙沙的。展训的脸庞慢慢呈现疲乏之色,向晚忍痛上前,将他的太阳穴按了一按。展训伸出右手,握住了向晚,而后,表情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诡异的沉默之后。 呼噜声起。 一个硬汉就这么,变成了白痴?贺以驰嗤的一声笑了,打破诡异的宁静:“这下可好,少了个疯子,多了个傻子。你的手铐不靠谱,连头猪都烤不住。” 还真不是骂人,这种手铐,他一人单挑五个也是毛毛雨。 “以为都是跟你一样壮的猪!又不是犯人,我会小心的,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吵醒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向晚掩上门,锁上,腿已经一瘸一拐了,暗骂了一句,展训真是下手狠啊,有仇必报,迟早有天收拾死他。 贺以驰呼了一口气:“吓死个人了,一分钟都不能歇秒秒救火都救不急啊,给你派个保镖得了,向晚,让我看看你的腿!” 夏维走在前边,回过头来,看到极静谧的一幕:随性的贺以驰难得认真,蹲在地上;修长的向晚包裹着绝对干净的白袍,暖暖的灯光为他晕上了一层光环,脸庞是安静的俊美。 怎么看都是调色板一样唯美。 他们,曾是恋人,纵然时过境迁,那一段曾经的感情,都将温暖一生的回忆——这就是,所谓“以前的”恋情。 夏维默默向前,最后靠在转弯的角落。 贺以驰检查完毕,见夏维脸色苍白:“你怎么了,刚才展训也伤到你了?” 夏维摇摇头。 “一个一个都怪得很。他们全疯了都没关系,你可别疯。”贺以驰顺手替他赶掉绕在身旁的飞蛾。 终于都消停了,向晚抿了一口茶:“舒彬?听到这名字都烦。” “怎么说也是老师的男朋友,你还这么绝情,不怕秦师从坟里爬出来揍你?”激习惯了,贺以驰就不会跟向晚好好说话。 向晚丢了个白眼球:“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舒彬。” 贺以驰笑:“秦师看中的人……” “勾三搭四,死不要脸,要不是他背信弃义,老师会死?”向晚怒了,全然没有平常的骄傲,“滚就滚吧,临走了才说他有男朋友不能留在乌思——说这种理由搞得老师还成了小三!路上随便一个人,都比他强一万倍!” 啪!一个巴掌拍在桌子上。 看着激愤交加的向晚,贺以驰极力忍住笑。 “怎么忽然问这个人?” “就是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把秦师迷住。”贺以驰不正经的一笑。 向晚又白了一眼:“要外表没外表,要品行没品行,这种人……” 如果真是这么恶劣的话,秦中鸿为什么还偏就喜欢上了?见向晚恼火,夏维插了一句:“我们想去看看他。因为听说,他只见你。” 向晚更火大:“什么!见他我能少活十年!” 向晚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贺以驰惊讶了:“他真的吓疯了?疯了还找你?” “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惊吓过度,大脑功能紊乱出现了幻觉。”秦中鸿的意外自杀,舒彬就病了、陷入半疯的状态。医院没有将他送进精神科,而是把向晚叫来,先进行心理疏导,“心理疏导无济于事,受的刺激太大,他坚信老师还活在世界上并且企图杀死他。其实,我想,老师即使活着,也不会舍得杀他的。” 最后一句,异常悲凉。 “现在他还这样吗?”对这种故事,贺以驰冷血,没感觉,总觉得像小说。 “不是。”向晚冷静地说。 治疗一个月后,舒彬出现了另一种症状:一方面,他不停地对着空气道说着对不起,说辜负了秦中鸿,自己仍然是深爱秦中鸿的;另一方面,舒彬将自己幻想成秦中鸿,口里不停地说:“舒彬,我原谅你。”“舒彬,为什么要离开?”“舒彬,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会出现这种分裂的症状,正是舒彬在给自己解压。他心怀内疚,又期望活下来,所以幻想老师在原谅自己。”向晚喝了一口茶,语气冷漠,“人格分裂了一个月后,舒彬那个人格死了。” 贺以驰困惑了。 向晚解释:“舒彬是个很闹的人,他从来不会安静下来,但连续两个月的精神分裂后。他彻底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安静,跟死了没两样。最后一次我去看他时,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向晚,舒彬死了。’之后被送进了乌思医院的精神疗养科,成为那里唯一一个病人。他对老师,大概也是有点感情的。” 说到这里难免悲伤,再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舒彬对秦中鸿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不浅,不然,不至于愧疚致死。 “他的家人朋友呢,不将他带走?” “舒彬唯一一个亲人,就是研究院已经去世的舒师。天底下,除了父母能心心念念记着你,大部分的人,不见了就不见了,顶多找一圈,何况舒彬这种人,能有至交才见鬼了呢!你们想去看他吗?我可以陪你们去。”收拾起一地的悲伤,向晚呼了一口气,“在我之后,他确实没有见过任何人。” 向晚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舒彬还能对他加以颜色。 真是奇怪的人。 阳光出奇的耀眼。 穿过那块狭小的植物培养基地,就到了精神疗养院。跟其他疗养院不同,这里没有坐在轮椅的病人,更没有穿着白袍的护士。疗养院只有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吴源。 作为一个外来人员,舒彬本来就没朋友,加上秦中鸿自尽,所有人的谴责都倒向了他,难得有人记起。 吴源很客气地冲三人点了点头:“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坐在花圃边的长凳上。” 疗养院草木繁盛,阳光照下来,光影横斜。 直直进去,长凳上果然坐着一个人。舒彬头发不是纯黑,而是褐色泛黄,带点儿天然卷,额前散乱的头发盖住了眉毛。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呢子风衣,风衣领子带着多余花边,内穿一件深黑色的衬衣,乍一看跟流行的混搭乞丐装不谋而合。 他架腿而坐,手指撑着下巴,目光俯视,陷入沉思。 天底下,坐姿大抵如此,无非就是屁股落在凳子上,两条腿垂下。但总有些人看上去既随意又兼优雅。只一眼,贺以驰就想,至少舒彬的仪态足够让人着迷的。 三人走到他的跟前,咫尺之间静静等了几分钟。舒彬不为所动,眼皮不带抬的。留着胡渣,令他平添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沧桑,跟想象的奶油小生截然不同。 贺以驰率先开口:“舒彬先生。” 舒彬这才慢慢的抬起眼睛,目光一一扫过三个人,最后落在向晚的身上,声音沙哑地说:“向晚,你来了。” 09.冷漠,总因深情 向晚后退了一步,看向别处。 “舒先生,我想问你一些关于秦中鸿的事。你有空吗?”贺以驰上前。 舒彬冷冷地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秦中鸿。” 吃了个闭门羹,贺以驰索性说:“对,我说错了,您就是秦中鸿,我想问一些关于舒彬先生的事。” 睁眼说瞎话的功夫首屈一指,听得一旁的向晚直冷笑。 “舒彬,是怎么去世的?”贺以驰想,倒要看看舒彬是怎么疯的。 “像所有人一样,魂走了,再也没回来。”语气平静,死水一滩的眸子转而凝视贺以驰,“就像你的父亲一样。” 像,父亲一样?本来还想胡掰下去的贺以驰猛的一怔,心脏窒息般狠狠敲击了心腔。夏友宗去世在前,舒彬来到乌思在后,他又怎么认出自己是夏友宗的儿子?因为和夏维五分相似的容貌? 可那笃定的眼神和语气,清晰的逻辑和反问,真的是疯了吗?真的是和乌思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吗?与疯子说话,是否得先把自己当成疯子? 贺以驰镇定下来,倾身向前:“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在我来到这个身体时。”舒彬从沉思中缓缓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又是什么时候回乌思的呢?” 贺以驰再度怔了,踱了几步,轻声对跟在后头的向晚说:“真像秦中鸿,不是吗?” 坐的姿势、说话的样子、看人的眼神、甚至傲慢轻蔑的微笑,都很像。向晚神情复杂:“但你我都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当一个人决计要成为另一个人时,他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帮我把吴源打发了吧,我想和舒彬单独呆一会儿。”贺以驰嘴巴一努。不远处吴源正和夏维聊天,眼角却不停地打量贺以驰。 向晚撇了撇嘴:“神秘兮兮。” 贺以驰看着他轻快走过去,不知说了两句什么,只见吴源惊讶地摊了摊手,竟然带着他俩一同离开了花圃。 只剩贺以驰和舒彬,气氛变得莫名紧张了。 琢磨了一下,贺以驰觉得还是持续刺激舒彬的神经,会来得有效些,便挨着舒彬坐下:“舒彬,假如时间重来的话,你会离开乌思吗?” “时间重来的话,我会让舒彬离开乌思。他一直很痛苦,这不是我想给他的。” 舒彬已经彻底将自己代入成秦中鸿了——这就是向晚说的,他充满愧疚,期望秦中鸿宽容自己、原谅自己吧。 可怜之人,可恨之处,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贺以驰想起了记忆里的画面,关于离开与挽留,从来都说不清楚,有人执着的留,有人放任自由:“你想错了,如果你真的让他离开乌思,还是会后悔吧?比如,我的……” 比如夏友宗,由着母亲和自己离开,他不后悔吗?真的如表面那么冷漠无视吗? 没听到下句,舒彬却替他说完:“你的父亲很爱贺妍,他不该放手。” 贺以驰再次愣住了,难以置信。这个人是谁,如此敏锐,如此一针见血,猜透你所有的心思。他真的是与自己、与乌思毫无交际的人吗? “你还恨夏友宗吗?”舒彬继续说着,一双黑眸吸纳灵魂一般。 贺以驰克制住情绪,面无表情地回答:“恨!” “有些人天生不会讨人欢心。”舒彬将手放在膝盖上,平静地说,“但我们的心里,感情一点都没有少。人会感恩那些和颜悦色的人,对在背后默默付出的却永远无视。人性如此,无法更改。” “你是谁?”贺以驰看着舒彬。 舒彬目视前方,目光冷淡:“不知道我是谁,你怎么会坐在这里?你回乌思,又是为了什么呢?” 贺以驰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但没疯,而且理智、聪明得吓人。想骗他或者勾出什么事,恐怕也费事:“我是被上级派来协助实验的,顺便问些事,你知道楚郁吗?” 舒彬修长的手指支起,撑着在椅架上,平淡地说:“哦,你是来调查车祸的,想问什么?” 直白明了,丝毫没有弯弯绕绕。贺以驰无言以对,魔术还没变,已经揭底,这个人,不疯的话将会多讨人厌。 “秦中鸿和楚郁平常有交往吗?他跟你提起过楚郁吗?” “没有交往。”舒彬侧脸,唇角分明。 这种决绝的回答,真叫贺以驰气结。宁愿面对一个理智不清的疯子,也不愿是这么脑子清楚的人:“秦中鸿给你留下过重要的东西吗?” 舒彬没吭声。 这个人只是疯了,没傻,发散、猜测的能力说不定很高。他将自己假装成另外一个人吗?要不要尝试就把他当成秦中鸿来问呢?贺以驰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这颗心,算吗?”舒彬开口,指了指胸前。 贺以驰曾设想过十几种交流后的可能,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无力,且一无所得的无力。而且,舒彬那漠视的表情和神经兮兮的话,想交流都阻碍重重。他宁愿见到一个很激愤的舒彬,而不是这样冷静到可怕:“你天天坐这里?枯燥无味吗?为什么不离开乌思呢?” 除了认为自己是秦中鸿外,舒彬真是比正常人都正常的一人。 “我很快就会死,哪里都一样。” 贺以驰惊异地看着他。 “是我亲手将舒彬害死了。”舒彬停顿了一下,陷入只有自我的沉思中,“而且,合葬在一起,舒彬不会开心的。不如将我们的骨灰抛到海里,能遇见就遇见,遇不见就永远不要再遇见。” 阳光还是那么亮,贺以驰却越坐越冷,问:“什么?你说什么?” 吴源端了一盒巧克力过来:“来,吃点东西。” 向晚和夏维一人捻着一颗巧克力球,贺以驰郁闷地想,该不会两个人都糊弄不过吴源吧? 吴源倒是脾气极好的样子,笑意吟吟,特意将巧克力放在舒彬和贺以驰的中间。阳光下,巧克力一颗一颗,精致极了,口味各不相同,香槟、椰子、苦薄荷、黑松露、葡萄、榛子……一样一颗绝无重样。 舒彬很自然地伸手,捻起一颗鲜奶油巧克力球,放入口中,手指在舌尖轻轻一舔,表情难得出现一丝迷离。 “吃完巧克力,就该吃药了。”吴源说得平常,就像请他们吃巧克力一样。 舒彬哦的一声,步履优雅地走向房间,他的背影如此挺直,即使衣服已半旧,头发已凌乱。贺以驰捻起一颗榛子巧克力放进嘴里,丝滑,温柔,如暖暖的阳光一般。 吃完药,舒彬就进入例常的休息时间。即使通融也不行,吴源以“舒彬的情绪一向不稳定、不能受到刺激”为由婉拒任何打扰。 10.棋之殇 向晚要离开。 什么事都没打探出来,贺以驰哪能放他走:“向晚,你对舒彬应该很了解吧?” 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见都见了,能不提他吗?” 贺以驰乐了:“向晚,你怎么这么不待见舒彬啊,他人都疯了,罪有应得也够了。莫非,你暗恋秦中鸿?爱而不得,因此生恨……” “恨你个头!”向晚眉毛一立,“我暗恋……我当时和你分了没?” “咱俩,当时应该分了吧?” 这问题和回答够二的。 贺以驰挠了挠头,尴尬一笑。是这么回事,这事有点颠倒不清的感觉了:按时间顺序来,自己14岁时,楚郁去世;16岁时,夏友宗去世,16岁和向晚在一起,18岁时,母亲去世,他再没回过乌思。同年,秦中鸿和舒彬出事。 贺以驰倒没纠结在“分手”的事上:“向晚,你尝试过摒弃情感上的厌倦,中立地看舒彬这个人吗?” “做不到!”向晚回答干脆。 “不得不承认,某些方面,舒彬模仿得很像。”贺以驰若有所思。 向晚难得没有驳斥。 “尤其是爱好和习惯性动作。”贺以驰下巴微抬,凝视一轮皎洁明月,“到底是深爱到什么程度,才能在细节上模仿到一模一样。” “爱?他要是爱,老师就不会死了。” 这两人,从来都说不到一起,夏维难得插一句:“事情已经发生,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他都后悔到疯了,向晚,你就别计较了。” 原谅别人,也就把自己解放了。 “我不愿原谅!”向晚摇了摇头,“我也不会相信,像舒彬这样的人会真正的悔恨。他如果有一丝仁慈,就不会用那么绝情的话拒绝老师。即使,他死了,我也不会原谅,除非老师能再活回来。” 这一生没有走到尽头,这一腔恨就永远不会停止。 谁都知道,死人是无法复活的。向晚一向倨傲的脸庞流露出悲伤。 贺以驰不擅安慰别人,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情。又犹豫了一下,倾身覆在哥哥耳边:“我去找找资料,舒彬没那么简单。你先了解,回家告诉我。” 贺以驰匆匆离开了。 夏维和向晚站在金黄的银杏树旁。向晚侧身,悲伤没有半分掩饰。 被这种无声的悲伤感染,夏维回忆起数年前那一场光天化日下的殉情:众目睽睽之下,秦中鸿死去,而舒彬在崩溃之下,是神魂被抽离的难以置信。向晚跑过去,抱着浑身是血的秦中鸿悲恸的痛哭,历历在目。 好友若干年,第一次见向晚那样的失控。时至今日,依然无法原谅舒彬,谁又知道释怀有多难。 不知银杏叶子落了多少,向晚终于侧过脸:“夏维,你们在查什么东西吗?” “嗯,贺以驰对以前的事好奇了。”夏维半坦白,他知道,无需明说向晚都能猜到,“秦中鸿是做什么课题研究的?你怎么会当他的学生?” “我主修心理,本毫不相干。后来秦师急需助理,我的生物学也有点基础,就去了。赶上他研究的最后一个课题:神经细胞的神经原纤维研究。成长中的细胞怎么样寄生在陌生的环境中,并完好无损的成为多能干细胞。” 隔行如隔山,夏维问:“这个实验,主要是什么用的?” “用处很多,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我不是专业的,真正研究插不上手。”向晚解释,“也就帮忙他看着那些实验的兔子,免得他们跑得满山都是。” “室外实验?”夏维不动声色。 向晚点了点头:“老师的实验进行到90%,在实验室内已经成功了,要得到彻底的顺利,必须进行室外实验。那个时候,我经常跟着他去……” 蓦然停了,想起什么似的,向晚表情一怔。 而后皱起眉,难以置信的往前走了一步,右手中指屈起,不自觉地托起下巴,陷入沉思,喃喃重复,舌尖一绕:“我当时,跟着他去……” “去哪里?”半天等不到下文,夏维斟酌了一下问道。 “乌思陵园。” 陵园?陵园位于乌思河以北的乌思山脉上,很幽境,埋葬着因某次失败实验而去世的第一批研究员,以及少部分愿意在乌思入土为安的逝者。陵园跟秦中鸿的神经细胞的神经原纤维研究有什么关系,避人耳目吗? “去那里做什么?” “陵园有着独特的环境优势,又远离人群,老师在那里用兔子做实验,我协助他。”向晚喉咙收紧,“你们说得对,偏见,让我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视而不见了。” 他想到了一些从未质疑过的东西,质疑,这个词简直会亵渎秦中鸿。 “你们是在调查什么?”沉默一刻,向晚声音低沉,“老师吗?他的实验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夏维摇摇头:“本来跟秦师没关系。” “竟然对那么明显的……无视,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向晚乱乱的,神情复杂,“我现在就去查一查,老师最后的实验,没那么单纯。” “好,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不一起走吗?” “我在这里看着舒彬,以驰很关心这个人。”夏维坦白,“看看能不能问出别的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踯躅了一下,向晚直接地说:“夏维,是直觉让你感觉到不对,还是逻辑思维?” “逻辑。” 向晚笑了笑:“那就好,不然我也太迟钝了。” “不是你的迟钝。”即使夏维也不得不承认,情感远比理智来得汹涌。所以向晚会无视眼前的真实,旁观的自己反而更能发现问题。 没再多说,向晚也匆匆离开了。 夏维站在舒彬的窗外,病房的窗帘没有拉上,落地窗特别大,占了半边墙,干净到一丝尘埃都没有。舒彬没有睡,坐在窗边的桌前,认真地折着彩纸。折了两张之后,舒彬看了一眼窗外,与夏维对视一下,又低下头,把窗帘拉上了一半,正巧将夏维的目光挡住。 拿了一支笔,在折纸上写字。 一笑一颦落没有任何遗漏,夏维往旁边挪了挪,寻了一个旁边位置,侧着能看见房间的一举一动。耐心地等待着,不一会儿,吴源走进舒彬的房间,说了几句话。 就见舒彬将折纸放下,离开了桌子,应该是睡觉了。 而吴源则将舒彬的折纸拿起,挨个地看了,感觉到什么似的,向窗外看了一眼。 夏维一惊,很快定了定,并未离开。 不出一分钟吴源就出来了:“夏师,以为你们走了呢。” “他们俩回去了,我再呆一会儿,了解一下舒彬康复的情况。他,睡了?” 吴源将挂在口袋上的眼镜摘下戴上,笑了一笑:“嗯,我这里好几个月没人气了,难得今天你们来一趟。夏师,都说你围棋下得好,今天有空让我见识见识。” 夏维也笑了笑:“见笑了,你也爱围棋?” “技术不好,也没人来陪练。”吴源笑得爽朗,“对了,贺队长是你的双胞胎弟弟?性格相差太远了。”容貌还是挺七八分相似,见过的没人否认。 吴源来的时间也短,没见过以驰。 “以驰的性格像我母亲。”人人都这么说,夏维酷似夏友宗,贺以驰则像贺妍,一静一动,个性分明。 两人肩并肩走向休息室,吴源关切地问:“夏师,听说你的实验又出意外了,没有大碍吧?” 夏维摇了摇头。 吴源了然,没有追问,找围棋去了。 等候的时间,夏维看着书架一格一格的书,大概都是精神系的,与向晚书架上的书总有神似的地方。真正说起来,向晚和吴源,一个主攻心理治疗一个药物治疗,也算是同源的了。不一会儿吴源取出一对挺别致的椰子壳,椰子里装的是棋子,白色棋子晶莹,黑色棋子肃杀。 瞅着那两盒棋子,先是静谧,慢慢的开始如同太极一样转动起来,夏维忽然感觉一阵头疼袭来。 正要摆棋盘的吴源一见他脸色不对,连忙问:“夏师怎么了?” 夏维按着太阳穴脚步踉跄,刚才那股头疼劲来得汹涌,完全没有来由:“不知道怎么的,头疼,一阵阵的抽。” 吴源让他坐在椅上,给他灌了一杯热水。 一口气终于顺下了,夏维谢绝了吴源的听脉:“歇一歇就好,恐怕是下不了棋了。” 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吴源忽然问:“刚才见你一直盯着棋子,是看见这个就头疼了吗?” 确实幻觉了,夏维揉了揉脑袋:“不知道为什么。” “夏师,很早就听人说你围棋下得好,不过打来到乌思都没见你下过,不知是为什么?”吴源也是爱聊天的人,总能扯出话题。 11.无缘无由 夏维的围棋到了职业九段的水平,这些都是真实,但这几年夏维确实摸都没有摸过围棋。只要一见围棋他总会出一些状况,比如恍惚、比如头疼,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在围棋场上大杀四方。无缘无由,似乎某一天忽然就这样了,夏维无力扯了一个小小的谎:“用脑过度,殇了。” 吴源面露同情:“难怪围棋可能也跟练剑一样,太过执着,容易被反噬。不过,你的段位这么高,按道理不可能产生畏惧之类的感受啊?是不是曾经在下棋时发生过什么事,让你对围棋也产生头疼的感觉呢?” 浑身没力,夏维将领口解开一些,总觉得眼前有一团雾让他窒息。 懒得回答,浑身乏力,他趴在桌子上,浑身的力气像大漠里的水气一样迅速抽离。看着近在手边的棋子,脑海中渐渐浮出淡淡的印象,记忆里的记忆。 “讨厌,不下了……”幽怨的男孩声音,带着慵懒的撒娇,“夏维,我们出去玩雪吧。” 谁的声音,绵如薄纱,挥之不去却又无法靠近。 “夏维,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黏腻的,还带着青春期的沙哑,一叠串声音纷纷落下,从棋盘那边探过身来,如此的熟悉,难以抗拒却又始终无法想起的熟悉。 …… 柔软的记忆不期而至,令人深陷的漩涡里,眷恋、依恋,夏维慢慢失去了直觉。 在夏维晕过去沉睡之际。 舒彬终于睡醒,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竟一气睡了两个多小时。他安静起身来到窗边,拉开抽屉,抽出几张彩色折纸。极认真极认真地折了5朵郁金香贴在雪白的墙上,颜色素雅,不似郁金香的浓艳。 而后,对着折纸陷入沉思。 “舒彬,走,换个房间给你检查身体。”不知何时,吴源已进来,微微弯下腰,眼角吊梢笑得温和。 舒彬抬起脸,没有秦中鸿的惊艳,却有着相同安静的冷傲。 他慢慢起身跟着吴源绕过花圃,穿过半枯青藤覆盖的幽暗的走廊,路过休息室时,他停下步子,瞟了一眼。除了安静,什么也没有。 一个更为光亮的房间里。 “舒彬,先把药吃了。”吴源从将药拆开倒出,约莫十来颗一起堆在白碟中。 舒彬很自然地伸出手,将混作一堆的药按照种类排开,2颗、2颗、3颗、5颗,一列一列,异常整齐,像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排完之后,他看了看吴源,又看了看药物。 “吃了吧,这里有水。”吴源将白水杯端到他跟前。 舒彬将药细细地数了一遍,而后抬头,带着薄薄的笑容,指着中间2颗白色药丸说:“今天的药跟昨天不一样,你又有了新的药方吗?” “这2颗抗抑郁,能提高你的睡眠质量。”吴源脾气很好。 舒彬薄薄的笑渐渐笑成了薄薄的讥讽:“吴源,不是只有医生才知道用药的。你准备用过量的苯二氮卓类药物来让我镇定吗,还是加重我的思维混乱?连续一年的氯丙嗪,阻止我病情的复发?” 吴源笑了,仿佛是听到了赞扬:“不管怎样,吃了对你有好处。” 望着被送到嘴边的水,舒彬一把拂开。杯子砰砰被打落,水泼了一地,被子打了几个滚却没有碎。 吴源敛起笑,弯腰捡起杯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滚!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舒彬忽然暴怒,抓出衣服里的折纸往吴源脸上一扔,而后诡异的笑了,“你不是天天都看我折纸上写什么吗?拿去看啊!” 大部分纸纷纷扬扬洒落,唯一张纸飘到吴源的手中,他拿起纸,看到一连串字母、数字和公式,只一眼,他就将手中的纸扔掉了。 “不感兴趣,我要秦中鸿留下的东西。” 舒彬的眼睛变得迷离:“这就是他留下的,拟合方程、催化条件、和浓度含量……你要的都在这里!” 吴源手插在兜里,饶有兴致:“怎么说他了呢?你不就是秦中鸿吗?” “多谢吴源的照顾,喝了你一年的药,即使我是秦中鸿也不是了。医生做到你这份上,不觉得羞耻、还以为荣,我真替你丢脸!”舒彬冷笑一声,口齿清晰。 “羞耻?”吴源将折纸捡起,反问道,“比起你利用秦中鸿的情感达到目的,我已经很高尚了;比起你用完就甩活生生将秦中鸿逼死,我算仁至义尽了,不是吗?” 舒彬抿紧了嘴唇,愤怒溢满眼眶。 “还是不愿意交出东西吗?”面容平静,有着医生特有的冷酷,“我忍了你整整两年,真是受够了!即使上级不下令杀你,我也会亲手把你杀死的!” 舒彬忽然笑了:“今天就是期限吗?” “向晚说你是后悔,只有我知道你的厚颜无耻!你这种人,就应该一直疯下去,作为秦中鸿的祭品!”吴源伸出了手,手中豁然一条黄色的软绳子,往前一扬,端端正正地落在舒彬的脖子,他轻轻一拉,活套牢牢套住了。 舒彬被扯得往前一扑,脚步往前跌了两步。脖子已被绳子缠住,惊异之后,是前所未有的释怀:“不,你说错了,舒彬已经是祭品,该死去的是秦中鸿。” 吴源有些失神:“确实很像,但你不是!” 他慢慢收紧手中的软绳,活套在舒彬纤细的脖子上一点一点收紧。 套索内的舒彬由诡异的释怀,慢慢变成了痛苦的苍白,却一点儿也不挣扎,反而闭上了眼,握紧了双手,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他的脸色泛白至泛青,额头暴起了青筋,他的眼角抽搐着,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他的双手抚摩着绳索,却没有伸进去做任何抵抗。 他,等待着。 就像等待黑夜来临之前,斜日最后的一跃,跃入的黑暗。 就像溺水前,双腿最后的挣扎,却宿命般跌入无边无尽的窒息。 …… 与夏维和向晚告别后,贺以驰依然处于震惊中。 他的脑海回荡着一个动作:舒彬含着巧克力球,极优雅地舔了舔指尖——不管怎么否认,吃巧克力球这个略带孩子气的动作,与秦中鸿如出一辙。贺以驰一直不太喜欢秦中鸿这个人,但同样的无法遏制,他曾被这个动作吸引。甚至因为那种坦荡、那份自然,贺以驰竟神奇地也不再羞于承认自己喜欢甜食。 不喜欢,却又夹杂着不自觉的敬佩和模仿,这种情感,或许是因为少年的嫉妒吧。 今天蓦然重见,能不震憾? 舒彬这比神似还神似的模仿,难道因为是恋人就能做到吗?那些无微不至的细节,即使恋人也无法完全模仿——不!原本朦胧的心思在这一刻豁然清晰,怎么忘了,有一种人,经过专业训练,目光如炬,他们的任务就是暗暗地观察,而后在细节中挖掘自己需要的。舒彬既然疯了,那他的模仿,将只能是因为本能,以及习惯使然。 首先,从舒彬的出身背景入手。就算是亲朋进入,也必须经过上级的严格筛选——所以通常,人们都很友善,是不会质疑陌生来人的。舒彬,真的是舒姓同事的弟弟?舒姓同事去世前,明明从无亲人联络。 飞快将舒彬的照片和概况传给战友,不出半个小时,源源不断的资料飞快地传送过来。 随着资料的一页一页展开,贺以驰勾起了笑。 舒彬,背景一干二净,无从查起——太过整齐的东西,就是问题。看来,舒彬这人绝对是专业出身,擅长揪出蛛丝马迹、擅长将做过的一切抹得一干二净,包括名字——或者,至少有人在背后支撑。能自由进出乌思,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自然是,乌思上级的默许甚至默默支持的人。 舒彬的出现时机,也符合这个猜想:只在乌思呆了三个多月,而且离开的时候也很强硬。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话,当年他会离开乌思,绝非绝情,而是他必须离开。应该是顺利完成人物,得到了探索的东西吧? 自己摸出的那些线索,舒彬都已看过的吧? 所以,秦中鸿,注定是要失望的。 其次,舒彬疯了吗? 这么不简单且训练有素的人,就算心怀内疚,难道会因为血腥恐惧而瞬间崩溃?——用情过深而无法承受?贺以驰忍不住自嘲,这是最不可能的事,这些人,第一个被训练的就是不能让感情成为牵绊。真若那么脆弱,他根本不可能从某些部门毕业! 好吧,就算他真的疯了,也疯得很风度——不是没这种可能。 但假如没疯的话,他为什么会装作疯了? 12.感觉是不可能的 回想起舒彬极冷静的那句话:“我很快就要死了。” 什么人能冷静地预测说或出自己的死期?只有两种人:癌症和自尽。舒彬得了不治之症吗?还是,他要自尽?前者被否了,他除了疯,别的的都正常;后者的话,他在这个世界上终于觉得孤单了,所以要自杀吗? 整个事件反复回忆,细节一遍遍过滤。 还是,不能忘怀那轻轻的一舔,这种渗入骨髓的优雅,此生怕再不能见到。 贺以驰有点乱,拨电话给了向晚,向晚只说他正在寻找秦中鸿去世前的研究资料。隔着无形的电流,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外表不同,向晚的声音带着天然的温暖,令患者急欲倾述的温暖。 说没有任何感觉是不可能的,贺以驰一直想不清楚为何会和向晚分手。一定深爱过这个男子,这个声音令他温暖——当然,这些心思不过只是一念而已。贺以驰很快挂了电话,比起过往,更注重现在。 不管疯没疯,撬开舒彬的嘴,比什么都重要。 来回走了几圈,寂静,空荡荡的客厅忽然传来一声叮叮铛铛的响声。挂在门口的旧风铃被风吹动,风铃很老旧,久到贺以驰都忘了它从何而来,蓝色全然褪去,褪成了带着旧色的水白。 风铃的声音,清清脆脆,贺以驰想了一想,拨了夏维的电话。 谁知音乐一直响,夏维都没有接。 这家伙!给他打电话从来都是慢吞吞的,难道不知道打电话的人心情有多急吗?贺以驰挂了电话,又不甘心,连连拨了三次,都是无疾而终。墙上指针嘀嗒嘀嗒,他的心由清朗慢慢变得阴霾四覆。 整个事情在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暗想不妙,怎么没有想到…… 贺以驰飞快打开旅行包,黑色工具箱普普通通,摆着一排刀具,中间一对,薄薄的、弯弯的,刀尖对刀尖,组成一个圆弧,刀刃折射出的光芒如一轮满月。手执刀柄,刀刃的寒光折射着贺以驰双眸的黑色。 对着刀刃呵出一口气,雾气蒙上。 在寥落无人的街道上他飞速地走着,越走越急迫,胸膛嗵嗵直跳。 疗养院的门是关着的,太安静了,这种近乎死寂的安静,昭示着不详与不安。贺以驰飞身翻过墙,飞奔到舒彬的病房。毫不犹豫地一脚踹过去,病房的门哐当一声,垮了,震起无数灰尘。 空空的,如他所料没有一个人。 被窝只有一丝温度,舒彬离开有一会儿了,可恶! 院子里没有任何人气,舒彬和夏维呢?不是交代夏维让他看着舒彬的吗?夏维智商高情商也不白痴,也跟妈妈学过点拳脚功夫,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给治了——可是,那白痴死心眼啊,干什么都不灵活……脑海中一刹那飞闪过无数念头。是的,贺以驰慌了,彻底慌了,即使不断的自我安慰也无济于事。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奔向休息室。 吴源!他要尽快找到这个人,他会呆的地方是:医生专属的休息室。休息室在疗养院的最角落,贺以驰几乎是飞奔过去。 哐当一声毫不客气地踹开门。 他难以置信地看到:夏维横躺在那里,安静睡着。简单的白色床单上,他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真是——贺以驰一顿脚,奔到床前,摸了摸夏维的脉搏,无比正常。上天保佑!贺以驰顿时舒了一口气,手底娴熟一掐,晕厥过去的夏维迷登登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 贺以驰想骂也骂不出口,喉咙跟什么堵住一样,眼角酸酸的涩涩的:“不是让你——” 不是让你跟着舒彬吗?简简单单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夏维困惑地看着。 “看我干什么!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对劲!”所有的酸涩化作怒火,贺以驰瞪了他一眼,“还有,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夏维瞅了瞅这房间,环视周围一如既往的宁静素白,没见到吴源,心里明白了大半。 “刚才要和吴源下围棋,不知道怎么的就晕了。” 贺以驰呸了一声,一把将他拽起来,粗鲁地说:“让你看着舒彬,还自己先躺下了。赶紧走,看看舒彬在哪里!” 夏维被拽得踉跄起身,脚底一软。瞬间就被贺以驰稳稳地捞起托住了腰,又是粗声粗气扔过一句:“还能站起来不?不能就继续躺着!让你干个什么都不行,真麻烦!” 夏维手足发麻。 贺以驰哼了一声,一把扣住他的手,紧紧的,松懈下来才发现手心已有汗渍:“走!” 缓过来,夏维甩了甩手,想把弟弟的手甩掉——这种比钢圈还紧实的禁锢真不适应,何况那手心堪比火山一样的灼热温度。贺以驰不高兴了,又回头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以驰,你去找舒彬吧,我跟不上。”实话实说。 “跟不上也要跟!” “你快去找吧。”夏维不想争,他了解弟弟的迫切,更了解此时此刻自己浑身发软、无法跟上弟弟的痛苦。 他勉强停下,脸色苍白言语倔强,不容抗拒。 没有比这更熟悉的表情,贺以驰松开了夏维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哥哥的脸,飞快的,快如眨眼:“你应该和我在一起,不过……拿好!” 下一秒,夏维手中多了一把弯刀。 贺以驰再没多说一句话,深深看了他一眼,飞一般地离开了。 疗养院没有高楼,孤立的三栋平层——病房、休息室、医药室,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点一样排列着。病房是空的,休息室是空的,那就只有医药室那栋房子可以容纳。 是推测,更是危险的直觉,在猫着腰无声地路过三个房间后,贺以驰推开了最后一个门。定睛一看,手中的飞刀在一刹那飞了出去,像闪电一样迅捷,像月光一样凛冽,掠过那根软绳,直直地钉在了白墙上。 只是一刹那。 刀光一瞬,房间中的两个人分开了。 其中一个跌倒在地。 在至黑的一瞬间,绳子猛然往后一顿,哐当——所有力气挣在绳索上,他不堤防,向后猛然倒去。咚的一声,伴随而来的是颈弯处一阵解放。 死亡吗?还是重生? 舒彬恍恍惚惚,眼前的光亮铺天盖地,以至有失明的错觉,所有的空气汹涌而来。勉强抬起头,舒彬看见了一个泛白的影子,好像死神,也好像天使。白色的影子手中握着一把弯刀,弯刀上,仅有一滴血。他缓缓勾起一个笑,软软地闭上了眼。 而吴源,怔怔地看着截断的短绳,后知后觉摸了摸手,一手的鲜血。然间他笑了,笑得无害:“贺以驰,你来了。” 贺以驰大跨步过去伸手将舒彬扶了起来,锐利的眼神扫过这个男人。 吴源迅速转身。 “站住!”贺以驰喝道,大跨步要追过去,手边的舒彬却软软地倒下去。 分身乏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吴源轻轻松松跨出这个白色的房间,甚至在转角消失的瞬间,嘴角还勾起似笑非笑的讥笑——不要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骂了一声,贺以驰急切掐着舒彬的人中——今天,自己就是上天派来的救火员们,一个个都这么半死不活的。谁想掐了十下八下,手底的舒彬还是紧闭着双眼。 “见鬼了,你可别死!”贺以驰气急败坏。 舒彬软软的瘫着,但神思还没有飞远,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由远及近的疼痛——人中的痛越来越清晰,不把他掐醒誓不罢休。 又没死成,这种掐死人的力道不会太重吗? 舒彬紧紧闭着双眼,其实,很想这么睡过去,不再醒来,但实在被掐得太疼了。于是他缓缓睁开眼,白色的影子聚焦,除了贺以驰还能是谁。心急如焚的青年,脸颊两侧急得有点红,眸子有着潮湿的黑。 刹那,舒彬有点怅然,又有点感动,开口说:“行了。” 贺以驰当然也看见他睁眼,浑身冒火:“醒了早不说,想吓死谁呀。” 愤愤起身。 痛苦的从死到生的漫长,在钟表的显示,无非也就是三两分钟的事。舒彬转着恍惚的眸子:“吴源呢?” “跑了。”贺以驰从医药桌上抽出一块纱布,将弯刀上的血擦拭干净。他并没有把吴源赶尽杀绝的打算,只是隔断绳子的同时顺着刀势划过了吴源的手臂。绳之以法?出了这种事,以乌思城的布局吴源能逃到哪里去,除非有人特意放他走——放虎归山,贺以驰想知道他背后的人。 舒彬揉了揉脖子:“身手真好,跟贺妍学的吗?” 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贺以驰拾起地上的折纸,一个个陌生的字符,诡异的排列。他不认识这些公式,但心底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是什么?” 13.看不到的地方 “一种核酶的分离纯化。”舒彬微笑地直起身,背映灿烂的阳光,头发呈现出漂亮的暗金色,令人眩晕的光彩。 贺以驰目不转睛。 “很少人能懂,看得懂的人也找不到纯化的机缘。”舒彬勾起嘴角,高傲的笑,“不过,你真是没必要救我的,我活不了几天的。” 白眼狼。 “我也没打算救,不过你死了,谁来告诉我车祸是怎么回事!”贺以驰撩了他一眼,“咱们先去找夏维。” 舒彬收起了笑:“午睡前,我看见他和吴源走了。” “我知道。”贺以驰暗地骂了一句姓吴的王八蛋,多亏没发生什么,“吴源为什么要杀你?” “你不着急?”舒彬反问。 “我相信,夏维对付一个吴源绰绰有余,还巴不得他现在去找,够他喝一壶!”即使现在有点虚弱的夏维,贺以驰说得很骄傲。 “这么自信?” “我妈教出的人,再差也抵得上十个吴源!”前提是光明正大的决斗,而不是卑劣的黑手。 舒彬眼睛一转:“哦,你是在给吴源逃跑的时间吗。” 差点被这句话噎住。直白,直白到无懈可击。贺以驰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去追,他杀个回马枪,你怎么办?别转移话题,吴源为什么要杀你?” 说完全自信也不准确,贺以驰无法抑制想见哥哥的想法。 “他想从我这里取一样东西,我给不了。” “取什么?”贺以驰第一反应是:Cy。舒彬曾在乌思寻找过的。如果说能从舒彬身上获得什么的话,最有价值的肯定是Cy——看来,吴源也身兼数职呀,“他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因为,你来了啊。”舒彬淡淡地扫过一眼,“他破釜沉舟,以为我会怕死说出来,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到底存不存在,更别说在哪里了。” 贺以驰浑身一抖,舒彬这人真是了得,一下子看破自己的意图。 真的如话中所说他根本不知道Cy? 存疑。 贺以驰一边想,一边带着舒彬快速回到休息室。几十步的距离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意料之中,夏维安静地呆在那个房间,什么也没发生,吴源没有回到这里,终于放下心来。 “刚才向晚打过电话来,说秦中鸿实验的资料都消失了。但他找到了自己当时记的笔记。要不,先回家?”明明是对贺以驰说的,夏维的眼睛却望着舒彬。 贺以驰瞅了一眼舒彬。 舒彬则很坦然地接受两对目光的洗礼,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未曾完全消去的红色痕迹。 “跟我们回吧,医生都闪了,谁也不敢收留你。”贺以驰调侃。 舒彬站在原地,目光有点奇异:“回?不!” “为什么?” “你们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线索的,而且,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在你们身边,说不清的麻烦。”舒彬站在那里,即使说话,也有一种孤独的落寞。 死,这个字眼让人不舒服。是有点精神分裂,但不具危险性,即使极具危险性,贺以驰自信也足以拔除舒彬的利爪。 “已经是麻烦了,不在乎更麻烦。” “不!”舒彬固执摇头。 僵持之际,夏维忽然说:“你不想看看向晚吗?” 舒彬淡淡一笑。 “向晚一直很想念秦中鸿。你如果死了,他是唯一能让秦中鸿和舒彬在一起的人。”夏维加了一句,没头没脑,绕绕的。 想不到舒彬沉吟片刻:“向晚啊……也好。” 三人回到家,舒彬坐在沙发上开始了极其漫长的沉默。 厨房里,贺以驰忙得不亦乐乎。 “天天吃这种不咸不淡不油不辣的东西吗?怎么活下来的?除了呆研究室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抱怨的口气,不满的情绪,贺以驰麻利地将打包好的四个菜倒到白色碟子上。 一股浅浅的温暖慵上来,夏维眉头舒展,趁机问道:“以驰,以前你和我常下围棋吗?” “你那水平,不是自找不痛快。”撇了撇嘴,说话不带转弯的。 “噢。”夏维难掩失望,不甘心追问,“你记不记得,在围棋边发生过什么意外?” “意外?”莫名其妙,挺负责地想了想,“没。” 因为要留单独的一间给舒彬,把房间都锁严实后,兄弟俩就睡一起了。 当天晚上,夏维转辗反侧,脑子里满满的是晕过去之前十四五岁的贺以驰狡黠的笑脸、懒懒的撒娇、亲昵的声音。这个幻觉,未免太过真实了吧?从小贺以驰就爱抱着人睡,和妈妈睡时抱着妈妈,和哥哥睡时抱着哥哥,独自一人睡,就一定会抱个维尼小熊,抱得紧紧的,他不醒就别想松手。 二十好几的人,夏维以为他改过来了。 没想睡着后贺以驰就一直往夏维这边挪,眉毛皱着,手不自觉地往旁边摩挲,直把夏维逼得快掉下床了,顺手捞了一个抱枕往他怀里一塞。这招还灵,弟弟抱着抱枕挪回到了原来的领地,眉毛也舒展开来,蹭了蹭鼻翼露出满足的笑。 闭上眼,是贺以驰十四五岁虎气生生带笑的脸;睁开眼,是二十四岁棱角分明的睡容。终究是兄弟,娘胎里带来的亲近,虽然一直心有尘芥,但近了,就觉得不管发生过什么,都不要紧了。 “怎么还不睡?”蓦然的声音,重重的鼻音和不满。 夏维回过神来,贺以驰正瞪着他。 “不睡也不要动来动去!还让人睡觉不?”贺以驰拉下被子,气呼呼的把抱枕一丢,“热死了,有喝的没?” 有喝的也得起来喝。 在夏维琢磨着要不要起来伺候他时,贺以驰竟然自己起床跑客厅弄喝的了,不知倒腾些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房里,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可没过多久又翻过身摸了过来。夏维脾气好,把抱枕捡起来塞到他怀里,就这么轻轻松松给打发了。 第二天清晨,贺以驰依旧起得早。 舒彬起得更早,被关在房里,悠哉悠哉地看书。贺以驰告诉他:“向晚已经向上级反映了,我们也不能带你四处溜达。先吃饭,吃完后就去研究院。” 舒彬完全不在意,就是脸色更苍白了点。 贺以驰伸展了一下手臂,骨头咯吱咯吱的响,原地蹦了几下,浑身很得劲。他今天穿了一件嘻哈港范儿的短袖,胸前画了好大一个怒目金刚,他个子又高,凛凛一站,金刚能把人唬一大跳。 夏维从厨房探出头:“以驰,多穿一件。” “懒得脱,中午就热得要死。包子哪里买的?”见桌上很罕见地摆了早点,梅菜包子,一咬,汤汁黏稠,香甜鲜美的油往外滋。坐下,又拿起一个,饶有兴致的问。 乌思不大,哪一家美食店的东西贺以驰没尝过? “菜市场最里头新开的一家,好吃吗?”夏维把研磨好的五仁豆浆端到桌上,热气腾腾。 贺以驰撇了撇嘴:“比妈做的差远了。” 贺妍擅长做大鱼大肉,梅菜扣肉、红烧肉、烧猪蹄、油焖肉等等无一不是拿手好戏,普普通通一块肉,无论肥、瘦、或是肥瘦相见,都会变成垂涎三尺的一道菜。贺以驰跟着母亲,口味变得重了、也变得刁了。夏维跟着夏友宗,一年到头就是下馆子炒菜,馆子里的手艺都一般,夏维也被养得不挑。这几个包子,也是夏维问了一圈人。 口里说差远了,贺以驰手可一点不留情,三下五除二,梅菜包子被他挑吃完了。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夏维问。客厅喝水,哪有喝这么长时间。 “看舒彬还没睡,问了他几句。总觉得怪怪的,难道是因为精神分裂所以没事就说自己要死吗?”神经病的世界,不是普通人能懂的。 “吴源上哪去了你有消息吗?”夏维又问。 贺以驰吹了一记口哨,轻轻松松地回答:“谁知道呢,杀人未遂,跑路去了吧!” 夏维知道又问不出实情了。一旁走过来的舒彬哼了一声:“他才不会跑路呢,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跑。” “他要什么?”夏维好奇的问。 舒彬又哼了一声,眼睛向上,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贺以驰真见不得这种眼比天高的德行,敲了敲桌面,不屑地说:“夏维,管他做什么,吃饭!” 斜了他一眼,舒彬不经意地说:“还是这么护着你哥。” 还是……贺以驰脑子的神经又一抽。这种熟稔的语气,他怎么会对自己这么了解?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向晚慢悠悠地进来,带着两个黑眼圈。他一向来不把夏维家当别人家,很自然地坐在桌子上。更稀奇的是,早餐还真有他的份。 舒彬安安静静喝完豆浆,吃了四个小笼包子,伸手去取第五个时,忽然手一晃,停在半空,那么一瞬,他慢慢地收回手。 把包子夹到他碗中,夏维微笑示意。 想不到舒彬不再吃了,反而摁住了心口,头慢慢低下,眉毛难受皱起了起来,越皱越紧。 “怎么了?”贺以驰眼睛利,伸手拍了拍舒彬的肩膀。 应着他拍的节奏,舒彬咳了好几声。 咳嗽声又尖又厉像石头刮地面,高高低低,听得人耳后根麻麻的难受。好不容易咳完之后抬起头,嘴角赫然一道鲜血,陪着他苍白的脸、黑色的眸子,那样子跟吸血鬼一模一样。 14.再遇 四下安静,双生子直愣愣看着他。 舒彬拿起面巾纸,轻轻擦了一下嘴角,微微一笑,瞅了一眼贺以驰,又盯着夏维说:“不好意思,老毛病了。如果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你们会怎么办?” “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夏维诚恳地说。 “搞笑呢,要不要先去看个病?”贺以驰不悦地打断这种不详的回答,最恨这种有病不去看、非把自己活得跟骷髅似的人,搞得周围的人紧张兮兮都伺候着一个。 向晚没说话,双眼盯着舒彬。 舒彬喝了一口豆浆,顺了顺气,看着唯一一个正面回答他的夏维:“真没魄力,难道不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跟精神病没什么好讲理的,贺以驰嗤之以鼻。 吃完饭,晨曦柔柔照进房子里,舒彬看着忙碌的贺以驰和在一旁歇着的夏维,说:“你们俩的分工很明确!” 夏维会意:“不一定。但一个做饭另一个就得洗碗。” “真不错,还真跟手性分子一样。” 手性分子? 舒彬笑了笑:“对!楚郁以前说过,你跟贺以驰就像手性分子——结构上对称,但又不能完全重合。不管怎么旋转,都不会重合。” 向晚和夏维同时沉默了。 夏维沉默的是,他莫名提到了楚郁,而事实上,舒彬跟楚郁也是没打过交道才对呀——楚郁去世四五年后,舒彬才来到乌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郁还跟你说过别的吗?”夏维脸色肃然。 “我和他不熟。”舒彬丢了一句。 夏维僵了,好比严阵以待,结果对手还没出招就在自己跟前跌了一跤,叫人情何以堪。求助的眼神转向向晚,奇迹般的向晚竟然一直没有说话,跟他说个什么也是恍恍惚惚。 霜降时节才过,露水成霜,黄叶落了一地,风一吹,手臂起一层鸡皮疙瘩。安静地走向研究院,贺以驰和向晚走在前方,夏维和舒彬跟在后头,很安静。 不知有意无意,竟然走到了乌思广场。 果然,舒彬慢下来。 “这个地方……”舒彬停下步子,似笑非笑,“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贺以驰心被提起,这段往事,莫非是他跟秦中鸿最后一别?若是,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有一年下雪,我站在这里看风景。”舒彬难得出现正常的表情——愉悦,“很多小朋友打扮成玩具在这里玩,像鱼啊、树啊、还有四四方方机器人型的,有一个扮成毛绒熊,看不到脸,见人就推,非把别的小朋友推得跌倒才罢休。” 三个人没吭声,这种回忆啊,真违和。 “最后毛绒熊推烦了,他就走过来,扑倒你身边,就亲开了……”指着夏维,舒彬笑得开怀。 夏维莫名其妙,笑点全无嘛。 见三个人都没什么反应,舒彬反倒奇怪了:“你不记得了?” 这种小事都记得,这辈子也不用记什么大事了,夏维坦然点点头,含蓄地说:“我奇怪的是,你竟然知道,我的小时候?” 舒彬随手指了一下贺以驰:“这种事怎么忘得了?我是把你们拉开的人——” 咦?情况变得微妙。 贺以驰尴尬地瞅了向晚一眼,想起自己小时候确实很喜欢套进毛绒熊里面推人,但天地良心,他可真没有乱伦到亲自己哥哥——说起来,倒是记得扮成毛绒熊亲过向晚,那时还蛮小的:“咳,赶紧走吧。” “真是奇怪,你们,跟小时候不像了。”舒彬以指抵下巴,才一思索,忽然又皱眉了。 紧接着咳咳咳地剧烈咳嗽起来,很快抱着肚子弯下了腰,极力克制着捂住嘴巴,肩膀随着咳嗽声一耸一耸。 难得向晚插了一句话:“你,先去医院看看病吧?” 使劲咳了几十下后,带着季末的凄凉,舒彬勉强抬起脸,摇了摇头,脸色白的已经没法看了。全身力气都被咳完了似的,削瘦的身体直不起来,他按住了胸口,双腿不自觉地颤抖。 夏维心有不忍,走过去递出右手:“还是上医院吧?” 舒彬没有接他的手,只是掠了掠乱乱的刘海,向后看了一眼:“不需要的,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有人在跟着我吗?” “你想多了。”向晚回答。 擦了擦嘴角,舒彬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子。 “以驰说吴源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东西,是吗?那东西是什么?这是他害了你多少次了,我要向上面汇报。”向晚旁若无人地问。 “不,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不需要?因为你要死了吗?”向晚直视舒彬,问得犀利。 “你以为呢?”舒彬反问。 就在夏维担心这两人是不是要吵起来时,向晚别过头,隐忍着诸多想说的话:“走吧,到研究院就好。” “我想去买包烟。”舒彬说,“好几年没抽过了。” 一直旁观的贺以驰一怔,从兜里摸出一张钱。 广场旁就有个小卖部,不过五六米的距离,舒彬对这里很熟悉,拿着钱慢悠悠地走过去,步子还有点不稳。到了柜台前,也并没有立刻拿烟,而是仔细看了一会儿,想找到喜欢的那款。 就在凝神之际,忽然一个黑影向他冲过去。 贺以驰眼疾手快腿更利落,几个箭步,一个扫堂腿秋风扫落叶一样扫过去。黑影触到舒彬的一瞬,砰的一声倒地。 惊得小卖部的老板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人就被撂倒在自己眼前。 贺以驰一把钳住黑影的手,皮笑肉不笑:“吴源,又见面了。” 这个试图攻击舒彬的不速之客正是吴源。 吴源仓惶地站了起来,被踢得够呛,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半弓着身子,声音发颤:“你,到底愿不愿意把药方说出来!哼,我活不了,你也活不了!老实告诉你,我早在你的药里下慢性药了。” “我本来就活不长。”舒彬一边回答一边镇定拿了烟走出小卖部。 完全不理会背后的吴源。 吴源怎么能让他走,挣扎着追上前吼道:“你给我站住!想要我的命,你想得美!我就是把自己撕成碎片也不会让你得逞的!你这个……你这个王八蛋!” 到底是谁要谁的命,贺以驰堤防着他别伤了舒彬,对于其它倒是没有拦着,反而期望越闹越开,看个究竟。 舒彬回过头,眼睛狭长狭长的:“烂命一条,我不稀罕。” 轻蔑,不可一世的高傲。 “你给我停下!你、你、你……”吴源又气又急,被贺以驰踢中了腿骨,这会儿痛才抽上来,怪怪的笑了,“贺以驰,把这个人领回家,你会后悔的!” 说着还要扑上来,贺以驰左手稍微一抬,四两拨千斤吴源被晃到一边去了。 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吴源一个猛虎下山再度扑过去。 实在懒得拨了,贺以驰索性长腿一伸,在吴源的脚腕上一勾,吴源啪的一声跌倒在地。他扑人的姿势笨拙、跌倒的姿势更笨,直接就是狗吃屎似的往下跌,鼻子脸嘴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趴在地上好半天,吴源抹了一把脸,鼻血沾了一手。 看到鲜艳的血,顿如天崩地裂,吴源先是瞪大了眼睛看血,后又看舒彬,见到鬼一样,眼神惊恐仓惶,越瞪越大,而后白眼一番,晕过去了。 贺以驰愣了,呸了一声,伸手用力将他掐醒。 吴源慢悠悠的醒过,两个眼睛空空洞洞。不看舒彬,不看贺以驰,只是空洞的睁着。 这又是中什么邪了!贺以驰暗骂了一句,那边向晚早就拨通了电话。120的车速度不是盖的,不出两分钟就到了。 15.魂归 “舒彬,你对吴源做了什么,他对你……”可不是一般的恨,简直是恨之入骨,好歹昨天还有递巧克力的伪善呢,今天就赤裸裸了。 舒彬从容地点了一根烟:“不知道。” “昨天我还以为他想杀你。”贺以驰伸手,也抽出一根,却不点火,而是用手慢慢将烟碾在两指之间,“现在看来,是你威胁到了他的安全,才对呀。” 舒彬吐出一口烟,微闭双眼:“他是庸人自扰。” “你做了什么,让他对你又恨又怕。”那些威胁的话,不过是外强中干,“对了,他刚才说给你药里下了什么,你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又一阵秋风袭来,舒彬的短发凌乱萧瑟:“我从没有喝过他给的药。” 奸诈。 “或许我死了,成灰了,他才不会胡思乱想吧。”白烟缭绕,舒彬的眼神有点迷离。 站是一旁向晚则欲言又止。夏维蹙起眉,他不习惯烟味。咳了两声之后,烟味反倒由鼻子吸入了肺里,更加难受。 “不喜欢的话……”舒彬侧头瞅了他一眼,“你可以离远一点。” 什么话这是。夏维没打算和他讲理。 “你真的没对吴源做什么吗?他怎么会这么歇斯底里?”夏维一边问,一边按了按腰部,膈着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贺以驰给的弯刀,吴源都被警察控制了,防身也是排不上用场了。 很自然地拿出来,想还回贺以驰。 舒彬又瞅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弯刀的深咖压纹皮套上,很显然被吸引了,连烟灰飘落在手中都没有拂去。专注到极为异常的眼神,夏维还没反应过来,舒彬的手就毫无先兆地伸过来了。 握着皮套只觉得眼前一亮,刀已经被舒彬夺了过去。 这是武器啊! 夏维大惊,急忙要抢回。舒彬哪里肯让他抢,仗着刀在手里,反而挥了一下。也就那一瞬,手碰到刀的一瞬,嗤—— “不要你的手了!”横进来的贺以驰将夏维衣领一拽,往后一丢,眼睛瞪圆了大声吼道,“我不是说了吗?让你不要靠近他!” 可是,刀—— “要手还是要刀!”怎么有这么白目的人,贺以驰恨铁不成钢。 一滴血,两滴血,三滴血……夏维无名指上的血一点一点坠入地面,溅起血花。刀锋真利,明明没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已经直起腰的舒彬,舒彬的手中多了一把弯刀——曾属于弟弟的弯刀,因为弟弟的叮咛,他就一直放在身边。 有,这么快吗? “舒彬,把刀放下!”贺以驰冲舒彬喝道。 舒彬偏头笑了,将刀尖对向自己的脉搏,细长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的笑着,看着贺以驰将夏维护在身后。 站在一旁的向晚脸立刻煞白煞白,急忙将夏维的手抓过来,血,双手不停发抖,像看见了最恐怖的伤口一样——明明,只是一道普通的伤痕。见向晚这么惊惧,夏维安慰道:“没事,只是很浅的一刀,也不疼。” 向晚置若罔闻,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舒彬。 舒彬也定定地看着他。 两个人,在无他的世界,交织着视线。很慢很慢的,向晚吐出一句:“老师,你已经杀了舒彬,不管有什么恩怨都已经了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夏维,他又没有做什么。” 老师? 正准备夺刀的贺以驰停下,莫名其妙看着向晚,不明白他这句颠三倒四的话。 舒彬狭长的眼睛一亮:“终于,知道我是秦中鸿了?” “我宁愿你不是。”眼中如有闪亮,向晚抓住了夏维的手,“老师,你是要杀死夏维吗?” “我从未想过杀谁。”舒彬慢慢擦去刀刃上的血,“只想看看这把刀。” 一听这诡谲的对话,贺以驰连忙抓起哥哥受伤的手,还好,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一道血痕,没有毒,没有伤到要害,不由急切的问道:“向晚,怎么回事?什么杀死不杀死的?” “老师,6年前,你就是这样,让舒彬死去的,不是吗?”向晚的双唇发白。 舒彬沉默了,眉宇扫过淡淡的忧郁,嘴角却上翘:“向晚,是昨天才知道的吗?你还是太迟钝了。” “我宁愿一辈子不知道,老师。” 这两人打哑语,却让夏维一旁晾着,贺以驰急了,打断云里雾里的对话:“向晚,你也疯了吗?他是舒彬,跟秦中鸿半冒关系都没有。昨天,我都验过他的DNA了。” 一根头发,查出了舒彬的一切,包括他日渐衰退的五脏六腑的功能。 他也曾怀疑过舒彬的身份,以为他是久居于乌思城的熟人。但事实上,精神分裂说自己是秦中鸿的舒彬确实是外来人。没有整容,没有任何两样。 向晚直视舒彬:“老师,选择别人做你的寄生体吧,夏维不适合,即使以后……贺以驰也不会放过你的!” 寄生体? “我从不屑伪装成别的人,更不用说寄生。他的伤,没事!”不知怎么的,那高傲的笑,看上去很悲伤。舒彬坐到椅子上,目光移开,看向远方,不再与向晚对视,“寄生的游戏,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够了? “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夏维呢?”向晚指着贺以驰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超过你的想象,即使模仿,贺以驰也会识破的。换一个人吧,现在还来得及。” 夏维的心猛然一坠。 “都疯了怎么的。”贺以驰差点一口血飙出,TMD跟精神病人还有什么天可聊啊,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好不好,从刚才到现在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夏维手上的血都被风干了有没有啊,“夏维,你去上点药。” “别动!”向晚脱口而出,“已经感染了!” 已经感染了? “夏维,你忘了舒彬是怎么疯的吗?他当年就是在这个广场,被老师……”向晚顿了一顿,还是说出口,“在那以后,舒彬疯了,是因为感染了。” 往事竞相追逐,永生无法忘记的一幕,别人是生离,他们是死别,秦中鸿将舒彬的中指一口咬破,鲜血直流。如闪电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而今,夏维的鲜血汩汩。 不是无意吗?怎么会感染,一个普通的刀伤怎么可能感染?触摸之下,夏维的手腕冰凉,贺以驰的心更凉,声音发抖:“到底怎么回事!” “向晚,他不会死。因为,我不屑。”舒彬冷哼一声,冷笑的弧度,如此熟悉。 向晚嘴唇颤了颤,指着舒彬说:“他,就是我的老师,秦中鸿。我也是昨晚才恍然大悟。” 嗡的一声,贺以驰头皮炸了:“TMD说清楚。” 这一切,源于秦中鸿的研究。 头发离开了头皮,它就已经死去了,但即使死去,也铭刻着DNA上所有的密码。去世前,秦中鸿一直在探索DNA上的记忆是否会延续?而且不仅仅是单纯的记忆保存,在脱离了本体之后独立生存并繁衍,从而让记忆全面复苏,最后在寄生体上鸠占鹊巢。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很诡异的突破点:“鬼”,所以,他去了陵园。 “向晚,你说错了,不是研究鬼。”舒彬擦去嘴角的血,今天已是第三次。学术上,他是一个严谨的人,容不得一丁点儿错误。 “可你经常呆在陵园。” “那是为了研究DNA的代谢,我不止在小白鼠身上提炼,也会从鱼和植物种子的胚芽上提炼。去陵园,只因为那里的植被最茂盛,没有人工培植的东西。不过有一天中午,我太累了,在陵园睡着了。” 听来可笑,秦中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二十年前的乌思,像军队一样严肃。梦清晰得如同真实,好奇之下,他去查阅乌思过往资料,发现梦竟然和多年前的现实一模一样。一般人都会以为,肯定是以前见过类似的照片。 但秦中鸿没有这样想,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也许是,残存的DNA记忆——或者是一种从未被发现的生物酶,因为机缘巧合没有死亡,而是寄生在了陵园,并一直艰难生存着。同样机缘巧合,生物酶侵蚀到他的神经,给了他一个曾真实存在的梦境。 进而,他又想到,经常会有这样的说法,有的人路过坟墓边,被勾了魂,鬼上身之类的。 不就是,带着记忆的生物酶独立成长,逆袭成功了么? 舒彬一边述说回忆,一边笑了,跟平常的高傲完全两样,是满足的笑:“要做这种研究,当然是陵园最合适。果然跟我预料的一样,人死之后,在特定的机缘下,微生物酶会留下,并且存活——这种概率非常非常小,但是有。我的研究,就是将小概率变成100%的可能。” 高科技之下,什么不可能,加上本身就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秦中鸿成功了!他通过极其复杂的工序,让微生物酶在特定条件下起特定反应,并成功找到一个宿体,存活下来。 16.春归人未归 向晚喃喃:“我记得,有一个走路像鸭子的兔子。” 听起来、说起来都像是笑话,他亲眼见一个白兔不是并腿跑跳,而是左摇右摆踉踉跄跄,像鸭子一样。向晚笑话了好久,他一直以为,兔子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生物,是鸭子。 其实,那是鸭子的记忆,侵蚀了兔子。 “我成功了,但舒彬却要离开了。”舒彬,不,应该是秦中鸿呼出一口气。完全不同的容貌,却是一样的深邃高傲。 故事,还是那个简单的故事。 “我一直求他不要离开。他却说,不可能。”只是重复的话,现在听来依然伤心,“那一天,向晚告诉我,舒彬会乘车离开,我还做着实验,就冲出去了。” 就像所有的悲剧一样,偶然中带着必然。 “我没有用人做过实验,我自己就是第一个试验品。”秦中鸿别过脸,昨日历历在目,如何能忘,“当时只是想,假如实验能成功,他就能感受到我有多么的痛。” 贺以驰不理解个中深奥的原因,直抵结局:“你咬了他一口就是让他感染了,带着你的记忆的,生物酶?” “我没有研究出通过空气传播的途径,血液,是更精准的方法。” 如此一来,舒彬的发病状况,就是秦中鸿记忆生物酶的兴盛:先是生病,昏迷,后是争吵——秦中鸿的记忆DNA的生物酶苏醒。因为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舒彬的防疫力急速下降。而秦中鸿用情至深,强大的意志力令他在两人共存的状态下,占了优势。 两人的争执,在外人看来,就跟舒彬精神分裂了一样。 作为被寄生的一方,舒彬会束手就擒? 贺以驰困惑地问:“舒彬难道没察觉不对劲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感受着我的感受——我所有的痛苦,他都亲身体验了;我最深的爱,他也感知到了;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也折磨了他。”静默片刻,记忆恒在,秦中鸿扬起头,“但我还没有强大到控制他的意志,甚至端一杯水,我都不能自主。” 对于当事人来说,痛苦长久到足够耗尽仅有的愤怒。 “当他的意志涣散、消减时,我比他还恐惧。我害怕他在某一天不再和我争执,感受不到他的恐惧和惶恐。最后,我告诉他,生物酶的缺点,它害怕热闹、害怕鲜艳的红色。” 仿佛预知到结果,没有一个人说话,更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还有一点点爱。他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着我死时的模样……我求他离开疗养院,只要跑到有火的地方,我的意志就会消失。”秦中鸿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中,“但他没有,他说杀死我一次就够了。” 贺以驰听得酸酸的。 “有一天,睡觉前,他说了一句:‘我能做到的,仅仅是离开。’第二天,他的意志再没有醒过来。”秦中鸿抬起脸,因为苍白,嘴角又流出一丝血,红得渗人,“任何人,都不以情深为借口,剥夺他人的自由和生命。我很后悔。我宁愿舒彬活着,我恨他;也不愿他以死来换我廉价的原谅!——可他死了!” 向晚的惊惧渐渐冷静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如此熟悉,不止是模仿。 “我只是想看看这把刀。因为,舒彬用过,我就是想看看。”秦中鸿将弯刀放在木椅上,“是他的刀,有两把,他总是随身带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贺以驰将刀拿起,轻轻划过木椅,立刻出现一道新痕:“你恨舒彬吗?” “他坚持要离开时,恨得要死。”秦中鸿擦去鲜血,衣袖已经完全红了,他完全没有在乎。 “你想过,他离开你,是迫不得已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一生就圆满了。”秦中鸿淡淡笑了,“不是无爱的人生,不是被玩弄,不是被抛弃,而且还是被爱的。” 一直在听的夏维忍不住说:“他确实爱你,不然也不会,明知可以杀死你,却不杀死你。” “另外一把刀在哪里?”秦中鸿没有直面回应。 贺以驰将自己的那把拿出,一对弯如满月一样,寒光凛冽:“有人告诉我,将这把刀给舒彬,也许会得到我想要的。” 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他的刀,怎么会在别人的手中?”秦中鸿看着贺以驰,忽然说,“你是军队的。” 贺以驰点了点头。 先是疑惑,后是恍然,他望着贺以驰,嘴角的血已经干涸,重复着说:“你是军队的?所以,舒彬,他……” “他来乌思的目的,也许和我的一样。所以,他的离开,也是身不由己。” “是吗?已经不重要了。”秦中鸿裹了裹风衣,寒风袭来,他忽然问:“那家奶茶店还在吗,我想喝了。” 有点奇怪,夏维也没有多问,果真去买了。 修长的身影很是萧瑟,贺以驰紧盯着哥哥的背影:“秦中鸿,夏维的伤真的不要紧吧?”他听得毛骨悚然,如果秦中鸿在刚才那一刀再带上什么奇奇怪怪的酶。 秦中鸿缓缓地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我还要续命吗?这一辈子已经够了,除了后悔就是伤心,再过一辈子,我也找不回舒彬,这么过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向晚忽然跪下,抱着秦中鸿的膝盖:“老师,对不起,当初,我不该告诉你他要走!” 难得,秦中鸿浮起了平静的笑,轻揉了他的头发:“不,怎么做,都会后悔。不管他走到哪里,我都会杀死他的,当时我已经……只有死亡,才能停止。” 向晚头慢慢低下,额头靠在老师的膝上,像猫一样缱绻。 悲伤,但柔软,贺以驰还挺难为情的,别开脸,看着夏维转过金黄的银杏树,消失了晴冷晴冷的阳光里。安静的阳光、穿透安静的风,在静寂无声中。 仿若对着空气,贺以驰喃喃的说:“舒彬为什么不肯告诉你他离开的真相呢?” 很快,清冷的阳光里,夏维又出现了。 贺以驰松了一口气。 心想就算有什么后遗症,大不了就给夏维请个跳大神的来闹一闹得了——头疼,现在还有跳大神这个行业没?实在不行,家里整个壁炉,天天烧火,看能不能烧死那个什么酶。 “喏,你的红茶。”夏维给贺以驰递过去,然后说,“秦师,这杯奶茶……” 没有下文。 贺以驰转过身去,看见秦中鸿头轻轻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晴冷的阳光为他长长的睫毛刷上了一道阴影,嘴角的血,风中干涸——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笑容,如此恬静、从容,酷似贺以驰看过的照片,这也是高傲的秦中鸿从没有过的。 也许,生命的最后一瞬,秦中鸿终于释然了。 也许,生命的最后一瞬,是舒彬回来了。 向晚抬头,泪如雨下。 17.楚钒 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三人隐瞒了事实。 医院的检查出来得很快,舒彬的身体各种机能都已衰退得不像话,完全不是表面上那么精神。猝死也好,病死也好,都有可能。 一直担心那个夏维手臂上伤口,贺以驰跟悲伤难抑的向晚反复确认几次,最后几乎将向晚激怒才闭嘴。也认真回想了秦中鸿的言语和为人,觉得值得信赖。无奈之下,将乌思小城大大小小的蜡烛一扫而光,全部点上。 夏维则将秦中鸿呆过的房间消毒了又消毒,又把整个客厅都打扫了一下,总担心那听上去跟游魂一样的生物酶可能会存在。 洗过澡后浑身湿漉漉的舒服,贺以驰裹着浴巾出来,湿答答的拖鞋印出一个一个水渍。他搔了搔头皮,皱了皱眉:“消毒液喷这么多不会中毒吗?” 夏维一手拿着消毒液,一边盯着肆无忌惮的水渍:“求个心里踏实。” 贺以驰大咧咧坐下,绒绒的毛巾揉了揉头发:“吹风机呢?” “没有。” 贺以驰撇了撇嘴。山顶洞人的生活,归罪于夏维太过定式的生活:总是早上洗头发,头发又是短碎发,所以用不上吹风机之类的玩意。时间的流逝在夏家显得特别缓慢,好像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跟单曲循环一样。 “不知道乌思的上级会怎么处理秦中鸿……呃,去世的舒彬。” “向晚申请让他葬在陵园,审批很快就会下来。” “怎么处理吴源?” “听说已经秘密转移了,上级总是很神速。”凝神了一会儿,夏维开口,“向晚现在很伤心,你要不要去安慰安慰。” 贺以驰嘴角抽了一抽:“算了吧。” 今天向晚心情很糟糕,贺以驰也想过,要不要陪在他身边聊聊天喝喝酒之类。问题是:贺以驰不是善解人意的人,左一问右一问,把向晚烦得更头疼,直接将他赶回家。就算曾经热恋,现在已经相看两平常。 犹豫了一下,夏维伸出手:“房间里,秦中鸿留下的。” 一朵白色的郁金香折纸。 贺以驰将郁金香小心地拆开,上面写着极为清晰的一行字:让死亡,永远成为死亡。 作为一生的结语,笔迹开晕,跟下过雨一样。如果重生就意味着心爱之人的死去,是绝对不愿意重生的吧。贺以驰闻着客厅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全身犹如抽空一样,所有的担心,随着这一张折纸烟消云散。 “你还是到我房间睡,那个房间味道很重。”夏维低声说。 比起秦中鸿研究出的可恐的威胁到生命的不明生物来说,兄弟间的排斥隔阂可以忽略不计。 白天费的脑细胞太多,贺以驰如惯常一样倒头就睡,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能在被窝里拱来拱去。被窝有一种属于夏维的味道,暖而微甜,像初冬的阳光一样,这样的味道让人放松。 “那把双刀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有舒彬的东西?”声音响起,夏维原来也很清醒。 “上头给的,说是有用。”贺以驰把被子拂掉,“我琢磨了半天,最大的可能是舒彬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夏维睁大了眼睛。 “秦中鸿既然见过,说明舒彬是随身带的。这种东西交给上头,要么携带了信息,要么是表决心——殉情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舒彬为什么走得这么急?真相也许是:上头急着将他召回,他没法和秦中鸿说。” 夏维沉默。 “有些人从没有相爱,但世人以为他们深爱;有些人深爱彼此,但总被误解成无情。”贺以驰的声音懒懒的,“怪不了别人,有秘密的人,本来就比别人辛苦。” 贺以驰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并且,做梦了,而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黑白色的梦。坐在白色的河边,折断黑色的树枝,灰色的人群来来往往,他在赶路,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路。 即使明知是梦,在黑白的世界他还是走得很匆忙。 所以,看到明黄色的火焰时,他眼睛一亮,讶异地看向周围。没有人,温暖越来越高,直至胸口暖似灼烧。不止是灼烧,火焰还一簇一簇地跳跃着……火焰猛的一跳,跳到了觉醒的神经。警觉的贺以驰不满地睁开眼,果然是夏维又在扯被子。揉了揉眼睛,连续两个晚上,他都要被夏维的小动作吵醒,感觉糟糕透了:“又怎么了?你晚上也不用睡觉吗?” “我不习惯和别人睡。”夏维声音哑哑的。 “你可以睡客厅。”贺以驰丝毫没有鸠占鹊巢的罪恶感。 “秦中鸿的这条线索断了,下面该怎么办?”空荡荡的房间,有着夜的回音。 “谁说断了?楚郁不是还有个儿子。”依旧闭上眼,把卷掉大半的被子一松,跟猫一样懒懒舒展了一样身体,翻了个身。呼吸,不对劲。微睁眼,鼻尖对着鼻尖,他脊背划过一阵恶寒,慌忙转身,背对着哥哥,数羊数羊数睡觉。 楚郁、楚郁夫人相继去逝,仅剩下一个孩子,现在都上高三了。估计要找的线索早被大家搜刮得一干二净。如能偶遇当然最好,对方也不至于竖起浑身的毛堤防。 “楚叔叔的孩子习惯沿着河晨跑,说不定能碰上。” 窗外还是朦朦胧胧的半明半晦,贺以驰咬了一口包子:“叫楚钒,是吧?” 贺以驰老远就看见河边有个高挑的男孩对着研究院的墙壁挥拍练网球。 男孩穿着修体的白色网球服,非常惹眼,两条腿飞快交替着。每每在网球就要弹到河里去时,两手握拍反手急截,双臂有力,抽出的球恰到好处,砰砰的沉闷声音富有节奏。每挥一下,举重若轻的运动美感令人炫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不错,是真是青春逼人啊,十六七模样,阳光下洒下细细的汗。 贺以驰冷哼:真爱炫耀,也不怕一个重手,球就被反弹到河里去。 男孩停下,彬彬有礼地问好:“夏师早。”他的年龄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骨架比同龄少年略高大一些,手臂匀称地布着细腻的肌肉,肌肤泛着青春的光芒,英气十足。不是年少轻狂,而是不同于同龄人的稳重、有礼,一眼就能瞧出的好孩子——老师们特喜欢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那款。 “早上好!”见男孩的目光满是好奇,夏维介绍,“楚钒,这是我的弟弟贺以驰。来乌思做实验支持,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乌思并不大,双胞胎更少见,过目难忘。 双眉一弯,楚钒笑得爽朗,大大方方伸出手,丝毫不见拘谨:“以驰哥哥好!” 贺以驰毫不客气,大手握过去,摇了两下后猛一用力,楚钒立刻疼得跳了起来,眉毛鼻子顿时皱成一团。 “叫贺哥就行了。”贺以驰大大咧咧地松开手,“就这点力气,还得练!” 手背一片红,楚钒甩甩手,鼻翼一皱笑了:“多谢贺哥手下留情,跟贺哥当然不能比了——不过十年后就难说了。” 落落大方,不输志气。 贺以驰眉毛一扬:“哼,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我倒退十岁,你也不定能赢不过我半只手。” 惨不忍听,夏维插话:“楚钒没去学校?” 楚钒微微一笑,内敛中透出一丝骄傲:“前几天收到保送的消息,老师批准我可以在家休息了。”优越到一定程度,才会早在十月底就收到保送的消息。果然是楚郁的儿子,继承了他骨子里的聪明。自从楚郁和楚夫人去世后,双方的亲戚争相领养楚钒,都被小楚钒拒绝了,宁愿一人留在乌思,直至现在。当然,如果上了大学之后,再回来的机会就很小了。 夏维拍了拍他的肩膀:“真不错,有没打算去哪儿玩?” 楚钒将网球放入兜里,英气的脸庞添了一丝稚气,掠过额前碎刘海,面露向往:“很想去爬雪山,就是……”从没有爬过,甚至从没见过,所有的人都说太危险。 夏维说:“雪山啊,你贺哥哥十岁就征服过。” 贺哥哥?有没有更恶心的叫法?贺以驰抖落一身比爬雪山还寒的寒意,长眉一挑,蹭了蹭鼻翼:“小子,那地方不是你想爬就能爬的。之前爬过没?爬雪山要带什么知道吗?缺氧了怎么办?万一食物不小心掉了怎么办?累了怎么办?遇上突发的狂风暴雪怎么办?” 楚钒带着笑意很诚实地摇头。 贺以驰好感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没事,哥教你!” 18.爱有天意 最后一丝陌生感随着贺以驰的勾肩搭背被抛到了大西洋,楚钒激动了,兴奋到跃跃欲试:“真的吗?贺哥以前爬过什么山?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危险的事?” “特危险?差点没命算不算?想当年,哥想考入特种兵,第一个任务就是挖出埋在雪山顶上的一个……”贺以驰来劲了,声音无端就沧桑了。 故事一旦开讲,就长了。 楚钒丝毫不掩饰好奇,带着灿烂的笑认真听,时不时问个问题。 夏维跟在背后听得津津有味:自己的世界,贺以驰从来都理解不了,也懒得了解;贺以驰的世界,何尝不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 双胞胎又如何,成长的环境注定两人没有办法相通相知。 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区门口,楚钒意犹未尽:“贺哥,上我家坐坐吧,你说的那些装备我听都没听过呢,帮我看看——明天就是申请物资的截至时间,都得记下才行。” 乌思小城物资全靠从外运输而来,居民可通过小城内部网络申请购买各种超市买不到的物资。每月的一号和十六号是截至日期,错过此次,还得再等半个月。 求之不得!贺以驰大喜,很不客气地跟上去了。 房间的家具大多半旧,收拾得很整齐。将网球拍收拾好,楚钒熟练地为两人冲了果汁,橘黄色充盈着高高的杯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楚钒看了看窗外,脑袋一拍:“呀,光顾着说话差点都忘了。贺哥、夏师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看着龙卷风一样快步出门的人,贺以驰纳闷:“什么事这么急?” 楚钒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引着一个人。 贺以驰伸长脖子,才看清缩在楚钒背后青年的模样:二十多岁模样,清清瘦瘦的,脸色白皙,眸子黑如墨。背部略佝,头发乱得跟鸟巢一样,叫人过目难忘的是还穿着款型特老的黑色板鞋。第一眼,贺以驰就知道,这人绝对是乌思研究院的研究员,天才特有的——木讷的表情及纯粹的眼神,都在脸上写得一清二楚。 看清来人,夏维讶异,站了起来介绍:“左师?贺以驰,这是数学科室的左弘左师。” 看着贺以驰伸过来的手,青年左弘不知所措。 琢磨了一下,左弘先是伸出左手,觉得不对劲又伸出右手,还是不对劲又把右手缩回去,左手还孤零零地吊在半空中,一脸迷茫和纠结。面对这个不知伸左手还是右手的天才,贺以驰当机立断,放下右手,换过左手,和左弘有力地握了三下,这场左右手的纠结这才算结束。 左弘很沉默,沉默到至始至终贺以驰都没听过他的声音。 左弘也很拘谨,眼神从不与人对视,总看窗外,要不就盯着楚钒忙来忙去。 楚钒早就习惯左弘的举止,不勉强;夏维对他也熟悉,不以为怪;贺以驰更洒脱,没两分钟就把左弘这个大活人忘了:“楚钒,打开电脑,我给你选上。” 电脑在楚钒的卧室。 卧室是整个房间最大的,应该是以前楚郁住的。 一进去,贺以驰就有一种置身深海的错觉。房间的绒质窗帘没有拉开,厚厚的深蓝色遮住了80%的光亮,楚钒唰的一声拉开,灿烂阳光骤然倾泻,贺以驰眼睛微眯。 卧室空间不小的,但看上去挺拥挤的。 蓝条纹的被子窝成一团没有叠,保持着才起床的凌乱。床头柜上有盏湛蓝色水滴状的灯,灯边是一沓子半旧的书——从图书馆借来的,贴着标签。床头柜那边摆着一个简单的原木书桌,书桌上有电脑,凌乱地摆着小书架,书籍长长短短;还有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半杯水的透明水杯、深蓝色的音响、桦树皮色利刃刀鞘、一串看似辟邪的大黑珠子、黑珠上吊着一个很抽象的五彩脸谱。地上扔着红色的篮球、白色足球、破了的橙绿网球、掉了一半羽毛的羽毛球、纠成团的杂色线路、一个矮矮的蓝帆布小木凳…… 看来,楚钒是个很正常的男孩子,外表收拾得干净,骨子里仍是粗枝大叶的。 角落的椅子上放着一个非常大的毛绒灰熊——不看都知道是女孩子送的。也难怪,性格开朗长得又好,做什么都很认真,连贺以驰都喜欢上了这孩子。 贺以驰的目光被灰熊旁边一个大柜子吸引。 这是一个极华丽梳妆柜,柜子的下半部是能放东西的两个抽屉,柜子的上半部是梳妆镜,华丽的椭圆形,如同童话中公主常梳妆的那种,欧式花纹繁复,枝蔓相连无比繁琐——应该是楚夫人留下的东西。与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不一样,这个柜子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擦得非常干净。 看来楚钒对父母留下的这个柜子很珍视。 “贺哥,你先看着电脑,我给左师拿点吃的,他没吃早饭。”手忙脚乱,好容易给电脑桌清理出一片空间,楚钒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楚钒离开,贺以驰快速走近柜子。 柜子上吊着钥匙。 上一层抽屉里全是相册,大大小小好几本,楚家一家三口的生活照,照片中楚郁和楚夫人伉俪情深、楚钒的幼时天真可爱——令人羡慕的一家。下一层抽屉里是首饰,有金银、也有翡翠宝石、还有很普通的鸡血石挂链、十元一个的玉镯子、还有大朵大朵的碧色头饰、长骨的沁黄簪子……值钱的倒有。 将抽屉抽出,内壁很光滑,没有任何痕迹。 一无所获,贺以驰摸着钥匙,微微扭了扭,锁很灵活,只是有很细微的……这个锁被撬过,撬得很精巧,没有损坏任何东西,撬过之后又将锁小心修复了——这么微小的改变,也就只有贺以驰这种竭力寻找蛛丝马迹的人会注意了。 能被撬得如此精细,说明“贼”很专业,媲美间谍那种专业。 撬过之后还修复,“贼”是不希望引起主人怀疑。 再看那几乎看不见的痕迹,贺以驰断定年头至少也是三年以上了——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不知道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坐回椅子上,点开一系列的登山装备,贺以驰想起自己攀上雪山之巅时,浑身的血都叫嚣着征服的兴奋,那种想大喊也不能喊的激动。 很快楚钒又溜到贺以驰旁边。 “小子,你之前爬过雪山没?有伴没?……嚓,还要现找?”贺以驰伸长了腿,摆出最舒服的姿势,“我得给你找个同好的圈子,看看有没好心人顺便带你个菜鸟的。” 望着电脑,听着贺以驰滔滔不绝的讲述,楚钒眼睛眨都不眨眼,又惊又喜。原来,即使一个冰镐、一根绳子都那么多种类那么多讲究。 将最主要的装备敲入申请系统,贺以驰收起了教训的口吻,正色地说:“再专业的装备,都是给懂的人。对于不懂的人来说,真要遇上个什么,就是把装备专卖店背身上,也是白搭。” 楚钒点了点头,又好奇了:“贺哥,你第一次登上雪山真是在十岁吗?” “你们贺阿姨太狠,非逼着我们哥俩上雪山洗雪澡——没有人性啊!”贺以驰做痛心疾首状,心底当然对妈妈只有敬意。回想起来,还是极为甜蜜的回忆呢。 楚钒抓住了要点:“你和夏师一起?” “除了他还能谁?也不能光虐待我一人是不?”贺以驰笑了,脑海里浮现出小夏维上山的模样,穿得圆滚滚的,吸着鼻涕抹着眼泪。 时间太久,年龄太小,细节都模糊,贺以驰面带笑容,努力回忆当时的模样:妈妈走在自己后边,小夏维走在自己前边,走着走着,忽然……贺以驰按着太阳穴,发生了什么,第一次登山总会发生点什么有趣的吧,怎么只记得吹得鼓鼓的帐篷,和到达巅峰时的那种震憾和自豪。 和记忆神经挣扎了一下下,贺以驰放弃了。 19.爱上让自己微笑的人 “这里有两个登山的私人论坛,都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你先进去逛逛,看看别人的经历——别以为登山就是看风景,遇上事了跟玩命没两样。”哪个男儿不热血?血一上头什么都忘了,贺以驰可是深有体会。 眼睛晶亮晶亮,楚钒意气奋发:“谢贺哥!” 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贺以驰笑了:“贺哥会联系他们最近有没什么活动。现在我得和夏师去一趟医院。” “谢谢贺哥,你实验后有空过来吗?我去你那里也成!”高兴就得差手舞足蹈了。 “都行!” 刨开功利动机,贺以驰对同好绝对是倾囊相授。他最受不了天天关在实验室的研究员们——以他父亲和他哥为代表,活生生把人关傻了。生命,就得折腾;生命,就得充斥着征服与更多征服! 心情好像被雪山的雪洗过一样,澄亮舒坦。 贺以驰轻快地步出房间,一眼就瞅见客厅中的夏维和左弘以雕塑般的造型各自沉默着:夏维看着窗外,左弘看着墙壁,相对无言。 听到脚步声,夏维回过头。 而左弘则岿然不动,眼眸依旧看着墙壁,墙上是有些年头的水墨画《松窗风雨图》。说专注,总觉得眼神也没聚焦在哪里,说没聚焦,眼睛又确实盯着。他始终偏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他跟这个世界是两个独立体一样。 这才真正是一个白痴,贺以驰盖棺论定。 楚钒送到小区门口,当然不忘叮咛夏维,自己会来“请教”贺以驰。 走了没几步,贺以驰手肘轻撞了一下夏维:“那个左弘不是在跟踪我们吧?看着怪怪的。” 夏维皱眉:“你想多了,他也得上班呀。左弘来乌思时有点自闭症,所以举止不太像平常人。” “哦,自闭啊,我看他现在也没好。不对,今天不是周末吗,他也上班?”贺以驰往后瞅了一眼,左弘走路挺正常的,逢红灯,没人也停下步子。衣服宽大,风一吹,飘来荡去。 “他把研究室当家了。” “这就更怪了,他每天上班都要绕大半个城走着去?”贺以驰心底一思量,楚钒家和研究院是不同的方向,无论怎么走都是绕着的啊。 夏维娓娓道来:“左弘是专门去楚家的。他刚到乌思时,自闭又没自理能力,楚郁特别关心他。” 左弘刚来乌思时,很白很瘦,不管什么时候见都是缩在角落一边。楚郁性格平易近人,富有仁心,见左弘年龄又比儿子大不了多少,心生怜悯,想让他多运动,煅炼煅炼身体。但自闭孩子不是那么好交流的,说了他不一定能懂,懂了他不一定会去做。楚郁便想了个办法:每天早晨陪夫人孩子去公园散步,就顺便把左弘也叫上,每天绕着乌思城走上一个小时。 日复一日的煅炼,终于把足迹都镌刻在路上了。 从此,左弘每天都会将这固定的路程走上一段,即使在楚郁去世之后。就像最忠诚的小狗一样,他说不出,但看到的人都懂。 “左弘挺念旧情。”贺以驰若有所思,“没事还去看看楚郁的孩子。” “他可能会走上一辈子。”越难进入的内心,一旦进去又出来,就会留下一个永远的空洞。夏维记得在楚郁去世之后,左弘没哭,每天还照常跑去楚家。之后某一天,忽然就大病了一场的,病到差一点就送到太平间。 数学科室向来人丁不旺,到左弘这里就是一根“独苗”了。 有研究员说过左弘是从不用语言交流的,也不用文字,他只能写出公式、各种各样的公式、成捆成房间的公式,什么时候看懂他的公式,就看懂他的意思了。 一个比一个怪,贺以驰嘟囔:“我看你得趁早离开乌思,不然,迟早也疯。” 成天窝在房间里,拿一根笔写着写着写着,皱纹一堆眼光无神,满头白发……满头白发,像雪山顶上的雪一样,贺以驰一个战栗,夏维要成那样,真是要命了。 赶紧打住联想,贺以驰话题陡然一转:“你记得,妈妈带我们第一次爬雪山的时候吗?” “怎么了?” “你记得爬雪山的……细节吗?”贺以驰皱紧眉头,终于想出这个词——细节,自己记不得细节了。珍贵的记忆,怎么能随风逝去呢?年龄太小的缘故吧,如果夏维也不记得,就平衡了。 “记得,妈妈走在最前面,你在中间,我在后面。” 甩了甩头发,贺以驰涌上来路不明的烦躁:“这,我也记得!” “你在半路不想爬,妈妈打你了,还记得吗?”夏维不是有意拿旧事嘲笑弟弟,毕竟哭天抢地在雪里打滚的记忆着实令他一向深刻。贺以驰的哭声太过洪亮凄惨,以至于他不得不帮着妈妈把弟弟的嘴巴捂上,以免发生雪崩。 “哼!”万般不情愿,贺以驰也记得。 夏维拿不住弟弟想问的是哪一截的细节,琢磨了又琢磨,试探着问:“那,你记得雪崩的那截吗?” “雪崩?”贺以驰放缓了脚步。 这一个细节……漫无边际的雪,漫无边际的攀登,登山的艰辛,登顶的兴奋,这些他都深印脑海,当然也包括打滚那段不光彩的小插曲。可是雪崩,遇上了吗? 乌思真小,才想着心理楼就到了。 贺以驰要去看展训,夏维要回物理楼研究,两人就此分开。 掩不住的疲乏,向晚好看的双眼也起了黑眼圈:“折腾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这会儿消停了。” 推开门,贺以驰惊叹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C级心理治疗室——明明是一个很大的不锈钢笼子好不好,应该是怕病人突然攻击治疗师。 展训本来是躺着的,听见声音坐了起来。 两人对视着。 贺以驰打量着浓眉大眼的旧日战友,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展训。睡了几天,展训的胡子拉碴、瞳孔泛红。他定定看着贺以驰,那种目光不是好奇、不是犀利,而更像是很费劲的……回想?该不会忘记自己了吧?不可能真的就成了白痴?贺以驰被自己的猜测吓倒了。 “他现在不认得你。”向晚的声音悠悠响起。 “以后呢?” “治疗得好的话,能恢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认知能力;治疗得不好的话,就难说了。”向晚还是很欠扁的悠闲,“你别总盯着他的眼睛看,不然会成为他攻击的对象。” “那你呢?要不要专人保护。”贺以驰移开眼睛。展训的攻击力那么强大,越是无知越危险。 向晚似笑非笑:“不用,他现在认得我。” “他恢复记忆了?”贺以驰大喜,但一看向晚那双跟凤凰尾巴一样上翘的眉角,就知道又被耍了。 果然,向晚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没,我是他的神。” 呸! 你还封神了! 就在贺以驰想呛他时,哗啦一声,铁链轻脆脆的响声打破了两人的敌视,两人同时回头看过去:展训豁然起身,直勾勾地看着贺以驰。 “快走!”向晚飞快推了贺以驰一把。 给闪电还快,比听军令还反映迅捷,贺以驰一个转身出了门。出了门就听见一声狂吼的声音,像野兽嘶吼一样,伴随着剧烈哗啦啦的铁链挣扎的声音。 久久的,贺以驰才定下神来,确定刚才那一声吼是展训发出的。展训完全记不得自己了?他的认知度被解构得如此彻底? 难道一个破试验真有这么凶残? 杀人于无形? 下一个就是自己,贺以驰从没有过畏惧,反而涌上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感,真的很想体验这个模拟空间的实验。他抱着后脑勺,想起夏维的问题:“以驰,你有没有将一个立体的东西看成过平面?”“以驰,你有没有将平面的东西,延伸想象成立体?”“以驰,有没有想过,立体再延伸,是什么样子?” 好一会儿向晚才出来,房间里已经没有嘶吼的声音了。见贺以驰骤然严肃,向晚挺不适应:“被打击了?” 贺以驰顿了顿脚尖直起身,懒懒的说:“打击算不上,累了,这两天没睡好。” “你去椅子上躺会儿。” 向晚一直很忙,没理会对着雪山发呆的贺以驰,他挑了好几管药剂放在治疗盘上,拿起一支注射器,瞅了他一眼:“你精神不太好。” 冷质的眼神,贺以驰一个寒战。 “放心!不是给你用的!”向晚瞥了他一眼,“睡着吧,我还得好一会儿!” 20.雪山之巅 许是环境的暗示,贺以驰一走进这房间就精神涣散、昏昏欲睡。 金属质地的大躺椅,银色的光芒、极为舒服的颗粒触感,都昭示着躺在上面是极为惬意的享受。贺以驰躺下,肩、颈、腰有三处弧度,不用调试,如量身定制一般——看来,展训躺过这个椅子上。 抬眼见支架上播放着的图片,全是抽象的线条和色块的组成:“有没有雪山的照片啊?” “没有,自己搜。” 蓝天映衬下的雪山的图片,比天底下的雪山多多了,一搜一大串。 这张是最接近贺以驰第一次爬的那座。 照片下方的1/4是参差不齐的冷杉,冷冷的绿色象征着生命的倔强;比冷杉更远的是绵延又模糊的青山,青山被飘渺的云雾一层一层地包围;云雾之上,是高耸的金字塔型的雪山。 云雾渐渐缭绕上来,贺以驰闭上眼睛,在记忆的雪上重复往日的脚印。 “你有没有将一个立体的东西看成过平面?”贺以驰回味着这句问话,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答案无疑是:有,他第一次仰望雪山,就以为那只是一张画,平面的画。 生命中的第一座雪山很平常,可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是丰碑。 雪山不高,不险,人烟罕至。白雪皑皑,妈妈走在最前面,她的长冰镐在冰雪中凿开了路,她的头发塞在衣服里,额头压着一缕弯曲的刘海。带着深蓝的防护眼罩,看不清回头的眼神。 “驰驰,快走!”妈妈的声音像空气一样冷。 风呼呼的挂着,几乎能把身体掀翻一样的猛烈,小以驰停在原地,手扶着冰镐,喘着粗气。 厚厚的雪,踩进去,再拔出来,都足够让腿费劲全力了。两腿重得挂了两个铅球一样,实在走不动了。而且更委屈的是,自己喊了妈妈好几次,说停下来休息,妈妈连头也没回。登雪山的妈妈很严厉,会强硬地要求他们走到某一个点才可以休息,小以驰闹了好几次了,妈妈丝毫没有松口。 明明睡在农家旅馆就能看到漂亮的雪山,妈妈却非要他们来爬呢——爬山之前的激动兴奋,此刻全成了抱怨。 “驰驰,维维,妈妈在那丛枯草边等你们。”没有安慰小以驰,妈妈低下头,检查了小以驰和小夏维系在腰间的登山绳索与安全带。 三个人连在一起,让她可以离开得很放心。 远处岩山缝中有一丛很黯淡的绿。她要在那里支一个帐篷。走到那里小兄弟俩才可以停下来休息。 “驰驰,走吧。”小夏维讷讷,帮弟弟将防护眼罩摆正。 看着妈妈越走越远的身影,小以驰扁了扁嘴巴,生气地把登山包往地上一扔:“不想走了!我要坐一会儿!为什么非要到那草丛才可以休息!” 阳光真好,地上的雪泛着盈盈的光芒。 一股劲风刮过,防寒衣服簌簌的,随风扑来的,还有凉丝丝的小颗粒。小雪粒很快变得细密,沸沸扬扬扑过来。 小以驰把眼罩拿下来,哧溜着鼻涕,鼻子红红的,揉了揉眼睛。 难道弟弟委屈得哭了?小夏维笨拙地擦去小以驰脸上的雪粒:“驰驰,我们快走吧。” “我才不要走!”弟弟任性地往雪坡上一坐。 看着他的嘴巴扁了又扁,长长的睫毛颤了又颤,好像马上要滚落眼泪似的。小夏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重复着:“还是,快走吧。” 弟弟又看了看妈妈,背影更远了,远得都快看不见了,立刻鼻子一皱,表情又失望又伤心。站在雪地里,小夏维最后还是学着妈妈的样子,笨拙抱住了弟弟。登山服鼓鼓的,只能勉强抱住一半,左脸蹭了蹭弟弟的右脸颊:“你别哭。” 这种安慰方式出奇的有效,小以驰抽了抽鼻子,嘟囔:“谁哭了!” 明明登山前最高兴的就是自己,结果被哥哥安慰的还是自己,小以驰难为情地别开脸,扭了两下,挣脱哥哥的怀抱,从地上爬起来。小夏维想拉住弟弟的手,手套厚厚的没办法。 两人循着妈妈的足迹,并排着默默走了几步,小以驰停下来,侧耳听了两秒钟困惑地说:“夏维,你听到声音了吗?” 小夏维摇了摇头。 夏维从小擅于理性思考,习惯于沉浸内心;贺以驰运动细胞旺盛,五官敏锐善于观察。 小以驰望了望白茫茫的雪坡,雪新积不久,像蛋糕一样,看上去华丽坚固,其实是松松绵绵的,他又吸了吸鼻子,两个人还没来得及交流意见,就听见咔嚓一声响。 声音不大,小以驰脸色顿时变了:“遭了,会不会是妈妈说的……雪崩?” 又一声咔嚓,两人循声望过去,原本平静的雪坡忽然状如飞瀑般一倾而下,如挟白色的水流俯冲而来,小以驰失声说:“糟了!” 两人很快被白浪似的雪冲散,小以驰用尽全身力气喊:“夏维,往那边跑,向上跑!” 当然跑不过雪崩,松松的雪飞扬而来时,双胞胎毫无抵抗之力。 不知道哥哥听见了没有,绵柔的雪裹着贺以驰一路向下,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如一粒尘埃一样顺着雪势跌落在地。他惊慌了,大声喊着:“妈妈,夏维……”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紧紧抓住了手中冰镐,痛恨手与脚竟然没有一丝力气。在视线迷失的最后一刻,只有白茫茫的雪,将他覆盖。 雪山,真的如蛋糕一样脆弱;雪山,也真的如死神一样迅速一样无情。前一刻,它是宁静,后一刻,它是癫狂。 它宽容地接纳每一个走进的人,它暴戾地留下不愿意留下的人。 好像,一万年之久;好像,一秒钟之短暂。 贺以驰为之兴奋的雪之白,如记忆之空白,纷纷扬扬覆下。混沌之中,他感受到了与雪不同的触摸,不是如雪一样纷扬,而是滚烫的抚摩与揉搓,如火一样炽热。 依恋与雪的宁静,他不想醒来,但一声声遥远的呼唤如从雪山顶飘来:“驰驰、驰驰……” 贺以驰睁开眼,阳光,如失明一样的耀眼。阳光下,妈妈的眼睛,闪亮如冰雪融化。 “妈妈……” 妈妈紧紧地抱住了小以驰,一句话也没说。小以驰茫然看着妈妈背后的小夏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回想起翻滚而下的雪,心想,是妈妈和夏维把自己挖出来的吗? 许久,妈妈松开他,把眼罩戴上:“还能走得动吗?” 小以驰站起来,点了点头。小夏维把弟弟橙色的背包拎过来,帮他背上。一路上,小以驰都很乖,和哥哥并肩爬着,再没有任性。因为妈妈和夏维都很沉默,好像曾经死过一样沉默。 没有走多远,妈妈找到一块地,将帐篷支好,小以驰放下背包,看见妈妈的右手没有手套,手指是苍白。 “妈妈,你的手套呢?”小以驰小心地靠近妈妈。 小夏维稚声说:“刚才在挖你的时候掉了。” 妈妈把眼罩卸下来,看着孩子们的眼神异常温柔——这才是平常的妈妈,小以驰大胆腻过去,带着重重的鼻音说:“妈妈,我给你揉揉,不然会坏掉的。” 抹上了很多刺鼻的膏药,兄弟俩你一只我一只慢慢的揉着。妈妈的手,如冰一样硬的指节,肤色几乎成了灰败。小以驰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如常,小以驰担心的心慢慢沉下来,专心致志地揉着。稚嫩的手指中,雪山的残酷渐渐融化,血与肉,慢慢苏醒。 帐篷,让人安心且温暖。睡袋里,小以驰没睡着,扒开睡袋一看,见妈妈正怔怔地凝视着,脸上挂着泪珠。他惶惑了,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妈妈的脸:“妈妈为什么哭啊?” 妈妈亲了亲他的脸,没有说话。 小以驰偎进妈妈的怀里,听见妈妈问自己:“驰驰,爬雪山苦不苦?” 摇摇头,小以驰嘴巴很甜:“不苦,妈妈别不理驰驰。” “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驰驰愿意跟着谁?”妈妈又亲了亲他的脸,流下泪来。 滚落的泪烫得小以驰也落泪了,一边抽泣一边说:“妈妈不要哭,我要跟着妈妈,跟着妈妈一辈子,一直到死!” 妈妈笑了,笑得勉强,点着他的鼻尖:“不许说死。” 温暖的拥抱,融化了雪山。 21.爱上让自己微笑的人 记忆,像被一场倾斜而来的雪覆盖。今天,终于重新被挖了出来。贺以驰双眼模糊,竟然忘了,忘了妈妈是怎么默默流着眼泪将自己从雪堆下挖了出来,忘了自己曾坚定许愿要让妈妈幸福。 手背覆着眼睛,贺以驰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来不及实现诺言,死神无情带走了妈妈。对不起,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记忆。对不起,来不及说对不起…… “呦!胆小鬼!做梦还吓哭了呢!”大煞风景的是向晚,很不留情地将支架移开,照片消失了。 贺以驰抹了下手背,白了他一眼:“谁哭,你眼睛长鼻孔上了。” “没哭就给我滚起来,病人要用呢……还说没,鼻子都成红萝卜了。” 公园的尽头,有几只肥嘟嘟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毛羽是烈火怒燃的艳红,憨态可掬地飞下林道,歪歪头看看贺以驰,欢欢喜喜地啄起地上的食物来。时不时用爪子刨泥土,扑扇着翅膀,吃一吃,看一看,食饱了,便步履蹒跚地来回爪几步,而后倏然张开翅膀飞入树桠间,隐身不见。 路灯暖暖的光,鸟儿也是绒绒的。 贺以驰记得母亲很喜欢来这里,蹲在地上喂鸟儿,一喂就是十几分钟;他也记得父亲会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耐心地陪着,有时会到入夜,拥着母亲的肩膀漫步回家。 父亲极高、极瘦,像一棵静默的树。 父亲和母亲极少聊天,在一起的时光都是无声的,像时间的流逝一样无声。如果不曾有爱,那么这些琐碎的事,怎么会如此的自然而然呢。 纵然,他始终不能理解父亲的沉默。 “以驰,回家吧。”坐在凳子上的夏维看看手表,晚上十二点了。在城市的这个时间,也许夜生活刚刚开始,但在乌思,已经一片安寂。 “爬雪山那次,你怎么出来的,妈妈是怎么救出我的?” 今天怎么和雪山过不去了?夏维认真想了想:“雪崩时听见你喊向上跑,我就趁着雪松的时候向上钻。顺着身上系的绳子,妈妈很容易就把我挖出来。你的位置比较下,我和妈妈顺着绳子一直挖,然后就挖到了。”同一根长绳,救命之绳。 贺以驰一言不发。 夏维猜他是不是想妈妈了,便加了几句:“妈妈很着急,挖的时候掉了手套也没管。” 在那种严峻的环境下,失去了手套的保护甚至可能让一只手废了,身为特种兵出身的贺妍当然一清二楚。 夏维接着说:“我也很着急。” “是吗。”贺以驰闷闷地说。真的有着急吗?怎么都想象不来呢,哥哥淡淡的口气压根儿也听出什么焦急嘛。不知怎么的,父亲静静等待的身影,和哥哥静静坐着的身影重叠。 “你去过酒吧吗?”贺以驰忽然展颜笑了,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调一杯独家秘制的‘夕阳雪’。” 迷惘一扫而光,仿佛刚才的怅然从未有过。 乌思酒吧人气萧条,调酒师实在很业余,见贺以驰来了眉开眼笑。 在暗色的背景下。像魔术一样,横向旋转、纵向旋转、酒瓶在贺以驰的腰间滑出,在极度华丽的花式中,雪一样白、夕阳一样红、水墨画一样飘渺而上的酒呈现在眼前。酒杯的背后,映出了开心的笑。 “怎么样?”贺以驰努了努嘴,手握一杯浓烈如火的酒在台子上画着圈。 夏维扶了扶额头,对上了弟弟那双好看的眼睛——明明是假装不屑的笑,眼神却是期待的。夏维笑了笑,很甜,酒味很醇厚,举杯又喝了一口,喝得太猛,有一丝眩晕:“好喝。你调酒的姿势,也很好看。” 赞美特认真,好别扭。 像冰块投入水中,独处时的僵持缓慢融开,贺以驰别开脸:“凑合。” “什么时候学的?” “我本来是被定向培养进安全部的,反间谍侦察什么的,突击学了很多东西。后来发生了点意外,没进成。”没有遗憾,只是平淡的描述。 “发生了什么意外?”夏维素来有刨根问底的嗜好。 “最后一次选拔时我射杀错了虚拟对象,失去了资格。”低头抿了一口,“连带进特种队的机会也给耽误了,闲了两年,就被派到这里来了。” “不进也好,安全部和特种队都很危险。”很庆幸弟弟坐在跟前,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贺以驰郁闷地撇嘴。 “戴叔也不希望你进那里的。”夏维抿了一口酒,甜中有苦涩。 戴叔,名叫戴恒山,好几年前就已经是晋升至上将。戴恒山本是母亲贺妍的上级,在贺妍离婚之后,开始追求贺妍;因他作风正派,贺以驰很是敬佩,甚至数次劝母亲再婚。戴恒山没有子嗣,对贺以驰也是视如己出。 “戴叔是想让我呆在他身边,一好提升,二也能成为有实力的亲信。我真不喜欢那个圈子,一天到晚……”实在不喜欢被安排的“军二代”生活。 每天的太阳都平常而且美好。 在东方第一缕绮丽的薄亮划破夜幕的笼罩时,贺以驰已靠在树旁,带着一丝丝宿醉。对于想窥探的东西,他很耐心。 果然,如同钟点一样准时,左弘出现了,步伐不急不缓,头发乱糟糟的,惯性地低着头。沿着笔直的马路,他穿过了美食街,却没有买吃的。 又穿过乌思中心广场,最后到达了楚钒所在的小区。 静立了十多分钟后,贺以驰看见楚钒出现了,带着灿烂的笑挥了挥手,上身是运动卫衣,下边是运动短裤,声音活力十足:“左师,早!” “嗯。” 楚钒放下背包,拿出一条橙色的面包,语气欢快:“草莓酱的面貌没了,蛋黄的也好吃,你尝尝。我去打会儿网球,你去吗?” 数秒之后,左弘摇了摇头。 “今天我去夏师和贺哥家,你要自己去画室了。”楚钒自顾自话,笑容一点没变,“我走啦,回见。” 在拉好包转身要走时,左弘伸手,一把将他拉住。 楚钒惊异回头。 左弘拽住了他的衣服,既不松手,也不说话。僵持大概过了一分多钟,楚钒挠了挠头发:“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左弘摇了摇头。 到底是想怎么样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呀,贺以驰在一旁偷听得差点断气。 楚钒也困惑了:“左师,虽然是星期天,夏师说不定会去实验室呢,到时就见不到贺哥了。你知道,我很想去雪山的。” 左弘慢慢松开手。 脸上的抑郁和忧伤没有一丁点儿掩饰。 楚钒的心也慢慢软了:“我就去打个招呼,回来就一起去画室,好吗?” 夏维家。 楚钒手拿网球拍,修长的腿晃得人眼晕,牙齿白得耀眼。 “贺哥,你喜欢吃包子啊?” 跟踪了一路,想不到终点是自家。贺以驰无奈戳了一戳:“不是喜欢,是只有包子。”包子好吃也不能天天吃,偏偏夏维认准了自己喜欢,早点就一堆包子。他不花心,也受不了一层不变,是不是? “爬雪山那事,昨天问了一圈,最早的那拨也得一个月以后,捎上你肯定没问题。” 楚钒喜出望外。 “哈哈,是不是等不及要离开乌思啊?不过想再回来就难了。”贺以驰戳起一个包子送入嘴里。 楚钒犹豫了一下,嘴角上扬:“贺哥,你想长留吗?” 哈哈一笑,贺以驰往窗台下方看了一眼,岔开话题:“你今天和左弘去打网球吗?”真不敢想象,左弘可不是能跑得起来的人。 “左师今天去画室,顺路。” “他会画画?”贺以驰惊讶地说,好吧,这比打网球还想象不来,刚才偷听画室二字,虽然疑惑,却也想不到是左弘画画。 “学了快十年,就是一直不肯从画室毕业。”楚钒调皮一笑,“他现在画的比老师都好。” 贺以驰一想就明白了,左弘把画画当成每周的必修程序了吧? 专注的人,认真起来都可怕。 “左弘是你父亲的学生吗?你们关系还不错。”贺以驰明知故问,楚郁是化学科室的,左弘是数学科室的,师生关系应该不是。 “不是。左师,比较喜欢……”楚钒斟酌着合适的词语,诚实地说,“固定的生活和路线,我还不太了解他。” 不是因为喜欢而交往,而是因为习惯。 固定的生活、固定的路线、固定交往的人、和一个自闭患者试图交流,确实能白头如新。别说自闭症,比如自己跟从小长到大的夏维,交流都障碍——楚钒的郁闷,贺以驰感同身受。 22.用记忆画画的人 等待着的左弘看了贺以驰下来,飞快挪走视线。 左弘脸部轮廓挺柔和的,因为常年低着头不与人直视,偶一对视,目光都会一跳——跟草丛里的蚱蜢一样怕见人。这也是他不愿进夏家,宁愿在小区门口等待的缘故吧? 贺以驰有意靠近他:“左弘,你们去画画吗?” 左弘不回答,不点头,也不摇头。 “左弘,你记得我吗?”贺以驰少年时候,每逢假期都要随母亲回乌思住一段时间,与左弘是见过的,只是未打过交道。 左弘飞快瞅了他一眼,目光在鼻尖停留一瞬,挪开了。 楚钒插话:“左师的意思是:记得。” 交流还得要个翻译,贺以驰不急不躁:“左弘,你平常都画些什么?” 左弘抿了抿嘴唇不做声。 “人物画。”楚钒倒是接得很顺。 “画人头像吗?”贺以驰一笑,“是不是画出来跟梵高一样的那种?还是线条跟色块满满一副的那种?” 楚钒流露出很自豪的表情:“不是,是画得很真很真的那种,铅笔画出来像照片一样。” “真的吗?给我画一张吧。”贺以驰挑眉看向左弘。 至始至终,左弘都没说一句话。 一个小时的枯坐实在让人瞌睡,画室半明半暗的环境又让人发霉,甚至厕所也是几乎长青苔一样古旧。从厕所回来,隔着横七竖八的石膏雕塑,贺以驰听见楚钒很耐心的声音:“左师,他叫贺以驰,是夏师的弟弟。” 左弘嗯了一声。 “你给他画一张人头像,只有脸的,很简单的。”楚钒耐心地诱导。 贺以驰差点晕过去,感情刚才自己坐了一个小时左弘什么都没画?明明奋笔直画着呢,铅笔落纸的声音嗤嗤的清晰,那刚才画架上画的是什么? 停了好几秒,听见左弘很低很低的一句:“画。脸。” 下沙一样的声音。 贺以驰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上,支了支眼皮,从楚钒的脸上一惊一喜的表情,判断出左弘应该是在给自己肖像画了。这次,左弘画得很快很快,运笔如飞。 很快,大功告成。 看到画时嘴巴惊得成了o型,贺以驰嘴角抽搐。画面上,自己搂着夏维说悄悄话是怎么回事?动作亲密不说,还眉飞色舞,一副谋划恶作剧的模样。书包扔在地上,少年时代的模样,青涩得很,贺以驰望天,有这种时候吗? 楚钒笑着解释:“原来贺哥和夏师关系这么好。” 。贺以驰的视线移到画之右,是一个坐着微笑的男子——楚郁。眉目清晰生动,眼角流露出的喜悦一览无遗。贺以驰捡起最初被遗弃的那一幅画:是楚郁这个表情的放大版。只有楚郁,没有旁人。 左弘,一直在用记忆画画吗? 午饭时,借着等菜的时间,贺以驰打开话茬:“楚钒,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楚钒眉飞色舞:“我爸长得很帅,是吧!” 听得左弘都笑了,笑起来很腼腆,两颗虎牙若隐若现,很有点不谙世事的味道。贺以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看来,你还记得楚师的样子啊。” 收敛起笑,楚钒声音低沉:“当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早晨,他出去就再没有回来。” “你都记得吗?” “永远都无法忘记,何况,后来被问了那么多次。”楚钒垂下睫毛,“那天天气很阴,妈妈一直让他不要出门,他坚持要走。” “楚师为什么坚持要走?” 楚钒眼神很认真:“那天是妈妈生日,他要给妈妈买玫瑰花。” 买花能买到乌思桥去?那里已是城市边缘,可什么都没有啊。而且,楚夫人的阻挠也很奇怪,就算暴风雨,买个花也没什么关系的。贺以驰摇了摇头:“事实是这样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楚钒说:“不是。贺哥,你不会是来调查我爸的车祸的吧?” 贺以驰尴尬一笑,真不是搞侦探的料,接二连三被人猜到。 “如果是和你,说真相也无所谓了。”楚钒笑了一下,表情很轻松,“爸爸好像说过,既然已经答应,就不能失约。但我不知道他和谁约定了,妈妈根本不想让他走。” 贺以驰一惊,这段在车祸的调查案卷中可没有提及。 “车祸之后妈妈对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只能说爸爸去买玫瑰花了,我一直牢记着。” “你从没有想过知道真相吗?” “想,但妈妈去世前让我发誓,上大学后就立刻离开乌思,不要再过问这件事。”楚钒喝了一口茶水,味道苦涩,“我一直期待着,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揣在心里,总以为一定要等到特定的时候,像炸弹一样释放出来。 实际却是,随意地、淡淡地说出来了,连硝烟也闻不到。 左弘拍了拍楚钒的肩膀,无声的安慰。 贺以驰端起杯子:“只记得这些吗?有没有一些细节呢?” “那天的天气、窗台上的文竹、妈妈的衣服、甚至爸爸的鞋子破了一点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唯独在爸爸要出门的那段,只记得他像平常一样抱了抱妈妈和我。”楚钒揉了揉太阳穴,“非常模糊,而且一想就头疼得很。” 贺以驰沉吟片刻:“是不是那段记忆,就好像嫁接过去的一样?是真实的,但不像那一天的。” 楚钒点了点头。 中午,餐馆人不多,菜上得很快,热气腾腾,楚钒先舀了一碗汤,给了左弘。非常照顾别人的感受,比同龄人成熟两三岁,虽然笑起来还有一点稚气。 贺以驰若有所思:“我有一个朋友,对失忆很有研究,你要不要去看看?” 天空就一直阴阴的,灰色的云飘散在半空中将去未去。贺以驰回到心理学楼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了。向晚正在驯化唯一的病人:“你,坐那,不要说话。” 展训勉强端坐,眼眸却饱含热情跃跃欲试:“医生,你说,我想起的话,就带我出去的。” 向晚将许多不规则的纸片收起:“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展训笑了,笑容很纯。身体前倾,眼神渴望而专注,叫人无法拒绝。 看着他像树袋熊一样央求向晚,贺以驰不禁哑然失笑。展训的性格隐忍淳朴,是相处中最好欺负的一个。失忆之后,反而变得格外娇憨了。 “向晚,说话要算话,说出去就要出去,别尽忽悠人。”贺以驰足尖敲了敲地面,把自己的队员关在房里当仓鼠,这可不行。 一见贺以驰,展训眼珠一转,惊异又疑惑。 “他是贺以驰,你们昨天见过的。”向晚脱下白色手套,“出去也行,你得在旁边陪着。” 现在看上去很无害,真正害起来能叫人吓死,贺以驰何尝不清楚,走过去拍了拍向晚的肩膀,悠悠地说:“多长时间没睡了,大熊猫也就你这样了……” 忽然停下。 因为展训站在他跟前,眼神迸发出了很不善的凶狠。 向晚扣住及时展训蠢蠢欲动的手:“他是贺以驰,你们队长,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展训还是一副很恼火的样子。 眼神还警惕地瞅着,跟夜里狩猎的豹子一样。贺以驰啼笑皆非,这人一出事还转性了不成,以前可不带这么说话的:“向晚,你可别治出什么新毛病来啊。” 向晚白了一眼:“有事没事?有事快说,没事走人。” 贺以驰才收了不正经的笑:“白歌快出院了,我想知道XG-5为什么会让人这样?” “你怕了?”向晚轻笑,慢条斯理地说,“你哥和白歌在验证XG-5试验的可行性,我在探索XG-5试验为什么会对人造成这种状况。” “你探索出什么了?” “在XG-5试验的空间里,意识会混乱,精神会分裂。与此同时,白歌又在传送要完成的任务,只需要用大脑想的任务。在这种分裂的气氛下,人的意识就会跟冻羊肉一样,被切成一块一块。出了XG-5,实验者就已丧失了最基本的认知能力。” “像展训那样?” “一般人出来后,会非常恐惧光线、黑暗、线条、以及杂乱的东西,并夜以继日地做噩梦。展训是最严重的一个,他的认知被摧毁得最彻底。”向晚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很不满的展训,“可喜的是,他超越了恐惧的层面,只是不适应光线、黑暗之类的——可能是因为在实验中,他凭借顽强的意志,完成了白歌的那些任务,所以没有留下对思维思考的恐惧。” 23.路过别人的故事 展训已经很不耐烦了,瞪了贺以驰一眼,抓住了向晚的手:“医生,我想看花。” 贺以驰失笑,果然是摧毁得很彻底。 向晚抓过长风衣:“是鼠尾草,鼠尾草能很好地疗伤减压,以驰,你去吗?” 乌思小城只有一个地方有鼠尾草,那就是物理楼——夏维的窗子下,是夏维亲手种植的,成片的紫色,非常漂亮。所有的人都会倾倒于这么纯粹的颜色——很像薰衣草。不过这个季节,早已枯萎。 看着展训接近爆发的愤怒,贺以驰识相地摇摇头。 手指划过一本本心理书籍,顺手抽下一本:“借几本看看。” “最左边那列是入门的。”向晚穿上风衣,扣了最上边的银色扣子,一旁的展训好奇,并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扣子,顺下去抚摩衣襟。 向晚拍开他的手。 展训抬眼,毫不在意地又摸了上去,向晚再度啪的一声拍开。展训不屈不挠,一手抓住了向晚的右手,一手按在扣子上。嘴角一笑,极为澄澈的眼神,等着向晚表扬他一样。 一旁的贺以驰噗哧一笑。 向晚回头瞪了他一眼,动作轻了,难得耐心握住了展训的手:“走,我们去看夏师的草。” 展训偷偷地瞟了贺以驰一眼,得意的笑。 贺以驰忍不住又笑喷了。 “向晚,最后一件事,被催眠了的人能自我唤醒那些意识吗?如果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催眠了。” 向晚一停:“这跟被催眠的程度有关。一般催眠,主要是通过直接暗示和间接暗示,根据医生设定情境,患者进行情绪的转移。多次之后,会形成他的一种习惯。习惯,是最难突破的,除非他遇上了一个很激烈的爆破点,引发他真实的记忆。深度催眠的话,就更复杂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贺以驰没有正面回答:“乌思会催眠术的人很少吧?”催眠,可是很稀罕的技能。 向晚停下了步伐:“嗯,很少,我就会。” 盯着他俊美的脸庞,贺以驰忽然笑了:“不是你,年龄不符。还有别人吗?” “乌思,没有。” “既然会催眠,应该也会破解催眠吧?” 向晚似笑非笑:“破解的话,得看是什么情况。” 一天晃悠悠地过去了,回到家又是晚上。 全家也就两人,贺以驰和夏维。贺以驰很不喜欢夏维的生活方式,孪生哥哥就是父亲夏友宗的翻版,单调、无趣。 比如现在。 夏维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传出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狮子是唯一一种雌雄两态的猫科动物。狮的体型巨大,综合统计,非雄狮平均体重185公斤,全长2.7米,最著名的猫科霸主……” 《动物世界》,一层不变的《动物世界》啊,最可怕的还在于:这是碟片重播——听过多少遍了,贺以驰简直能倒背如流! 贺以驰仰天长叹。 这种单调如同钟摆一样的生活,为什么还有人过得有滋有味呢?干脆抹脖子自杀得了! 不是没质疑过哥哥,他在十二岁时就问了这问题,少年时代的夏维表情既困惑又认真,眼睛清清澈澈,黑白分明:“驰驰,你说得不对。第一,狮子很好看;第二,你最喜欢看狮子;第三,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当你画出它的轨迹时,都是简单的重复,本质上和钟摆没两样。” 被如此逻辑严密的回答彻底打败。 时至今日,贺以驰都会时不时想起第三条,尤其看电视时。新闻联播的出国访问;死去的角色在另一部电视剧复生;冒险家们一次一次挑战陌生的险境;篮球、足球、网球、乒乓球在狭小的区域内跳动—— “究其本质”,是这世界最可怕无趣的事! 24.绝口不提,不是因为忘记 贺以驰回头瞅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夏维在看自己,支在沙发扶手上,目不转睛。贺以驰眨了眨眼、干咳了一声,夏维还是眼珠都没错一下,好像他的时间空间都停止了一样。 贺以驰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我要听歌。” 就像一株黑莲从深潭中慢慢向上浮现,夏维眼眸里的深邃渐渐散开,复归现实的清澈——终于,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出来。起身,换台,一曲《最炫民族风》震撼出笼。 虎躯一震,再度失语。 “哈嚏……关了。来看看这个。”贺以驰坐在一堆纸上,狼狈地打着喷嚏,鼻尖被拧得跟红萝卜一样,“我从左弘的房间里偷出来的。” 感谢左弘的“规律生活”,贺以驰坚信,这个曾深入楚郁生活的人,一定知道某些真相。 只不过说不出来而已。 左弘房子很乱,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就是纸堆。一半是写满数学方式的纸——看不懂的数字、符号、方程式。密密麻麻,外行人一看就晕菜。一半是铅笔画稿——高度写实的那种风格,连脸上的麻点点就清晰可见,比黑白照还真实。 贺以驰揉了揉鼻子,继续抱怨:“真是怪胎啊,左弘的生活是不是只有三样事:数学、画画。” “还有一样呢?” 耸耸肩:“还有就是和楚家的人纠缠啊,你看看画就知道了。” 一页一页摞在一起的画纸,画满了楚郁的脸和身影。正面的、侧面的、背影的、走的、坐的、躺着的、伸懒腰的……张张栩栩如生。一张张如照片一样的画,简直就是楚郁的往昔重现,随意拿起一:画上楚夫人靠在楚郁的肩上,楚郁的目光温柔,嘴角含笑。连看画的人都忍不住心头一软,感知到那种静谧的甜蜜。 看来对楚郁这个恩人,左弘念念不忘,全部付诸于画端,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是暗恋楚郁呢。 手指压在纸堆上,夏维喃喃:“真不简单。” 贺以驰点点头:“对一个死去快十年的人,还有这么深的感情,不容易。楚郁去世前能接触很密集的外人,就只有左弘了,但我撬不开他的嘴。” 别说旁敲侧击,就算直话直说,左弘都跟没听见一样,半点反映没有。 “而且你发现了没,所有的画缺少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景。” 夏维凝神:“楚郁工作的样子?” “对。楚郁不是那种工作和生活彻底分开的人,怎么可能一副都没有!”贺以驰自信满满。 “也有另一种可能,左弘根据自己的喜好画画,他也许不喜欢看楚郁沉迷于工作中——就像你……” 撇去不适,贺以驰双手交叉:“左弘会有厌恶的情感吗?” “怎么没有。”夏维泛起不自觉的笑,“既然会有喜欢,肯定会有厌恶的。” “可他对楚郁是毫无原则的完全喜欢。”贺以驰也笑了,“喜欢得很纯粹。他只是自闭,不是白痴,所以也懂得保护与伤害。” 夏维疑惑地挑起眉。 “他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散步到楚家附近——固定的路线,这些你都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学校春游去了,遇上大雨,楚钒没按时回家,直接在乌思山上过夜了,结果左弘在他家门口淋了一晚上雨,别人怎么拉怎么劝,最后闹到报警。” 跟左弘讲道理,有成功过吗?除了楚郁,大概再没有别人。 “再细想就明白,他除了固定散步,还有一个习惯,要看到楚钒。” 手指微凉,夏维学着贺以驰那样交叉双手摩擦了数下:“可能是失去的恐惧太过深刻,他害怕楚钒会像他父亲一样,一旦消失,再不回来。” 不知道左弘最终明白了“死亡”的含义没有——可能他比任何人都参透得深,只是无法流露。 死亡,刻骨铭心。 “还有一副画,可能你也注意到了。”夏维抽出最底下的一张。 画中,楚郁窝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昏暗的环境,昏暗的宽椅,微微垂着头,黑发遮住了大半脸,桌边放着一盒香烟,慵慵懒懒沉梦未醒的模样。楚郁右手搁在桌子上,桌上是日记,因为透视的缘故,日记被放大了,上面的日期清晰可见,正是车祸的前一个晚上。 贺以驰笑了:“对,看这里……” 手指指出,是楚郁的后方。因为光线的缘故非常模糊,在最角落处有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绝对不是楚夫人,也不是楚钒,也不是左弘自己。 陌生的人。 依照左弘绝对写实的画画风格,这个人物不是凭空出来的。 “这一副放在很秘密的地方,能把这幅画藏起来,说明左弘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但奇怪的是,楚钒他却说车祸前一个晚上,没有人来访过。”贺以驰双手抱胸,诡谲一笑,“不过,我已经发现问题所在了,明天,一切都会揭晓。” 再追问,他死都不肯再说下去。 夏维看弟弟手指飞舞:“真神奇,你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一样。” 认真的表扬,发自肺腑的真诚眼神,把贺以驰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嘟囔说:“至少那什么破维度我是不会了,搞那么奇奇怪怪的实验做什么呀,难道要塞到虫洞里抗扭曲吗?” 夏维笑着靠近了一点,揪了一下弟弟乱蓬蓬的头发。 贺以驰一动未动。 见弟弟没反映,夏维放心地慢慢抚摩,将很不规矩的几缕压住、抚平。终于贺以驰回过头,微微侧着脸,非常困惑地说:“……你这样,很怪。” 夏维猛然把手缩回,睫毛迅速垂下:“会吗?” 贺以驰直起身来,双手撑在桌子上笑了,胡乱把自己头发拽了一拽:“以前向晚就特别喜欢这样,我的头发很好玩吗?” 神色一僵,夏维所有的不安立刻成了漠然。 贺以驰低头,扒拉出另外一堆纸。 “这一摞是左弘的手写稿,全是方程式——不是说他通过方程式交流吗?你看看左弘的这些手稿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先去洗澡。” 最大的可能是,谁也看不懂那是什么。 贺以驰走向衣柜挑衣服:“下午,我去看了一下展训,为什么你们那个实验会让人的认知能力瓦解?”已知道向晚的解释,还想听夏维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夏维诚实地回答,双眼被左弘的草稿纸吸引,“实验本身就有不可控性,加上实验条件也不完善。” 25.乏味到死 浴室里有一面很长的镜子,是爱美的母亲特意挂上去的——这些都没有改变,夏维将过去的痕迹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心口的厌恶淡下去,至少夏维是很尊重母亲的,言谈举止都能看出来。 乌思枯燥乏味,乏味到死。但奇怪的是,就是呆着舒服。 贺以驰对着镜中的自己展了展手臂,很满意地捏了捏腹肌。 都说他和夏维长得像。 面部轮廓和下巴确实蛮像,鼻子又都继承了母亲的挺直。 但绝对是完全不会搞错的两个人。尤其眼睛。一边扣衣,贺以驰一边自傲地凑近镜子前。他老早就发现,夏维的眼睛更细长,笑起来湖水一样;自己的眼部轮廓则远比夏维更深陷、更立体——换言之,更有阳刚之气。 总之,比夏维高一点、健一点、也帅那么一点点,贺以驰越看越喜滋滋。 一股清香润肤露的味道扑鼻而来,夏维扫了一眼,刚洗过澡的弟弟红扑扑的:“我还没理出思绪,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贺以驰若有所思,低头看哥哥手指触摸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数字而已:“这样也行。” 数字都能看出熟悉,佩服佩服! “这些资料我要认真看一看。”夏维抬起头,微微向前靠近了一步——弟弟泛着水气的身体如此接近,头发是湿漉漉的乱糟糟的,被清香包裹的味道,诱人忍不住多嗅几下。 贺以驰直起腰:“随便,看懂了告诉我。” 夏维坐在沙发上,一直看到深夜,数字在电脑屏幕上不停闪动,他支着手,眉宇间皱成三条线,困惑疲乏弥漫整个脸。时而揉揉脑袋,时而站起来绕着房间走来走去。 贺以驰在一旁看电视,余光瞟着哥哥。 只见夏维走到饮水机旁,还没等接水,忽然就直起腰,端着空杯子快速回到座椅上。灵感发作?贺以驰嘀咕着,走过去,果然见夏维奋笔直书,笔端龙飞凤舞,全是一看就头晕的数字。 贺以驰扶了扶额头。 不知怎么的,越靠近跟忽然打鸡血的哥哥,就越有一种无力感涌上。贺以驰拿起哥哥的空水杯快步走到厨房,切了半片水果,倒上一些酸奶,搅拌成酸奶果汁,往杯子里一倒。 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掠过。 异样。异样的熟悉。 贺以驰看着手中的杯子,一个有年头的透明杯,点泛黄。好像握在手中,就很熟悉。从客厅走到厨房,果汁,搅拌,倒进杯中——好像,这个动作他做过很多遍一样。 窗外很黑,落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好像故意搅乱他的思绪。 贺以驰摇了摇头,扫去脑海中的困惑,回到客厅时夏维已经停下了笔,看着贺以驰:“你去哪里了?”表情分外严肃,眉头紧皱,眼眸子跟刀锋一样利。 对哥哥没来由的紧张很不适应。 “喏,喝。” 夏维接过酸奶喝了一口,嘴角溢出乳白色,舌尖一舔,声音温和:“谢谢!味道很不错!” 贺以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刚才我以为你走了。”夏维放下杯子,眼睛没有看写满公式的纸,也没有看贺以驰,而是对着墙上的钟表说。 贺以驰无言以对。难道夏维竟以为自己已离开而六神无主? “真是奇怪,这些方程式,是关于,维度空间的猜想。”夏维低下头,露出平常的那种认真表情,仿佛刚才的无措和质问只是幻觉,“只是一部分。” 咦?贺以驰心一动:“你的实验?你们不会是一伙的吧?” “不是,但跟我们的实验有很微妙的关系。”夏维指着其中一张纸说,“在多维空间里,曲线与曲线的交叉怎样巧妙的收缩成一个点,以及经过多长时间会崩溃——这些,都是我要思考的。” 贺以驰盯着一排数字,发愣。他肯定以及确定,整堆纸中没见到一个汉字。 魔障了,该不会真的凭数字和方程式就能交流吧?果然,怪人的脑袋,只有怪人才懂。现在这会儿,他恨不能跟夏维换个脑袋,才能理解古怪到不行的研究院形形色色人种啊。 夏维继续沉浸于深如大海的沉思中。 贺以驰仰躺在沙发上,双脚搁在扶手中间,很快就睡着了,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上重了些许。睡意朦胧中他撩了一眼,是夏维小心翼翼地盖被子。他闭上眼,再度安心睡去。 星期一的早晨是崭新的。 贺以驰又去“慰问”了一下白歌。 “那个‘魔性大发’的小白鼠怎么样了?”白歌乐呵呵地问,“我那天可没揍他。” 被踹得昏死过去的人,也好意思说揍谁,没被别人扁成猪头三都是万幸了好不好,贺以驰都懒得寒酸他了,指了指脑袋:“这里还没恢复过来。” “又傻了一个?看着挺正常的啊。难怪向晚常说:精神病的顶级状态就是正常。” “让让!”身后的护士打断对话,那护士生的真叫一个身材魁伟膀粗腰圆——不必怀疑,这个怒目金刚就是护士,男护士。乌思小城男多女少,久而久之,护士都是男的了。 看着护士拔完针头,贺以驰问:“是不是经过XG-5实验的人,最后都疯了。” 白歌立刻反驳:“哪有啊。做XG-5实验的大部分人的失败,是因为无法完成我给的任务,加上环境的刺激,所以出来就有点神经,但过几天就能跑能跳了啊。” “你的任务是什么?” 白歌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挺简单的,就是在XG-5特定的实验室,让他们集中精神、记忆、进行一些思考或运算,仅此而已。” 对于你们是仅此而已,对于普通人可能得想破头:“那展训是怎么回事?” “向晚说他太集中精力了,不愿意倒在那个环境里,所以精神上的创伤更严重。”白歌的脸容光焕发,“咱们吃饭去吧!” 吃货!贺以驰笑了:“XG-5实验怎么样才算成功了?” “第一,通过我给的所有指令任务——就像展训那样;第二,出来得是精神正常的——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滚!” 白歌哈哈大笑,宽松的袖子一卷:“是不是怕了?夏维跟我说了好多次,把你排到最后一个,是你自己非要排到前头的,要不走个后门……” “不用!”贺以驰可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实验如果成功了,会用在什么地方?” “没有确切消息。范围很广,比如太空舱、宇宙飞船之类的,这种需要适应外太空环境的地方;向晚也说可以拥在摧毁间谍的意志这种事——意志越强悍,脑子受伤越重。哈,哈哈哈,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啦。”白歌心地单纯,知道什么回答什么,并且从来都只执着于实验本身。 这也是研究院的潜规则,每个人只专注于自己的那一块天赋。 至于成果会被怎么发扬光大,不是自己的事。 贺以驰又问:“我记得以前管物理科室的是刘中尉,他上哪里去了?” 乌思小城是个军事基地,有好几个人军人做沟通事务,作为科员和上级沟通的桥梁。贺以驰记得夏友宗偶尔会提到将报告递交给了刘中尉之类的话,事隔多年,回来之后,发现军人都遁形不见了。 “调离了吧,现在都是网络下达指令了,网络多方便啊——听说是为了安全保密起见。”白歌嘿嘿一笑。 “安全?”网络应该更不安全才对吧? 白歌点了点头:“对呀。再说怎么管都一样,跟我们没什么影响。” 踱步到心理学楼时,向晚正在教展训运球——两颗核桃大小的圆球在手掌中滚来滚去,一般是老人活动手指关节的运动。展训这个曾突破一个个超人类难关的准特种兵,现在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掌控不了了。 五指只能抓住、松开、抓住、松开。 “协调性一点都没有。”向晚微微皱眉,握住展训的手,十个指头贴在一起,慢慢地动着,两个球终于朝着掌心滑动、变换位置。展训则看着向晚,咧嘴笑着,眸子一错不错。 “很好。”向晚松开手。 这次,展训反应出奇地快,瞬间抓住了他的手:“不要。” 向晚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到黑色的房间去练,我等会儿过去找你,还有一个朋友要来。贺以驰,楚钒到了吗?” 26.一是遇见,二是擦肩而过 说曹操,曹操到。 伴着一股劲风,活力四射的楚钒闪了进来。没有左弘在旁边还有点不适应,贺以驰笑眯眯地说:“怎么,你一个?” 楚钒莞尔:“左师也来了。” 话音才落,左弘慢悠悠地进来,低着头,扫了众人一眼立刻又低下,再不愿直视大家的目光。一个房间足足挤了五个人,空间立刻紧张了。 展训被向晚推到另一个房间,关了起来。 “楚钒,以驰都和我说了你的事,昨晚也在电话里和你交流过了,下定决心了?” “是的。”声音掷地有声。 向晚看着左弘:“左师要不要到隔壁去坐坐。” 难得这一次,左弘正视向晚,往楚钒身边一靠,拉住了他的袖子,表情很难受,楚钒有点不好意思了:“左师,你要不要到里间去喝茶?” 左弘双唇颤抖,直勾勾盯着楚钒。 楚钒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纸,很温和很婉转的说:“这是你昨天的验算草稿,今天继续吧。” 左弘忽然脸部发红,眼睛怒睁,眼眶欲裂,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上前拽过稿纸往空中一扔。顿时纷纷扬扬,草稿纸如雪花片一样。 楚钒愣住了。 左弘往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握住了楚钒。 见鬼了,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又是一神经病?贺以驰头抽抽地阵疼。谁让自己进了乌思研究院这个神经病“集中营”呢,特意指了指楚钒的太阳穴:“左师,楚钒经常头疼。得让向晚治一治。” 左弘不听,不看,只是瞪着楚钒,由怒转悲,眼圈发红。 仿佛要落下眼泪来。 楚钒手足无措:“左师,真的是头疼,我得让向医生治一治,一会会儿就好。要不然,每天都睡不着。” 纯属瞎扯,哪个睡不着的能有他这种红润气色?漫长一分钟之后,左弘松开手,重新垂下头,默默地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去,无论怎么看,那背影都瘦如削骨。 楚钒留在原地,想上前安慰又犹豫。 贺以驰眼疾手快,飞速地替左弘泡了茶,摆上一摞白纸,最后周全妥帖地反锁上门——彻彻底底地将左弘关在这个小空间里。 这个大房间分了好几个部分,都是用磨砂玻璃门隔着,从外边看,只能看清模糊的灰色影子。 催眠室在最角落。 关门前,向晚斜了贺以驰一眼,调侃道:“只许旁听啊,坐到玻璃外边去,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吭声——自从你来了,我这里就不得安宁了。” 行有行规,贺以驰没想破坏规矩。 搬了个椅子老老实实坐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楚钒躺下了,声音镇定:“向医生,贺哥已经跟你说了吧?我也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被催眠了。” 向晚用异于平常的、略微低沉的声音说:“如果真的被催眠,且催眠人是善意的,你将不会被唤醒。” 催眠,是一项极私密且需得到双方同意的事,会对年幼的楚钒施催眠之术,或许是为了保护。如果过往记忆是一场噩梦,向晚会将记忆重新覆盖,让它藏得更彻底。 冗长的前奏,伴着向晚若有若无的说话声,靠在玻璃门旁贺以驰差点睡着。向晚声音如海浪一样飘渺:“……楚钒,感觉到风了吗,像妈妈的双手抚摩你的脸。水龙头的水正一滴一滴落下,把它拧好,可以吗?” 许久,一个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好的医生。” 声音是雀跃的。 贺以驰一怔,寒气侵袭,寒毛直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楚钒的声音,他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快成年了,却故做小孩子的口气,很诡异。 “明天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是吗?”向晚的声音非常温和。 “是的。”声音雀跃,“还有我。” “妈妈不高兴吗?他们在吵吗?” “妈妈好伤心,好多天他们都在吵架。爸爸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失约的话,大家都会生气的。” “大家是谁?” 异常的安静,贺以驰听得见自己的心砰嗵砰嗵的跳。伴随着嘀嗒嘀嗒的声音,向晚执着地问了好几次,楚钒没有回答,仿佛又陷入黑暗境地。 向晚继续启发:“楚钒,门铃响了,是谁来了?” 挣扎的声音,像呓语:“叔叔。妈妈要我和左哥哥去睡觉,明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果然那晚是有陌生来客,且左弘是在的。 “楚钒,你再看看,是谁?” 发出痛苦的唔唔声音,像窒息在沙滩上的海豚一样翻滚,而且越滚越剧烈,像撕扯一样,向晚不得不按住他,用尽全力,楚钒身体向上一挺:“……叔叔说,不要想……” 剧烈的呼吸,剧烈的挣扎,像受伤的猛兽,楚钒开始发病似的呻吟,口里含着石头一样,声音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含糊。 贺以驰听得都发急了,不由得皱眉,耳朵使劲贴近玻璃门。 就在他心无旁骛时, 砰—— 贺以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眼前是剧烈喘息的左弘,手里拿着一个木棍,对着自己,照着他的脑袋中央,当头挥下! 疾风袭过。 双手夹着木棍,贺以驰嘴角向上一翘:“左师,这个对我没用,你最好用铁的……” 左手一个用劲,木棍噗通一声脱手而出,在几乎要摔到地面上时,贺以驰一个健步截住,没有撞到任何东西,那个木棍稳稳落在他手上了。左弘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鼻翼剧烈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张,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声音不大,但足以在不大的治疗室产生轻微的回声。 治疗室里顷刻无声了。 还真是见鬼了?懊悔和恼怒同时涌上,明明记得反锁住就是怕左弘出来,现在出来的这个左弘,难不成还有分身术?见左弘大步上前妄图冲进玻璃门,贺以驰揪住他的衣领轻轻松松地拽回来。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但别指望进去。” 左弘愤怒地看着他,眼睛全是红血丝:“走、走开!” “这是怎么了?”在两人对峙时,玻璃门不知悄然开了,向晚面色冷峻,头疼的说,“贺以驰,你人高马大欺负我们的人,不嫌难看啊?还有,你到底行不行啊,楚钒……多亏没发生意外,被催得很深。” 贺以驰松手,和左弘同时看向里面,楚钒坐在躺椅上,头发乱乱的,懵懵懂懂,明朗的眼睛此时恍恍惚惚。 脸色灰败。 左弘一手推开贺以驰,快步上前将楚钒扶下来,紧张地看了又看,最后摸上了楚钒的额头,贴了好大一会儿,而后像安抚婴儿一样慢慢抚摩。直到楚钒勉强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左师,我没事。” 左弘目光扫过向晚,愤怒不已。 楚钒耐心不错,将手放在左弘背上上下摩挲,面带微笑地说:“向医生是在帮我治病啊,看我现在就好多了。” 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太阳穴。 左弘伸手,按在心脏跳动的位置,脸上的激愤渐渐平复了。楚钒又指着贺以驰说:“你错怪贺哥了,他也是为了我的病。要不然,我会每天都睡不着的。” 左弘沉默了。 “他是好人,像我爸爸一样的好人。”楚钒莞尔一笑,脸色的灰败褪去,恢复了青少年的生机勃勃。 想不到左弘坚决摇头:“不、是。” 噗哧一声,向晚忍不住笑了,笑颜逐开:“对,他要是好人,世上好人就灭绝了。楚钒,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难受的感觉?” 楚钒摇了摇头。 “你被催眠得很深,再做一次,能唤醒更多,不过会比刚才还痛苦。” 本以为楚钒会说不怕,没想到他低头,勉强一笑:“谢谢向医生,既然,是妈妈决定让我不再想起的,还是,不要违背她的心愿。” 没有经过思考就已经下定决定? 向晚挑了挑眉:“当然由你自己的意愿,不过你最好在那个椅子上再休息一会儿,不然对脑部神经伤害很大。” 楚钒从谏如流,很快就在贺以驰睡过的那张椅子上躺下了。 左弘也平复了心情,一步不离地跟着楚钒。 27.横亘心头 贺以驰倾身靠近向晚,惊异地说:“左弘是怎么出来的?” “左弘能开任何锁。” 贺以驰讶然,莫非左弘还是一个出色的技工? “来乌思前他一直呆在……少年偷盗团伙,摸包开锁就是小意思。他不太正眼看人,也是那时被虐待过。” 贺以驰沉默了。 “联系楚夫人的态度,给楚钒做催眠的男人应该是个熟人,目的是为了保护楚钒。可能这个“叔叔”就是那天来访的——乌思能做催眠的人,除了我,还有谁?”向晚沉思了一下,“真想不到。” 囧字状的贺以驰回过神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学里学的。”向晚目视远方,乌思山脉被隐进了沉沉暮霭之中。他是在一个著名的医科大学毕业之后,又回到了乌思。 稍微缓过来后,楚钒就告辞了,眉眼也恢复了来时的激扬,一点儿也不见刚醒来的痛苦。贺以驰追上去:“楚钒,你还记得刚才,所经历的那些吧?” 楚钒犹豫了一下:“一点点,我回到了车祸前的晚上,有人来拜访,爸爸和他们在谈话,就是这些。” 他们? “是的,有两个人。” “除了左弘,还来了两个人吗?”贺以驰抓住了楚钒眼中的一丝挣扎,“是不是在治疗中,不停地有个声音跟你说‘怎么也不能说’,对吧?” “确实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我:看不清,不能说,忘记,不能说。” “所以,你其实已经看清了,对吧?” 楚钒很坚决的摇头:“不,我想偷看,妈妈让我进房睡觉,我只记得有两个黑影进来了。” “记得让你不要说出去的是谁吗?” “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沉默了一下,“是一个叔叔的声音。” 贺以驰拍了拍他的肩膀:“楚钒,我是来调查你父亲的车祸的,多谢你的配合。” 不是第一次遇上对父亲感兴趣的陌生人,贺以驰也没太掩饰,但他比以前那些人都更值得信赖。楚钒轻声说:“我知道。我很想去爬雪山呢,要是能和贺哥一起去爬就更好了。” 贺以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会的,等你毕业就会获得无数的自由,甚至会自由到忘记你最想要的东西。” 楚钒凝视贺以驰:“谢谢,贺哥,你真的很好。我一直和左师说你很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他就写了这些,说对你的实验什么的有用,好几天都熬夜到凌晨三四点呢。” 说完,楚钒交给贺以驰一页纸。 纸上,是一堆数字和符号。 难道是用方程式写成的“谢谢你”之类的数学语言?又或者是……贺以驰哈哈一笑,戏谑地说:“谢谢,这个是XG-5实验的答案吗?作弊的话,白歌恐怕不会答应呢。” 面对这个玩笑,左弘抿紧嘴巴不吭声,贺以驰努力温和了又温和,抚摩有点发皱的这页纸:“左师,这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左弘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分歧。” “什么分歧?” “时间。”左弘自顾自话,声音因急促而发抖。 前言不搭后语,却有莫名有些感动,纸上写的数字代表什么意思,并不重要。总之,总是左弘的善意心愿。贺以驰拍了拍他的背,忽然笑了:“谢谢!左弘,我不过故意关你在那房子的。” 左弘一怔。 忽然别开头看着远处,沉默无声。 贺以驰没有再问,左弘和楚钒一前一后地离开,左弘习惯性地走在楚钒右后方,相差一步的距离。贺以驰想:楚钒是注定要离开乌思的,那时,左弘又该怎么办呢? 是否有些人注定是弱者,另一些人注定是守护者呢? 回到家里,夏维已经把晚饭都做好了。 “后天要进行下一轮实验了,你精神怎么这么不好?”夏维把清汤寡水的饭菜摆上。 贺以驰闷闷地把一天经历说了一下:这一天真的不算顺利,楚钒忽然打了退堂鼓。回来的时候还祸从天降,被一根莫名的电线电了一下,平常人一电肯定就晕了,多亏反映快,没怎么着。事实上,他这几天遇上了好几场“小意外”,联系起来,真的不像意外。 夏维连忙为他卷起裤腿,伤痕不明显:“乌思很多废弃的地方都很危险,是不是没看到‘禁止入内的’牌子啊。” “还好,没什么事。”贺以驰没说他似乎隐约看见人影闪过。 看着食不知味的弟弟,夏维忽然说:“我今天也去心理学楼了。” 话题转换太过突兀,贺以驰没反应过来。 夏维慢慢的说:“乌思城里以男性居多,女性大部分都是家属,乌思上级一直为这件事头疼,虽然每年都会组织和外面机构的联谊。但越来越少女性会因为金钱而来到这里,一见钟情的概率又很低很低。” 哪跟哪啊?贺以驰挑眉。 “在这里性向变得模糊了。”夏维深深看了一眼弟弟,“所以,当年向晚能和你成为那种关系,也能和别人在一起。” 咳,咳咳咳。 贺以驰呛住了,眼角直抽搐,结论太突兀了吧:“他、他和谁我可不在乎啊。咳咳,你是说展训吧?” 展训变得“弱智”,又把向晚当成“神一样的存在”,敬畏掺和上爱慕,会这样那样很自然。 “向晚虽然很傲,但也很容易心软,你们还能继续。” 贺以驰呼出一口长气,好笑地说:“我和他,绝对不可能再继续。如果他能和展训在一起,我会很开心。”这里让人寂寞,能找到感情的相互寄托,会让时间过得不那么单调。 “不会遗憾吗?你曾经,很爱他。” 爱,不止是喜欢。贺以驰翘起了二郎腿,手指关节撑着下巴,历尽沧桑似的说:“以前是,不过那时还小,现在都想不起当时的感觉了。” “不怀念以前的感觉吗?” 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贺以驰回答得艰难:“过去就是过去,怀念也没用,我很务实。你这是怎么了,我当下最主要的,是把楚郁的Cy找出来;还有,完成XG-5试验;就行了。” “完成试验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对吧?” 贺以驰抬头,哥哥的脸上有点儿落寞,他忽然有点不舒服:“出去乌思的人,即使想回来也很难的。” “你如果愿意回来,总有办法的。” 贺以驰烦躁了:“我不愿意回来的原因,你比谁都清楚。我不喜欢白开水一样的日子,更不喜欢你们这种行尸走肉一样的活法。除了研究,还是研究,有什么意义?就算能把全人类全部送到外太空能怎么样?就算把天底下的这原理那效应全部研究出来,又能怎么样!来世界一遭就为这些吗?” 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又膈了块石头般难受。 贺以驰扭过头,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目无表情的夏维,目无表情的夏友宗,目无表情的合影。 “我记得,原来是全家照。”贺以驰眯眼凝视。 “自从你们走了之后,就换了。”夏维瞅了照片一眼,淡淡地说。在母子俩离开之后,夏友宗就把照片换了,并将所有贺妍存在过的痕迹都抹掉了——虽然目送离开时,夏友宗面无表情,根本没有挽留的语言。 爱人决意离开,撕裂心底却无法言说的痛,多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痛……夏维想,他懂自己的父亲。 听了夏维的话,贺以驰瞬间怒了:“一张照片都容不下,无情、无义耻,做丈夫他给了妈妈什么!做父亲他给过我什么!这么一种人结什么婚!妈妈为他付出了多少他知不知道!我们受了多少苦他知不知道!还算什么男人!妈妈早就该跟他离婚了!” 夏维被怒吼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的,还没来得及开口让他息怒,就见高大的身影三步跨过去,手臂一挥,啪的一声,相框碎了。 贺以驰抓起照片,三下两下撕成碎片。 眼睁睁看着父亲和自己化所碎纸漫屋飞舞,拦也拦不及,夏维气得脸皮发红:“干什么!父亲都已经去世的人了……” “还有你!也一个德性!”贺以驰脸色通红,指着夏维的鼻子吼开了,“进乌思有多难你知道不知道!又是沙漠又是山,进来能少半条命你知道不知道!就是这种鬼地方,妈妈为了看你,每年都来、每天都跟我说想你想看你!但是你呢?你呢?你呢?当初让你跟我们离开,你不愿意;妈妈去世之后,你连看都不去看一眼,下葬仪式也不见你!你还是儿子吗?你也配!你当初为什么不去看,你说啊!” 夏维抿紧嘴唇,不再跟他对视。 见他连解释都不肯解释,陷入回忆激愤里的贺以驰更加暴跳,抓心的暴躁,拽住夏维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夏维,这事我忍很久了,你最好给我说个理由!” “我,发烧了,昏迷不醒!”夏维说得艰难,重复着无法解释的理由。他那时候直接昏死过去,原因就是听到妈妈的死讯。 之后大病了两个月,终于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贺以驰扼住虎口,将怒气一点一点掐回去,这个原因他早听向晚说过了,但就是气不过:昏死就昏死,还能大病到不能起床不能走路? 夏维不像自己整天腻着妈妈,他始终有点疏离。 正是这种疏离,让贺以驰坚持认为,夏维就是跟父亲一样,性情冷漠。而生病,只不过是托词!如果能亲手揍他一顿,揍到人事不省,才能解气。 揍一顿吗? 乱糟糟的头绪根本无法冷静,但揍下去……却有什么始终横亘心头。贺以驰愤然松开衣领,哼了一声,蹬蹬蹬下楼了。 28.久违的,熟悉的拥抱 惯性令夏维跌回沙发,看着情绪突发的弟弟冲出视野,恼火又无可奈何。刚才谈论起追查成果时,明明是又冷静又成熟又有逻辑性,怎么一提及父亲就瞬间爆发了。 稍微一个不顺意,就是隐形炸药!迷茫了一会儿,慢慢将碎玻璃碎纸片扫干净。 最后停在了贺以驰门口。 没有声音,睡着了?夏维轻轻地扭动门把手,推开。 “还有什么事!”闷闷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心情低沉得跟腐烂的沉潭一样,怎么都飘不起来,连呼吸都抽痛,夏维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好久才闷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很多东西。 却不知道为什么说对不起。如果一句对不起能让心情变得不这么沉重,说一句,又有何妨呢。 贺以驰翻了个身,哼了一声。 背对着夏维。 被子半盖,肩膀赤裸,弧度——夏维伸手将被子拉上。 被温暖包裹得严实,温柔的动作无形地平息了怒气,贺以驰闷声闷气地说:“也没什么好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不是你。” 夏维慢慢弯下腰,抱住了被子,也抱住了被子里的弟弟。 突如其来的温情让贺以驰猛然一惊,想挣脱,却终于一动没动,任由哥哥从背后拥抱着,空气是这样的安静,拥抱,是这样的自然。无声的安慰的拥抱。 久违的,熟悉的拥抱。 儿时的嬉戏早已如晨雾散去,唯有感觉依然长存,不可言说,不可名状,因一个动作、一个亲昵的贴近,温情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揽上。 就算因为自己看来荒谬的原因而错过了妈妈的最后时刻,也是构不成审判夏维的理由的。激怒之后是无边的茫然,茫然于为何怒火就这样子一点就燃。 贺以驰翻过身,和夏维双目对视。 没有开灯,只有澄清的月光。 夏维的呼吸平和绵长,嘴角微微上翘,像所有宽容的哥哥一样,什么也没做,只有无边温和和纵容,微笑是如此熟悉。 贺以驰脑海中,幼时的记忆翻涌而来,夏维总爱跟在他身后,就这么笑着。即使自己抢了他的玩具和零食,他也只会小小伤心一下,而后一点儿也不记仇。 一股悔意涌上。 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计较呢?贺以驰毫不犹豫地大手回抱过去,拦住了哥哥的腰,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着。脸颊蹭了一蹭夏维的颈弯,肌肤的温度微凉,相亲的触感柔腻美妙,让他忍不住贴在颈弯处一动不动,感知夏维跳动的脉搏如此的快,好像要跳出胸腔和脉搏的剧烈。 “夏维……”贺以驰不自觉地呢喃,带着感冒才有的重重鼻音。拥抱是如此熟悉,甚至低吟着哥哥的名字——这种情境似曾相似,少年时代,他也曾这样毫无芥蒂地抱过哥哥,久违的感动到鼻子发酸的心情。 夏维抑制着心跳:“你能回来,我很高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今天你睡这里吧。”贺以驰掀开被子,一气将夏维罩个严严实实,像,小时候常玩耍的那样。 被子晃了两下,夏维的脑袋钻出来,笑了。 比咫尺稍远的距离,贺以驰说:“今天带楚钒去催眠了,果然跟我想的那样他被人洗脑了。还有,我今天才知道,左弘竟然是从扒手组织里救出来。” 所以,他可以用一根铁丝就将锁子弄开。 真难以想象。 “是吗?”夏维支头俯视弟弟,恍然大悟,“你怀疑……”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贺以驰顿时兴致勃勃,“连楚钒都知道,很多个人来探寻过楚郁的事,但都没有获得实质性的东西。如果真的被谁先下手为强,能是谁呢?有谁最接近楚郁?除了楚夫人、楚钒,只剩下左弘!左弘今天用几根插座上的电线就把门撬开了,这一招真让我见识了什么叫专业——留下的痕迹跟楚钒家的柜子一模一样。” 当他用专业的眼镜查看门锁上的撬痕时,惊得嘴巴都没合拢。 “左弘会偷元素吗?他能用来干什么?” 贺以驰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不是用来干什么,而是,他太了解这东西的用处了,知道留下对楚钒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而且,感觉左弘像是知道楚钒被催眠的事,不然,怎么会对他的治疗这么敏感。” “左弘不是一个能交流的人。” “但他是一个能十几年如一日坚持的人,而且不笨。”贺以驰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那个高高举起木棍的人,非常可爱。 只不过说了这么几句,心情却无比愉悦。 与哥哥靠得近,贺以驰睡得很快,侧卧的样子也很温顺。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夏维异常清醒。平静相处的美好,听得见时光流逝的脚步声。一旦拥有,便忍不住患得患失,他再次伸手,抱住了弟弟。 已经睡着的贺以驰条件反射一样,立刻也抱住了他。 拥抱,恰到好处。 早晨起来,小雨淅淅沥沥的,初冬的雨寒沁肌肤,裸露在被子上的胳膊凉凉的,异常光滑。 “夏维,知道你睡觉有什么毛病吗?”刚从外面跑步回来,贺以驰的脸色红润,一边擦脸一边笑得诡谲,“你特喜欢抱着人睡觉,上次也是,掰都掰不开。什么毛病啊,以后有嫂子了,还不得把她烦死?” 嘴角一抽,难道爱抱着人睡觉的不是你吗? “以驰,下一个就轮到你实验了,要不要推后……” “不用!”贺以驰把毛巾一甩,他最讨厌夏维总是阻止他参加实验。没错,那是个危险的实验,但是,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配合实验——就跟攻克一个又任务一样,谁会在任务面前退缩呢? 被溅了一脸水珠,夏维脾气好:“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实验里的东西,心里有数也好。” “别泄密啊。” 夏维哑然失笑:“这是实验,不是闭卷考试。只是测验人在那个空间有什么样的反应。” 好吧,任何问题,在夏维这里都只是技术问题,在向晚那里都只是心理问题,贺以驰揉了揉脑袋:“那就,说说你们的XG-5的古怪空间吧。” 温和凝视,夏维的心都变得柔了:“得从维度空间开始。” “从你的名字开始吗?”贺以驰回头一笑,带着少年时代就有的狡黠,像狐狸一样翘起了长眉,与夏维的温和眼神交织缠绵。 这个维度上的一点,不再只是一个点,它开始像细菌一样迅速生长蓬勃,辐射出无限条时间线,而后以怎样的可能,达到了另外一个维度的时间线上,两个任意的点,又是怎么样弯曲着、运动着、旋转着……这些枯燥的知识比夹生饭还生,贺以驰半撑着脑袋,苦恼地支着眼皮,时不时撩一眼哥哥。 真不能理解那乱成一团麻的维度空间。 在他想来,这些令人头疼的知识就像黑夜忽然亮起的灯一样,看上去光芒刺目,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可贺以驰心情愉悦。 因为夏维是那样认真——那么认真且一丝不苟的解说,似乎听者说不懂都是可恶的。他移动着鼠标,画面上出现了一条一条的直线、纵深而去,向周边延伸:“以驰,你闭上眼睛,去想象你在这个点,要到这个点去……” 演示般他自己先闭上了眼睛,下巴向上微抬,额上的刘海柔柔的,碎碎的。 有序的直线已经开始肆意纵横,整个电脑屏幕都跳动着令人眩晕的多面体,贺以驰忍不住浮想联翩,夏维就是以这样的表情走进那深邃的维度空间的吗? 宁静,专注到迷人。 夏维眼窝的弧线柔柔的,眼皮之下,眼珠轻轻颤抖,呼吸绵长——春风拂过长草一样的轻柔。面容非常干净,面部有着柔和的曲线——单纯的气质,令他纯粹且无害。 贺以驰伸出手,毫无意识地摸在了哥哥的左脸颊上。 微凉。 夏维睁开眼,惊愕地看着弟弟。 两人的视线交织,贺以驰没有放手,反而由腮骨慢慢抚摩而下,直至下巴——温和的触感令他无法松手,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顺着心底无意识的渴望,慢慢地抚摩,轻轻地抚摩。 抚摩突如其来,本该惊讶的夏维却一动也不动,只是嘴唇微微颤抖。 任由弟弟失神的抚摩。 29.心头掠过一丝心疼 率先回过神来的是贺以驰,猛然抽回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又看了看镇定的哥哥,如遭重击,惊慌地直起身语无伦次:“我,我去倒点水喝。” 整整吞了三大杯凉水,狂跳的心终于被抑制住了。 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来来回回想了好几轮,根本不知道怎么就伸出手去,怎么就跟傻子一样去摸夏维的脸——好吧,都是一家人,摸了就摸了,也不是没摸过,可这种情况根本就不科学啊! 也怪夏维,怎么就让自己胡作非为了呢……这个推卸的理由根本就不管用。 无论怎么想,那一刻肯定是着魔了。 就像自己永远也不明白,那根串联两个维度的时间线,怎么也串不进自己的脑海。冷静下来回到客厅时,贺以驰看见夏维将脸埋在手掌之中,肩骨削瘦。 心头掠过一丝心疼。 疼得如此真实,再也无法,装作什么也没想。 “夏维。”连贺以驰都能听出自己声音的颤抖,怎么镇定也克制不了,脑子像电脑里飞速旋转的直线曲线缠绕,“我……你……我,快九点了赶紧上班去!” 夏维看着他,吐出清晰的一个字:“好。” 贺以驰冲出家门。 为什么夏维这么冷静?纠结于刚才失态的,只有自己吧?他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吧——脑子里只有空间和维度的家伙,一定不会觉得不对劲。 贺以驰就这么自我宽慰着。 脸上还有刚才残留的发烫。 好些雨丝飞到脸上,湿漉漉的。他是如此的仓皇失措,需要对照今日的日程提示,才能在混乱之中,勉强抓住需要做的事。有很多需要做的,不该胡思乱想。 还没走到研究院,就看见了向晚拖着展训往这边遛。 蒙蒙的雨笼罩,贺以驰没打招呼,饶有兴致地看着人高马大的展训,一脚一脚踩水花,踩完意犹未尽,又回去拖向晚的手。可怜向晚挣脱也没办法,展训恃宠而骄,肆无忌惮。 果然,失忆就会变一个人吗? 所有的本性都释放出来。 这两天他翻阅了向晚的那两本关于记忆的书,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选择性地放弃一些记忆。越是失忆得彻底,越是本性大变。不过像展训这种从头再来的,也很稀奇,难怪向晚会这么耐性。 正这么想着,就见向晚把展训拽进大伞之下,训斥道:“好好走路!” 展训一把搂住向晚的腰:“医生,你又生气了。” “手拿开!你这是故意惹我发火还在怎么的?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说话,不要乱看,跟着我走路就行!”向晚使劲掐了掐太阳穴,显然,展训一点也没做到。 这次,展训松开手,规矩地挺直了,站在原地。 “又怎么了?”向晚无可奈何。 展训无辜地说:“我就是不想走路,抱着医生,很好,很好。” 一点儿都不好,向晚一把拽过他,敷衍道:“回楼里慢慢抱,现在好好走路。” 展训不依不饶继续抱了抱向晚。 向晚又开始拍腰间那只不规矩的手。 雾气蒙蒙,这一幕还挺暖心的。贺以驰双手插兜,悠悠地跟在后面,看展训腻歪在向晚的身边,一刻不得消停。雨中,向晚的身体修长,眉毛微皱,很不耐烦,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他的俊美。 这样一个人,曾在自己生命中留下过很重要的痕迹。 自己也曾与他在雨中嬉戏。 不过再怎么努力回想,过往的所有记忆都像梦一场,电光泡影不可捕捉,无法深想,甚至一个牵手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幻象,那些牵手的心动与温度早就随风逝去。 雨打在脸上,脸冰冷到生硬,贺以驰无意识地看向商业街的橱窗,映出他的身影。 失落的脸,清清楚楚。 他凑前,注目着自己的脸。他伸出手,轻轻一拂,从腮骨到下巴,熟悉的弧度,重叠的是,清晨夏维那张脸。明明那么意外的动作,却那么自然,毫无隔阂。 如果说早晨还有一丝震惊,现在的他完全只有失落和困惑。 现在走的这段路没什么人,这一块儿地处城市的西北角,曾经是个花卉养殖基地。因为气候恶劣,只有温室养殖活得了,这一片露天的土地很快就荒芜了。纠结了好多野生藤类植物,一到初冬全都枯萎了匍匐在地上。 一幢二层楼的房子,矗立在枯萎之中。 荒芜的地方,才能完整地保留很多东西。贺以驰瞥了一眼红色的房子,爬山虎还是什么的已经枯死,斑斑驳驳,房子的一个窗台下边还钉着一个古旧的欧式路灯。他站在路灯下,狠狠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带着雨丝的气息沁入鼻腔。与冰凉同时沁入的,还有另外一股味道,一股富有侵略性的味道。 顷刻,一种极为疲倦的瘫软感涌上,如地底而来,抽掉浑身力气。 贺以驰一惊。连忙狠狠掐住手指,但无济于事,瘫软感还是如蜘蛛一样疯狂蔓延开来。他飞速朝四周看,周围荒芜一片,连房子的玻璃都蒙了一层灰。 贺以驰一拳挥过去,哐当一声,玻璃清清脆脆地碎了。 拿起一块碎玻璃,毫不犹豫地划过胳膊。 血汩汩流出。 贺以驰扔下玻璃就朝房子的正门跑过去,在转弯处他瞥见一个灰色的影子飞速向西而去。他要追上去,腿却猛的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到底是只看见了一个灰色的影子而已。 玻璃划痕的疼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血很快止住了,伤口处的血渗在衣服之上,很明显。贺以驰没去医院,径直来到物理楼。在夏维研究室的门口,他徘徊了一下,脑子有点乱。 在要拍上去时,门自动开了。 “以驰……你的手怎么了?”夏维惊愕地说,面色惶恐。伴随着这句话,研究室的氛围很快变得焦虑且忙碌,又是借纱布又是打电话问医生,完全无视贺以驰强调的“一点儿也不要紧”的辩解。 贺以驰索性闭嘴,由他折腾。 等包扎得跟萝卜一样,夏维才松了一口气:“怎么受的伤?” “路过那个废弃的花圃培育基地,闻到一股不同以往的味道,然后就有点晕……”贺以驰好笑地看着拙劣的白色绷带,“然后,我就捡起一块玻璃,把自己划了一下。” “你自己划的?” 贺以驰点头:“因为那股味道太熟悉了,闻一丝就知道,让人很快陷入昏迷,只有放血这一种办法能保持清醒。我已经处理过伤口了,只不过没包扎而已。一点儿也不要紧,只有你会紧张。” 心情实在称不上愉悦,但看到夏维紧张的样子,便觉得流血也挺值得的。 “你总是这样。”夏维责怪地说,脸因激愤而变得通红。把纱布什么的一一归类放好,动作很娴熟。 “什么总是这样?我很少受伤啊。”贺以驰不假思索地辩解,他确实很少在生活中受伤,更少在家人面前受伤。 夏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弟弟,满满的拥抱,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感觉,像眷恋了很久很久一样,他没有用力,只是拥揽着。贺以驰怔住了,忘记了挣脱,只是任由哥哥抱着。 莫名情绪的爆发并没有持续多久。 夏维直起身,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纱布之类的东西:“你可以一直冷静下去,好好调查Cy。但这个实验,你不能参加了。” “什么意思?” 没理会炸毛的弟弟,夏维客观指出:“你受伤了,我们这个实验的第一条就是:健康,没有任何损伤。” “我还不健康?” “你受伤了。” “什么叫不能受伤?我这也能叫伤!” 贺以驰又气又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撕纱布,被眼疾手快的夏维死死抓住:“不管怎么样,为了实验的精准性,一定要等愈合才行。” “愈合?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维度实验跟伤口有什么干系,又不是生物感染实验!”贺以驰脸颊发红,瞪着夏维。 近在咫尺。 夏维握紧了贺以驰的手,坚持说:“之前有过受伤的实验对象,为了最精准的实验数据,立刻就被排除了。规矩就是规矩,实验的每一个数据都要绝对准确。实验要是成功,是谁通过的又有什么关系;实验要是失败,下次也就轮到你了啊。” 贺以驰气呼呼坐下。 “而且,Cy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不如继续追下去。”夏维很耐心。 贺以驰烦躁地抱着脑袋,好大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们这是什么破实验?要求这么多!” 30.忘记回忆的你 知道他屈服了,夏维松了一口气:“等实验更完美后,你想体验都随便。” “以为游乐园呢,谁愿意去。”贺以驰闷闷回答。 夏维偷眼看弟弟,鼻梁很直,眼眸略深,睫毛卷卷上翘。即使眉头皱着生气的样子,也还是很好看的。 小时候,小小的以驰总会很霸气地拽着自己到好奇的角落里玩耍。有时密谋干坏事时,小以驰就会凑近来,嘟着脸在自己耳边说着坏点子。那时候,他那长长的睫毛总会不自觉地触到自己的脸上,痒痒的,像蝴蝶扑扇着翅膀。眼睛又圆又亮,可爱,可爱到令人目不转睛。 夏维忍不住微笑。 贺以驰郁闷地瞅了他一眼,摸了一把脸:“看什么看!” “你小时候长得很漂亮。” “漂亮?”贺以驰气急败坏,很快又自得起来,“还好吧,咱俩差不多。我比你受欢迎,那是因为你太闷了!” “是因为你爱招蜂引蝶。” “我招谁了?”贺以驰剐了他一眼,“除了跟向晚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我还把谁招惹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似乎实验的事就这么定了。 夏维试探着说下一个实验换成贺以驰的队友许瀚,贺以驰想了一向,同意了。夏维立刻电话通知白歌,等所有的事项安排完毕,已经晚上七点了。 贺以驰拿了一块毛巾悠哉悠哉地走向浴室。 “伤口不能沾水吧,要我帮你洗吗?”夏维擦拭着手,侧头笑着。 “不用不用,说得我跟废了一样,不就一点点伤口吗,也就你当回事。”贺以驰摆摆手,大大咧咧走进浴室。 夏维固执地跟了进来。 贺以驰瞪着哥哥:“真不用……说了不用,就是不用……你,欸……” 夏维站在浴缸前笑了,今天的贺以驰特别软,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在意似的。果然贺以驰很快举白棋投降,由着夏维给他的伤口缠了几圈保鲜膜,并剥了个精光,拿着花洒上上下下淋了个透。 浴室里的热气蒸腾上来,贺以驰在很舒服的浴缸里仰躺着,先前那股推脱劲全变成了享受的自得,舒舒坦坦地把全身展开,像少爷一样指挥:“大腿,揉重一点;小腿,别动!” 贺以驰这几天确实累够了,每天都在奔波。温水一泡,身上的肌肉就松懈了,恨不能瘫在水里融化了。 水蒸气沁入肌肤,血脉更舒缓地游走,全身神经像春风一样拂了又拂。水温刚刚好,从大腿慢慢揉到肩膀的力道也刚刚好。贺以驰手枕后脑勺,呼吸缓了,眼皮耷拉下来,终于合上,睡着了。 夏维的速度放慢了。 自上而下俯视睡着的人,闹的时候闹得心都静不下来,不闹的时候给人很乖顺的错觉。皱眉也好,不耐烦也好,笑也好,怒也好,都是熟悉的表情,还有熟悉的呼吸声。 夏维忍不住俯身,轻轻在那润泽的唇上拂过。 蓦然睁开,四目相对。贺以驰的眸子盛满了惊讶,手指迅速蹭了一下嘴唇,难以置信地说:“我没睡着。” 夏维直起身,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地说喔了一声。 说着向门口走去。 贺以驰跳了出来,拽块毛巾围在腰间,一手揽住他的腰:“夏维,别走,三番五次对我做这种事,还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吗?” 夏维握住了腰间的手,笑了笑:“那要怎么样,对你负责吗?”贴得这样近,脸上的热气都能感觉到一样,即使是笑,那份不安依然在颤抖。 “你这样很怪啊。”贺以驰脱口而出,离得这么近,很诡异,但就是不想放手。 “什么很怪,我亲你吗?” 被夏维直白的反问问得目瞪口呆,贺以驰反驳:“当然怪了!莫名其妙的就像刚才那样,而且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还……” 猛然住口,闭嘴不说。 “是想说晚上趁睡着也亲你,对吗?你以前经常这样——这样对我,我可从没觉得怪。”夏维的语气很平常。 以前?什么以前啊?贺以驰乱了,结结巴巴地辩解:“哪,哪有啊!” 谁家兄弟会这么亲来亲去? 再说自己也从没有变态到想去亲夏维,仅有的那一次,也只不过摸了一把脸而已——就那样还自我谴责了大半天。 “那就没有吧,是我的幻觉了。”夏维挣脱贺以驰的阻拦,“对不起,我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觉得很孤单。忘记了你是我的弟弟,忘记了你根本就不愿意记得这些事,对不起!” 口不对心的对不起,听上去不是推脱,而是悲伤。 贺以驰抓住哥哥的手臂:“什么幻觉啊孤单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不喜欢呆在乌思,你完全可以离开,我相信夏友宗已经给乌思贡献够多了,他们会让你离开的。” 夏维嘴角颤抖,半天才说:“你什么都不懂。” “没错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哪里都能活,不会在一个地方死磕到死。” “死磕?是啊,你可以随随便便的说不懂就不懂,还让人说都没法说。”夏维别开脸,掩不住自嘲,“说什么: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一定要在一起……现在却说很怪,不知道那一句是该听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怪我自己当真了,明明知道说说而已。” 脑后的一根神经狠狠地抽了一下,由头皮一直鞭打到脊梁一样的刺痛,贺以驰松开手,茫然猜测:“夏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在一起啊?是他们离婚时,我对你说的吗?” 31.诺言 如果是父母离婚时许下的诺言之类的,那时年龄还小,舍不得离开哥哥,一辈子在一起这种话也是会说的。虽然是孩子气的话啊,但如果被一直记着……贺以驰越想越觉得理亏。 “不是那时候,跟爸妈没有关系。” 贺以驰傻傻地辩解:“那到底是什么呀,我没有说过那些话吧?” 夏维径直开了门:“没有说过?说一辈子在一起的是你,说一辈子不见的也是你,说根本不知道我说什么的,也是你。就当我实验做傻了吧,才会对你有一点点期待。” 贺以驰追过去:“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吗?每次都说一半我能懂吗!” 夏维不吭声。 两人一个快走一个慢追,纠纠缠缠到了客厅的中央。 夏维猛然驻足,回身,逼视弟弟。贺以驰也站住了,警觉地看着哥哥,脸颊气鼓鼓的,声音却低了下去:“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跟什么似,我真的说过吗?你好好跟我说,我就懂了。” 夏维上前,咫尺的距离,他倾身向前飞速在贺以驰的左脸颊落下一个吻。 仅仅是相触的程度。 贺以驰像被惊吓的蝴蝶一样跳远了。 夏维苦涩地笑了:“不懂就不懂吧,早点睡觉,等XG实验完成,一切就好了。” 贺以驰想继续问,但脑子里的神经剧烈抽开了。 疼到都不敢重重呼吸,本来想问的全部疼忘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维慢慢地走进卧室。脚步真的很慢,很慢,好像只要一句话就能停下来。 贺以驰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抱着脑袋,将自己摔进软软的沙发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钟声嘀嗒嘀嗒,时间走过的脚步如此清晰。 沙沙的落叶声从大开的窗子里传进来。贺以驰窝在沙发里,脑后抽痛得抬不起头来,与夏维的争执一遍一遍冲刷脑海。夏维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同寻常的亲昵,为什么他会忽然这么不正常。以前,有过这样的行为吗?——想回忆从前,脑子抽痛了一下。 因为太过孤单?父母双亡,他一个人呆在乌思,会眷恋跟自己呆在一起也是情有可原,但那说的一辈子,自己曾经说过吗?其实自己也一直很困扰:在别人的述说中,自己和夏维的关系都还算不错。可为什么现在这么别扭? 刚刚思索到这里,脑神经又狠狠的抽了一下,痛到心尖上的肉,思绪再度中止。 贺以驰恼火地揪了揪头发:就是这种可恶的阻碍,每当他试图去想一些事情时,痛就更深一分。 贺以驰缱在沙发里,尝试着想点别的。 像夏维这种人,总是沉默,连时间都沉默。 沉默时光,只有孤独相伴。这个小城总会让人孤独,在这个没有人的屋子会孤独,在研究所更是孤独中的孤独。当一个人只能与他自己的脑子交流时,是多么需要通过臆想来驱逐横生的孤独。而自己,无意中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孤独,所以夏维才会渴望通过触摸来驱散迷惘。 这样的解释,不但合理,而且合情。 应该,就是这样吧。 嘀嗒。嘀嗒。 时钟的指针依然富有节奏地走着。 像催眠一样催促着贺以驰的脑子变得迟钝,不愿再深入去想,甚至连想都不想想。脑子的抽痛终于消停了,连呼吸也变得舒服了。而后,随着时钟的摇摆,所有的思绪真的凝固起来,结成了疙瘩扔在了一旁,梦境密密地织起。 以驰见到了幼年时的哥哥。 小夏维乖巧地坐在书房的中央。各种各样的书扔了一地,手拿着一本书,他歪着头看着弟弟:“驰驰,你过来,我给你讲维度空间,好不好?” 眼睛里全是温和,非常独孤的温和。 “不要,你一讲我就头疼。”贺以驰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 小夏维放下书:“过来,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贺以驰点了点头,低下头。那只小小的手一遍一遍地揉着,从头顶到太阳穴,很细心,很柔和,像柳枝一样舒服。可又是那样真实,明明只是梦,却又真的好像有只手为自己按摩着。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梦中,贺以驰轻轻叹了一声。 32.初雪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来得格外殷勤,花圃被薄雪覆盖,清清冷冷。贺以驰站在实验楼外,肩膀和头发散落着不少雪粒。 还有半个小时就实验了。 一切准备就绪。 “以驰,怎么不进去?”向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马上就开始了。” “雪好看。” 旁边的展训扯了一下向晚,怒气冲冲地瞪着贺以驰。 向晚刮了一下展训的鼻翼:“瞪什么瞪!” 展训转怒为笑,握住了他的指尖,放在脸颊依恋地蹭了一蹭,倏然一亲,动作柔得像羽毛,笑中带着腼腆,目光灼灼如电。 向晚难为情,抽了一抽。 展训握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抓住向晚的手臂。脸对脸,睫毛对睫毛,清晰得眸子能看清双方的倒影,展训忍不住越拽越紧,企图将向晚揽入怀中。 “别闹了!”向晚喝叱道。 展训就是不松手,他手劲大,向晚挣了几下都脱不开身。向晚尴尬得一个手刀劈了下去,展训嘻嘻一笑,才慢悠悠松开。 “展训,楼里等我。” 展训不愿意。 向晚暗暗捏了他一把,展训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到实验楼的玻璃门处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向晚和贺以驰。 贺以驰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角力,心想就向晚那点力气,展训没一把将他拿下都是轻的。再看向晚,竟然一点儿都没生气,笑弧若隐若现。贺以驰忍不住凝视这个曾经很亲密的人,此刻,所有的专注都给了另外一个人——终此一生,到底会看着多少人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向晚,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贺以驰忍不住问道。 向晚惊愕。 “和我在一起,你最怀念的是什么?”贺以驰重复。 “怎么回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向晚侧头笑了,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实验楼,“非要说怀念的话,和你一起去薰衣草园,是我最开心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呢?” 平常语调,普通朋友一样。 “我印象最深的是,和你安静地走在充满阳光的长长的路上。”伤感,很文艺范儿的伤感。很多个场景都已模糊,山盟海誓在喧嚣中早就听不到了,只有长长的、洒满阳光的路还让人记忆犹新。 向晚眷恋似的说:“你喜欢的,是阳光而已。” “我很想,和你再走一次。” 在雪上轻轻划了一下:“再走一次,能找到当初的感觉吗?我进实验室了,看看实验对象的情绪。” 说完匆匆离开了,仿佛要逃开贺以驰的回忆一样。 夏维却从实验楼里跑了出来,只穿了一件淡灰色的薄外套,双颊发红,嘴边呵着白气:“你怎么才来?” 一看就是找了大半天的。 贺以驰瞅了他一眼,闷闷地说:“我一个被取消实验资格的人,早来有什么用?” “你是队长,怎么还耍脾气?脸色不太好,病了吗?” 冰凉的手覆在额头。 一切那么自然,好像昨天尴尬的吵架没有发生过一样。贺以驰鼻子一酸,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没。” “我给你拿点药。” 贺以驰拉住他的手:“没事。” 这个举动实在出乎夏维的意料,极少有的肌肤相触,心情荡了一下。脆弱、犹豫、欲言又止,都不像贺以驰的个性。 揉了揉弟弟的额头:“嗯,温度倒正常着呢,昨晚冻到了吗?” “没,有点放不下心。我挺替许瀚担心的。” “你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不用紧张。” “今天的实验你有几分把握?有人成功通过过实验吗?”贺以驰吸了吸鼻子,鼻尖红通通的。 “有。我,白歌。” “你们?是完全成功吗?没有任何后遗症?”贺以驰眼睛一亮,颓废消退大半。 “我和白歌总要第一个进去体验,以确保空间的更改是我们想象那样。有后遗症,我出现了中毒眩晕和轻度幻觉,但那没什么关系。”夏维轻描淡写。 “白歌呢?他失败了吗?” “不算失败,他的体力撑不过,而且也怪我让他在空间里呆了太久。出来后休息了半个多月。”夏维抚摩了一下贺以驰的额头,“但我们的休息都是普通的休息,没有像展训那样。” “在里面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我好告诉许瀚。” 夏维想了一想:“单纯。” “怎么单纯?” “要特别单纯。在里面你会出现幻象,不要总想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而是全身心的专注,去接收你能接收到的一切信息。在里面还会受到攻击,但要记住,那些都是幻象而已。归根结底,单纯地接受,可以消除一切魑魅魍魉!” “听上去挺简单的。” 夏维好笑地捏了捏弟弟的鼻尖:“说起来是很简单。但大部分人进入空间,根本没法克制胡思乱想和恐惧。还好你不用去面对……我是说,你今天不用实验。走吧,外边冷,实验室暖和。” 贺以驰原地不动。 两人静默对视,贺以驰抓了抓头发,忽然将手搭在夏维的肩膀上。夏维迅速垂下睫毛,没有任何反抗或不悦,反而很温和地揽住了弟弟的肩,两人贴在了一起,心跳加速,场景升温。 “是不是我忘记了什么?”贺以驰轻轻的说,“对不起,昨天让你难受了。” 夏维轻点了一下他的脸颊。 这次贺以驰没跳,没惊,只睫毛颤抖了一下。这种没有距离的眷恋,感觉真是美好:“你对我这么纵容,是不是做什么都不会怪我?” 夏维轻抚他的背部:“太过分也会生气。” 风夹着雪吹落,贺以驰手慢慢下滑,放在了夏维的背上,火焰从手中开始燃烧:“为什么要比我早出生十分钟?如果是迟十分钟,就轮到我照顾你了。” 夏维步伐后退一步,贺以驰向前一步。 像舞步一样。 退无可退,夏维的背部靠在了墙上,他想推,还是舍不得,任由贺以驰头抵在自己心口,揉了揉他的头发:“被照顾不好吗?再出生一次我还要抢在前头,我喜欢当哥哥的感觉。” 当哥哥可以理直气壮的照顾,可以理直气壮地宽容。 贺以驰眼珠乌黑,湿漉漉的:“那你坦白说,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为什么是现在问呢?夏维拥抱得更紧了:“你没有忘记,只是想不起而已。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一样。以驰,喜欢和我在一起吗?喜欢和我这样抱着吗?” 贺以驰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为什么总是被世俗的眼光束缚,就算他们说这不对那不对,又有什么关系。”夏维忽然变得认真,锁定贺以驰的眼睛,“我们生下来,就要做喜欢的事,他人的眼光,为什么要在意呢!” 贺以驰睫毛一闪。 夏维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睫毛,热切地问:“以驰,喜欢我亲你吗?” 贺以驰低低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回应,比拥抱更让血液沸腾,连脑海中都燃烧起了火焰,夏维痴痴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不亲我一下?喜欢的感觉不去做,多可惜。” 被夏维眼眸中的火焰打动,贺以驰迟疑了一下。 夏维吻了一下他的唇。 湿湿的,温柔的,极其熟悉的吻,贺以驰的呼吸开始急促,双手撑在墙上:“……夏维……可以吗?” “以驰,喜欢就要去做,不要有任何顾虑。”夏维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温柔地含着,舌尖慢慢舔舐。冰冷的指尖,火热的舌,慢慢搅动着冬日的初雪。 贺以驰终于,轻轻吻了一下夏维的额头。 怎么会以为他很冷淡呢,这个疏远的孪生哥哥分明是不同寻常的狂热。 狂热到根本无视任何外在的环境,冷淡只是幻象,冬天穿得这么少,是要冰冻内心的狂热吗? 贺以驰忍不住扒开衣服,亲了亲夏维的锁骨。 那么轻微的一个吻,却如电流蹿过,夏维轻呼了一声,带着长长的甜蜜的鼻音,像雪一样缠绵。 沉溺而且满足。 贺以驰涌上一股罪恶感,却根本无法停止内心涌上的冲动,他封住了夏维的唇,舌尖挑动,又迅速出来,像惊悸的蛇一样:“夏维,对不起,我还是记不起。” 夏维笑了:“我不在意,只要是你。” 完全澄澈的笑,绝对包容的笑,贺以驰鼻尖一酸,他忍不住将夏维压在墙壁上,再度吻上去,舌头灵巧地穿刺着夏维嘴里的每一个角落,强劲,热辣,狂热到不能自持。呼吸急促,身体蒸热、发烧。 越吻越深,越吻越痴迷,在最快乐的巅峰,贺以驰狠狠地咬了下去。 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贺以驰睁开眼,自己手中的夏维已经双目闭上,身体慢慢往下滑。 贺以驰恋恋不舍地地放开夏维的舌,托着他的腰慢慢放在地上,双腿跪下,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满怀愧疚地说:“对不起,夏维,我本来不是要用这种方式的……” 33.满满的拥抱,熟悉的温度 “夏维怎么不来了?”白歌看看手机,“刚才还说要全程追踪呢。” 贺以驰摊了摊手:“大概是我在吧。” 之前有过因为贺以驰在,夏维缺席实验的经历。白歌也没多想,飞了一眼:“没良心的,你哥找你都快急死了。一边乖乖地坐着去,别坏了我的实验。” “遵命!我什么时候可以出现?” “实验启动之后。” 14:00。 XG实验室的门豁然开启。 战友宁越和刘蒙紧紧护送在实验者身边,直至门口。只见实验者气宇轩昂地走进这个全金属质地的实验室,门缓缓关上。 白歌有条不紊地启动各项仪器。 宁越窜到跟前:“白师,为什么监控屏上的、的、的……许瀚不见了。” “这不是一般的监控,他正坐在最中间的区域。”白歌戴上了特制眼镜,安慰明显不安的宁越。因为上次展训袭击的事,宁越和刘蒙需一步不离全程陪同,以确保白歌的生命安全。 “我们看不见?” 白歌指着有规则闪动横竖线条的屏幕说:“空间转换了,是看不见的,我也一样。” “你也看不到?”眼珠都快掉下了。 “对,我看到的只是数据的波动而已。宁越、刘蒙,你们到一边等着就行,不需要靠得这么近。”白歌一边说,一边开始忙碌地记录各种数据,多台仪器一同发动,跳动着混乱的曲线和直线。 宁越和刘蒙松了一口气。白歌坐在椅子上,看着数据有条不紊的传输。大约5分钟之后,砰的一声,身后的门豁然开了。 白歌回头。 夏维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嘴唇抖个不停:“以驰呢?贺以驰呢?混蛋!他该不会是——” 白歌摘下眼镜:“以驰?刚才他不是在那边坐着?欸,人呢?” 夏维一脚踹在桌腿上,怒视宁越和刘蒙:“贺以驰呢!” 眼睛都要喷火了。 宁越暗自咂舌,想不到夏维发起火来,跟贺以驰还真像啊,便很老实地往XG-5实验室一指:“贺队说:今天轮到他……” “都说了不行不行他怎么就不听人话!”夏维攥紧了双拳,一拳击在XG-5实验室的门上,“白歌,快把实验停了!” “怎么回事?”白歌上前把他拉住。 “贺以驰在里面!怎么换了一个人你都不知道!”夏维愤怒地冲白歌吼道。 像印证这句话一样,许瀚从房子的另外一个角落走出来了,一脸大无畏又混杂着不安,眼珠黑黝黝的:“夏师,是贺队非要换的,他说不要紧……” 一切了然。 一直想进行参与实验的贺以驰终究还是耍一个小诡计,把夏维放倒了。专注实验本身的白歌根本没注意到换了一个人。 “夏维,冷静一下。进去了就不可能停下来。许瀚,你们先出去!” 三个军人面面相觑悄然出去了,实验室重归安静。 “想办法把实验停下!” 白歌双手交叉,冷静地说:“为什么?我们都清楚,以驰的伤根本就不影响实验。不愿让他实验只是出于你我的私心而已。再说,这个实验一旦启动就没法停止,除非它运行到了那个点。” 夏维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办法停下来吗?” “这个问题,你比谁都清楚答案。实验空间刚刚启动,所有的东西都处于剧烈波动状态。除非是实验运行到后期我才能强行中止——那也是基于空间运行到比较合适的时机的前提下。以驰的能力比别人都强,而且一直在为实验做准备。如果他都不行,XG实验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实验不成熟你也一清二楚啊。他也许,就会像展训那样。”夏维语无伦次,“这个混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白歌戴上眼镜:“放心吧,目前没出现任何状况。” “可我不能接受……我真的很害怕。以驰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白歌深吸一口气:“至少我们也努力了,他又不信邪。该来的躲不过,顶多像展训那样,不是还有向晚吗,没事的。” “他要是那样还好,我不怕养他一辈子。” 白歌递给他另一副眼镜:“别难受了,一起来看看,我看他进实验室里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好。” 夏维抬头,眼睛都有血丝了:“刚才冲你喊,是我太心急了。” “没事,咱俩什么关系。以驰这混小子什么都不懂,你把他宠得不像话。我当初就说,别看风风火火的其实没什么良心……好吧,当我没说,一起看监控吧。” “你还没向他传送任务指令吧?” “没来得及。” “太好了,不要传送任何任务,让他想我。” 白歌愣了一下:“想你?这个任务,可比之前所有的任务都让我棘手。希望他不要对你产生排斥感,以及,我会顺着他的脑电波进行数据上的引导,但不能保证会引导出什么结果——毕竟,我们看到的和传送的都是数据,不是思想。” 34.满满的拥抱,熟悉的温度 实验空间里的贺以驰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看上去很普通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房间,他很困惑,不知何去何从。 静静呆了几分钟之后,开始有摇动旋转的错觉。说是错觉,因为他根本找不到可参照的物体。无法确定是整个房间在摇摆还是他的神志的摇摆。贺以驰定了定神,银色金属墙上自己的身影纹丝未动,想起了哥哥的叮嘱:幻象、专注。 这么快产生了幻象?他舒展了一下胳膊,抬头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忽然停下,因为他惊异地发现天花板的菱形在扩散,纵深扩散,像小宇宙的悄然运行一样。 天花板是一个大大的LED屏? 贺以驰后退几步,助跑,纵身一跳,手倏然……穿过了天花板。 脚步落地! 他惊愕地看了看手,完整的手。刚才明明穿越了菱形,却如入虚空,这是幻象?如果是幻象,就应该砰的一声碰到最真实的天花板才对啊。贺以驰再度起跳,手又轻松松松穿过了天花板。 而纵深而去的菱形开始扭曲成圆,一圈一圈的旋转着,一开始很慢,后来飞速转成了一个全盘,仿佛嘲笑着固执的贺以驰做着徒劳的事。 天花板也许什么玄机也没有,只是光和影的欺骗吧? 贺以驰额头的汗涔涔流下,他很想找一个参照物。因为不止头晕目眩,脚底的摇摆也剧烈了,但可怕的是金属墙上自己的影子没有变化,连头发丝都没有摆动。 如果摇摆是真实,岂不是连万有引力都失效了吗? XG-5实验室只是整栋实验楼中很普通的一间,内部经过特殊装修,但整体结构是不可能改变的,所以说——这种像坐在一个可以转动空间的错觉,一定是错觉。 贺以驰忽然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所在:他没有任务。 他没有接收到任何任务。 过了很长时间吧?贺以驰手指撑着太阳穴,这里没有钟、没有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所幸,还有心跳。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轻搭脉搏。 心跳稳健。 每分钟50下的踏实心跳,没有跳帧没有杂音没有混乱,真叫人高兴,贺以驰笑了一笑。明明只数了两百下,都觉得过了一年一样长。是不是该想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贺以驰头靠在金属墙,第一个跳入脑海的是夏维的脸。 后悔、茫然、什么滋味都涌上来了。偷梁换柱这一招是有预谋的,早就听说这个实验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白歌这人一心一用,换一个人根本就发现不了。夏维不同,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精准无误地找到自己,而且像射线一样看穿。 固执、紧咬不放。 所以必须先放倒夏维。但他绝对不是想用刚才那种方式,本是想直接从背后击晕的。问题是怎么莫名其妙就又亲上了?是被夏维燃烧的火焰一般的眼眸感染了吗? 实验后就给夏维道歉吧。 念头才窜过,脑部一根神经忽然一动,贺以驰立刻心无旁骛,集中精神,一个飘渺的声音传了过来:“去……道歉!” 他一惊,忙向四周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现在背后空无一物,他坐的地方,竟然是空旷的XG-5实验室中央。明明刚才靠着墙壁,难道地板还是悄然旋转的?因为刚才太专心想夏维感知不到而已吧。 等等,最糟糕的难道不是那个声音吗? 去道歉?贺以驰直起身,忽然笑了,这是心声,绝对的心声,太安静的环境产生的幻象。 走了十五步,到达墙角,他很细心地用手摸了一下,确定是九十度的墙角,不是幻象之类的,这才放心地靠上去。 向夏维道歉吗? 怎么道歉?不该擅自做主进入实验?不该利用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不该忘记? 忘记? 寒光一闪,贺以驰猛然回头,他再一次惊愕地发现,自己又坐在了最中央,墙角离自己有十五步的距离。 怎么回事,这可是维度实验不是梦游。 可真要疯了。 贺以驰再度走到墙角,面对着平淡无奇的金属色,这一次,他决定眼睛一眨不眨,倒要看看这个墙角怎么变没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金属的墙角倒映出贺以驰的影子,眼睛很快酸了。 眨一下不要紧吧? 贺以驰眨了一下左眼,又眨了一下右眼,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自己的影子没有了,就在刚才眨眼之际。 见鬼了? 贺以驰伸出手,虚空。右手直端端地穿过了墙壁。在触碰的刹那,比闪电还快,墙壁倏然消失,眼前是豁然开朗,一片晃晃的银色。 另外一个房间?幻象? 什么是幻象,如果这样真实的东西也是幻象的话,还有什么不是幻象! 这个房间大了很多,一样的冷金属色,一样的空荡荡。 贺以驰冷静地回想了一下,感觉应该是没留神时,环境转换将自己送到了这个地方——这么宽敞,也许是实验楼不为外人所知的地下空间。 那么,就是视觉的转换而已。 这么一想,他定下心来,开始绕着这个大房间走。与刚才房间不同的是:这里的银色金属墙浮现出或深或浅的几何图案,所有的图案都在旋转,虚的、实的、平行的、交叉的、往复的、扭曲的、规整的……全部杂糅在一起,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贺以驰都有一种深陷其中情不自禁跟着旋转的冲动。 贺以驰闭上眼睛,所有的图案已经烙印在视网膜上一样停不下来。 强烈的不适感涌上。 他拼命抑制住想砸碎墙壁的狂躁,试图地去想蓝的天、绿的草、白的羊……但所有的画面都迅速扭曲成了飞旋的曲线,进而冲击着本已烦乱的神经。 去想什么好呢? 夏维? 像得到最新指令一样,曲线变成了夏维的脸庞烙在视网膜上,清晰到睫毛一根一根的卷翘都能看得清楚。 比无章的线条好受很多,贺以驰集中全部精神,像真正凝视那样,他开始用思想去描摹哥哥的脸,用大脑去触摸:手指轻轻抬起,他慢慢地抚摩着,真实的触感,细细的绒感,温润的肌肤,柔软的唇。 呲—— 呲呲——呲呲呲呲—— 一开始如蛇潜行的暗哑声在四周响起,很快幻化成比高压电线还嘈杂的电流声,如宿醉一样冲击贺以驰的听觉,尖锐的破坏着贺以驰的幻想。 他捂住耳朵。 无济于事。 那电流根本就不受任何物体的阻碍,直冲耳膜而去。像千万只利爪挠过头皮,贺以驰痛苦地扬起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撕心裂肺,更撕裂着贺以驰视网膜上的夏维的脸。一阵一阵的黑色涌上来。他咬紧了牙齿,与幻象搏斗一般,他的脑神经一遍一遍拉回夏维的脸庞,含笑的,忧郁的脸,挣扎在混乱跳跃的曲线之间。 五马分尸的撕扯,贺以驰最终忍不住扬起头,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啊——夏维——夏维——” 他大声喊着,以前所未有的分贝大声嘶喊,耳膜要被崩裂一样,像巨浪与巨浪相逢,瞬间万丈洪流冲向堤坝。那争先恐后涌入耳朵的电流遭遇这一声声嘹亮近乎凄厉的嘶喊,訇然倒塌,整个房子只剩下他如世界末日一样的嘶吼声。 35.满满的拥抱,熟悉的温度 与此同时,监视着屏幕的夏维摘下特质眼镜,捂住了左心口,脸色苍白如雪:“白歌,以驰是不是不行了?” “离崩溃还有很远,你到椅子上去,有我就行。” “真的没有办法停下实验吗?” 白歌一手扶住夏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是知道的。以驰正在对抗声波的入侵,如果放松一些他会好很多。他现在还没有进入状态,我输入的任何指令好像都没有被接收。” 夏维痛苦地坐到椅子上。 白歌看着仪器出现急速飙升的波线,忽然像被什么吸引一样,一手飞速在仪器上敲击着数据分析:“以驰好像不止在喊,还是有含义的呢……沙——娃?沙——喂?夏——维?欸,数据分析出来,很接近你的名字呢……再这么硬碰硬,他可能连第一关都闯不过去呢。” 被夺去呼吸一样,夏维艰难地吐出:“笨蛋!” 白歌眼前一亮:“夏维,你是不是觉得耳朵和心口都很难受?以驰正在经受这种痛苦呢,该不会你们双胞胎的关联基因起作用了吧?” 这种痛苦不至于让你这么开心吧? “只要看到他难受,我自然会痛苦,跟心灵感应无关。”夏维苦笑。 神经粗比长城的白歌哪能理解夏维的纠结,自顾自掐着太阳穴,手舞足蹈地解释:“不会吧!以驰没法理解空间更不要说适应了,我还想着如果有心灵感应,你集中精力,至少让他先冷静下来……等等,夏维,快看,数据变了,情况发生变化了!” 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在近乎窒息的嘶吼之后,贺以驰睁开眼,所有的浮动都变得极其缓慢。 前方,有个东西扔在地面。 他飞速跑过去,惊讶地发现是一个人趴着。 这人上半身赤裸,身材极其削瘦,肩胛骨惊悚地突出,仿佛痉挛般一阵阵抽搐着。翻过来,是一张凄惨得近乎狰狞的脸,四十岁模样,满脸风霜,更惊悚的是鲜艳的鲜血从耳朵里慢慢流出来。 “喂,醒醒,醒醒!”轻拍了好几下,那人都没有一点反应,只有血汩汩流着。 四周没有任何施救的东西。唯一能用的就是棉质衣衫了,贺以驰将上衣脱下撕成一条一条的,把那人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血很快渗透布条。 为什么会有伤员出现? 近乎迟钝地,他想起白歌曾明确说过,这次实验只是一个人进去而已,那次展训也是,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 这个人是打哪里出来的? 真是让人头疼,贺以驰长呼一口气。好像辉映他的疑惑一样,忽然虚空中传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啊——啊——啊——” 撕心裂肺。 循声望过去,周围什么异常也没有,好像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的一样。真是见鬼了,贺以驰嘀咕一声,低下头,忽然发现地面空空如也。他茫然地看着光洁如新的地面,刚才那些血迹是幻象还是真实。 那个瘦得跟骷髅一样的人呢? 是真实吧,自己的上衣已经不见了。 手里只剩下一根布条了。 但他已没时间发呆,因为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周围的诡异飞舞的线条悄然转变了。如果说最开始是无意的触碰,通过数次的偶然机遇,他已发现变幻的必然性。当平行的线条忽然变换,进入其他种类图案时,就意味着开始质变。 诡谲的图案仿佛有生命的细菌一样慢慢地挥洒,向他逼近。 房间只有四个角落,哪一个角落可以逃脱?贺以驰直起身,冷静地跟着图案的变幻一步一步后退。 银色在悄然间变成了冰蓝色,铺天盖地的冰蓝色,像冰山一样尖利的颜色,一开始是冷静,后来变成压抑的疯狂,贺以驰警惕地看着,直到只剩下一厘米的距离,背后是生硬的墙壁。 退无可退吗? 在肆虐的冰蓝色猛然扑过来时,他猛然向后一跳,砰的一声,穿越蓦然变成虚空的墙壁,他生生地跌倒在地。 贺以驰擦了擦额头的汗。 判断对了! 看来这个空间是有迹可循的。但是,刚才那个人呢,去哪里了,贺以驰茫然地看着堵在前方的墙壁。 “笔呢?”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色的小男孩,在房间的中央,却是看向天花板的。 贺以驰低头,脚边安静地躺着一支黑色的笔。 “在这里!” 男孩看着他,彬彬有礼地说:“啊,谢谢!” 谢天谢地竟然还有回答,贺以驰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一个正常的了。在看清男孩的脸时,贺以驰呆住了:这张清秀的脸,不是夏维是谁?两颊还有点婴儿肥,十二岁的模样——难道自己穿越回十二三岁了? “夏维。”贺以驰急忙叫住他,“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算数。” 小夏维蹲在地上,运笔如飞,一排排数字飞扬如蛇。 “有什么用吗?”贺以驰蹲下慢慢揽住了夏维的肩膀,像给予哥哥勇气和智慧一般。他从没有忘记夏维小时候的模样,跟自己很像很像。 “我要离开这里。”夏维算得很认真,没理会弟弟的激动和手足无措。 “离开这里?谁让你进来的?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以驰。” “以驰?”夏维抬起头,惊愕地笑了,“父亲说只要实验过了,就让我和以驰去乌思以外的地方玩,我真想见他啊。” 贺以驰沉默了。 “我真想见以驰。”夏维认真的重复,“以驰也很想见我。为什么妈妈要走呢?我和他要是一辈子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天,在一起,该多好啊!” 重重的慨叹,坦率极了。 贺以驰眼睛酸酸的:“夏维,你是真实,还是幻象?” 满满一地的数字,小夏维笑了:“我要出去了。” “去哪里?” “这个空间很不完善,漏洞会使在两分钟之后崩溃,你要跟我站在一起吗?”夏维俏皮地一歪头,“有我在,以驰就不用参加实验,多好。” “漏洞?” 夏维很费力地在地面画了很多线条,在交叉最多的一个格子里,勉强站下:“就是这里,两分钟,可惜我没有戴表。” 贺以驰递出右手:“我的脉搏就是时间。” 夏维没有客气,像小医生一样搭在他的手上,一边计数一边说:“我最喜欢听以驰的声音了,你跳得比他慢。” 我明明就是以驰啊:“小孩比大人快。” “那我走了!” 三维线条紧紧环绕,贺以驰看着小小的哥哥穿着单薄的灰白格子衬衣,静静地站着,天真的笑。那么抽象,那么炫目。这是幻象,这一定是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幻象。 房间回荡着脆脆的那句我走了。 幻影消失的刹那,贺以驰忽然冲了上去,想要拥抱,双手却越过小夏维的胸口。 再度回归寂寞。 贺以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小时候的、长大了的、久别重逢的、现在的夏维……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地笑着,站在原地,等自己扑过去。 扑过去? 他抓了抓脑袋,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虽然夏维消失了,他写下的数字还留着。贺以驰低头,他不知道夏维是如何算出的,也不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数字代表了什么。真是,奇怪的夏维。 寂寞的夏维。 空气变得很温和,好像也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不再有奇怪的东西浮现。变得慵懒,变得昏昏欲睡,贺以驰努力睁了睁眼睛。 “喂——”尝试着呼唤,“夏维——” 吱—— 一个黑色的影子砸了下来,贺以驰往后一躲。 噗通—— 是一只猴子,滴溜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处乱窜,才砸了个四脚朝天,就忙不迭的站起来,昏头昏脑地往墙角撞过去。 贺以驰眼疾手快,一把拽过来。 明显吓得够呛的猴子此刻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了贺以驰的腿,手臂胡乱挥舞。所幸,它的爪子被剪掉了,他才没被抓成一个大窟窿。 36.你若是幻象 “好吧,有个猴子,也不错。”贺以驰摸了摸猴子的脑袋。 猴子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他已经不能抬头了,那不停旋转的天花板让他有恶心的眩晕感——完全不是一开始的好奇和好玩。也不能长久地盯着地面,因为多看几眼他总觉得自己踏在虚空之上。 虽然恶心,却更要专注思考。 夏维站的那个地方,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没有确切的根据,但贺以驰坚信夏维的话是对的,那样自信的笑,怎么会错?他抱着猴子,开始专注地围绕着那些数字和看不懂的符号……无迹可寻,又必须去寻。 吱—— 好不容易脑子安静下来猴子又开始不安地吼叫。 吱——吱——吱吱吱—— 独奏忽然变成合奏,整个房间回荡着一群群猴子的喊叫声,像清晨十分整个森林忽然被惊醒了一样,所有飞禽走兽纷纷逃离家园,并发出凄厉的叫声。 就像黑暗翻滚而来一样,整个房间忽然变成了深深的墨绿。 贺以驰蹲在地上,死死的搂着猴子。 那种惊恐的气氛散入每一个分子,刺入灵魂的对未知的惊恐,和对危险的第六直觉,令他无法再用幻象来安慰。抱着猴子一下子跳进夏维的那个格子。 訇然而至的浪涛呼啸着,吞噬一切。 窒息,溺水的窒息,无处不至的水冲向鼻子、眼睛、嘴巴、手和脚,甚至以巨大的浪潮冲散了他和猴子。贺以驰拼命拍打着波浪——不对,是幻象,根本就没有波浪,因为他的手拍到了坚硬的墙壁。贺以驰停下来,拼命想着夏维,拼命让呼吸从虚拟的溺水中挣扎出来…… 比末日才惊悚的漫长时间过去,贺以驰长长吐出一口气,趴在了地上,半天起不来。 被自己的想象逼死? 明知道是幻象,可大脑和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就像真的溺水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惊悚的事情呢?贺以驰站起来,看看旁边。 猴子,死了。 保持着向上挣扎的姿势,绝望地睁着大大的眼睛。 它死在了幻想之中。 贺以驰抱着脑袋,隐隐抽痛。 这也是自己的幻象?不!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幻象!刚才的海浪是幻象,死去的猴子却分分明明是真实。刚才的夏维是幻象,此刻束手无策是真实!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这种想象逼死的。 他蹲在一边。 不是软弱无力,而是根本就没法攻击,难道要跟自己的想象对打?根本就没有办法好不好?忍住不想会更好吗?可这种惊天动地的折腾,根本就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啊! 如果夏维在就好了。 至少可以有个人相依为命。 “为什么会死呢?”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 贺以驰惊愕地看着来人,灰色T恤,左脸颊拥有温柔的弧线,困惑的眼神很专注——这是,十五六岁的夏维吗? 夏维没看贺以驰,拾起了猴子,一边查看,一边叹气。 慢悠悠地向房间中央走过去。 难以置信,却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贺以驰终于抛弃所有的挣扎,瞬间直起身,向夏维扑过去,一个满满的怀抱,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哥哥:“夏维……” 久久地不愿松开。 夏维一开始想拨开他,架不住热情似火。 “夏维,我是以驰。”贺以驰的鼻音重重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空间里的哥哥总是对自己熟视无睹一样,却可以交流。 夏维腼腆地笑,声音小小的:“以驰,虽然很想你,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贺以驰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不要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好不好?” 无论在哪里,拥抱都是温暖的。 夏维拍了拍他的脸颊:“好啦,不要撒娇了,我们来看看猴子怎么了。唔,它真不该站在那个地方,那里是禁区。不过,它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动作呢?而且还死的这么快?” 贺以驰松开哥哥,手还是紧握着:“像世界末日的海啸一样,很真实。” “海啸?”夏维想了一想,“时空维度中,密度涨落过大,所以三维空间的生物不能理解更不能适应?” 果然是夏维。 即使幻象,自己也是幻不出这些东西的:“夏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维支起手,转动手中的笔:“做实验啊。以前的空间有着致命的缺陷,现在我和父亲已经找到了弥补缺陷的关键因素。只有越来越完美的试验场,才能构建一个相对正确的维度世界。就现在来说,还是有很大漏洞的……” 进入了他自己的世界,夏维的叙述变成了呢喃。 这种情形,令贺以驰不安起来:“夏维,漏洞是什么意思?” “一是会被轻易破解。”夏维习惯性地摩擦眉毛,“二是,从这里面逃不出来,才是完整的场。” 贺以驰抓狂:“什么叫逃不出来?那你不是在这里吗?” “我进来,就是来找破绽的。” “你每次都能找到吗?”贺以驰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来这里也要经受各种折磨,是吧?万一,出不去了呢?” 万一,实验场是完美的呢? 夏维收敛了微笑,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我比你理解得更多,但要经受的折磨,一样也不会少。要是出不去的话,只有一种情形,会适应不了这里,然后死掉。” 开玩笑的吧? “没有关系,只要到了一定时间,父亲就会中止实验,可以强行出去。”夏维安慰,“但我进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实验崩溃的点啊!” 贺以驰再次抱住了哥哥,十五六岁的夏维有着少年的纤细。 “经常呆在这里面吗?最长时间你呆了多久?” “最长的时间是一天一夜——是外面的一天一夜,在里面,过了很长时间。”夏维淡淡地笑着,若无其事。 “你是怎么度过的?” “会很寂寞,也会很难受……脑子抽着疼的时候什么都不能想,会很难过。大部分的时候,我会想到以驰。就像现在这样,以驰,你就在我的身边,陪着我。” 到底,你是我的幻象,还是我是你的幻象? 贺以驰苦涩地笑了。 捧起夏维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 “就像现在这样,你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陪着我,一样的亲密。”夏维笑得更开心了,脸上也有点害羞,“不过,在妈妈面前,最好不要这样,她不喜欢。” 贺以驰停了下来。 夏维反而抓住了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亲:“我是觉得没什么关系,但以驰总会冲动完之后又犹豫。” “是……吗?” “总是会介意一些无聊的东西,真是理解不了。”夏维苦恼地说,“不过,我也很喜欢这样的以驰,每年都回来看我,就很好了。以驰明天就回乌思了,我真想他啊。” 明天? 哪一年的明天? “你多少岁了?”贺以驰试探着问。 “十五。” 贺以驰的脑子飞速转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有些东西想起来特别迟钝,有些东西想起来却特别快。十五岁的时候,他回来就遇上夏维大病一场,陷入可怕的昏迷,连医生都诊断说,需要送出去医治,但夏友宗拒绝了。在心惊肉跳等了一个星期,夏维才慢悠悠的醒来。 37.禁区有你 “有些地方是禁区,比如当线条呈现这个角度时,它会吞噬任何触碰到的意识。”十五岁的夏维牵起贺以驰的手,眼眸里都是单纯的笑,“跟着我。” 很熟悉的笑,很熟悉的动作。 贺以驰握紧了手,手心是沁出细细的汗。 夏维说起在空间里需要注意的地方,声音很轻快,好像这里只是游乐园一样,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只要看着他的脸,所有的担忧都会一扫而光——十五岁的哥哥,原来是这样天真和乐观,笑起来腼腆得像小孩子,却会勇敢地牵自己的手。这一辈子,都绝对不可能再度重逢这样的夏维了吧。 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过那么多话,贺以驰听得很认真,比以往的每次都认真。 空间里的时间偷偷流转,让人以为四季都已走过。 夏维和贺以驰坐在空间里的中央。 “在这里时间长了,就是会眼睛很花,别担心。”夏维用手指蹭了蹭眼角,眼角有红色的血丝,“再过一个轮回,我就可以出去了。” “那我呢?” 十五岁的夏维歪着头:“你是我的幻象,我要是出去了,你就消失了。” 那真是再可怕不过的事了,贺以驰忍不住掐了掐哥哥的脸颊,戏谑道:“你就这样把我无情抛弃了吗?如果你是我的幻象,我愿意一辈子停留在这个破空间里。” 夏维翘起嘴角:“才不是破呢,我和父亲一直在建这个空间,都快累吐血了,我走了,真高兴见到你。” 今天的第二次,说他要走了。 虽然不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种危险的气流涌过,贺以驰碰了碰夏维的手肘:“别走,我觉得不对劲。” 夏维摆了摆手,笑得澄澈:“再不走,我就没机会走啦。” 别走—— 没来得及喊出口,夏维已经踏出了该死的一步,只一步,瞬间如遭遇龙卷风一般被卷进飞旋曲线之中。像撕扯的碎布一样,夏维的笑立刻变成了惊愕和痛苦。 贺以驰扑了过去抱住夏维。 也就在同样的刹那,巨大的痛疼横过腰间,剧烈的痛疼,暴戾的金属色像电锯一样锯过,痛感腰部蹿到头顶,不堪一击的肉体仿佛瞬间一刀两断,鲜血喷涌,每个神经末梢都瞬间发出痛苦的决裂般的嘶吼。 啊—— 两人同时尖叫。 贺以驰紧紧地搂住哥哥,肉体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令神经瞬间崩裂,眼前鲜红满地。他的身体痉挛着,剧痛令他浑身颤抖,绝大的冲力冲向牵扯的一起的手,贺以驰咬紧牙关握紧了。 就这样,痛苦地死去吗?来不及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铺天盖地的痛,铺天盖地的鲜血。 在红色血腥之中,一只手狠狠一推。 贺以驰被推入飞旋的涡流。 …… “嘶……嘶……嘶……”细微又暗哑的声音潜入沉睡意识。 警觉令贺以驰迅速睁开眼。 金蛇。 一条金色的蛇横在他眼前,用狭长又狡诈的眼睛望着,见他醒来,便拖着金色的柔软的身躯蜿蜒而去。 贺以驰低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多亏是幻象,一切还是完好的,那腰斩一样的痛苦是假的。但是,虽说是幻象,痛苦的感觉却还留在身体上,仿佛真正感受过酷刑一样。他都不敢用手去碰腰,微微动了动腿。撕扯的、破碎的痛苦抽动着神经。 贺以驰受过训练,知道暗示对人的影响有多大。如果一直想着腰斩,恐怕自己会被活活吓死。 他静静地给自己“催眠”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勉强从幻象中挣扎出来,他扶着墙壁颤微微地直起身来,两腿抖得面条一样。 那条蛇在不远处,一双溜溜的眼睛盯着贺以驰。 比起身体之痛,蛇都不可怕了。 夏维呢? 贺以驰目光放远,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他慢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只需要一眼,他已确信无疑,这里都是令人惊悚的尸体——活人是不可能又那么惊悚的静态表情的。一开始是耳朵流血的人,现在是像山一样的尸体。真是奇怪的地方。今天的任务,就是面对这种各样的惊吓吗?太小儿科了吧? 贺以驰已近乎麻木。 或者说,神经已经迟钝,连眨一下眼睛都变得缓慢,房里的空气同样缓缓的。末日后的荒凉感凝滞且沉重,映入眼帘的是太阳落幕前的凄凉的艳红色。 落日中站起了一个人。 他慢慢地从人堆中走了出来,是一名挺拔的短发男子。 展训? 连思维都变迟钝了吗?贺以驰使劲按了按脑袋,为什么认出自己的战友也费了近半分钟,明明那张脸没有一丁点改变。 “展训?”贺以驰喊了一句,回音荡漾在空房子里,涟漪一样。 展训回头,目光冷硬。 如对陌生人。 贺以驰谨慎靠近他,展训像对着虚空一样,一脸倔强,好像经过一场激战,赤裸的胸膛剧烈起伏。站得笔直,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曲起,踩着战败者。 虽是最终胜利者的姿态,但那暴戾的眼神已经涣散。 他的拳头,鲜血淋漓。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坠到地上,发出粉碎的脆声。 这一群人都是展训杀的?贺以驰眼神一恍,一股电流击过后脑。他的眼前跳跃着的流线还是不停闪过夏维的脸,迟钝的脑子出奇地快,无数的镜头闪过,根本不由自主,他想集中到展训身上,完全没用。 夏维强势地挤进了他的思维。 仿佛能听见啪嗒啪嗒电流断裂的声音。 忍住被电击的痛感,贺以驰抱住脑袋睁大眼睛看着展训指尖留下来的鲜血,一滴一滴,分明不是坠在地上,而是滴落在了……夏维的脸上。 夏维苍白地躺在展训的脚边,无声无息。 理智轰然倒塌,贺以驰奋身冲了过去,一拳挥过去。 杀机正旺的展训完全认不出朝夕相处的队长,身体灵巧地一偏,左脚朝着贺以驰的要害之处反踢过去。 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狠辣,贺以驰踢出右腿,硬生生地截住了他的攻击。只听见嗵的一声,骨头对骨头的撞击痛彻心扉。 贺以驰顿时痛得呼出声。 而展训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好像完全没有痛感一样朝他扑了过来。与混沌的意识完全不同,他的反击精准无误并且力道十足,毫不留情,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意识的杀人机器。 贺以驰猛然向后一闪,避开攻击。 “展训!” 贺以驰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期望能唤醒一下他的意识。 展训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因为贺以驰的屡屡闪躲,更激发了野性和斗志,连连向他发出多次攻击。一次比一次狠,一开始只是瞅准了贺以驰的要害攻击,最后竟然使出连环击直取贺以驰的眼睛。 他越退让闪躲,展训的招式就越急! 眼看着展训的手就要抓到自己的眼睛了,贺以驰偷了一个空隙,一个手刀斩下,断在展训手腕上。 兔起鹘落,展训痛楚的抽气。 好机会,贺以驰反手向展训的脖子劈过去。 展训痛呼一声。 不等他缓过来贺以驰一脚踢向他的脚踝,喀嚓一声,腿骨活生生断了,展训跌倒在地,眼珠子终于转了一转,迸发出活着的生气,另一边却还挣扎着要起身,贺以驰飞速补了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 展训一口血喷出。 得了空隙,贺以驰连忙跑过去扶起了夏维。 惨白的脸紧闭的眼。 却不是稚嫩的十五岁,而是成熟的二十多岁,与现在的夏维一模一样,与进实验室之前亲过的脸一模一样。 我是很想见你,但不要总是用这种方式来见面,好吗? 贺以驰鼻子一酸。 风云骤起,整个房间的血腥纷纷散开,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更为恐怖的是,夏维曾说的“会吞噬任何触碰到的意识”的那种波线又开始肆虐了。 那一群尸体很快被呈现诡异角度的波线吞噬。 展训抬起头,第一次露出恐惧的表情。 但他的腿和胸口都被贺以驰重创了,连逃离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诡异的线条箭雨一样射过来。 “走!”贺以驰一手抱着夏维,一手抓住展训的衣领猛然一拽。 呲啦—— 弧线掠过展训的发丝。 一声尖叫划过。 划进了贺以驰的心尖,钻心的巨疼令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退无可退,贺以驰两眼开始眩晕一般视线忽明忽暗,周边的线条忽远忽近,鬼魅一般的呼啸四处浮动,银色的金属色忽然变脸,翻成了血色的红,铺天盖地泼下来,像浪潮一样汹涌。 贺以驰一把揽过展训。 而后伸出双手扑在了展训和夏维的身上。 血红,翻滚下来,沸沸扬扬。 38.不愿忘记的人 在窒息的前一刻电流击过脑海,劈开脑海被尘封的记忆,每一个画面竞相追逐往事喷涌而出,合着血色的红。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无一遗漏。 无边寂静。 死亡来临吗?或是重生? 久久的,贺以驰睁开眼,看了看怀里的人,果然只剩下了夏维。 他留恋地抚摩哥哥的短发,眼角控制不住地湿润了:“夏维,为什么总是见到你。每次以为你在我身边却又很快说要走,真的不想见到你,让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不好吗?” 忍不住再度将头埋在哥哥的胸口。 眼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堕在夏维的脸上:“你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在想你,还是因为你在想我?醒过来亲一亲我,可以吗?我以为忘记了就可以把心里的后悔抹得一干二净,就是对妈妈的忏悔,为什么你却没有忘呢?” 狂吻之后,夏维的唇泛出淡红色的光亮。 贺以驰惊喜地听到微弱的心跳。 他轻舔夏维的嘴唇,一下一下,像猫一样:“说好一起忘记的,为什么你却记得呢?非要让自己这么难过呢?因为是幻象,所以你不会死,对吧?夏维,夏维,夏维……” 千百遍的呼唤,名字那么沉。 像咒语一样,夏维缓缓睁开了眼,眼珠缓缓转动。 “以驰?” “你醒了?”贺以驰笑出很难看的一个笑,单手环抱着,凝视那双曾如湖水一样的眸子,现在血丝满布。 “为什么哭呢?”夏维为他舔去腮边的眼泪。 “对不起。”贺以驰将头埋在哥哥的胸口,后悔如洪,他脱口而出,“当时,妈妈发现我们的事……我很后悔,很后悔,所以会做那样的决定,对不起。” 往事,在这个诡异空间的挤压下冰封瓦解。像止不住的阀门一样眼泪哗哗流淌,无论夏维怎么亲吻怎么用手安抚他的背部,贺以驰都无法停下来。无声的眼泪最后成了号啕大哭,眼泪流满了夏维的脖子。 整个屋子里回荡着呕出心脏一样的痛苦。 “对不起,最开始,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让你做那样的事。”贺以驰声音沙哑。 因为被孕育于同一个母体,每一根血脉都那么相似,所以格外亲密,所以密不可分,当被强行分开时,会倍觉孤单,反而朝着另一个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直到不甘于每天只听到声音,而要让灵魂与肉体一同揉成一起才算甘心。 乱伦吗?夏维叹了一口气:“我也很喜欢你。” “但最开始的是我。也是我不分场合……结果让妈妈看见了。”贺以驰扑在夏维的肩膀,紧紧搂住,心口划过比腰斩还痛的痛,“我受不了是自己害死了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惊愕的、崩溃的记忆,再度复苏,原来真实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虚假记忆中的因病去世,贺妍是被突如其来的目击摧毁,留下仓皇失措的两个人。 夏维无声地抚摩弟弟。 “妈妈死了,我不能原谅自己。假如当时……”贺以驰透明的眼泪渗出了点点红色。 夏维亲了亲那张几近崩溃的脸:“不要再想了。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向晚的催眠术失效了吗?” 一次深度催眠,将一生最惨淡的记忆封锁。 “只是把空白抹掉的话,总有一天会受到怀疑的。”16岁的向晚经不住哀求,更受不了贺以驰每天崩溃的自责,“让我取代你成为记忆里的夏维,有个和平分手的记忆,这样会好很多。但是,记忆可以抹去,感觉却可能长存,我不能保证你们在忘记了之后,朝夕相处也许会……再度在一起。” “那就催眠成厌恶吧。厌恶,不愿靠近,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于是,不止是忘记这件事,也忘记他和夏维做过的很多事。悲剧的缘起,一起抹杀,从那一天起,形同陌路。 忘记,本身就是背叛。 记得的人,更辛苦,不是吗?贺以驰眼角的红色越流越多,坠在地上:“不是说好一起忘记的吗?” “我不在意的东西,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呢?”夏维拭去他的红泪,“你总说是我们害死了妈妈。每天都活在自责里,颓废得甚至要去吸毒,连见面也不想见,甚至把我押进了催眠室,但我不愿意忘记你,还有过去。” 永远记得向晚说的话:“夏维,你确定不做,是吗?到底是和以驰不一样的人,他的良心过不去槛,道德束缚。” “我也很爱妈妈,也很后悔,但为什么非要忘记。我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不过看你忘记之后,过得无忧无虑,又觉得也挺好的。”夏维叹了一口气,“别哭了,会把血都流干的。” “我宁愿是自己死了。”贺以驰再次抱紧了夏维,“对不起。” “为什么会想起?向晚还说是深度催眠,真是一点都不专业,怎么对得起他的名声呢。你要再去催眠一次吗?把以前忘得一干二净。”笑话真冷,夏维的眼圈干涩。 “一次就够了,妈妈一定是原谅我了,才让我想起的。” 这算是自欺欺人吗?夏维哑然失笑:“真的不会后悔?向晚得催眠技术太好,你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是鄙弃……” 前一天还是止不住去爱的心,第二天就变成了极度厌倦? “不会了,我不会再忘记的,等出去之后我们就在一起,好吗?”贺以驰双手撑地,又亲了一下哥哥的眼角。 吻过许久,夏维忽然幽幽地说:“是不是太希望以驰想起,我才会幻想出和你在这里遇见,有这样的对话?” 幻象吗? 如真如幻,不可捉摸。 审视贺以驰的脸,夏维笑了,淡淡的,没有惊讶没有欣喜:“一定是我想你了,所以连幻想都变得有情节。可我真的很想你,不希望你来,又希望你来,记不起也无所谓,能见到就很好……” 贺以驰牵起他的手:“我也很想你。” 夏维抚摩了弟弟的脸:“骗人,果然是幻象,以前以驰也总爱这么说,但说忘就忘忘得一干二净,可真没有一点情谊。看到这么真实的幻象,是因为听到你被派来的消息,所以才有所期待了吧?” 被派下来? 贺以驰问道:“今天是哪一天?” 夏维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满脸疲色地回答了一个日期,竟是两个月前? “以驰很快就回乌思了,真是让人烦躁啊,为什么被派下来偏偏是他啊?”苦恼又很期待,无论哪里的夏维,都很诚实。 贺以驰单脚跪在地上,凑前亲了一亲那张伤心的脸,小声地说:“不会了,相信我。有些东西,明明知道是不对,又做了,后悔也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之后,我们就给去妈妈扫墓,好吗?” “先出去比较要紧。”夏维终于笑了,又担心地说,“你的眼睛难受吗?流了很多血。” 贺以驰抹了抹眼角:“这些是假的,对吧?” “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当你把假的当成真的之后,就会变成真的。”夏维想了一想,“空间虽不完美,一般人已经很难找出破绽了。” 完美?记得前两次夏维都能很准确的把握时间,贺以驰问:“你什么时候出去?” 夏维揉了揉眉心:“之前和白歌一起的测算数据果然不太准确,环境一变换,就找不到空间开始产生质变的时间,真是头疼。” “那怎么办?” 夏维笑了:“继续算啊,一直到算出最佳时机为止——虽然我们觉得过了好几天,对于现实来说,说不定半天都没过呢。” 贺以驰蹭了蹭鼻尖:“可我饿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夏维刮了刮他高高的鼻梁,把腿一伸调侃说:“要把哥哥的腿割了烤着充饥。” 贺以驰顺势骑在夏维的腿上,揉着掐着:“好啊好啊,割哪块好呢?小腿太细,膝盖没有肉,大腿……咦,大腿不错,又有肉又结实,哈哈哈……” 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就扑在夏维身上,眼角湿了。 “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夏维覆在他耳边,慢慢地说,“还是不能看到你难受,我们一定会出去的,别担心。” 39.深蓝格子的陷阱 很快,侵袭全身的不止是饥饿,还有干渴、眩晕、燥热、缺氧……贺以驰自信体能一级棒,也扛不住一轮一轮的冲击,口干舌燥,两眼冒金星。夏维倒能忍耐,有条不紊,该干什么干什么,来来回回地走过,丈量着空间的尺度,寻找着它运行的轨迹。 贺以驰戳了一戳哥哥:“休息一下,我看你现在状态很糟糕。” 夏维摇了摇头。 “你有白头发了。”贺以驰捻出一根白发,通体雪白。 “年龄到了总会有白发。”夏维不以为然。 远远不到白发的年龄啊,贺以驰嘟囔:“我看是天天被这些实验啊数字啊愁白的。是不是经常进这里?会不会遇上死尸啊发疯的动物啊之类的东西?是不是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以及遭受各种身体和精神上摧残呢?” “会啊,我也是凡人,但我会努力克制。”夏维温柔一笑。 “每次都是你一个人实验?” “白歌的身体不适合长时间呆在这里,我对这里最熟悉,所以他监控就好。我也习惯了,除了研究空间,就是亲身体验。对于以驰来说,是会觉得很无聊吧?”夏维拍了拍他的脸颊,“在担心我吗?你的眼睛不对劲,闭一会儿吧。” 眼角有如干裂般的疼痛,眨一下都跟碾沙子一样难受,贺以驰说:“如果离开乌思,你愿不愿意?” 夏维低头一笑:“你不懂,我只适合这里,快闭上眼。” “怎么会,跟着我,你去哪里都可以!” 夏维没回答,一只手在头发上摩挲:“以驰,幻象太真实,我都舍不得闭上眼不看你,怎么办?是不是停留在这个空间里,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轻雨般的吻落在两颊。 甜美温和,贺以驰静静地享受着。 “也许是以驰在身边的缘故,我没办法集中精神,怎么办?”夏维坐在旁边,一下一下拨弄着弟弟的头发。 “我们会一直停在这里吗?” 夏维俯身笑道:“如果是这样就好了。除非时间停下来,我们是不可能停在一个地方的。尤其你是我的……” 封住夏维的嘴巴:“不要说我是你的幻象。” 夏维掰开他的手,笑得开心:“我去看看是哪里出问题了,你睡一会儿。” 睡? 睡过之后还能醒来吗? 贺以驰原地躺下,侧头盯着夏维,耳朵贴着地面。 夏维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在铺满数字的地面上,一会儿喃喃,一会儿恍然大悟,大部分时候蹙着眉头,要不就仰望天花板——就是那个让人看着眩晕的天花板,一直是变换着。 单调的气息。 夏维就一直呆在这样的空间里吗? 窒息的空气逼下来,胸口如有几千块石头压下来,甩也甩不脱的压抑,贺以驰咳嗽了几声,按住心口,腿部已经动弹不了了。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夏维那边挪去。 倒映在地板上画面,金蛇竟然还在,它困惑地看着贺以驰,吐了吐分叉的信子,无力地垂下,恹恹地不复金光闪闪的神气。 刺耳的声音开始响起,起起伏伏,抓破心脏一样。 夏维猛的跪在地上,抓住心口紧握双拳,浑身开始颤抖,在最末尾的地方,画了一条长长的线:“以驰,我动不了了,怎么办?” 总觉得那些数字很眼熟。 但就是想不起来。 在夏维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跌倒的同时,贺以驰的腰如同断了一样,没法起身。 贺以驰揽住夏维的肩膀,夏维靠在他的手臂。 两人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来临。 黑暗来得缓慢。 一点一滴。 贺以驰抱着夏维,郁闷地说,“夏维,是空间变黑了,还是我看不见了?” 夏维抚摩着他:“还差一点点。” “什么?” “马上就能找到最后的点了,是哪里出问题了吗?”夏维喃喃,丝毫不顾周边风起云涌的变化,他的脑子里只有飞扬的数字。 死路一条吗? 在黑暗砸下来的惊悚中,贺以驰眼睛一亮:“我想起了,是左弘,左弘给我的东西很像你现在算的东西!” 夏维猛然回头:“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记得。”贺以驰欣喜若狂,那些诡异的数字他可是研究了整整一个晚上,完全不知所云,但左弘只给了没头没脑的极小一部分,难怪一开始他没任何感觉。 贺以驰手指飞速在夏维掌心比划着。 夏维的眼睛也亮了:“以驰,你真的是我的幻觉吗?就是这样,原来是在这里……我就说那个点为什么这么奇怪,原来是这样!” 夏维翻过手来,飞速地运算,像电脑一样,在黑暗迫压之下与时间争夺。 “我知道了,在那个地方……以驰,你去那个地方。”夏维露出了狂喜的笑容,一双眼睛焕发光彩,推着贺以驰,“快去,趁着它还没被黑色吞噬之前,快!” 手指之处是一个深蓝的格子,黑色渲染了一半。生命的曙光在召唤,贺以驰撑起半个身体,拽起了夏维想要往前拖。 夏维摇了摇头:“以驰,不用管我,你出去就可以。” “我不是你的幻象吗?你走出去才对啊!”贺以驰怒了,两颊红红,力气充满全身,完全不顾夏维的反对,使出浑身力气向前爬着。 出去了就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既然父亲母亲都已不在,既然抹杀记忆也无济于事,既然都已经在这个该死的空间受够的折磨,如果出去还能正常的话…… 深蓝色的格子已经快被黑色溢满。 在黑暗狠狠砸下来的瞬间,贺以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夏维奋力一滚,旋涡似的深蓝色将他倏然包裹,而后万千细针刺头脑,扎入骨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猛然甩了出去。 深蓝。 海洋一样辽阔的深蓝色汹涌而来。 …… 浪潮退却之后,是无边的宁静。 贺以驰睁开眼睛,白色,满目的白色。他慢慢地转动眼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衣白歌,正撑着手瞌睡,眼皮耷在一起,脖子别扭地歪着。 “欸,醒醒。”贺以驰翘起嘴角。 白歌立刻睁开眼,看向吊瓶,发现还剩大半瓶之后,立刻扫向贺以驰,惊得舌头转了好几圈:“你醒了?认识我是谁吗?” 贺以驰呵呵笑了:“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白歌怔住了,木木地点点头:“最爱的人……是……是吗?这个症状还真是诡异,这是回到什么阶段了?向晚上哪去了……混蛋!贺以驰!你给我正经一点!” 幡然醒悟被耍,白歌双眉挑起,在他膝盖上狠狠拍了一把。 贺以驰倒吸一口凉气,裂嘴还是笑:“我错了我错了,夏维呢?”他以为夏维会守着自己,一刻不离。 白歌却犹豫了一下:“他还昏迷着。” “他为什么昏迷?”贺以驰惊讶,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实验室,“我做实验他为什么会昏迷?” “反正就是累倒了,你先把身体养好,他很快就会醒的,跟以前一样。” 贺以驰怒了:“跟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白歌双手一摊:“这是机密,我真不能透露,你也知道我嘴巴不严。” 不是不,你是该严的时候不严,不该严的时候胡乱严,贺以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一个使劲,听见白歌哇的一声惨叫,惨绝人寰。 “说不说?”贺以驰阴恻恻地笑了。 “我真不能说!整个实验都是机密,一点儿也不能透露的!” “我记得实验的全部的所有的过程,你要听吗?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一些东西,不需要太明白,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白歌睁大双眼,交叉双手,激动得手足无措:“当然要听!跟我说!全部!一点儿也不能少!除了夏维,你是第一个能正常出来的家伙,我得看看你都遇见了什么,尤其是最后!” “那你也要跟我实话实说。” “……好……吧。” 40.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贺以驰忍住抽风似的头疼,将所有的经历快速地说了一遍,。 除了和夏维的对话。 白歌的脸上五光十色,十分精彩:“果然是在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来,记忆和认知才能被保留得这么全面。” “轮到你了,可别想糊弄我!我见到的夏维,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是在空间里曾经存在过,对吧!” 一针见血,白歌嘴巴成o型:“是!你所见到的,都是曾经在空间里发生过的事。你和过去发生了交流,是你进入了那个时间点,产生了虚拟的冲突而已。就像故事一样产生了分支。不过,你遭遇的都是从前,对从前的结果是发生不了任何改变的,会改变的,只是你的现在。” “说明白点。” “你既然能想到,应该就懂了。你看到的所有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曾是以前参加过实验的。这么说吧,是夏维剧透了。比如展训就不知道空间里是幻象,所以一旦遭遇到以前实验者,他就出现了很强烈的攻击性。而你呢,因为知道是幻象,意志一直在提醒和引导着你去幻象夏维,所以你见到了与夏维相关的画面,比如他小的时候……”白歌滔滔不绝,也不管贺以驰头疼不头疼,机密不机密的,“你见到的是过去的、真实的夏维。你们的对话并不完全是你自己虚拟出来的,而是根据夏维当时的心境和状态的真实映射,引发出的一问一答。对了,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贺以驰避而不谈:“这个实验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在三维空间里,尝试接收四维或五维空间传来的讯息,现在只是初步阶段而已。但现在实验的过程引发出的成果,已经慢慢偏离了这个最初目的,也许它会被发挥到别的地方,跟时间有关的地方。” “是吗?”贺以驰审视他。 “我们能控制的只有XG实验本身。实验成功后会被运用到什么地方,没法设想。也许会引发辐射性的效应,对科技是一个很大的促进。” “对你们来说,任何新东西都是促进。”贺以驰不以为然,“既然我遇到的都是虚拟的夏维,那他怎么会昏迷?” “别急,听我慢慢说。在你回乌思之前,我们进行了最后一次实验时,夏维被困在实验空间里,他当时并没有找到最佳契机,是被强行退出的,身体上受到很大创伤。这也直接造成了展训参加实验后,出现的症状完全出乎意料。所以夏维是很反对你再参加实验,因为不可控因素太多。” 白歌很老实,内疚也很明显。 贺以驰挑了挑眉,低声说:“那你们还敢实验?” “箭在弦上,不发不行。本来想这次失败的话,正好停掉实验,想不到你直接偷梁换柱……实验过程中,外面的人是坚决不被允许进入实验室的。夏维很着急,担心你会出事,所以用尽了所有办法,把讯息传递给你。因为用脑过度,昏迷了。” “用脑过度?不是搞笑吗?他通过思维传给我吗?”贺以驰气极反笑,“原来科技都发达到这种程度了吗?” “这个空间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里面也运用了脑电波的各项技术。通过脑电波的仪器,夏维将自己的思维传送到空间。不过这项科技很不成熟,通过这种方式传达到空间里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夏维执意要这么做。到最后,我想把他唤醒,已经来不及了。” 当专注到极点,也就崩溃了。 “以驰,再回忆一下最后的夏维是什么样子的?” 最后,自己回忆起了左弘给的那些数字,而夏维,则跪在地上,在自己手心运算着,并推断出了空间最恰当的离开时机。贺以驰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最后出现的夏维……是现在的夏维的意识?” “是,因为最后的阶段,数据的波动跟以往都很不同,出现了非常剧烈的重叠。而且,你再厉害,作为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外行,也绝对不可能幻想出真正的契机。在这之前,我和夏维都没有推算都空间的最佳出入点。” 难怪夏维最后会让他走,并露出那种释然的笑。 “我哥他不会有事吧?” 白歌惊讶地看他:“呦喝,第一个听你叫他哥呢,实验不会把脑神经烧坏了吧?” “去!” “醒了?”向晚打破了嬉闹,闲闲地站在那里:“恭喜,你是第一个正常出来的,采访一下,有何感想?” 贺以驰勾起一个坏笑:“咳,感想很多,最深刻的是在里面见到展训了!” 向晚立刻不自然。 “想不想知道在里面遭遇了什么,想就求我!”贺以驰斜眼看向晚。 “滚蛋!”向晚啪的一声扔过一个枕头,“白歌,替我揍扁他!亏我辛辛苦苦为他哥俩奔波了一个礼拜,救了一白眼狼啊!” 一个礼拜?昏迷了这么长时间? 夏维静静地躺在那里,眉宇蹙在一起。 贺以驰绕着他那根白发,心思纠结,额头贴额头,靠了一会儿,覆在他耳边轻声说:“夏维,我都醒了,你怎么还睡着,忘了在实验室里你和我说的话吗?” 那些不全是自己的臆想,也是夏维的心思。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那么坚定。 虽然医生说夏维已经到了醒来的阶段,但他就是没有醒来,依然这样昏迷了,带着微微皱起的眉。一连三天贺以驰坐在夏维旁边,抚摩那温和的脸庞,述说着愧疚。第四天,当第一缕晨曦照下来时,夏维的脸闪耀着细细的光泽。 与以往略微不同。 却还是怎么呼唤都不醒来。 贺以驰笑了,摩挲着夏维的眉宇,轻轻的说:“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走了;再不睁开,我就真的会走的。” 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缓缓睁开。 “既然已经醒了,为什么还要骗我?”贺以驰掐了掐他的脸,抱怨道。 夏维嘴角含笑,不说话。 “我每天那么伤心,你也舍得?”贺以驰趴在夏维的心口,脸埋得严严实实,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你记得在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对吧?” 夏维抚摩了一下他的头发:“真高兴你没事,我还是进得太迟了。” “什么?” “进去时空间就已产生质变,我都快被吓死了。多亏你想起了左弘的运算,不然,眼睁睁的看着你被空间吞噬,我会……痛苦死的。” 在“以前的”夏维对着那么多运算数字无力地坐在地上时,“现在的”夏维才成功侵入空间,取而代之并完成了最终的运算。 “在最后的时间才进来的?在那之前我们的对话,记得吗?” “对话?是关于左弘的运算吗?” 在之前,就不是真实的夏维了,而是夏维曾经的停留在空间里的意志与贺以驰的对话而已。贺以驰张了张嘴,凝视哥哥,半天才说:“不知道也好。” “你和我说过什么吗?” 贺以驰停了好一会儿,抱住了哥哥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41.恢复神速 醒来后夏维恢复神速,当天晚饭后,两人在乌思公园冷飕飕的风中走上半个小时。夏维一如既往的沉静,也旁敲侧击问空间里发生的事情,贺以驰含含糊糊一句带过。两人变得沉默,直到回家 叮咚——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午夜的宁静。 这声响,像叹息一样划破了梦境,浅眠的夏维慢慢坐起身。 伴随着微乱的情绪,夏维的嘴角流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想起现在绝对不会寂寞,因为贺以驰回来了,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呼呼大睡——虽然举止还是很奇怪,一会儿亲密,一会儿沉默,总是吞吞吐吐。 孤单延续了太久太久,直到现在,这种失落感才悄然消失,并变得充实且甜蜜。 吱—— 从天花板以上传来的,轻微的呲呲声,像桌椅在地板上拖动。 夏维侧耳倾听。 压抑的声响,并不响亮,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静夜,异常清晰。夏维下床轻轻走出去。从阳台上照过来的月光,照得客厅很空荡。墙上泛着点点亮光的钟表显示,才凌晨一点。 夏维放轻了脚步上楼去。楼上一个超大书房和一个露台。 露台曾经种满了花草,尤其是花形如钟的凌霄花,一到夏天,青藤爬满,艳丽的花朵将露台缀得满满的。母亲贺妍离开后,庭院率先荒废了,装满泥土的花盆晒到干裂,堆满灰尘。过了几年,夏友宗去世,顶楼算是彻底废了。 啪! 夏维按开了灯,瞬间光亮一片,因强烈的光线眼睛条件反射地眯起,任何东西在明光之下无处遁形。 一目了然。 一列列的书架井井有条;墙上的油画一副没少;零零落落摆着的空花瓶也还在。无名指在书桌上一划,一条清晰的灰迹划出了楚汉之争的棋盘——灰尘还是那么多。 看看地面,有一条清清楚楚的痕迹,痕迹尽头,是第二列书架。目光一一扫过去,第二列书架,中间那行,少了1本书。书架上有一道被书本擦过的新鲜灰痕——显然,刚刚有人在书房,甚至此刻,还没离开。 夏维先走到露台,空空旷旷,地面厚积的灰尘显示除非来人有翅膀才能飞过去。 困惑地回到大书房,怎么,忽然有心跳异常的感觉。 按一按心口,没有加快,而是仿若这颗心与另一颗心共鸣一般,在胸腔里有了回荡。这种静夜里牵连到血脉的异样,令他脑后的神经又开始隐隐抽动。难道是…… 夏维缓步走到窗户前,在约50厘米处停下,对着窗子顿了顿嗓子:“以驰?” 没有回应,夏维又向前跨了一步:“以驰,是你吗?” 欸! 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一个黑色身影窜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窗子跳了进来,果然是贺以驰!被识破后脸不红心不跳,双手叉腰看着夏维。 这可是六楼,底下全是悬空,虽然对贺以驰来说五六楼的高度稀疏平常。 该不会是半夜溜进别人家的事做习惯了,忘记是自己家了? 夏维心倏然落地:“都是自己家你躲什么?” 贺以驰还能不知道夏维想什么,拍了拍手闷声闷气答道:“煅炼身体!”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讨厌接触夏友宗的东西,尤其是这个书房,讨厌透顶。因为父亲一进就一天,还不让人打扰,对于童年的贺以驰来说,简直是痛恨到极致的恶魔般的场所。 这些,夏维都知道。 夏维想起来,那消失的1本书,应是父亲的工作笔记。以驰肯定看不懂,难道是留作纪念——表面痛恨实质思念?有可能,有些方面弟弟总是别别扭扭的,当初明明是想让自己跟着母亲,却是那么恶声恶气。 踯躅一下,直白地问道:“你拿爸爸的笔记本做什么?” 邪门了!每次干点什么,都被夏维撞见和识破——比神算还神算。贺以驰很无奈地从背后甩出一个黑色的厚本子,啪了一声落在茶几上:“你怎么知道我拿了?” “我记得这里的每一本。”夏维很平静。 跟扫描一样的脑子,以非正常人的思维排列着的记忆和看法。所谓“对数字过目不忘”的天赋,也会用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贺以驰勾了勾嘴角:“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夏友宗却宁愿看死的书,不愿珍视活着的爱人和儿子,怎么想都义愤难平。 “你现在是在查父亲的过往吗?父亲跟楚郁不太打交道的。”夏维很敏锐,地毯式的搜索之后,该不会查到自己父亲的头上了吧?至少在夏维的记忆里,夏友宗性格内向,不太与人交往。 “淘汰了一圈绝对没有可能的人之后,也就剩下几个,他在其中。”贺以驰望向窗外,灯光反射在玻璃上,他和夏维的距离很近很近,“通过所有细微的线索,我制作了一个关系表,发现,他们——比我想象中更复杂。”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大部分的时候,他们是没有交集的,比如很少一起研究啊吃饭啊什么的,这导致我们误认为他们没有交集。然而在我们看不到的某个点上,他们却交集频繁——这需要细致入微的分析,才能得出的。” 夏维微笑着说:“像约瑟夫森效应一样吗?” “什么?”贺以驰偏头问。 “超导体中的电子穿过绝缘层进入另一超导体中。绝缘层太厚,或太薄,都不会发生约瑟夫森效应。”夏维认真解释,眼睛里含满笑意。 完全不知所云,但好像,是这么回事。 好吧,这跟当下要解决的问题半点不相关,无论是深奥的理论,还是普通的实际……总之,道理应该是一样一样的。 “……就算是吧。”贺以驰掠了掠碎碎的刘海,努了努嘴,“你看看,他最后的研究跟之前有没有不同,如果出现大的差异,就说明了问题。” 他只穿了一条白色短裤,光着两条腿,又长又结实,大剌剌站着。 “不冷吗?”夏维嘀咕了一句,翻开父亲的笔记。通篇都是研究,关于空间粒子的只言片语,很乱,有猜想有论证,还有随性的思维发散。 果然是父亲的风格。 旧纸页很薄很脆,一页一页写满了字。很快,翻阅到中间时,夏维的脸色一怔,前后翻了一翻,凝神仔细琢磨,百般不解地看完。 “是有,中间两页看上去不太对劲。” 贺以驰喜形于色。 笔记的左上角,写着:23:17,时间精确到分钟,看来父亲深夜还没睡。夏维微笑,双手在笔记上轻轻划着横线:“从这里开始,很不一样,这些话和父亲的之前思考的东西,没有联系。” 贺以驰困惑了,个个都是汉字,组合在一起就是糨糊,两眼一抹黑:“还不是空间、粒子、场什么的,看不出个名堂。” 术业有专攻,夏维耐心解释:“就好像你做的黑椒汁煎鸡翅,是麻的;中间放一块可乐鸡翅,是甜的;材料一样、颜色一样、外表一样,但味道是不一样的。” 好傻的比喻、好蔑视智商的解释,贺以驰摆摆手:“知道了,还有呢?” “逻辑也很奇怪,人格分裂一样。一个提出设想,一个解释,这一行是建立,这一行是推翻。”夏维顿了一顿,眼睛慢慢出现光彩,“父亲写得太简单,我还看不出什么意思。” “有没有可能,夏友宗和谁讨论,然后顺笔记下。” 坐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夏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贺以驰流畅的肌肉线条上。两条直线,两条交叉的直线。 “咳!直接说结论!”贺以驰不满地踢了踢腿。 夏维平静地说:“你的直觉很准。我想,和父亲在一起讨论的,应该是楚郁叔叔。” “具体说一说?”贺以驰大喜。 “因为这几句话的说法很特别,又明了,跟物理上的阐释方法不同——从父亲的角度是不会这么说的。”夏维纤瘦的手指划过,极认真,“说得这么深奥,又能融进粒子空间学识的,只有楚叔叔。” “就算是吧,他们讨论的是什么?”贺以驰眸子炯炯有神,盯着夏维手中的笔记。 “就是上面的东西而已,没什么实质内容。”夏维重复揣摩着这几页,看似很普通很寻常,深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都是老调重弹的研究结论啊。 “有没有说是什么物质?” 42.被遗弃的感觉 如果是Cy,当然最好不过了。 夏维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从笔记本又移到贺以驰的大腿,往上,定格在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兴奋时会微微睁大、迸发无限求知欲的眼睛像黑洞一样,吸引所有凝视它们的物质。 “到底有没有?”贺以驰将腿交叉,心想再这么交流下去都到明天了。 “没有。”夏维温和地回答。 贺以驰跌进沙发里,苦恼地揉着太阳穴:“烦啊烦。你说,楚郁来找他——是为什么啊?难道楚郁已经找到了Cy的用途,想来探一探?我得深度查一查楚郁和夏友宗的关系了” 苦恼的样子,恨不能把眉毛揪下来。 知道不掘地三尺他是不会停下来的,不如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夏维下定决心说:“她是他的前女友。” 茫然地看着哥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贺以驰摸不准头脑:“谁和谁。” “楚夫人,曾经是父亲的女朋友。后来母亲介入,他们分手了。” 贺以驰懵了。 “她和父亲的性格低调,知道的人并不多。几年之后她嫁给了楚师,生下了楚钒。”比教科书还机械,夏维重复的这段历史,简洁直白。为逝者讳,他本不想重提这些往事。 “不可能吧……他俩还有一腿?为什么才跟我说?” “过去的事不好随便评判。没说,是因为不知道父亲会卷进去。” 乱蓬蓬的往事就这样扔在他眼前,毫无准备。惊悸一闪而过,无数的可能纷纷扬扬,贺以驰忽然笑了:“你说,他们会离婚,该不会是因为夏友宗和楚夫人余情未了吧?” 笑是笑,笑得都快磨牙了。 “说什么呢!”夏维表情严肃,“楚夫人和楚郁感情非常好,非常好!父亲之后再跟楚夫人没瓜葛,我和他一年到头都在一起,这还能不知道?” 至少,楚钒肯定是楚郁的亲生儿子,血缘关系刻在脸上了。 贺以驰抽了抽嘴角:“查来查去,查到自家了,嚓……这都什么事儿,我得冷静冷静。” 夏维淡淡说:“我相信他不可能介入Cy之中。还有就是,我已经报告上级了,实验通过,估计你们很快就能返回部队。” 第二天,夏维上班,贺以驰早早地转到战友们的住处。三个无所事事的战友聚在一起黑天黑地打网游:刘蒙裸着上身、许瀚满头大汗、宁越悠哉悠哉敲着二郎腿。 屏幕上,子弹横飞血肉乱溅。 屏幕下,泡面盒干干静静只留了一层油。许瀚最先抬起头,眼圈黑得跟熊猫一样,手指还不得消停,争分夺秒飞速敲打着:“贺队,来了?实验之后我们可无聊了。” 贺以驰撇了撇嘴:“差不多点就行了啊!几天不管都放羊了是不是?一个一个的……许瀚,走开,让我来!” 许瀚郁闷地瞅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依依不舍地让开。 贺以驰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开战。 三分钟战局大翻转,听见刘蒙一声惨叫:“贺队,你太凶残了!有你这种逮着我一个猛K的打法吗?又受什么刺激了?” 贺以驰阴恻恻地笑:“让你们趁我不再的时候欺负许瀚。” 刘蒙一边扔炸弹一边喊:“谁欺负他了,贺队什么时候这么有兄弟爱了,啊?” 一声啊猛然飙上,伴随着刺眼的血红一片。 许瀚一旁嘿嘿直笑:“叫你们刚才嚣张!还是贺队彪悍!” 贺以驰起身:“练这长时间还这水平啊!跟我比,你们还嫩!改天再对练,兄弟几个过来,该干活了啊。” 许瀚颠颠地说:“贺队怎么了?终于有事可做了?我这一天到晚都快发霉了。” 四个人围成一圈,三个人难得表情严肃,贺以驰简明扼要地将需要做的事一安排:“今天必须搞定,晚上六点我要看结果。许瀚,你跟我回一趟家” 进了夏家,许瀚在楼梯上探头探脑:“贺队,你家怪冷清的。” “没人气能不冷清吗?” 许瀚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由衷地赞叹一声:“这个书房保存得很好,好几年都没动过吧,再没有比这更完整的现场了。” “去!” “好多书啊,都看过没?”许瀚的目光投向墙上空白的地方,“这里,有个相框吧?” “嗯,那就把以前的痕迹都挖出来吧。” 许瀚将工具箱小心放好,精巧的仪器摆了出来:“放你一百个心,只要存在过就算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的。不过贺哥,这么一大排书,还真要我一个一个测过去呀!” “你看着办,找出最后翻阅过的东西,以及留下的痕迹。” 许瀚架起眼镜,开始了浩瀚的工作。 捣腾了好大一会儿,贺以驰好奇地询问进度。 许瀚从证据袋里抽出一张全家福:“贺哥,小时你和你哥长得挺像的呀。目前看来,这张照片留着你老爹最多的痕迹,这可不是凭肉眼能看出来的。” 照片上,夏维从背后搂着贺以驰,两人笑得春光灿烂。 贺以驰的脑袋隐隐作痛。 许瀚嘿嘿怪笑:“贺队,几天不见,我看你印堂发黑,不会是那什么过度了吧?” “滚边——熬了几夜,没睡好。” 许瀚凑近队长诡异地说:“为什么呀?该不会和你哥打架了吧?别说连你哥这么个文弱书生都打不过啊!” “去去去。今天,你们几个都干了些什么?就在房里打游戏?” 许瀚立刻会意,坚定地点头:“是!打游戏打得过瘾,连撒泡尿就是跑着去跑着回的。别说今天,就昨天、前天我们仨都照你的吩咐,一步也没离开过电脑!” “不是咱的人就行。” “怎么?又出什么事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当保镖?好吧好吧,开玩笑,贺队自己就是一级保镖,谁能动你才怪。不过,这个乌思就是怪怪的。” 贺以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没觉得这里总空荡荡的吗?有点像……”许瀚单手撑下巴,苦苦思索,“就像、像废弃的矿场。对,废弃。不是说荒芜,而是那种被遗弃的感觉,感觉,感觉……” 贺以驰没笑话,神色凝重:“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人一直就这么少少的,察觉不到,你继续说说。” 许瀚立刻眉飞色舞:“人少归人少,不是关键,刚来时候,我只觉得这里很不错,什么都很干净,连叶子都一尘不染。时间一长,我就发现,除了打扫的人,没有别人的痕迹。没人不奇怪,奇怪的是明知道没人,却打扫得这么干净。” “清洁工很负责而已。” 许瀚摆了摆手:“而且被废弃的东西都有被废弃的气息。” “我看到的都是欣欣向荣。” “可能是我一直住在城市里,没呆过这么安静的地方,呆得人渗得慌,总有种明天一觉醒来就只剩下空城的错觉。”许瀚没有坚持,吹着口哨继续开始从墙角搜索起来。 淡淡的一句话,却如疾风呼啸而过,贺以驰猛然转过头:“是这种感觉啊。” 想了一会儿,他敲开电脑,打开乌思图书馆的网页,敲下了一行怪里怪气的数字,搜索。 很快跳出一行信息:《专注的猴子》,在馆。 图书馆是乌思城里为数不多的有特色的建筑,像一个银色的大碗倒扣在绿草地上,从出生以来时就是那样。馆里空荡荡的,一排一排的书,像等待检阅的战士一样齐整。书背上的编号清清楚楚,也很严谨地依次排列。数字不止是数字,每一个数字都是鲜活的。 贺以驰的手指逐一划过或厚或薄的书皮。时间滴答滴答过去,手指和脚步慢慢停下来,两本书号之间,缺了一本。 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缺上最关键的一环。 “能帮我看看,《专注的猴子》这本书上哪里去了吗?” “在馆的?放错地方了吧?我给你找找。”管理员托了托黑框大眼镜,拿着扫描图书的仪器开始在附近区域扫描,一圈下来,所有书架都扫遍了,没有。 “今天有人来过吗?”贺以驰问,暗漆漆的图书馆,幽深幽深的。 “你是第一个。”管理员困惑地说,“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呢,难道是丢了?你急着用吗?” 几万本书,丢上一两本也正常。但这次不同,贺以驰心想。 “很急,能找到最好,最近一个借书的是谁?” 管理员查了一下后台:“是……楚郁,好几年前了。” 一切,都如猜测那样:楚郁,将讯息留在了这本书上。但是在自己查询图书馆时,电脑就如意料那样——被人侵入了吧?坏消息的同时,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走出图书馆,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越下越大。 一开始沮丧的漫步,最后跑了起来,跑过那条总是不太热闹的商业街,大部分店面都还没开门营业。只有一个早起的皮具店店主老林看见奔跑的贺以驰:“以驰,这边来。” 带一身寒气,贺以驰跑到皮具店台阶上,脸上全是雨:“起得很早啊。” 老林是个近六十岁的大胖子,初冬了还是一件薄薄的长袖T恤,完全是不修边幅的样子:“这两天死活睡不着觉。怎么没跟夏师在一起?” “这两天没任务,我四处溜达呢。”再说是双胞胎,不是连体婴儿。 老林打量着,羡慕地说:“想当年,我也跟你身材一样,身上的腹肌一块一块赢得跟石头一样。老了老了,就养了这一身膘,唉!” 贺以驰撇了撇嘴。 43.渗入 看到他不屑一顾的轻狂表情,老林反而笑了:“还不信?林叔我也是军队里练过的。退伍前一人撂三个没问题……欸,你刚才那表情,跟你妈一模一样!哎呀,你说她这么一撇嘴,怎么都好看,你一撇嘴,就这么欠打呢?” “当年没追上,现在后悔了?”贺以驰戏谑。 “后悔?没娶上有没娶上的郁闷,娶上有娶上的烦。”老林感慨道,“我是个粗人,也搞不懂你爸研究的那些东西,但这郁闷是懂的,你说他生前……这,反正也不舒畅。人活一辈子,都是有数的。得了多少,背地里就一定会失去多少。看我现在多自在。” 自觉说的多了,老林嘿嘿笑了两笑。 贺以驰移开眼睛,小城就是这点不好,有什么家长里短,大家都传得津津有味:贺妍是军中美人,夏友宗仪表堂堂,璧人一双,一时间乌思小城传为美谈。可惜神仙美眷,终于在十二年后幻灭,这件事同样妇孺皆知。当然个中原因,恐怕只有当事人清楚。 贺以驰拿了一个:“钱包不错,就这了。” 老林立刻按住他掏钱的手:“买什么买,送给你了!好歹也是老夏的儿子……我喝过你爹不少好酒,可惜也没机会回个礼。唉,那么斯文一人。” 贺以驰不想白要,推托了几句。 老林特执着,非送不可。告辞前,还听见老林嘀咕着老夏这老夏那。想不到父亲还有点人情味,他抚摩着柔软的皮质,揣进口袋中。 冷雨慢慢沁入肌肤的每一寸脉络,凉到入骨,冷却了不该有的纷乱思绪。贺以驰掏出手机,拨出了熟悉的号码。 那边声音浑厚而有磁性:“以驰?” “戴叔,是我。实验完成了……您已经收到相关报告了?调离令快下了,是吗?”周围只有树梢滴下的冷雨,异常安静,贺以驰抹了抹脸颊,一手的雨水:“这几天我查了一些Cy的事,有个不太明白的地方想问问戴叔:乌思城的上级,到底是哪个编制的?” “乌思的直属部门是个机密。乌思的领导人在年轻时一手创建起了乌思,成为他抛头露面的一个突破点。现在的他很风光,和我不相上下。” 即使是比亲子还亲的贺以驰,似乎也不能透露,但贺以驰能推理出:1.派系上,与戴恒山是竞争关系;2.得势的大致;3.如今位高权重——综上所述,约莫也能猜出,这个人,就是戴恒山的那位老劲敌。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反之亦然。难怪戴恒山对Cy志在必得。 “那么,您对乌思很熟悉?” 戴恒山承认得很爽快:“是的,我一直很关注乌思,那里发生的大事情我都了如指掌。0727重大事件之后,他受到重创,我因此被派到乌思代替他处理事务,也算是很有渊源。” 0727重大事件,就是曾重创乌思的那次实验意外,数十位精英因此丧命。 “我的部下在乌思驻扎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找寻具有天赋的研究员,以填补空缺。不过,术业有专攻,我做得远不如他。一年后,他的元气也恢复过来,上级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由他来掌控乌思。” 这倒谈不上谁赢谁输。 因为又过了三年,那位劲敌和戴恒山一同晋升,从此都平步青云,两人的仕途如竞赛一般扶摇直上。乌思对于那位老劲敌来说,只是起点。到如今的地位,他不可能事事亲为,现在大概是被他的亲信之类的掌控着。 “但是,我很困惑:这次进乌思城基本没发现军人的影子,听说是调离乌思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一,乌思用网络监控着;其二,作为一个秘密基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其三,他的眼线早就扎根在乌思的每个地方。所以,不是调离,只是更隐蔽了而已。”戴恒山说完,顿了一顿,加上一句,“其实,这次派你去,只是试探一下Cy的下落,查不到也无所谓,回来比较重要。” “放心吧,我有分寸。”贺以驰望着绵绵的细雨,天气格外阴沉,“您在那一年后,再没有和乌思有过任何联系吗?” “是的。” 这是在撒谎,贺以驰委婉地提醒:“我的母亲,一直都是您的部下,对吗?” 戴恒山沉默了许久,语气沉重地回答:“这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错误:二十八年前,我下了一个悔恨终生的指令,派一队经过特训的女兵到了乌思,其中有你的母亲。” 贺以驰紧紧握着手机,说:“为了更好地控制那些研究员吗?” “是的,乌思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让女兵渗入乌思,可以有效调和气氛。事实证明,这点很起效,乌思很快就由气氛紧张的军事基地,变成了研究气氛浓厚的研究基地。”戴恒山的语气中,充满了苦涩。 他没料到,贺妍竟然闪电般爱上夏友宗,并迅速与之结婚。等消息传到戴恒山那里,已是怀上双胞胎之后的事了。 贺以驰沉默。他太愿意听到过往的那些事,母亲这几年过得并不快乐。 爱上什么人会快乐?跟什么人在一起会快乐?两者总不可能平衡。而贺妍恰恰选择了错误的人,终生都为之煎熬,拿不起,放不下,牵牵绊绊。于心来说,贺以驰希望母亲再婚,因为和戴恒山在一起,她更快乐。 所谓世俗,所谓礼节,这些虚无的东西常常束缚平凡的人生。 “以驰,我现在很后悔派你去找Cy。”戴恒山的语气很沉。对于他来说,贺以驰就是亲生儿子一样。 “戴叔,你放心,Cy根本不是什么危险品。”贺以驰心不在焉地说,“只是作为一个新元素,它存在的意义很大。原始的Cy跟金银铜铁没什么两样,至于功能,根本就没有开发出来,谈不上强大不强大。” 飘渺的雨中,贺以驰上门拜访楚钒,谢谢左弘的提示让自己顺利通过实验。 “想不到他也参与了实验的研究。” 楚钒笑了:“是吗?学术交叉?其实我也不知道左师给的东西是跟实验有关的,那是什么样的实验啊。” 笑得有点疏离,不像催眠之前那么放得开。 贺以驰开门见山:“楚钒,实验前就想问你,为什么忽然放弃了解真相?没有什么问题吧?” “只是……只是……忽然不想去知道真相了而已。”楚钒将之前那个理由再度重复了一遍,“我记起了妈妈的一些话,她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不需要再去追究。无论做什么,总有她的理由,虽然很想知道爸爸去世的真相,但是……” 楚钒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说这话时都不与贺以驰对视。 “我的母亲也去世了,她说过的话我从不违背。” 听了这话,楚钒眼皮一跳。 “但如果她的去世有蹊跷,即使有遗嘱,我也绝对要不顾一切挖出真相。宁愿事后后悔,也绝对不愿蒙在鼓里一辈子难受。”贺以驰直视楚钒,“或者,是因为,催眠让你想起了,她才是你不能继续寻找真相的原因。” 楚钒猛然抬头,断然否定:“不是。” 证实了猜想,贺以驰继续说:“我查楚师车祸一事快一个月了,有多条线索都证明,当年楚夫人在竭力隐藏真相。” “不是!”楚钒豁然起身,脸色通红,“她和我父亲的感情很好,很好!” 一诈就跳出,岂不知这种回答更让人生疑。 “他们感情很好,没有人质疑,你也不该怀疑。”贺以驰乘胜追击,“莫非,只是因为一些并不真实的东西,你连他们也开始不相信?你想起的只是事件的一些表象。与其让这些表象困扰一辈子,为什么不彻底解开它呢?。” 楚钒用手抚摩着额头,许久才回答:“车祸前一天的夜里,是妈妈回来了。” 没有没脑,贺以驰不明所以。 “那一天,在狠狠吵架之后妈妈散心去了。天黑以后,门铃响了,是妈妈回来了,带着陌生人。” 最重要的东西,总是掩藏在朴素的叙述中。 贺以驰追问:“几个?” “两个。” “什么样的人,男人还是女人?长得怎么样?”他知道,楚钒心中的壁垒已开始动摇,想知道真相的欲望冲破了一切顾虑。 “两个个子很高的男人。” “你认识吗?” 楚钒看了贺以驰一眼,视线挪向门处,仿佛那两个人正从门外进来一样:“天很黑,他们围着围巾,我看不清。” 真的吗? “左弘见过他们?” 楚钒立刻坚定地说:“没有!爸爸让我们马上去睡觉,就这样。” 44.害怕真相,与自己一样 看得出楚钒很保护左弘,丝毫不想让他介入此事,贺以驰接着问:“你的父亲是什么反应?很惊讶吗?还是很惊慌?” “他表现得很平常。”楚钒回答很快,显然他的脑海将记起的画面细节回想了无数次,“但妈妈很不开心。能想起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都不构成令楚钒拒绝催眠的理由,显然楚钒掩饰了最重要的部分:“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吗?” “给你催眠的那个人,他是熟人?” 楚钒不吭声。 贺以驰终于使出杀手锏:“你记起的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我的父亲,对吧?” 楚钒震惊地抬起头。 果然如此,贺以驰心中一凉,他打心底不愿意夏友宗卷进去:“我跟我父亲感情一向不好。但我相信,他是个正直的人。被卷进去,不代表就是犯罪。” 被坚定感染,楚钒憔悴的脸终于有了光彩:“我也相信……” 但远不如贺以驰坚定。 “眼见不一定就是真实。所见、所听都会蒙蔽真相,而我们却往往被这些困扰。”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眸,说这种话时,尤其动情。 好一会儿,楚钒才说:“为我实施催眠的,是妈妈。” 不是“叔叔”吗? “催眠前,妈妈很伤心,也很犹豫,旁边的……叔叔安慰她:为了我的以后,必须忘记整个事件。” 仅仅因为楚钒见过那天的来人就要被催眠吗? 那左弘呢?不是更该被催眠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可能目击了整个车祸,更可能,你就在车上。” “或许吧,但我记不得……贺哥,你说得对,我们要去相信该相信的,而不是质疑自己所维护的。”楚钒目视贺以驰,“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贺以驰一笑。 他知道楚钒还是隐瞒了最后一点,所谓的“旁边的叔叔”,应该是夏友宗吧,也许当时,他只是单纯地安慰楚夫人而已,却比普通朋友更亲近一点,这是楚钒不愿再催眠的主要原因吧,他害怕真相,与自己一样。 一天转悠下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风吹过,簌簌作响。太熟悉这个地方,所以察觉不到那赫然在目的荒芜的、被废弃的气息,贺以驰走在路上,一股冷风凛冽刮过,耳侧生生的疼。周围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他最讨厌的狗叫声都没有了。 进物理学楼之前,贺以驰在研究所转了好几圈,有一股发霉的味道飘散在一栋楼前,如深冬的雾一样浓烈。 楼名蒙满尘埃,如记忆:生物楼。 贺以驰在楼里溜达了几圈,隔着透明玻璃,他看见两个生物科员戴着口罩,认真地做着实验。贺以驰从来不会太执着于一件事情,他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些人可以对着实验瓶子看一天,而且如痴如狂。 不一会儿,有人缩手缩脚地过来了。 贺以驰斜了他一眼:“许翰,别跟缩头乌龟一样行不,你又没做贼,胆正一点,胸膛抬高一点,行不!!” 许翰把帽子一摘,露出剃板寸的脑袋:“我这不是紧张嘛!” “有什么可紧张的,说得你跟良家妇男一样!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三个人就你最合适杀人放火。” 许瀚差点喷血:“贺队你说话得负责,来乌思前我什么样?标兵一个,人见人爱,又斯文又轻松!来乌思后怎样,上爬楼顶,下淘地洞,没事就被你指使到墓地里捞骨头,回来累得半死还要假装打游戏——我容易嘛我!” 贺以驰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我看你还不够累,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还有,在电话里报告就行,为什么非得见面了说?” 许瀚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这个,贺队,有个消息你得要能扛得住。算了算了,我从头开始说吧。首先说图书馆,宁越跟踪你的电脑和图书馆网络,得出结论,就是有人根据你的搜索,直接奔去图书馆偷书了——贺队,你警觉性太低了,这种错误都能犯。” “我这是钓鱼。”贺以驰笑了,“是不是图书馆的监控也失效了?没查到谁偷偷进了图书馆?” “是。而且不单单是图书馆,整个乌思的网络系统都被修改了很多。上次你不是修改了化学楼的监控系统吗——之前是通过每台电脑都可以到达很多地方,现在这些漏洞都被弥补了——啧啧,速度真快。为这事,宁越让我给你捎句话:他挺搞不懂乌思的网络系统的,说周全很周全,什么都有;说严密吧很严密,一般人也攻不破;但就是有点乱,而且乱得没道理。” 贺以驰凝思:“这里一向效率高得吓人。” “但是,宁越愣是偷到了半个小时内,可能前往图书馆的人的监控。”许瀚掏出手机,手指一比划屏幕亮了:“贺队发现没?怎么看都不像闲人。感觉都都训练有素的样子,该不会乌思的上级一下子加大对乌思的控制了吧?” 贺以驰手指忽然停下,指着屏幕说,“让他查查这个人,很眼熟,肯定在我眼皮底下逃过。他们能在路上走着,就代表还没行动。” “第二件事,你不是让刘蒙放倒了一个实验楼里的保安嘛,而且还让砸了几下XG实验室的门——那门很结实,没丁点儿反映。这是宁越传过来的数据,在抢救保安和处理实验室被攻击的时间段,这些区域的信息出现过波动。”许瀚划过屏幕。 贺以驰盯着这一块儿:“哪一部分区域?都是一抹黑。” 许瀚将图片调大:“这就对了,正常的反映是:由固定的区域处理刚才的那些意外。但现在却不是,它出现了散点,而且信息还被很专业的过滤过,很有效地抵抗了我们对它的调查。” “结论呢?” 许瀚再度将图片放大,夸奖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宁越就是牛人,他愣是在那么短的,破解了这些干扰。将最有可能的地方锁定在了这些地方,标红的就是。” 小小的乌思,有近五六十个红点。 贺以驰差点喷血:“你们不如全部涂上红色块得了,这跟刚才有什么区别。” 许瀚咧嘴一笑:“别急嘛。宁越说,想要最精准的信息,还得再来一次‘意外’才行,现在草率地缩小范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还拿‘意外’当饭吃了!小心直接把咱们装进去!”贺以驰乐了,“别说你们就弄出这点儿东西啊。” 许瀚正色,在地图上圈了两个圈:“这两个区域,是重点嫌疑。” 小城的东南角,触目惊心。 贺以驰的心被扯了一下,别开脸:“知道了,除了这俩件事,还有什么非要见面说的?” 许瀚脸一滞。 贺以驰瞧出不对劲:“怎么回事?” 许瀚龇了龇牙,直接说:“我就笼统地汇报一下了:①,墓地里的楚郁的尸骨,那就是楚郁。②,你家书房保留得很完整,我比对了一下那些痕迹,怎么说呢,确实有楚郁留下的手纹之类的,而且从日期看,就是他去世前。③,下午我在你家找到了一些你老爸的东西……” 贺以驰立起眉毛,第①②早都知道,看来都是给③做铺垫:“直接说!” “从笔迹分析,他在最后的时间里,和至少四个以上的人在书房进行了交流。然后呢,除了你老爸,最多的就是你老哥的了。” “废话!那就是他俩的书房!” 许瀚吞吞吐吐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做DNA的分析,所以吧,今天,也就将一些东西,呃,一起化验了——绝对无意的啊,然后发现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不太清楚到底有没有什么作用。” 贺以驰蓦然转头看他,条件反射地说:“DNA?楚钒不会是夏友宗的亲生儿子吧?” 许瀚目瞪口呆。 贺以驰火冒三丈,狠呸了一口,果然夏友宗和楚夫人这一腿还不简单。果然老情人什么的就是扯不清楚的关系,这下可好,火直接烧到自家门里了。 许瀚赶紧正色说:“贺队,你想什么呢!跟别人家没关系啊。” “到底发现了什么?”贺以驰舒了口气,“直说!” 许瀚凑到他跟前,轻声说了几句。 贺以驰顿时睁大着眼,就差一口把许瀚吃了:“怎么可能!” “概率是很小,但不是没有先例。”许瀚很尴尬,赶紧又补上一句,“也可能你给我搜集的那些东西有误,保险起见,咱们正儿八经再测一遍——我这只是猜测!” 半天没见吭声。许瀚试探着叫了几声‘贺队’,贺以驰都跟聋了一眼,两眼发愣发懵中。 “贺队。”许瀚推了一把贺以驰,“可能也是我验错了。” 贺以驰回过神来,阴着脸:“别管对或错,这事先搁着,我自己来查,你就别管了!” “是!” 45.清醒的烈 就像一阵风一样,风过去,又是清冷一片。 实验室里,夏维专心致志,见贺以驰进来,便露出了很柔和的表情,立刻结束工作。有雪,有弯月如钩,有暧昧的灯光。门外蓝色的鼠尾草被覆在雪下,早已枯萎。 雪落在脸上,凉得像针。 “为什么会想到种这么一大片鼠尾草?”贺以驰问鼠尾草并不易活,盛开时的味道也很浓烈,让人清醒的烈。 “好看。”回答得简单。 贺以驰沉默了。 “知道有这么一首诗吗:‘有一次我梦见大家素不相识,醒来后,才知道原来我们相亲相爱’。”夏维温和一笑,“其实,在混沌不清时时候相亲相爱,醒来后却素不相识,一样残冷。鼠尾草可以让人清醒。” 贺以驰伸手将夏维揽入怀中,暖气相融:“对不起!我……记起以前了,对不起。我也记得,在那种蓝色的草里,我第一次抱了你。” 久久的拥抱。 “果然,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夏维心口暖了,“是因为空间的刺激吧?实验空间里,发生了什么?” 贺以驰抱紧了他:“你真的不知道。” “意识入侵得太迟,我能操控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你在和我说话,很伤感的样子,然后我的心口感觉到了非常温暖的一股力量,当时你和我说了什么?” “我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夏维笑了:“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很暖,我的意识一直的空间之外徘徊,在当时一刹那,就契合进去了。” 静静的拥抱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一直没说。马上就要撤离乌思了,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贺以驰心思很乱,说话也乱乱的,没有表白后的狂热,只有混乱和无措,“我没办法面对,很多事……对不起。” “没有关系,不要想了。那Cy怎么办?现在都还没找到呢?”夏维轻轻拍着贺以驰的背部。 “没有找到也要撤离,就算是我的一大过失吧。” “你感冒了吗?声音不对劲。” 贺以驰摁了摁鼻翼:“下午去了一趟宁心塔,阴气太重。” 宁心塔,供奉着乌思唯一一尊观音菩萨,信佛的家属会去烧香拜佛,在那里,鸟儿比人多。 夏维问道:“怎么忽然去哪里?” “舒彬不是给我留下一对弯刀吗?我一直只把它们当成武器。” 一对弯刀静静躺着,寒光闪耀。绝对对称,如同双生子。最初接到这对弯刀时,贺以驰只惊叹于刀的精致,不像杀人,而像救人;后来得知是舒彬的遗物,每看一次,都觉得锋刃上仿若有舒彬和秦中鸿的影子;现在看它,却又是另一种心情。虽然是别人的武器,拿在手上,异常合手。 “弯刀,像弯月,灵塔弯月。” 灵塔弯月,是乌思难得的景致之一。宁心塔紧依宁心池,宁心池很小,以石为底,清澈空明。 贺以驰苦恼地说:“是的,可我已经把宁心塔和宁心池都翻了个遍,完全没有Cy的影子呢,而且据守门人说:那里自建成就没人动过,你说楚郁能把Cy放那里吗?” 夏维琢磨了一下:“可能时间不对吧。一对弯刀,是指月亮映入水中?” “也对啊。” “你曾说过那对刀很锋利,但它的弯度看上去怪怪的,月亮也可能弯成那个弧度啊。”夏维陷入沉思,“如果真的有对应时间的话,也许还需要对应一个空间。比如说,在哪里看天上的月和池中的月,会是很完美的角度呢?” “会不会太复杂?” “已经很复杂的东西,不在乎再复杂一点儿,其他的吗?” “我还在找一本书:《专注的猴子》,不知道那书里到底都写了什么呀,总觉得最重要的东西就在那里。”贺以驰将早晨在图书馆的那段经历说了一遍。“现在被人捷足先登了。” “你是通过什么查到那本书的?” “我得到了一组密码,解析出一组数字,跟乌思所有的相关数据对比之后,发现是书号。”贺以驰抓住夏维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了编号。 夏维沉思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笑了:“有些东西是拼图,一块不能缺;有些东西只需一斑可见全豹。” “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楚郁,那绝对不会愿意让这个线索复杂到缺一不可。我会让每一个线索都尽可能地引向终点——这样才不会让答案被埋没。因为,楚郁是想让新元素公诸于世,设置障碍,只是不想让某些人独占而已。” 贺以驰恍然大悟:“有道理。” 看着神色飞扬的弟弟,夏维的心情也愉悦轻扬:“秘密也许并不在书里,而是书号呢。把这些分解开来的解读的话:是一个弧形角度呢,跟你的弯刀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记得你说过的宁心塔吗和宁心池吗?为什么不去那里看看?”夏维亲了亲贺以驰的嘴唇,“今晚,就是最佳角度。” 贺以驰呆了一呆,低头:“是吗?虽然一直在找,不过找不到也无所谓的。我的任务本来就是实验,已经完美完成了。” “是怕这一次又不对吗?”夏维笑了,“别担心,就当散步了。” 踏在雪上,沙沙地响,一踩一个脚印。 “我们应该站在哪里比较好呢?”夏维环视周围,宁心塔塔身素白,宁心塔的北边倚着宁心池。香火坛之外,种的是密密的大树。 “树上。” 夏维惊异看着弟弟,笑了:“我也这么觉得,哪棵树呢?” 贺以驰用脚步丈量着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像夏维用脚步丈量着实验的尺度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很专注。夏维抱手看着,这样的以驰,认真的时候很认真,含糊的时候很含糊。 “这一棵!”贺以驰三步两步起跳,矫健地爬了上去,招了招手,“上来!” 夏维笑了:“你是猴子吗?我可上不去。” 贺以驰伸下手:“矫情!又不是第一次跟我爬树!” 夏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抱住了树。两条腿别扭的勾住树干,毫无美感地向上蹭了又蹭。终于能够着了手,贺以驰用力一提。 树干不粗,勉强能承受两个成人的重量。两人坐在树干上,肩并着肩,白雪纷纷扬扬,就这样看一晚上,也很美好。弯月挂在空中,曳着朦胧的光亮前行,苍穹之下,远处是延绵山脉,近处是塔,身边是心爱之人,圆满二字无非如此。 夏维揉着贺以驰的手。 白色的宁心塔矗立在视线中央,沐浴在圣洁的弯月和飞雪之中。 映照不到光亮的宁心池则是黑色的,纯粹的黑。 月亮慢慢靠近,宁心池渐渐亮了。一开始的泛着光亮,慢慢的整个池都亮了,池水静静映出了弯弯的月亮,白色的塔尖刺入水中月的中央。池水荡漾了一下,映出了蜿蜒的光亮,像摇摆的花骨朵一样。 贺以驰看呆了。 这个图案,乌思,只有一个地方有。 那里曾发生过乌思有史以来最悲痛的惨剧,死去的人烧成了灰烬。为了纪念这个地方,人们将象征性的一部分灰烬地融进仅存的一个容器中,盖上土,树了一个简单的标牌。那个图案就是花骨朵中绽放出尖塔和弯月,象征缺憾和永生,围着标牌的周围种了一圈荆棘。 逝者后来都被移葬在了乌思陵园,每到清明都会有人祭奠。而这个悲剧发生的缘起地,反而渐渐为人淡忘。 风雨兼程,标牌已经模糊。 时光荏苒,荆棘长得非常旺盛,将那里围的密密实实。那里紧偎着公园,但很少有人会去,一个充满伤痛的地方,连回忆都痛,不如遗忘。每个人都会绕开那个角落,生怕惊扰到逝者的宁静。 夏维轻轻掐了一下贺以驰的掌心。 贺以驰反手握住。 “是那里吗?”夏维喃喃地说,眼睛灼灼有光,转向弟弟,“果然是最佳角度,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秦中鸿、楚郁、还有夏友宗留下的资料中得出来的,也有许瀚和宁越他们的功劳。” “我们去看看。”夏维豁然跳下。 46.问津 风雪越来越大。 荆棘已经枯萎,干枯的藤条将这里围得很严实,这里也以荒凉无比证实了少人问津的事实。标牌早都看不清了,若不是在乌思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压根儿就不可能想到这里。贺以以驰蹲在地上,拿着一个小铲子,对着标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先辈们,打扰了。” “这是哪来的?” “公园管理员那偷来的,什么工具都有。”贺以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开动了,不会出现辐射什么的吧?辐射成傻子可划不来。” 一铲,一铲,又一铲下去。 这里的土是黑色的,翻出来还带着诡异的气味,贺以驰咳嗽了一下,忽然说:“这个味道真……不好闻。你的实验,其实和这个一样危险吧?” “……” “每次都要亲身体验那种痛苦的经历,而且越完美,越痛苦,为什么你还要坚持下去?”不仅是生理上的痛苦,一个不慎,完全可能像展训那样变成白痴。 “总有人要去做,恰巧是我而已。”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拿自己做实验了。”铲子触到了东西,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贺以驰停下来,认真对夏维说,“我想和你过一辈子,所以,不要让我……” 夏维一怔,抱住了他:“不会的。” 贺以驰擦了擦额头的汗,凝视眼前的哥哥:“如果可以,我真想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 在实验室中,因为随时会死去,而无所畏惧;但在现实中,还是会遭受灵魂的谴责,终于做不到洒脱。这就是贺以驰,不管再怎么努力,他除了是自己的弟弟,也是妈妈的儿子。但即使遭受心灵的谴责,也要听从内心,至少一次。 夏维笑了,眼角颤抖。 低头拂开黑色的土,是一个黑色的瓶子。 贺以驰蹲下来,认认真真刨出一个坑,取出了黑瓶,在雪月之下,黑瓶朴实无华。 深吸一口气斜眼看哥哥:“不会有毒吧,不会出来一个妖怪吧,可能会出现一个许愿精灵,你要不要把自己最希望的事好好想想?” 夏维笑了:“先担心你自己的手好了,别一下子废了。” 贺以驰认真想了一想,把衣服脱下缠住了手:“直接打开,真的不会有问题吗?要不要放到实验室里?算了,一不做二不休,先看了再说!” 夏维赶紧拉住他:“你傻啊!还真敢胡乱打开啊!” 贺以驰手一幌,乐呵呵地笑:“吓唬你的,我没这么愣!是不是Cy另当别论,不过,这确实是楚郁留下来的东西,我将它带回去,至少也算一大收获!” 夏维拿过黑瓶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回吧!” “想不到会这么简单。”贺以驰喃喃自语,“看来楚郁并不是想把秘密埋藏起来,而是期望有人能看到他的劳动成果,并发扬光大,一直在等合适的人啊。” 雪花飘得不那么急了,贺以驰把黑土铲回原样,末了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夏维走在前方,面向月亮,举着黑瓶审视,贺以驰则寻思着把铲子扔到哪里合适。 忽然,树影动了动,发出不同寻常的簌簌声。 刚一抬头,一个黑影骤然闪过。 一道风呼啸而过。 “啊——”夏维后知后觉地喊出声。 贺以驰闻声扭过头,见夏维手中已经空了,一个黑影直奔公园而去,身影还有几分熟悉。 “嚓!还有截胡的。”贺以驰把铲子一扔,拔腿就追。 那人跑得很快,三步两步翻过公园的矮墙跳了进去。 贺以驰追得更紧,腿一蹬也翻上墙。他的腿长,跑步更是长项,憋着一股无名火两条腿甩得快,没几秒钟眼看就追上那人了。 前面又是墙,那人忽然停下,举手向贺以驰挥过去。 寒光闪过,是刀! 贺以驰急停,往后一闪,顺利闪过那一刀。那人握着匕首又刺了过来,又快又狠,贺以驰左躲右闪,树高雪大,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那人急躁,匕首挥得唰唰直响。 贺以驰看出那人心急了,忽然抽身上前,飞出一脚。 眼看要踢到膝盖,那人急忙闪了一下。 好机会,贺以驰向前跨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猛然一拉。啊的一声轻呼,那人一个受疼,动作慢了。 贺以驰一脚上去,直直踢中了那人的裆部。 那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匕首还握在手中。贺以驰就着脚踝狠狠碾下去,一手轻轻松松夺下刀,一手抢过黑瓶,呸了一声:“就你这本事,也敢出来献丑!” 那个人扬起脸。 不认识,但很眼熟。贺以驰迅速回想起好几次,总觉得不对劲,有人赶在自己跟前了,闪过的身影,就是这个人。 没等贺以驰骂人,那人捂着下面开口了:“你哥在我们手里。” 贺以驰冲他的肋骨狠狠踹了两脚:“你说什么?!” 免提按响,手机那头传来被蒙住嘴巴的呜呜声和肉搏声,贺以驰的脸刹那白了。他就这样把夏维留在了身后,早该想到这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 “东西拿过来。马上。”手机那头的声音机械冰冷。 贺以驰提溜起地上的人:“滚起来!” 地上的人起身,也不恼也不火,默不作声,知道不是贺以驰的对手,老老实实跟在他背后。只不过被贺以驰连踹了几脚,腿都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 47.后会有期 一路走过无人的街道,到了乌思北桥。 乌思北桥是很普通的水泥桥,桥下空空,冬天水流依然很急。在第二个桥墩,转出一个人,留的是寸头,个头很高,很壮,站得笔直。 “东西拿来了吗?” “我哥呢?” 寸头伸手一拽,从背后拽出一个人来,是双手被绑住的夏维:“要他我也没用,但如果你想耍花招,可不要怪我不客气,枪子可是不认人的。” 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枪,直直地指着夏维。 贺以驰亮出瓶子:“东西在这里,你把他放开。” 寸头下巴一抬,示意道:“交给他。” 贺以驰没有停顿,直勾勾地看着哥哥,径直将瓶子交给了一直跟在身边的瘸子。 瘸子忍着痛,拿着瓶子走过去。 在寸头耳边说了几句。 寸头眉毛一皱,忽然一把将身后的夏维拽了一下,一时没留心夏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月色之下,能看出他拼命地忍着疼痛。 贺以驰脸色一白,咬牙切齿:“给都给了,还想怎么样!” 寸头慢慢收回枪,放开了夏维:“贺以驰,我知道你的身手不错,有机会可以较量较量。不过,今天你最好什么都别动,不看枪子的份上,也得看在夏师的份上,是不?” “废话少说,还想怎么样?” “你给的这么轻易,我担心不是真货。” 贺以驰皱眉:“是真是假,你可以现场验货,我也没见过。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能来抢这东西,也知道它是什么,会出什么状况,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寸头举起瓶子在月色之下望了一望,对瘸子说:“老五,开。” 夏维忍痛说:“别开!这东西有辐射!” “开!”寸头斩钉截铁地说。 被称为老五的瘸子很麻利,掏出工具,在黑瓶身上轻轻一刮,呲呲的刺耳声响之后,瓶子很干脆地啪的一声碎了。 贺以驰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碎了? 瘸子从瓶中取出一个更小的类似玻璃器皿的东西,举起,转动。 月下的玻璃发出了深炫的蓝色。 幽蓝之中散发着湛蓝,再一转眼又变成了深蓝似海。四个人一起望着它,那块有魔力的东西,仿佛发出了梦幻般的海底深处的梦呓声,轻微的,像美人鱼的音乐。 贺以驰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步。 咔嚓—— 子弹上膛的声音异常清脆,打破了宁静的蓝。 “贺以驰,你向后退。”寸头枪指夏维,命令道:“放心,我不会伤你哥。但我得确保自己人没事,老五,你先走。” 被称为老五的瘸子将装有Cy的器皿揣在怀里,飞快地往河边走去。他的腿恢复得很快,离开时从容不迫,已经看不出受过重创的样子。桥边,河水湍急,片片飞雪卷入漩涡之中。 贺以驰紧盯老五离开的方向,直到身影消失:“现在,可以把人放过来了吧?” 寸头移开枪,把夏维往贺以驰那边一推:“后会有期!” 闪电一般离开。 贺以驰飞快地扑向倒在地上的夏维,手指一挥,夏维的双手瞬时恢复自由。在自由的刹那,夏维就地一滚,哗哗两声落入河里。 于此同时,贺以驰手指间的弯刀飞了出去。 就听见嗵的一声,弯刀正中寸头的大腿,鲜血奔涌而出。寸头惊了一眼,连忙举枪,对着贺以驰当头一枪。 贺以驰一闪,子弹落在了地上。 寸头枪头一转,却发现夏维早已经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贺以驰乘机飞身上前。 见贺以驰离自己越来越近,寸头连发三枪,贺以驰且扑且闪,枪枪擦过贺以驰的发丝,鼻尖甚至掠过硝烟的气息。 贺以驰横腿一扫,飞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在寸头的腰上。 寸头腰一弯,对着贺以驰又扫了一枪。 贺以驰冷笑一下,大声说:“你已经没有子弹了。” 手一甩,飞刀狠狠扎进了寸头的心口上方。 “真是好刀,真是好身手!”寸头倒地之前,苦笑了一下,捂住心口,鲜血汩汩流淌。 贺以驰居高临下,把他的枪往河里轻轻一踢,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还行,我的枪法更好,改天可以较量一下。” 寸头惊讶地看着他。 手指放在嘴唇上,吹出嘹亮的一声哨音。三秒钟后,哗的一声,雪月之下,河水中央,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以驰,搞定了吧?” 贺以驰摸出寸头的手机:“如果不是夏维在,你死得更惨。希望你的老五别走太远,不然苦头有得你受。” 寸头看了看河中的夏维:“我忘记了,你们是一个妈生的。” 48.乌思北桥以北 风一吹,夏维浑身哆嗦。贺以驰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两件贴身衣服,又把寸头的衣服扒个精光,将所有的衣服都扔给夏维,之后凑到寸头的耳边说:“不要以为我哥好欺负,能落到你手里是他大意了。他身手不如我,但可比我狠,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还能拣一条命——看在,你我都是为同一个地方卖命的份上。” 寸头惊讶地看着他,而后苦笑不语。 贺以驰将寸头的外套套上,又把弯刀在哥哥的手里:“我先去收拾那个老五,夏维,这人交给你了。” 夏维冻得够呛,依然冷静:“快去快回!” 目视着弟弟消失在寒风中。 要找到老五很容易。 乌思以河为界,乌思北桥以北,就是乌思山脉,这里只有一条崎岖的路通往外面。冬天的乌思荒芜一片,乌思城外连棵树都没有,只有倔强到枯萎的草和石头。 在那条路边,有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那里,很不起眼,被雪覆盖了一层白。 老五靠在车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瓶中深蓝色的物体。 他瞥了一眼来人,黑乎乎的衣服连着帽子:“老大,现在走吗?这个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贺以驰嗤笑。 老五猛然回头。 贺以驰一个反手劈过去,将他摔在地上。 老五毫无反击之力,却举起手中的东西大声喊:“不要动,不然我摔碎它!” 贺以驰一个狠劲把老五往地上一摔,又拽起来一拳挥过去,咬牙切齿地说:“摔啊!你倒是摔啊!我看你这孙子敢不敢摔!摔了我把你眼珠子挖下来当球踢!” 老五被打得鼻青脸肿。 一顿拳打脚踢之后,贺以驰把他严严实实地绑在车里,最末尾了,阴恻恻地说:“我知道你们是谁。正因为知道你们是谁,才只给了这一点儿教训。” 大地一片宁静。 贺以驰拨出了急救电话,听到值班人员睡意朦胧的一句:“你好,120。” “乌思北桥,有人有重伤。” 远远的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小小的乌思城里穿梭,异常刺耳,异常热闹。很快它就带走了横躺在河边的寸头。贺以驰一手托着小小的透明瓶子,一手紧握住夏维的手:“放心,他死不了。” “要不要报警?”夏维迟疑。 贺以驰把他一拽:“哪有那么多时间耗,放心,他不会供出你和我的。” “这不是回家的路。” 贺以驰笑了:“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同党,所以不能回家,你冷吗?” “不是冷不冷的问题……好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很暖和,实验室里,常年保持恒温。” 两人以极轻快的脚步来到了实验楼。 “我确定,这次没有跟踪了。”贺以驰四处打探了一下,“刚才真的太大意,没想到来这么一出。” 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XG实验室那一层果然暖和,两人没有开灯,只有朦胧的月光洒下来,合着金属的光芒,能看清彼此的脸。夏维虚脱一样躺在沙发上:“好久没游过泳,多亏以前妈妈……” 停了下来,瞅了一眼贺以驰。 贺以驰笑着接话:“你也够狠,直接滚进河里,那么冷啊,想想骨头都冷,来,我给你暖暖。” 蹲下来,握住了夏维的手,冰冷如铁。贺以驰一个大大的拥抱罩住了,身体比任何东西都温暖,夏维很快就热了起来,热到窒息。牵起夏维的手,贺以驰揉着揉着,那只手终于活了过来。他将手贴在脸上:“夏维,在实验室里,我遇见了以前的你,这些年,过得很孤单,是吗?” “不知道孤单,就不会孤单。” “可你说过,有我就不一样。”贺以驰趴在夏维身上,抱住了夏维的腰,“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 “说得,好像以后不会孤单一样。”夏维无奈地笑。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想要。”贺以驰贴上了他的唇,用低低的声音说。 “你呀,不会又像上次一样骗我吧?”夏维一口咬住他的舌头,吸了一吸,气息急促:“不要去管明天或者以后会发生什么,就算以后会发生什么,又怎么样呢?以驰,都不要犹豫当下的决定,错过了现在,就是永远都回不去的从前。” 贺以驰心里酸酸的。 像空间里的遭遇一样,他永远都无法再遇见,当时的、寂寞的夏维。 贺以驰左手环住他的腰,右手伸进衣衫,顺着腰部滑下腹部,肌肤温润富有弹性,令人留恋,一路伸到前方禁忌之处,慢慢地揉了两下,一点黏腻的湿润溢出,他覆在夏维的耳朵,轻笑:“这么急。” 夏维在贺以驰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我一直在等你。” 诚实的、没有一丝掩饰,听一句,都觉得寂寞,贺以驰眼角一酸。将他放在地上,以最温柔的亲吻,亲了下去,映着飞扬的雪,融化一生的冰冷。 静寂的夜里,喘息声一阵一阵,压抑着的情欲一旦宣泄,就再无法抑制,撞击的抽搐般的快乐,袭击着大脑皮层每一个神经。 所有的思念和期冀喷涌而出,合着无法遏制的愉悦。 夏维紧紧地抱住了贺以驰。 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49.虚拟总是人在操作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依然的半明半暗,一线光亮破云而出,一丝朝霞急切地挤在黑暗之中。从窗往外看,雪后初霁,格外明艳美丽。夏维睁开眼,贺以驰正半裸着上身,望着深蓝色的Cy发呆。 “真漂亮。”夏维赞叹。 “它是真的吧?得来的太容易了,总觉得不相信。” “它就是Cy,和楚郁描述的一样,你觉得容易吗?足足找它找了一个月,中间历经艰难险阻,都能写本书了。”夏维撑起身,刮了刮贺以驰的鼻子,“你怎么好像不那么高兴?” 亲昵的动作,令贺以驰垂下眼睛:“还是做不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无知。” “什么?” “夏维,我看过一个双胞胎的新闻,很,特别。” 夏维偎在他的后背:“什么新闻?” “说有一个女人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后来一查验,发现双胞胎竟然属于不同的父亲,你说这是不是很坑爹?”贺以驰说完,感觉背上一停。 “概率很小,但也是有的,据说6秒还是60秒内换人。”夏维的声音很低。 “我们也是不折不扣的双胞胎。” “……” “但是越长越不像。”贺以驰说着,感觉到背后的温度不那么炽热了,腰上却多了一双手,紧紧扣着,不愿分开。贺以驰慢慢抚摩这双手。 “我像爸爸,你像妈妈,你比我帅嘛。”夏维低低的笑。 “因为,你像夏友宗,我像戴恒山。”握住了想松开的手,贺以驰不能回头看夏维的表情。许久的沉默,像黑暗中绵延不绝的乌思山脉,像黑夜激流而行的乌思河水。 “什么时候知道的?”夏维凝视弟弟。 “今天。你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吧,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贺以驰的嘴唇颤抖着。 “我该怎么告诉你?不知道,也挺好的。”夏维很沉静,“怎么知道的?” “托许瀚调查……夏友宗最后留下的指纹时,许瀚把所有的东西都化验了一遍,因为你和我呆过那个书房,所以我们的头发,还有其他一些东西……高科技啊,真TM不是东西。”贺以驰苦笑,当许瀚说出化验出的结果时,他听懵了,真的懵了,懵的都想把所有的儿时照片搬出来,想告诉许瀚,自己和夏维绝对是同父同母不折不扣的双胞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夏维对峙,终于还是做不到,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低头承认事实,面对未来。 “过去,很重要吗?我们继承的是谁的血缘,又有什么要紧呢?”夏维紧紧抱住了贺以驰,生怕他离开一样。 “我一直很恨夏友宗,恨他就这么放开了我们母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不恨了,并且很感激,他从没有流露出厌恶我的表情。”只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做出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而已,而不是迁怒,“他能做到对我无视,已经很好。” 夏维抚摩着贺以驰赤裸的肩膀,微凉。 “离婚也是因为知道真相吧?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夏维亲了亲他的肩膀:“我不相信父亲那么喜欢母亲却还让她走。有一次,我给他灌了点酒,一直问一直问,就说漏了。那又怎么样呢,过去的事跟我们都无关。” 到底是有多混乱的关系,才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贺以驰紧了紧拳头,手心沁汗。 “戴恒山对你很好,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贺以驰转过身,直视夏维:“我本来不能理解很多事,一下子想透了。” “是吗?想清楚了什么?” “都说这里被上级掌控着,一查却发现上级子虚乌有;戴恒山对我说,他的政坛劲敌掌管着乌思,他只是插手了一段时间。再往深里查,劲敌之类根本没涉足过乌思;戴恒山为什么派我来这里,我擅长的明明是机械打斗,说到探案,比我更合适的人有很多很多。” “你调查得很深。” 贺以驰凝视着夏维:“实际上去是:没有政坛劲敌,一开始就是戴恒山,他将乌思建立了起来,直到发生了那次失败的实验;他受到了处分,并且乌思内部也产生了强大的抗性,抗拒这种铁血的实验。” 夏维说:“我不了解上层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上级都是虚拟的。” “是的,所以戴恒山的存在也很隐秘,但我们都知道,虚拟总是人在操作。二十八年前,乌思发生了那次实验事故,激愤的研究员很快就挖出了主导人。” 那场避而不及的毁灭性实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意外。该实验的初衷本来就是有破坏性的,研究员曾考虑到了它的疏忽和危害性,但并未被采纳。所以出事之后,隶属于军方的上级得到了严厉的处罚。 “同时,乌思内部也起了很大的波动,有些研究员自发组织,并自成体系,与军方抗衡。研究员没有采取生硬的对抗,而是同样虚拟的方式组织,这样军方根本不知道谁是主导,甚至连哪些研究员参与了都不知道。后来,戴恒山就想出一个很馊的主意,派了一批女特种兵下来,一方面强行镇压,一方面怀柔安慰。”贺以驰苦笑,这种政策永远奏效,出奇奏效,“只是他没想到会出岔子。” 他的恋人贺妍竟和夏友宗在一起,并闪电结婚。 显然,戴恒山追悔莫及,并在婚后依然对贺妍进行了纠缠。其中的细节无人得知,但双生子的出生,已经证明当时三人关系有多么荒唐。但谁又能想到,连双生子都可以同母异父呢?本可以掩盖的曾经,就这么赤裸裸的无情掀开了。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别探究了。”夏维的声音很低。 沉默了很久,窗外的朝霞已经映满了天空,绮丽无比。 “我一直都在查,究竟是谁在组织研究院的对抗。能和戴恒山对抗这么久,夏友宗也不是一般的人,对吧?”贺以驰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他确实很优秀,不止是科研实验。” 夏维愣住了:“父亲吗?” “也许是女兵们的安抚工作很到位,也许是军方做出了退让,不再强行干涉研究员的研究,乌思平静了十数年。”贺以驰看向远方的山脉,“但也许某次抽血验血的偶然机会,他——夏友宗得知我跟他不是一个血缘关系,所以爆发了,是吧?” 夏维沉默了。 “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事。夏友宗重新和戴恒山对抗,恰巧遇上了楚郁探索到Cy的契机。当时研究院还是归属军方管理的,所有的实验都要向上汇报。消失的第五页写的是Cy的功能,当楚郁递交给上级时,被夏友宗截获了……他就私下联系了楚郁,从而出现了第六页报告,楚郁提出撤掉实验,实质上是转入地下。”贺以驰苦笑。 “是吗?我只隐约感觉到父亲在参与某些事,可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研究。” “楚郁知道自己已陷入了他们俩的博弈中,楚夫人让他抽身出来,他说已经不可能。还记得楚钒提到过,出事前,有两个人敲过他家的门,如果说,其中一个是夏友宗,另一个人呢?楚钒只记住两个身材很高的人,他以为是男人。对于小孩来说,女人,也很高。” “你想说什么?” 50.程式化 “是夏友宗和贺妍,他们来到了楚家。” 夏维一言不发。 “母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我想,是戴恒山,让她借着探望你的机会来监视夏友宗的。母亲很快将楚郁和夏友宗的行踪都报告给了戴恒山,直接导致了第二天戴恒山制造的车祸。那一次,楚郁死了,但同行的夏友宗和楚钒活着。” 贺以驰停了停。 “楚钒,当时就在车上,楚郁可能想将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楚钒目击车祸全过程,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楚夫人于是为楚钒实施了催眠。” “父亲明知母亲是向着戴恒山的,为什么会带他去楚家?”夏维木然。 “我也想了很久,只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爱母亲,想看看母亲到底还对有没有情感。”虽然外表很强硬,但实际很优柔寡断。 “想不到你调查出了这么多。” “楚郁一想到Cy会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东西,就非常痛惜,因此保险期间,他决定交出部分Cy,另一部分留在乌思。就是说,他只交给了夏友宗一部分,父亲运用在了实验空间的建设上。这也是十五岁时,你说空间取得了非常大突破的原因。” “另一部分,是他埋在事故遗址纪念碑的?” “不,是左弘埋的。是在楚郁的授意之下,车祸之后左弘埋下的——楚郁有办法和左弘交流。楚郁最后选择了失败实验的纪念地,原因可能是那次试验太刻骨铭心。并且留下一些痕迹,让人们可以摸索得到。” “左弘吗?确实,很难联想到他,从他嘴里套不出任何东西。” 楚郁和Cy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 夏维抚摩他的脸:“得到了Cy,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我会很高兴。” “……” “秦中鸿去世前,你在他房中找到一张折纸,写着:让死亡,永远成为死亡。我琢磨了半天,发现不对劲,就拿纸化验了一下,出现了一串数字。我纳闷的不是数字,而是他为什么要这么隐晦,当时旁边明明只有你、我、以及后来的向晚。他要避开谁吗?难道是向晚?”贺以驰摸了摸胸口,“有烟吗?我闷得很。” 夏维摇了摇头。 “再后来,我一连遭遇了很多次小意外,最严重的就是手臂受伤了——最终导致你不让我参加实验。仔细想了一想,发现那些意外真的的不足挂齿,远远达不到伤害的可能。” 夏维皱起眉毛。 “伤害不是主要的。想阻挠我,又怕伤我一点点——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了。”贺以驰叹息。 夏维陷入沉默,不再接受弟弟锐利的眼神。 “记得伤害秦中鸿的医生吴源吗?在交给110之后,他彻底消失了,我查不到。我侧面问过戴恒山,他根本就不知道乌思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当时就想到,戴恒山掌控着乌思的“上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说,掌控乌思的如果,到底是谁呢?” 夏维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军队和乌思一直在博弈,易主是很正常的事。夏友宗因病去世?以前我信,因为调查楚郁的事,我困惑了。一个作息时间程式化,生活无比规律的人,忽然暴病?其实——是戴恒山做的吧?意识到背后主使是夏友宗,终于痛下杀手。妈妈在去世前非常抑郁,陆陆续续生病,她应该是在为自己的所为后悔。” 夏维紧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迸出怒火。 “有人说乌思很像一个废城,因为这里没有了生气,联系所有的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控制这里的不再是军队——在旷日持久的争夺之中,终于乌思研究员这边的力量最终架空了军队,并让军方无处下手。” “是吧?”夏维无意识地说。 “你对爸爸的感情就像我对妈妈一样深,我能想象爸爸的去世给你的打击。如果是我,一定不能原谅那个下手的人。” 已经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无需隐瞒了吧? 夏维穿上了薄薄的衣衫:“对,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生前有多愤怒。军队很强权,他用自己的能力来抗衡,终于让军队退步了。就在乌思快要脱离军队存在时,妈妈来了。他妥协了,和戴恒山达成协议,允许军队的介入但不能再那样专权,换来了乌思十几年的平静。” 手无寸铁,而达到这样的目的,一定很辛苦。 “直到你的血缘被暴露,父亲让妈妈选择,她选择了带着你离开。”夏维手放在扣子上,机械地扣着,“能想象他受到的打击吗?不止如此,戴恒山还曾发过你们三人相处的照片给他,这样的屈辱怎么能忍受?” 不爱可以无所谓,深爱的话,恨不能把对方碎尸万段。 “正如你猜测那样,楚郁死了;当时车上不止有楚钒,还有父亲;所幸那次车祸父亲没有死,他拿到Cy并立刻融入了空间实验里面,就像爆发的引线一样,Cy带来的很多方面的革新,得知Cy的功能之后,秦中鸿也参与进来了。” “Cy是什么功能?” “可以介入四维空间,也主导着时间轴,并能传达信息,让其它维度空间接收到的讯息变成我们能理解的信息——这不是独立存在的,是父亲一直苦心研究的,Cy正是他欠缺的至关重要的物质一环。” “时间轴?” “功能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项,比如可以让时间停滞,目前最长的停滞时间是一分钟,以后会更长。加上秦中鸿研究出的脑电波,很快形成了空间的主心核。“ 贺以驰喃喃:“你们,真强大。” “因为泄露Cy的秘密,并间接令楚郁去世,妈妈很愧疚,屡次和父亲诉说,戴恒山终于克制不了,派出了杀手,杀死了父亲。”夏维用手撑住了脸,“你说,我能原谅吗?每次你说到戴恒山时,比刀划在我心上还痛,把他割成一块一块也不能发泄我心头的恨。” 贺以驰抱住了夏维,清晨的拥抱,不暖:“为什么是你?” 51.一分钟的留恋 “为什么不是我?他以为父亲死了乌思就会成为一盘散沙?他以为他还能掌控这个地方?”夏维抬起头,湖水一样的双眸冰封仇恨,“我一直跟着父亲,他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他所没有完成的事,自然由我来承当。戴恒山派了很多人,我都烦了,扔进实验室里之后,再还给他,就是让他知道:没有血,但可以比见血更恐怖!你是在空间里知道我做的事吗?那些人没有死,只是疯了。” 是的。贺以驰第一眼看见那些人的幻象,就产生了质疑。军人,和死刑犯是不一样。 外面雪冷,拥抱更冷,无处御寒。 “但他派你下来了。我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是笃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吗?”夏维轻笑,“父亲至死没有恨过妈妈,我也同样,同样下不了决定。” 蓝色的Cy,闪耀着深蓝的忧郁光芒。 贺以驰轻轻抚摩夏维的脸颊,冰凉如寒玉。 “你是怎么确定是我呢?”夏维抚摩弟弟的头发,“只因为秦中鸿的遗言吗?我想,那张纸应该是留给我的,让我找到剩余的Cy,可我将折纸交给你,想让,忘记已经死去的,接纳现实。” “不是,因为很多,种种迹象。” “我猜猜,宁心塔也是试探,对吧?其实你已经知道该怎么找到,偏偏让我说出来,是吧?” “你对我太好。” 夏维自嘲:“难怪你看到Cy时,一点没有欣喜若狂。难怪你问了我很多次,这是不是Cy。身为一个对什么都要研究之后才得出结论的研究员,却在没有见过Cy的状况下,脱口说出这就是Cy,是你在做最后的确定吧?” 贺以驰僵硬的站着:“我不相信证据,我不相信自己查到的所有事情。所有我找过的线索,都被别人找到过,相同的前提下,怎么可能我找出了Cy,别人却没有?” 在自己设下的圈套里,看到了真实存在,心一下子堕入零度。 “因为你太想要Cy,一直在奔波,不想看到你失望的样子。”夏维低头笑了,像湖水一样温柔无波,“带回去吧,戴恒山真的很想要。他派的那两个人太糟糕了,学着你攻击网络,还傻乎乎的跟踪你——你也早猜出他们的底细了吧?到最后还落到明抢的地步,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啊。既不敢对你怎么样,又身手不够。要不是你在这里,他们早就死了几百次了。”夏维脸上掠过冷酷的表情。 像空间里的金属质地。 “你总是这样,忽然变得温柔和异样,总是因为……每次你这样,我就该猜到,你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想做些什么。”夏维别过脸,“只不过,没想到你知道了这么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走吧,乌思城在你离开后,就会消失的,永远不会重现。” “它的存在,是因为我吗?” 夏维没有说话。 “你维持着小城的原样,是为了等我回来想起以前的日子吗?”贺以驰将他的脸转过来,“我本来是要装作一无所知地离开,为什么要给我真实的Cy呢?” “我拒绝不了你。即使和我直接说目标是Cy,我也会陪着你找;如果你找不到,我会帮你‘找到’。也只有你,才会让我这么愚蠢。”夏维苦笑,“我也已经放弃,因为你根本对记忆没有一点反应。” 应该感谢那个几乎把人摧毁的实验吗? 贺以驰凝视着夏维,亲了亲着冰凉的手,问得忧郁:“你会一直和他对抗到底吗?” “我会建立起自己的科研帝国,不让任何蠢人有插足的机会,二十几年前的惨剧不会再发生。至于戴恒山,我不能原谅他。可亲手杀死他并不是我的志向,我不想让你再留下什么过不去的槛。”夏维吻了吻贺以驰的唇,笑了,“说不定,亲手杀死我,也许会成为他以后头疼的事。” 贺以驰握紧他的手:“夏维,不要。” 夏维又笑了:“真笨啊,如果你站在他的那一边,我怎么忍心下手,而且,我恨不能离那些事情越远越好。乌思会彻底消失,永远消失的,它绝对不会再以这种世外小城的姿态存在。” 贺以驰抱住了夏维:“不要和军方对峙,他们有武器,和源源不断的后援。” 夏维轻轻扒开贺以驰的上衣,在锁骨上印下一吻:“你以为呢?我会喜欢掺和到血雨腥风的争权夺利中吗?你呀,要是一直这么笨就好了,为什么又那么聪明呢?” “只是单纯的做研究吗?” 夏维亲了亲他的眼皮:“我不会延续毫无意义的恨,就算死了,父亲也回不来,何况,还有你。我替向晚向你做个请求,把展训交给他,可以吗?” “这算什么请求……乌思消失,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呢?” “如果是你,怎么样都可以联系到我的。”夏维舔了舔贺以驰湿润的嘴唇,“看上去又倔强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打起架来也很狠,其实优柔寡断,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啊,谁让我喜欢呢。” “交差之后,我就写退役申请。” “我们会在一起的,只要你想。”夏维拍了拍贺以驰的左肩,像小时候经常的安慰一样,我们当然会一直在,谁让血缘是无法割舍的呢? 即使可以邂逅过去的你,即使可以让时间停留上一分钟,只为一分钟的留恋。 谁又敢说,这一分钟不会永久呢? 52.大结局 人间四月,莺语燕歌,贺以驰一口气跑回营地。 汗水湿透衣衫,把鞋子往里一踢,踩上拖鞋咚咚咚跑到浴室,洗澡刮胡子一气呵成,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电脑,游戏的音乐震天响,把空气里的寂寞因子都震碎了,尘埃直上喧嚣满屋。 大剌剌地坐在电脑前,发现键盘旁边多了一个土黄色的密封文件。 贺以驰困惑地打开。 初次实验失败、三名宇航员全部陷入昏迷、生命垂危、元素危害过大、重大过失、转入秘密实验……等字样映入眼帘,贺以驰慢慢放下文件。早已警告的结果,不是吗?用之不当,又操之过急,最终带来了更大的损失。 “以驰。” 贺以驰猛然回头。 戴恒山不知何时坐在沙发上,老军人的威严依然,两鬓微霜:“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自乌思回来你都没去过我那里。” 贺以驰为他倒了一杯水,没吭声。 戴恒山抿了一口茶,叹气道:“刚才看了那文件?我吃过亏,事先让实验的负责人都小心点。但你也知道,面对一个这么有诱惑力的东西,谁都控制不了发狂。想不到虽然找到了真Cy,却让我们结结实实跌了一大跤。” 贺以驰沉默了,研究狂人的疯狂,丝毫不亚于军事狂人的疯狂。真聪明,不是吗?他城府不深,却了解人性。 “东西也被毁了,现在研究都处于中断的阶段。” “让我再去找一次吗?”贺以驰反问,断然回绝,“我拒绝。” 戴恒山摇了摇头:“不,我不会让你去找。再说,现在乌思就是一座空城,所有的人和物一夜消失,我都地皮都揭了三层,乌思山都快被挖断了,也没找到他们在哪里。” 他,果然做到了。 贺以驰心头掠过一丝庆幸,一丝惘然。 “我马上六十岁了,就希望你留在身边。前半辈子没有好好把握,至少后半辈子不会太凄凉。你也有能力,只要跟着我……”戴恒山拍了拍沙发,说这话时候,两鬓的白发白得更醒目了,添了几份伤感。 “戴叔,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人已经死了。” 戴恒山脸色一沉,眼光像利剑一样;贺以驰抬起下巴,同样高傲地看着他。对视几秒,戴恒山垂下头,自嘲说:“自作孽,不可活。” 贺以驰把那封机密文件随意往茶几上一扔:“我的退役申请,你打算什么时候批?” 戴恒山叹了口气:“今天。” 贺以驰长呼了一口气,就像忽然得了自由的鸟儿一样,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飞了。 “上个月,有个比我还小一岁的老朋友脑溢血,去世了。”戴恒山端着茶杯,杯底茶叶飘忽,“说没就就没了,争一辈子又什么用?我到现在也算要什么有什么,再和小辈们争就掉身份了。” 贺以驰皱眉,戴恒山很少说这种话。 “这次实验捅了天大的篓子,说是三个宇航员,其实坐在第一排的九名指挥员和操作员也都牺牲了,损失了一大批精英,这个实验必须从头开始。” 贺以驰震惊望着他,他知道Cy潜在功能巨大,但绝对不会无故发威。 “它可以被用在很多地方,尤其是武器。” 震惊了半天,贺以驰咬牙切齿:“那东西不是说……为什么会把它用在制作武器上,为什么所有的东西最先都要用在毁灭人类自己的用途上!” 戴恒山闪过一丝嘲笑,转了一下杯子,“利益所趋而已。我已经不负责这件事了。” 必然有无数的人扑上来想负责。 “上面也说了,年轻人该上的时候就得上了,尤其这个高新尖科技。”戴恒山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我们手里Cy没了,自然还是要指望乌思一群人。昨天刚开完会,初步决定由新的人来追这件事。” 贺以驰握紧了手:“您不负责了,现在是谁负责?” 戴恒山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碧油油的,很好看:“还没定。败了可以怪科技不成熟,胜了却是大权在握,所以都想给自家儿子女婿揽这事儿:老徐的大儿子,老刘的二儿子,老曾的女婿……这几个人胜算比较大,都是崭露头角的年轻人,跟你一样年龄。不管谁争上了,反正都不是善茬。” 那几张脸迅速掠过,都是争强好胜,又有铁血手腕,不简单。 “你就跟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他们那几个能上,我老戴的也不能差。”戴恒山停顿了一下,“不过,你既然志向不在军队,我也不勉强,常回来看看我就行。” 跟亲生儿子一样? 贺以驰拧着眉毛,就这样吧,心知肚明就好,不要再去揭露更深的东西。 “是大鹏,在哪里都能飞。”戴恒山笑了笑,“不过吧,那些人跟我以前乌思的军队管制不一样,我发自心底的尊重研究员,也不愿用强硬手段镇压。现在的这几个,他们更不讲道义和道德,好的没学会,强取豪夺一个比一个强。” 贺以驰豁然起身,脸色阴沉:“乌思研究院,就一群研究实验的。” 戴恒山慢悠悠品了一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厉害的研究本身就是事端,现在国家缺的就是这样的人,何况,他们消失得一干二净,又跟Cy有说不清的关系,他们要下手,肯定会从这里开刀的。” 面向西下的夕阳,贺以驰眼睛泛红丝:“你是自愿退下来,不负责这事的?” “劳心劳力,懒得管了。” “绕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非要把我逼上去吗?你知道我是乌思出生的,我向着乌思的研究员,绝对不会眼睁睁让这群人插手这事,所以走这么一步险棋,逼着我答应,是吗?”贺以驰将所有情绪压制住,冷冷地说。 以退为进,再险,也是因为胜算在握,戴恒山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以驰,果然成熟了,你不知道权势的滋味,等尝到后你会感激我的。一个男人,窝囊一世有什么用?不做点出事业能对得起这一辈子?做一个最平庸的人……“ “够了!”贺以驰一掌拍下去,茶几碎了。 五月,阳光明艳,一辆哑光黑色军车缓缓停下。贺以驰走下来,整了整崭新的军帽,健步走进一栋森冷但现代的建筑高楼里。 电梯前,已有两位年轻的军人在等待:一个端正英挺,轮廓朗硬,目光透出年轻人少有的冷酷;另一个面部柔和,嘴角含笑,眼睛像一汪水。 电梯还在顶楼徘徊。 “是贺以驰吧?”含笑的年轻军人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电梯旁的金属映出三个笔直的身体,英姿勃发。 “一直都只是听说,第一次见,果然很帅。我是徐季。这位是刘将军的次子刘铮,以后就是我们三人共事了!”徐季笑得很和善,跟传说中的阴冷完全相反,“刘铮主要负责新元素运用实践中的实验;我呢,对武器没有任何研究,主要负责追踪原先乌思城的科研人员的动向。现在看来,咱们三人要重新分配职责了。” 贺以驰微微一笑:“请多关照!” 见他笑,刘铮多看了一眼,目光迅速移开:“徐季,这是所有新元素的资料,你和贺以驰看一下,昨天,我们收到乌思研究员的动向了。” 贺以驰不动声色地接过资料。 “我们的任务是:查出他们在哪里;找到领头羊;继续军事实验。能把军队完全架空并甩得一干二净的军事研究基地可不多见,我很佩服这个人,真希望,他能落在我手里。”与生俱来的冷酷,刘铮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不难想像,若与他对峙,该是多难熬的事。 站在高楼之上。 贺以驰手负资料,俯视城市,窗下的人群如蚁群一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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