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吹梦寒 上——暮远长河
暮远长河  发于:2014年03月04日

关灯
护眼

 文案:

 他究竟是金尊玉贵的嫡子长孙还是遭人鄙弃的庶子弃子? 祖父的疼宠与父亲的漠视,亲兄弟的陷害与师兄的情义,外祖亲舅的背叛与师父先生的温暖……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一出生便遭逢战乱,命盘尊贵,不可言说,主星黯淡,注定了多劫多难; 他一出生便遭父母鄙弃,不祥克家,一生寡亲缘情缘。 师出同门的两个少年,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终将殊途同归。 江南烟雨,大漠风沙,深山幽谷,京都繁华。懵懂少年初涉红尘,前路漫漫,又将何去何从?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军旅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竹儿 ┃ 配角:楚云潇,柳辰达,楚兰庭,张墨瑛 ┃ 其它:FZ,兄弟,师徒,成长 1.言师采药去 古松蟠虬,松涛瑟瑟。不远处的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深山的凌晨静谧幽寂。 山间的小道上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踉跄前行,一身墨色长衫满是露珠草屑。他的身后背着一个不知面目的男人,玄色劲衫上片片暗红的血渍,昏迷不醒。 男子的前方是不见尽头的山路,茫茫大山中,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只是随着步伐渐渐的沉重,面上的神色愈发坚忍。 朝阳一点一点升起,远山近水踱上一层金色光芒,晨雾还没有散去,鸟鸣声唤醒了沉睡的森林。男子放下身后的人,长舒了口气看着眼前不远处的竹屋,轻声道:“你再坚持一下。” 这是一个清幽的山谷,灿烂的桃花清素的玉兰花开满了山谷,一条清澈的小溪在竹屋前不远处欢快的流淌,潺潺溪水声伴着风过疏竹的声音,恍若世外桃源。男子走了一夜的山路,此时衣衫略显狼狈,然而他的神色虽然疲惫却并无狼狈,反而有几分沉稳优雅。 他上前几步,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破风的声音。他心中一惊,后退几步拔剑拨开来物,是支短箭。还不待男子反应,四面八方的箭矢便朝他飞过来,因为只是短箭,劲道并不十分厉害,男子也没有躲避,只是仗着身法一一拨挡。一阵箭雨过,男子略松了口气想要后退,却忽然觉得脖子上如同针扎一般的疼痛。他心下一惊,伸手去摸,还真的是一支牛毛细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扎上的。他惊疑不定的正要说话,却听到一个清脆的童声,“怎么样,师兄。你这回总算是上当了吧!”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从竹屋里走出来,一身天青色棉质长衫,形容出众,眉目如画,清秀俊美,顽皮中带了几分英气,脱跳中自有几分书香气质。 少年看到男子显然一惊,面上原本促狭的笑意顿时收敛,转身就回了屋。 男子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年转身回屋,原来这又是箭雨又是暗器的,竟然只是这个少年的恶作剧?这个少年又是谁?为什么见了他就跑? 他正想着,便看到那个少年又折了回来,扔给他一个小瓷瓶,“诺,把这个擦在脖子上。” 男子正要说话,便被这少年打断了,“你先擦药吧,不然等到发作起来,可是会痒上一个时辰的。” 男子连忙擦了药,一面内心隐隐有些不悦,这孩子捉弄人的心思未免太古怪了些。 “在下王英,想要求见楚先生,还请小兄弟代为通传。” 少年笑了道:“你若是想要求我师父救他的,趁早原路返回吧,他这样子,还有十天时间,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 王英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看来顽皮胡闹的小小孩子也有这等眼力,心中原本只存的一线的希望又增了三分,恳求道:“在下朋友伤重,只听人说楚先生医术高超,人命关天,还望小兄弟通融。” 少年摇头道:“你既然知道我师父医术高超,就当知道我师父从不救治刀伤剑伤。好勇斗狠,自取灭亡,救之无益。” “我这朋友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非是好勇斗狠之辈。” “天下不得已的事情多了,灾荒之年为了生存易子而食是不是不得已?可若是抱了不求同生也愿共死之心,又哪里要受一生煎熬如行尸走肉?兄弟相争也总有不得已的,可骨肉相残终究有违天和。天下之大,总有一叶舟一斧头的去处,所谓不得已,不过只是托辞。”少年淡淡的道:“你下山去吧。” 王英听这小小少年说的如此洒脱出尘,好笑之余,不免淡淡感伤。万事说来容易,又有几人是放得下,看得开的呢。只是眼前局势容不得他多想,他回头看了眼依旧昏迷不醒的朋友,抿了抿唇跪下,沉默了不说话。 少年忙要拉他起来,“莫说我师父还没回来,就算是回来了,他心意已决,你就算是跪十天也没有用的,还不如另想办法呢。” 王英不为所动,那少年见王英不理他,冷笑了道:“我劝你你不听,罢了,我也懒得理你,你爱跪就跪着吧!”说着便转身进了屋子。 春日的阳光并不炽热,反倒有几分温和的暖意,王英仰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晕眩。他已经一日一夜没有进食了。 “三爷,您起来,咱们走,走!”虚弱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王英回头皱眉,“醒了?谁让你站起来的?快坐回去!” “三爷,奴才贱命一条,哪里值得三爷如此委屈!三爷若不肯走,奴才说不得只好,只好……” 王英猛然变了脸色,喝道:“湛卢,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湛卢怔了怔,苦笑了挣扎着在王英身边跪下,“不敢。只是三爷跪着,奴才没有坐着的道理,这是规矩。” 王英恼恨的扶着湛卢,却也拿他的固执毫无办法。 那少年晃着腿坐在桃树上看着底下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王英心里便觉得亲切,如今看此二人虽是主仆,倒也重情,犹豫了片刻,高声道:“你随我来吧!” 王英惊喜的抬头看向那孩子,此刻满是童稚的声音在他听来无异天籁。 王英随着少年进了一间竹屋,雕花的竹窗下是不大的竹制棋盘,清新雅致。靠墙是竹榻,少年把湛卢放在床上熟练的处理完伤口抬头道:“你还没吃东西吧?只剩了一点粥,要不要?” 碗是精致的白瓷兰花碗,粥是野兔肉粥,米香混合着丝丝肉香。王英虽然饿得狠了,吃相却依旧优雅从容,少年看了也不奇怪,看他吃完了粥便道:“我可没有答应你救他的意思,再说了他的毒我也解不了。只是不忍心你这么在外头呆着。你若真的不死心,就等我师父回来好了。” 王英听了并不气馁,只是既然这少年师父还没有回来,再焦急也是无用。湛卢能得到一个修养之处,他已是很满意了。腹中微饱,他的精神也略微好些,这才有精力第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孩子,这一看,却是忍不住失了神。 太像了,这眉眼,这模样……若是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是这般大小了吧? 可惜…… “你怎么了?可是累了?”少年清澈的话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他自失的一笑,道:“我看这里摆了棋盘,不知……” “你会下棋?太好了!”少年听到这话眼中一亮,拉了王英到窗下,“对弈一局,如何?”那促狭的神情抿了唇笑着的模样,仿佛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看得王英不觉好笑。 少年每每和师父师兄下棋,从来只输不赢。唯有碰到了外人,才能神气一把,如今看到有人愿意陪他下棋,如何不喜? 少年下的是快棋,春阳透过窗棂落在少年身上,收敛了顽皮神色的孩子认真起来的模样说不出的讨喜。王英说是下棋,倒有三分注意力在孩子身上了。只是越下到后面,他的神色越发认真,拿出了七八分的精神来应付棋局。 棋过中局,满盘杀招,厮杀一发惨烈。少年落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竹儿,有人来访?”清冷的声音传来,少年忽然“哎呀”一声,放了手中的棋子跑出去,“完了完了,忘记把箭收好了。” 王英哭笑不得的看着下到一半的棋局,暗自摇头:这小子。 竹儿出了屋子迎上去笑道:“师兄你总算回来了,吃了饭没有?” “有人来访?”声音的主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瞧来清冷沉稳,气质如兰。 “恩,是来求见师尊的。”竹儿说着指了客房的位置道:“就在那儿,师兄你看看去?竹儿就练功去了。” “且慢,那些短箭是怎么回事?”少年淡淡的问。 “我看到有人来,怕是什么坏人,临时布置的。”竹儿迅速应对道。 “竹儿。”少年声音微沉,道。 竹儿小声嘟囔道:“不过是闲的慌,想和师兄开个小玩笑罢了。” 少年眼底流露出一丝无奈宠溺,皱眉问道:“闲得慌?功课都做完了?看师父回来怎么罚你。” 竹儿脚下画着圈不说话。少年这才向王英道:“家师采药去了,最迟今晚便能回来。” 王英躬身道:“多谢相告。” 少年淡淡的道:“不必。”言毕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竹儿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师兄就是这脾气,你别理他。走,咱们继续下棋去。” “竹儿,我午后查你功课。”清冷素淡的声音打击的竹儿垂头丧气,“真没劲。” “这样吧,棋局我帮你留着,等你有空了咱们再继续,好不好?” 竹儿点了点头,“也好。” 看着竹儿的背影,王英冷肃的面上露出一丝温暖笑意。 “三爷,要不要查一下?”湛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撑起身子靠坐在床上,轻声问道。 “你现在身体要紧,旁的不用多想。”王英沉声说道。 “真像啊,也许小主子还没死呢,毕竟当时那么乱,尸体血肉模糊的,也许……” “够了!”王英低声喝道:“你放肆了。” 湛卢素来沉默,如今激动之下说的多了,却也立刻意识到,沉默了。 王英没有看湛卢,只是看着窗外,小竹屋四面环山,窗格子遮掩了山峰,很有些“满目青山作画屏”的味道。良久,他一声低低的叹息,“十一年了,真快。” 午后不知道少年和竹儿说了什么,竹儿怏怏的缩在屋子里写字。王英去看他时,见他正在纸上誊抄正楷字,另一张纸上的字体是行书,行文间洒脱自在,很有些风骨味道。 王英笑道:“你的字倒是不错。” “什么不错,师兄说了,没学会走就想跑呢,这行书要让师父瞧见,一定吃不了兜着走。”竹儿没好气的说了,“我不能陪你下棋了,你自便吧。” 王英忍笑道:“你叫竹儿?我只听说楚先生有一个弟子深得先生真传,是楚先生捡的弃婴,因是在遍开兰花的幽谷所得,故名兰庭,随了楚先生姓。这楚兰庭应该是你师兄吧?难不成你是记名弟子?” “谁说的!”竹儿偏头看了王英一眼,笑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三岁就跟在师父身边了,就我这小名还是师父取的呢。” “师父说,竹有十德: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曰正直;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曰奋进;外直中通,襟怀若谷,曰虚怀;有花深埋,素面朝天,曰质朴;一生一花,死亦无悔,曰奉献;玉竹临风,顶天立地,曰卓尔;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曰善群;质地犹石,方可成器,曰性坚;化作符节,使节秉持,曰操守;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曰担当。所以我小字竹儿,取君子如竹之意。至于我叫什么名字,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竹儿说了,咧嘴儿一笑,兀自埋头写字。 王英正听得认真,闻言忍不住莞尔道:“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我给你讲故事听,想不想?” “想,但是习字首在于心,我要是听你讲了,又得重写了。”竹儿懊恼的说。 王英听了,不由微微点头。 傍晚的时候湛卢又醒了一次,只是喝了点水,却是吃不进东西。 晚霞印染天际,倦鸟归巢,晚风清凉。暮色中竹儿和楚兰庭进进出出的收拾桌子烧水煮粥,没有进出厨房的慌乱忙碌,反倒别有一分从容温暖,王英倚在门框上默默的看着。 不远处一裘青衫渐近,是楚先生回来了。 2.山月照弹琴 楚先生全名楚云潇,字霁之,少小游学,遍历天下,后因娇妻爱子意外亡故,心灰意冷之下居于深山,膝下只有两个弟子。他通文武,博古今,精易卦,善书画,最是清高雅量,为天下隐士之首。又因为医术精绝,平素冷峻肃穆,内敛自持,更不以功名为念,是以能得楚云潇救治全凭机缘,千金难求。 “师父。”楚兰庭和竹儿齐齐唤道。楚兰庭清冷中透着亲近,竹儿则眼珠子乱转,不知道想些什么。 楚云潇淡淡应了一声,向王英看去,“你且回吧。” 王英一怔,躬身道:“还请楚先生看在家父颜面上,通融一二。” 竹儿轻轻的拉了楚兰庭道:“难怪他那么笃定,原来他爹是师父的朋友啊。只是他爹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楚兰庭轻笑道:“师父的规矩,岂是随意说改便改的?” 果然,楚云潇淡淡冷笑道:“令尊家事,与楚某无关。楚某的规矩,岂能轻易变更?” 王英听到这话倒是真的有些慌乱了,他是被嫡亲的兄长追杀至此,湛卢也是为了他受的重伤。他的父亲曾与楚先生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却不料楚先生如今不但不理会,而且点的透彻。 楚云潇不理会他心中想什么,兀自招呼两个徒儿坐下吃饭。竹儿瞧着王英站着尴尬,便笑道:“你也来吃饭吧?他的毒你也是急不来的。” 王英哪里有心情吃饭,世人都道他刻薄寡恩,只是他自己心里明白,湛卢为着他出生入死多年,他万没有放着他不管不顾的道理。 王英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只香包,香包用的水红色底子描金丝线,上面的图案是只有一半的高山流水图。只是年岁历久,显得陈旧黯淡,远没有丝缎所该有的光泽。 楚云潇看到这个香包面色不易察觉的变了,问道:“她给了你?” “是。”王英恭恭敬敬的把香包递给楚云潇,楚云潇摩挲着手中的香包,神色依旧淡然,“为了他,你舍得?” “还请先生救他一命。”王英深深的鞠了一躬。 楚云潇沉默片刻,点头道:“你既已决定,将来便不要后悔。” “不管将来如何,眼前他为我至此,我便是拼尽一切也要救他性命。”王英沉声道。 “他所中之毒,乃是炽烈炎毒,唯有冰凌草可以解之,天明之后,你自去北面山上采摘。”楚云潇淡淡的说了,一面吩咐楚兰庭拿了银针来,呼吸之间湛卢身上便布满银针。 湛卢身上插满银针,面上痛楚表情稍减,竟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楚云潇起身配药,一面对王英道:“此药今晚子时开始熬制,明日午时投冰凌草入内,午时一过便让他服下,如此三日,他的毒便解了。” 王英正想问冰凌草怎样去寻,便见楚云潇转身离去。他张了张嘴,苦笑着沉默了。 竹儿探头探脑的进来,一面拨弄那配好的草药一面小声嘟囔着什么,抬头见王英看他,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脖子,“其实冰凌草很好找的,它凝结的冰凌片薄如蝉翼,有形态各异的蝶片状。全株结满银白色冰片,风吹不落,随风摇曳,日出后闪闪发光,特别好看。只是因为生长在悬崖峭壁,以你的体力,只怕有些困难。” 竹儿说罢,也不等王英说话,就跑远了。只是看这小子目光灵动,怕是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入夜的深山格外宁静,清冷的月辉下桃花梨花仿佛陷入沉睡,王英昨晚急着赶路尚且不觉,此时静下来,坐在窗前看着月光水影,心下多了几分不知名的感慨。 竹儿的天真纯粹让他久已冰冷的心头淡淡温暖,他历尽人世间凶险坎坷,背叛机关,此时看这山间美景,没由来的淡淡一声叹息。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玉箫的声音,飘逸的颤音仿佛让人进入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云水之间,箫音悠扬中带着淡淡凄凉思念,仿佛江湖遥远,山河静寂,鸿雁年复一年南飞北返,悠悠天地亘古如斯,只是曾经的往昔都已不再。那潇湘水云之间刻骨的相思凄凉意听得人心头忍不住发酸,饶是王英向来自诩心如铁石,也动容了。 良久,他垂下了眼,姨母,你都听见了么?他还想着你,想着你们曾经快意山水之间的那些往事。 他的母亲与楚云潇爱妻乃是要好的姐妹知音,他的母亲是家中长女,姨母是家中幼女,年龄相差最大,却是家里最亲近的。当初姨母执意不肯家族联姻,要随着楚云潇一起逍遥山水,也是他母亲一力支持。姨母就要出嫁,他的母亲和姨母各绣了一个香包互赠,上面是一半的高山流水图,笑言女儿家也有高山流水的知音情怀。他娘疼惜幼儿,没有把这个留给长兄,却给了他。如今事过境迁,年深岁改,十余年转瞬即逝,他的母亲和姨母也早已不在。却没有料到这样一个香包救了湛卢性命。 王英的思绪随着箫声不知去往了哪里,眼前不知怎的又闪过竹儿的笑颜。那像极了他曾经嫡妻的容颜,那时候他和兄长都喜欢敏儿,那时候大哥宠着他让着他,只有这一件事情不肯让他,最终他娶了敏儿,大哥也曾真心祝福。 他这一夜,梦回曾经少年的灿烂时光,一个少女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时隐时现,待要抓住,却忽然惊醒。晨曦的光芒照在身上,说不上如何和暖,王英恍惚的看着窗外,见到楚云潇的第一句话是,“楚先生,不知竹儿身世?……”这话问的唐突,问完他自己也后悔了。 楚云潇神色略显凝重,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他是商户之子,因三岁时病重求医无果,被我遇见带回,成师徒之缘。” “商户之子?”王英不可置信般的喃喃一句,楚云潇神色冰寒,“楚某徒儿,与你何干?” 王英讷讷的沉默了,是啊,他的妻儿早在那一场战乱中死了,竹儿是楚先生徒弟,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英正想着,就听到楚先生淡淡的声音,“冰凌草,你不用去寻了。”他正要问为什么,就见楚先生向北面山上走去。王英诧异的出了房门,这才发现楚兰庭和竹儿都不见了。想起昨晚竹儿那狡黠的目光,王英忍不住扶额长叹,这小祖宗凑得什么热闹啊。同时心里也有一丝淡淡感动,不论竹儿这孩子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总之是帮了他的。 楚云潇才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奔跑的声音,王英低声道:“山里这么大,先生一人找也也费时日,不如……” “不必。”楚云潇淡淡的说,王英不甘心的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楚云潇行走是有目的性的,原来一旁的树干上都刻了浅浅的符号。 正仔细想着,一抬头才发现眼前没了楚先生踪迹,怕是楚云潇嫌他速度太慢,早把他甩下了。 王英倒也不气馁,跟着树上的痕迹自己寻了过去。茂密的林子里时不时传来阵阵花香草香,耳边一直有潺潺流水的声音,若隐若现。王英赶到的时候就看到竹儿一身是血的躺在一边,他心中一惊,奔了过去,“竹儿。竹儿?” “嘘,别吵,小心打扰我师父运功。”竹儿轻声的说,担忧的看向一旁。 王英这才发现楚兰庭昏迷不醒的被迫盘坐在地上,少年的面容因为失血过多有些苍白,楚云潇沉着脸在给他运功疗伤。就在他们的身边散落着几个篝火堆,细看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列而成。不远处是狼群,几十只野狼此刻像是失了方向一般乱窜,神志不清的已经开始自相残杀,满地血痕。 见王英看的心惊,竹儿轻声解释,“那是中了师父的阵法了,就算他们心志坚毅不肯自相残杀,困也能把他们给困死。这帮畜生把师兄伤成这样,也算是死有余辜。” 王英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不过因为见了竹儿一身的伤不知为什么心中慌乱,此时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楚先生果真名不虚传。” 他一面说着,一面帮竹儿处理伤口,却被竹儿拦住了,“别,你千万别动。” 王英一怔,见这小子一脸紧张的样子皱眉道:“这有伤不处理怎么行?” “别呀,看着严重,其实就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竹儿嘟囔着就是不肯让王英动他。 王英忍不住气恼,又因着竹儿是楚先生徒儿,不好多言教训,只是沉着脸道:“乖,不疼的,你不处理,小心将来留了疤,娶不到媳妇。” “才不会。”竹儿油盐不进,就是不肯让王英碰他。他自己半夜跑出来寻冰凌草,害的师兄陪他一起涉险也便罢了;更重要的是身上还带着一把野狼皮剑鞘的小匕首,招惹来了狼群,等师父忙完了师兄来教训他,他一准小命不保,现在只盼着师父看在他也一身是伤的份上手下留情了。 王英平素没接触过小孩子,家中虽有两个六七岁的儿子,可是都是庶出,仆人带着,轻易见不了几面。哪里知道这等调皮小子的心思,见竹儿倔强任性,气得恨不得倒拎起来打屁股,又偏偏无可奈何,只是瞧着竹儿看。 竹儿被他看得不自在,撇了撇小嘴小声嘟囔,“我大晚上的帮你来寻冰凌草,你还不谢我?” 王英哭笑不得,臭小子,还谢你,把自己弄的一身是伤,不揍你一顿就算是好的了。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可没闲着,也不管竹儿乐意不乐意,就抱了他到一边的溪水旁洗伤上药,竹儿气得拼命挣扎,王英就是不理会。竹儿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熬了一夜累了一夜,又是几场打斗一身的伤,有些失血,哪里挣扎得过同样自幼习武的王英。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可怜兮兮满身是血变得清清爽爽,想到师父的严厉,看向王英的目光满是不善。 王英却是笑了打量着眼前的小娃娃,“这就乖了,清清爽爽的小子才惹人疼么。” 竹儿冷哼一声,“冰凌草不给你了。” 王英浑不在意,“那我等下自己去寻。” 竹儿见他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忍不住问道:“你?来得赢么?” 王英一声叹息,“来不赢,也没办法啊。除非小竹儿肯开恩,把冰凌草给我?”竹儿被他说得不自在了,撇过头去不说话。 王英不知道小家伙闹得哪门子别扭,便作势起身,“走了。” “喂!”竹儿看王英真的要走远,出声道:“我给你就是了,不过你得答应帮我一个忙。” “什么?”王英笑着回头,天真的小娃娃,果然还是太嫩了。 “待会儿,待会儿,帮我跟师父求情。”竹儿小声的说,偷偷看了师父一眼,一脸的心有余悸。 王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求情可以,不过楚先生若是不肯理会,我也无能为力了。” 竹儿不知道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开口道:“好吧,成交。” 楚云潇眼见楚兰庭悠悠醒转,沉着脸低声道:“兰儿,竹儿淘气也便罢了,你也跟着胡闹?” 楚兰庭恭恭敬敬的低头,“徒儿知错。” 楚云潇淡淡冷哼一声,起身看向竹儿,见竹儿一身伤口都处理好了,才对王英微微点了点头,向山谷走去。 竹儿见师父没有理自己,下意识的看向师兄,楚兰庭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两个跟着师父身后往家里走去。王英站了好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3.云峰空负情 深山的气候多变,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了微雨,迷蒙了一片。轻柔的雨声敲打竹屋,楚兰庭缓缓醒转,就看到了跪在榻前的竹儿。 小家伙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衫,大眼睛微微泛红,担忧的看着他。见他醒了方舒了口气笑道:“师兄。” 楚兰庭微微皱眉,“困不困?”小家伙和他一样一夜未睡,怎么跪在了这儿? 竹儿原本不困的,听他这么一说,却觉得真的困了。却只是道:“都是竹儿不好,害得师兄受了重伤,师兄不肯原谅竹儿也是应该。” 楚兰庭淡淡的道:“你先休息,再论其他。” “师父说,是竹儿闯的祸,要师兄原谅了才行。”竹儿低头可怜兮兮的说道。 楚兰庭一愣,倒是笑了,“过来。” 竹儿下意识的后退,“师兄?师兄,竹儿真的知道错了,师兄!” 楚兰庭沉下了脸,清冷地,“过来!” 竹儿小心翼翼的躲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师兄身上的伤还疼么?竹儿才一点皮肉伤都疼死了,师兄饿不饿?竹儿给师兄端粥去。” 楚兰庭淡淡地,“不饿。” 竹儿见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不清不愿地蹭到楚兰庭身前,“师兄。” 楚兰庭按住竹儿轻轻拍了一巴掌,还没怎么用力,倒是听到竹儿的叫声,冷哼了声又是一巴掌,放了手扶竹儿站起来,“原谅你了。” 竹儿轻轻揉了揉身后,咧嘴笑了,“就知道师兄最好了!竹儿给师兄熬了山药粥,等着。” 看着竹儿匆匆忙忙的样子,楚兰庭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楚云潇正在给湛卢过银针,见到兄弟两个过来冷哼了声淡淡地道:“屋外有为师今日困住狼群的阵法,兰儿,你自行入阵,何时明白了何时出来。” 楚兰庭躬身称是,又道:“竹儿年纪小,都是徒儿自己也贪玩跟着师弟胡闹,才有今日之事。” 竹儿倒也干脆,磕了个头道:“竹儿愿随着师兄一起入阵!” 楚云潇没有理会,待手中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擦了手淡淡的道:“兰儿,还不快去?” “是。”楚兰庭担忧的看了竹儿一眼,转身出门。竹儿恨不能跟着师兄出去,却又不敢,只是垂头不语。 楚云潇看也不看竹儿,淡淡的道:“你随我来。” “楚先生,这孩子是为了替王英采药才犯得过错,还请楚先生饶了他这一次。”王英见竹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原本的气恼都成了怜惜,出言劝道。 楚云潇这才开口问道:“竹儿,是吗?” 竹儿摇头,“竹儿贪黑入山,行事鲁莽,是一;随身携带未去味道的野狼皮,以致招来狼群,粗心致命,是二;事后耍小聪明不肯上药洗伤,是三。” 楚云潇冷哼了声,“兰儿重伤,你也看到了。后果不需为师再言。你随我来。” 竹儿眼见师父要走,趁师父没看到拼命的对王英坐着口型,王英看着觉得像是伤字,想了想又开口道:“楚先生,我看这孩子伤的虽然不重,却是一夜奔波劳累,再者年纪还小,怕是也惊吓不小,不如让他先休息,再言其他?” 楚云潇冷淡地,“楚某徒儿,与你何干?” 王英怔了怔,苦笑。楚先生果然是听不进的。 竹儿跟着师父进了书房,垂手而立,瞧着甚是乖巧。 楚云潇上下打量着竹儿,声音也微微温和,“竹儿,伤还疼吗?” 竹儿心知王英的话还是管用的,低了头恭谨地道:“比起师兄的伤,算不了什么。” 楚云潇淡淡地道:“莽撞行事,胡闹妄为,不知轻重,罚你禁闭一月,可服气?” 竹儿听只是禁闭一月,知道师父还是心疼他受了伤的,暗自舒了口气道:“竹儿服气。” 楚云潇的目光扫过书架,沉吟了片刻,抽出几本书道:“拿去。” 竹儿苦着脸接过书,他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与师兄楚兰庭不同,竹儿的性子最是脱跳不定的,禁闭不许他去山里玩已经够受的了,还要耐着性子一月时间看完这么多书,这对他而言无异于酷刑。 楚云潇看着竹儿苦着的小脸,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问道:“看得完?” 楚云潇的规矩,完成不了可以事先提出,但决不允许事后找借口。 竹儿倒是想说看不完,可是不敢,只是点了点头,“恩。” 楚云潇看着竹儿欲言又止,终究挥了挥手,“下去吧。” “怎么样?”王英看竹儿出来的快,关切的问道。 竹儿皱着眉头看王英一脸紧张,忍不住笑了,“没事儿,关禁闭罢了。” 王英这才笑道:“你这小皮猴可该老实几天了。” 竹儿扬眉,“要你管?”王英自成年之后便鲜少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何况眼前的还只是一个孩子。奇怪的是王英自己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摇头笑道:“没礼貌。” 竹儿下意识看了看师父的书房,觉得师父听不到自己说话,这才咧嘴儿一笑,“我帮你采了药,还受了伤,你怎么报答我?” “对了,还因为你关了禁闭。” 王英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递给竹儿一块玉佩,“他日以此为凭,帮你办一件事情。” 竹儿嗤笑,“我要你项上人头,你也帮我?”王英一怔,竹儿就把玉佩还给王英,“我不要。” 王英哭笑不得的看着上好的羊脂美玉居然没有送出去,神色却是认真的,“你不要也没关系,他日相遇,我仍欠你一个承诺。” 竹儿笑了,“不用他日,就现在吧。你帮我熬粥就可以了,记得要熬山药粥,补血益气,给师兄喝的。” “那你呢?”王英问。 “我?当然是睡觉去了,笨。”竹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直奔自己屋子而去,留下王英在院子里。半晌,他苦笑了摇头,“这小子。”扬声道:“你记着,我答应的承诺不变!” 竹儿脚下都没有停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王英自小到大哪里煮过粥?偶尔野外的时候自己烤些野味已经是难得的了。煮出来的粥只能称作是熟了,自己也难以下咽,不料师徒三人依旧吃得优雅斯文,只是竹儿刚入口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怕是因为楚云潇在场,没说什么。 楚兰庭的领悟能力倒是让王英有些惊讶了,早上的时候他也看过阵法的厉害,没有料到一个下午的功夫楚兰庭就能领悟,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有王英在的几天,竹儿的禁闭生活也没有往常的难熬。他时常和王英下棋,王英只用了七八分棋力,与竹儿算是棋逢对手,各有胜负。闲暇的时光听王英讲一些江北风光,偶尔王英翻看竹儿的正在看的书,与竹儿讨论些心得,倒是别有见解。 楚兰庭一如既往的清冷,仿佛王英不存在一般,偶尔见面不过是礼节性的打声招呼。倒是时常带些小兔小鸟给竹儿玩,偶尔见竹儿无赖小儿一般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会给竹儿留一些阵法让他自己琢磨。 湛卢一日日好了起来,却没有提醒王英要走的意思。第十日的晚上,神色多了几分沉郁,“竹儿的身世,查明白了。” 王英没有他想象中的激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竹儿全名莫行秋,乃是莫家嫡子长孙,出生的时候是莫家兄弟相争的关键时期,竹儿的父亲正是凭借竹儿嫡子长孙的身份坐稳家主继承人的位子。” “说也奇怪,莫行秋之前他的父亲一直没有子嗣,之后却陆陆续续又得了四五个儿子,可惜都是庶子。老太爷也因此更加喜欢莫行秋,说他是个有福气的。” “只是莫行秋的父亲对这个嫡长子态度素来冷淡,莫行秋三岁得了重病,他父亲不想着给儿子治病,反而嫌他体弱碍事。他父亲为家族生意长期奔跑在外,也没有好生为莫行秋治疗,莫行秋病情反复,一直没有好过。” “年底的时候莫行秋随父亲返回老宅,莫家老太爷见孙子几月不见病成这样,质问莫行秋父亲,他父亲只是说,莫行秋体弱多病,恐怕难当大任,要将庶出的次子养在嫡母身边,做嫡子养。老太爷气得大过年的把他父亲赶走,从此莫行秋就留在了老太爷身边教养。” “莫行秋病重难治,老太爷心急如焚,也就是那时候刚好碰到下山的楚先生,称是能治好莫行秋的病,要收莫行秋为徒,莫家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湛卢说完了,却发现王英有一点心不在焉,他试探的问道:“主子?” “嗯,楚先生也说他是商户之子,想来天下之人千千万万,有相似的也不足为奇。”王英淡淡的笑了道。 “那还要不要查下去?毕竟莫行秋也是那年战乱所生,很可能……”湛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王英阴沉的脸色,不由沉默了。 “不必了。”王英的声音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阴冷森寒。 湛卢看着主子神色,想了想,仍旧继续道:“小主子是主子唯一的嫡子,如今大爷与主子都没有嫡子,若……” “嫡子,总会有的。”王英的神色带着笃定,语气已经十分不悦。 湛卢忽然想起当初的那个谣言,敛色称是。他是主子身边唯一敢劝说主子的,却也知道主子已经决定的事情不容违逆。 隔日又是烟雨迷蒙,山雾轻飘,沾衣欲湿,楚云潇淡淡的对王英说,“你该走了。” 王英知道自己查探竹儿身世被发觉,笑了躬身,“叨扰多日,不胜感激。” “不必谢我。”楚云潇的目光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远处的山峦。 王英下山的这一天,楚云潇和楚兰庭都在深山里,没有相送。想来便算是在竹苑,也不会相送。竹儿因为禁闭的缘故,倒是在的,偷了师父房里的酒要给王英送行,被王英哭笑不得的拦住了。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送行没有酒怎么成?”竹儿不依,逼了王英喝酒。王英忍笑道:“小心让你师父发现了,打屁股。” 竹儿这才悻悻的放了酒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幅字,“你上次不是想我写幅字给你么?喏。” 王英意外的看了小娃娃一脸理所当然,忍不住微笑。这孩子还记得呢,他夸这孩子字写得好,要他写一幅字给自己,以他们的山居为题,没想到这孩子真的就写给他了。王英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松涧边携杖独行,立处云生破衲;竹窗下枕书高卧,觉时月侵寒毡。”字迹虽然稚嫩,却是飘逸俊秀,便如其人。 “好。”王英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看竹儿抿嘴儿笑的得意模样,又沉了脸道:“再过个十年,许是能有些成就。” 竹儿倒是不介意的,笑了拱手,“山里的路不好走,你早些出发吧。可惜我还在禁闭,不能送你。” 王英想了想,要把上次没送出去的羊脂玉佩给竹儿,“你送了我东西,我也总该送你一些什么。” 竹儿推拒道:“我送你的东西是我自己涂鸦的,也不值当什么。你我相识一场,总是缘分,我与你相处几日甚是愉快,是以以字相赠,若果真收了你的玉佩,岂不是俗气了?” 王英怔了怔,忍不住点了竹儿的鼻子笑道:“你这小娃儿,论年龄我都可以当你爹了,给你点东西怎么了?” 竹儿不满的皱眉,“这叫忘年交!” 王英点头,“对,忘年交。” 竹儿知道王英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哼了声转头跑了,“后会有期!” 王英笑着看小小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一如初见。回头看了看四围的群山,青山隐隐,在飘渺的云雾里。小溪流一如既往的潺潺流淌,他轻轻的吩咐湛卢,“走吧。” 王英的神色冰冷肃寒,本不属于他的深山幽谷在他身后渐渐远去。那个在山谷里温暖淡然的王英留在了这迷蒙的春雨里。 4.燕子穿花雨 青石镇虽然只是一个小镇,却因为背靠山脉,川泽相通,交通便利,风景优美而热闹繁华,住户多半安乐富足,商业便捷不亚于一般城市。 正是暮春时候,小河贯穿整座小镇,河岸边杨柳依依,不时有乌篷船划过。和暖的阳光打在一座座青瓦白墙的建筑之间,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青石小巷的深处有一座幽雅静谧的茶馆,虽然不处于闹市,然则交通便利,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茶馆靠窗或栽玉兰,或植桃花,木制的栅栏爬满了蔷薇花,五颜六色的如同锦绣屏障,小院子里搭了葡萄藤架,已经浸润出满眼的绿意。 茶馆身后有一个小小的码头,若是闲来无事,坐在茶馆里泡一壶冰月梅,听窗外欸乃水声,也算是偷得浮生半刻闲了。茶馆的名字倒也有趣,叫做“莫闲”,只是不知若是大家都闲不下来,又有谁来照顾茶馆的生意呢。 茶馆是莫家最早的产业,莫家行商出身,在青石镇也算是一方势力,家族产业遍布南方诸省,只是因为士农工商,商是最末,莫家又是莫老太爷手上发迹的,不过二代,莫说在官宦人家,就是称得上名号的富商眼里,莫家也只不过是一个暴发户罢了。 虽说如此,青石镇人提到莫老太爷没有不赞一声好的。莫老太爷淘金出身,自小贫苦,却仍旧坚持自学读书,虽然迫于生计出来行商,人品却是不俗,这一点单看茶馆的布置便能看出。平素善待邻里,处事大气随和。莫老太爷白手起家,打下偌大家业。如今年纪渐大,回了青石镇颐养天年,多数事物尽交儿子打理。莫老太爷在莫家,就如同定海的神针,无论商海多少风雨,莫家只要有老太爷在,便不会倒。 正是下午十分,茶馆的客人不过两三个,都在雅间叙旧聊天。小二随意的靠坐在门边,暖风一熏,有些无精打采。 “泥巴,竹逸轩空着?”清澈的童声打断了小二的神游,他睁眼看了眼前少年一眼,猛地跳起来笑道:“有,有,给小少爷留着呢!”一面说着,一面向后厨奔去,“小少爷回来了,云雾茶呢,火腿小酥饼?酥糕?桂花糖?快点快点儿,都要现做的!” 竹儿见怪不怪的兀自去了竹逸轩,一面等茶一面假寐。禁闭一月,师父难得开恩放他下山来看爷爷,他便直奔莫闲而来,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去处之一了。点心精致,茶也好喝,这竹逸轩还是爷爷特地留给他的呢,因他小字竹儿,所以雅间里留了这么一个地方,让他来玩儿。 “小少爷,小少爷?” 竹儿看着满桌子的点心,漫不经心的问道:“秦爷爷可在?” “在呢,听说小少爷来了可高兴了,您尝尝这方糕,是秦掌柜的亲自做的呢。”泥巴笑着替竹儿夹了块方糕。 竹儿笑嘻嘻的吃了道:“泥巴,我记得你是秦爷爷的本家侄儿吧?你现在也大了,泥巴泥巴叫来叫去的,太不雅致了。嗯,你五行缺土,便叫秦均吧?如何?做生意嘛,最讲究诚信均衡,怎么样?” “秦均谢小少爷赐名!”秦均磕了个头起身,“还是小少爷有学问,这名字起的就是好听。” “罢了罢了,我什么时候赐名了?不过提个建议,还得问秦爷爷的意思呢!”竹儿说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我找秦爷爷去。” “唉,别呀,掌柜的在厨房呢,烟熏火燎的,小少爷您只管在这儿等着,我去请掌柜的来,好不?”秦均拦了竹儿说。 秦均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竹儿不知怎的绕到了他的身后直奔后厨而去,秦均懊恼的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秦爷爷,竹儿长高了没有?”竹儿一进门便嚷嚷道。 正在做点心的秦掌柜放下手中的盆子回头看竹儿,一脸宠溺,“高了高了,几月不见小少爷可是长了一截子了。” 竹儿呵呵一笑,拉了秦均道:“秦爷爷,我给泥巴起了大名儿,叫秦均怎么样?” “这小兔崽子能得小少爷赐名,是他的福气。”秦掌柜笑呵呵的说了,就赶竹儿,“这里哪是你呆的地儿?乖,竹逸轩玩儿去,等我做好了再叫你。” “才不要,竹儿要和秦爷爷一起做,做给爷爷吃。”竹儿赖着不肯走。他每次下山都要先来莫闲,一是想念这儿的茶点,二也是因为这里的掌柜是跟着爷爷的老人了,就是从小厨子做起的,做的吃食最合爷爷胃口,他每次下山都要带些野味果子还有草药,送来这里做了给爷爷吃去。 秦掌柜一脸的宠溺,“好好,就说我们家小少爷最孝顺了,这不是?来,你来揉面,咱们做千层酥。老太爷最好这一口了。” “好!”竹儿咧嘴笑了接过秦掌柜手中的盆子。秦掌柜瞪了秦均一眼,“小兔崽子,还不看着点?” 秦均点头应了一声,从大堂里搬了把靠椅在竹儿身后,“小少爷,咱坐着揉?” 几味点心三个人做,不多会儿功夫就做好了,秦掌柜拿了个食盒帮竹儿装好,千叮咛万嘱咐,在竹儿不情不愿的抱怨声中,派了秦均送他回府。 “记得趁热吃好吃啊。”秦掌柜怕竹儿贪玩儿,不放心的叮嘱一句。 “知道啦!”竹儿嘟囔道。 “乖,你自己也吃一点儿,老奴单独给你准备了点甜食,你一准喜欢。” 竹儿笑了点头,“秦爷爷真好!” 莫老太爷正在园子里的躺椅上午睡,身上搭了薄薄的被子,熟睡的面容安静慈祥,一点也看不出早年走南闯北的狠厉气概。莫家的后花园占地不小,虽然都只是青瓦白墙的建筑,木质的小桥,满眼的翠绿看来也很有江南园林的雅致。 “爷爷,爷爷!”莫老太爷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捏他鼻子,他不耐烦的伸手打了道:“别闹,让爷爷睡会儿。” “爷爷,爷爷!”捏着他鼻子的小手不安分的在扯他的胡子,莫老太爷疼醒了睁眼,看到竹儿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稚嫩的小脸清秀的面容,莫老太爷怔了怔,一把抱起竹儿,“我说谁敢这么淘气呢,是爷爷的小竹儿回来啦!” 竹儿在爷爷怀里挣扎着要下来,“竹儿不要爷爷抱,竹儿长大了,爷爷抱不动。” 莫老太爷不依,“谁说爷爷抱不动了?嗯?爷爷还能把你小子扔起来呢!” 竹儿咯咯笑了道:“嗯,爷爷最厉害了,能把竹儿抛起来,就是接不住。” 莫老太爷笑哼了声,“刚才哪个小坏蛋扯了爷爷的胡子?” “竹儿叫了爷爷,爷爷没理竹儿。” “乖,让爷爷打一下。”莫老太爷按趴了竹儿要打,竹儿口中大声求饶,“竹儿再不敢了,爷爷饶命,哎呦,爷爷饶命!” 莫老太爷无奈的放下竹儿,点了他的额头笑骂,“你呀。” “爷爷,这是秦爷爷做的,你吃。”竹儿端了食盒给莫老太爷。 “嗯,爷爷吃,竹儿也吃。爷爷的孙儿最乖了。”莫老太爷笑呵呵的揉着竹儿的脑袋,“晚上想吃什么?” “孙儿什么都不想吃,看爷爷吃的高兴就好了。”竹儿笑了帮爷爷捶腿,“爷爷,您老是心口疼,该多走路少睡觉,多晒晒太阳。” “爷爷知道,你小子每次都叨念这个,爷爷每天都走半个时辰的路呢。要是没走,你打爷爷!” “我才不呢,爷爷不怕疼,竹儿怕疼。”竹儿低着头小声嘟囔。 莫老太爷乐了,“嘿,你小子。”一面吩咐厨房,“拿手的手艺都抖落出来,孙少爷吃的好了,有赏!” 竹儿伺候着莫老太爷吃了杏仁羹,就听到莫老太爷道:“你爹这几天会回来,想不想他?” 竹儿苦着小脸问,“他怎么现在回来啊。” “小混蛋,不想你爹回来?”莫老太爷看竹儿垂着头不高兴的样子,搂了他进怀里,“你放心,你爹要是敢对你发脾气,爷爷就打他!” “竹儿不怕父亲罚竹儿,只怕父亲不肯理竹儿。”竹儿犹豫了片刻,道。 “混说,你爹在外面忙,烦心事也多。就是这一次回来,也是路过顺便回来看看的。你又是嫡长子,你爹严肃些,也是有的。”莫老太爷轻轻拍了竹儿一下,“谁敢不理爷爷的竹儿,嗯?” 莫家少主是莫家嫡次子莫敬韬,上面还有一个嫡出的大哥,大哥性情淡泊,不喜争执。而莫老太爷最喜欢的却是幼子,言幼子举止肖似老太爷年轻时候,精明果断,有勇有谋。最后莫家少主却既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也不是老太爷的爱子幼儿,而是莫敬韬,平素办事沉稳妥帖,无创举无过失的嫡次子。这个结局让莫家上下唏嘘了很久,而让莫老太爷下决心的原因是,三王之乱的那一年,莫老太爷抱上了虽然不是第一个孙子却是第一个嫡孙的莫行秋。莫行秋出生的时候正逢三王之乱,先皇驾崩,嫡长子遇害,庶子乱政,三王趁势而起,最后是今上以嫡幼子身份得大义之名,坐稳天下。 由于前朝庶子之乱余波仍在,今上犹重嫡庶。皇家如此,世家乃至百姓更是如此。何况嫡庶尊卑素来区分严格,也不是一朝一时的事情了。所以莫敬韬因着嫡长孙成为少主,也便理所应当。 莫敬韬虽然是莫家少主,行事却不张扬,一辆朴实无奇的马车停在莫家门前,莫敬韬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进了府门,给莫老太爷请安。 莫老太爷在偏厅,上下打量着一身灰色布衣的儿子,半晌才冷哼了声,“起来吧。” 莫敬韬推了身后的小男孩上前,“行文,还不给爷爷请安?” 莫行文是莫敬韬庶出的次子,生得虎头虎脑,因为常年跟在父亲身边,又得父亲喜爱看重,下人多有奉承,神色间难免带出几分傲气。莫行文乖巧的磕头,“孙儿行文给祖父请安。” 莫老太爷看也不看莫行文,不咸不淡的应了声问道:“竹儿呢?听到他老子来了,莫不是躲起来了?” “没呢,小少爷才起来,这会儿正过来呢。” 莫老太爷看了看天色,摇头,“这小子。” “爷爷,孙儿给爷爷请安。”听到竹儿的声音莫老太爷严厉冷淡的神色顿时变了,笑呵呵的搂过竹儿,“知道你爹今儿来还不早点起来?讨打。” 竹儿笑笑,“哪有。”说着起身跪下,“孩儿给父亲请安。” 莫敬韬看着眼前的长子,神色依旧古板淡漠,也没有许久不见的欣喜,只是点了点头,“起来吧。” 5.寒泪洒孙兰 莫老太爷看气氛僵持,推了推竹儿,“你小子不是素日总叨念着想你爹吗?怎么不说话了?” 竹儿在莫敬韬面前素来拘谨,见父亲看着自己,低头道:“父亲一路奔波辛苦……”素来伶牙俐齿的他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回头看一眼爷爷。 莫老太爷瞪了莫敬韬一眼,仿佛气他吓坏了自己的宝贝孙儿,一把搂过竹儿,“你板着个脸做什么?吓坏了竹儿。” 竹儿倒是脸红了,“爷爷!” 一旁垂首站着的莫行文忍不住轻笑出声,莫老太爷沉下了脸,“怎么回事,还有没有规矩?” 竹儿这才注意到莫行文,见弟弟笑自己,更不好意思了,拉着莫行文的手道:“走,咱们玩儿去。” 莫行文怯怯的看了一眼莫老太爷,低声,“大哥好。” 莫老太爷这才哼了声,“没听到你大哥的话?”莫行文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他不过轻笑一声,爷爷就如此刁难,大哥在爷爷怀里那么胡闹爷爷都没说什么。然而爷爷那锐利沉郁的目光向他看来,他心里还是害怕的,“孙儿听到了。” 竹儿微微一愣,这才发觉爷爷不喜欢二弟,他抓紧了二弟的手轻声,“别怕,爷爷坏,咱们不和他玩儿,走,大哥那里有好玩儿的。” “臭小子,敢说爷爷坏?”莫老太爷笑哼了声,“这有了兄弟就不要爷爷了?” 竹儿才不怕爷爷,一头扎进爷爷怀里,“竹儿没有不要爷爷,爷爷再坏竹儿都要爷爷。” “竹儿,没大没小了!”莫敬韬平静的声音传到竹儿的耳中,竹儿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老老实实的站好,“孩儿知错。” 莫老太爷微微不悦,“竹儿,带你二弟下去玩儿吧。” 看着兄弟两个拉着手跑了出去,莫老太爷沉下了脸,“行文不随他母亲在常州呆着,怎么跟在你身边?” “文儿眼看也有这么大了,儿子看他还算有资质,带在身边,也让他多学着点。”莫敬韬斟酌着淡淡的道。 莫老太爷神色莫知,沉吟了半晌点头道,“行文是你儿子,你盼着他好,那是应该。只是你莫要忘了,莫家的嫡长孙是竹儿,莫家将来的继承人也只能是竹儿!庶子再好,也是庶子,英雄不问出身,莫家教他们本事,他们要是能自己打出一片天下,那是他们的本事,也是莫家的福气。但是莫家的体统不能变,没有庶子能越过嫡子的道理!” “竹儿也不小了,该跟在儿子身边历练了。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都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打拼了。”莫敬韬神色不变,淡淡道。 “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竹儿呢!你那时候跟着老子走南闯北是打拼?你那是和泥巴玩儿!”莫老太爷怒道:“竹儿就在老子身边,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莫敬韬躬身道:“竹儿能跟在父亲身边,是他的福气。” 莫老太爷盯着儿子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当年的事情,你还怨爹?” 莫敬韬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摇头道:“不怨。” “不怨?”莫老太爷哼了两声,“你不怨老子生生拆散你和程婉?你不怨为什么当初竹儿病成那样都没见你上心?” “那时候儿子正在奔波,竹儿的病来得急,时好时坏的,一时也找不到好的郎中。”莫敬韬怔了怔,神色恢复平淡。 莫老太爷许是吼得累了,胸口有些闷,靠在椅子上淡淡的道:“老子懒得听你的屁话,你自己好自为之。” 莫敬韬抬头看一眼父亲,垂下了眼,平静的,“儿子告退。” 竹儿拉着莫行文进屋子,“你小子几个月不见,竟是长高了好些了。” 莫行文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木制的老虎,“大哥你瞧,这是爹给我的,会走路呢。” 竹儿见老虎上了发条在桌子上来回走着,啧啧称奇,“这是西洋物件吧,咱小镇上都没见过呢。” “那是,爹爹只得了这一件,说文儿喜欢,给了文儿玩。”莫行文笑嘻嘻的对大哥道:“文儿给大哥玩,大哥带文儿去打猎。” 竹儿神色不为人察觉的一黯,笑道:“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不兴打猎的,有碍天和。等到了秋天,大哥带你打猎玩,好不好?” 莫行文嘟囔着不乐意,“过年的时候大哥说冷,现在大哥又说不妥。下次见面还不定什么时候呢,大哥说话不算数!” 竹儿转了转眼珠子,道:“你告诉大哥爹爹怎样会高兴,大哥就带你去山里玩儿。” 莫行文歪着头,“真的?大哥不撒谎?” “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嗯?过年的时候大伯房里的大堂哥欺负你,是谁帮的你?”竹儿不悦的板着小脸说。 莫行文犹豫了说,“爹爹说了,文儿什么时候能把那些账目理清楚了,爹爹就开心。” 竹儿拖长了声音故意道:“既然如此,你就先把账目理清楚了,大哥再带你进山玩吧。” 莫行文急了,“大哥说话不算数!” “大哥说话怎么不算数了?”竹儿逗着桌子上的小老虎,慢悠悠的开口,“大哥这叫孝顺,又不是不带你去玩儿,只是要你先把账目理顺了,免得爹不高兴。” “等文儿理顺了账目,都要,都要回去了。大哥坏……”莫行文越想越伤心,咧了嘴就要哭。 竹儿无奈的拉住他,“你多大了,哭哭哭,就知道哭!算了算了,大哥帮你个忙,帮你把那些账务理顺了。” 莫行文高兴的直点头,“大哥最好了!” 竹儿目光掠过桌子上的小老虎,“文儿,你这小老虎大哥玩儿的都有些舍不得了。” 莫行文想也不想,拿起小老虎塞到竹儿怀里,“文儿送给大哥的。” “瞎说,那是爹给你的。”竹儿板着个脸故作不悦。莫行文拉着竹儿的手只是笑,“大哥的就是文儿的,文儿的就是大哥的。” 竹儿见莫行文那傻乎乎的模样,犹豫了下,也从房里翻出一把小型弩弓,“喏,这是大哥送给你的,等到了秋天,你带着这个和大哥一起打猎去!” 莫行文惊喜的拿过小弩弓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真漂亮!” 竹儿扯了扯嘴角,“文儿,这弩弓不是夸他漂亮的,该夸他厉害。他能一口气放三箭呢!要不是你,大哥才舍不得给呢。” 莫行文懵懵懂懂的听着,点头,“哦。” “爹爹,文儿想随大哥进山里玩。”莫行文小心翼翼的仰头看父亲脸色,道。 竹儿站在莫行文的身边,悄悄的看了父亲一眼,又垂下了眼。 莫敬韬只是静静的翻着手中的账本,半晌,淡淡的问,“文儿,这是你做的吗?” 莫行文怯怯看了竹儿一眼,小声道:“是孩儿做的。” 莫敬韬冷哼了声,“竹儿?” 竹儿低头恭敬的,“是二弟做的。孩儿,从旁指点。” “我竟不知道文儿理帐的功力见长了,既然如此,文儿,日后你也该多替为父分担些了。”莫敬韬淡淡的看了莫行文说道。 莫行文吓得白了小脸,“爹爹,那都是大哥帮孩儿做的,孩儿,孩儿……” 莫敬韬怒哼了声,“理帐的本事不见长,耍滑的功夫倒是有!这些账目,全部重新理过,这几日不许出门!” 莫行文低头想要求情,又不敢。竹儿安慰似地捏了捏莫行文的手,道:“是孩儿觉得有趣,顺手就陪着二弟一起理了这些账目。爹爹要罚,就罚孩儿。” 莫敬韬淡淡地,“你素常在山上随着你师父修养身体,这些都是你爷爷教你的?” “是。”竹儿恭恭敬敬的道。 莫敬韬颇有些意外的看了竹儿一眼。竹儿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山里跟着那个据说医术不俗的师父,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竹儿零零散散的学了这些,理帐功夫却高过了他日日带在身边手把手教着的莫行文。 竹儿抿了抿唇,并不见得意神色。莫敬韬的神色也看不出喜怒,“你是长子,不好好教你二弟,反而纵容了他胡闹?下不为例。” 竹儿还想说什么,对着父亲微微不悦的神色,却沉默了,只是神色中难免带了一丝委屈。 莫敬韬恍若未见,淡淡地,“都下去吧。” 出了院门,莫行文垂头丧气的,“都怪文儿不顶事,害的大哥跟着挨骂。” 竹儿心情不好,随口道:“哪里,你还挨罚了呢。” 提到这个,莫行文越发沮丧,“文儿不能跟着大哥去玩儿了。” 兄弟二人说着出了垂花门,竹儿看着欢快了些,敲了莫行文的脑袋道:“等着,过几天大哥带你去!” 看着莫行文疑惑的目光,竹儿抿了嘴笑,“天机不可泄露。” 暮春的风雨吹散了枝上红杏,园子里假山湖水在雨中愈发幽静迷蒙,曲曲折折的木头小桥上搭了小小的亭子,竹儿趴在木栏上看着几尾红色鲤鱼。 身后挨了一巴掌,竹儿回头,是爷爷。他又垂头看鱼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和你二弟玩儿了?”莫老太爷笑了坐下,拉过竹儿,“瞧这穿的,小心着凉。” “就兴爷爷来这儿,还不兴竹儿来这儿呀。”竹儿小声嘟囔道。 “怎么,谁惹爷爷的小竹儿不高兴了?”莫老太爷点了点竹儿的鼻子,问。 “才没有。” “那你怎么不去找你二弟玩儿?” “下雨天有什么玩儿的。再说了二弟被父亲罚了,在屋子里出不来呢。” “下雨天有什么玩儿的?爷爷怎么记得是哪个小调皮鬼趁了大雨玩儿的一身湿淋淋回来,急的府上鸡飞狗跳的?”莫老太爷笑竹儿。 “哪有。竹儿说了自己淋点儿雨不会生病的,爷爷偏不信。”竹儿摆弄了手中的香包道,又拉了爷爷的手,“爷爷,竹儿想和二弟出去玩儿,您就帮帮竹儿吧。” “他怎么惹着你老子了?” “不是他的错,都怨我,是我提议帮二弟理清账目,好早点儿一起去玩的。”竹儿偷眼看了爷爷一眼,小声道。 莫老太爷听了缘由,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爷爷的竹儿能干,说吧,要爷爷怎么帮你?” “嗯,爷爷就吩咐二弟跟着竹儿一起去查视铺子吧,父亲一准能同意。”竹儿笑了晃着爷爷手臂道。 “不行!你疼你二弟,可也得有个长幼尊卑。那铺子是莫家的老底子,是他一个庶子能查看的?”莫老太爷拒绝道。 “就只是个理由嘛。” “理由也不行!”莫老太爷虎着脸,见竹儿不开心了,又放软声音道:“竹儿,不是爷爷不答应你,你要记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友爱兄弟,是应该,但是不能坏了体统。” “反正竹儿也不稀罕。”竹儿小声的嘟囔道。 “你说什么?”莫老太爷沉了脸问。 “竹儿说,爷爷的那些子家产,竹儿也不稀罕。” 莫老太爷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拍了拍竹儿的脑袋,“好小子,有志向。那你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竹儿想了想,问道:“那爷爷当年的志向是什么,富甲一方吗?” 莫老太爷叹了口气,搂紧怀中的孙儿,“爷爷当年在私塾里念书,听老先生讲,人有三立,立功立言立德;爷爷就想啊,有朝一日也能金榜题名,报效朝廷,造福一方。” “可惜爷爷小时候家里穷,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去淘金呀,那日子,真是九死一生,爷爷的小竹儿差点就见不到爷爷了。再后来呢,家里老母幼弟,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人都等着养活呀,你曾爷爷走的早,爷爷是长子,不得已经了商,从此也就绝了念想。有时候自己想想,金榜题名哪那么容易,咱们莫家村打爷爷上几辈起,都只出过几个秀才。” “唉,当初迫于生计从了商,累的你叔叔伯伯们也不能入仕,咱们莫家怕是只能这样了。”莫老太爷的言下有着对生活的无限叹息。 竹儿仰头安慰爷爷,“爷爷放心,竹儿将来考衡文书院,考进士,替爷爷报效朝廷!” 衡文书院是天下三大书院之首,杏林中威望极高,常年招收学生,不论学生出身,无论士农工商,只要品行过关,考试合格即可入院学习。而能够就读并且坚持不被淘汰的学生,都可以直接参加会试,且无有不中,其中不乏佼佼者。衡文书院虽然培育了许多人才,却只是偏于深山,不理朝政是非,埋头论学着书,天下学子无不向往。尤其是商人子弟,因为囿于出身不得参加科考,衡文书院便成了翻身的唯一途径。 “不行,那多辛苦啊,爷爷可舍不得竹儿吃这个苦。”莫老太爷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的搂着竹儿,“爷爷只要竹儿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见竹儿还要说话,拦住了笑道:“行了行了,爷爷老了,将来就看你小子的了。对了,你不是要爷爷帮你吗?爷爷吩咐你和你二弟去看看你卢爷爷,可好?” “爷爷最好了,竹儿最喜欢爷爷了!”竹儿笑道,小嘴儿抹了蜜一般。 “咱们可说好啊,就只是去逛逛,不许乱跑。”莫老太爷捏了竹儿的鼻子叮嘱。 “知道啦!”竹儿不情不愿的应了声。 最后竹儿还是带着莫行文甩了跟着的家丁进山里玩儿,竹儿常年居于深山,对山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带着莫行文玩的不亦乐乎,连连保证下次带他来打猎。 兄弟两个小心翼翼的准备摸回府的时候,却傻了眼,莫府一片哀声,门口的红灯笼蒙上了白布,莫敬韬站在门口,腰间绑了白色麻绳,眼圈泛红。 竹儿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拉着莫行文跪下,“爹!” 莫敬韬声音平静,“回来了,竹儿,去看看你爷爷吧,不枉他疼你一场。” 6.相煎何太急 “大爷在锦州的别院,三爷四爷都在锦州,怕是明晚便能赶到,夫人和小少爷们在常州,只怕过来的慢一些,也能在三日里赶到,五爷六爷在同先镇,差不多是一日夜的路程,至于七爷……”禀报的是莫敬韬身边的心腹下人,他看了主子一眼,嗫嚅着没有说话。 莫敬韬正在列着清单,闻言仰了头略略冷笑,“他把爹活活气死,只怕是没脸再来了。” 下人低了头不敢说话。 莫敬韬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晌,轻声吩咐道:“宗族里的人都在左近,想是立马就能到了,记得好生招待,莫提七爷的事,只说老太爷午睡的时候心疾发作,走的安详,没有遭罪。” “至于族长,等兄弟们都到得齐了,我和大哥一同去请。还有莫家的老人,都跟了爹在青石镇,也该亲自去请,但是不比老叔爷,明儿就该登门。”莫敬韬淡淡的说着,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皱起。虽然他现在是莫家的少主当家人,可是上头毕竟有一个嫡亲的大哥,占着嫡长子的名分,此时他若单独出面,确实是不妥了。倒还不如他的儿子,莫行秋这个嫡长孙出面更合适些。想到这儿,莫敬韬问道:“大少爷呢?” “一直守着老太爷的灵堂哭,跪着不肯起来呢。” 莫敬韬叹了口气,向灵堂走去。远远的看到竹儿单薄的身子骨跪在火盆前,一张一张的烧着纸钱,他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走过去,“竹儿。” 竹儿红着眼认真的烧着手中的纸钱,闻言缓缓抬头,呆愣地道:“爹。” 看着竹儿红肿的双眼,莫敬韬一时沉默了,半晌问道:“听说你晚上都没有吃东西?” “竹儿不孝,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竹儿哭了喃喃,他今儿还骗了爷爷放他出去玩,甩了爷爷给他安排的家丁,他路上还想着回来怎么给爷爷认个错,哄着爷爷原谅了他。哪里想到这一瞬间就是天人永隔,爷爷再不会按了他在膝上佯怒的说“下不为例”了。 “竹儿。”莫敬韬的神色有些复杂,看着竹儿淡淡的道:“你爷爷走的突然,这不怨你。若是他回来看到你这幅模样,只怕是不放心走了。”说到这儿,莫敬韬对着身边的下人淡淡吩咐,“给大少爷端饭来。” 竹儿呆呆的看着爹,“爹!” “乖乖吃饭,否则爹不介意当着你爷爷的面打你,听到没有?”莫敬韬低声吩咐。 提到爷爷,竹儿的泪珠又忍不住落了下来,默默点头。 “你明儿,带着你二弟去莫家的老伙计那儿,报丧。”沉默了片刻,莫敬韬缓缓开口。 竹儿呆愣愣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你师父那儿,来回要多久?” “快的话大半日功夫。”竹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分外惹人怜惜。 “那你明日办完了事情,遣人送你二弟回来,你去山里和你师父说一声,天地君亲师,也该说一声。”莫敬韬叹了口气。 “嗯。”竹儿扭头去看爹,见爹微红的眼和紧锁的双眉,低低的道:“爹放心,竹儿都省得。” 莫敬韬低头看着竹儿,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温和怜惜,他的手轻轻搭上竹儿肩膀,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莫闲茶馆一如既往的靠着杨柳河岸,雅致幽静。只是牌匾上系了白布,显得分外落寞。莫闲茶馆开了五十年,也老了。 秦掌柜昨日就听到了消息,这会儿见了竹儿在门口就忍不住哽咽,“可怜见的,傻孩子,你爷爷老了,总有这一天的,秦爷爷迟早也去陪他,莫要哭坏了身子。” 竹儿领着莫行文叩头,“秦爷爷,家父命行秋带弟弟前来报一声。” 秦掌柜是莫家老人,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站在门里应了一声,转头叫秦均,“给少爷拧一块毛巾来。” “不了,这不合礼仪,竹儿不便久呆的。”竹儿叩了头就要走,被秦掌柜的拉住,“只说不能进门,这又耽搁不了多久。” 竹儿不忍拂了秦爷爷一片好意,略微尴尬的站着。他身旁的莫行文却是开口了,“家里父亲吩咐过了,不便久呆。” 秦掌柜的沉了脸不理他,仍旧是拉着竹儿擦了脸这才作罢。莫行文难堪的抿了抿唇,沉默了。这一路走了几家店铺,老掌柜的都直视他若无物,大哥伤心之下,也没有察觉,他和爷爷感情不深,这会儿便只觉得难堪。原本莫行文代父亲出来办事,一般的掌柜管家都知道少主看重提携的意思,没有不巴结他的,他素来也习惯了。如今乍一碰到这等难堪,他小孩子心里藏不住,难免带到了面上。 而这些老掌柜的都是跟着莫老太爷打拼过来,连莫敬韬都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叔伯,平素是看着竹儿长大的,眼里哪里会有莫行文一个庶子。看到莫行文跟着莫行秋一起来,本来就已经不喜,莫行文又是这副神色,越发觉得看他不顺眼,也懒怠理会莫敬韬的用意,只当莫行文不存在。 看竹儿面上的泪痕洗净了的清秀模样,秦掌柜一声叹息,意味深长的说道:“你素来在你爷爷身边承欢膝下,倒没时间在你父亲身旁聆听教诲。如今该多为你父亲分担一二了。” 竹儿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向莫行文,拉了他的手轻声,“文儿,秦掌柜是莫家老人了,你曾见过的。” 莫行文捏着哥哥冰凉的手,心下微微一暖,低了头不说话。 秦掌柜见竹儿维护兄弟,也只是叹息一声,任他们一路哭着往下一家走去。 夜晚的时候莫家几兄弟都赶了来,大爷莫敬成哭的晕了好几回,自称是身子支撑不住,心乱无主,只愿守了老太爷灵前,一切均由莫敬韬做主。 莫家兄弟七人,除了七爷还没有到,其他算是到得齐全了。莫敬韬领着兄弟们跪在父亲灵前,瞥眼看兄弟们各个欲言又止强作悲伤,不觉凄然,静静的道:“你们有话,现在就说。要是敢等了攒到亲友俱在的时候闹什么幺蛾子,就等了看了。” 三爷莫敬安才要开口说话,被一旁的同胞兄弟拉住了,倒是五爷莫敬冰嗫嚅了一句,“只怕现在说没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敬韬盯了五弟看,莫敬冰被二哥盯着满不自在的低了头,咬牙开口道:“我听说老七在外面为了个女人欠下一大笔债,讨债的上了门,把爹气得当场就仙去了?” “哪里听来的混帐话!爹是午睡的时候魔症了,犯了心悸的老毛病,这才仙去的。你失心疯了,诅咒爹不得好死吗?!”莫敬韬断喝道。 莫敬冰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是不是二哥心里清楚的很。” “那老七为了个女人欠债总是实情吧?”莫敬安问。 莫敬韬咽了口气,淡淡的道:“是,七弟做出这等事情,自然要处置的。你们也要警醒着。” “处置不处置的,我们不是嫡长也不是家主,自然管不着。可是我听说老七欠的银子,数目惊人?”四爷莫敬定终于开口了,问道。 “什么意思?”莫敬韬逼问了四弟看。 “能有什么意思,分家!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产业,凭了什么帮他去填个烂摊子?”莫敬冰梗着脖子说道。 “分家?呵呵。”莫敬韬轻蔑的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呢,说吧,都想怎么分。” “我们现下打点的产业,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我们也不要莫家的,只把自己的拿走。庶子分家单过,莫家只需给房子和几亩田地就是了。”莫敬安道。 “真是好盘算。”良久,莫敬韬冷笑了道。摇曳的烛光中面容说不出的冷意,“爹尸骨未寒,你们就打算闹起来让他老人家看看吗?” “要问我们的是二哥,如今倒斥责我们不孝了。”莫敬冰小声嘟囔道。 “我们哪里及得上行秋孝顺,嫡子长孙,自小养在爹身边的。听说爹走的时候还在山里玩儿呢,满世界的找不着人。”莫敬定不阴不阳的淡淡说了句,看了莫敬韬一眼,又垂下了头。 莫敬韬神色冰寒,“大少爷呢?” “刚回来,带了兰少爷去院子里呢,这会儿就该过来了。”小厮见气氛不对,低头屏气的说。 “兰少爷?”莫敬韬皱眉。 “说是少爷的师兄,老郎中的嫡传大弟子,随了大少爷一起来,吊唁。” 莫敬韬淡淡地,“让那畜生赶紧过来。” “父亲。”竹儿下午才哭了一场,一夜未眠。这会儿显得有些憔悴。他一个个机械的拜过去,“大伯,三叔,四叔,五叔,六叔。” “来人,请家法。”莫敬韬淡淡的神色看不出什么表情。 竹儿惊诧的抬头看一眼父亲,又看了看爷爷的遗像,沉默着垂下了头。 “莫行秋身为嫡长孙,却在祖父过世时不在身边送终,而是欺瞒了长辈在山里玩闹。如此不孝,理当惩戒以儆效尤。”莫敬韬缓缓的说,声音平淡,说不上多生气,却听得人心头发冷。 竹儿听得父亲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垂下泪来,任凭家丁按趴了在椅上,身后一阵阵钝痛。 莫敬韬也不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儿子在家法刑杖下垂泪,莫敬冰莫敬安嘴角那一丝嘲弄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大气也不敢出。莫敬定垂下了眼,面上流露出一丝莫名的神色。 竹儿被打得狠了,恍惚的低低闷哼,开口想要求情,却哽咽了说不出话。满堂的叔叔伯伯都在,往日里在家宴上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哄逗,如今却都是面无表情。臀腿上是撕裂般的疼痛,竹儿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打。他无意中仰头看到爷爷的遗像,慈祥的对了他笑,忍不住抓紧了手下的椅子腿。 竹儿轻声说,“孩儿不孝,理当受罚。还劳父亲去祠堂教训,在这里,惊扰了爷爷。” 持着家法刑杖的家丁手下一缓,犹豫了看向莫敬韬。莫敬韬的声音不带波澜,冷冷地,“我说停了吗?” 沉闷的杖责声中,莫敬韬的声音低沉冰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莫家不能分,是爹亲口说过的。再让我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怪我不疼惜手足,不留情面!” 众兄弟俱都是神色一凛,低头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大爷莫敬成打了圆场,“好了好了,这在爹面前呢,吵什么呢。”搂了竹儿怜惜的替他拭泪,“老二你也是,竹儿多大个孩子,又是事出意外,你打他做什么?咱们这些年在外奔波,还不是竹儿替了咱们在爹跟前承欢膝下?” 竹儿被抬回院子的时候已经有些昏迷了,楚兰庭心疼的看着小师弟,遣了下人帮他上药。 晚些时候莫敬韬派人来唤竹儿,楚兰庭拦了皱眉,“他昏迷着还没有醒。” 下人为难道:“老爷吩咐了,让大少爷务必过去。” 楚兰庭月下的身形颀长,语调泠然有冷意,“你就如实回复,若是还要他去,记得抬了春凳来。” 下人见楚兰庭虽则只是少年形状,却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冒犯,又不敢这么回去回禀,只得高声道:“大少爷,老爷吩咐您现在过去。” 楚兰庭皱了眉正要说话,就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他进了门见竹儿面色苍白的正在穿外衫,低低训斥道:“胡闹。” 竹儿挣扎了下床,抬头见素来清冷的师兄满面担忧的看着他,轻声道:“竹儿没事。” “你需要休息。”楚兰庭摇头,“不论发生了什么,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师兄说什么呢,竹儿该当给爷爷守铺的。”竹儿垂头浅笑了说。 楚兰庭一怔,低头看竹儿忍痛的面容,按住他的肩膀轻轻的,“明早记得换药。” 竹儿拦了师兄的相随,跟着家丁去了灵堂。灵堂里现在不只是父亲叔叔们在,堂兄弟们也都在。 “没看到你兄弟们都在了?”莫敬韬淡淡的问。 竹儿垂了眼跪下,“孩儿知错。” “罢了。”莫敬韬的声音静静的,带了丝疲惫,“过来跪好。” 堂兄弟们只是来祖父灵前磕个头,守到三更便都回去了。莫敬成犹豫了叫竹儿回去,毕竟孙子辈的不同儿子辈,年纪又都还小,经不起折腾。竹儿却只是静静的烧着纸钱,没有吭声。莫敬韬神色依旧淡淡,没有开口。 莫敬成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闭口不言。竹儿守着灵堂跪了一夜,凌晨的时候起身给父亲叔伯们端水,清寒的风带着雨丝吹到竹儿身上,湿了衣襟。竹儿扶了门框喃喃,“下雨了。” 檐下的雨连成一片,淅淅沥沥。竹儿端了水往回走,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声,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7.风雨忆流年 竹儿是在低低的哭声中醒过来的,窗外的雨一直在下,他睁眼静静躺了一会儿,转头看到娘微红的双眼,他眨了眨发涩的眼,嗫嚅了一句,“娘。” “竹儿,傻孩子,你可算是醒了。”钟氏怜惜的替竹儿拢了被子,“多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竹儿笑笑,记得小时候娘亲对自己总是不冷不热的,这两年许是年纪大了,越发亲近自己。 “娘都听说了,你。”钟氏迟疑的看着竹儿,“你别怨你爹,他也是有苦衷的。” 竹儿沉默的,“孩儿知道。” “唉。”钟氏一声叹息,“你爷爷走了,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竹儿呀,生老病死,这世上谁都逃不过的。你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儿孙满堂,操劳一世,也该去享福了。你心里要明白,若是你爷爷知道你为了守铺晕倒,他疼你,舍不得把你怎么样,还不把你爹娘叔伯一个个轮着骂一遭呀。” 竹儿听得好笑,忽又觉得心酸,仰了头道:“娘,您放心,秦爷爷也说过,人年纪大了,总有这一天的,是白喜事。竹儿都明白,只是一时心里难受的慌,再不敢这样不知冷暖轻重了。” 钟氏叹息了揉着竹儿的头喃喃,“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娘如今可只剩下你了。” 竹儿黯然,长辈的旧事他也曾隐约听到些,知道爹爹对娘亲不好,在娘心里,这偌大的家里也只有他能和娘亲相依为命了。 “你早先跟在爷爷身边,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你爹的脾气,要晓得用心办事,哄你爹开心。你们父子这些年聚少离多的,感情淡漠些,要慢慢来。”钟氏还在絮絮叨叨,“他是你爹,你要晓得个眉眼进退的,知不知道?” 又是这些,竹儿听得腻烦,扭了头道:“娘你说什么呢,竹儿又不是女人,要巴巴的去讨好爹做什么。他是我爹,任是他疼我打我,我不都得受着?” “你呀,平素看着你挺机灵的,也晓得哄你爷爷开心,怎么忽然就这么倔了?”钟氏无奈的帮儿子理着头发,“还是被你爷爷宠坏了。” 竹儿抿了嘴不吭声,钟氏还要再劝,就听到下人在廊下焦急的声音,“太太,老爷请您过去呢,七爷跪在门口不肯起来!” “什么?”钟氏皱了眉起身,回头哄竹儿,“好生休息,记得吃药。” 竹儿一骨碌爬起来,“你说什么,七叔他怎么了?” 钟氏按了他恨恨道:“叫你别动没听到呢,小孩子家的,关你什么事?” 竹儿不听,穿了衣服要一起去,也不管钟氏郁怒的神色。七叔是这大宅门里几个叔叔里面和他最投缘的了,不像其他几个叔叔,开口闭口生意经,连送的东西都是些什么金元宝金如意。七叔看似文弱,实则性子刚强,谈吐不俗,连爷爷都不止一次赞过七叔刚毅果断,勇略过人,坦荡赤诚。 看竹儿不管不顾的奔出去,钟氏慌得连忙吩咐人打伞,屋外的风雨迎面而来,竹儿才觉得有些冷,好大的雨。 小七叔莫敬康正顶了风雨跪在宅门外,身上披着的麻布白衣湿漉漉的贴着身,映衬得轮廓愈发显得削瘦。门外围了一圈人,有本家叔伯兄弟,也有邻居熟人,好奇的打量着莫敬康。 “七弟,你先起来。”莫敬韬居高临下的看着七弟,嘴角流露一丝不屑,“无论什么事情,眼下爹的事情最重要。” “小七不敢起来,也无颜再见父亲。”莫敬康摇了头轻声说。 “康儿,你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咱们先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钟氏扶了莫敬康嗔怪道。 莫敬康抬头看一眼嫂嫂,看到嫂嫂身后眨眼看着他的小侄儿,轻声,“嫂嫂就别管了,敬康跪完了便走,让敬康尽一份人子的心意吧。” “别理他,他想跪着,就让他跪着。”莫敬韬冷哼了说,“都散了吧。” “诸位,对不住。这冷雨天气的,我们兄弟给大家陪个罪!”莫敬定团团拱手道。 家主不理会,大家也觉得无趣,三三两两的散了。一时只剩了莫敬康孤零零的跪在地上,仰头看系了白布的门宅。 风卷着雨,宅内时不时还能听到哭号声,断断续续的传出来,越发凄楚。 傍晚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人儿从偏门探出个头,看莫敬康还在,这才捧了怀里的杂粮面饼给莫敬康,轻轻的,“七叔,总要吃一点吧。” 莫敬康看着小侄儿递给他的面饼,还是温热的。他怜惜的摸着侄儿的头,“竹儿,你怎么来了,看身上湿成了什么样。” “七叔,先吃吧,竹儿捂着呢,热的。”竹儿巴巴的看着莫敬康道。 莫敬康苦笑了递给竹儿,“七叔不吃,七叔吃不进。” “七叔!娘今儿还骂竹儿呢,不知道照顾自己,空惹了长辈担心。”竹儿埋怨道。 莫敬康叹息了拉过竹儿,“竹儿,替七叔给你爹传句话。便说,康儿这便走了。莫敬康不孝不义,父亲葬礼不及亲来,自当逐出莫家,从此莫敬康的一切与莫家再无干系,莫敬死再不进莫家的门。”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竹儿呆愣愣的看着七叔,“他们说七叔为了个女人欠下巨款,是真的?” 莫敬康苦笑了点头,“真的。” “为什么?”竹儿喃喃,“七叔,你必定是有缘由的,对不对?” 莫敬康安静的看着风中摇晃的白灯笼,没有说话。 “那么,就算是这样,也罪不至此啊。七叔何必如此。欠下的债款再多,大家兄弟齐心,总能过了这个坎儿的。”竹儿焦急的拉着莫敬康的手,“七叔!你真的这么走了,爷爷他,爷爷他……爷爷他上回还拉了竹儿的手说七叔喜欢桃花馅的饼子,让人多集些桃花存起来呢!” 莫敬康安静的抽出了被竹儿抓着的手,缓缓的开始叩头。他叩得那么专注,那么恭敬,那么用力。竹儿都听得到额头碰地沉闷的声音。 莫敬康叩完了头,转身缓缓走了,也没有和竹儿打招呼。 竹儿伸手想要去拦,却看到七叔那平淡中透着悲戚的双眸,他怔了怔,眼睁睁看着七叔在晦暗的暮色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暮春的雨直到了晚上仍没有停,廊下莫敬韬默默站着,任冷雨飘进,打湿衣衫。 “进来吧。”良久,屋子里传来莫敬成疲惫的声音。 莫敬韬反身关了门,跪下道:“大哥。” “康儿,走了?”莫敬成问道。 “是。” “是个好孩子,为了不连累莫家,情愿被逐出家门。”莫敬成叹息着说。 莫敬韬眼底闪过一丝不舍,轻轻的说,“大哥放心,康儿的能耐,一个人在外面,也很好。” “呵呵,很好?这回总算是如了你的意了?”莫敬成冷笑了微微后靠,“你如今这么大了,是莫家家主,我也管不了你,下去吧。” “大哥!”莫敬韬惊诧的抬头,“连大哥都不要韬儿了么?” 莫敬成轻轻的说,“大哥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是莫家家主,大哥只会支持你,绝不会成为你的掣肘,莫家,是你的。” “大哥说这些做什么?韬儿的就是大哥的!”莫敬韬仰了头轻声,“娘走的早,爹又一心在五姨娘和小七弟身上,若不是大哥的教导护持,韬儿还不知在哪里呢。” “韬儿只是不安心啊,万一哪日爹改变主意了,韬儿和大哥,怕都没了立足之地了!康儿心善,只怕爹真的有意七弟,对咱们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五姨娘是落魄的秀才孤女,会吟诗会抚琴,爹那时候为了一本姨娘要的孤本能跑遍江南。七弟自小聪慧,读书习武经商,一点就通透。要不是七弟年纪小,又是庶出,只怕早就……” “大哥那年遭了匪,九死一生,命是捡回来了,却元气大伤,时常生病,劳累不得,那时候爹看大哥的脸色都不对。大哥为了莫家常年奔波,都二十了,连个子嗣也没有。偏偏那时候不知谁传的谣言进了爹的耳朵,说大哥身子骨弱,怕是难再有子嗣了。” “韬儿那年才十六,刚开始跟着打理商号。底下人见大哥不得势了,处处刁难韬儿,等了看笑话。那年过年的新衣,还是大哥咬牙从药钱里省出来的。” “大哥一年都没有子嗣,爹终于起了疑心,偏偏那年才十岁的小七弟帮爹以弱胜强,生生从人家口里拔了牙,盘下锦州最繁华地段的酒楼。爹那时候眼里除了小七弟,怕是再没了旁人。” “所幸三叔爷还有莫叔他们的坚持,天下没有因幼废长,因庶废嫡的道理。不然,咱们兄弟只怕都等不到竹儿出生了。” 莫敬成听莫敬韬说的动情,也忍不住红了眼圈,扶了莫敬韬起身叹道:“还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大哥放心,康儿毕竟是亲兄弟。真有个好歹,韬儿哪里就会坐视不理了。”莫敬韬拉了大哥的手轻轻的说。 莫敬成轻叹道:“大哥身子骨不好,也管不了这些了。你侄儿年幼,才四岁,可全要靠你了。大哥不求他将来多出息,只求他将来有碗饭吃,有个容身之处。” “大哥这是什么话,铭儿是大哥的独苗,就是韬儿的亲生儿子。”莫敬韬摇头道。 兄弟两个一时沉默了。莫敬韬默默看着窗外,又是平素的冷漠神色。 当年旧事依稀,如今连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莫敬成子嗣少,莫敬韬倒是好几个孩子,长子竹儿机灵俊美,带出去谁不赞一声好呢。竟好像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绕在父亲身边,小心看着父亲脸色的小孩子,一个个都成了家了。 想到这儿,莫敬成笑叹了劝莫敬韬,“竹儿被爹宠坏了,到底年纪还小,急不得,你慢慢教他。你们父子常年见不了几面,难免生疏。孩子刚失了爷爷,又挨了打,心里难受,你该去看看他才是。” 莫敬韬冷笑了不语。 “大哥知道你痛恨竹儿那娇纵脾性,可是小小子哪里有不淘气的,你小时候比他还淘呢。竹儿这孩子,看着还是明事理的。” “大哥还记得过年的时候,爹不让竹儿自己玩爆竹,竹儿发脾气,拿了点燃的爆竹往桌子上扔,生生坏了一桌好菜,瓷盘碎了一片。当时连大哥都气得恨不得逮了这小子狠揍一顿,结果爹只顾着搂着竹儿心疼他受没受伤。”提起这段往事,莫敬成的眼里带了丝温暖笑意,“这小子,也就他师父能治住他些。听说有一次竹儿回来,遣散了小子丫鬟的,谁都不让碰,洗澡穿衣都是一个人。爹问他怎么了,他就是不肯说。最后还是爹趁他睡觉扒了衣服才看到,小屁股红肿红肿的。爹当时那个气呀,问他是谁打的,竹儿扭捏了说是因为挑食贪玩被师父打的。他师父是竹儿的救命恩人,又在山里,爹拿他发作不得,愣是把邪火撒到了一屋子的下人头上。后来爹寻了由子不放竹儿上山,竹儿这时候倒是正色说了,天地君亲师,师父教训他,也是为了他好,劝爹宽心。要说这小子,淘气也真淘气,可还是懂事的。你看这次爹走了,这孩子人前人后的,做得多好。” “大哥,夜深了,大哥也该乏了。”莫敬韬淡笑了打断大哥的回忆劝说。 莫敬成怔了怔,摇头叹笑,“大哥都忘了,你也是二十七八的人了,大哥这些话,竟是多余。” 莫敬韬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复杂的的神色,转瞬即逝。他道:“我明日带了文儿,同大哥一起去请叔爷爷。” 莫敬成微微皱眉,见莫敬韬面上一片淡然,点头道:“你心底有计较便好。” 莫敬韬跪下帮大哥脱靴,“竹儿的伤,经不起颠簸。” 莫敬成想问那为什么定要带了文儿去,却终究摇头叹息一声。二弟的心思,他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8.男儿行处是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小屋子里暗沉沉的,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洒将进来,只剩了点微弱的光影。 被窝里的小男孩似是做了什么梦,微微皱着眉头,身上的被子被他卷作一团盖在上身,露出个脚丫子也兀自不觉。 楚兰庭端了粥进来,见到这般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从男孩子手里扯了被子要帮他盖好,小童皱了眉死死拽着被子不放手,翻个身把被子骑到了身下。 楚兰庭哭笑不得的拍了他一巴掌,“放手,睡觉都不老实!着凉了。” “别吵。”竹儿小声嘟囔了句,晃着小手仿佛和空气有仇。 楚兰庭不理他,强行扯了被子抖开了帮他盖好。竹儿迷迷糊糊的睁眼,见是师兄,耍赖道:“竹儿守到了下半夜才睡的,让竹儿多睡一会儿。” “吃了早饭再睡,成不成?”楚兰庭问他。 “不好。”竹儿翻个身,理也不理师兄,继续睡觉。楚兰庭欲要强行叫醒他,到底不忍心,无奈的坐了在一旁,闭目养神。 “大少爷,大少爷。”门口传来焦急的呼唤声,楚兰庭看去,认出是钟氏身边的丫鬟。他正要叫竹儿,就听见竹儿迷迷糊糊的声音,“什么事,说。” “太太晕倒了!” “我娘她怎么了?”竹儿一下子爬了起来,问道。 “老爷执意要带二少爷去族长那儿,太太不依,被老爷斥责,晕过去了。” 竹儿听了,当下红了眼,也顾不上衣冠不整的,披了衣服就往外走去。 “竹儿!”楚兰庭抓住竹儿的手,呵斥,“你想去哪里?” “你别拦着我!我要去问个清楚!”竹儿压抑了声音道。 “大少爷知道了,你先回去。”楚兰庭淡淡的对门外的丫鬟说。 见那丫鬟走了,楚兰庭这才低声训斥,“你现在去做什么?让大家看看你这莫家的长子长孙有多么的不敬不孝吗?!” 竹儿怔了怔,泄了气般坐在床沿,喃喃,“我又不稀罕什么名分,也管不了爹他稀罕谁,只是,只是我娘……” 竹儿红了眼圈仰头看楚兰庭,“师兄,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我知道他不喜欢娘,可是,可是爹这样做,让娘怎么办呀!” “你娘,不是还有你吗?听话,那是你爹,胳膊拧不过大腿。” 竹儿坐在床边不说话,眼底还有愤然。 楚兰庭叹了口气,也坐在了竹儿身边,“竹儿,这天下许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那是你爹,他怎么做,他对你娘怎样,都轮不到你来说什么。不然就是不孝不敬。” “师兄,爹是不是,也不喜欢竹儿?”竹儿迟疑了问。 楚兰庭看着他,“许是你在你爹身边的时日短了,觉得生疏。” “不是,他不喜欢娘,也不喜欢竹儿。”竹儿小声的说,“他有了什么稀罕物件,从来只想到二弟,没给过竹儿。文儿理清了账目爹欢喜,可是竹儿帮着理清了账目,爹都不肯称赞一句。” “夸你?哼。”楚兰庭笑了奚落他,“你小子没夸都能反上天了,还夸你。” 竹儿嘟囔着嘴巴不服气。 “竹儿,不听话?”楚兰庭见竹儿起身,不悦道。 “我看娘去。”竹儿哼了声往屋外跑去。 “唉,等等,你娘心里难受呢,你别跟着窜火!”楚兰庭不放心的叮嘱一句,跟了出来,“我陪你一起去吧,说起来还没有正式的见见伯母呢。” 钟氏才醒转,靠了床喝着手中的药汤。竹儿跪下请安,“娘,都怪孩儿不孝,娘保重身子。” “竹儿来了?”钟氏回过神,拉了竹儿笑道:“娘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唉,都是生你那年战乱给闹得。” “这是你师兄吧,好孩子,来坐。”钟氏笑了招呼楚兰庭,“竹儿这孩子淘气,你多费心了。” “哪里。”楚兰庭淡淡的躬了身道。 “娘,横竖竹儿都是嫡子长孙,身份摆在这儿呢,您着急上火的干什么,当心气坏了身子。”竹儿拉着娘的手劝道。 “你说什么呢。”钟氏点了竹儿的额头,“听那些下人嚼舌根子?娘是伤心的过度了,身子骨弱,不顶事。” 竹儿还要说话,被楚兰庭拦住了,他看着竹儿暗暗叹息。这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真要是当家主母和一个庶子置气,传出去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呢。 “你呀,只管用心的跟着你爹身边做事情,你是长子,你爹自然是严厉些,也倚重你的。”钟氏还在喋喋不休的教他,“娘心里知道你心疼娘,可是竹儿,你面上千万别带出来,听到没有?” “我不稀罕!他的家业,是他的!娘,咱们何必在这受这个气,竹儿是个男儿,竹儿带了您走,走哪里去都少不了您的!”竹儿打断了钟氏的话道。 “他是谁?他是你爹!”钟氏怒了,“难怪你爹看你不惯,有没有点儿规矩了?!你走,能走到哪里去?你是莫家名正言顺的长子长孙!生是莫家的人,死是莫家的鬼!难不成你也要学了你七叔那个孽障,小时候费心费力的养大了,说走就走了?!” 竹儿被这一通话说的红了眼低头不语。 “你爷爷那么疼你,都是白疼了?”钟氏叹息着推开他,“想不到娘竟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 “娘!竹儿没有这么想,竹儿只是想,想去考衡文书院,挣一个功名,光宗耀祖,给娘争气!”竹儿急切间说出来心中的想法。 “瞎说,衡文书院是那么好考的?你没看多少人为了考个举人老爷白了头呢?娘可是听说了,进了衡文书院那是稳稳中了进士的,比那举人老爷还高贵呢!” “竹儿有师父啊,师父的学问很好的。”竹儿小声嘟囔道。 “你师父再好,也是个郎中,这能一样?”钟氏不知道楚云潇的身份,低声呵斥,又尴尬的看了一眼楚兰庭,“小哥儿,我不是说老先生什么,老先生悬壶济世,医术高超,若不是他,竹儿多少条命也没了,只是您看,这孩子一根筋的,倔驴子一样。” “你呀,趁早熄了这份心,跟在你爹身边好生学着,等出了七就随你爹回常州。常州那些个家伙,这几年只知道有二少爷不知道有大少爷了,你该露个面,听到没有?”钟氏的话题又转了回来。 竹儿听得憋气,不想应下娘的话,又见娘这么盯着自己,只等了他点头。竹儿急切间仰头可怜巴巴的求饶,“娘!您看爹成天板着个脸,竹儿要跟在他身边,还不得天天屁股开花呀!娘您就忍心?” 钟氏被他这模样逗得一笑,“你还知道你爹饶不了你?往日里淘气的没个正形,娘看你爹早就想拾掇你了,碍着你爷爷,没动手。” 竹儿红了脸低头不肯说话。 “竹儿这小子是淘气,兰庭还记得那时候师父吩咐竹儿每天练十张纸的字,每隔五日检查,少写了一张打一板子。竹儿这小子倒好,每次偏要少个一两张,这一两板子打不疼人,竹儿是打皮了的,两板子下来没事儿人一样,照样淘气去。” “过个那么一两次师父就察觉了,扒了裤子扔在门外头罚跪,大晚上的,竹儿又羞又冷,哭了喊了求师父打他。”楚兰庭说到这儿,忍不住抿嘴儿一笑,看着倒是少了几分清冷,有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活泼。 竹儿听得早就羞得滚进钟氏怀里,任由钟氏心疼的问他,“这是真的?”也不吭声。 钟氏看着儿子害羞的模样,面上的气色瞧着倒是好了很多,闹得乏了,楚兰庭拉着竹儿告退。 看着两个孩子走的远了,钟氏收敛了笑容,静静坐了一会儿,问丫鬟,“你看清楚了,少爷当时想冲去堂屋?” “是。”丫鬟屏气凝神。 钟氏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下去,靠了床闭目养神。良久,她轻轻叹道:“还是不够啊。”眼底带了一丝焦灼,“只怕要来不及了。” 竹儿跟在师兄身边静静的走着,小脸上有来不及褪去的羞红,面上却多了几分淡淡哀愁,“师兄,竹儿该怎么办呀。” “你真的想好了,考衡文书院?”楚兰庭淡淡的问他。 “嗯,金榜题名,玉尺衡文,这也是爷爷未尽的心愿。” 楚兰庭沉默半晌,轻轻叹息一声,“我没有过爹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清冷的少年,清冷的声音,仿佛是在说着别家院子的花草玩物,不带一丝波澜。只是雨中的背影,显得分外孤寂。 竹儿怔了怔,抓紧了师兄的手,沉默了没有说话。 太叔爷一来便奔了竹儿的院子,却得知竹儿已经去了灵堂。看到灵堂里竹儿跪着烧纸钱的小模样,太叔爷怜惜的搂过竹儿,“好孩子,比你叔叔们都强!还疼不疼?听你爹说,打的狠了,都不能骑马了?” 竹儿一怔,接不上话。爹不肯带了他去,是怜惜他的伤势吗? 太叔爷见竹儿红着眼圈不说话,只当是他又疼又伤心,转了身拿拐杖打莫敬韬,“你也是,由着你弟弟们撺掇?他多大个孩子呀,懂什么?你这样打他?”颤颤巍巍的声音带着郁怒,慌得莫敬韬忙去扶他,“叔爷,您当心,都是敬韬的不是,莫累着您了。” “还有他。”太叔爷打眼看到立在一旁的莫行文,恨恨地道:“他是什么身份呀,也能跟了你一起?我听说那天去山里玩,他也跟了一起的。定是他自己贪玩,拉了行秋一起去,还反而累得行秋挨了打,我看他也该好好管教管教才行!” “叔爷,瞧您说的,孩子都吓着了,也知错了。就饶了他这一遭吧。敬韬这里打了长子打次子,没得回头您又得说我。”莫敬韬扶了太叔爷往堂屋里去,使了个眼色给莫行文,让他留在灵堂别跟上来。 竹儿被太叔爷拉着,见状心酸的低下了头,“太叔爷,您就饶了二弟吧。都是竹儿自己贪玩,带坏了弟弟。” 太叔爷说得强硬,可是下面的叔叔堂叔们却看得出莫行文得家主看重,纷纷帮着求情,一是趁势讨好了莫敬韬,二来,也乐得看莫敬韬房里也来一出什么嫡庶相争兄弟不和的戏码。 太叔爷被这么叽叽喳喳的说得烦闷,喝了一句,“都闭嘴!还有你们!别以为我老头子不知道你们心里的小九九!今儿个,你们爹在上头看着,敬韬这个家主也在这儿,要我说,你们都该把自己手上的东西都整理好了等着查一查,免得私底下什么动作,纠缠不清!” 老爷子别看年纪近百了,还不糊涂。这家大业大的,谁帮着做事不私底下藏了分呢,就等了这会儿趁乱子能糊弄过去。别的不说,莫敬安私自买的铺子就不下十处,都是坐吃利息不营业的,没有入到公帐上,总想着新的家主为了人心,不会急着下手。哪里知道莫敬韬没提出来,让个老族长提出来了。众人都面面相觑的沉默了,帮人家儿子说话,也没想到能引火烧身呀。 莫敬韬也微微皱了没不吭声。太叔爷冷哼了声颤巍巍的喃喃,“罢了罢了,到底隔着一层。是我多事。我乏了,去看看你们爹。”言下不无凄凉意。 “您这是什么话,敬韬听爹说,爹小时候爷爷走的早,全仗了叔爷您拉扯着长大,嘱咐我们对您就该和亲爷爷一样!何况同宗同源,您还是咱们莫家族长呢,谁敢说您多事?”莫敬韬好声好气的劝了太叔爷坐下,直起身子淡淡的道:“老叔爷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过一阵子,都整理了账目查对一下,包括些没营业的店面房产,也该清点出来另作打算。” 众人一时沉默了不知该不该答应,莫敬韬微微冷笑,平静地,“诸位叔伯兄弟放心,敬韬才接掌家事,还仰仗了叔伯兄弟们。兄弟们现在掌管着什么,往后还是什么!” 莫敬安张了嘴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莫敬定躬身应了一声是,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莫敬韬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面色冰冷阴沉。 看着众人都散了,莫敬安恼怒的问莫敬定,“老四,干嘛拦着我!” “族长的话,你敢不听?真是想背上个不孝的名声?”莫敬定微微冷笑,“真是好算计,我拿莫行秋挤兑他,不过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却直接搬出了族长来恶心人!” “那,就这么算啦?”莫敬安呆呆的问。 莫敬定看了莫敬安一眼,冷笑了不语。 四月初九日,连着下了几天的雨终于歇了口气,久违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天气晴好。 竹儿摔了盆,由莫敬安打幡在前,莫敬韬抱着灵牌,其他众人抱着哭丧棒浩浩荡荡的往郊外走去。 下葬的地方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去处,眼看着爷爷落葬,竹儿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老太爷的丧事告一段落,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楚兰庭提前回了山里,竹儿却要在家里再多待几日。 仿佛是一下子忙碌起来,莫敬韬每日早出晚归,安置各种事物,家中的生意还是要做,各家的帐房也都集齐了往小小的青石镇跑。 莫敬韬说竹儿家族业务不熟悉,让他先去安置了莫家老人和留在青石镇的祖产。莫行文则由莫敬韬的心腹陪着,应对前来等着查账的帐房先生。 竹儿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好做,便天天陪在了钟氏身边,承欢膝下。 春末夏初天气,动辄出一身热汗,竹儿干脆赖在了钟氏屋里吃冰镇西瓜,不肯挪动。 “怎么啦,你们一个个的?”钟氏见身边的丫鬟一脸好笑的走进来,问道。 那丫鬟顿时收敛笑意,“奴婢放肆了。” “说说,这是看到什么新鲜事儿了?”钟氏慵懒的问。 小丫鬟犹豫了片刻,道:“是南边院子里的二少爷呢,听说是查出了三老爷的账目有问题,可是又看不出错处,起了争执。三老爷的帐房,刘先生,咬紧了牙关说二少爷诬陷。二少爷气不过,拉了刘先生要打呢!” “瞧瞧这算什么事儿,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给他把刀也不会用呀。”钟氏叹息了摇头,“要说老爷也真是急切了,都才多大。” 竹儿听了,面上变了颜色就要往外走,“什么时候轮到三叔的奴才在这儿猖狂了!” “竹儿。你站住!你要去哪?”钟氏喝道,“那是你爹吩咐你二弟的差事,你凑什么热闹?!” 竹儿站住犹豫的看向娘亲,他知道娘亲一早不忿爹的安排,等了看文儿笑话。可是,竹儿的眼前闪过二弟那傻愣愣的笑容,捧了小老虎说,“文儿的就是大哥的。” 竹儿叹了口气,道:“娘,什么谁的差事,都是咱家的事儿。”竹儿知道,三叔这里若是松动了,只怕这一次的查账就难办了。 竹儿进了二弟院子,正看到莫行文抓了刘先生不放,面上像是要哭出来,“你这账目明明有问题,凭什么要我签字盖章!” “哎呦,二少爷,您可不能空口无凭的说这种话呀,您说说,哪儿有问题。”刘先生鞠躬作揖的说道。 “既然没问题,你急着让他签字做什么?”竹儿沉了脸踱步进来,十一岁的孩子,人前却有几分沉稳。 那刘帐房愣了愣,耳听莫行文请安,才知道是莫家大少爷,忙作揖道:“大少爷安好。” “大哥。”莫行文见大哥来了,仿佛找到了依靠,牵着竹儿的手看向刘帐房,一脸愤然。 “账目呢?拿来我看看。”竹儿斜了眼看他问。 “嘿嘿,您瞧,来的时候主子吩咐过了,家主说的,一切凭二少爷做主,您看这……”刘帐房陪了笑说。 “怎么,我还看不得了?”竹儿沉下了脸。 “哪里话,哪里话,只是这个,小的也做不了主……” “我是家主的嫡长子,倒不知道连看个账目都看不了了?!三叔若是追究,你让他只管来找我!”竹儿冷笑道。 刘帐房讷讷的递过账本,又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他一个十一岁的奶娃娃,逞强好胜的,能看出个什么。 竹儿仔细的翻看了账本也不吭声,半晌冷笑了把账本甩回去,“拿回去,糊弄谁呢!” “大少爷,您瞧,没问题的,不信您问二少爷!”刘帐房赔笑,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谁说没问题了,经营这么多年,没有余银也便罢了,怎么可能落下亏空!”莫行文不忿的说。 “那您倒是说说,这问题出在了哪儿呀。”刘帐房委屈的说。 “出在哪儿,哼。”竹儿指了账本冷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支出了三万两的银子?” “那是给各位老爷太太们的,新店开张,总要送他们一些,还有上下的打点。”刘帐房看是珠宝店的开张支出,笑道。 “打点?打点用的了这么多银子?公帐上一文都没有出,都是你们自己掏的钱?”竹儿慢悠悠的看着刘帐房面色一点点变白,“信不信我们现在翻出公帐,核对一下?” 刘帐房抱着账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滚!我懒得跟你一条一条的列出来,滚回去做清楚了再来!”竹儿勃然变色,喝道。 看着竹儿和刘先生都走了,二姨娘才探头探脑的出来,拉了莫行文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哭!” 她悻悻的看着院子门,“你爹不是吩咐了你,有处理不了的等他回来吗?怎么看到你大哥跟看到了救星似地?” 莫行文哭得越发厉害。 莫敬韬傍晚回来的时候看到莫行文还在哭,皱了眉喝道:“哭什么!怎么了,让你三叔的帐房逼着盖了章?!” 莫行文一顿,吓得哭的越发大声。 “哎呦,老爷您消消气,有大少爷在呢,哪会发生这种事儿?那个刘先生,是大少爷打发走的,大少爷说了,他是嫡长子,虽然是老爷吩咐文儿的事儿,他也过问得,把那个刘先生赶跑了。要不说是嫡长子呢,真是像了老爷,比文儿是有能耐多了……唉,老爷,老爷!”二姨娘的话还没说完呢,就看到莫敬韬匆匆的背影。 竹儿正在书房习字,看到莫敬韬满面怒气的站在自己面前先是一怔,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竹儿莫名其妙的跪下,“爹,孩儿……”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爹冰寒的声音,“请家法!” 两指宽的毛竹板子打在身上,阵阵的疼痛。竹儿咬了牙仰头问道:“爹,爹打孩儿,总该有个缘由吧!不教而诛,竹儿也不能信服呀!” “缘由?”莫敬韬冷笑了坐下,看着长子,面上恢复了素常的平淡,“你大少爷,嫡长子,好大的威风。怎么,还要向为父讨个说法?” 竹儿愕然的看着父亲,半晌冷笑了道:“父亲若是为这个责罚孩儿,孩儿无话可说。这嫡长子,孩儿本就不稀罕。士农工商,商人是什么?下九流!孩儿自问,志不在此。” “什么?”莫敬韬呆了呆问,“你说什么?” “孩儿说,这个嫡长子,儿子不稀罕!”竹儿忍了疼咬牙说。 “呵呵,好,真好。”莫敬韬冰冷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莫家供你吃供你穿,教你疼你,就养出了这么个东西?!下九流?为父今日倒要看看,你这一身骨头,有多高贵!” 身后的疼痛铺天盖地,竹儿仓促间只看得到父亲冰寒的不带一丝疼惜的面容。 竹儿眼前闪过爷爷慈祥的面容,爷爷在的时候,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他。就是师父教训他,也不会下这样的死手。 他为了莫家,做错了吗?父亲为何这般冷硬的心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疼自己吗?竹儿苦笑了自嘲,自己这是怎么了,爷爷走了,就真的跟自己是地里黄的小白菜一般。男儿汉大丈夫,哪里能这么脆弱。 竹儿隐约听到下人的声音,大伯请父亲过去。身后呼啸的杖声停止,竹儿这才觉得疼,撕心裂肺的疼。 娘亲拉了他轻声安慰,“竹儿,别哭,上了药就不疼了,啊。娘刚才不敢过来劝你爹,怕反而给你爹火上浇油。竹儿,我苦命的儿呦。” 竹儿听娘哭的开心,强笑了咬牙拉着娘的手,“娘,别哭了。等着,孩儿考功名去!等干出一番事业,回来接娘!” 钟氏这次没有叨念,她面色复杂的看着竹儿,眼底流露出一丝狠厉,转瞬即逝。她拉着竹儿的手哄他,“好,娘等着。竹儿乖,咱们上药。” 莫敬成无奈的看着二弟冷着的脸,“早和你说了,孩子还小,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这小畜生没点规矩,目无尊长了!”莫敬韬冷笑了说,“你听听他说的话,骂咱们都是下九流呢!” “下九流?”莫敬成愕然的问道,旋即失笑道:“竹儿这张嘴,真真能气死人。你也是,竹儿好心帮文儿解了围,你不夸他也就罢了,还打他。” “解围?”莫敬韬诧异的问,“不是这小子不忿我的安排,自作主张?” 莫敬成摇头,“你呀,三十岁的人了,平时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怎么到了竹儿身上就这么鲁莽?” 莫敬韬嗫嚅了要说什么,却沉默了不语,眼底闪过一丝悔意。 良久,莫敬成轻轻叹道:“你跟大哥说,你是不是心里还恨着你媳妇?” 莫敬韬抬头看向大哥。 “大哥知道,你媳妇,是你被爹逼着娶的。竹儿,你也根本就不想要。可是韬儿,竹儿当初毕竟帮着咱们度过了难关,不论你有多么恶心不屑,他都是你求来的孩子,是你儿子。” 9.遥知夜堂深 迷蒙的月色如水,不远处谁家的唱戏声传来,“荒草堆千里孤坟,恨君心再难寻觅,千百日冷眼相看,叹而今阴阳永隔……” 莫敬韬独自坐在小园的台阶上,面色沉寂,眼底却流露出几许疲惫。那是谁家请的戏班子,唱得如许凄凉。 千百日冷眼相看,叹而今阴阳永隔。是啊,多少恨多少怨,对那千里孤坟,只剩了几许凄凉。依稀曾经的情义,不知何时反恩成仇,那人已去,无论爱恨,都是转瞬成空。 莫敬韬缓缓垂下了眼。老爷子走了那么久,他虽然人前哭的伤心,内心却是冰冷。他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和大哥是怎么一路挣扎着走过,婉儿那凄楚而绝望的目光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他心甘情愿乃至费尽心机的得到竹儿——每次看到竹儿在老爷子怀里的娇纵霸道,他便忍也忍不住的恶心。他一个男儿,竟沦落到要靠一个孩子在莫家立足,而这一切,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恨吗?这几日午夜梦回,总也忘不了小的时候,爹才起家,在外奔波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他那时候最盼着过年,过了年,爹就会回来,给他和大哥带许多许多吃的玩的,抱了他在怀里讲故事,带着他和大哥去堆雪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家里的财富越来越多,娘亲病逝了,五姨娘进府了,小七弟出生了,大哥病痛缠身了。爹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冷,终于,那目光再也不肯落在他的身上。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心中充满了恨意,他恨爹,恨小七弟——厌恶竹儿。 现在想想,若是一开始爹对他便像对四弟五弟一样冷淡,他是不是只会感激爹肯给他一口饭吃,一个竞争的机会? “竹儿当初毕竟帮着咱们度过了难关,不论你有多么恶心不屑,他都是你求来的孩子,是你儿子。”大哥说得对,竹儿究竟是他求来的孩子,只是一个孩子。 莫敬韬自嘲的一笑,起身向竹儿院子里走去。远远的就看到竹儿院子里黑灯瞎火,沉沉的安静。是了,竹儿这小子向来娇纵,怕是在他娘那儿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呢。听听这小子说的的话,莫家还没有哪个子弟敢这样的放肆,真是娇纵坏了。说来也怪,莫家这么多子弟,就算是当初的小七弟,聪明乖巧处比起竹儿也有不如,难怪老爷子宠得什么似地。 不过,这样也好。这孩子有个金榜题名的志向,也好。莫敬韬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转身去了书房。 清晨的时候听到了下人慌乱的脚步声,管家的怒喝声,丫头的尖叫声。莫敬韬皱了眉出去问管家,“怎么回事?” 管家犹豫了看莫敬韬,“回老爷话,大少爷,大少爷院子里的小厮都昏睡了过去,大少爷他,大少爷他……” “这小畜生又闹什么幺蛾子?”莫敬韬无奈的皱了眉问。 “大少爷他不知所踪……许是一时贪玩,过会儿就该回来了。”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心的抬眼看莫敬韬满面冰寒。 远远的钟氏走过来,却站在了院子门口没有进门。莫敬韬皱眉,“竹儿没在你那儿?” 钟氏嘴角一丝冷笑,淡淡的看着莫敬韬。莫敬韬皱眉喝退了下人,问,“竹儿没在你那儿?” “老爷这回,可该是满意了?”钟氏轻笑了问。 “竹儿人呢?!”莫敬韬不耐烦的问道。 “竹儿说了,莫家的财产,他一分也不要。还请老爷放过我们母子。”钟氏轻叹了说,“竹儿只是个孩子,不懂事。” “你既然知道竹儿只是个孩子,就该知道他被爹娇纵得顽劣不堪,我管教他,不应该?”莫敬韬压抑了怒气道,“竹儿人呢,你把我儿子藏哪里了?!” “你儿子?呵呵,他是你儿子吗?老爷昨儿个为了文儿冤枉他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他还叫你一声爹?!”钟氏冷笑。 “那是我们父子的事情,我只问你,竹儿呢?” 钟氏深深的看了莫敬韬一眼,神色有说不出的复杂。半晌,淡笑道:“老爷莫不是以为,竹儿房里的迷药,是我下的?” 看了莫敬韬阴沉的脸色,钟氏露出一丝微笑,转身静静离开。 莫敬韬咬了牙怒喝,“小畜生!来人,给我去找!我就不信他一个奶娃娃能走到哪里去!” 莫府的家丁都出去了,连婆子都出去了,不多时有人来报,说是昨儿半夜有人看到一个小孩子上了山,瞧模样当是莫家大少爷。 “小少爷经常自己往山里去的,该当是回他师父那儿了,是不是……”管家试探的问道。 “半夜进山?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搜!都去搜!把他给我绑回来!”莫敬韬讶异了片刻,喝道。真是胆大了,带着一身的伤逃出家门大半夜的上山? 偌大的山里,又过了大半夜了,人自然是搜不到的,倒是下午的时候一个卖柴的樵夫敲了门说是送信。莫敬韬听说有竹儿的消息忙赶去门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樵夫,长得一脸憨厚,“一个小哥儿让俺把这封信交给莫府的太太。” 莫敬韬忙命人给了赏钱,“我是莫府当家人,给我也是一样。” 那樵夫是个憨厚人,只是摇头,“小哥儿说了,定要交到太太手里才成。” 莫敬韬尴尬的站着,着人去请钟氏。钟氏当着莫敬韬的面看了信,面上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施施然转身便走。莫敬韬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皱了皱眉没开口。 “信俺送到了,那俺就走了。”樵夫作揖道。 “给你信的那孩子,还好?”莫敬韬忍不住问。 “啊?瞧着面色有些苍白,小眉头皱的厉害。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只是让俺送了这封信出来。俺看小哥儿走路还利索,比俺的速度还快些,该是寻人的吧?”樵夫疑惑的皱了眉问,“该不是莫太太的亲戚?那真得派人去接接,一个小孩子呢。” “还请稍等片刻,我这里也有一封信要托你转交。”莫敬韬顿了顿,沉了脸道。 “转交?给那小哥儿吗?俺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呀。”樵夫局促的捏着手中的赏钱,一脸歉意。 说话间莫敬韬已经写好了信交给他,笑道:“若是他没再来找你,就算了。” “老爷,您瞧,大少爷是去找师父去了。”管家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道。 “哼。”莫敬韬揉了眉冷哼一声,“胆大包天的小畜生,不必理会他,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竹儿足足睡了一天才醒转,睁眼见师兄担忧的看着自己,苦笑道:“师兄。” “怎么回事,又和你爹置气了?”楚兰庭无奈的问,“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呀。” 竹儿嘟囔了说,“没闹脾气,就是想师父想师兄了,早点儿回来。” “你也就敢对着我这么说,你对师父这么说试试?”楚兰庭叹了口气,“早劝过你,凡事忍着些也就过去了。” “竹儿这不是忍不下去了吗?”竹儿心虚的撇过头去。 “傻小子,天下事,有什么是忍不了的呢。”楚兰庭叹息一声,却不愿多说,“师父吩咐了,你醒了便去见他。” “师父,在家?”竹儿忐忑的问,希冀着师兄能吐出一个“不”字。 “自然是在的。” 竹儿十分不愿意的整了整衣冠,向屋外走去。 “对了,师父有客来访,你警醒些。”楚兰庭补充。 “师父。”竹儿低了头小声跪下。 “说吧,怎么回事?”楚云潇淡淡的问,语气不乏威严。 “竹儿,竹儿昨晚挨了家法,就,就回来了。”竹儿这才注意到师父身边还有一个人在,也是一身青衫,形象清癯,萧疏轩举,丰姿隽爽,正饶有兴致的看向他。 “不服管教,任性离家?”楚云潇淡淡的道,“过来。” 竹儿下意识的摇头,“师父,听竹儿解释!竹儿,竹儿……” “过来!”楚云潇皱了眉喝道。 “爹不喜欢竹儿,连师父也不喜欢竹儿了。”竹儿见师父神色严厉,忍不住委屈的哭了出来,“竹儿帮二弟查账,不知怎的惹了爹不高兴,就打竹儿,还赶了竹儿出门,大晚上的,竹儿又饿又怕,竹儿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呢,师父也要打竹儿……” 一旁瞧着的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孩子,你就那么怕挨打?” 竹儿一面抹了眼泪一面偷眼看师父,见师父沉着脸才想起师父最讨厌他当着外人哭了,没点儿男娃娃的样子。竹儿止了大哭小声的抽泣,“我才不怕,师父也不能当着客人打竹儿呀。” “行了,男孩子,哭什么?”楚云潇终于开口了,“你还知道有客人在?还不见过你柳叔叔?” 竹儿偷眼看师父还算平静,轻轻舒了口气,知道是熬过这一关了。他略略整了整衣冠,擦干眼泪拜道:“竹儿见过柳叔叔。” “不用了,我这里也没有什么见面礼。”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竹儿,声音懒洋洋的。 竹儿眨了眨眼,忍不住笑出声,“竹儿也不用见面礼的。” “我听说,你挺会对对子的,嗯?”男子笑了开口,声音慵懒,“不如以山海为题,做一付对子?” “我没见过海,而且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呀?”竹儿想也不想就开口说道。 “竹儿,放肆!”楚云潇沉了脸斥道。 竹儿缩了缩脖子,小心的看一眼师父。 “呵呵,想不到老兄你这般冷峻肃穆的性子,竟教出了这样的徒儿,有趣,有趣。”男子端了茶喝,“我看你是对不了吧?” “谁说的?”竹儿想也不想,背了手道,“这有何难?你听着!嗯……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怎么样?”脆嫩的童声还带了一丝来不及褪尽的哭腔,听的人忍俊不禁。 “不怎么样,浅白。”男子放了茶杯,“亏你师父说你如何如何聪明,我看不过如此。” “不许你说我师父!”竹儿怒道。 “竹儿!”楚云潇的眉头越皱越深,“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竹儿见师父模样,小意地揉了揉身后,顺眉顺眼的躬身,“竹儿知错了。” 那男子看得好笑,摇了头叹道:“罢了,你虽然笨些,倒也不是无可救药,我听说,你想考衡文书院?” “是又如何?”竹儿斜了眼打量男子。 “啧啧,要不说你笨呢。”男子的声音带了漫不经心,“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偏要去遭这份罪。唉,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作为前辈,我说不得要指点你一二了。” 竹儿怀疑的看向他,但想了想,又觉得师父的朋友该不是什么等闲的,便问,“你考中过?” “考中?”男子摸着下巴想了想,“算是吧。” 竹儿反应倒快,一揖到底,“还请先生赐教!”态度转变之快,连那男子都忍不住挑眉。 “指教,谈不上。”半晌,男子慢悠悠的开口了,“我这里有几本书,你要是都能看通透了,考中,不成问题。” “是。”竹儿恭敬的点头。 “行了,去客房搬书吧。我和你师父,经年不见,有的聊了。”男子笑了道。 听着竹儿不远处的惊叫,男子笑了对楚云潇道:“他可比我当年镇定多了,一屋子的书,我当年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而逃。” 楚云潇淡淡的,“他敢跑试试?” 男子一愣,似笑非笑的叹道:“这有徒儿就是好,啧啧,真威风。” “你别想打竹儿的主意。”楚云潇嘴角终于流露一丝笑意,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么忽然想起我来,怕就是为了你这宝贝徒弟吧?”男子摇头叹道:“只怕这到了衡文书院,就由不得你了。” “这孩子顽劣,拜托了。”楚云潇淡淡的道。 “霁之,你呀,还是这模样。”男子无奈的一声叹息,“亏了你那徒儿不似你,不然可怪无趣的。” 10.空负凌云志 夕阳连远山,竹翠隐茶香。袅袅炊烟升起,在深山暮色里显得格外温暖。米饭特有的香气透出,竹儿深吸了口气,旋即沮丧的垂头。 他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整日了,午饭也没有吃。此刻又饿又累,全身散了架般的酸痛。 “怎么,老兄你还不放他起来,再饿可是把脑子都饿笨了。”柳先生戏谑的声音传来,竹儿抬头,见柳先生倚着门框看他,仿佛一脸嘲弄。 “不用理他,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说。”屋里是师父沉稳的声音,淡淡地。 “饿不饿?”柳先生笑了看他,“饿就说一声,我帮你求个情,嗯?” 竹儿撇过头去,不理他。 柳先生也不生气,哂笑了道:“机会只有一次,你吭一声,我帮你求情。闻闻,这饭香不香?” 竹儿哼了声道:“不用你管!” “竹儿!”楚云潇郁怒道:“你再放肆试试?!” 竹儿低了头不说话。 小院子里饭香阵阵,竹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他今天早上练功回来,偷偷睡了个回笼觉,就被师父罚了跪。可是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功,迎接了太阳回来看书,一看就是一个上午,中午要习字,下午晚上继续看书,睡前要学习兵法医术还要练内功,直到满天星稀才能入睡。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起来,每天不过睡三个时辰,这就是个神仙也吃不消啊,偏偏师父不通情理,当他是犯了天大的过错。 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消散,竹儿的肚子已经自知空城计无用,偃旗息鼓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虫鸣四起,树影斑驳。 “怎么,还不知错?”楚云潇的声音低沉威严。竹儿正跪的迷迷糊糊将要睡着,闻言仰头,“师父让竹儿睡一觉吧,竹儿实在是太累了。” “为师问你,可想明白了?”楚云潇沉声问。 “不明白!竹儿又不是贪玩,也不是不肯看书!竹儿只是累极了睡一觉,有什么错!竹儿也是人,也会累!”竹儿委屈的大声道。 楚云潇低头看他,眼底闪过一抹心疼。半晌,淡淡的说,“我以为你有玉尺衡文的志向,原来不过只是一句空话。” “我没有!竹儿尽力了!师父要竹儿看书,竹儿也在看!”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多少学子,穷尽一生,没得一个举人。衡文书院,天下多少人想要进去,你莫行秋比别人多了什么?凭什么就比得过他们?”楚云潇的声音说不出的失望,“告诉我,你是真的尽力了,还是根本就是眼高手低,吃不了这个苦?” “为师原本以为你是块可造之材,今日看来,不过只是块顽铁,不堪造化。”楚云潇淡淡的道:“你既然想不明白,我也不和你废话。自己趴好,日后偷懒,我只拿这个和你说话。” 竹儿这才注意到师父手上的板子,害怕的缩了缩身子。在师父说不出是严厉还是失望的目光中缓缓去衣趴好。 夜晚的山风有点凉,身后的疼痛并不剧烈,却很规律。没有人在看,可是竹儿仍旧觉得羞耻,不知道是因为挨打,还是其他。 他立下志向的时候,是何等的豪情万丈,仿佛这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年少志高,一切皆有可能。可是真的做起来才发现,日复一日的努力坚持,有多么不易。 他想要玉尺衡文,想要为了娘争一口气,可是师父问他,凭什么。是啊,凭什么?他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只要做了,就能做好。爷爷不止一次赞过他一点就通。可是今天师父说,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他以为每天看四个时辰的书已经是极限了,可是天下还有很多人每天看九十个时辰的书,终生不得志的。 原来那些英雄故事听来容易,头悬梁也不过只有三个字,却真真是字字千金了。 竹儿缓过神,只觉得身后火辣辣的疼,他仰了头央告,“师父,竹儿知错了,师父就饶了竹儿这一遭吧……” 意料之外的,师父真的就住手不打了,半晌不过一声叹息,“既然知错,就起来吧。” 竹儿提了裤子起身,手背抹着眼泪,时不时小心的偷眼看师父,委屈的小模样仿佛六七岁的幼儿,看得楚云潇忍不住摇了头呵斥,“哭什么?打疼你了?” 楚云潇下手并不重,竹儿也不敢吭声。只得低声道:“没有。” “行了,吃点饭吧。”楚云潇无奈的叹息一声,转身去了客房。 饭菜还在灶间温着,竹儿胡乱吃了一点,复又回房看书。 “竹儿,师父吩咐熬的,喝完了,不许剩。”楚兰庭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竹儿恍若未觉的执卷看书,烛光在他的小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竹儿!”楚兰庭放了鸡汤在桌子上,“你要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竹儿皱眉皱眼的,“谁要喝这个,油腻死了。” “不喝?”楚兰庭挑眉,“那我和师父说去。” “唉,别呀。”竹儿忙拉住师兄,“我喝,我喝。” “这就对了,小小子呢,正长身体。”楚兰庭嘴角流露一丝笑容。 “师兄,你自己的呢?”竹儿满嘴油腻的抬头问。 “早喝光啦,哪里像小少爷你,没人盯着就全倒了喂门口的那几丛竹子。” “反正都是竹,他喝我喝还不都是一样。”竹儿不满的嘟囔一句,哼了声亮了亮碗底,“你看,喝完啦!” “咱们今儿晚上该讲谋篇第三了吧?”竹儿拉了凳子让师兄坐。 “今天不讲,咱们早点休息。”楚兰庭淡笑了道:“趴好,我帮你上点儿药。” 竹儿吐了吐舌头小声,“你别看师父瞧着凶,其实他心里心疼竹儿呢,没打多重的,现在都不疼了。” 楚兰庭看竹儿端坐在椅子上,倒不像是疼痛的模样,笑了道:“跪了一天,膝盖疼不疼?” “嗯!”竹儿点头,“你帮我揉揉,师兄最好了。” 竹儿靠坐在床上,楚兰庭坐在床沿一面帮他揉开膝盖上的红肿一面淡淡笑道:“你怎么总对柳先生没大没小的,回头惹恼了师父,看谁给你求情。” “是他先没大没小的。”竹儿撇了嘴小声嘟囔。 “你不是总赞叹那些书上的笔记见解非凡吗?不想知道是出于谁的手?”楚兰庭问道。柳先生给竹儿的一屋子书本本都有读书笔记,字迹清隽,见解独到,竹儿不止一次赞叹过。 “难道,是柳先生?”竹儿迟疑的问。 “正是他。”楚兰庭抿嘴儿笑了帮竹儿盖了薄被,“咱们今晚不讲兵法医术,就说说这个柳先生吧。” “十一年前,先王嫡长子遇害,庶子乱政,残害忠良,鱼肉百姓。那一年适逢天下大旱,当朝任用奸佞,不理民间疾苦,反而逼迫各地州府进献祥瑞,上供奇珍。百官为了身家性命,无不是费尽脑筋,搜刮百姓。那场景,真真的是哀鸿遍野了。鱼梁城的知府名唤周顺旻,他的治下是当时百姓心中的乐土,少有大范围饿死的饥民,没有半夜上门抢劫的官兵。周先生不满乱政,不仅不加赋与民,还开仓济民。在那样一片不见光明的黑暗中,他独自支撑了整整月余,最终还是被捕入狱了。他被押送京城的当天,近万百姓相送,哭声震天,口称先生走好。” “读书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真可称一声国士了。周先生的被捕在许多读书人心中燃起了一把火焰,他们奔走相告,结了各种书社,呼声激愤,企图给朝廷施加压力,营救周先生。” “这样的读书人当时有很多,他们义不避死,慷慨从容。据说当时柳先生才十八岁,不过冷笑了骂他们愚蠢迂腐。” “呀,他怎么能这样?”竹儿脱口而出。 “柳先生虽然这么说,却是营救周先生最积极的一个,他周旋于各部门大臣之间,散尽私财,终于私底下用一个死囚换了周先生出来,他将自己仅剩的一点财产悉数赠给周先生作为盘缠,连夜孤身护送周先生出了京城。” “柳先生自己,深感时局黑暗,抛下京中繁华,凭借一身孤勇,慷慨辩词,游说当时最有实力的三家藩王.他千里奔走,晓之以大义大利,终于联合三王,举起了讨伐逆贼的大旗,一时间天下纷纷云集响应。那一篇檄文,便是出自柳先生之手。”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竹儿的声音充满了惊佩,“他竟是衡文书院的山长柳辰达柳先生?!” 见楚兰庭含笑点头,竹儿一时呆怔住了。柳辰达柳先生,衡文书院最年轻的山长,不止学问极好,兼且精书画,工诗词,素传善写梅兰石,秀逸天成,笔墨超绝。天下皆传柳先生实乃真名士,真风流,形无所牵,止无所泥;俯仰世道,从容屈伸。那家伙居然会是柳辰达先生? “后来三王相争,柳先生感于醇王义气,不顾家人反对,投于门下。醇王夺嫡失败,柳先生四处奔走,营救醇王家眷。柳家为了避祸,将他这个庶子逐出家门,去了宗谱,柳先生亦是不悔。再后来,天下平定,今上欣赏柳先生才华,不计前嫌的欲要予以重用,柳先生却说,今生再不入朝为官。” “柳先生闭门读书,最后上了襄山,拜在衡文书院前任山长门下,是闽老先生的关门小弟子,他这一呆,直到现在。” 竹儿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师兄性子清冷,很少关心其他人和事的。 “因为他是我小叔。”楚兰庭淡淡的说。 竹儿一怔,下意识抓住了师兄的手,安静的没有说话。他只知道师兄是孤儿,自小没有父母,原来师兄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可是师兄为什么从不去找家人呢? 仿佛看出了竹儿的疑惑,楚兰庭淡淡的声音带了几分自嘲,“我一次无意中听到他劝师父三思,说我命主孤煞,克亲克友。” “还记得你七岁那一年么?我被师父打得下不了床,你吓坏了,就是那一次,我问师父,为什么还要收养我。” “师父说我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他说,人心才是卦心,心变卦变,一步一卦,一念一卦,祸福自招,吉凶自取。”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呀。”竹儿笑了晃着师兄的手,“你理会他怎么说呢。” “命运之事,最是飘忽,谁又知道呢。”楚兰庭的声音清清淡淡,少年的面容无悲无喜,清冷的月光下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淡然。 “竹儿,你莫要怨柳先生,柳先生对我不薄了。认真论起来,我和他,只不过都是柳家的弃子罢了。”楚兰庭微笑了说,“当今四大世家之一,河东柳家,终究容不下我们两个。” “管他呢,总之你都是竹儿的师兄,一辈子都是!”竹儿温暖的小手拉着师兄的手,坚定的说。 楚兰庭看着小师弟坚定神色,终于叹息道:“竹儿,师兄乃是不祥之人,他日若果真克亲克友,你该离得越远越好,明白么?” “胡说!”竹儿涨红了小脸,“师兄你再这样说,竹儿不跟你玩了。” 楚兰庭怔了怔,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温暖的笑意,他帮竹儿掖好被子,平淡的,“早点儿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11.天寒岁又除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腊月三十日,清晨的天气犹带清新的寒意,穿着红绸小袄的小童已经举着糖葫芦边跳边念着童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飘起了雪花,江南的雪,如杨花柳絮,轻灵调皮。 竹儿咬着串糖葫芦走在大街上,晃晃悠悠的左看右看,一群小男孩凑在巷子里玩摔炮,竹儿忍不住驻足观看。 “小哥儿,来一盒?”一个老大爷提着一篮子摔炮烟花问,“就三个铜子,保管个个儿响亮!” 竹儿犹豫的看了老大爷,他是被师父赶下山来回家过年的,不过他是一点儿也不想这么早回去,已经在客栈住了好几天了。他六月的时候曾在一个樵夫手里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上只有两字,速归。他那时候正忙得焦头烂额,何况也不愿意见父亲,便随手一揉,扔了信纸没有理会。现在想想,过去了这么久,父亲肯定知道他收到了信却不回家,还不定怎样生气呢。 “快跑,钱胖子来啦!”不知哪个小孩儿喊了一句,一群孩子呼啦啦跑了个没影。跟在孩子们身后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一身肥肉,边跑边骂,“小兔崽子,有娘教没娘养的穷鬼,再敢在你钱爷爷门口撒野试试?打搅了老子的生意,拆了你们的骨头都还不起!” “哎呦,您瞧,不就是一群孩子吗,这过年放鞭炮的多热闹?”卖鞭炮的老大爷陪了笑劝道。 “呸!”胖子斜眼看了老人一眼,骂骂咧咧的转身,“碰到个老棺材,晦气!” 竹儿皱了眉不解的问老人,“老伯伯,他家不就是个开饭馆的吗?这还有没有理啦?!” “可不能这么说哩,他妹妹是莫府上的二太太,哪里是咱们得罪得起的。”老人叹了口气摇头。 莫家?竹儿内心好笑,他可不就是莫家的嫡长子吗?莫家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号亲戚?可见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竹儿想到这儿,仰头甜甜的笑了说,“伯伯,我要三盒。” “好嘞,三盒。伯伯给你拿。”老大爷说着,递了三盒摔炮给竹儿,竹儿接过拱了手笑道:“谢伯伯!祝伯伯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唉,好好。伯伯也祝你早点儿长高!”老大爷开心的笑了又去掏篮子,“喏,这串鞭炮,伯伯送给你玩的。” 竹儿见那老人衣着寒酸,下雪天气还在外面叫卖,哪里肯收,实在拗不过了,拿了两钱散碎银子硬塞进老人怀里,转身跑了个没影儿。 大年三十了,也没什么客人,钱胖子缩着手坐在店内一角,眯着眼烤暖炉。 几只野狗跑了进来,钱胖子不耐烦的吩咐小二去驱赶,叫了两声没有人,才记起来小二一早回乡过年了,嫌他付得工钱少,发了话说下次不来了。钱胖子暗骂一声晦气,起了身摇摇晃晃的去赶野狗,野狗看只有一个人,胆子也壮了,灵活的四下窜开不理他。这一跑,小店里顿时传来清脆的鞭炮声,四处逃窜的野狗不知为何脚上绑着鞭炮,背上系着响炮,噼里啪啦炸得到处一塌糊涂。 钱胖子早吓得缩进了后厨不敢动,觉得外面没有动静了才探头探脑的出来,看着一地的狗毛撞乱的椅子和一个一个焦点的柜台,怒得跑出了店门外破口大骂,只是小巷子空空荡荡的,哪有个人影?倒是几家住户嫌他吵闹,开门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恍若看台上的小丑。 竹儿骑在不远处的墙头看得有趣,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一路蹦跳着走开。 到了莫府门口,竹儿却有些迟疑了,整了整衣冠就要进门,被守门的家丁拦住了,“大少爷!大少爷您吉祥!老爷吩咐过了,大少爷您若是回来,自行在门前跪侯。” 竹儿挑了眉看他,“老爷呢?” “还没回府。”家丁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竹儿跺了脚转身要走,又怕到时候更加难堪为难,留下跪着吧,又不甘心。 “竹儿,你这孩子,还知道回来呢!”温柔的声音有如天籁,竹儿抬头,是娘亲走了过来。 “娘!”竹儿扑了上去,“孩儿想死您啦!” “傻小子,走,到娘屋子里去,娘给你熬汤喝。”钟氏牵着竹儿的小手施施然朝后园走去,那家丁嗫嚅了要说话,又在钟氏的目光中哑然。 “竹儿,你试试,娘给你做的新衣裳,可是又长高些了。”钟氏微笑了拿出几套衣衫,催促竹儿穿上。 竹儿这半年多长高了不少,衣服穿在身上却刚刚合适,因为还在守孝,衣服是湖蓝色棉布长衫,虽然简单,穿在身上却别有一股净朗清秀的味道,沉静中不乏灵动,温文中更有英气。 “娘瞧瞧,娘琢磨着你是该长这么高了,傻小子,都瘦了。”钟氏摆弄着竹儿,浅笑了道:“不过还真挺好看,要不说人看衣冠呢,你这小猴儿,穿了这身衣服就这么安静的站着,娘瞧着,还真有些大家公子的气度。” “娘!”竹儿不好意思的笑了,“什么大家公子,竹儿不就是娘的竹儿吗!”说着要滚进钟氏怀里混闹,被钟氏拦住了,“哎呦我的小祖宗,才做的新衣裳,别回头扯得乱七八糟的了!” 竹儿讪讪的坐靠在了钟氏身边,不住口的吃着糖果小点心:山上师父师兄都是不吃甜食的,偏偏他最爱甜食,平素吃的少,这会儿自然是要补回来的。 “傻孩子,和你爹赌气呀,山上多清苦呀。”钟氏心疼的叹了口气,问,“过了年,还得回山上你师父身边?” 竹儿嘴里含着糖,应道:“还得去给师父拜年呢,山上读书清静,师父的藏书也多些。” “竹儿,你和娘说,你师父他,真的只是个郎中?”钟氏迟疑的问。 “郎中怎么了,咱家还经商呢!”竹儿不满的嘟囔句,却不敢说其他,师父也不让说。 钟氏微一沉默,叹了口气叮嘱道:“娘不管你想的什么,你爷爷教你的东西,不能落下,听到没有?” “娘,我又不想经商,还学那个做什么?”竹儿不满的道。 “那是你爷爷教你的,你不该记着呀。”钟氏嗔怪道。 竹儿低了头黯然不语。 母子俩个就这火炉喝茶聊天,窗外飘着雪花,屋内温馨闲适。 “大少爷,老爷吩咐您过去。” 竹儿面上的笑容一时凝固,冷冰冰地,“知道了。” “竹儿。”钟氏担忧的看了竹儿,“莫倔强,好生说话。” “娘放心,过年呢。”竹儿带了笑安慰钟氏。 “父亲。”竹儿敛色跪下,声音淡淡的。 莫敬韬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也不说话,只是沉默。 竹儿静静的跪着,眼前的人是他的父亲,可是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一年见两次面的客人,还比不上邻居的大爷熟悉。可就是这个客人,冷冰冰的呵斥他,当了那么多的人在爷爷面前打他,为了二弟冤枉他。 如果他只是一个陌路人,竹儿会不屑,会冷笑,可是,这个人是他爹。 愤懑之余,竹儿清楚的感受到自己那一丝可耻的软弱与委屈。那是他的父亲,不是别人,他连恨都恨不起。 “你还知道要回来?”良久,莫敬韬淡淡的问。 竹儿垂了眼不说话。 “莫家,不是任你随意来去的地方。”莫敬韬打量着竹儿,冷道:“你既然敢一言不发的走,就当敢承受家法!” “孩儿听凭处置。”竹儿的声音没有多大波澜,却隐隐带着一丝委屈。他仰了头看莫敬韬拿起手边的藤条,淡笑了道:“父亲且慢。” 莫敬韬看着竹儿,眼底略带一丝嘲弄,仿佛料定了竹儿又在耍什么心眼逃避责罚。 竹儿只是慢慢的把身上的外衣褪下折好,一件一件,直到只剩下一身棉布内衣,方才重新跪好,平淡的表情看得莫敬韬心底郁怒。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藤条着肉的声音,不急不缓,平稳有力。 “出必告,返必面,这是教你做人子弟的规矩!再有下次,你也不必再进这个家门了!”莫敬韬的训斥声伴随阵阵疼痛,竹儿咬了牙不语,也不吭声也不求饶。 父子两个一时僵持着沉默,屋内的鞭打声夹杂着竹儿偶尔溢出的痛呼声,显得分外压抑。 “这又是怎么了,你大过年的打孩子做什么?”莫敬成人还在门外声音就已经到了,拦了莫敬韬道:“不就是小孩子淘气么?竹儿也不是没报信,你生那么大气做什么?” 莫敬成怜惜的解了身上兔皮披风给竹儿,“傻小子,不冷啊,走,咱们不理你爹,上大伯那儿玩去。” “大伯,衣服。”竹儿勉强露出一个笑意,轻声道。 “什么衣服?”莫敬成拉了竹儿起身,“这孩子,小手冰凉的,怕不是要冻着了。” 竹儿却挣脱了莫敬成的手,抱了地上的衣服在怀里,“娘给竹儿做的新衣,过年穿的。” 莫敬成听了,怜惜的搂过竹儿就走,“好孩子,疼不疼?下次你爹再要打你,你找大伯!大伯给你做主!” “竹儿,不会好好走路?靠在你大伯身上像什么?”莫敬韬低沉的训斥声传来,竹儿安静的站直了跪下,“父亲还有何吩咐?” “下去吧。”莫敬韬沉默片刻,淡淡的说。 竹儿嘴角带了一丝痛楚一丝冷笑,抱了衣服走出门,慌得莫敬成忙吩咐人照看着。 眼见竹儿走远,莫敬成甩了手道:“你究竟想什么呢!竹儿走,还不是因为你为了文儿冤枉他?就算他有错,大过年的,你何苦打孩子?” “他不该打?大过年的,给野狗身上绑了鞭炮往人家店里赶!”莫敬韬撇过头,良久恨恨的挤出一句。 “有这事?这小子。”莫敬成忍不住失笑,旋即叹道:“小小子哪里有不淘气的,就是爹当年,也知道过年来个大赦天下呢,你倒好。” “我记得,大哥那里有一方上好的端砚?”莫敬韬问。 “是有一方,还是当年老爷子给五姨娘寻的,怎么,你想要?”莫敬成笑问。 “竹儿既然有意功名,总要寻个名师。这些时日我在常州倒是寻访到了一个不错的先生,教的学生有几个中了进士的。文人不喜铜臭,倒是要认真寻几样过得去的文房四宝一类相赠,权且做拜师礼才好。只是不知我用那个翡翠貔貅换大哥的端砚可好。”莫敬韬不等莫敬成说话便拦道:“大哥若是不肯,我只有自己去外头花大价钱淘了。” “罢了罢了,你小子这性子。”莫敬成拗不过莫敬韬的性子,摇了头叹道:“大哥要你的貔貅做什么?也不像你在外打拼的,你若执意要给,大哥倒是记得你那里有一个铜制小马车,自己上了发条会跑的,铭儿倒是喜欢的。” 那铜制的小马车如今在莫行文手里,文儿爱不释手的,倒是记得给他的一只机械小木狮,从没见他玩儿过,只怕是玩厌了。莫敬韬犹豫了问,“既然铭儿也喜欢这些西洋玩物,不如拿个小狮子吧,上了发条走起路,威风凛凛的。” “我那里还有一个西洋怀表,一并给铭儿玩去。” “小孩子,要这么贵重的物件做什么?”莫敬韬嗔怪,“不过是个意思,竹儿是莫家嫡子长孙,要请先生,我这做大伯的,也该尽份心意。” 12.挑灯人群外 除夕之夜,莫家虽然没有贴春联,挂红灯笼,却也兄弟一堂,灯火通明。往年的除夕,主角是莫家老太爷,今年却是新任的家主莫敬韬,莫敬韬手段狠厉,行事严整迅速,短短大半年的时间,莫家风向已是全改。 莫敬韬兄弟坐了一桌,小辈们自行坐了两桌,因着侧室不得登堂,故女眷也只是一桌。 竹儿身后伤痕肿痛,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棉衫端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满桌的菜肴,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想着能喝一碗师兄熬得清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的呆着。 “行文,什么时候给二伯敬酒呀?”问话的是莫敬安的长子,与莫行文同岁。莫行文才要说话,又犹豫的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大哥竹儿:往年他们兄弟都是跟着嫡子长孙的大哥一起给爷爷叔伯们敬酒的。莫行文还在犹豫,已经有人不耐烦的开口了,“哎呀行文,咱们早点儿敬酒,好早点儿出去玩儿呀。” 莫行文迟疑了问竹儿,“大哥,咱们给父亲他们敬酒吧?” 竹儿正心神恍惚,闻言愣了愣,点头,“好。” 两桌的孩子们围着莫行文涌去了莫敬韬的那一桌,竹儿身上带着伤,行动不便,落在了最后。 今天晚上的莫敬韬喝了两杯酒,素来阴沉的面上有着难得的笑容,他拍了莫行文的脑袋叮嘱儿子来年努力上进。叔叔们的称赞声不绝于耳,都拉着莫行文的手微笑点头,仿佛他的二弟,莫行文,就是莫家的未来,前途无量,年少有为。 竹儿站在不远处看着其乐融融的场面,黯然的垂下了头。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一早赖在爷爷怀里不耐烦的听叔叔们的关爱称赞了。身后的伤叫嚣着疼痛,竹儿暗暗告诫自己,他才是莫家的嫡子长孙,不能失了礼数。 想到这儿,竹儿嘴角露出一丝乖巧的笑容,上前给父亲敬酒,“孩儿祝父亲健康长寿,吉祥如意!”竹儿清朗的声音盖过了一片的热闹嘈杂,莫敬韬回头看了长子,温和的淡笑,“年少莫等闲,努力读书时,明白?” “是。”竹儿垂手应道,感觉到叔叔们或是好奇或是不屑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旋即又各自有说有笑。 “爹,可以出去玩儿了吗?”莫行文小心翼翼的问。 “去吧,注意安全。”莫敬韬嘴角有一丝宠溺的笑容。莫行文带着孩子们呼啸而过,院子里欢快的童声给新年平添几分热闹。莫敬韬和兄弟们有说有笑的聊着什么,一扫素日的冷厉阴沉。 竹儿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屋里屋外那么多人,那么热闹,他却觉得孤单。没有人来理会他,他也懒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桌子前,便缓缓走出门外。 莫行文还在带着兄弟们玩闹,却只是没有新意的捉迷藏,竹儿不屑的笑笑,往年的时候,他总能和兄弟们玩出许多不同的花样,然后累得一身大汗的坐在台阶下看烟花灿烂。 “大哥,要不你帮文儿一起找吧?”莫行文见大哥出来,咧了嘴笑问,“他们非得要我来找。” 竹儿随意的扫了一眼,有几个年纪大的小子藏身明显,还露了个衣角。竹儿心下不屑,扯出个笑容道:“他们让你来找,证明文儿最厉害呀。大哥有些乏了,就不陪你玩儿了,你们玩吧。” 莫行文有些失望的应了一声,也不强求。竹儿信步走在后园,隐约还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和爷爷玩闹着捉迷藏,他藏得隐秘,爷爷一时找不到他,急得四处喊他,他躲在假山里,偷偷看爷爷焦急的模样,觉得有趣。直到爷爷急的喊了人四处找他,他才冷不丁跳出来扑进爷爷怀里。爷爷那时候总是嗔怪的拍他两下,然后疼惜的抱起来转圈圈,骑马马肩。 那是多久的事情了?远处烟花绚烂,盛开了又消散,热闹繁华处,反显得寂寞。 “竹儿,怎么一个人在这?不冷呀?” 竹儿抬头,四叔带了一脸温和的笑意看向他。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摇头道:“不冷。” “竹儿,四叔听说你要考衡文书院,这是真的?”莫敬定试探的问。 “嗯。”竹儿微微点头。 “竹儿,那你就这么把个继承人的名分让给你二弟了?四叔劝你一句,这天底下能有几个商人子弟走这条路还能走成的?你不怕将来万一……而你二弟羽翼已丰,只怕是进退两难呀。何况四叔看家主的态度,也颇有些,费解。”莫敬定劝道,言下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竹儿低了头不语。呵,他都忘了,在叔叔们眼里,他走的是一条死胡同。他的志向在叔叔们眼里不止可笑,也意味着将来再无前途可言。加之父亲着意栽培二弟,态度明显,难怪,四叔会这样说。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撇过头不看四叔,竹儿不屑的冷笑了道。 “竹儿,你这孩子,怎么在这儿?”钟氏不知从哪里出现,拉了竹儿的手嗔怪,“娘到处找你呢,都说你大半年时间长高了一截,你婶婶们都想瞧瞧呢。” “四弟。”钟氏裣衽微微笑道:“孩子还小,不懂事,四弟莫要介意。改日我做东,给四弟赔罪。” “二嫂言重了。”莫敬定连忙请安,“竹儿是敬定的侄儿,莫家的嫡子长孙,爹在的时候,也是最在意的。” 一句话,听得竹儿忍不住眼圈泛红。钟氏眼看着莫敬定走远,才叹道:“娘就猜你在这儿。竹儿,世人哪里有不势利的,他们看着你爹喜欢你二弟,要赶着上着巴结,也是人之常情。人情反复,你四叔的话,你也要仔细思量。” 竹儿只是摇头,不,这不一样。那都是他的叔叔们啊,都是他的亲人,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难道往日里那些关爱那些温和都是假的吗?就算他是乞丐,那也是他们的侄儿啊。 “娘,走吧。”良久,竹儿拉着钟氏的手往厅堂里走去,依旧是满屋的热闹,满屋的欢声笑语,竹儿忍住了身后的疼痛,露出一丝乖巧的笑容,在席间从容应对,举止间得体有度,满桌原本还有些轻蔑的目光转为惊叹,连连夸赞钟氏得此麟儿。 午夜,左右邻里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对新年的期盼与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可是在这样的红火喜庆中,竹儿却觉得冷。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在莫家,即使再受伤也要微笑着站好。没有人会疼惜他,他要学会自己坚强。他是个男儿,他要站在娘亲身前,保护娘不受委屈。 竹儿是被迎新年的爆竹声吵醒的,清冷的空气中带着未燃尽的火药味,那是过年的味道。 竹儿去堂屋的时候,兄弟们都早已拜完了年,莫敬韬对竹儿的晚到微微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例行的拜年之后,莫敬韬开口了,“文儿说,他有一个机械小狮子在你那儿?” 竹儿莫名的点了点头,“是。”就那个小玩意儿,还是他从文儿那连哄带骗拿来的呢。他记得那时候答应过文儿再去狩猎玩儿的,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拿来。”莫敬韬的语气带了一丝嗔怪,“多大个人了,和弟弟抢玩具?” 竹儿下意识的咬唇。怎么,连这一点东西也舍不得给自己么?是了,那些都是二弟的,父亲一早就告诉他,二弟才是父亲喜欢的儿子,莫家,是二弟的。 而他,什么也不是。竹儿冷冷的说,“没了。” “没了?”莫敬韬诧异的问, “定是你随手落在哪儿了,派小丫头找找去,改不了的浮躁性子。” “不必了,我扔了。”竹儿淡淡的说。 “扔了?为什么?”莫敬韬皱眉问,平静的话语隐含怒火。 “不为什么,不喜欢玩了。”竹儿撩眼看了莫敬韬一眼,垂眼说。 “你混帐!”莫敬韬拍了桌子指着竹儿,“不知惜物,娇纵妄为!就凭你这性子,凭什么去金榜题名,去玉尺衡文?!” “那是孩儿自己的事情。”竹儿淡淡的说。 “你一日在莫家,一日就是我儿子!”莫敬韬恨恨的道:“你自己的事?” 竹儿只是安静的跪了不说话。 良久,莫敬韬压抑了怒火道:“新年,我不想打你,你下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是。”竹儿平淡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孩儿可否回山上?” 一个回字,听得莫敬韬一愣,旋即咬了牙冷冷的道:“你要是再敢离家出走,就永远别进莫家的门!” 竹儿想冷笑了说我不稀罕,却忽然哽咽,不,那是他爹,他怎么可能不稀罕! 父亲的面容还是那么冰冷,竹儿忽然转身飞奔。钟氏正在用小磨细细的磨着米浆,看到竹儿通红的眼睛不禁一愣,放了手中的东西拉过竹儿,“又惹你爹生气了?” “娘怎么不说是爹惹竹儿生气了呢?”竹儿强忍了泪,埋怨道。 “你们爷两个的脾气,娘能不知道?”钟氏无奈的笑了,“你爹脾性冷硬,你呢,脾性倔强。说吧,又是为了什么?” 竹儿犹豫了片刻,仰头,“竹儿想回山里念书,爹不让。” “傻小子,这才过年,你就算急,也不在这一时呀。”钟氏忍不住失笑。 竹儿安静的托腮看小丫头磨米浆,“竹儿想回去了。” “难得你知道上进,你爹不同意,娘同意。”钟氏神色复杂的看着竹儿,半晌,淡淡笑道。 “真的?”竹儿没有注意到钟氏的神色,问道。 钟氏轻轻点头。 “可是……”竹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丧气的垂下了头,“还是算了。” “傻小子,你娘还没老到要靠你的时候呢。放心吧,一切有娘在。”最后一句话,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尽的叹息。钟氏抚了竹儿的头嗔怪。 大年初五,竹儿回山给师父拜年,称山上读书清静,暂不回府。莫敬韬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捧了一套文房四宝准备给竹儿延请先生。他惊怒之余,颓然骂道:“这小畜生,竟是白花了这么多功夫。去,告诉夫人,他若敢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 莫敬韬的怒火,竹儿暂时是感受不到了。山里没有人间烟火的热闹繁华,却别有一番幽静,竹儿远远的看到竹篱小屋,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想要给师父一个“惊喜”。 “咦?小猴儿就回来了?”懒洋洋的声音带了几分戏谑,竹儿看去,竟是柳先生也在。 柳先生和师父正在青松底下打棋谱,一般的青衣长衫,一般的清俊儒雅,却又别有不同的气质。师父气质如渊,沉稳谨肃,柳先生却是懒散优雅中带了不羁的洒脱,偏偏两人在一起竟也能别样的和谐。 “回来了,先去休息吧。”楚云潇看了竹儿拜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颔首道。 竹儿早看到师兄持了剑在竹林里,闻言忙转身奔了过去。看着竹儿毛毛躁躁的脱跳模样,柳辰达忍不住扑哧一笑,“过了年,该让他随我去衡文书院了吧?” “少年气盛,尚需打磨。”楚云潇淡淡的道。 柳辰达见楚云潇不经意看他一眼,知道楚云潇定是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的初次相见,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若说少年气盛,他柳辰达算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了。十二岁考中京都官学,惊动天听,加之出身四大世家之一,当即就入了翰林院授予官职。翰林院素来是玉堂清望之地,官职虽小,最是清贵。老皇上的意思很明显,是有意培养他做执宰了。那时候,他是真正的少年得志,每日鲜衣怒马,呼朋引伴,时常烂醉而归。 有一日柳辰达醉酒骑马,不知怎的直直撞上了楚云潇的马车,他仗着酒意和楚云潇耍赖,愣说是楚云潇撞上了他,楚云潇也不和他争执,只是强制喂了他一颗醒酒的药丸,声音沉稳平淡,“你喝醉了。” 他醉酒醒来,也知道是自己的过失,可是那时候当了那么多人,他哪里肯承认,梗了脖子愣说是楚云潇撞上了他。楚云潇不过淡淡微笑,问他,“你想怎样?” 他怔了怔,嗫嚅,“你该道歉,还有,陪我银子,我这可是上好的乌云宝马!” 楚云潇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小小年纪,醉酒纵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柳辰达不服气的道:“年纪小怎么了,我年纪虽小,学问未必输你!” 楚云潇摇头淡淡,“都说柳公子年少才高,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柳辰达不料面前的人能一言指出他的身份,一愣之下,楚云潇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第二天才知道,他碰到的正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他的顶头上司,十八岁的翰林学士,真正的年少高才,不骄不矜,沉稳有度。 楚云潇,仿佛是一夜之间家喻户晓的名字,在和景国作战,全线失利的时候,他不知从何而来,十七岁的年纪,自请领了小股骑兵,深入敌境,袭击景国的边境重镇,每过之处,粮草抢尽烧尽,衙门瘫痪。他行踪诡异,飘忽不定,生生迫使景国十万大军撤离回援,渊国得以有了喘息之机。 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这位身世成谜的少年将军屡战屡胜,积累战功无数,最终景国支撑不住,主动议和,签订了和约,边境战事一时停歇。更为传奇的是,楚云潇弃战功不要,转而从文,三篇文章气写得理充足,纵横开阖,严正谨肃,就连衡文书院的闽老先生都赞了一句后生可畏。 自来只听说过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从没见过如楚云潇一般的视功名如无物的。更难得的是楚云潇年纪虽轻,行事沉稳果断,心志坚毅,待人接物从容老练,不唐突,不骄矜。所以年纪轻轻,便不经科考而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虽然只有五品,却清贵无比的官职,也意味着前途无量。 就算是这样,柳辰达少年的记忆当中,这位不苟言笑的上司也从不见过一丝一毫的得意松懈。而也就是那次让柳辰达后悔了很久的相遇,让柳辰达在楚云潇手底下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忆起少年旧事,柳辰达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到楚云潇身上,见这位兄长兼挚友一如既往的沉谨,忍不住戏谑,“少年不气盛,难不成金殿里的全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家伙?那上一个早朝还不得一大串的太医在屁股后头跟着?” 13.火树银花合 快雪时晴,微暖的阳光照在山间,照在人的身上,说不出的和暖。竹儿抱着两个莲花灯一路张望着走到谷口,“师兄,你瞧!” 楚兰庭一身天青色夹袄站在竹林中间,越发显得卓尔不群,清冷高华。他看了竹儿怀中的两个莲花灯,微微皱眉,“一个就够了。” 竹儿仰了头甜甜的笑着,“师兄,你都答应陪我去看花灯了,总该也放一个吧。” “给我。”楚兰庭看竹儿一副准备长期作战誓不罢休的样子,单手拎起竹儿手中的莲花灯,淡淡的,“抱着怎么走山路?” 竹儿咧了嘴笑,“师兄最好了!”又拉了楚兰庭催促,“咱们快走,别让师父发现了。” “我一早禀明师父,师父同意了。”楚兰庭淡淡的。 竹儿无奈的瞪了眼师兄,果然,他就说师兄什么时候肯跟着他背着师父出去玩儿了。 “我这河灯是拿了柳先生的,迟了他该发现了。”竹儿小声的嘟囔,“别瞧我啊,师兄,你想柳先生那么大个人了,要这个做什么?肯定是带给咱们玩儿的,师兄?” 楚兰庭微微躬身,“师父。” 竹儿转身,见师父淡淡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师……师父。”竹儿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师父,道。 楚云潇的目光落在河灯上,半晌,“不告而取?” 竹儿垂了头不说话,荷花灯哪里都有,可是这么精致有趣的荷花灯却不常见。他上次见柳先生演示过,这河灯本来的形状是个花蕾,入了水里却会缓缓次第盛开。他本也不稀罕,只是见素来漫不经心的柳先生看向河灯的眼神都是珍视,便忍不住偷偷拿走,想要瞧瞧柳先生的焦急狼狈。不过现在,只怕柳先生的狼狈没瞧着,他自己倒是要先狼狈了。 “霁之,你看到了我那两盏河灯么?”柳辰达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竹儿忍不住偷眼看师父,见师父面上的怒气,小心翼翼的,“竹儿,竹儿只是开个玩笑。” “这个,是你的?”柳辰达见好友沉肃的面色便已明白,温和的,“你认为,它比那两盏河灯要贵重吗?” 柳辰达手中拿的正是他刻意留在房中的金镶玉如意,还是竹儿去年生日得来的。竹儿嗫嚅了摇头,“不。” 当然不,对于他来说,师兄送给他的一个草编的蚱蜢就比什么金银都来得贵重。只是,看来万事不萦于怀的柳先生,如何对两盏河灯如此在意?竹儿的目光从左边滑到右边,微微内疚的,“对不起。” 他是真的不知道,柳先生会重视如斯。他只是想看柳先生丢了个玩物的气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柳先生温和的问,你认为呢? 楚云潇哼了声,“当真胡闹。” 柳辰达已经拦住了,“何必,不过是个物件。何况对于河灯,在河上绽开才是它的归宿。”说到这儿,对竹儿和楚兰庭道:“还不玩儿去?” 楚云潇沉默片刻,淡淡的,“你能这样想,最好。” 柳辰达微微一怔,似笑非笑的,“唔,元宵佳节,深山冷寂,我心忧郁不可解之。霁之,不如你陪我一起,一醉解千愁吧。” 楚云潇无奈的看着柳辰达,眼底却闪过一丝淡淡的疼惜,他点头,“好。” 小镇的元宵夜已经成为了彻彻底底的不夜天,火树银花,夜空下烟花灿烂。小镇上数十座各异的小桥上缀满花灯,远看似繁星无数。绚烂的灯火倒映在水面,如梦似幻。 楚兰庭手中拿着一串糖画,漫步街头,他周遭人来人往,却掩饰不住少年的清冷。楚兰庭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各式的灯盏上,也没有停留在各种小摊子上,只是淡淡的垂眼。 竹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师兄师兄!” 楚兰庭把手中的糖画递给竹儿,“拿着。” 竹儿甜甜的笑了,“我还想吃串糖葫芦。” 楚兰庭拒绝,“不行,你今晚上吃了够多的糖了。” 竹儿眨了眨眼,变戏法般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石小锁,“给!” 楚兰庭莫名的接过,见小锁上刻着一株兰花,一丛青竹。抬眼是竹儿的笑颜,“我猜灯谜得来的,兰花和竹子是我刻的,兰竹相依,一世兄弟!” 楚兰庭淡淡嗯了一声,就听竹儿清甜的童声,“师兄,再吃一串糖葫芦吧,就一串!” “放河灯去?”楚兰庭不理会竹儿的耍赖撒娇,淡淡的问。竹儿一蹦老高,“好!” 河边依旧是欢笑的人群,竹儿好不容易挤了进去,转头看师兄仍旧提着河灯在人群外,咧了嘴挥手,“师兄,快来呀!好多人呢!” 楚兰庭微微皱眉,还是挤到了竹儿身边,兄弟两个点燃了河灯,竹儿闭着眼睛一脸认真,不知道许得什么心愿,楚兰庭默默的看着水光灯影出神。 “好了!”竹儿睁了眼笑道,“师兄你呢?” “嗯?”楚兰庭回过神,笑了,“好。” 兄弟二人缓缓的将手中的莲花灯放进水中,看荷花一点点慢慢绽放,惹来阵阵惊叹。 楚兰庭低头看竹儿天真的笑颜,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暖意。河灯随着水流缓缓的漂远,层层的荷叶间盛满了橘红色的烛光,盛满了这人世间的温情与美好。 放完了河灯,竹儿拉着楚兰庭买桃酥,买杏仁,买芝麻糖……直到抱了满满一怀的,才笑道:“走,陪我去见一个人。” 莫闲茶馆在一片热闹中显得有些冷清,竹儿敲门,“秦爷爷!” 开门的是秦均,他看了竹儿欲言又止,里面已经传来了秦掌柜的声音,“是大少爷么?” 竹儿一面应是一面推门,旋即愣住,屋子里不止有秦掌柜,还有父亲的管家和莫府的家丁。 “竹儿,你这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不着家啊?”秦掌柜的声音带了一丝嗔怪一丝怜惜。 竹儿缓缓垂下了眼,没有说话。良久,嘴角一个客气疏远的笑容,“这是竹儿给秦爷爷买的,都是秦爷爷喜欢吃的。” 秦掌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撇过头去不再看竹儿。 莫敬韬有意立庶出的次子为继承人,他一早就知道,他反对过,也坚持过。但他只是一个老人了,在现实的面前,永远显得那样无能为力。莫敬韬淡淡地,你的长孙能力不俗,秦掌柜又是莫家老人,秦诚理应随我左右。 他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不顾他的儿孙,为了一个可能性以卵击石吧?何况莫敬韬说,大少爷志在科举,莫家将倾力支持。 他以为他能说服自己,然而看到竹儿,他忽然觉得有些说不明白的愧疚。竹儿这孩子太聪明了,那片刻的沉默,来不及掩去的笑容都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孩子都明白。偏偏竹儿没有发脾气,没有问他一句话,只是把给他买的东西放好。 这个聪明却善良的小孩子啊,他知道所谓的竹儿有意从文,多多少少是一个借口,一个他安慰自己的借口。毕竟竹儿在莫家,事事要迁就一个天资禀赋都不如他的庶子,这是目前大家所能看到的实情。毕竟,莫家的产业,竹儿不想要,是竹儿不要;家主不肯给,是家主不给。就像是这次,家主说竹儿会来看花灯,会来看他,让管家相候。他也告诉自己说竹儿不能不着家,不能由着性子触犯家主。可是他比谁都明白,这一切都改变不了竹儿一片心意来看自己所遭遇的失望。 “大少爷,老爷吩咐过了,请您回府。”管家躬身道。 竹儿倨傲的看着他,淡淡的,“老爷没告诉你吗?我在山中读书,不容打扰。” 管家只是面无表情的,“请大少爷回府。” “竹儿,你总不能一辈子在山上,不回你爹身边吧?”秦掌柜叹了口气劝道。 竹儿挑眉,“现在回去,回去任他折辱吗?” “我是你爹!折辱?!”莫敬韬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竹儿嘴角一个嘲讽的笑容,这么快,就要抓了他这逆子去兴师问罪了吗? “逆子,跪下!”莫敬韬才坐稳就断喝道。 竹儿犹豫了片刻,缓缓跪下。 “还记得爹说过什么吗?”沉默半晌,莫敬韬冷冷的问。 竹儿咬了唇冷笑不语。 “莫家家法,从不因人而异!”莫敬韬淡淡的,“你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就该有承担的准备!” “爹莫不是记错了,孩儿给师父拜年,是禀明了母亲的。”竹儿淡淡的接了句。 “究竟如何,你心里明白!”莫敬韬咬了牙指着竹儿,恨恨道。 “来人!把大少爷带回府中!”莫敬韬沉声喝道。没有人动,楚兰庭淡淡的站在门口,“竹儿,还不走?”清冷的月光在少年身上投下剪影。 饶是竹儿满腔愤恨,也忍不住笑出声。他都忘了,在师兄眼里,这些家丁与蝼蚁无异。 “莫某家事,还请公子莫要插手!”莫敬韬眼底闪过一丝讶然,淡淡的说,面上殊无惧色。 楚兰庭没有理莫敬韬,只是问竹儿,“竹儿,想留下吗?” 竹儿究竟不忍心看父亲如此窘迫,出声道:“师兄,再等竹儿片刻。” 楚兰庭微微点头,也不看莫敬韬。在他眼里,莫敬韬只是一个没有尽到父亲责任害竹儿受伤的陌生人。既然竹儿说自己能处理,他便转身站在了门口。 父子二人一时沉默无言。秦掌柜忍不住开口,“大少爷,您是莫家的长子,哪里有不归家的呀。” 竹儿冷笑,长子吗?他不稀罕,只怕他爹也不稀罕。 “老爷他,他已经给您请好了常州有名的先生了呀。”秦掌柜焦急的心疼的,“您若不回去,耽搁学业不说,先生那里,也不好交代不是。” 爹给他请了先生?竹儿诧异的抬头,想要张嘴说话,却在莫敬韬严厉的目光中哑然。 莫敬韬的声音依旧沉稳,却没有了初时的咄咄逼人,“为父请了常州的承廷先生,至于他能不能教你,尚要看你资质。你如今若是愿意随你师兄在山里读书习武,为父不拦你,前程是你自己的,你要思量清楚。” “但你若要回莫家,就必须先承受家法,断无侥幸之理,也莫想着拿你母亲做挡箭牌。” “竹儿本就是莫家子弟,谈何回莫家?”竹儿眼珠子转来转去,精灵古怪的,“父亲放心,竹儿现在仍需用心求学,待得功成名就,必定衣锦还乡。” 竹儿言下还有一层意思,若等到我功名在身了回莫家,你总不能再按着我扒了裤子打屁股罢。莫敬韬没有理会竹儿的小心思,只是起身对着楚兰庭作了个揖,“小儿顽劣,拜托了。” 楚兰庭微微侧身,不悦的,“他是我师弟。”你是什么东西,用你来拜托我?! 看着两个孩子走消失在夜色中,管家劝道:“老爷,这大晚上的,两个孩子能去哪里?” 莫敬韬语气中有了丝无奈,“还能去哪里,定是去了乌篷船里窝着,在他心里一条小木船也比这敞亮的屋子住得自在,可是?”莫敬韬转头问秦掌柜。秦掌柜正自一脸黯然,闻言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算了?”管家试探的问。 莫敬韬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怅然,半晌叹道,“竹儿的师父,不简单啊。” 竹儿正拉着师兄坐在乌篷船里面,月色清冷,春水犹寒,水影桨声中,竹儿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不一会儿就枕着水声靠坐着睡着了。楚兰庭解了衣服轻轻盖在竹儿身上,默默的看着水中月影。 竹儿这小子,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呢,他还在为着他爹肯给他请先生开心,傻小子,多少委屈责打都忘了,他爹一句拜托了倒是又忍不住咧嘴笑了。这小子顾忌自己的身世一直忍着没说,他却都明白。 值得吗?那么多冤枉委屈,一点微弱的善意,就这样算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小师弟太过善良,又或者,父子之间,就是这样的吧? 楚兰庭缓缓垂下了眼,只是这些,他怕是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了。 14.深柳读书堂 襄山座落在襄江之畔,苍松蟠郁,古木千章。襄江水日夜奔流不息,蜿蜒曲折,渔船点点,每当日暮,夕晖遍洒,渔歌渐远,岁月不惊。 正是暮春时节,重重柳影间露出青瓦白墙的闲适,无边丝雨,自在飞花,竹儿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溪边的石上,闭目听潺潺的水声。 竹儿来衡文书院已经近三月了,每日凌晨爬上襄山之顶看云海日出,俯瞰襄江,习练武功;傍晚的时候则去江边看江上日暮,与渔家孩童戏水玩闹,倒是练出了一身浪里白条的功夫。衡文书院每月考试两次,后三名者记录在案,满三次则不再是衡文书院的学员,是以虽则平日讲学不求必到,氛围轻松,众学子仍旧勤学苦读,不敢丝毫懈怠。竹儿因为年纪太小,才入书院时也遭人怀疑,众学子虽不至于白眼相加,冷漠轻蔑之意总是有的。竹儿因此很是发奋了两月,他自幼是楚云潇启的蒙,又得柳辰达间接教诲苦读大半年,年纪虽小,基础却更在多数学子之上,四次考试下来,竟是没出过前三甲,虽然比不过那年长又极赋天资的学子,倒也让众学子刮目相看了。 竹儿天资不凡,行文恣意恢宏,虽欠火候,倒有少年人的朝气。加之平素虽然淘气,最是乖巧嘴甜,衡文书院的几位教授都很是喜爱这位小学生。书院里的学生因为大了竹儿太多,原本就玩不到一处,何况学员们多是各自读书修身,比之从前师父身边好歹还有个师兄可以捉弄,竹儿可谓是寂寞了。 好在还有书阁可以去,衡文书院的藏书颇丰,经史子集到野史杂记甚至地理笑话都无不齐全。竹儿刚来的两个月里一是图个新鲜,二是证明自己,还可以做到先生们讲课必到,应答积极,课后在书阁认真研习功课;如今却是时常泡在书阁里看些传记杂文,虽也自己看书,课却很少去听了。 柳辰达自从带了竹儿上山就放任他不管,竹儿更是乐得自在。细雨迷蒙,山间的书院自有一种儒雅谦和,远处传来清朗的读书声,竹儿迷糊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咧了嘴傻笑着翻身,许是翻身的幅度太大,半边身子都浸在了溪水里,竹儿迷迷糊糊的睁眼,看着溪水发呆。虽然是三月天,山间的溪水还是有些凉意,竹儿甩了甩头清醒过来,嘴角露出一丝淘气的笑容。 溪水清浅见底,可以看到小鱼儿欢畅的游来游去,竹儿自娱自乐的脱了鞋子站在水中,做了个晕倒状躺倒在水里,水面刚好没过竹儿的脸,竹儿屏气闭目,感受小鱼儿在身边游来游去的淘气,感受溪流的或欢畅或温柔。内力温和的在身体里游走,全身的毛孔都努力的想要张开,竹儿甚至可以想象溪边的柳树轻拂,天空中有飞鸟划过。 “莫行秋,莫行秋,你怎么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隔着水声听得不甚真切,也不知是哪个路过的学长,竹儿狭促心起,想要吓他一吓,便屏息凝神,没有动弹。 有人把他拉了起来,伸手探他的鼻息,旋即吓得尖叫一声松手,竹儿又摔回了水里。好痛,竹儿不满的微微皱眉,不过是闭气,身体又不是冰冷的,真是的。竹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耳边传来学长结巴的声音,“你,你,你……” 竹儿伸手抹了脸上的水睁眼正待嘲笑,打眼看到学长身后郑老先生全身湿淋淋满眼惊怒的看着他,不由全身一个激灵,暗暗叫苦。 这位郑老先生,一生醉心于学问,在衡文书院教书有二十余年了,可谓是德高望重。也偏偏是这位郑老先生,仿佛是衡文书院所有先生里面最是古板难对付且看竹儿非常不顺眼的一位。一样的交作业,竹儿的窗课上永远是满纸批评,一整张都是刺目的红色,竹儿原先以为这位先生就是喜欢骂人呢,后来借了旁人的窗课一看,虽无夸赞,可也无这样犀利的刺耳之言,仿佛他就是轻浮脱跳,一无是处。一样的应答,竹儿言论纵是再精彩这位老先生也是板着个脸不肯稍加称赞。次数多了,竹儿也没少顶嘴反驳,然后被罚抄罚站,最后竹儿干脆看到郑老先生就绕道而行,他已经有大半月没去听郑老先生的课了。 竹儿竭力收敛面上来不及隐去的狭促的笑意,故作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偷眼仔细打量郑老先生神色,见平素对自己严厉苛刻的老先生一身湿淋淋的狼狈,忐忑之余还有几分恶作剧意外收获的得意。 “你刚才躺在水底,我和郑先生担心你有事,唤你你也没听到,便拉你起来,不料你竟然鼻息全无,可是吓坏我们了。”学长仍旧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竹儿假装害怕的拍了拍胸口,“真的?还好还好,幸亏你叫醒了我,不然还不知会怎样呢。”仰头一脸关切的,“溪水凉,上岸吧?” “好端端的,你躺到溪底去做什么?”三个人湿淋淋的上了岸,郑先生指着竹儿,满面怒气的问。 “学生曾听古人有言,人有七窍五感,冥冥可通天地,虽闭一窍,余窍亦通。又言,屏息而置身水底,飘飘然如遨游太空,始知天地寂然不动,而气机无息稍停,或悟天地之法则,得天人感应之契机。”竹儿小心翼翼的声音带了后怕懊恼,惹人怜惜,“所以学生就想尝试一下。” “你这孩子,吓到了吧?人哪有不呼吸的,还不昏迷过去?”厚道的学长不顾自己一身湿淋淋的,安慰竹儿道:“好了好了,没事了,这次幸好先生眼尖,发现了你,下回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郑先生多大的年纪了,为着你又惊吓又担心的。” “嗯,知道了。”竹儿偷眼看了郑先生一眼,“下次再不敢了。” 郑老先生明明觉得竹儿这小子是故意捉弄人,可是竹儿的诡辩又让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眼看竹儿一脸的后怕加小心翼翼,他满心的担忧化作怒气,偏偏还发作不得,指着竹儿怒哼了声,甩了袖转身离开。 竹儿看着郑先生走远,忍不住咧嘴儿一笑,也不管一身湿透的衣服,穿了鞋子翻身上树,靠在柳树上看满眼的迷蒙青翠,好不惬意悠闲。 郑老先生到底年纪大了,一惊一怒,加上山间的溪水究竟几分凉意,虽然及时换了衣衫,却还是着了凉,连夜发起了烧,病卧在床。 竹儿听说郑老先生生病了,心下难免几分悔意,翻出了师兄给他带的补气益血的药丸去看望郑老先生。 郑老先生的小院子紧邻着授业堂,朴素大方,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院前的青松点缀,也显得别是高雅。竹儿禀明了院子里熬药的书童,求见郑老先生,自己垂手在院子里等候。 “我不见他!他有这个时间,自去玩他的去!”郑老先生虽在病中,嗓门倒还不小,声音中气十足的,听得竹儿面上燥红。 “这个……”书童为难的看着竹儿,“我家先生身体不适,不肯见……” “什么身体不适,就是不见他!我的屋子,还没有这等顽童立足的地方!”郑老先生气恨的声音传来,竹儿气恼的转身就想走,脚下却没有动。 罢了罢了,郑先生生病,全都是他的过错。想到这儿,竹儿抿了唇跪下,高声道:“先生不肯见竹儿,竹儿就不起来了!” 屋子里面没有声音,竹儿略微尴尬的跪着,也沉默了。 柳辰达推了院门进来,却看都没有看竹儿一眼,进了屋子。 “你带的好弟子!比你宗泽年幼时更要脱跳几分!”郑老先生的声音犹带怒气,“偷懒胡闹数第一,偏不知用心沉稳四字是怎么写!这样的轻浮子,还能指望他成什么大器!” “是辰达的不是,让这臭小子来气您,您要真看他不顺眼,我这就把他打发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柳辰达赔笑,“免得您想起达儿的年轻时候的不是,又是一通数落。” “你如今也是衡文书院的山长了,我如何敢数落你的不是?”郑老先生哼了声道。 “这山长,先生您若是想做,辰达正好落得清闲。” “亏你这话说的出口,也不怕辜负了你师父一片良苦用心。”郑老先生恨恨的叹息一声,“你呀。” “是是,辰达鲁莽了,先生总该吃药吧?”柳辰达如同哄孩子一般劝着郑老先生吃了药,屋子里才算安静些。 竹儿眼看着柳辰达出了院门,仰了头可怜巴巴的,“柳先生。” 柳辰达这才驻足看向竹儿,意态慵懒的,“嗯?” “先生帮竹儿说一声吧,竹儿真的知错了,再不敢淘气了。” “你许久没去上课听讲了?”柳辰达闲闲的问,“喜欢看传记杂文?嗯?” 竹儿垂着头,不敢应是,也不敢说不是。 “知道书阁里有多少本野史奇谈,传记杂文吗?”柳辰达似笑非笑的问道。 竹儿摇头。 “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五本。”柳辰达嘴角溢出一丝淡笑,“你既然喜欢看,那就看个够。” “每日五本,每本需写一篇心得,每隔十天,我检查一次。从今天开始。” 每天五本?加上心得?竹儿开口想要讨饶,又一时说不出话。他本能的觉得,柳先生虽不管他,若是开口要求,必是心意已决,再难更改。 “另外,我不想再听到你不去听讲或者考试出了三甲。”柳辰达声音温和,他俯下身看着竹儿,轻轻的,“你该庆幸,这比起当初你师父对我,可是好得多了。” 竹儿微微呆愣,柳辰达已经走远。想到未来生活的一片灰暗,竹儿越想越委屈,忍不住道:“先生!先生再不原谅竹儿,竹儿今晚就没办法睡觉了!” “进来!”郑老先生怒哼了道,声音多少有几分无奈。 竹儿进了屋子微一环顾,已经看到了书桌上的戒尺,他倒也乖觉,自己捧了戒尺跪下,“莫行秋冲撞师长,请先生责罚。” 郑老先生披了件单衫靠坐在床上,额上敷着湿巾,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眼前的小学生,“只是冲撞师长?” 竹儿想到这旷了大半月的课程作业,还有那些狡辩淘气,不由暗暗叫苦,怕这郑先生要算总账。他垂了头乖巧的,“还有做学问不用心,胡闹淘气。” 郑老先生拿过戒尺,喝道:“手伸好!” 竹儿犹犹豫豫的伸了手,看竹板子打下又下意识的缩了手在身侧,郑老先生一戒尺打空,气得拉过竹儿按在床上照着屁股就是几板子,“撒谎耍赖,躲懒淘气,举止轻浮,一身的毛病!” 竹儿顾忌郑老先生在病中,不敢躲着,头朝下埋在被子里,羞得耳朵都红了。 郑老先生脾性古板刚直,这几板子有意教训,下了狠手打的。然而到底在病中,力气不济,没几下便扔了戒尺喘气。 竹儿趴在床上,闷声闷气的,“学生知错了,谢先生责罚。” 郑老先生眼底闪过一丝疼惜,松了按住竹儿的手,指了竹儿道:“明儿我要看到你出现在授业堂,听到没有?” “听到了。”竹儿小意的揉揉身后,乖顺的答道。 郑老先生这才重新靠在身后的枕头上,略微疲惫的,“行了,你下去吧。” 竹儿点头,“先生保重身体,早日康复。”说着放了装着药的小瓷瓶,转身便走。 “且慢!”郑老先生喝住了竹儿,犹豫了问,“先生气头上,下手重了,疼不疼?” 竹儿微微一怔,回头咧嘴儿讨好般乖巧的笑了,“不疼。” 15.山高水且长 夜色渐深,庭阶寂寂,树影斑驳。远远近近橘红色的烛光透出暖意,那是深夜苦读的学子,卷书盏灯的日子,枯燥却平淡。 书阁里没有灯光,竹儿晃着腿坐在三楼露天回廊的竹阑干上,夜风轻拂,他仰头看着寂寥星空,微翘的唇角不知在想些什么。书阁的门一早锁了,寂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的白天其实也很安静,晴天的时候窗户总是大开,阳光淡淡洒落,书阁里面不闻人声,只听得到书页翻动的声音,那些雄心壮志或者江山泪水从线装书的深处回首,往事如烟,轻轻淡淡。或是飘摇细雨,则有不少学子在露天回廊里对弈赏雨,无言的安静中是难得的闲适;或是天阴雨急,书阁里总能亮起温暖的灯光,任他风狂雨急,阁内书香依旧,波澜不惊。 月亮不知何时隐在了云后,满天的繁星灿烂,竹儿一个翻身跳下阑干,拿起窗课簿子往柳先生的住处走去。今天是他首次交心得给柳先生看的日子,竹儿却一直拖到了这么晚。柳先生说的清楚,每十天交一次,竹儿交得虽晚,却没有违背他的意思;至于这么晚了,柳先生有没有睡下就不关竹儿的事情了。再者说了,要是竹儿一大早就去交了心得,柳先生若是再来一句“既然学有余力,不如每天多看五本?”,那他可就惨了。 春末夏初的天气,蛙声一片。柳辰达的住处是衡文书院最幽静偏远的所在。满墙的爬山虎透出盈盈绿意,斑驳的院门是敞开的,屋子里的灯光投射出来,竹儿微微吃了一惊,这么晚了,柳先生居然还没有入睡? 不大的小院子布置得清雅脱俗,临门的草地上立着一块太湖石,上刻的字迹潦草洒脱,“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语虽尽而意无穷,乃是柳辰达所书。 小院一角几从修竹,一株玉兰,放了一把藤椅,一张藤几。玉桂,冷丁香,万年青,花蝴蝶,看似随意却不显杂乱;左边靠墙搭了葡萄藤,一片清凉。屋檐下还放了荷花缸,真真的石令人古,水令人远了。 堂屋的门上有一副对联,“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字迹清雅温和,比之门口太湖石上的所书更多了几分历经岁月沉淀的成熟。 竹儿一面推门一面扬声道:“先生,竹儿交心得来了!” “放肆,我让你进来了吗?”柳辰达慵懒的靠坐在椅上,淡淡的问。 竹儿这才注意到屋子里除了柳先生还有一名男子,正看了他微笑,“辰达,这是你弟子?” 柳辰达微微不悦的,“我从不收弟子。” 竹儿抿了抿唇,自觉地退至一旁屏息而立。那男子三十余岁年纪,眉眼细看与柳辰达有六分相似,一身如水丝袍,低调而华贵。 “辰达,爹老了,你是他儿子,他想你回去。”男子的声音低沉,恳切。 “是吗?”柳辰达慵懒的声音带了漫不经心,“告诉他,我一点也不想他。” “辰达!”男子埋怨的喝了一句,缓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爹当年,也是不得已。这些年,爹总时常叨念着你,你从小就不会照顾自己,冷了可记得添衣,病了晓不晓得忌口,你总喜欢醉酒,却总也不肯喝醒酒汤。辰达,有时候爹醉了酒,便不住口的念叨着你,大哥看了,心里也难受呀。” “呵呵。”柳辰达沉默片刻,坐直了身体,声音冰冷,“宗泽也记得,小时候当街买醉,姨娘却总是一面抱怨一面抱着宗泽喂醒酒汤。”柳辰达口中的姨娘是他的亲生母亲,柳府的侍妾。当初他只身匹马离京,联合三王讨伐无道,宣战的檄文一出,在京的柳家为了麻痹当权的逆贼百般折磨柳辰达的母亲,以示柳辰达所为并非柳家指示。可笑他在外风尘辗转大半年,跟着军队入京,却再没有能看到母亲最后一面。 柳辰达诛逆有功,柳家凭借柳辰达亦是稳居四大世家之首,一时风头无两。而柳辰达却在母亲的灵前长跪不起。父亲为了表达对他母亲的内疚与敬重,要让他母亲的灵位入柳家祠堂。一个侍妾能入祠堂,享受子孙后代万世香火,何等的荣耀,那是他母亲生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然而逝者已逝,他的母亲再也不可能倚门盼着儿子回家了。 再后来,柳辰达誓死保全醇王家眷,柳家为表忠心,将柳辰达逐出家门,同时逐出的,还有他的母亲。他母亲因为他,身后都不得安宁。父子一场,他的父亲竟然绝情至此。他带着母亲的灵位孤身出了柳家,甚至没有时间去悲哀,为着醇王遗孤,他九死一生。直到有一天,世界忽然寂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皇上不计前嫌的问他可愿入朝为官,他苦笑,家门逆子,以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他带着母亲的灵位远上襄山,离开那一片纷扰之地。有时候他也会想,那样的柳家,深宅大院,冷酷无情,也许离开对母亲而言,已是最好的归宿了吧?而这一切,也是他这个不孝子唯一能做的了。 一阵难言的尴尬,良久,男子苦笑道:“辰达,大哥知道,你心里还有柳家,还记得小时候,大哥带着你读书带着你玩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亲父子兄弟,能有怎样的仇怨呢?算大哥求你了,回家吧。” “往事如烟,过去太久,宗泽早就忘记了。”柳辰达微微向后靠着,淡淡的说。 “你若是忘记了,那青石小镇上的河灯是怎么回事?那能够缓缓在河上盛开的河灯,天底下除了大哥,只有你会做了!那是,那是你小时候缠着大哥,大哥手把手教你做的,是你最喜欢的。” 河灯吗?难怪。柳辰达的目光,原本慵懒温和却冷淡的目光第一次有了不同,那时候他还是大哥身边庶出的幼弟,大哥十五岁,他八岁。大哥教他读书,带他骑马,给他讲故事。 那时候大哥也才十五岁,身为嫡子长孙,集千万宠耀于一身,阳光温暖的少年。 那时候大哥还是他的大哥。 “如果大哥心里,还记得这些。那么衡文书院对于辰达,便是最好的去处,也是辰达心中所求,大哥何必强求?”柳辰达低低的叹息。 男子有一瞬间的犹豫,旋即黯然。他是父亲派来游说柳辰达的,因为那盏河灯,父亲派了他来。他再次恳切的,“辰达,爹想你了,大哥也需要你,回家吧。” 那些少年往事,温暖的阳光的,他们都还记得,却都早已忘却。 “需要?”柳辰达忍不住笑了,扬眉,“是需要宗泽这些年的人脉还是声望?他看中的是大皇子还是三皇子?大哥比我清楚,衡文书院从不干涉朝政。宗泽身为衡文书院曾经的山长卷入朝政,然后呢?”又一次利用与背叛吗? “你这是什么话!你身为柳家子孙,为柳家尽一份心力,不应该吗?”男子的话含了恨恼,却不敢正视柳辰达的眼睛。 这么说,大哥早已知道了,知道他若回柳家,必无善终。柳辰达轻轻叹息,是啊,他都忘记了,当初逼死娘,大哥也是有份的。 柳辰达轻声,“大哥还记得,被你遗弃的长子吗?大哥可曾想过他?” 男子惊疑不定的问,“你……他还活着?”那个一出生就被断定克亲不详的孩子,还活着?怎么可能?! “呵呵。”柳辰达端起了茶壶,亲自给大哥续茶,“不知道。大哥,宗泽以茶代酒,敬大哥一杯,大哥对宗泽的教诲之恩,宗泽无以为报。” “我是你大哥,那都是应该。”男子的神情微微缓和,“辰达,什么时候启程?” “先生是不会跟你走的!”一直安静的一旁站立的竹儿忽然喝道,他上前夺了男子手中的茶盏,“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放肆!”柳辰达不悦的声音带了冰寒,“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大哥,请。”柳辰达重新续了茶水道。 这一次男子没有接过茶盏,而是问,“辰达,什么时候启程?” “我不会回柳家。”柳辰达微笑,“大哥应该明白。” “你一定要跟我回柳家!这只是迟早的问题!” “除非我死。”柳辰达沉默片刻,轻声却残忍的,“或者,你死。” 男子惊怒的看着柳辰达,忽然发现,十年,眼前的人再不是当初那个聪明绝顶却又天真赤诚的幼弟了,再也不是了。河灯还在,他们,已不再是兄弟了。或者,他心存嫉妒推波助澜赶走柳辰达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男子点头,“好,我会把你的话带给父亲。” “别忘了,宗泽早已不是他的儿子。”柳辰达冷笑。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男子冷冷地道。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柳辰达默然站立片刻,拿过竹儿的窗课回身坐下,细细翻看。竹儿安静的站在柳先生身前,满室寂静,除了还冒着热气的茶盏,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柳辰达看书的姿势,温文优雅中几分懒散与漫不经心,他轻轻放了窗课簿子在一旁,温和的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知道,他想逼迫先生回去,罔顾您的生死。他一日不死,柳家一日不死心。”竹儿不假思索的点头。 柳辰达略微惊讶的看着竹儿,这孩子都知道!他借着敬茶下了毒药,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天下至毒。竹儿看出来了,阻拦了,他还以为这只是这孩子仁慈不忍杀生。原来他也知道,失了嫡长子的柳家,对他,对柳家,都有好处。那么,“为什么?” “也许还有竹儿不了解的,但是竹儿知道,他若死了,先生会伤心。”竹儿稚嫩的神色难得的认真。 柳辰达沉默了。这孩子,真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这孩子当然不知道大哥曾经害过他,害过他的母亲。可是这孩子看得出来,大哥若死,他会伤心心痛。 他会吗?当初那些残忍那些决绝,他以为那真是永不相见了。可是大哥居然还能够这样若无其事的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他以为他会恨,可是不,他只是觉得疲惫。一起看书一起打猎一起抚琴同唱,大哥出入府中都带着他,他在外面和比他大得多的纨绔子打架,大哥每次都站在他身前,虽然回来也会教训他,可是也会带着一身打架留下的淤血伤痕逗他开心,帮他遮掩。在柳府,因为大哥,没人敢轻视年幼的他。大哥问他还记得吗,他也希望自己忘了。 柳辰达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几分暖意,他不再提此事,转而笑问,“郑先生最近,还老是罚你吗?” 竹儿面上一红,小声嘟囔,“不是我的错。”是郑先生太挑剔了,什么举止不沉稳,字迹不端正,措辞太轻浮,总之就是要挑出一堆毛病来。 “郑先生在书院二十余年了,就是这个性子。”柳辰达笑叹,“也曾有人请他入朝为官,他门生满天下,也有学生愿意赠他宅院良田,让他安享晚年。可是他都拒绝了,甘愿守着清贫,劳心劳力的受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的气。” 竹儿神色一动,问道,“先生将来,也会是这样的吗?” “你说呢?”柳辰达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拜入闽老先生门下的时候,师父告诉我,当初创办衡文书院的考亭先生曾说过,‘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树柱长天’。这是郑老先生的毕生所求,也是衡文书院每一个先生的志向。” 竹儿面上微红,有捉弄先生的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敬重。衡文书院屹立二百余年,无论朝代变更,始终远离纷争,授课讲学。怕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群文人,才有了现在的衡文书院吧。 屋外蝉鸣蛙声一片,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阵阵暗香。竹儿忽然就想起了闽老先生的祭文: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16.秋琴雨慢弦 秋雨潇潇,惊了物华。一叶扁舟在晨雾中靠了岸,从舟上跳下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秋香色细缎长衫,青缎小帽,手中撑着一把素色水墨油纸伞,正是竹儿。 不远处的城门在烟雨中越发显得迷蒙,竹儿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到了锦州城。这几天坐在小舟上,风景虽好,却闷也闷死了。 锦州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澄湖自古多灵秀,更是许多文人墨客曾经泛舟咏叹的地方。竹儿在书中看到过无数次,如今总算能够亲眼一见。 竹儿是北上赴京赶考的,会试每三年一次,因为是在秋天,又称秋闱。衡文书院的学子自年后开始,历次考试均在前三十名的便可获得推荐参加考试。竹儿不想再等三年,所以也申请了推荐,同时获得推荐的还有十余人,都是准备在八月左右启程,只在京城侯考五日左右以做考前适应的。竹儿则是一入秋就启程了,想要一路游山玩水,增长见闻。临行柳先生似笑非笑的,“莫要玩得忘记了考试。”话虽如此,却给了他一块翡翠刻柳扇坠,“给你玩的,万一哪天你小子丢了盘缠,还可以换些银两应急。” 澄湖的水一如既往的柔和明澈,秋波隐隐,轻舟点点,望不见尽头的荷叶间偶尔看得到老莲蓬,秋雨中几分萧瑟几分坦然。远处青山隐隐,迷蒙了湖光。曲曲折折的浮桥通向澄湖中心,三层的楼船静静在烟雨山水之间,镂空的门窗说不出的雅致,正是澄湖上最著名的去处之一,冷香望月。 冷香望月,正如澄湖一年四季的春晓风荷,秋月残雪,他的伎女亦是各有风情,江南女子多灵秀,江南伎女多才情,而江南名伎十之六七都出自冷香望月。 对湖光山色,有红颜知己为伴,或抚琴唱曲,或吟诗赏景,玉壶春,竹叶青,芙蓉酥,火腿玉屑,轻易就醉倒在这山水之间了。冷香望月是权贵名流来澄湖必去之地,也是文人墨客时常独酌或相聚的地方。 竹儿撑了油纸伞走向船头,立刻就有青衣小厮迎上,带着恭敬的微笑,“这位小少爷,您有何事?” “怎么?你这冷香望月还有拦着客人的道理,你是看我年纪小,没有银子?”竹儿歪了头问道。 小厮客气的微笑,“回小少爷您的话,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竹儿知道他这是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不像是来此地的,怕放了进去招惹麻烦。他转了转眼珠,小声嘟囔道:“你当我愿意来?娘让我把我爹叫回去呢。” 那小厮看竹儿穿着举止都颇有法度,灵动中透着大气,心下不由信了,笑道:“这个简单,敢问令尊名讳?我们帮您传一声就是。” “别别,我爹他每次来都是随兴报一个号的,你总不能在船头上大叫我爹的名儿吧,那样也不太好。”竹儿为难的皱眉,稚嫩的小脸一派天真,“这样吧,你让我进去找我爹,找到了就走。你放心,我知道规矩,不会打扰到你们的客人的。” 那小厮也有些为难,“来这儿的都是贵客,搅了雅兴倒是不妥了。” “小哥哥你就行个方便。”竹儿甜甜的笑了,塞给小厮手里一锭银子,“也给我爹存个体面,大家往后好说话不是?” “唉,行。小少爷您请了。”小厮见竹儿这乖巧灵动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点头。 冷香望月总共三层,第三层只有四间屋子,里面是冷香望月的四大名伎,轻易不见客的。竹儿要找的,正是四大名伎之一的雅岚姑娘。 雅岚正在梳妆,看到有个孩子进来却不慌张,温柔的,“快走,小心让人发现了。” “发现不了,就是发现了,也没关系。”竹儿笑嘻嘻的找了椅子坐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江南名伎,“你不想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必须立刻,马上离开。”雅岚淡淡的说。 “啧啧,真是无趣。”竹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仲磊那小子看中了你哪一点。” 竹儿小小孩儿,偏偏煞有介事的评头论足,瞧着甚是有趣。雅岚却没有笑,只是一愣,呆呆的,“磊哥?” “喏,这是他让我给你送的信,我不急,你慢慢看。”竹儿悠闲的站在了窗前,“枯荷听雨,湖光浩淼,澄湖美景,果真是名不虚传呐。” “还请小公子转告他,安心应考。”良久,身后传来雅岚压抑的轻轻的声音。 竹儿点了点头,转身问道:“还有呢?你不写信吗?” “没了。” “没了?”竹儿惊诧的问,“就没了?” “仲磊他,他托我转交这封信的时候很是动情,你就算看在我辛辛苦苦跑一趟的份上,也不该只有这四个字吧?你放心,我记性很好的。” 饶是雅岚一脸的悲苦,眼眶微红,也忍不住笑了,她揉了揉竹儿的头,“傻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竹儿撇过头去,红了脸,“我不是小孩子了。”忍不住偷眼看雅岚,真是人物如画中啊,被这么温柔美丽的女子笑话了,竹儿悻悻的坐下,“我饿了,想吃醉虾。” “听话,改日我请你吃,我今天还有一个客人,你快些离开,莫要被发现了。”雅岚哄他道。 竹儿正要开口说话,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雅岚面色一变,推了竹儿,“快,快躲起来。” 竹儿仓促间也不及细望,躲进了屋子一角的衣柜中,雅岚一个衣字才出口,竹儿便已经躲藏好了。她不由得微微点头,好伶俐的小子。 竹儿躲在衣柜里,只觉得阵阵幽香拂过,甚是好闻。竹儿斜靠在衣柜里,身下是丝光软滑的绸缎,他微微叹了口气,难怪仲磊那小子一听说他要途经锦州就语无伦次了,不说别的,这香味——真是好闻。 “你想清楚了吗?”冰冷的声音沉沉的,竹儿仿佛在哪里听过。 “三爷,请。”雅岚的声音依旧温柔,“总共三本。” 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音,竹儿惊讶的凑近了柜门,好神秘的客人。 良久,那声音平淡却冷酷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是奴家今天收到的一封信。”雅岚低低一声叹息,“望三爷成全。” “好。”过了好一会儿,那人道,声音含了一丝冷笑,“只要你能以诚相待。” “三爷这话,什么意思?”雅岚声音清冷,“三爷信不过我?” 那人冷哼一声,扬声道:“朋友,何妨现身一见?” 竹儿正听得好端端的,闻声一怔,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忘了调整呼吸。他瞬间挺直了脊背,缓缓推开柜门,却旋即惊呼出声,“是你?!” 坐在椅子上的不是旁人,正是王英,身着驼色的天马箭袖,危险如刀锋,正冷冷的看着他。 王英的神色也是微缓,认出来了,眼前的小家伙正是楚云潇的小弟子,竹儿。一年没见,小家伙蹿高了一截,只是那调皮天真的小模样倒是没多大变化。他气笑不得的,“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孩子怎么进来的?小小年纪一肚子歪心眼,只凭这点,就该打了。 竹儿撇了撇嘴,“只许你来这里,就不许我来这里啊?我和雅岚姐姐是好朋友,对吧?”竹儿转头看向雅岚,却发现雅岚掩不住的一脸惊讶,没有搭腔。 竹儿自讨了个没趣,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我是来给雅岚姐姐送信的。” 王英这才知道竹儿怕也是第一次见雅岚,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这小子,一口一个雅岚姐姐,叫得倒是亲热。他微微沉了脸色,“君子坦荡光明,你这算是什么行径?” 竹儿垂着头玩弄腰间的香囊,不肯搭腔。雅岚轻笑道:“既然是旧识,不如我抚琴一曲,增添几分雅兴?” 王英略一沉吟,知道自己若才进来便出去会平白惹人疑心,便点了点头,“好。” 竹儿忙不迭的点头,迅速的蹿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占据有利位置,“雅岚姐姐弹得琴,一定是最好听的了。” 王英暗暗皱眉,这小子,离了他师父身边是越发顽皮脱跳,没点儿规矩了。十来岁大的孩子,开口闭口嘴抹了蜜似地,不成体统。 泠泠的琴音响起,在雨声中听得有几分不真切,竹儿托腮看着窗外,西风过,雁南飞,秋雨打进窗户,扑面凉意。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琴声中少了几分风光秀丽的优雅柔美,多了几许天涯羁旅的秋情客愁,潇湘雨,芭蕉卷,浩渺天地间,潇潇雨声中,多少爱恨多少愁,都付予轻轻的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这琴声,虽有些不合时宜,却很合景,能牵动人内心深处的情愫。王英微微皱眉,却没有阻拦。他的目光一直在竹儿身上,见这孩子托腮的神情几分迷茫几分认真,少了惹人恼恨的淘气,竟多了几分可爱。 “雅岚姑娘,雅岚姑娘?”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琴声,王英目光一冷,看向雅岚。 雅岚抿了抿唇微笑,“高公子,雅岚已有客人了。抱歉了。” “我特地寻了致德先生的听雪夜归帖给你,你总要开一下门罢。”门外的高公子锲而不舍的。 王英微微冷笑,起身开门,“高公子,你这是?” 高公子身后跟着两个冷香望月的小厮,正一脸尴尬的站着。他微笑了拱手,“相逢不如偶遇,这位公子,好雅兴。” 王英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如此,请。” 高公子锦州名流,冷香望月的常客,他微微笑道:“不必了,我送了东西便走。雅岚小姐,这是致德先生的真迹,我记得你曾经提过的。” 雅岚微微一福,“多谢公子。” 高公子呵呵一笑,“你说这话,可就生分了。”说罢,他又对着王英笑道:“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吧?江南地界上,能坐在此地的可不多啊,恕高某眼拙,敢问公子是?” 高公子这话,显然是对王英的来历起了疑心。王英不动声色的笑道:“高公子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了。王某不才,正是凭借着一首小词得了雅岚姑娘青眼。” 高公子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就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爹,你到底走不走啊!” 一个小童从两人中间钻了出来,正是竹儿。他拉着王英的手埋怨,“你再不走,我告诉娘去,你把写给娘的小词赠给了雅岚小姐,看你怎么办!” 王英尴尬的看着高公子,恼羞成怒的喝道:“臭小子,你敢!谁让你来的?管到你爹头上来了,嗯?!” 竹儿梗着脖子,“我娘让我来的!冲我发什么脾气,有本事你说我娘去!哼!” “你!”王英气恨得拉过竹儿就是两巴掌,“爹平时教你的礼数呢?你就学成这样了吗?” “哎呦!”竹儿忍不住痛叫出声,瞪着王英,这这这,真打呀?我好心帮你解围,你打我?!竹儿忍不住委屈,“你凭什么打我,我要找娘去!” 王英犹不解气的拽着竹儿照屁股又是几巴掌,“你再敢顶嘴?”这小子,早就想揍他了,顽劣无礼,都藏进了伎女的衣柜里,打多少下也不解气! 那高公子疑惑的看向身旁的小厮,小厮一旁看着也觉有趣,小声道,“这孩子是说过他娘让他来找爹,就放他进来了。”高公子这才微微颔首,笑着劝解道:“小孩子不知礼数,要教训也不急在一时,王兄这又是何必?” 王英这才哼了一声,沉喝道:“站好!站没站相!” 竹儿委委屈屈的站直,不住的揉着身后,“爹。” 高公子拱手笑道:“礼物已经送到,高某就不打搅王公子的雅兴了,告辞。” 王英点头,“王某教子不严,见笑了。” 眼看高公子下了楼,王英淡淡的道:“我也不多叨扰了,雅岚姑娘,告辞。” 雅岚看着竹儿,眼底几分释然几分温柔,她微笑,“怎么了,真疼啦?” 竹儿连忙一挺胸脯摇头,“不疼!雅岚姐姐,你还欠我一盘醉虾呢,等我下次得中归来,你别忘了!” 雅岚一怔,竹儿已经追着王英下了楼。她呆呆的看着楼梯口,良久一声轻叹。人言三爷虽然刻薄寡恩,冷血无情,却是最重信义,她信了,也认了。 “我又帮了你一次忙,你该谢我什么?”竹儿跟在王英身后走问道。 “谢你?谢你一顿板子!”王英气笑不得的,“说吧,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玩了?” “谁说我是来玩的?我是要赴京赶考的!再说了,我这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竹儿不满的嘟囔,“你还没打够呀,早知道就不帮你了。” “你不好奇是什么事情?”王英笑了揉揉竹儿脑袋,问道。 竹儿嗤笑,“好奇。好奇有什么用,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反正咱俩相处那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呢,你肯定不会干什么坏事就对了。” “什么你呀我呀的,有没有点儿礼貌?”王英看着竹儿天真的神色,微微一怔,埋怨道。 “那我不管,你还欠我一个承诺呢!”竹儿耍赖道:“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唔,那你想要什么?” “早听闻楼外楼的菜品是江南一绝,正好我饿了,你要请我吃饭!”竹儿想也不想便说道。 “就这个?”王英好笑的问,“你想我请你吃饭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弯子?再说了,你爹给你的银子,也够你挥霍的了吧?”这样的商户之家出了这样一个孩子,可不是该宠上天了。 竹儿微微一怔,黯然的,“我爹他还不知道呢,哪来的银子给我。”就这些,还是他当初带上襄山的一些银两。 王英看竹儿黯然,微微怜惜,逗他道:“怎么,我刚才真的下手重了,打疼你了?” “哼。”竹儿想到那自己凑上去的几巴掌就来气,不肯说话。 “行了,我请你去楼外楼吃饭,你爱吃什么点什么。”王英笑道。 竹儿忍不住欢呼一声,“这还差不多!” 真是小孩子,再聪敏也只是一个孩子。这小子,十二岁的衡文书院推荐的考生,楚云潇亲传弟子,挨了打也是一脸的不高兴,提到吃也不过一脸惫赖模样。王英笑问,“我也是要去京城的,正好和你同路,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 “才不。”竹儿立马摇头,他身后还疼着呢,天知道眼前这位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又打自己一顿。再说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 “咱们一起走,我保证你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地方的美食趣物,如何?” 竹儿抬眼看了王英一眼,心里倒是几分感激,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的。竹儿犹豫了问,“那你不许打我?” “只要你不出格,就不打你。”王英笑了保证。 夜已经深了,恼人的秋雨依旧没完没了的下着。湛卢默默的跪在王英身前,低头不语。 “这账本,你连夜送往京城,不得耽误。”王英冷淡的吩咐。 “三爷不可!”湛卢抬头道。 “我不会有事,他要的是账本。”王英轻声,“老爷子派我下来查他的心腹,我若有万一,他不好交代。”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就会发现雅岚已死,线索已断。而你,早就进京了。”王英轻笑道:“至于我,大可以陪着竹儿一路慢行。” “还有这个姓高的,哼,好大的威风。且让他蹦踏几天。”王英嘴角露出冷酷的笑意,淡淡的道。 “竹儿少爷?”湛卢试探的问,却发现王英沉下了脸。 “你想什么呢。”良久,王英淡淡道:“楚先生弟子,衡文书院得意门徒,又是这么小的年纪。只凭这个,爷也该厚待他。” 湛卢想要开口,他看得出来,王英口中所谓的“厚待”是不一样的,不是对下属的拉拢,更多的是对晚辈的关心。然而他在王英冰冷的目光中也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三爷保重!” 17.江流天地外 滔滔江水寂寥旷远,远帆飘摇,仿佛在天之边。夕阳安静地悬在远方的山峦,江面上,风用手指拨响了涟漪的琴弦,倒映出孤鹜寂寞流动的影子,共落霞齐飞。 竹儿坐在马背上任马儿缓缓前行,眺望江天。 “竹儿,快点儿!再迟就赶不到小镇上了!”王英调转马头看竹儿懒散的模样,扬声道。 竹儿撅了嘴道:“不跑了,就在前面的村子里将就一宿吧。我跑不动了!” 王英沉下了脸,“说嫌坐船絮烦要骑马的是你,现在又跑不动了?” 竹儿眨了眨眼,小声的,“真的跑不动了,再这样下去,腿都磨要破了。” 王英一愣,倒是忘了,这么大的孩子骑马这么好已经难得了,但要高强度的赶路,倒是他苛责了。只是今儿下午一路走来都没有像样的镇子,不赶路就只有借宿村子里。他放缓了声音道:“再赶一个时辰路,咱们到镇子上,给你买糖人点心。” 竹儿却是赌气般的干脆下了马,“反正我就是走不动了,要走你走,我不走!” 王英沉着脸看他,也不说话。竹儿转转眼珠,讨好般笑道:“你看这儿江天一色,风景多好啊。再说了,就算是再赶一个时辰的路,也未必就一定碰得到镇子呢。” 王英无奈的叹息一声,指着前面的村子,“走吧。” 这是一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和所有江边的农户一样,村子里的人靠种田打渔为生。王英直接找到了村长家,议定价格住宿一晚。也就在他一转身的功夫,竹儿已经没影了。 “小哥儿是您儿子吧,他说去江边玩儿了,多乖巧的小娃娃,您真是好福气。”当家的主妇一手拎着一只鸡,一手拎着一把菜刀笑道。见王英面色阴沉,补充了句,“您放心,咱们村里的小子都在那儿玩呢,过会儿就会回来吃饭了。这小小子,哪里有不贪玩儿的。” 王英淡淡的,“他不是我儿子。”那主妇一愣,就见王英已经转身回了客房,不由得摇头不解的,“不是就不是,这是怎么了?” 随着天边的暮色加深,小村子飘起了阵阵炊烟,到处可以听到当娘的唤儿子吃饭的声音,一时间村子里的小子如同倦鸟归巢般飞奔进自家院子。 村长家的饭菜已经摆好了,因为有客人,吃的是白米饭,桌上还有一只鸡。 “娘!我饿了!”一个小小子一回屋就直冲饭桌,被他爹喝住,“阿根,没看到有客人吗?” 阿根悻悻的放了手,一面巴巴的看着桌上的吃食一面不住口的道,“娘,竹儿哥哥可厉害了,连小武哥都比不过他!他能一连打十几个水漂呢,水里的功夫也是最好的!他在咱们这儿待多久呀,我要竹儿哥哥教我。” “叫我大哥!什么竹儿哥哥,听着就像娘娘腔,再叫,我可就叫你阿根妹妹了啊。”竹儿穿了件麻布短褂,一条及膝的麻布裤子,一身短打扮,活像个渔童。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下了手中干燥的绸衫。 “可是小武哥比你大呀。”阿根辩解道。 竹儿才洗了手起身,瞪了眼正要说话,就听到王英淡淡的问,“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他的小武哥输——给——我——的!”竹儿故意拖长了声音,却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哎呦,你这孩子可真是淘气了,这么冷的天呢。”当家主妇不由得埋怨了一句,旋即道,“好了好了,吃饭吧。” 竹儿端了碗夹菜,“饿死了。”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活像小饿狼。说也奇怪,竹儿虽不是生在权贵之家,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就算是山上清淡,饮食也很精致,偏偏这孩子也不嫌弃粗糙的农家吃食,一样吃得开心。当家的主妇看着觉得欢喜,夹了鸡腿进竹儿碗里,“快吃,瞧这小子,就是个精神的。会吃才会长个儿嘛。” 阿根看了抬头,“娘,我也要!” “乖,那是客人的。” “你叫我我一声大哥,我的这个就给你。”竹儿逗阿根。阿根眼巴巴的看着竹儿筷头的鸡腿,“大哥。” “哎,这就对,真乖。”竹儿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大哥疼你!” 王英已经放了碗筷,淡淡道:“慢用。”竹儿习惯了他在人多时候的冷淡漠然,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头也不抬。 入夜了,小小的屋子燃起油灯,竹儿和阿根坐在榻上听阿根爹讲青龙江的传说故事,不知道哪里传来哀哀的哭泣声,随着夜风灌进,阴惨惨的。竹儿疑惑的问,“谁家女子啊,怎么哭得这么凄惨?” “唉。”村长叹了口气,“还不是得水家的丫头,明天嫁龙王爷哩,今儿晚拜别她老子娘。” “作孽呦,水灵灵的一个丫头,就这么喂了青龙江。”当家主妇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红着眼抹泪,“得水媳妇哭得泪人儿似地,你说还好咱家没养丫头,不然万一……可叫咱们咋么活呀。” “瞎说!当着孩子的面呢!”村长呵斥道,“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咱们每年都不是这么过来的?不只咱们村子嫁丫头,其他几个村子不一样要嫁?能嫁给龙王爷,那是他家的造化,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竹儿听得惊诧,“嫁龙王爷?”这个地方还有这样的风俗吗?那不是白白糟蹋了几条人命? “是啊,请龙王老爷保佑咱们风调雨顺,不要发怒,保佑咱们安安稳稳的打渔。”村长见自家婆娘那止不住的泪不由来气,“哭哭哭,就知道哭!阿根你听着,将来只许给爹生孙子,不许生孙女儿,听到没有?!” 阿根呆呆的,“哦。”当家主妇听得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个老鬼,这生孙子孙女还由得你呀?” 村长一瞪眼,“要是个丫头就送出去养,咱不养!送镇上去!” 竹儿见故事没得听了,便也转身回了客房,看王英正坐在床上看他,心虚的吐了吐舌头笑道:“还没睡呢?” 王英淡淡的,“明天一早赶路。” “就不能晚点儿?”竹儿央求,“吃了午饭再走吧,我腿疼。” “不行!” “你冷漠!”竹儿恨恨的嘟囔道。 “这事情你管不了,沿江的百姓祭龙王爷,那是风俗。”王英淡淡的道,知道竹儿打的什么主意。 竹儿不说话了,兀自换了绵绸里衣翻身上床,“我要睡里面。”这倒不是竹儿喜欢靠着墙睡,而是竹儿晚上睡觉不老实,动来动去的,而睡觉不老实对于他和王英来说实在是个问题。刚开始和王英住店的时候王英都是要的两间客房,竹儿还觉得奇怪,王英这是太过浪费银子了吧。可是上次他们实在赶不及路借宿农家,俩人无奈的睡一张床竹儿才明白,眼前的王叔叔睡觉太过惊醒,他迷糊间一个翻身就感觉到有手锁在他喉间,杀气冰冷。竹儿倏然惊醒,对上王英惊疑的目光,受了惊吓的竹儿安慰王英,“没事,是我。”王英这才回过神,淡淡的问他,“怕了吗?”竹儿眨眨眼睛,埋怨,“你吵醒了我,我明天早上要补眠,中午还要吃镇上的九层玉带糕。”王英沉默片刻,看着竹儿天真的小脸上隐约几分同情和小心翼翼,微微恼怒的“睡觉!”接下来的三天王英都是冰冷的神色,害得竹儿气闷不已。所以这一次不得已睡一张床,竹儿很自觉的靠了墙睡里面。 王英看了竹儿一眼,拉了被子道,“早点休息。” 竹儿靠着墙尽量往里面缩着身子,想要入睡,却被外面有一阵没一阵的哭泣声吵得心慌,他试探的问,“睡着了吗?” “没有。”王英的声音淡淡的。 竹儿忽然翻身坐起来问王英,“如果我有办法怎么办?” 被子里灌进一阵冷风,王英恼怒的,“睡下!” 竹儿哦了一身躺下,继续问,“如果我有办法呢?” 王英略微诧异的看了竹儿一眼,“你想怎么办?” “如果我有办法,咱们就不骑马了,改坐船,怎么样?”竹儿胸有成竹的笑了问。 “好。”王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睡吧。” 清晨的青龙江边带了一丝寒意,江上的晨雾间一切都显得有些清冷。几个女子盛装坐在铺了红绸的床上,目光麻木冰冷。周围全都是男子,一样的面无表情。 主持仪式的是一个大巫,在念了一通长长的祷文之后,就要让人把床连同女子一并放入江中。 “且慢!”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在这诡异而庄重的氛围中显得特别突兀,正是竹儿,“家师曾言,龙王爷喜好健妇,不知这位前辈为何要送几个蒲柳之姿的女子给龙王爷,莫不是存心惹得龙王爷生气?” “哪里来的小儿,好大胆子!”大巫变色道:“此等场合,岂是你小儿该来的地方?!” 竹儿神色端谨,静静的看着大巫,淡淡笑道:“前辈不信?前辈所念祷文,家师亦曾经教过晚辈。”说罢,他一字不差的背出了方才听到的祷文。 听到竹儿念诵得一字不差,连神态都颇有几分相似,原本准备擒住竹儿的百姓犹豫了看着大巫没有动。心中隐隐还有几分担忧:若这小娃儿说的是真的,那这好不容易定下的人选岂不是又要变更,如此一来还不知会不会轮到自家遭殃呢。想到这儿,许多人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几分凶狠。 竹儿仿佛感受不到众人各异的目光,静静的看向大巫,问道:“如何?” 大巫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孩子,如此晦涩繁长的祷文,若不是真的有所了解,他一个小孩子哪里能背得如此上口?!只是他不过是一个偏远地区的巫师,平时靠了这些赚些银子,这孩子,或者说这孩子背后的“师父”究竟是什么意思?想到这儿,他收敛了咄咄逼人,放软了声调道:“敢问尊师名讳?” 大巫这话一出,就是承认了竹儿的来历,周围的百姓不禁一片哗然。倒是那几个女孩子的家属流露出几分期盼神色。 竹儿却不理他,为难的道:“许是小子记错了,龙王爷前几年喜欢健妇,这几年却喜欢柔弱少女了呢?这该如何是好?”他故作沉吟的低头思考,周围百姓随着他的神色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哎呀,有了。”竹儿忽然展颜一笑,“不如前辈您去问上一问,不就清楚了?也好让龙王爷满意,保佑咱们风调雨顺呀。” 大巫面色一变,想要开口拒绝,却忽然惊恐的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的沉默在众人眼中成了默许,竹儿噩梦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前辈这是同意了?还请两位兄弟抬前辈入江!” 大巫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在众人眼里便成了自愿。过了许久,大巫还没有上来,众人心中都有了些慌乱。眼看就要正午,竹儿依旧站在江边,江风过,吹起少年的袍角,如松如玉。他的目光落在大巫的助手上,“前辈怎么还没有来?你去催他一下吧?” 那助手面色惨白的看着竹儿,忽然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竹儿忙避开,轻声提醒他,“你是在给你师父叩头吗?他是不是告诉你他要陪龙王爷一段时间,龙王爷一高兴,就不娶亲了?” 那助手一愣,忙不迭的点头,“是,就是这样。” 竹儿埋怨道:“你干什么不早说,害我们等了这么久?”说着,他朗声道:“大巫传话,龙王爷不娶亲了!乡亲们请回吧!” 众人惊喜中带了惶惑不安,看向大巫的徒弟。那助手一咬牙站了起身高声道:“家师方才传音,龙王爷不娶亲,但每年仍需果品牲畜,断不可少!” 王英远远看着众人麻木的神色中带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仿佛有了那助手的一句话所有一切就变得心安理得,而看向竹儿的目光也由最初的不善变为敬畏。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然而这一丝冷笑在触碰到竹儿那欢喜的目光时,又转为柔和。 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不值得去做的蠢事,不值得相救的人,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情。可是竹儿做了,他却意外的不觉得厌烦或者不屑。 人群渐散,江边只剩下了竹儿和王英,竹儿蹦跳了跑过来笑道:“怎么样,你该答应我坐船了吧?” “不会好好走路?”王英笑了抚着竹儿的头,“听你的,坐船。不过这次可不许再跟我抱怨了。” “哎呀,刚才站得我累都累死了。”竹儿不满的嘟囔一句,“谁抱怨了。” “那个大巫,不该留着。”王英淡淡的说。竹儿微微尴尬的撇过头去,他点了那大巫的穴道,不过几分钟就会自行解开,他料定那个大巫吓破了胆,不敢在此地上岸,所以也就没太在意。这家伙居然看出来了,还责备他。他当然知道那大巫做得恶事不少,可以说是死有余辜,可是他就是不忍心杀他,但这种理由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王英见竹儿那别扭的小模样,不知怎的微微叹了口气,笑道:“多早晚了,还不快走?” 竹儿一愣,挠了挠头问道:“对了,你急不急呀,咱们在常州待几天怎么样?” 王英看着竹儿,“常州?” “嗯,跟爹娘说一声。” “想娘了?” “谁说的,奶娃娃才想娘呢!”被说中了心事,竹儿微微红了脸,“你不乐意算了,先走就是。” “去常州要近两天的水程,你再不快些,晚上就得睡船里了。”王英淡淡哼了声向前走去。 “喂喂,等等我!”竹儿咧嘴儿一笑,赶忙跟上去。 18.红叶晚萧萧 莫向镜里问白头,红颜倾城,经不起岁月一顾。窄小的院子里,钟氏坐在井边,呆呆的看着无波井水映衬出她日渐衰老的容颜,回想这半生的坎坷,不由得幽幽一声叹息。人说色衰日,恩尽时。可是她从来连恩都没有过,又谈何尽呢。她争了半辈子,却终究还是一无所有。她呆呆坐了一会儿,又艰难的提起了水桶,手上磨出的水泡经不起这样的重量,她疼得低呼出声,却只能默默忍受。 她的目标是院子一角的小厨房,可是短短几步路让素来养尊处优的她觉来太过漫长。 “娘!” 钟氏一怔,小院子里已经有半月没个人声了,这是她幻听了吗? “娘!”钟氏缓缓回头看向院门,是竹儿。她默默垂下了眼,仍旧艰难的提着水桶向小厨房走去。 竹儿呆呆的看着娘那一步一挪的背影,红了眼圈。他是偷偷溜进来想给娘一个惊喜的,却到处也找不到娘,他拉了一个小厮问娘在哪儿,小厮一脸不屑的指向莫家最偏僻的角落,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究竟是怎么了?不过才大半年的光景,怎么会这样! 竹儿上前几步抢过娘手中的水桶,“娘,我来!” 钟氏轻轻一笑,“竹儿,你走吧,娘,对不起你。” 竹儿一愣,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口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少爷在吗?” 竹儿看过去,是娘的陪嫁丫头,梨儿。他问道:“梨儿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娘她,她怎么成了这样?” 梨儿看也不看钟氏一眼,淡漠的,“老爷吩咐,让大少爷速去。” “我不去!”竹儿只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娘,咱们走!竹儿带您走!” 梨儿仿佛没看到一般,“话我已经传到,大少爷三思。”说罢,施施然转身便走。 “他就这么不屑再见我一面么?”钟氏忽然涩声问道,神色平静,却不知从哪里透出一种悲戚。梨儿没有理会,没有回头。 “站住!我娘问你话呢,没听到吗?”竹儿喝道。 梨儿脚下微微一滞,这个刚才还叫她姑姑的大少爷,喝她站住的时候,那神情竟也让她觉得不容违抗。梨儿低头一福,“回大少爷话,梨儿不知如何回答。” “你当然不知。”钟氏忽然笑了,带着说不出的冰冷,“你既然背叛了我,怎么还敢出现在我的院子?” 背叛?竹儿看向梨儿,怎么可能?梨儿姑姑是娘的陪嫁丫头,娘有了好东西都会给梨儿姑姑,梨儿姑姑的儿子也是在娘的扶持下做了小管家,在他看来,娘对梨儿姑姑甚至都比对自己要亲近得多。那样情胜姐妹的感情,何谈背叛?竹儿难以置信的问,“梨儿姑姑,为什么?” 梨儿微微不耐烦的皱了眉,答道:“跟着你娘,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这么多年的感情,竟然抵不上所谓的好处?!竹儿才要开口说话,却被娘拉住了,“竹儿,让她走。”钟氏的话平静得带不起一点波澜,竹儿的小手感受到娘手心的水泡,他心疼的回头看娘,嗫嚅了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呵呵,天下人都是一般势利”钟氏看竹儿耿耿于怀的样子,低笑出声,“要怪就怪娘没有用。竹儿,你将来一定要当上莫家少主继承人,只有这样,你才能在莫家堂堂正正的站直!明白吗?!” “娘!您又说这些,竹儿都和您说了,竹儿不稀罕!”竹儿埋怨的说道。 “不稀罕?不稀罕你就甘心平白让给那个贱人生的贱种,让娘永远在这个小院子里么?”钟氏恨恨的道,陌生的神情只让竹儿觉得心酸。 “娘,您听竹儿说,竹儿带你走,咱们走得远远地,竹儿读书,考功名,孝敬娘!莫家爱是谁的就是谁的!”竹儿拉着娘的手,悲愤中含了坚定,“爹对你不好,竹儿对你好!” 钟氏怔了怔,慢慢松了手,她低下头帮竹儿整理衣衫,轻轻的,“你外公外婆在战火中失散了,怕是早就……你爹总算念着这些年的旧情,肯给娘一个安身之所,娘哪里都不会去,娘进了莫家的门,就生死都是莫家的人了。竹儿,你听到了,娘和二姨娘斗法输了,落到这地步也是活该。你爹要见你,你好好回话,不许耍脾气,不要提起娘惹他不开心。听话,你才多大。” “娘!我不见他!您就跟竹儿走吧,竹儿伺候您!” “竹儿,你还要娘再说一遍吗?听话!娘是不会出莫家的门的,除非娘死!” “娘!”竹儿颤抖的目光落在娘仿佛苍老了十年的灰白头发上,“他这样对你,值得吗?” “什么他呀他的,他是谁,那是你爹!竹儿,你记着,你是莫家的嫡子长孙,莫家的一切都是你的,这也是你爷爷生前的意思。娘等着,等着你长大成人,把这一切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都夺回来!娘等着住回莫家主宅的那一天!”钟氏推了竹儿一把,“走吧,去见你爹!” 竹儿有些悲哀的看向娘,值得吗?无论是爱还是恨,值得你这样付出等候吗,娘?!天下那么大,而莫家,这样小。究竟是什么,能让她原本温柔的娘露出这样执拗而近乎疯狂的目光? “呦,大少爷来得可真早啊,平白害了老爷等这么久?”二姨娘尖酸的话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竹儿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跪下拜道:“孩儿给父亲请安。” 莫敬韬凝视着下方的儿子,声音平静,“我有没有说过,你若想进莫家,就当承受家法?” 竹儿冷笑了想说他再不进莫家,带着娘走。耳边却回荡着娘叮嘱他的话,他默默垂下了眼,良久,道:“孩儿甘受家法,还请父亲,能对母亲好一点。” “长辈的事情,是你能过问的吗?”莫敬韬淡淡的道:“来人,把大少爷拖下去,打三十板,以儆效尤。” “孩儿是莫家子孙,所以甘受莫家家法;同样地,孩儿是莫家长子,孩儿的母亲,不该受到如同家仆一般的待遇!”竹儿直起了身子,冷冷地说道。 “呵呵,大少爷怕还是不知道吧?你母亲她差点儿害死了你二弟呢。”二姨娘冷笑,“你二弟他再不济,也是老爷的儿子,莫家的子孙。这谋害莫家子孙,不知又是什么罪?也亏得老爷他仁慈,没有深究。” “人在做,天在看!”竹儿淡淡的瞟了二姨娘一眼,道。 “放肆!”莫敬韬喝道:“谁教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来人!把大少爷拖下去!” 板子的疼痛,沉闷而猛烈,无处躲藏无处发泄的疼痛,像极了竹儿此时的心情,那样深入骨髓的疼。竹儿涨红了脸没有哭,也不肯哭。 “大少爷有一句话是说对了,这人在做,天在看呢。”二姨娘凉凉的声音传来,竹儿忽然悲哀的想,娘说她没有用,其实没有用的该是自己吧?娘说她和二姨娘斗法输了,可是为什么娘身为嫡妻,会输给一个姨娘? 是因为他不讨爹的喜欢吧?所以娘才会输给二弟的母亲。这近两年的时光,爹处处扶植二弟,他又常年不在莫家,还不知道娘受的什么委屈呢,也难怪,娘那样要强的性子,会反抗。都是因为他这个不孝子,让娘受委屈了。 三十板子,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疼痛却是何等的猛烈而持久。竹儿挣扎了起身,听到爹的声音不带一丝疼惜的,“来人,请大少爷去祠堂反省两个时辰。” 竹儿冷笑了甩开扶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他巴巴的赶来常州,得到的,不过只是一顿家法。 莫敬韬看着儿子倔强的神情,微微皱眉道:“既然回来了,为父过两日就带你去拜见承延先生。” 竹儿愣了愣,呵呵,他爹竟以为他是来拜师的吗?或者就算他没有考中衡文书院,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会留下来静心读书吗?竹儿淡淡地,“不劳父亲操心,我已经是衡文书院的学子了,此次来,正是得了衡文书院的举荐,进京赴考的。” “衡文书院?”满院的人都惊呆了,二姨娘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竹儿,“你莫不是被打糊涂了,这样的好消息,怎么不早说?!” “二姨娘不信?”竹儿微微挑眉,“竹儿身上便有衡文书院的举荐凭证,二姨娘用不用看?!” “不,不用了。”二姨娘慌张的摆手,怎么也想不到莫家竟然能出这样一个读书种子,十二岁考中衡文书院,就是举国历来都没有过的吧?她嗫嚅的,“大少爷说是,就是了。” “你的同伴呢?既然路过常州,为何不请他们一起来府上休息?”莫敬韬沉默片刻,问道。 同伴?请他们来做什么,来看自己是如何承受家法的吗?竹儿冷笑了不语。 “怎么,难道你竟是独自一人来的?”莫敬韬惊怒,“胆大包天的畜生,还不去祠堂里反省?!” “算了算了,老爷,大少爷他赶了那么远的路,怕也是累了。您说您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少爷他知道警醒了。文儿他们也知道规矩了,还是让大少爷去休息吧。”一反常态的,二姨娘劝莫敬韬道。 竹儿只是微微不屑的冷笑,看了父亲,“儿子若不来,还不知道娘亲受的什么罪呢。” “莫家家法,从不因人而异,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沉默片刻,莫敬韬沉声道。 竹儿看都没看众人一眼,转身去了祠堂。 偌大的祠堂只有竹儿一个人笔直的跪着,竹儿仰头看到爷爷的画像,仿佛还是记忆中那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挨打都没有哭出声的竹儿,忽然间鼻头一酸。 爷爷,竹儿考上衡文书院了,您看到了吗?竹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竹儿考上了。爷爷,您知道吗,竹儿有多想您。 他究竟该怎么办?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执拗,父亲的残酷与母亲的悲苦;竹儿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无从发泄,闷得难受。 爷爷,您倒是告诉竹儿,竹儿该怎么办呀。 “大少爷,大少爷?”轻轻的呼唤声从门口传来,竹儿回头,是二姨娘。 “大少爷,这个,你娘的院子,我已经派人重新安排打扫过了,丫鬟四人,小厮二人,都伺候着呢。你放心。”二姨娘陪了笑说,“老爷的脾气大少爷也是知道的,他说了不让你娘随意出院门,也不好违背。我都派人告诉你娘了,让她宽心。” 二姨娘的笑容里不知从哪透出勉强来,素来的老对头手下败将忽然有这样一张绝杀的牌,让她连翻本的余地都没有,是不无苦涩的,“你二弟,他是你的亲兄弟,这一年多,也是因为你一心向学,才无奈开始学习家中的事物,才这么点大的孩子,成天随着老爷奔波来去的,我这个当娘的看了也心疼。” 竹儿唇角一丝讽刺的笑,忽然觉得没了意思,他淡淡的,“二姨娘放心,我是莫家长子,无论是二弟三弟,都是我的兄弟。还请二姨娘帮我照顾好我母亲,告诉她,等我回来。” “大少爷何不自己去说?”二姨娘试探的问。 “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去见我娘。”竹儿安静的说道。 夕阳透过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竹儿叩了一个头,“爷爷,等竹儿回来。” 王英正在客栈的房间里闭目养神,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忙出来看,是竹儿。 竹儿小脸惨白的笑道:“王叔叔,竹儿在家吃过饭了,你去吃饭吧。” 王英一愣,犹豫了想问怎么回事,就看到竹儿已经进屋关门。 竹儿踉跄了两步趴在床上,呆呆的看着枕头,再不想动,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觉得口渴,喃喃,“水。” 清凉的水顺喉而下,竹儿忽然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屋子里点灯如豆,王叔叔正拧了毛巾帮他敷身后的伤,竹儿面上一红,挣扎了想要起身,被王英按住,“动什么,你的伤不快些好,怎么赶路?” 王英的神情,复杂中带了怜惜。这孩子,平日里说他两句打他两下都要耍赖叫痛,可是如今受了这样的伤,倒是一声不吭了。 竹儿身后由臀至胫一片青紫,这孩子却仰了头笑,“没事的。” 王英一边抹药一边淡淡的道:“晚饭还没吃的吧?真该打了。” 竹儿一愣,闭了嘴说不出话。身后一阵阵清凉,王叔叔手过之处,伤痛立减,他也知道,王叔叔用的必定是极其珍贵的伤药。 呵呵,原来就连王叔叔都知道疼惜他,可是,他爹呢?是否还在张罗着怎样稳固二弟在莫家的地位? 门口传来敲门声,王英头也不回的,“进来,放在桌子上。” 进来的不是送饭菜的小二,而是莫敬韬,竹儿一怔,挣扎了起身跪下,“父亲。” 王英抬头冷冷的看了眼前的人一眼,转身出了门。 莫敬韬看了竹儿仍旧惨白的小脸,半晌,“屡教不改吗?身上带着伤,谁许你出门的?” 竹儿冷笑,“考试在即,自然心急赶路。” 莫敬韬淡淡的,“那是你不辞而别的理由?”一次又一次,你眼里还有没有旁人?! 竹儿咬了唇不语。 莫敬韬沉默片刻,“出门在外,须知人心险恶,你自己一切都要小心,朝廷的事情,为父也帮不了你了。” 竹儿撇过头去,帮忙?谁稀罕?! 又是一阵敲门声,这次是送饭的小二。莫敬韬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饭菜上,不悦的,“还没有吃饭?” 竹儿淡淡的,“不劳父亲操心。” 莫敬韬端起桌上的粥试了试温度,要喂竹儿,“为父打错你了?这副神色是给谁看?” 竹儿冷淡的,“父亲何必如此,有这个功夫,不如对我娘好一点儿,那毕竟是与父亲十多年的结发夫妻。” “长辈的事情,是你能过问的?”莫敬韬端着碗,尴尬中带了恼恨。 良久,莫敬韬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一个人在外面,哪里都要用得着银子,该打点的要学会打点,外面不比家中,你这样倔强的脾性,会致命。听明白了吗?” 竹儿仍旧只是沉默。莫敬韬微微皱眉想要呵斥,却忍住了。他放了银票在桌子上转身要走,一旁的管家把抱在怀里的茶叶放在桌子上,赔笑,“这是老爷吩咐给大少爷同行的老爷的。” 竹儿忽然从床上跃下,拿了茶叶与银票塞给管家,“拿走,我不要!” 莫敬韬没有回头,声音依然平静,“那是你爷爷留下的,你也不要吗?” 竹儿怔了怔,莫敬韬已经消失在门外。小二探头探脑的进来,“小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竹儿淡淡的,“没有。” “要说小少爷这是离家出走吧?听说您府上的老爷一家一家客栈的问过来呢。这年头啊,为父母的也不容易。”小二还在絮絮叨叨,竹儿已经关上了门,“我要休息了。” 屋子里就剩了竹儿一个人,身后的伤上了药,只是隐隐作痛。月光如水,竹儿看着那精致的茶叶盒,忽然觉得委屈。 夜,依旧漫长。 19.何处异江南 京都的繁华不比锦州,那庄严与秩序中带了高高在上的凌然不可侵犯。巍峨的城门共有三重,把京都分为外城,内城与皇城。每一座城门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那斑驳沧桑的青石经过雨水的洗礼变得圆润,熙熙攘攘的人群与马车各行其道,随处可见的商铺陈列着许多别处见不到的商品,琳琅满目。 桐莠小筑在幽静的小巷深处,说是小筑,其实也不算小了,三进的院子错落着两层的竹屋,至多能容纳三十余人居住,院中多植桂花树,间以竹兰梅菊,藤萝薜荔散于期间,虽无假山,空闲的草地上也零散的堆着各异的假山石,看似杂乱,却别有意韵。 这里正是衡文书院学子在京城居住之所,也是衡文书院的学子敢于只提前五日到京而不担忧会没有住处的原因。 竹儿进京的那一天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十里长亭在火红的枫树中间,早有人在等候王英。王英的神情冰冷肃穆,他指着一个人,“送莫少爷去桐莠小筑。”竹儿问,“你住哪儿,我想去你那儿玩。”王英淡淡的,“我还有事,咱们他日有缘,必会再见。”竹儿想要跟上去,被人拦住,被王英指定的人面无表情的站在竹儿身前,也不说话。 竹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沉默;竹儿又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那人依旧沉默,竹儿沮丧的,“你是木头还是哑巴?” 木头人跟在竹儿身后安静的像个影子,京都的市井繁华热闹,竹儿回头,身后早没有了木头人的影子。只是竹儿敏锐的感觉到有一道气息锁定了他,温和无杀意,想是那木头人的。竹儿吐了吐舌头,好厉害的隐身功夫。他微微失落的想,王叔叔不是普通人吧,那么,他的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了。他不想自己跟着他一起走,是怕自己知道他的身份牵扯上麻烦,还是怕旁人知道他和王叔叔在一起,给他带来不便?兼而有之,是吗?叫了一路的王叔叔,连他究竟叫什么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竹儿有一种受到了欺骗的感觉,微微刺痛。 不远处传来杂耍的叫好声,竹儿好奇的要过去看,木头人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平淡而恭敬的,“莫少爷,请走左边。” 竹儿瞪眼,“你不是哑巴?” 木头人又沉默了。无奈之下的竹儿只好一路在木头人的指点之下来到桐莠小筑的门口,身后早已没有木头人的踪迹。仰头看着清雅的小筑,竹儿忽然就笑了。罢了,王叔叔还肯派人送自己,那至少证明,王叔叔还是那个会陪他吃美食逛美景,纵容他玩笑胡闹的王叔叔,是不是?那就够了。 桐莠小筑的门口植有几棵梧桐树,一树微黄,梧桐听雨,别是愁绪。直到此时竹儿才猛然反应过来,真的到京城了,他还记得爷爷那失落而疼爱的唏嘘,还记得他被爹逼着说出志不在此时的悲愤与委屈,还记得深山读书的心志与枯燥,还记得二姨娘那得意的嘴脸忽然间变成谄媚。如今他真的踏在了京城的土地上,梦想仿佛近在咫尺,他却忽然觉得萧索。 “喂,哪里来的小孩儿,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一声娇斥,竹儿前后左右看看,却没有人。 “说你呢!看什么看,小子,你站在我家门口,也太没礼貌了吧?”竹儿终于在树上看到了骂他的人,一个小丫头正晃着腿吃东西,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竹儿扫了一眼,没有看到梯子,从恼怒转为惊讶,“这么高的树,你怎么上去的?” 小丫头撇撇嘴,纵身从树上跃下,轻轻在树干上点了两点,人如飞燕,姿势优美,“傻小子,呆了吧?” 竹儿眨眨眼,好俊的轻功。就是这丫头怎么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尘啊,脏得像个野丫头。 “喂,傻小子,问你话呢,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你家门口?谁规定这就是你家门口了?这桐莠小筑,偏你住得,我住不得?”竹儿不屑的撇撇嘴。 “你?你是书院哪个教授的子侄,来这里蹭饭吃?”小丫头司空见惯的。 “我是赴京赶考的!”竹儿一挺小胸脯,“蹭饭吃?那是你吧?” “你?赶考?”小丫头绕着他转了一圈,“凭证呢?” “我凭什么给你看?”竹儿哼了声。 “不看就不看,你当我稀罕。”小丫头撇了撇嘴,转身蹿上了树,“这世上从此又多了个迂腐书生,可惜你小小年纪喽。无趣,无趣得很!” “喂!我小小年纪?你是老太婆不成?”竹儿不服气的跟上了树,“你以为这点功夫就只你会呀?唉,我这是无意苦争春,哪像某些人。”身为衡文书院最年幼的学生,竹儿说话很有几分底气。 “你这算什么本事?大丈夫就该马革裹尸,醉卧沙场!”小丫头豪迈的说道,神色中隐隐几分说不出的光华。 “你是女孩子。”竹儿忍笑道。 “女儿家怎么了?”小丫头神色一滞,反驳道:“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你懂吗?!” 竹儿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敢自比前朝巾帼英雄秋慬楠?那位女将军在改朝换代之际,弱质女流誓要力挽狂澜,两军阵前面不改色,奔赴刑场仍旧笑谈自如,羞煞多少男儿汉!她曾经自恨,“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也曾经非常豪迈的写过,“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大气豪放处,世间男儿亦是少有。竹儿还记得师父曾经赞叹过也惋惜过,笑言恨不生同时,不能结交这样的朋友。 “酒儿,酒儿?吃饭啦!酒儿!”竹儿看到一个老翁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哎!来了!”小丫头干脆的从树上跃下,“赵伯伯,今儿来了个臭小子,说是来考试的。” “人呢?又被你给气跑了?”赵伯无奈的,“罢了,京城里也没住处了,他……” “他在树上!”酒儿跺脚,“什么叫又被我给气跑了呀?!” “树?树上?!”赵伯惊讶的,“你把人家扔树上了?” 竹儿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赵伯向上张望,忙也纵身跃下,仰头甜甜的笑道:“赵伯伯好!” “这是衡文书院的推荐文书。”竹儿不无得意的把文书递给赵伯看,不出所料的看到赵伯那一脸惊诧。酒儿故作不屑的撇过头去。 “哦,公子请随我来。” “赵伯伯叫我竹儿就是了,我是住这儿吗?谢赵伯伯!”竹儿看着眼前不小的一居竹轩,布置的大方雅致,咧了嘴笑道。 “公子还没用膳的吧?餐厅在前院,请公子随我来。”赵伯在前面带路,竹儿一脸不高兴的,“赵伯伯,都说了您叫我竹儿就是了!” “呵呵,那我就倚老卖老一回了。”赵伯微微笑道:“竹儿,你可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呢。你家大人呢?回去了吗?” “大人?”竹儿一愣,笑道:“恩,回去了回去了。” “诺,就是这儿了,你先进去,伯伯给你们端面饼来。”赵伯说着转身向厨房走去,竹儿连忙跟上,“竹儿帮您!” 两个人端着面饼水煮白菜进屋子的时候,酒儿已经坐在桌子上开吃了,一面吃一面含糊不清的,“谁知道你要来呀,只准备了两个人的饭菜,没你的,你自己出去吃吧。” “酒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个朋友吗?”赵伯嗔怪的,“你瞧瞧,竹儿多懂事。” 酒儿忿忿地撇过脸去。竹儿见她虽然这么说,桌子上唯一的一盘荤菜却连筷子都没下,不由好笑。他故作豪爽的坐下,“没关系,我比她大嘛,是大哥,对吧,酒儿妹妹?”妹妹两个字拖得特别长,气得酒儿狠狠瞪了竹儿一眼,夹了一筷子肉给赵伯,“伯伯,吃。”两个人过日子,平时也不富足,几天吃一次肉,这在寻常人家也算是小康了。 赵伯笑呵呵的给竹儿夹了菜,“菜色简陋了,你还吃得进?” “怎么会,很好吃呢。”竹儿笑道。 吃完了饭赵伯陪着竹儿收捡行李,其实也就是几件衣服几本书,在一个大的皮箱子里,还有竹儿用惯的笔墨纸砚,各种竹儿搜刮来的小玩意儿和从师父那里顺手带出来的小药瓶。 “赵伯,酒儿是你孙女儿吗?”竹儿没话找话的问道。 “唉。”赵伯叹息一声,“这娃娃,也是个可怜孩儿啊。” “嗯?”竹儿托腮一副听故事的模样。 赵伯一面帮竹儿铺床被一面絮叨开了,“酒儿是蒋大人的独女,五年前蒋大人遭奸邪陷害入狱,酒儿才六岁,听说她在狱中的时候半夜忽然惊醒痛哭,蒋夫人问她缘故,她说平日狱吏要囚犯报数都是到六,今天只到五,爹爹个性刚直,定会先判死刑。蒋夫人当时还怪她多想,结果第二天便知道,蒋大人问斩了。” “虽然后来大家多方奔走,为蒋大人平了反,可是蒋大人早已命赴黄泉,蒋夫人也因为体弱多劳,一病而去,只剩了这可怜的娃娃一个人。” “这娃娃刚救出狱的时候在床上烧了三天,醒来便只是喃喃,可恨她不是男儿身,不能继承父志,不能延续爹爹香火。”赵伯说到这儿,也忍不住唏嘘,“作孽呦,这么点大的娃娃,没爹没娘的。” “后来就整天看到这娃娃一个人不是发呆就是看书,我劝她女娃娃又不考功名,何必如此拼命,她就只是哭。” “还好柳先生刚好路过,听说蒋大人遗孤便来瞧瞧,还破天荒的住了半晚上,也不知和她聊了些什么,又留了好些书,全是些兵法武艺的,这娃娃性子才开朗些,只是,唉,野了许多。”赵伯是看着酒儿长大的,描述间不自觉带了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不过才多大的娃娃呢,开心就好了。” 竹儿呆愣愣的,这丫头竟有这样的身世?难怪,“那她这一身功夫,谁教的啊?” “谁教?酒儿自己对着书练的呀。我们家酒儿可是聪明了。” 自己对着书练的?竹儿沮丧的,赵伯没有习练过武功,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危险,这小丫头片子竟有这样的聪慧?他还以为同龄人里少有比得上他的呢。想柳先生当初怕也只是存了让这丫头知难而退的意思吧? 竹儿在门口看到了酒儿,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上托腮看着远方,远方的京城笼罩在蒙蒙秋雨中,风过叶落,显得有些萧瑟。安静的酒儿独自一人坐着给人一种淡淡的悲哀的感觉。 无父无母的孩子,竹儿黯然的想,难得酒儿经历了那么多,还能这样放肆的笑闹。酒儿是孤独的吧?在这个桐莠小筑里,没有朋友,只有几本书,还有可能会在梦里出现的爹娘。可是她笑得那么肆意,还有那自信的,“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比起酒儿,自己所经历的,也许真的算不上什么吧? “喂!”酒儿叫道:“你在下面看什么看啊?” 竹儿抿嘴儿一笑,翻身上树,“我在看,凤栖梧桐。” “什么?” 竹儿调皮的笑笑,“凤栖梧桐!” 酒儿这回反应过来了,哼了声道:“凤凰那是要飞翔在属于自己的天地的,老呆在梧桐树上,多没意思。” “话不能这么说啊,你怎么不说咱俩聪明呢,选择呆在这梧桐树上,梧桐可是嘉木呢。”竹儿笑嘻嘻的,“不信?我念一首诗你听,好不好?” 酒儿斜眼看着竹儿,“你念吧!”一脸满不在乎心不在焉的。 竹儿清了清嗓子,轻声吟道:“苍苍梧桐,悠悠古风,叶若碧云,伟仪出众,根在清源,天开紫英,星宿其上,美禽来鸣,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和声,卧听夜雨,起看雪晴,独立正直,巍巍德荣.”少年特有的清朗稚嫩的声音在梧桐雨声中,纯粹得不然纤尘。 “星宿其上,美禽来鸣,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和声,卧听夜雨,起看雪晴,独立正直,巍巍德荣.”沉默良久,酒儿轻声的喃喃。忽然她就笑出声来,“喂,你吃吗?梧桐子,炒着吃可香啦!” “啊?”竹儿回过神,接过酒儿手中的梧桐子,这丫头什么意思?这该不会是什么奇怪的味道吧? “怎么不吃?好吃吗?”酒儿追问。 “哦,好吃,好吃。”竹儿小心翼翼的尝了几颗,笑道。 20.楼空弦索冷 斜晖静照,落叶纷纷。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树叶间翻飞,迅捷而干脆,正是酒儿。自从竹儿来了,便时不时会嘲笑她这里领悟错了那里做错了,她气恼之余,也就更加的发奋习武。 说也奇怪,竹儿来了京城一不拜见本次会考的考官和士林长者,二也不去酒楼里和士子们结交探讨,反而见天的没事拉着酒儿大街小巷的窜来窜去,几天功夫倒是把偌大个京师逛得熟悉不少。酒儿嘲笑他不懂规矩,竹儿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累死了,不去不去。 “酒儿,酒儿!” 酒儿恍若未闻的继续习练剑法,一团寒光笼罩竹儿全身,害得竹儿连连后退惊呼,“喂!你偷袭!你不仗义!喂!你小心一点儿,别那么拼命呀!” “怎么样?!”酒儿收了剑得意的,“这回总算是练得好了吧?” “哼,也就那样。”竹儿不屑的撇了嘴安抚怀中的小松鼠,“乖,别怕,咱们不和她玩。” 酒儿惊奇的看着竹儿怀里的东西,“呀,这小东西哪来的?你偷的?!” “我偷得?”竹儿忍不住叫道,“对,我偷的,你不许碰。”哼,我辛辛苦苦从山上抓来的,你说我是偷的! 酒儿瞪了竹儿一小会儿,转身进了桐莠小筑。竹儿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不喜欢?不至于呀,这小丫头究竟是什么做的啊,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她就看了一眼便转身跑了? 竹儿正抱着怀里的松鼠微微沮丧的准备回自己房间,就看到酒儿又跑了回来,竹儿咧嘴儿一笑,“喂,你怎么又来了?” 酒儿不理他,拿了一把剥好的梧桐子给小松鼠,“来,乖,我抱抱,给你吃好吃的。” 竹儿怀里的小松鼠睡得正香,睁眼懒洋洋的看了酒儿一眼,小爪子巴在竹儿身上又睡着了。看着酒儿失落懊恼的样子,竹儿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笑什么,让我摸摸!”酒儿哼声道。 “凭什么?”竹儿意态悠闲的笑问。 “就凭我长虹贯日比你练得好!” 竹儿微微红了脸,长虹贯日动作其实很简单的,当胸一剑,快狠急。只不过因为竹儿年纪小个子矮,这当胸平刺的一剑就变成了向上斜刺,力度角度自然都有了变化。竹儿还把这个当作经验和酒儿分享了的,结果酒儿发现若是面对一般个子的敌人,她只需要抬高手臂就可以了,所以酒儿的长虹贯日练得比竹儿标准得多。 看着比自己小一岁还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小丫头,竹儿觉得简直丢脸丢到家了。酒儿旧事重提,竹儿一声不吭的抱了小松鼠就想溜进自己房间。 “喂,你不会吧?生气了?!”酒儿追了上去,逗竹儿,“赵伯伯不是说了吗,男孩儿长得晚些没什么的,咦,你真的生气了?” 竹儿停住了脚步,害得酒儿差点儿撞在他身上,酒儿正要埋怨,就看到竹儿把手放在嘴边,“嘘,小心吵醒它啦!” 果然,竹儿怀里的小东西被两个小家伙又是跳又是叫的吵醒了,不耐烦的睁开眼,小爪子扯着竹儿的衣服,歪了小脑袋看着酒儿,忽然“吱”的一声跳进酒儿怀里,摆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在酒儿手臂上,看都没看竹儿一眼。 “你!你叛徒!你见色忘义!”竹儿眼睁睁看着小松鼠窝在酒儿怀里安稳香甜的,忍不住叫道。 “真聪明,你早就该弃暗投明了嘛。走,我带你搭窝去。”这下可轮到酒儿得意了。 竹儿原地愣了一会儿,喃喃,“我男子汉大丈夫,不和你计较!”旋即追上去,“酒儿,等等我呀,咱们一起搭!” 两个小家伙一身草屑从厨房里钻出来的时候,暮色已深,却到处都没有找到赵伯的人影,竹儿眨眨眼,“你是女孩子,你烧饭,我去找赵伯伯。” “凭什么我烧饭啊?我对京城比你熟悉,我去找,你烧饭!”酒儿不满的道。 “你该不是不会烧饭吧?”竹儿奚落道。 酒儿面上微微一红,“不会烧饭怎么了?你会呀?” 竹儿噎住,“不会。”然后想了想,“我会烤野味呀,要不我烤松鼠你吃?”哼,叫你个小东西见色忘义! “你敢?!”酒儿跳起来,“你要是敢烤花生,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竹儿嘲笑,“听听你取得名字,花生,下酒呀?” “哼,要你管。”酒儿扭头去厨房,“我记得还有羊排的,我去拿。” “别忘了,还有油,椒盐,辣椒粉,叶桂粉,孜然粉!”竹儿跟在酒儿身后,“算了算了,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当只有你会烤?”酒儿瞪了竹儿一眼,“不信咱比比,谁烤的好吃?” “你又不去找赵伯了?” 酒儿嗤笑,“不找了,他现在一准在等你的同窗们呢!” “这么晚还没回来,想来是等到了,好久没见他们了呀。”竹儿装模作样的叹息,“赵伯伯一定是把咱们给忘了,自己去吃好东西了,唉。咱们真可怜。” 赵伯这两天就开始采买大量食材,算着日子也是每回衡文书院学子到京城的时候,所以每天天不亮就去京郊守着了。 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忽然就都咧嘴儿笑了,向柴房奔去,“待会儿别忘了拿两个馒头!” 赵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小家伙在院子里生起了火架起了柴,拿个铁钎烤肉吃。火光映衬着他们通红的小脸和唇边的笑意,小家伙们一脸一嘴都是油。好端端一个清雅住处被他们闹腾得不成样子,饶是赵伯满心焦灼,也忍不住摇头笑出声,“瞧瞧你们,这闹成什么样子,让人看笑话。” 抬头见是赵伯,酒儿飞奔过去扑进赵伯怀里,趁机把嘴上的油蹭干净,“伯伯,你怎么才回来呀,酒儿饿死了!酒儿实在忍不住,就只好自己烧着吃了。” 竹儿倒是一反常态,斯文的擦干净手和嘴,起身笑着拱手,“各位兄长好。” “竹儿,你带酒儿把院子里收拾一下。刘公子病了,伯伯忙不过来,乖。”赵伯一面说着,一面扶了刘公子。 “刘公子?仲磊?”竹儿一怔,这才发现赵伯扶着一个人,闭着眼睛,气虚体弱的软软靠在身旁人的肩上,正是刘仲磊。 “仲磊这是怎么了?水土不服?”竹儿诧异的去搭仲磊的手,“不像啊,倒像是气结于胸,伤怀难解。他怎么会这样?” “仲磊兄这样子都有十来天了,唉,这都快要开考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 “我现在就去请郎中。”赵伯转身就要出门。 “赵伯伯!天都黑了,大家伙儿也都才来,这都是事儿呢。把仲磊扶到我房间里吧,我有办法。”竹儿开口道。 赵伯还在犹豫,就已经有人问竹儿他的住处在哪了。赵伯怔了怔,这才苦笑。这孩子天天伯伯长伯伯短的叫着,他都险些忘记了竹儿还是个衡文书院的小学生,只当他是自家小孙子般了,听到竹儿这么说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呵斥竹儿别胡闹。 赵伯带着众人去安排住处,竹儿已经把药丸喂给仲磊了。药都是师父师兄塞给竹儿的,自然是上等好药。仲磊不过是忧郁成疾,一时问题倒还不大,不过是清火理气,固本培元。 “你们谁气着他了吧?”竹儿见眼前的两个人面色沉重的看着自己,笑道,“没什么大事,只要自己心情好就成了,这马上考试了,多休息。” “只怕他自己解不开这个心结啊。”其中一个人担忧的道:“我们走到常州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冷香望月的雅岚姑娘自杀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雅岚姐姐?竹儿一怔,想起了那澄湖之上优雅的背影还有温柔的笑意,那一曲琴声悲而不哀。 “雅岚,雅岚……”仲磊挣扎了喃喃,“你答应过我的。” 竹儿忙按住仲磊轻轻的,“仲磊,你醒醒,仲磊?” 仲磊睁眼看到是竹儿,露出失望的神色,半晌,对床边的另外两个同伴道:“仲磊一直生病,害得你们晚到了两日,是仲磊拖累诸位了。承蒙一路照顾,仲磊感激不尽。” “大家都是同窗,仲磊你说这话就生分了。” “仲磊大哥有我照顾,你们赶了那么久的路,定是乏了,先休息去吧,这里有我。”竹儿说着转身倒水,“你没什么问题的,只放宽心,休息两日就好了。” 看着房间里只剩下了竹儿一人,仲磊挣扎着下床,“不必了,我自己来吧。” “你别动呀,这不是有我吗?你只管躺好就是了。”竹儿埋怨道:“难怪你能病了十来天,就这么逞强的?” “不劳你操心。”仲磊淡淡的说。 竹儿这才发现仲磊的神色不对,他奇怪的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他和仲磊同年进的衡文书院,关系要比旁的同窗亲近许多。 “你究竟和雅岚她说了什么?你的信送到了吗?”沉默良久,仲磊红了眼圈,“她是为情自杀的,我明明告诉她,等我,等我回来娶她,她怎么可能自杀,怎么可能?!” 为情自杀?竹儿怔住了。呵,那个温柔的大姐姐,她能忍着思念对他说,告诉磊哥,安心应考;能从容的对不速之客道谢;能弯下腰淡笑了对他说,“怎么,真疼了?”他分明记得雅兰姐姐那一丝释怀的笑意,还有看到信后幸福的表情。怎么可能,那个身在风月场上却仍旧心志高洁温雅从容的大姐姐,怎么可能会去自杀,她还没有等到她的磊哥,怎么可能就会生无所恋了? “我什么也没说!她还要我给你带话,说要你安心应考!”竹儿低声辩驳,“你就没有查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呵呵,他们说,我不该为了一个伎女耽搁时间,不该为了……损害衡文书院的名声。”仲磊低低笑出声,“我为了她拼了命的去考功名,我说过要给她幸福,可是如今我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是江南名伎,琴棋书画,歌舞风流;他只是一个商贾之子,连冷香望月的大门都难得一进。然而,风月场上多少逢场作戏中,只有他是真心的,他说他去考功名,让她等他,这一等,就是三年。他满怀希望的赴京赶考,只盼着三年花开花落,终于能有个结果,却没有料到等来的是她的死讯,而他甚至连雅岚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家只是劝他,风月场上最是无情,何必为了一个伎女自毁前程。是的,就算雅岚的死另有隐情,谁又会在乎呢?她生前多少人以见她一面为荣,她一缕香魂消散,世人不过一叹。 仲磊挣扎着起身,“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决绝与悲哀,“谢谢你的药,很管用。” “过三天就考试了,你冷静一点!”竹儿高声道。 仲磊平静的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科举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想查清楚雅岚姐姐的死因,想要报仇,那算我一个!但不是现在!”竹儿拉住仲磊,“你忘了么?雅岚姐姐让我嘱咐你,安心应考。她希望你能好好考试,希望你能高中!科举于你,怎么会没意义呢?!” 仲磊怔了怔,苦笑道:“竹儿,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还小,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竹儿轻声,“雅岚姐姐她还欠我一盘醉虾呢。” “也算我一个。”酒儿从房顶上翻进屋子,眼圈红红的,“竹儿,你可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小姐乃是蒋公遗孤,但有万一,仲磊就万死莫赎了。”仲磊躬身,“小姐的心意,仲磊领受了。” “那又怎样?天下事,天下人管得!难不成是你信不过我?”酒儿的话音还有些哽咽。 “怎么可能是信不过呢,咱们两个联手,天下都可去得!”竹儿轻轻拍拍酒儿的肩膀,转身对仲磊道:“眼下你的当务之急便是好生养病,应对科考。仲磊兄放心,等考试结束,咱们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为雅岚姐姐报仇的!” 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仲磊沉默了。随行的十多个同窗,没有一个愿意帮他的,大家只是劝他看开点,不值得。是啊,为了一个伎女,不止不值得,传出来名声也不好听。那些或者冷漠或者不痛不痒的劝说让他只觉心寒。他当然明白,同窗一场,人家肯一路照看他就已经是情分了,他只是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心冷。可是这两个孩子就这么毫不犹豫的说要帮他。 如此恩义,何以为报。 21.帘外五更风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清冷的月光洒在窗前,竹儿骑着被子正睡得香甜,嘴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呢喃。 “喂,竹儿,臭小子,你醒醒呀!” “吵什么。”竹儿不耐烦的翻了一个身,“才考完,你就不能让我睡会儿呀。” “你再不起来,刘仲磊就要走了!” “走就走,关我什么事。都是那帮家伙,害得我这几天紧张死了,不行,你别推我!我打死都不起来!”竹儿耍赖的一卷被子蒙住了头。 “咦,柳叔叔,您怎么来了?您坐,竹儿?他还在睡觉呢,都睡了一天了,是,我去拿板子来。” 竹儿忽然一下坐起来,“我起来了,别拿板子!”抬眼看到酒儿遏制不住的笑意,迷迷糊糊的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蒋涵雨,你个混蛋!” “喂喂,没时间陪你小屁孩玩儿,刘仲磊现在就要去锦州,怎么办?”酒儿躲过竹儿扔来的被子,正色道。 “现在?”竹儿惊讶的,“他不等榜单了?” 酒儿摇头,“他的样子……唉。” 竹儿连忙找衣服,“我穿衣服呢,小丫头出去。” “你当我愿意看呀,比我矮还比我瘦,哼。”酒儿不屑的道,“再说了,你已经春光无限了,还怕我看?” 竹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穿着个小衣光着个身子呢,他怪叫一声要找被子,然后想起来被子早在他醒来的一瞬间投奔酒儿而去了。 竹儿悻悻的穿着停当奔出院门,看到刘仲磊月下孤独的背影,他愣了愣,追上去,“仲磊!仲磊你去哪儿?你不等放榜了?” 刘仲磊脚下微微一顿,回身笑着拱手,“不必了,我已经考过了,就足够了。竹儿,咱们,后会有期。” “还有殿试呢。”竹儿喃喃,“你不等殿试了?” 刘仲磊一滞,沉默不语。风卷起落叶迎面打在衣衫上,他淡淡的,“不了。就算我考中了又如何?是外放一个知府知县,还是运气好一点,留在翰林院熬资历?无论怎样,对眼前的局面都是一点帮助也没有的。然而,我若再晚回去,只怕,只怕世人早将她遗忘了,我怕到时候,再也找不到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刘仲磊的表情太过平静,平静得令人恻然。良久,竹儿轻声,“锦州是什么地方?江南城镇之首。冷香望月又是什么地方?江南乃至全国风月场里的状元居,权贵云集交结之地,势力盘根错节。雅岚姑娘在冷香望月,是何等地位,她因情自杀,冷香望月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红的名伎自杀,何等大事,却如同石沉大海,带不起哪怕多一点儿的波澜。若不是雅岚姐姐确是自杀,便是这背后的势力太大,冷香望月不敢惹,也惹不起。刘大哥,你想想,都这么多天了,若真是……只怕现在回去也没什么用了。京城乃是权贵云集之地,能有这样势力的,多半也就在京城了。” “所以。刘大哥,你不能走,也不该走。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果真牵涉到京城势力,最近必会有变动。咱们只要留心,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的。” 刘仲磊沉默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多谢提醒,我这是关心则乱了。”他说要帮自己,竟然是真的,不是一时之意气。 被吵醒了的竹儿一时半会儿的还睡不着,他随意的靠坐在梧桐树底下挥手,“你去睡觉吧。多大点事,咋咋呼呼的。” 酒儿瞪了竹儿一眼,坐在了竹儿身边,“你想得倒是轻松,只怕是留在京城也无济于事。” 竹儿斜眼看了酒儿一眼,“唔,你怎么知道。老实交代,这些天我忙着考试,你去哪儿了。赵伯说你整天的在外疯野。” “哼,我疯野得过你?”酒儿最听不得竹儿这样说话,“我去哪儿了,要你管?” “唉,你以为我愿意啊?谁叫我比你大呢,哥哥嘛。”竹儿装模作样的叹息。 “貌似你还没我高吧,哥哥?”酒儿不屑的拖长了声音,旋即收敛神色,手中扯着落下的梧桐叶,“你觉得所谓的大势力,会是哪些?四大世家,还是……皇家?” “恩?怎么了?”竹儿挑眉问,“你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到这上头?皇家?雅岚姐姐好端端的怎么会牵扯上皇家?” “我这些日子去找了咱们书院的一些叔叔伯伯,还有爹原先的门生故友,他们口风很紧,讳莫如深。” “你你你……你和那些你口中的酸儒,你的叔叔伯伯们聊一个伎女?”竹儿目瞪口呆的,“小生甘拜下风。” “莫行秋!你个混蛋!你想哪儿去了!”酒儿气呼呼的,“旁敲侧击你懂不懂,能留在京城的几个叔伯,都是不简单的。可是他们连对我一个小女孩都谨慎有加,不肯多说半句,可见事情有多棘手了。那是他们根本不肯去触碰的事儿,能有这个势力的,除了四大世家,也就只有皇家了。不,就算是四大世家,单独拎一个出来也不至于让那些叔叔伯伯们如此忌讳。” “你还知道你是小女孩儿啊……”竹儿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啊,我说,下次这种事情让我去做就好了。”竹儿赔笑。 “你?”酒儿不屑的翻个白眼,“你比我高还是比我多张嘴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讨厌应付这些局面了,巴不得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装猴子。” “你才猴子,再说了,只有乌龟才是……”竹儿忽然住嘴,悻悻的哼了声。自从他出了考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衡文书院出了个十二岁的考生,未来的少年进士。竹儿还没有回桐莠小筑呢,请柬就收到了一大摞。他偏偏生性最喜欢两三个朋友一起自由自在的玩耍嬉戏,讨厌这种不咸不淡的聚会的。虽然他也知道这是“拉帮结派”必须的过程,可他就是讨厌。所以竹儿现在想到那些金红色的一堆就头疼。 “所以,就算是留在京城,就算是真的查出了什么,想要报仇,只怕也是很困难的。”酒儿轻轻的叹了口气,旋即又笑了,“不过,只要有心,总能成功的。” 看着酒儿自信的神情,竹儿伸了个懒腰,“唔,对。” “喂,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啊,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酒儿不满的推了一下竹儿。 “山人自有妙计。”竹儿抿嘴儿一笑,故作神秘的说。然后趁着酒儿还没反应过来,飞一般跑进自己屋子,“酒儿,酒儿妹妹,我真的好累好累了,你千万别来吵我啊,让你哥哥睡个好觉!等我睡醒了我就告诉你!” 竹儿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还是被饭菜的香味给唤醒的。他一手春卷一手烤鸭,嘴里还叼着个烧卖,含含糊糊的,“怎么不见仲磊哥啊?” “人家一大早就出去了,裕王爷有请。哪里像你,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酒儿一面从竹儿筷下抢所剩不多的烤鸭,一面道,“说也奇怪,你说你这仲磊哥该不会是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背景的吧?” “唔,有啊,有你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呃,当我没说,你别把烤鸭拿走呀。”竹儿伸手抢了两块烤鸭,满足的叹息,“要说烤鸭呢,这焖炉的就是比挂炉的好吃。” “说正经的呢!裕亲王府门槛儿极高,裕王爷御下严苛,又向来刻薄冷面,等闲不收门人的。京城里就算是有想走王爷门路的士子,多半也会去温文谦雅的定亲王那儿,谁个敢去找裕亲王?裕亲王掌管吏部,多少人见了他小腿肚儿都打颤呢。” “既然这样,谁还找他去?”竹儿不知怎的有些沉闷,趴在桌子上问道。 “怎么没有?裕亲王爷门人虽少,可是各个的有出息啊,这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啊。所以说仲磊大哥不简单,今年的主考官就是裕王爷门人。我敢保证,仲磊大哥一定是唯一一个入了裕王爷眼的。”酒儿感叹道,“说不定事情能有转机呢。” “谁说他是唯一一个?”竹儿挑了眉淡淡的问,酒儿正要说话,竹儿已经伸了个懒腰,“我去睡觉了,你慢慢吃。” “吃了睡,睡了吃,你比花生还要懒!”酒儿嘲讽,可惜竹儿半点反应没有的直奔周公而去。 裕亲王府与定亲王府只隔着一条深巷,却判若两地。定亲王府络绎往来,热闹非凡;而裕亲王府则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竹儿一身柳黄色长衫,外罩着银白暗花缎褂,稚气中透着沉稳,儒雅中不乏英气,长身玉立的模样看去真有几分翩翩少年佳公子的风范。他向门人递上拜帖,温文的,“学生衡文书院莫行秋拜见裕亲王爷。” 裕亲王府的门人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稍等,就有人把他带进了大门旁的小屋里奉茶。竹儿不由叹息一句,他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御下有方了。 “公子,王爷有请。”小厮低眉顺目的躬身带路,竹儿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亭台楼阁水榭花厅,大气从容中透着清雅,他压抑住了好奇心,目不斜视的跟着小厮向前走。 “学生莫行秋拜见裕王爷!”竹儿恭恭敬敬的跪下道。 裕亲王见他的地方是水边的一座石舫,里面传来淡淡的声音,“进来吧。” 有小厮挑起门帘,竹儿恭谨的弯腰而入,旋即松了口气,裕亲王爷一身便服正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王叔叔。 竹儿还记得他在冷香望月偷听到雅岚姐姐托付给了王叔叔什么事情,还把刘大哥的信给了王叔叔看,他事后回想起来,便觉得有蹊跷。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去哪里找王叔叔,而刘大哥是被雅岚姐姐托付给了王叔叔的,王叔叔必定要见他,所以竹儿一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只是竹儿没有料到他的王叔叔会是当朝的亲王。 “怎么,不说话了?”裕亲王淡淡的笑了对竹儿招手,“来,过来,瞧瞧我吩咐人给你拿了什么来。” 竹儿凑到裕亲王身边,拖长了声音,“谢王爷!”小手已经探进了摆在桌子上的碟子,各色糕点糖果,甜而不腻。 “臭小子,你知道这里是哪吗?你就敢随便的递个拜帖,不怕我让人把你拉出去打屁股?”裕王爷揉了揉竹儿的头,“你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 提到正事,竹儿擦了擦嘴仰头问道:“雅岚姐姐死了,你知道吗?” 裕亲王面色微微一沉,“是因为刘仲磊?”我说你小子怎么好端端的就能来找到我呢。 竹儿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小声的,“雅岚姐姐死得冤枉,我们想要替他报仇。我猜你知道点什么,就来找你。” “报仇?”裕亲王皱眉,旋即冷淡的,“她不过是因情自杀,何来报仇一说?” “她不是!那封信你也看了,你应该清楚的!”竹儿反驳道。 裕王爷忽然沉下了脸,冷肃的,“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如此放肆?!” 竹儿愣了一下,拉住裕王爷的手撒娇,“我知道错了,可是你不知道,仲磊他都快疯了,你就帮帮我们吧,好不好?” 裕亲王仍旧冰冷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竹儿慢慢的沉默了,良久,他几步走到裕王爷身前,恭谨的跪下,“学生放肆了,王爷治罪。” 呵,我早该知道的,我算什么?一个你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告知的人。那已经不是他的王叔叔了,而是当今皇上的嫡子裕亲王爷。 “下不为例。”裕亲王的神色这才微微缓和,颔首道,“起来吧,不必如此拘束。” 竹儿仍旧垂首恭敬的站在下手,面上温雅的表情恰到好处,却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疏远。裕亲王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淡淡的,“我让下人陪你在花园子里玩玩?” “谢王爷美意。学生另有他事,不便久留。”竹儿躬身道。 看着竹儿走远,裕亲王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他。” “是。”湛卢轻声,“大爷派人去了常州。” 裕亲王一愣,旋即笑了,“让他查。” “三爷?”湛卢不解的抬头,然后垂下了眼,“那个刘仲磊,只怕不好驾驭。” “多情种子啊,这样的人,往往也是极致无情的。本王,要亲自上。”裕亲王身子微微后靠,淡淡的,“今年的名次,把他和竹儿换一下。小孩子,年少气盛难免骄纵,考不理想也是有的。将来外放在地方知县,历练几年再说。” “可是,三爷不是说……”湛卢忍不住开口,主子对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心思?若是拉拢利用,紧要关头何苦外放?若是真心,又为何不察不问? “过个几年,他一样能为本王所用。”裕亲王的声音低沉,却带了说不出的杀意与决绝。 夜里起了风,竹儿被萧萧风声惊醒,忽然就睡不着了。他披了衣服起身关窗,细碎的桂花黏在窗棂上,竹儿当风而立,呆呆的看着庭院,残香犹在,好花难寻。 良久,竹儿翻出桌上的请柬,一封一封的翻看,当看到定亲王时微微停顿了片刻,郑重的抽出这张请柬,放在一旁。 22.夜窗听暗雨 长天去雁遥,红叶满寒溪。 寂寂庭阶上坐着一个十余岁的少年,竹青色细缎长衫,鹿皮小靴,清雅不凡中透出几分稚气,青青竹色在一片酡红中悦目却不显眼。他的手边是银质的酒壶,正和他身旁的人对饮。 与少年对饮的人四十余岁年纪,衣着寒酸落魄,显得有些落落寡言。 “原来你在这儿啊,走,大家可都等着看看今科最年轻的准进士呢。”一个儒衫青年笑了道。 竹儿微微一笑,“马上就来。”回头笑道:“你还欠我一首诗,改日我去你家玩儿。” 那中年喝得醉眼朦胧,也不知听到了没有。走在竹儿身前的青年好心提醒道:“他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落魄,也就定王爷心肠好不计较他来蹭吃蹭喝,莫小兄弟前途无量,还是莫要交错了人。” 竹儿愣了愣,笑道:“多谢。”在他心里,那中年男子虽然落魄,却见识不凡,大江南北许多地方都去过,谈吐确实不俗了。再者说,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胸襟气度岂是等闲可比? 那青年见竹儿不信,补充道:“他呀,几次科举不中,四处投名帖,偏偏诗文一股寒酸气,没有哪家权贵看得上眼。四十大几的人了,连自己的饭食都照顾不周全,更别谈妻儿的了,要说他爹也是官身呢,没少在他身上花心血,可惜给他的银子都被他四处游历给玩掉了。只是可惜了他家夫人,也曾是大家小姐的。如今放眼京城,就是他家亲戚都不屑得理会他了。” “他就不肯改变自己的诗风吗?”那中年诗文竹儿也听他念了一些,多半是言民间疾苦的,竹儿虽然涉世不深不曾了解,却也知道京城最忌讳这些了。哀啼哭号的,晦气丧气,也仿佛国之将倾,盛世不保。 “谁知道他是固执呆傻得不肯,还是压根只写的出这些寒酸气的诗文。”那青年撇了撇嘴没心情探究,只是一味的催竹儿快走。 竹儿微微一愣,回头看向坐在那里独自饮酒的中年,寒酸落魄的仰头饮酒,却不知为什么眸子深处有一种清明与孤独。这里是定王爷的宴会,宴请京城名流士子,大家成群的一起聊天作诗,他那孑然一身的影子显得愈发孤独寂寥。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只当他是个混吃混喝的落魄书生,连亲人都不屑他不理他,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其苦闷的吧? “快点儿!”不远处的青年在催促,竹儿收拾了心情,应道:“好,就来了!” 潺潺小溪边已经坐满了人,靠近前方给竹儿留了一个位置。竹儿抱歉的拱了手,洒然席地而坐。文人士子相聚,无非就是饮酒吟诗,竹儿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面对各种好奇的目光,却也坦然从容。 不远处一个少年惊慌的打马而来,口中呼喝,“不好了,舜青遇到了黑熊!”众人均是一怔,就有去通知王府护卫的。竹儿眼见来人焦急,知道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许多,翻身上了一匹马喝道:“你带路!” “你?!”少年仿佛不可置信一般问道,眼前的孩子就是传闻中的神童吧?他多大?十二岁?十三岁? 竹儿自信的一抖缰绳,快速的向山上围场飞奔而去,回身三箭正中三片枫叶,呼吸间的功夫就跑得远了,只听到他清朗的笑声,“快些跟上!” 少年一怔,旋即爽朗一笑,打马跟上。留下一众士子目瞪口呆的神色。半天功夫,终于有人回过神,摇头叹息道:“终究是年少气盛,这黑熊岂是等闲?小小年纪偏爱逞强,可惜了。” “方才那少年是柳府的二公子吧?当真如传闻中的一般年少英俊,文武双全。”人群中传来一声赞叹,大家三三两两的坐下,一面担忧的看着围场方向,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四大世家的轶事。 侍卫们先回来的,带着黑熊,鲜血淋漓的滴了一路,侍卫身后是几个受伤的少年,却没有看到柳府的二公子与竹儿。定亲王爷亲自出来给众人敬酒压惊,笑容温和谦雅,“本王下属管理不周,让诸位受惊了!” 定亲王正说着,一只大雁栽在他的面前,发出一声哀鸣。他的笑容依旧不改,拱手道:“何方英雄,好箭法!”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谁敢在定亲王的宴会上闹事?正沉默间,一个清脆的童声带了笑意,“怎么样,柳兄,你输了吧?!我就说了我一定能射中的!”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到竹儿打马而来,身后跟着的是柳府二公子。 定亲王看到竹儿时面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旋即微笑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莫小公子文武双全,实乃朝廷之幸。” 竹儿略微尴尬的看着落在定亲王身前的大雁,下马躬身道:“学生鲁莽,王爷恕罪。” 定亲王含笑扶起竹儿,“哪里鲁莽了,说起来本王还当谢你杀死了这头黑熊呢。” 竹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了不语。 柳二公子大大方方的躬身笑道:“王爷若是言谢,不妨饮尽此杯!” 定亲王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呵呵一笑,“好。” 眼看着定亲王走远,竹儿翻身上马对着柳二公子笑道:“走,你带我去你说的地方!” 二人虽是新交,却如旧友,在一个山谷中间漫步,竹儿如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般肆意的躺在草坪上笑道:“你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吗?” “有,可惜才出生便夭折了。”柳二公子叹息一声,坐在竹儿身旁推竹儿,“喂,坐起来,你这成何体统?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谁?谁看到了?”竹儿无赖的不肯动,“你从来都没有出过京城?” “唔,没有。”柳二公子好笑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那莫小公子能不能给我说说江南风物呢?” “好啊,江南繁华,首推锦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啊。”竹儿漫不经心的道:“冷香望月,你听说过吧?我去过呢,那真的是,美人如玉江山如画。” “锦州?繁华是繁华,只可惜,碰上了一个暴虐贪官。”柳二公子笑了道:“你还不知道吧?橦安巡抚江祗因贪污受贿被三爷查出,龙颜大怒呢。只是因为殿试在即,暂时压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竹儿好奇的歪了头问。 “我是谁啊,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这江祗说起来还是大爷定亲王的老下属呢,当年随着定亲王讨伐逆贼,出生入死的,如今安逸了却……唉。”柳二公子惋惜的叹道,旋即嗤笑,“算了,你一个小破孩,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谁说我不懂了?”竹儿不满的起身追打柳二公子,带起几片枫叶。 晚霞醉了枫林,竹儿意犹未尽的和柳二公子回别苑,侍卫上前恭敬的对竹儿道:“莫公子,王爷有请。” 竹儿抱歉的笑笑,随着侍卫去见定亲王。屋子里燃着龙脑香,定亲王长身而立,淡笑道:“莫公子来了,请坐。” 竹儿躬身,“学生不敢。”一面偷眼打量定亲王,一身随意的月白长衫偏偏能穿出旁人所没有的温和儒雅,只一个微笑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温润如玉都不足言其一二,这样的风雅人物也曾横刀立马,永胜三军,难怪世人皆传定亲王是难得一见的贤王了。 “不必拘束,你坐下便是。”定亲王笑了笑,也自坐下了。竹儿随手端起茶盏喝茶,忍不住赞道:“好茶。” “莫公子还通晓茶道?”定亲王颇有些意外的笑问。 “龙团胜雪,每岁所出不过二三,为银丝水芽所制,清爽素雅,温润甘香,学生惭愧,得饮如此上品。”竹儿离座再一躬身,看到了定亲王赞赏的表情,“莫公子不止通文武,且精雅事,实在难得。” 竹儿神色微微黯然,旋即笑了掩饰过去。就这些,都是王叔叔教他的呢,可惜如今的王叔叔变得那么的陌生。 柳家公子说的是真的吗?这样的朝廷秘闻,酒儿怎样都问不出,他凭什么就这样告诉自己?如果是,那么雅岚姐姐很有可能是被那个江祗恼羞成怒之下杀人灭口的。竹儿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当初雅岚姐姐交给王叔叔的“三本”应当指的就是查出江祗贪污的证据。 只是为什么雅岚姐姐会把刘大哥托付给王叔叔?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了吗?那么王叔叔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阻止?还是另有隐情? 竹儿不愿再去想,那个柳二公子和师兄长得那么像,他情愿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的王叔叔也只不过是为民除害,除了对他冷漠一些——对他冷漠些其实也没什么的,真的。 “莫公子,这是今日所获黑熊的熊胆制成的酒,本王的属下用多种宫廷秘方赶制出来,此酒在酒窖放置月余就可饮用,还请莫公子勿要推辞。”定亲王即使面对一个小小少年语气仍旧十分的尊重温雅。 “学生受之有愧。”竹儿笑笑躬身,不肯要。 “傻孩子,谦虚太过,就失了少年人的锐气了。”定亲王微微一笑,“我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竹儿这才不好意思的接过酒坛,“谢王爷!” “常州那边,如何?”看着竹儿走远,定亲王收敛了笑意,淡淡的问。 “据莫家几个兄弟说,莫公子不得家主欢心。”黑暗中不见人影,只闻人声,“但莫敬韬一口咬定莫公子就是他的长子,不肯松口。” “你没告诉他,若他承认莫行秋不姓莫,就能去了他莫家的商籍,给他家其他几个孩子捐一个功名?” “说了,还说若他一味固执,莫家对咱们,不过蝼蚁。只是他咬紧牙关不肯松口,生怕我们会对莫公子不利一般,任是威胁利诱都不管用。” “混账!这分明是帮莫行秋认祖归宗的好事,如何能让他觉得是要对莫行秋不利?” “是属下判断失误,属下原以为他对莫公子并无情意,是以……谁能料到他回绝得如此干脆,倒是真心把莫公子当做亲儿一般。主子,天下之人千万,相似之人不在少数。又或许只是凑巧呢?” “绝无可能。”定亲王微微走神,旋即淡淡的道。凑巧吗?那喝茶的动作,那说话间的神采,都和她一模一样,怎么会是凑巧? “裕亲王知道多少?”定亲王冷淡的问。 “三爷只知道我们四处说莫小公子不是莫家亲子,和莫家并无交涉。” 定亲王微微点头,“既是这样,暂且饶过你一次,下不为例。” “至于莫家,既然他这样不识抬举。”定亲王冷淡的,“就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主子,会不会打草惊蛇?” “听说莫家曾经有一个幼子被逐出家门?”定亲王轻笑,“兄弟相争,果然哪里都避免不了。” “是,属下明白。” “还有,留神柳家。”定亲王淡淡的吩咐。江祗被查,四大世家各家侯王为避风头都缩在家中,今日的宴会本以为一个都到不了,却不料这柳家公子会来。这就有趣了,柳家刻意接近莫行秋是为了什么?听说柳家嫡长子去了一趟襄山却无功而返,柳家将要有什么动作?但愿他们不要下错了注。 “主子放心。” “恩?”定亲王回头,看向房间一角,“还有疑惑?” “主子,若莫公子果真是三爷嫡子,必定能得万岁青眼,主子为何不趁早除了后患,反而……” “呵呵。”定亲王轻笑出声,“你觉得本王顾念旧情,不肯对莫行秋下杀手,反而为我那三弟做了嫁衣裳,置自身于不顾,置尔等于险境,是吗?” “属下不敢!” “那是本王的同胞亲弟,天下间没有人能比本王更了解他了。”定亲王轻轻的说,嘴角仍旧是一片温和笑意,眸子深处却是冰寒刺骨,“你看着吧,本王对这孩子越好,他就越会多心。” 他的三弟这一生最在意的是什么? 昔日年少,阳光明媚,敏儿与他们携手共游,抚琴同唱。那天真而明媚的笑靥,仿佛生命中的阳光。三弟拉着敏儿的手幸福而郑重的给他敬酒,“大哥,瑛儿此生一定不负敏儿,大哥放心!” 那天他才得胜归来,三弟失魂落魄的在他马前跪下,撕心裂肺的哭号,“大哥,敏儿她,敏儿她被逆贼杀害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三弟这样哭,那个总是笑得天真灿烂的三弟,总是拍着胸脯说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三弟,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敏儿,是三弟生命中最疼痛和最温暖的记忆。那永远消逝再回不来的少年过往。 三弟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漫天飞雪,荒野无灯。瑛儿的长剑刺穿小六弟的身体,鲜血一点一点溢出,那个才只有十八岁的孩子,尚且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疼痛,还有来不及消散的信任与依赖。 他轻轻的对瑛儿说,知道吗,刺杀我的杀手是我安排的,不是六弟。 他的瑛儿,他的三弟,以为小六弟要杀害他,为了他这个嫡亲的大哥忍痛杀了小六弟,那个天天跟在三弟身后叫哥哥的孩子,三弟最得力的助手,悉心培养的庶弟。 他轻笑了看三弟一脸的惊痛,决绝的转身而去。留了瑛儿独自一人守在小六弟的尸身旁,整整一夜。 他知道,那个曾经千里相送,拉着他的缰绳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声大哥珍重的小三弟再也回不来了。不过他不在乎。 从那以后,三弟连睡梦中都会惊醒,不许旁人近身。世人都道三王爷刻薄寡恩,冷酷苛刻,只有他知道,那冰冷的背后藏了多少的不安全感。 多疑,是三弟最大的弱点。 入夜下起了雨,竹儿一身湿漉漉的走在桐莠小巷,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雨中伫立,模糊了身形。 他微微一怔,“刘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仲磊之事,让你费心了。”刘仲磊深深的躬下身,道。 “刘大哥这话怎么说的?”竹儿倒是笑了,“外面风凉,咱们进屋吧。” 刘仲磊犹豫片刻,轻声,“雅岚之事,仲磊已有计较,你不必再过问了。” 竹儿怔了怔,“刘大哥查出来了?” “是定亲王。雅岚只为将江祗贪污的证据交给裕王爷,被他恼羞成怒,杀害了。”刘仲磊恨恨的说,“仲磊与他,不共戴天!” “江祗?”竹儿疑惑的重复一遍,这倒与柳家二公子说的差不离,只是,“这是裕王爷告诉你的吗?” “江祗乃是橦安巡抚。”刘仲磊以为竹儿不明白,补充道,“若不是裕王爷相告,仲磊怕是今生都没有机会报仇了。” “刘大哥信吗?”竹儿轻声。若单单说是江祗也就罢了,定亲王是他今日亲日所见,文雅谦和的君子,天下人交口称赞的贤王,怎会做出这种事情?还有雅岚姐姐所谓的托付又该怎么解释? “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自是信他的。”刘仲磊道。 “恩重如山,那是因为雅岚姐姐求了他!”竹儿忍不住开口相告。 “既是如此,我更当报答王爷对我和雅岚的恩义。”沉默片刻,刘仲磊轻声。 竹儿顾不得漫天雨声,缓缓的坐在树下,刘大哥何以如此笃定?因为不愿意去想吧?裕亲王如此看重于他,他的前途一片光明。裕亲王说他的仇人是定亲王爷,他只能相信,也只有相信。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依旧要想办法好好的活下去。竹儿苦笑,刘大哥与他想象中的终究有些不同。那么他呢?他愿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定亲王所为,与他的王叔叔无关? 他当然愿意,他情愿希望他的王叔叔是世上最善良最好的人。可是,那些疑问就像是一根根刺,扎得他心里不安,难受。 “喂,你在想什么呢?”酒儿清脆的声音含了笑意,递给他一壶酒,“天凉,也不怕冷着。” 竹儿笑笑接过酒壶,“刘大哥不想我们再查下去了。” “亏你还成天雅岚姐姐雅岚姐姐的呢。”酒儿不屑的夺过酒壶喝了一口酒,“他不想是他的事情,你呢,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刘大哥说的未必没有可能,只是我还想确定一下罢了,做事总该有始有终。”竹儿沉默片刻,倒是笑了。 “那不就得了?”酒儿朗笑,“行了,喝酒,喝酒!这是我从赵伯伯那里偷来的梅花酒呢。” “梅花酒?”竹儿一把抢过喝了一口,“哎呀,真香,你太厉害了。” 酒儿鄙视的,“你喝都喝了,不许耍赖说与你无关。” 竹儿吐了吐舌头,“偷酒的人又不是我,哎,你别拿走啊,再让我喝一口,就一口!” 小儿女的笑闹声中,仿佛秋雨也变得温柔轻缓了。不远处橘黄色的灯光投射过来,温馨和暖。 23.江湖秋水多 天还没亮,残月安静的挂在天边,院子里的地上铺满了细碎的桂花,甜香飘了很远。竹儿懒散的靠在檐下的柱子上笑道:“这么早就练着呢,啧啧,果真是笨鸟先飞。” 酒儿舞剑的空隙不忘瞪竹儿一眼,不屑道:“你小少爷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竹儿伸了个懒腰,“我嘛,自然是有要事啦,唉,你继续吧,我吃饭去了。” “对了,定亲王在皇上面前为江祗求情,你知道吗?” “我……我怎么知道。”竹儿不自在的撇了撇嘴,“不是没人敢告诉你吗?” “江祗一代名将,如今为了这个获罪,实在冤枉。据说圣上也松了口,至多一个辞职返乡,也算留了体面。当今圣上最恨贪腐,这里面怕不是贪墨那么简单,当是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你是说,江祗是被冤枉的?”竹儿疑惑的问,“也不对啊,那他为什么必须要辞职返乡呢?” “喂,怎么还站在这儿?”酒儿笑问,“你不是有事吗?” “哦对,忘记问你了,你怎么知道的呀?” “子诚哥告诉我的,江祗一代名将,我最喜欢听名将故事了。”酒儿狡黠的一笑,“怎么样,这故事好听吧?” “你子诚哥是谁啊,下次介绍我认识吧?”竹儿悻悻的摸了摸鼻子,问道。 “不告诉你!” 酒儿摇头,“子诚哥才不想跟你一个又懒又馋又滑头的小鬼交朋友呢!” “你,你你!”竹儿气呼呼的瞪了酒儿一眼,“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这种又馋又霸道的小丫头片子,也就你那个子诚哥愿意搭理你!” 竹儿气呼呼的转身去餐厅,还听得到身后酒儿得意的笑声,又懒又馋又滑头的小鬼?哼,我是你哥好不好?竹儿走出去谁不赞一声好啊,偏偏被一个小丫头给嘲笑了,他忿忿不平的用力啃着手中火烧,差点儿噎住。 收拾停当的竹儿一身宝蓝色长袍,腰间系着玉质短剑,蹦跳着跑出门。临近酒楼的时候竹儿收敛了神色,长身玉立的在门口张望,小二迎上,“小公子,您是等人还是?” 竹儿笑笑,“请问,有没有一个柳公子……” “有,有。”小二立马笑道:“您雅间请了您。” 柳二公子正倚了窗旁看书,见竹儿进来,放了书笑道:“这儿的酒确是一绝,你尝尝。” 竹儿深吸了口气,“好香!这是……桂花?菊花?兰花?不对,茉莉?玫瑰?咦,还有香梨猕猴桃的香味,这燃的是什么香啊?” “没有什么正式名字,如果你喜欢,可以叫它百味香。”柳二公子笑道。 竹儿笑道:“四大世家之一的柳家,果真是不同凡响啊,这酒……哎呀,好辣,好辣!” 看竹儿小脸通红,柳二公子倒是忍不住笑了,“你若是喜欢,这香我送你一些。” “不了,多谢柳公子。”竹儿微微一笑,又细细的喝了一口酒,感叹道:“酒烈而香幽,竟是别有韵味。第一次知道酒与香能有这般绝配。” “这酒虽好,却不能多喝,尝尝这儿的菜吧,俱是鲜花所制,别有特色。”柳二公子拦住竹儿,笑道。 “这是昙花冻吧,昙花盛开的瞬间采摘下来,花瓣犹带露水,佐以蜂蜜埋在冰窖即可。”竹儿笑道:“如此烈的酒,如此雅的菜,也只有你想得出来了。” 柳二公子笑道:“如何,这骑马打猎,我不如你。可要是说到京城风物,你可就不及我了。” “对了,我记得你曾说过江祗是个贪官小人,是真的么?”竹儿忽然问道。 “唔?怎么了?” “上回有人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的夸了老半天说江祗如何如何战场英勇,如何如何爱民如子,我反驳了他两句,他还不高兴了。”竹儿不满的道。 “你小子,怎么对那家伙上心了,该不是喜欢上江祗的某位小姐了吧?”柳二公子调笑。 不待竹儿回答,他又正色道:“这种事情,还是少问少听少管为妙,封疆大吏,背后牵扯的太多,也太复杂,酒后闲谈也便罢了。” 竹儿怔了怔,轻轻点头,“多谢。”柳公子是知道些什么了吗?所以提醒他,不要牵涉太深。他隐约也知道此事牵涉皇子,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可是,雅岚姐姐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许是酒太烈,许是心神不定,竹儿只喝了两口就醉得深了。他迷迷糊糊的趴在桌子上,清醒的前一秒想,这回酒儿又该嘲笑他了。 竹儿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手心爬来爬去,他扭了身子,“痒,痒……”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只小老鼠正好奇的看着他,毫无畏惧。他怔了怔,目光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身下是厚厚的稻草,四周阴冷潮湿,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只记得他喝得醉了,然后……不对,他就算醉了也该有意识才对,那酒里有问题! 不应该啊,那酒一定没毒,他要这点辨别能力要是都没有,师父就该把他打死了。 竹儿苦笑,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香是好香,只是结合在一起,就不那么好了。还是他疏忽大意了。柳二公子与他打马狩猎,谈笑饮酒,游山览景,那面容里依稀可以看到师兄的影子,他怎么也想不到柳二公子会加害自己。小家伙微微伤心的抱膝而坐,为什么? 不远处微弱的灯光由远及近,一个小吏提着食盒给竹儿送饭,两个黑面馒头,一碟咸菜,一壶水。竹儿从腰上解下玉剑递给小吏,笑问,“有劳小哥了,我什么时候提审呀?” “不知道。”小吏眼神怜悯的,“你说你这公子哥儿,前程大好的为什么要去勾结反贼啊,这可是杀头的大过,你未及弱冠,怕也少不了一个流放。” 看着那一点光线逐渐消失,竹儿内心忍不住的惊慌。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孩子,碰到这样的事情,究竟是有些沉不住气的。他呆呆的怔了片刻,摔破了盛咸菜的瓷碟,拿起薄薄的瓷片对准手腕,却怎么也划不下去。竹儿沮丧的扔了瓷片,一面啃馒头一面想,怎样才能既引起注意又不疼呢? 吃饱喝足的竹儿心情略好一些,颇有些已经这样了爱怎样怎样的豁达,埋头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依旧是黑暗一片。他也不知道时间,估摸着送饭的又要来了,便躺在床上缓缓的调整呼吸,开始闭气,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死”的更逼真一些,他有意控制了体内真气的流动速度。竹儿第一次坚持这么长时间的闭气,终究有点儿难受,他昏迷前遗憾的想,可惜那些药没有随身带在身边,不然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围了好几个人,竹儿微微欠身,“大人,学生一觉醒来便在此处,实觉生无所恋,还望大人成全。”唔,你肯定知道我是冤枉的,但你要想一声不吭的把我关在这儿,就等着给我收尸吧,量你也没这个胆。 “放肆!本官还没见过你这样桀骜不驯的犯人!”那为首的官员沉下了脸,“来人,给我打!” 两个小吏上前按住竹儿,竹儿想要挣扎,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挣扎了喊,“刑不上大夫!你好大胆子!” 那官员微微冷笑,淡淡的,“刑不上大夫。但是,不听话的小孩儿,却是要被打屁股的。” 身后几板子不算重,竹儿歪了头看他,半晌,“我一个小孩子,哪里能犯下什么大过以致落到如此地步?” 那官员微微诧异的看了他,笑了,“少年人,前途无量,何必自寻烦恼?” 竹儿安静的爬起身抱膝坐在草堆上,不说话。 那官员也不计较,甩袖离开牢房。有小吏送饭进来,这一次是一个南瓜盅,南瓜掏空了里面盛着白米饭,间杂着几片腊肉和腊肠。竹儿苦笑,别说瓷碗了,连木碗都没有了,不过这伙食倒是好些了。 柳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雅岚姐姐的事情还是因为柳叔叔的事情?那个官员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只是有惊无险?王叔叔知道他被关在这儿了吗?他会救自己出去吗?酒儿该不是要急坏了吧?若是错过了殿试,又该怎么办呀?竹儿胡思乱想一会儿,终究没有头绪,干脆抽了把稻草开始练功。只是才一旋身就感觉到身后的疼痛,他委屈的撇撇嘴,咬牙继续,只当那疼痛不存在。 那官员脸色铁青的往回走,“饭桶,谁让你们给他吃窝头的?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官宰了你们!” 下属不解的,“杨大人,这小子别看皮着,狠揍一顿就老实了。” 杨大人斜眼看了属下一眼,“这么小的孩子,你忍心?” 属下不解的,“为什么?”大人您逗我吧,在刑部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冷血凶残的? 杨大人冷哼了声没说话,懒得和属下解释。开始柳家人送信隐晦的说这是三爷的意思,他还以为这小子没前途了,正准备走程序先打二十杀威棒再说。虽然犯人年纪小,可是规矩却不会因人而异。结果三爷身边的侍卫头领湛卢大人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平淡的,“莫公子若有三长两短,要你小命!” 湛卢侍卫是何等身份,旁人不明白,他跟了三爷这么多年,可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当场就吓得呆了,飞奔而出拦住正准备给竹儿泼冷水行刑的属下。 恭送湛卢大人走了他这才抹了一把冷汗。上头人的意思他不明白,他暂时只知道那位莫公子是他惹不起的人,所以他刚才才会间接示好。 只是想要保证这莫小公子老老实实的在牢里呆着,真不容易啊。必须沉默还不能上刑,可为难死他了。 静室生香,裕亲王出神的看着窗外竹丛,一阵风过,青翠的竹丛哗哗作响,仿佛那个孩子温暖明媚的笑声。 “三爷,三爷?”湛卢的声音唤回了他,“莫敬韬携带大量款项,上京四处求助,同行的还有楚公子。” “马上殿试了吧。”裕亲王轻轻一声叹息,“圣上过问了他,只说少年人一时糊涂或为可知,到底舍不得一个好苗子。” “三爷,莫公子年少,天真赤诚也是有的,三爷何必……”湛卢试探的问。 裕亲王诧异的看了湛卢一眼。湛卢素来冷血无情,如今居然肯为竹儿求情,除了他认定竹儿是自己的长子,还因为他也喜欢这孩子吧?他沉默片刻,“莫敬韬求助了谁?” “谢家。” “他怎么就知道求助谢家?”裕亲王微微冷笑,四大世家之一的谢家,长子次子追随定亲王讨伐逆贼,建立功勋,权重当朝。唯一的爱女则是已故的裕亲王妃。 谢家二子俱是追随大哥,就算竹儿可能是敏儿的孩子,可也就意味着他可能会拥有嫡子,谢家的前程全在大哥身上,凭什么会帮竹儿,血缘吗?笑话。 大哥呀大哥,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告诉柳家,继续关着莫行秋,不必担心。”裕亲王淡淡的道。 “主子。”湛卢忽然轻声,“主子忘记您当初是怎样四处寻小主子的了么?如今……”抬头看到主子眼中的冷冰冰的愤怒,他再一次沉默了。微微低下头,“属下告退。” 看着湛卢退下,裕亲王略微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湛卢这小子,越发放肆了。可也只有他会这样劝自己,只有他,自己能放心的把背后交给他。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他看到敏儿和孩子的尸体时那绝望与悲愤。孩子的尸体血肉模糊,他不信孩子已经死了,他疯了一般上天入地的找儿子,谁劝都没有用。儿子才满月不久,他只见了儿子一面就匆匆的奔赴前线调度粮饷。他做梦都能梦见敏儿抱着孩子看了他笑,一次睡梦中听到儿子奶声奶气的叫爹,他在梦中微笑,好儿子,长这么大了,会叫爹了。醒来的他呆呆的看着屋顶,耳边一遍一遍,全是儿子稚嫩的甜甜糯糯的声音,一声一声的爹。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他的儿子还没有一岁,还不会说话。可是梦境那样真实,他默默的起身披衣走出营帐,满天星光下,泪落如雨。 他不肯娶景国的公主为妃,在他心里他终有一天能找回嫡子,他不肯让儿子受委屈。那是他和敏儿的骨血,今生唯一的儿子。可是大哥凑在他耳边轻声的温和的,“三弟,你以为敏儿的孩子是你的吗?大哥都不急,你急什么?”他惊怒的看着大哥,却只看到大哥温和优雅的背影。 不!怎么可能!敏儿与他是怎样的感情,怎么可能会背叛他! 可是他素来敬重的大哥,从小手把手教他习字练武的大哥也不过如此,他凭什么保证敏儿就一定不会背叛他?敏儿和大哥是朋友,也经常一起游山玩水,也许…… 渊国皇嫡子与景国皇嫡女的联姻,锦帐千里,美酒万车。那样的热闹与繁华中,他却心冷如冰。 裕亲王淡淡的冷笑,大哥,你心疼了吗? 24.萧萧动客情 竹儿正在和几个狱吏玩骰子,抬头看到酒儿满面怒气的看着自己,呆了片刻,扑上去,“丫头,你怎么来了,想死我了!”酒儿皱眉避过,娇斥,“不许靠近我,你几天没洗澡了?” 竹儿悻悻的挠了挠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来看我。”挥了挥手,“不玩了不玩了,你们出去。” 狱吏为难的看着竹儿,不敢放竹儿和一个陌生小丫头单独在一起。竹儿扭捏的,“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们不带偷听我们说话的。” 几个狱吏面面相觑,倒是习惯了眼前这孩子的骄纵脾性,上头说了好生伺候着不许出事,他们也就小心翼翼的陪着这位小祖宗,然后发现传说中的小神童嘻嘻哈哈还能和他们玩到一块儿,渐渐的看竹儿的眼神也由戒备转为温和宠溺,仿佛竹儿就是一个邻居家的调皮小小子。 此刻见竹儿想和人家小丫头单独相处,都相视笑笑,理解的,“你们聊,咱们哥几个出去玩儿。” 酒儿待人走光了怒道:“我和伯伯在外面都快被你给急死了,你倒好!!在这儿玩骰子!早知道你喜欢呆在里面我就不来了!” 竹儿忽然间就沉默了,也不管酒儿如何骂他,轻声,“酒儿,你……”半晌,“伯伯他还好吧?刘大哥呢?其他人呢?” “伯伯天天给你准备了好吃的,盼你出去呢。刘大哥要我问你,柳山长有没有叮嘱过你什么,他说柳山长待你亲厚,人脉又广,许是能有些助力。”酒儿安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情的。” “让你们费心了,刘大哥他殿试在即,还是少拿这些去烦他。” “你放心,我省得。只是刘大哥说了,你是因他入的狱,他怎能置之不理。”酒儿点头。 “不,我是因为雅岚姐姐,不是因为他。”竹儿纠正,刘仲磊为了自己的前程一厢情愿的相信雅岚姐姐是被江祗所害的那一天起,竹儿就再没有把他当做是朋友了,“让他安心备考吧,莫要为我分了神,令裕亲王爷失望。” “这个,是柳叔叔临行赠给我的扇坠,或是有用。”竹儿从怀里拿出贴身藏着的翡翠刻柳扇坠,“你收好。”既然他入狱不是因为柳叔叔,那么这扇坠也就可以用了,“小心柳家。” “恩。”酒儿小心翼翼的收好竹儿手中的扇坠,迟疑半晌,“会试榜,出来了。” “哦。”竹儿应了一声,“早该出来了。” “你中榜了,一百二十三名。”酒儿小心的看着竹儿面色,“你才这么点大年纪,已经很不错了。” 竹儿微微一笑,“好事呀,等我出去了,请你吃饭。” 酒儿这才展颜一笑,“等你出去了,还是先洗个澡吧,都臭掉了。” 竹儿默默的目送酒儿离开,伸了手想要唤酒儿,却终究没有,只是抱膝坐在地上。一百二十三名,他努力了这么久,不过只是一个一百二十三名么?他年纪小,少年得志,夸赞没有少听过,多少人拿他和当年的柳叔叔相比,说柳叔叔也是十来岁年纪就考了官学第一,他在衡文书院的考试从来没出过前三,本以为这次就算不能高居榜首,也可以名列前十,却不料竟是这样一个成绩。师父该失望了吧? 柳叔叔从来没有赞过他,也没有刻意要求过他什么,可他能从柳叔叔看他的眼神中看出柳叔叔对他的期望与欣赏,还有长辈对晚辈的责任与宠溺。如今他身在狱中,殿试无望,会试又不过是这样一个成绩,他还怎么去见柳叔叔,去见师父? 柳家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害他至如此地步的究竟是定亲王还是裕亲王爷,还是,另有其人? 不,无论是温和谦雅的定亲王还是他的王叔叔,都不会这样害自己吧?他们对自己都不错,怎么可能?竹儿怔怔的想了片刻,忽然高声,“人呢?!快点儿,玩骰子啦!” 不,他不愿去想。 裕亲王正在桌前看书,屋子没有开窗,显得有些晦暗,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事?”湛卢已经不止一次欲言又止了。 “回主子话,莫公子在狱中吃穿用一切都好。”湛卢躬身道。 裕亲王微微皱眉,不悦的,“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杨用显说,他和狱吏玩骰子的时候曾经夸口说王叔叔会救他出去。杨用显问,莫公子口中的王叔叔会不会是王家的人。”湛卢轻声。 裕亲王神色不为人查知的一滞,半晌冷笑道:“在狱中都能玩骰子?”真是没心没肺的调皮小子啊,若他真是自己儿子,敢玩骰子,非得……想到这儿,裕亲王神色一黯,“告诉杨用显,不必担忧。” “柳家的意思,不必这么早收网。”湛卢继续汇报,“营救莫公子的除了谢家,还有另外一些人,士商混杂,据查都是曾经和柳辰达有故之人。” “柳家想要引出柳辰达?”裕亲王沉吟道:“你说,柳正浩这老家伙处心积虑想把儿子认回来,是为了咱们吗?” “究竟是父子,自然是想柳大人回来的。只是怕误会太深,已经迟了。”湛卢斟酌着道。 “呵呵,毕竟是亲父子?”裕亲王把亲字咬得很重,旋即笑了,冷冷的,“告诉他们,本王说了殿试后莫行秋要出狱,晚一天也不行!” “是。”湛卢神色一凛,点头道。主子到底还是怜惜莫公子的吧?殿试之后,江祗之事必成定局,莫公子年纪小,又热血纯善,远离朝堂未必就是坏事。只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警觉,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容易动情了?他本来就是主子的一把剑,一把锋利的剑,不该有感情,只能有忠诚的。 竹儿一手卷饼一手骰子,身边堆着些散碎银两,散漫不羁的,“你们要是赢了,这些银子都拿去,要是输了,定给我带西门外的烤鱼来,怎么样?” 狱吏们苦着脸,“小爷,咱们不玩彩头的成不?” 竹儿鼓着腮帮子摇头,“不!行!” 狱吏才要说话,竹儿就一个翻身跪下了,垂着的眼睑再看不出方才的半分淘气脱跳来。狱吏惊讶的,这小爷见了他们杨大人也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究竟是怎么了?愣了片刻,哗啦啦全都头也不回的跪下了。 “犬子顽劣,多谢杨大人照顾包涵。”半晌,淡淡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冰冷的怒气。 “哪里哪里,小公子年少天纵,一时磨难,必有后福。”杨用显不自然的笑了答道,瞪了一眼几个属下,“还不快滚!”这几个小子见到他也不过半跪行礼,这会儿倒是给一个商人行了叩拜大礼,莫公子行礼那是因为这是他爹,难不成一起玩两天你们也多了个干爹?属下的举动让杨用显觉得颜面扫地,客气了两句便甩袖离开了。 竹儿没有敢抬头,他没能想到他爹会来。 “走吧。”良久,莫敬韬淡淡的说。 竹儿默默的起身随着父亲出门,仰头看了一眼久违的清澈蓝天,一瞬间的恍惚。不远处的小街小贩聊天的热闹声不时飘入耳中,尽是前几日新科状元进士游街的场景,言下不尽羡慕。竹儿略微苦涩的撇过头,见父亲正坐在马车驾驶位上静静的看着自己,他犹豫了片刻,上前轻声,“孩儿来吧。”说着就要接过莫敬韬手中的马鞭,莫敬韬坐着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竹儿只好略微尴尬的缩了手不知所措。 “坐进去。”良久,莫敬韬淡淡的吩咐。 竹儿咬了咬唇,坐进马车里,外面的风景一晃而过。马车在一个一进的小院子外停了下来,周围都是些老旧民居,竹儿不解的打量了周围,随父亲进屋。 才一关门转身竹儿脸上便挨了一巴掌,他沉默的跪下,不求饶,也不说话。 莫敬韬冰冷肃寒的,“为了一个伎女,你自毁前程!” “你不服气?!”竹儿冷硬的表情在莫敬韬看来更是平添几分怒气,“我懒得和你讲什么道理,把裤子脱了!” 竹儿惊怒的抬头看向父亲,半晌,“父亲要打便打。” “打坏了衣服我可没闲钱再给你这逆子添置去!”莫敬韬咬牙拿鞭子指着竹儿,“莫要让为父动手!” 竹儿咬了唇垂头不语,身后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他久居狱中到底身体虚弱了些,嘴角忍不住溢出几丝痛呼。 “竹儿这几日还要见客,莫叔叔手下留情。”清冷的声音响起,竹儿惊喜的抬头,是师兄。 楚兰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转头对莫敬韬道:“打得重了,也不方便赶路。” 莫敬韬这才恨恨的扔了鞭子进屋。竹儿眼见师兄也要进屋,忍不住委屈的唤了一声,“师兄!” 楚兰庭顿了顿,淡淡的,“你休息去吧。” 竹儿见师兄不理自己,上前几步拉住师兄的手,匆忙间忘了提裤子,尴尬的一手提裤子一手拉着师兄,半晌哀哀的说出一句,“竹儿疼。” 楚兰庭轻轻叹了口气,帮竹儿整理衣衫,“该打,再打你一顿都不解气。” 竹儿撇过头不肯说话,楚兰庭笑叹一声,“你呀,孩子气。”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竹儿不满的嘟囔道。楚兰庭微微扬眉,“是谁夸口说自己长大成人了,是个男子汉的?” 竹儿有些不好意思的,“师兄。” “行了,去上药吧。”楚兰庭敲了敲竹儿的脑袋,“还愣着做什么?” “那你不许再打我。”竹儿赌气般的道。 “暂时不打你。” “以后也不许算账!”竹儿撒娇道。 楚兰庭看了竹儿一眼,无奈的,“不许讨价还价。” 竹儿这才不情愿的拉着楚兰庭的手进了屋。 身后的伤红肿一片,带了青紫。楚兰庭淡淡的,“你父亲严厉了些,别怨他。” 竹儿诧异的回头看向师兄,师兄素来对人清冷,什么时候眼里就有他的父亲了? “得知你入狱,他把家中能动用的资产都拿出来了,京城的深秋比南方要寒冷得多,他却不肯添一件御寒的棉衣。我自是不惧,可是你父亲伤寒至今都未痊愈。” “为了省钱,他租的是一进的小院子,一日三餐不过稀饭窝头,从这里到朱雀街要走一个时辰的路,全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只怕万一带来的钱不够用了,他再也挪不出半分银子。”楚兰庭说得平淡,竹儿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他爹接他出狱的那一刻起就是一贯的冰冷肃寒,他本来心情失落,几日惊吓加上狱中到底是伤了元气的,却不料迎接他的仍旧是一顿责打。 那个在他生命中不过出现了几次的人,他的父亲。每一次见到他自己都要忍受毫无道理的苛责教训,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但是恨又如何,他仍旧无数次想要得到父亲的笑意与关注,想要帮父亲捶背洗脚,想象那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只看到别人家孩子所拥有的父慈子孝。 “师兄,这里太冷,咱们搬回桐莠小筑去住吧。”良久,竹儿轻声,却觉得意识渐渐模糊,他喃喃,“竹儿不要睡觉,要……”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楚兰庭轻轻的帮竹儿盖好被子,叹息,多大个人了,也只有燃了安眠香才能看到这小子安静睡觉的乖巧模样。 楚兰庭默默的看着窗子上的霜花,良久,淡淡垂下了眼。 就在不久前,莫敬韬在他眼里还只是个讨厌的不值一提的陌生人,不值得竹儿为之开心伤心的人。可是如今…… 再怎么样,父子,终究是父子吧? 他呢? 清晨的风带了十分凉意,竹儿跪在莫敬韬身前,低低的,“父亲随孩儿搬去桐莠小筑吧。” “不必。”莫敬韬依旧没有看竹儿,淡淡的道。 “这里太冷了。”竹儿小声嘟囔。 莫敬韬的目光逼视他,“旁人受得了,你大少爷偏偏受不了?” 竹儿一怔,委屈的撇了撇嘴,“我就是受不了,旁人又没有在牢房里待那么多天。”哼,才不是因为心疼你伤寒没有痊愈,是因为我怕冷。 “那是你有理了?”莫敬韬扬声问道:“为父看你在狱中玩的挺开心,可是?” 竹儿忍不住暗暗叫苦,忘了他在狱里玩骰子被爹发现了。莫家子孙这个赌字可是沾都不能沾的。果然,莫敬韬已经沉声喝道:“脱裤子!” 竹儿再忍不住红了眼圈,犹犹豫豫的上前拉父亲的手,“爹,孩儿知错了。” 莫敬韬沉默不语。 竹儿扬起哭花的小脸求饶,“竹儿的屁股现在还好疼好疼,爹爹要打,等竹儿伤好了再打好不好,爹!” 莫敬韬略微不自在的想要甩开黏在自己身上的小子,到底没有。他和竹儿素来疏远,竹儿从来对他也都是冷眼相向,一时间倒是不习惯竹儿这般撒娇。他略微尴尬的撇过脸,沉声喝道:“跪好!不像话!” 竹儿委委屈屈的松了手,在莫敬韬身旁跪好,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爹爹不打竹儿。” 莫敬韬沉默片刻,“下不为例。” 竹儿这才转颜笑道:“爹,咱们搬去桐莠小筑吧,这里冷。”见莫敬韬没有反应,小声抽噎道:“竹儿在牢里的时候睡的是稻草,一床薄被,晚上都能冻醒,现在骨头里都是酸冷酸冷的……” “我去租马车,你等着。”良久,莫敬韬淡淡的道。 竹儿先是一愣,旋即咧嘴儿一笑,蹦起身,“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 莫敬韬指了他冷冷的,“我让你起来了吗?跪好!” 竹儿委屈的跪下,小声,“跪好就跪好。” 莫敬韬习惯了竹儿的冰冷倔强,却不知如何应付这小子的惫懒撒娇,只是沉默的转身便走,不理会身后的嘀咕声。他平日里最恨竹儿骄纵淘气,如今竹儿这般撒娇,他却忍不住微微叹气,这个臭小子,难怪老爷子在世时把他疼进了骨子里。 桐莠小筑一如既往的安静清雅,只是门前的梧桐树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桠。竹儿是怀着憧憬壮志住进桐莠小筑的,如今却只剩下了浓浓的失落伤怀。 赵伯和酒儿都不在,小筑里如今住着的都是些已经中榜尚未得到吏部分派的新科进士。 几个人在屋中喝茶闲聊,见竹儿进来不过微微点头。竹儿颇有些不自在的说明来意,想半个月前他还是人中佼佼者,前途无量,如今却也不知哪里是个着落。 听完竹儿的来意,倒是有人笑了,“仲磊兄如今已派了差事,在木槿巷也有住处,你去那里,不是比在这儿挤着的好?” 竹儿微一扬眉,从话里听出几分幸灾乐祸来,他淡淡的,“既然这里有住处,何必麻烦他人。” “哪里还有住处,这里都是住满了人的。” “原先我住着的那一间,可不就是空着的?” “那是留给我大哥住的。”终于有人不耐烦了,“如今住在这里的都是中榜进士,因为等待吏部公文才滞留暂住……”他的话说到一半,抬眼间楚兰庭冷漠的目光淡淡扫过自己,不由哑然。转眼又觉得自己是新科进士,没道理惧怕一个毛孩子,便冷哼了声,扭头不语。 竹儿微微咬唇。平素这些师兄们对他也是热情客气,如今却是这般。他读书上说人情如纸还不明白,如今是真正体会到了。 这其实还算是好的吧?并没有更多的恶语相向,只是疏离婉拒。他如今连不入流的同进士都算不上,人家不说他,他也该识趣。只是爹他……竹儿挣扎了想要再开口,就听到爹淡淡的声音,“饿了吗?走,爹带你去憧影阁吃饭去。” 竹儿回头,爹身上不过一件浆洗的半旧的夹袄,哪里还有银子去那种地方吃饭? 莫敬韬微微一笑,“竹儿,我们莫家世代经商,你能走到这一步,爹为你骄傲。” 竹儿一时呆愣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爹推着往屋外走去,“你才多大,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竹儿刹那间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默不作声的随着爹和师兄往前走。桐莠小筑的门口,寒酸的马车孤零零的呆在树下,秋风卷起莫敬韬单薄的衣衫,簌簌作响。 竹儿忽然拉住师兄的手,轻轻的,“师兄,我想回去了。” 在京城这么久,他累了,也倦了,忽然就想起江南那欢快的溪水,轻灵的山雾。 楚兰庭低头看着竹儿,淡笑,“好,我陪你。” “我想吃你做的野菜抄手。” “好。” “你答应过陪我放风筝的。” “恩。” 竹儿难得见师兄这般依着自己,正低头想还有什么可以趁机让师兄答应的,就听到爹的一声沉喝,“成何体统?!” 竹儿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偷眼看爹,“爹。” “恩。”莫敬韬淡淡应了一声,“明日去拜见谢大人,把你这些没出息的样子都收起来,嗯?” “是。”竹儿低头小声应了。 25.离言未尽情 清晨的风带了十分寒意,谢老太爷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缎衫,正在缓缓的打着拳。沉稳的目光中隐约可以看到当年的锐气,他淡淡瞥了一眼不远处垂手而立的小厮,道:“说。” “莫公子求见老太爷。”小厮恭谨的低头道,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的恰到好处。 谢老太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淡淡的,“去,唤大老爷到崇一堂。” 崇一堂只是谢府偏厅,可是崇一堂里坐着的两位人物,就是正堂迎客都难得会到得齐全的。 谢元恫有些焦躁的看向门口,回头见谢老太爷不满的眼神,不由躬身,“父亲。” “记着,沉住气。”谢老太爷淡淡吩咐。谢家总有两个嫡子,嫡长子谢元恫从军多年,狠辣有余而凝练不足,次子谢元珩沉稳机智却欠统御之厉。谢家唯一的女儿生母早逝,养在嫡母膝下,因是谢家独女,很是受宠,与谢家两兄弟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只因敏儿当年不顾两位兄长追随的是现今定亲王张墨瑾而执意嫁给了如今的裕亲王张墨瑛,以致兄妹关系转淡许多。然则幼时一起长大,如今幼妹早已不在人世,谢元恫想到可能见到幼妹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甚至可能是当朝至今唯一的嫡系血脉皇孙,便按捺不住心下的激动。 “学生莫行秋拜见谢老先生,”竹儿被下人带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声音清朗从容,再抬头时面上已经带出几分诚挚的感激之情。 谢老太爷神色一动便要起身,终究却是忍住了,淡笑了点头,“来,近前些,让老夫瞧瞧。” “恳请先生允家父起身。”竹儿没有动,只是又一拱手道。 不比竹儿有衡文书院学子这一层身份在,士子可以见官不行大礼。可是莫敬韬是纯粹的商人,见了谢老太爷和谢元恫是要行叩拜大礼的。只是谢老太爷和谢元恫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竹儿身上,心底本也没将莫敬韬一个商人放在眼里,是以都忘记了让莫敬韬起身。 “起来吧。”谢元恫这才点了点头让莫敬韬起身。莫敬韬恭谨的静立在一旁,面上的神色淡淡的,不辨喜怒。 谢老太爷上下打量着竹儿,抚须笑道:“都传桐莠莫郎年少才高,疏朗不群,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学生清寒士子,惭愧领受先生高赞。”竹儿微微黯然,呵,不过一个会试一百名外,连同进士都不是的士子,怎能当得起这样的谬赞? “年纪轻轻,怎可妄自菲薄?”谢老太爷不满的道,嘴角带笑,“你勾结乱党乃是被冤枉的事情,如今事实澄清,再过三年你也才十五,相信经过三年的磨砺,你必定能更进一步,成为朝廷栋梁。” 竹儿一愣,倒是躬身下去,“承先生吉言,学生定当振奋精神,他日报效朝廷,回报先生今日救命之恩!” “呵呵。”谢老太爷欣赏的看着竹儿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自信与笃定,“只要你能为苍生谋福,忠于朝廷,便是对老夫最好的报答了。” “小家伙,我看你便觉亲切的很,想来你我也是有些缘分的,不如你就拜我做义父如何?”一旁的谢元恫忍不住开口道。 竹儿一愣,露出一丝浅笑,“学生不敢。”并没有觉得能与四大世家之一的谢家嫡长子牵扯关系是如何的荣耀,也没有趁机攀附的心思。他如今一文不名,凭什么去做人家的义子? 谢元恫还要劝说,谢老太爷却微微变色,淡淡的笑道:“老夫看你也觉投缘,往后你若没事,大可以到老夫府上玩玩。至于救你一说,这本来就是冤案,没有老夫,迟早也能查清楚。今日老夫还有他事,就失陪了。” 竹儿却不觉得意外,能有机会当面道谢已经是难得了。他躬身道:“那学生就暂且告退了。” 挥了挥手让下人领着竹儿和莫敬韬出门,谢老太爷转头问谢元恫,“如何?” “爹,为何不把他留在府上?”谢元恫急切的问,“这孩子的眉眼,神情和小妹简直是,简直是……”他激动之下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和敏儿一起长大,就算天下人都记不得认不出了,他也能够明白,这孩子分明就是敏儿的亲骨肉啊! 谢老太爷闻言目光一凝,有片刻的失神。旋即拿起茶碗淡淡的道:“王爷说了,随他去。” “为什么?若先前只是可能的话,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孩子就是敏儿的骨肉,是当今的皇孙,是嫡长孙!为什么不留住他?” 谢老太爷内心淡淡的叹了口气,思及次子不在身边,开口解释道:“这孩子,不该是咱们先认下,会引起猜忌和防备。”皇家血脉,唯有皇家自己亲近相认。如若不然,圣上得孙欣喜之后,必然会忌讳和防备谢家同这孩子亲近,以防谢家趁势坐大。 “可是如今,大爷没有这个意思,三爷也没有这个意思,你说说,为什么?”谢老太爷瞥了谢元恫一眼,问道。 “三爷是因为怀疑这孩子是……大爷,大爷也是怕引起猜忌?”谢元恫迟疑的问。 “正是。”谢老太爷神色总算好转一些,“储位空悬未定,圣上虽然忌讳兄弟相争相残,可还不至于认为大爷会将储位拱手相让。因为嫡长孙一出,圣上心中的储君人选,几成定局!至于这孩子,就算因为如今裕亲王妃是景国公主,不能轻易认回嫡孙,可是圣上心中主意若定,他被封皇太孙也是迟早之事!” 谢元恫目光中多了几分热切,仿佛外甥荣登,谢家权倾朝野就在眼前了。当初那孩子落地的时候,包括圣上在内,又有谁能够想到呢,这十来年王室竟是再无嫡孙!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谢元恫问。 “静观其变。”谢老太爷淡淡的笑了,“年仅十二岁的考生,会试榜上有名的士子,因为牵涉前朝余孽被捕入狱,错过殿试,直到如今才堪堪出狱。可是圣上连过问都没有过问一句,你不觉得奇怪?” “不仅我们不能动,你看好了,大爷和三爷,一样都是不能动的。”谢老太爷低低的叹了一声,“这孩子啊,还是太过冲动稚嫩,到底是商户人家长大的孩子。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就这么莽撞的一头撞进了这个是非圈子。”江祗为官多年,所贪墨的银两朝野上下谁没沾染?若没有圣上默许,江祗何至于如此胆大?那银两的去处,竟是有五成以上是充了国库为将来动兵做准备的!这一点连谢元恫都不知晓。如今圣上起了动江祗的心思,一是警告大爷,二怕也是要给江祗留一份退步的余地。 江祗的告老还乡,是圣上与江祗的默契,是百官与江祗的默契,也是两位王爷之间的默契!莫行秋冒失的想顺着江祗拉出所谓的幕后元凶,无异于是自毁前程,偏生还不自知。莫说三爷的证据里有水分,不肯让莫行秋再查下去,就是大爷自己,对这个既定结局也是意料之外的满意,不想过多牵涉了。那么柳家害得莫行秋入狱,也不算是完全没有益处的。 至于柳家,谢老太爷还是有些意外的,向来摇摆不定的柳家什么时候就倒向了三爷?三爷究竟许了他们什么好处?究竟是只传了几代,根基尚浅,比不得谢家王家还有赵家,鼠目寸光罢了。 “爹,您说这孩子真是大爷的……”谢元恫迟疑的话打断了谢老太爷的沉思, 谢老太爷蓦地觉得胸中涌上一股怒气,他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不知道,也不重要!” 是不是重要吗?只要大爷认定他是,他便是。若是大爷认定他不是,他便一文不值。 “爹,若不是……三爷得了嫡孙,大爷还拿什么……小妹既是三爷的嫡妻,咱们何苦一心追随大爷,却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谢元恫忍不住问。这是他一早想问的问题了,他们这样的世家从来不会用尽全力支持一位皇子的,狡兔尚有三窟,何况像他们这样传承了几朝几代任是天下易主仍旧伫立不倒的世家呢。 “糊涂!你当三爷是什么人,三爷一旦登基,你我再无立锥之地了!”谢老太爷恨恨的道:“用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三爷凭的什么有了和立功无数文武皆让圣上满意的大爷争的资本?三爷与大爷自小亲厚,又是什么能让大爷感觉到威胁,对嫡亲的弟弟下手的?!因为三爷铁面无情,下手狠厉,敢于得罪百官,行天下人不敢为之事!因为三爷嫉恶如仇,不讲人情,敢触动世家士族的利益!因为三爷做的都是圣上有心做而不方便做的事情,因为三爷办事稳妥,得了圣心!这天下都是圣上的,立与不立,说到底,只是存乎一心罢了,你,明白么?” 谢元恫动了动唇还要说话,就被谢老太爷拦住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问你,你觉得这样的三爷,会因为咱们是那孩子的至亲便手下留情么?更何况……” 谢老太爷叹了口气,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与疲惫,“你仔细想想赵王两家,可有与三爷亲近的。罢了,你下去吧。” 谢元恫怔了怔,眼底流露出一丝懊恼失落,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给谢老太爷磕了一个头,退下了。 小巷深处,粉墙之下,一只小松鼠吱吱的挥着小爪子,一脸的敢怒不敢言。在它不远处散落着一颗红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喂,你别欺负我的花生!”酒儿来的时候看到小东西委屈的扑进自己怀里,转头对着竹儿张牙舞爪的。 竹儿半靠半躺在墙边,眯着眼睛晒太阳。秋日的阳光照在少年干净的眉眼上,带了几分不经意的安静。竹儿懒洋洋的微动手指,红果子顺着细线滚到竹儿身边,他抬头嗤笑,“你瞧瞧你家花生都胖成什么样了?你见过这么胖的花生吗?” “胡说!花生自然都是白白胖胖的!”酒儿不假思索的反驳道,旋即反应过来,“不许说我家花生是花生!” 这句绕口的话逗得竹儿忍不住笑了,他不管酒儿不善的脸色,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酒儿瞪了竹儿一眼,一屁股坐在竹儿身边,斜眼看他,“怎么了?我可不稀罕你谢我。” “我说过要谢你了吗?”竹儿挑眉问道,带了几分好笑。 酒儿哼一声,“想你便是这等无礼之人。” “我要回去了,你和我一起走吧,去江南,春日来时,我带你去山上看野花,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小鸟和松鼠野兔,咱们在春雨淅沥的时候坐在茶馆里靠窗的位置,听窗外的细细雨声,欸乃水声,喝明前春雨里的新茶。等到了秋日,我就请你吃桂花鸭,还有蟹子,烤鱼,咱们山上采果子去。”竹儿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酒儿怔了怔,轻声问,“你还会回来吗?” 竹儿展颜一笑,“也许。” 酒儿笑了,“那我在这里等你,不许忘了我。”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玩儿了?”竹儿不满的问。 “笨蛋小子,因为这儿才是我的家啊。”因为这里有照顾了她六年的赵伯,因为这里承载了她幼年童年的记忆,这里就是她的家。 “等到有一天,我能够完成夙愿,一定陪着你去江南看看那些春花秋月,看看它们是否有书上说的那么好。”酒儿笑道。 “当我稀罕你陪呢。”竹儿小声的嘟囔。 “你说什么?”酒儿追问。 竹儿吐了吐舌头,抬头笑道:“好,我等着你。君子一诺!” “对,君子一诺!”酒儿笑了,把扇坠还给竹儿,“这个,你拿着。” 竹儿接过贴身藏好,目光在酒儿身上转了一圈,嗫嚅了半天,笑了,“你瘦了,难看了。” 这个小丫头,比自己还小一岁呢,为了自己的这点事情奔波劳累的,真傻。不过,竹儿叹口气,他可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不然就等着被小丫头千里追杀吧。要是不幸被师兄和爹看到了……竹儿打了个寒颤,趁着酒儿还没有开口连忙嬉皮笑脸的补充道:“不过如果披上这个,就不难看了。” 酒儿狐疑的看着身上的兔皮披风,她成日习武,并不惧寒,只是这件披风系在身上,阻挡了秋风,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她欣喜的目光打量着披风,雪白的皮毛摸起来细腻柔顺,针脚细致处说不出的精致,袍角绣了几多淡淡的梅花,雅致清新,也不知是如何绣上去的,她忍不住咧嘴儿笑了,“这该不是你穿旧了不要的吧?” 竹儿涨红了脸,“这披风不分男女的,样式也精贵,你看,穿在身上多暖和啊,我听赵伯说你冬日里都没件像样的……”竹儿说到一半,忽然打住,赵伯为人克简,从不多用属于桐莠小筑的一分银子,可是苦了小小年纪的酒儿,衣食住行少有精致的。不过这话打死他也不敢和酒儿说的。 酒儿本是开玩笑的,听说真的是,小脸沉下,“你穿旧的,我才不要!” “哪里旧了,我就穿了一次,到这里后新买的,你瞧瞧,穿在身上不就和新的一样嘛。”竹儿急忙解释,“你就暂且用着吧,只当见到了它便是见到我了,好不好?” 酒儿背着小手绕着竹儿转了一圈,看得竹儿一脸忐忑的,半晌,终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罢了,既然如此,那我要红色的,不要这白色的。” “我,我只有这一件。”竹儿小声的道。 酒儿怔了片刻,展颜一笑,“你等着。” 竹儿莫名其妙的看酒儿风一样跑远再风一样跑回来,递给自己一个粗糙难看的荷包,难得的红了脸,“这是我被赵伯逼着学刺绣的时候随手做的,别看它长得难看,可是胜在结实啊,里面的香料也都是我精心存下的,自己都没舍得用呢。” 竹儿默默的看了手上的大红色荷包,上面用黑色棉线绣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四边的金色棉线缝的歪歪扭扭的,而且还不止一道。半晌,“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荷包。”见过难看的,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怎么样,喜欢吧?”酒儿凑过来指着荷包上的黑线,“这是我绣的一匹宝马,象征着我从军杀敌,马革裹尸的志向!我把它送给你了,你看到它,别忘了咱俩是好兄弟!” “是兄妹。”竹儿看着那一团黑色,半晌点头,“丫头,往后我不在,自己练功的时候当心点,不许蛮来,听到没?” 酒儿伸手比划着身高,嗤笑,“用你管?” 竹儿浑不在意的摸了摸鼻子,“那我走了啊,回去晚了爹会着急,后会有期。” 酒儿沉默了不说话。竹儿犹豫了片刻,终是转身跑远,从这里走路到住处可不近。 “喂,臭小子!”酒儿忽然高声喊道。竹儿回首,稚嫩的小脸上没有离别的愁苦,反而几分天真笑靥。 “后会有期!”酒儿双手抱拳,这一声故作江湖气,郑重豪迈中带了几分好笑。 竹儿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背影消失在桐莠小巷。 26.盏酒酬知己 暮色苍茫,破旧的小院门口立着一个少年,单薄的水色长衫,清冷的神色,仿佛与四周来往的人群处在两个世界。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却有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清冷沉静的气质,有小姑娘忍不住偷眼看他,却又飞快的转移视线,不敢上前。 “师兄,师兄!”清脆的童声让少年嘴角流露一丝笑意,他淡淡的,“竹儿,这么晚?” 竹儿仰了头讨好的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个。” 楚兰庭低头看手中的荷叶包,只那一缕香味他就知道这是前面胡同里的菊花小饺,做得精致异常,价钱却也不贵,只是每日傍晚时分才卖,每次只卖三笼,每人限买十个,卖完为止。因着味道独特价格便宜,每次买饺子的长队要排出胡同去。 楚兰庭微微颔首,“快吃吧,饭菜还是热的。” 竹儿咧嘴儿笑了找莫敬韬,“爹,我回来了,吃饭了!” “不成体统!”莫敬韬面上神色淡淡的,不辨喜怒。 竹儿一个激灵,收敛了神色跪下,“爹。”想起早上爹受到的难堪,内心忐忑不安。 “吃饭去吧。”莫敬韬微微皱眉,却没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小桌子上只有一小碟酸辣白菜,两个白面馒头,不过比平常多了一盅鸡汤。 “我们都吃过了,这是你的。” 竹儿不满的嘟囔,“都不等竹儿一起吃。”话虽这么说,饿极了的小家伙还是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干净,鸡汤还是温热的,就着馒头吃刚好。 吃饱喝足的竹儿靠坐在檐下看夜空,明月皎洁,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影,竹儿忽然翻身坐起,“师兄,师兄,咱们下棋吧?” 楚兰庭掩住神色中的一丝疲惫,平淡的,“你若输得起,便下。” 竹儿顿时悻悻的复又坐下,忽然想起王叔叔来,若论起来,只有和王叔叔下棋的时候才是各有输赢,最酣畅的吧?叹了口气,自来京城以后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滑过,最后定格在柳家二公子那肆意的笑颜上。 自己把他当朋友,他却要害自己。无论是因为谁,什么原因,他都不该利用自己的信任。至于究竟是谁害他入狱,已经不重要了,是柳家和江祗有瓜葛,还是两位王爷,或是其他人,都不重要。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人家的警告,说到底他甚至还该谢人家手下留情才对。 只是这个想法让竹儿无端觉得烦闷,他起身回屋睡觉,却听到屋子里压抑着的咳嗽声,他怔了怔,转身往里屋走去,眼见爹睡梦中咳得满面通红,忙上前几步伸出小手帮爹拍着胸口,伸手搭上爹的手腕,不由得微微皱眉。 莫敬韬感觉到一双小手在自己冰冷的胸前,暖洋洋的。他转眼看到儿子跪在床前,皱眉,“多早晚了,还不睡?” “爹,竹儿包裹里还剩的那点银子,明儿去给你买件绵绸大袄吧。”竹儿轻轻的说,爹这身子骨,再经不得寒了。 莫敬韬沉默片刻,“不必,明日启程。” “一路风寒,再过半旬便要入冬了。”竹儿坚持道。 “放肆!”莫敬韬压低了声音呵斥,“这是你该管的?”话说的急了些,又是一阵咳嗽。 竹儿不料自己的好意又招来一顿训斥,咬唇看了爹,半天功夫,终于还是软了神色,“爹,不是竹儿放肆,实在是您这衣服总是要加的呀。” “还有衣服。”莫敬韬淡淡的,“还不去睡?” 竹儿磨磨蹭蹭的给爹喂了上等的驱寒药丸,转身去了自己的小屋子。 胸前仍旧暖洋洋的,那孩子的小手那么暖,莫敬韬神色略微复杂的垂下了眼。 竹儿跑了一天,这会儿飞身扑到床上,然后疑惑的感觉床上铺了什么东西,毛绒绒软绵绵的,他一怔起身,借着月色看清了铺在小床上的东西,是一件皮毛披风,白色中带了淡淡的蓝色,清新雅致的颜色,摸在手上说不出的柔软和暖。竹儿忽然间就红了眼圈,难怪爹不肯添一件绵绸的袄子,银子竟是用在了这上头!都怪他为了讨巧偏偏说些狱中有的没的事情想惹爹的怜惜。他该告诉爹的,自己有披风,自己不怕冷,自己……不,他只是没有想到,爹真的会有怜惜他的这一天。 无论他是说趣事逗乐还是唠叨些辛苦事企图惹起爹的心疼,好为将来少点挨罚做打算,爹都是一副淡漠的模样,竹儿甚至怀疑爹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原来爹都有在听。竹儿抱着手中的披风,小脸蹭了蹭,贪恋着不肯放下,半晌,他抱着披风往爹屋里走去,在门口褪了鞋,蹑手蹑脚的走到爹的床边。一会儿功夫,爹翻身又睡着了。竹儿轻轻的把披风压在那一床老旧的棉被上,掖好被角,这才不自觉露出一丝笑容。这样爹晚上睡觉就不会觉得冷了吧? 竹儿抿了抿唇转身要出去,不妨被爹一把拉住了胳膊带倒在床上,竹儿小心翼翼的看着爹的脸色,发现爹仍在睡梦中,并没有醒。竹儿一动不敢动,生怕吵醒了爹,他第一次离爹这么近,看得到爹睡梦中依旧紧锁的双眉。竹儿怔了怔,静静的趴在爹的胸口。原来在爹怀里的感觉,这样好。那并不温暖却结实的胸膛,让竹儿觉得就算天塌了也都安心。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有一天能离爹这么近,哪怕爹在睡梦中,并不知晓。 爹的大手移到他的臀上,竹儿顿时尴尬的僵直了身子。耳听爹的喃喃,“臭小子,再淘气试试?”竹儿一点酸涩全部转成哭笑不得,爹这是做了什么梦?正想着,那大手又揉了两下,没轻没重的,爹的声音没了白日的冷淡,反而显出几分亲近,“打疼你了?爹给揉揉。”竹儿小心的抬眼看爹,爹却一个翻身没了动静。竹儿怔了怔,他在爹手下承受过那么多次的家法,爹却从来没有过一丝怜惜,仿佛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从来不知道,冷漠的爹也有这样一面,哪怕是在梦中。竹儿掩起嘴角的一丝苦涩,轻轻下了床,回房睡觉。 爹梦里的,不是他吧? 天还没亮的时候竹儿就起来了,他随意的披了衣服一边打哈欠一边往院子里的小厨房走去。深秋的清晨寒意很重,草地上结了白霜,竹儿仰头看了看苍青的天色,忍住嘴角的那一丝笑意。他今日早起,本就是想给爹和师兄一个惊喜的。 厨房里走了一圈,竹儿不由得苦笑。昨天喝了鸡汤,他本想着定能剩下不少,今早上煮了鸡粥给爹喝的,可是灶上除了一点腌菜,十来个馒头,一大叠饼子,竟是没了其他东西。竹儿不用想也明白,昨儿的鸡汤必定是单独给他做了补身子的,说什么早就吃了,不过是怕他不肯吃罢了。 呵,为着他,爹和师兄千里迢迢的赶来,他不知道爹和师兄怎么求上谢府的,却知道他们一定没少受委屈,为了省银子,至今连一件棉袄都没有啊!他没有问过花了多少钱,可是能让爹紧迫至此的,必不是一笔小数目。如今却不着痕迹的给他花这些银子,竹儿呆呆的盯着门外,半晌没有出声。 热腾腾的馒头端上桌子的时候,莫敬韬和楚兰庭已经醒了,见到桌子上的食物,并不讶异。倒是竹儿看到莫敬韬身上那件黑灰色棉布长袄时愣了一下,如何也想不到爹会穿一身土气至极的棉袄。 莫敬韬的神色倒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冷淡。棉布长袄穿在身上显得几分干净清爽,不改的干练。他扔了披风给竹儿,“穿好。” 因为今日启程,所以大家起得都算早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来时,三个人已经退了房提着包裹走在路上了。身着棉袍的中年男子一脸淡漠谨肃,年长一些的少年只穿了一件石青色单薄绸衫,年纪小的则是葱黄色的夹袄,外披着淡蓝色皮质披风,粉嫩的小脸缩在披风里,眼中盈了水色,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任是谁看到这奇怪的三人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在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多。 因是三人都不喜欢与陌生人一处,到底还是租了一辆马车,准备走陆路。没有雇车夫,楚兰庭理所当然的坐在驾驶的位置上,莫敬韬病未痊愈,自是坐在车内。竹儿不堪忍受父亲的沉冷,一缩脖子也钻出了车外,坐在师兄身旁,半晌憋出一句,“你们穿什么,我穿什么。” 楚兰庭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养好身子骨,好挨板子。” 竹儿神情一滞,“不就是在牢里呆了几天么,我皮实着呢。” 楚兰庭没有理竹儿,竹儿兀自低着头,沉默了。 “不许哭。”楚兰庭皱眉吩咐。 “我没哭!”竹儿猛地抬头,却红了眼圈,“我不值得你们这样。”我冲动鲁莽,固执任性,只知道闯祸,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 楚兰庭看都没看竹儿,淡淡的,“说傻话。” “家人,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竹儿一愣,拉住师兄的衣角,迟疑的,“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为了雅岚姐姐害的你们奔波,让你们担心。可是就算她只是一个伎女,也不该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啊!连个帮她报仇的人都没有。那个温柔从容的大姐姐,不幸投错了胎,身在冷香望月,却不改的温婉。她会怜爱的看着他,下次请你吃;会摸着他的头温柔的笑,真的疼了?也会沉静的坐在窗前,低头抚琴。她没有其他名伎的清高和傲气,可竹儿知道,她会在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强忍思念只托他带四个字,安心应考。她有她的骄傲,她的骨气。她是他的雅岚姐姐。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够当做从没遇见过,这件事,他怎么能当做从没发生过?!可是如今呢,他不但什么也做不了,还因此错过了殿试,害得父亲和师兄千里奔波。 “你没错。”师兄轻声却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竹儿惊讶的抬头,师兄不气恼他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折腾到这地步? “不是该不该做,而是为何而做,如何去做。”楚兰庭这才转头看了身边的竹儿一眼,小家伙的眼圈还红着,目光中有愧疚,却没有后悔。呵,蠢孩子。可是这样的热血赤诚——楚兰庭缓缓垂下了眼。 “莫兄!莫兄!”身后的马蹄声伴随着呼声,竹儿微微皱眉,扯住师兄的衣袖,“有人找我,先停车。” 楚兰庭仿佛没有听到,理也不理。说话间的功夫,那马已经赶超了他们的马车,拦在前头。马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柳家二公子。 “莫兄,当日你我还有些误会,却不料你这么快就要离京。不如移往柳府,兄弟我给你敬茶赔罪,如何?”柳二公子朗笑了问,仿佛那个给竹儿下了药害他入狱的人根本与这柳二公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竹儿忍不住撇过头去,却忍住了,无论如何,眼前的人都是师兄的亲弟弟,他不能让师兄觉出异样。想到这儿,竹儿微笑道:“既是误会,又何来赔罪一说?只是我心急赶路,还是改日再叙为好。” 柳二公子本就是为了能从竹儿这里套话打听柳辰达消息的,闻言微微笑道:“耽搁不了多少时辰,再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看向他,忍不住话声一滞,向竹儿身边看去,待见到竹儿身边那个清寒的少年时,眼底忍也忍不住的露出讶异。 楚兰庭只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让开。” 柳二公子一愣,强压住心头的那一丝不自在,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楚兰庭的目光已经收回,落在手中的马鞭上,“我不说第二遍。” 柳二公子神情几变,终究忍住了开口的冲动,转身打马而去。竹儿呆呆的看着柳二公子打马远去,回头想要问什么,却是忍住了。相处那么多年,他当然知道师兄此刻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柳家,是师兄永远不愿意提及的痛吧?既然如此,他又怎能逼着师兄与他说起柳家?想到这儿,竹儿拉住师兄的衣袖问,“师兄,你说这次师父会不会打我呀?我该怎么办呀?要不,你帮我求求情?”说到这儿,竹儿露出几分讨好的神色出来。 “会。不止师父会,我也会打你。”楚兰庭的目光落在竹儿“可怜兮兮”的小脸上,冰冷的神色缓和几分,平淡的陈述。 “啊?”竹儿苦着小脸,“竹儿真的知错了,下次一定不莽撞了,一定仔细行事,不打成不成啊?” “要不,师兄现在就打竹儿吧?免得一桩事老是悬着,心里头难受。”竹儿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师兄,问道。 “元气未复,先养着。”楚兰庭仍旧只是寥寥几字。 竹儿一愣,眉眼都皱到了一块儿。什么叫先养着?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像是说圈在猪圈里的小猪啊?等养肥了再拖出去宰了。竹儿闷闷的扭头不理师兄,却错过了楚兰庭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几人行至中午的时候在一处路边的小摊子歇脚,不过叫了三碗羊肉汤,热乎乎的就着自带的饼子吃。小摊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形容落魄,只是看着,却没有要吃的意思。摊主一早有了不耐烦的意思,问那男子,“你究竟吃不吃?站这儿老半天了。” “我……”中年男子面上一红,说不出话。竹儿眼尖,瞧见那中年男子便是那日定亲王宴会上所见之人,起身招呼道:“杜先生!这边请!” 杜先生看到竹儿愣了一下,苦笑着走近,“寒酸落魄至此,倒让小友笑话了。” 竹儿一面吩咐再上了一碗羊肉汤,一面把自己的面饼分给杜先生,“衣食住行,人之所必须。先生这才是真性情呢。宁堪落魄,不改风骨。” 杜先生一愣,知道竹儿说的是自己那些带着“寒酸气”的诗句,苦笑着摇头,“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 竹儿摸了摸鼻子,笑道:“先生坦诚!我很是佩服。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往青州投奔故友。”杜先生神色掠过几分愁苦,被竹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转开话题,询问起杜先生各地的风土人情,民生状况。那杜先生少年并着青年时候先后跑遍了大半个渊国,又是一个有心人,存了考察地理民情的心思,说起这些来是从容风趣,滔滔不绝,衣着虽然落魄,却掩不住的神采。 一餐饭毕,竹儿仍旧听得意犹未尽,索性拉了杜先生道:“先生便随小子一并同行吧?我这里可是佩服的紧,想听先生多说一些典故呢。”虽然许多风俗民情竹儿原也知道,却因着角度不同,听来别有收获。 杜先生还要拒绝,就被竹儿撒娇耍赖一般强拖到了车边,回头讨好的笑,“爹,师兄,好不好?” 莫敬韬淡笑点头,“先生雅量,正当同行。” 楚兰庭则是轻轻一跃上马车,淡淡的,“该赶路了。” 杜先生苦笑一声,不肯拂了竹儿好意,便点头应下。竹儿欢呼一声,钻进车厢里翻出了一小坛酒,“咱们酒也不多了,可不敢多拿,要不,请您先喝?” 杜先生呵呵一笑,却没有再矫情,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叹道:“好酒。” 竹儿则是忍不住的偷笑,多了一个杜先生,这一路好歹也不会闷得慌了。 27.意气固常在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 江边楼上,少年倚栏低吟,手边一杯清酒,身穿竹青色绵绸夹袄,神色间几分叹息。 “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襟怀,他日因缘际会,必成大业。”仿佛没有听出词中的劝意,杜先生赞道。 “先生真的要走?”竹儿没有回头,迟疑的问。 “承蒙一路照顾,咱们,就此别过。”杜先生拱手道。 “先生为何不去衡文书院?以先生才华,必可入的。”竹儿问道。 杜先生淡淡摇了摇头,“非子美所愿也。” 竹儿握杯的手紧了紧,他该知道的,杜先生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他的志向仍旧是得济苍生。沉默片刻,竹儿淡淡的开口,“只可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值得吗?半生碌碌,颠沛流离,还要坚持下去? “是。”杜先生一怔,低低叹息一声,饮尽杯中残酒,“保重。” 脚步声渐远,竹儿忽然回身举杯,“先生保重!” “螃蟹小饺来喽——客官您尝尝,本店的招牌菜。” 竹儿兴致缺缺的尝了一个,外酥内鲜,鲜肉中有蟹黄的滋味,美味异常,他的心情竟忽然又好了起来,忍不住吃了一个又一个,待到反应过来时,盘中已经剩不下几个了。他不好意思的偷眼看师兄,夹了一个小饺子到师兄碟子里。 楚兰庭一身墨色竹叶暗花长衫,神情清冷,见小家伙贪吃的模样也只是眼底流露几分笑意,把一碟小饺子全部推到竹儿跟前,淡淡嘱咐,“蟹肉性凉,不可贪多。” 竹儿不情愿的应了一声,打消再叫一份的念头,转而叹道,“可惜杜先生没尝到。” “为志向而奔走,何叹之有?”楚兰庭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这话乍听有点莫名,竹儿却咧嘴笑了,“为师兄这句话,竹儿喝一杯!” “还要赶路,不许多饮。”楚兰庭声音里隐约透出几分不悦,阻止道。 竹儿悻悻的放下酒杯,倒也不敢多喝。 “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随你师兄回山里读书,功名未就,不可轻怠。”莫敬韬不知何时上楼来,面色阴沉,语气倒还平静。入了江南,莫敬韬便换了一身灰色绵绸厚袄,略微掩住清瘦的身形。 竹儿起身敛色,“爹。”又问道,“可是因为竹儿?”爹为了自己动用那么多银子,其他叔叔们多半会有意见吧?虽然爹自己说只是动用的存银,未伤到莫家筋骨,可是单为一子损失巨大,竹儿不信这事能这么轻松过去。再说了,爹离家那么多天,弟弟们又都还小,家里怕有不少人趁机作乱的吧? 莫敬韬看都没有看竹儿,“与你无关。” “竹儿也是爹的儿子,是爹的长子。爹,让竹儿陪您回去吧。竹儿跟着爷爷学了这么些年,不会给爹丢人的。竹儿给爹赚银子,帮爹的忙。”竹儿仰了头甜甜的说,眼中全是期待。 “放肆!我的吩咐,你没听到?”莫敬韬皱眉冷喝道。 “爹!爹为什么不让竹儿跟在您身边帮衬着您?竹儿比弟弟们年长些,自忖资质也不差。再说了并不耽搁读书的。”竹儿委屈的道,自己好容易下定决心留在爹的身边,爹却根本不要自己。 “我身边,有你二弟。”莫敬韬低沉的声音不带片刻犹豫。 竹儿愣了一下,二弟!是了,他都快忘记了,二弟才是爹最喜欢的儿子,是爹心目中的家族继承人。他明明已经不可能继承莫家产业了,可是爹仍旧怕他越过二弟去,危及二弟地位吧?那他这个嫡长子又算是什么?不,他现在连嫡长子也不是了,因为娘已经被爹……亏他还在幻想什么父慈子孝。想到这儿,竹儿心中又是生气又是酸涩,忍不住冲口而出,“对,二弟才是你最心爱的儿子!你的继承人!” “你混账!”莫敬韬低喝,“谁教你的规矩?” “爷爷教的!”竹儿梗着脖子道。 莫敬韬强自压抑了怒气,指着竹儿道:“别逼着为父在这儿动家法!” 竹儿还要说话,莫敬韬已经拂袖起身,“我没时间在这里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 “竹儿也不稀罕!竹儿只求父亲把我娘还给我!” “你娘?你是我儿子,你娘是我什么人?还给你?”莫敬韬的声音带了一丝嘲讽。他走近竹儿,冷淡的无情的,“再说,是她自己偏要留在莫家,没人逼她。” 竹儿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莫敬韬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你母亲在青石镇老宅,你可以去见她。” 看着莫敬韬从容离去,竹儿呆愣在地上,爹这是什么意思?是了,爹厌恶娘亲,苛责娘亲,也讨厌他。既然这样,爹为什么还要去京城,还要……他扯下身上的披风追上去,“还给你,我不要!我不稀罕!” 莫敬韬脚下微顿,看也没看身后的儿子,淡淡的,“父母赐,无敢辞。” 秋将尽,西北风呼啸而过,饶是竹儿自幼习武,也觉得冷。他拿着手中那件犹带暖意的披风,看着爹远去的背影,终究不舍得扔在地上。耳边是围观人群的讨论声,“这孩子怎么这样?” “他爹脾气真好,这要是我家小子敢这么冲着我吼,一早打烂屁股了。” “瞧这孩子穿的,必是家里骄纵惯的,我看他爹自己都没披这么好的披风。” “好怎么了?没听到人家说吗?不稀罕!” “竹儿,可要追上去?”师兄清冷的声音响起,周围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竹儿仰头,勉强笑笑,“不必了。”爹说的那么明白了,他还非得赶着上着追上去凑到爹身边不成? 楚兰庭清冷中隐约有一丝不悦,让人不敢靠近。他低头看着竹儿,小家伙坚强的没有红眼圈,仰着头几分倔强,明明想哭还强忍着的表情。如果这是一年前,莫敬韬敢在他面前这样对竹儿,他定不会让莫敬韬轻易离开。可是如今,他看到了莫敬韬怎样为着竹儿奔走,所以他只是淡淡的对竹儿说,“放心,包裹里还有银子。” 青石镇仍旧是老样子,晓风寒,橹声遥。晨星依稀在,雾薄灯火稀。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竹儿喝得不急,一股暖流顺着胸腹而下,略微懒散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他抬头看掀帘而入的师兄,笑了没有说话。 楚兰庭放下手中的几个荷叶包,淡淡的,“称意了?” 他最喜欢喝得酒,最喜欢吃的菜。竹儿连连点头,“恩,竹儿小时候在这儿偷买酒喝……”说到这儿,忽然打住,偷眼看了师兄仍旧平淡的脸色,才笑道:“别看这里偏僻的很,看起来又旧又破的,酒真真儿好的很呢。” 又是大半年没有回来了,这江南安静的小镇依旧,竹儿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忽然就红了眼圈。他眨了眨眼睛,强忍着那一股酸涩的味道,对楚兰庭道:“师兄,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想陪你娘?”楚兰庭问道。 “不,竹儿偷偷看过娘了,她现在,很好。”很好,穿着很好,吃的也很好,面色也不错。 “也好。”楚兰庭不再多问,点头道。 兄弟两个吃得差不多了,竹儿当先掀了帘子出去,淘气的,“师兄说好了,你请我啊!” 楚兰庭无奈的摇了摇头,小家伙刚才顺手摸走了包裹里的银子,当他没有瞧见?他从容的从怀里摸出一两碎银,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缩在柜台后一身粗布麻衣打着盹的老头儿,放了银子在桌上,也没有做声,转身看竹儿沮丧的样子,淡淡嘱咐,“再不许夜里走山路,听到没有?” “恩。”竹儿吸了吸鼻子,乖巧的点头。 北风呼啸而过,竹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默默站了好一会儿,郑重的跪下,“爷爷。”哽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分外清晰,“爷爷,孙儿不孝,看您来了。” “孙儿不能承继家业,振兴莫家,虽然考中了衡文书院,却是功名未就,辜负了爷爷的期望和教导,孙儿,孙儿不敢来见爷爷了。可是竹儿想爷爷呀,竹儿做梦都想爷爷,爷爷……” 墓碑静静的伫立无言,冰冷的大理石如何能知道人间的悲喜离合?那冷冰冰的碑文刺痛了竹儿的眼睛,耳边仿佛想起爷爷那宠溺怜惜的声音,“傻小子,咱们才不稀罕那些,爷爷可舍不得咱们竹儿吃那些苦。” 竹儿嘴角露出一丝回忆的笑容,想起爷爷每次最舍不得看他哭了,又慌忙的拭干眼泪。他就这么安静的跪着,陪在爷爷身边,直到阳光直射进林内,初冬的阳光不暖,却仍旧驱散了林间冰寒的雾气。小小的孩子孤单的身影在偌大的林子中间,显得那样渺小。 楚兰庭安静的坐在窗前看书,远远的楚云潇端了碗走来,他却兀自不觉。 “趁热喝了。”楚云潇的语气不严厉,却很沉肃。 楚兰庭也不多说,安静的喝着碗中的羊肉萝卜汤,不疾不徐,仿佛是在完成任务。 楚云潇没有催他,看他放下了碗方才问道:“见到了?” “是。”楚兰庭平静的点头,神情不见波澜。 楚云潇看着自己这个永远清冷平淡的大弟子,眼底闪过一抹无奈与疼惜,叹道:“可放得下?” “放得下。”楚兰庭神色微动,旋即垂下了眼道。 楚云潇笑叹,“纵便是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 楚兰庭一怔,看向师父。楚云潇却转了话题,“竹儿呢?这小子可是长了教训?” 提起竹儿,楚兰庭的面色柔和一些,“小师弟这些天,心情不大好。” 听到楚兰庭隐晦的求情,楚云潇倒是笑了,“他也吃足了教训,暂且饶过他这一次罢了。” 楚兰庭不见笑意,却隐约松了一口气。 竹儿回山的时候,尚不知自己躲过一劫,吃晚饭的时候师徒三人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竹儿忐忑的吃了两口,食不知味。偏偏师父和师兄都不停的给他夹菜,长者赐,不敢辞。竹儿苦着小脸吃了一餐没有滋味的饭菜。 晚上沐浴过后,一身清爽的竹儿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主动一点,争取减刑。 楚云潇正在制作成药,见门外探进个小脑袋不由摇头沉声道:“进来!” 竹儿规规矩矩的在师父跟前跪下,“师父,竹儿行事鲁莽冲动,请师父责罚。” 楚云潇看了他淡淡的问,“自己说,该怎么罚?” 竹儿咬唇偷眼看师父,想从那沉静的面容中看出些端倪,终是没有。他怯怯的看了看师父手边的戒尺,鼓起勇气走到床边趴下,伸手褪了小裤子,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的,“请师父责罚。” 冰冷的戒尺贴上来,竹儿无端打了个寒颤,扭头哀哀的,“师父。” “你爹没打你?”楚云潇问。 啊?竹儿愣了一下,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立马挨了一板子,“问你话呢!” “打,打了……”竹儿委屈的小声道。伸手想要揉,却不敢。 “哼,我看打得轻了,就该天天揍你一顿,让你记住教训。”楚云潇严厉的道。 “师,师父”竹儿忽然想起爹气得要命却顾及他才出狱身子骨虚弱的无奈模样,不知怎的有些跑神。 “男儿当有胸襟气度,无论你爹对旁人如何,他肯为了你千里奔波,总是实情。”楚云潇沉声说道,见竹儿呆着,又打了一板子,“记住了?” “记住了。”竹儿哽咽道。 “起来吧。” “啊?”竹儿愕然,这就不罚了?抬头看到师父眼中隐约的笑意,才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小意的拉着师父的手,“师父?” “裤子都不穿好,就那么想挨揍?”楚云潇无奈的笑了帮竹儿整理衣衫,“去,把那些药做好了,不做完不许睡觉。” “哦。”竹儿苦着脸应了一声是,搬过凳子开始捏药丸。待看到师父坐在他身边一起干活,又忍不住咧嘴儿一笑。 橘黄色的灯光和暖,师徒两人安静的埋头干活,窗外北风呼啸,室内的安静却愈发显得温馨。竹儿忽然便道:“竹儿哪里都不去了,在这里陪师父。” “嗯?”楚云潇皱眉看向竹儿。 “竹儿说,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竹儿抿了抿唇,嘴角溢出几丝调皮的笑意,安静做事的小孩子,比顽皮时更多几分可爱。 楚云潇却沉下了脸,沉声道:“熙凭险恃固,拘留大使,名马不献,实可仇忿。背。” 竹儿想了一会才记起来师父应该是要他背前朝名臣陆逊的一篇上疏奏对。他抿了抿唇,不情不愿的背道:“熙凭险恃固,拘留大使,名马不献,实可仇忿。……臣闻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图四海者,匪怀细以害大……乞息六师,以威大虏,早定中夏,垂耀将来。”并不算长的一篇奏对,竹儿背得很快。 “有何心得?”楚云潇淡淡问道。 竹儿咬了咬唇,“不勉己而欲勉人,难以哉。” 楚云潇微一挑眉,这小子,这是在说自己都不过是闲云野鹤,偏生要教训他呢。楚云潇倒也不生气,只是平静的道:“为师早年志在平天下,故万里奔走,阅遍山川,从军入朝,至今未悔。如今志在山川,结竹为室,治病救人,教授平生之所学,壮心虽熄,执着未改。他日回首,亦不会觉得后悔。你年纪尚少,当真志在山川田园?” 竹儿愣了愣,他的志向是什么?他从小苦练一身本领为了什么?他起早贪黑的努力读书考上衡文书院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一时之气吗?郑老先生那固执严厉的面容从眼前闪过,柳先生似笑非笑的神色,还有那一声叹息。欲栽大树柱长天,他可是那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材?他凭着一腔意气走向庙堂,尚未起步,便要驻足不前了吗? 现实的残酷和经受的挫折让他畏惧了,比起那些惊涛骇浪,这样和风细雨的温馨生活才是他内心深处的向往。可是他的志向呢?师父说得对,他才十二岁,还没经历过,便要妄谈什么委心任去留了吗?难不成他有澄清天下之志,却无澄清天下之勇?! 如果一个人年少的时候都没有勇气为志向而前行,那将来漫长的风雨路上,何谈成材成人? “有何心得?”楚云潇再一次问道。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竹儿露出一丝笑意,大眼睛极为有神。可是他旋即又苦下了小脸,因为师父吩咐他上外面跪着去,自己反思。 初冬的夜,天寒风急。竹儿虽是披了一件狼皮披风,仍旧冻得小脸通红。他在师父门外跪了整整一夜,由最初的笔直到最后跪坐在腿上将睡未睡。直到东方将明,被开门的声音吵醒。竹儿一个激灵跪直,抬头看到师父沉肃的不辨喜怒的面容。 楚云潇看了竹儿,平静的声音隐约含几分鼓励,“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蔻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为师信你。” 竹儿一震,旋即可怜兮兮的抬头讨好师父,“竹儿又冷又饿,师父……” 楚云潇笑叹一声,背了竹儿起身进屋,“多大了,嗯?怎么不学学你师兄?” “才不学他。”竹儿吸了吸鼻子小声的嘟囔,远远见师兄过来,又忙缩了头不说话。 从小到大,他就没见师兄和师父亲近过。 28.困龙游浅水 天还没有大亮,青石小巷清清冷冷。深冬时节,哈气成霜。莫家老宅的青石阶上,竹儿长身而立,丁香色镶皮锦缎长袄,灵动的神色中不知怎的带出几分黯然来。 大门缓缓的打开,看门的老李头愣了一下,问,“大少爷?” “李伯。”竹儿展颜一笑,“竹儿怪冷的,伯伯开恩,让竹儿去您屋里烤烤火成不?” “哎呦,大少爷,您说您,怎么不早敲门啊,这天气,莫要冻出病来。”老李头是莫府的老人了,看着竹儿长大的,对大少爷却是真心疼惜。两年的时间里莫府管家掌柜换了一批,他倒是仍旧看守老宅。 竹儿坐在小屋子里抱着一杯暖茶,看老李头忙忙碌碌的找着过年备着的零嘴儿,倒是笑了,“你坐着吧,我不饿。” 老李头面上带过一丝局促,叹道:“哥儿今年回来的倒是早。” “这不是想着多陪陪娘吗?”竹儿眨眨眼,唇角溢出一丝笑意,“不然娘又该埋怨了。” “我娘她身子骨还好吧?”竹儿随口问道。 “好,好着呢。”老李头声音里有丝不自然,“老爷还没回府,哥儿不该这么早回来的,该耽搁学业了。” “我爹还没回来?”竹儿疑惑的问,“如今府里只我娘在吗?” “二太太并着少爷小姐还有姨太太们都在府里呢。”老李头低声说,“哥儿凡事沉住气,有老爷呢。” 竹儿略一挑眉,冷哼了声,“二太太?”却没有多言。自古就少有姨娘扶正的,二姨娘倒是想着凭借儿子扶正呢,只这还没有扶正府里就巴巴的叫上了。 老李头起身取了炒面芝麻并着花生泡了一碗,哄竹儿道:“哥儿且垫些肚子,原先哥儿常缠着我要吃的呢。” 米面的香味混合着芝麻核桃的焦香,竹儿趁着热气喝了一口,满足的舒了口气,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恰逢战乱,我是生在路上的?” 老李头神色微变,啐道:“哥儿莫不是听了外头那些人嚼舌头根子?那些挨千刀烂了肠子的,净知道编排!哥儿可是老太爷府上养着的老嬷嬷接生的,满月的时候老太爷收到的信儿,阖府上下足足庆了三天呢!还能有个假?” “那老嬷嬷呢?”竹儿追问。 “哥儿才满月南方就跟着乱了,走散了。”老李头叹道,“这么多年音讯全无,怕是早就……” 竹儿失望的叹口气,旋即心下又释然。老李头是莫府老人,他都这么说了,那也便是自己多想了。 也是,若自己真不是莫家子孙,他父亲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去保他? 想到这儿,竹儿心里无端的舒了口气,展颜笑了起身,“我去看我娘。” 老李头张了张嘴要出声,却终究沉默了。该说的他都说了,大少爷两年间功夫个子窜了一截,性子倒是不改的机灵。只盼大少爷那火爆倔强的脾气能改改,不然终究还要吃亏。想到这儿,老李头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去拿扫帚。人都说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怜,可是大少爷倒好,没了爷爷也便没人疼了。就算二老爷回来又能如何?二老爷性子严厉,最恨放纵子弟,怕也不问有理无理就是家法教训的。老太爷在的时候大少爷是多娇贵的一个小娃儿,就算是大少爷想要天上的月亮,老太爷够不着也一定整治出各式各样的月饼儿、月牙儿灯盏哄着大少爷开心;大少爷古灵精怪的淘气,阖府上下没少被他捉弄过,二老爷每每见了铁青着脸色,却让老太爷护在怀里骄纵一句“淘小子,出好的。”大少爷长到十一岁老太爷就没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如今…… 竹儿并不知道老李头的感慨和担忧,他正呆呆的站在娘的屋子里,看着娘一身单薄的粗布衣裳半靠在床上,身上那一床薄薄的被子根本抵不住深冬的严寒,冷风从摇摇欲坠的窗户灌进,钟氏脸色蜡黄,面上却带了可疑的潮红。 “竹儿?”钟氏感觉火热的额头一片冰凉,犹豫了睁眼,却看到儿子跪在床前,正担忧的看着自己。 竹儿见娘醒了,忙去倒了水递给娘,并着随身带着的治伤寒的药丸,“娘,孩儿才烧的水,趁热多喝点儿。” “你个小猴儿,从来就不会走正门?”钟氏气弱的笑叹一句,竹儿若是光明正大的进来,怕早就闹得一塌糊涂了。 “娘,都是孩儿无用,害您受委屈了。”竹儿垂下了眼,心疼的帮娘换湿巾。若是他能中了进士,那二姨娘如何敢欺他娘亲?! “你不该回来。”钟氏的声音带了沙哑,低低叹道。 竹儿一怔,“娘尽瞎说,若孩儿不回来,还不知娘会病成什么样子呢!” 钟氏还要说话,就听到院门外响起的脚步声,忙变了颜色低声,“快走!” 竹儿面无表情的握着钟氏的手,没有动身。呼吸间的功夫院门已经被推开了,院子里除了一口井一间小厨房就是钟氏待的小屋子,一览无余。钟氏叹了口气,沉默了。 “多早晚了还不起床?当自己是主子呢?饭还要送到最边上不可。”一个老婆子端了一碗稀薄得能见人影的稀粥一面进屋一面大声埋怨,旋即如同见了鬼般睁大了眼,结结巴巴的,“大,大少爷?” 竹儿面色铁青,淡淡的看着老婆子手中的粗瓷碗,压抑着怒气道:“告诉二姨娘,我回府过年来了。” “是,是。”老婆子慌忙的转身疾走,手中的碗都没有放下,竹儿盯着她的背影半天,转身懊恼道:“都怪竹儿,娘,您饿不饿?” “傻孩子。”钟氏抬手想要揉揉竹儿的脑袋,却终究没有,只是叹息,“千万别为了娘做傻事。” 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竹儿抿了抿唇,起身迎了上去,“二姨娘。” “秋哥儿这是怎么说的,又不是耗子,回府也没个声响。”二姨娘眯了眼睛打量着竹儿,眼底闪过一丝嫉恨。为了救这个小杂种,她“自愿”把压箱底的银子都填了进去,老爷至今都奔波在外。她是眼睁睁看着老爷这两年积攒的家底威望赔进了大半,这些本该都是自家文儿继承的,都让这来路不明的小野种用了去。如今谣言四起,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娘饿了,送早膳来。”竹儿没有理会二姨娘,对着她身后的小厮吩咐道。 “还真把自己当大少爷了?这莫府的继承人是我哥哥,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去满大街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你是你娘抱来的野种?!”说话的是二姨太身后的小丫头,莫行文的胞妹,也不知十来岁的小丫头随了谁,牙尖嘴利的,“破窑里还指望烧出个好瓷器呢?说什么志在功名,一点子家底全让你给败光了也没看到个功名的影儿,亏你还有脸站这儿。” “我若是个野种,莫府脸上有光?你面上有光?哪怕我不是件瓷器,我也是莫府的嫡子长孙,爷爷在世最倚重的孙儿,摔盆的也还是我!我娘无论如何,也曾是明媒正娶的嫡妻!”竹儿看也不屑得看小丫头一眼,盯了二姨太冷笑,“只叹有些雀儿,再如何蹦蹋,也飞不上枝头!” 二姨太原本闲闲的听着女儿说话,正准备佯怒了训斥一番,就听到竹儿的这番话。一下子被戳中伤疤,变了颜色,“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她都快忘了,这位莫府大少爷可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角儿。 竹儿强忍了怒气垂眼,“姨娘息怒,我放肆了。”身份摆在这儿呢,他无论是身为晚辈还是身为长兄,都没有和姨娘和妹妹吵嘴计较的理儿。若不是话里涉及娘亲,他也只能忍了。 二姨娘定定的看着竹儿,半晌冷笑道:“秋哥儿如今也大了,按理我一个做姨娘的也管不到你。只是秋哥儿这回闯得祸太大,老爷有话儿呢,若秋哥儿回来了便关到柴房里反省去。” 竹儿听说是爹的吩咐,终于露出一丝苦笑。他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爹怎么可能不动家法?阖府上下都等着看呢。 “父亲家法严明,我身为长子,自当给弟弟们做个榜样。”沉默片刻,竹儿开口道,声音沉稳克制,“就是大妹妹,这次也便罢了,下次再这般没有教养,大哥也要罚的。” 小丫头张了张嘴要说话,却被二姨娘拦住了,她似笑非笑的看着竹儿,大局将定,文儿必能坐稳少主之位的,她倒也不计较一时的口舌之快,只等着到时候坐看好戏便是了。因此她便也点头附和道:“秋哥儿这话在理,我和文儿常年随着老爷在外奔波的,又不好带着个女娃儿,却是疏于管教了。秋哥儿气量大,又是大哥,正该教她些规矩。” 竹儿诧异的看一眼二姨娘,这才发现印象中那个唯唯诺诺小家子气的姨娘如今也大方得体的站在他面前,就连装束打扮都不复从前的花艳,居然还有几分素雅。只是骨子里的东西,到底没变。 竹儿不再理会,而是看向二姨娘身后,“王管家,照顾好我母亲。”声音笃定,不容反抗。 王管家犹豫了看着二姨娘,二姨娘却只是淡笑了不说话。 竹儿略一挑眉,“怎么?办不到?” “这点小事都办不稳妥,要你何用?姨娘,您说是不是?” “秋哥儿说的是,只是你看,如今老爷的吩咐在呢。秋哥儿,这事儿交给姨娘处置,怎样?”二姨娘轻咳一声,慢慢的道。 “教训一个奴才,哪里费什么功夫?”竹儿也学了二姨娘不紧不慢,“只凭我是衡文书院的学生,杀死个奴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奴才还是我莫家的呢。” 王管家倒吸一口凉气,变了脸色。大少爷不过一个小孩子,虽然自小淘气喜欢捉弄人,但是也很亲切随和,见了谁都是甜甜的笑着,娇娇气气的一个小小子,他哪里能想到大少爷也有这么难对付的一面!衡文书院学子,虽然没有功名在身,无职无权更无财,主子们都不稀罕,可真要教训他他也只能忍了。不说别的,光是见官不拜这一条,就是主子们也不能够! “秋哥儿何必跟一个奴才置气?可听到了?大少爷的吩咐,让你照顾好他母亲,不可怠慢。”二姨娘转身吩咐王管家。 “是,是。谢大少爷。”王管家抹了一把冷汗,忙不迭的道。 “请大少爷去柴房。”二姨娘看着竹儿,神色莫辨的道。 竹儿微微一笑,震了震衣袖,“我自己会走。” “娘,咱们为什么要……”小丫头见竹儿走远,迫不及待的开口道。 “傻丫头,真是惯坏你了。小小年纪说话哪里那么不把门儿?你理会他做什么?且让他说嘴去,什么长子,那位置,还不是你哥哥的呀?做事要有气量,犯不着呈口舌之利,明白?”二姨娘得意的笑笑,拍了女儿的小脑袋道。 “这场病真真儿伤了元气,这几日正想着吃些燕窝粥补补呢。二姨娘既是个有气量的,想必不会计较这几口燕窝吧?”钟氏在一个婆子的搀扶下靠在门框上,声音微弱的道。只是姨娘两字咬得太重,“要说我身子骨不行呢,这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单衫就能冻病了。” 二姨娘面色铁青的瞪了钟氏一眼,拉起女儿转身就走。 钟氏挑眉笑笑,旋即又垂下了眼,掩住那凄凉神色。门口的北风太寒,冻得她手足冰凉,双唇乌紫。 莫府的柴房占地不大不小,因是没有糊窗户,北风灌进,生冷生冷。干硬的泥地上连稻草都没有铺,潮湿的空气中带着不知名的臭味,靠门的空地上有一个粗瓷碗,一碗糙米饭两片青菜叶,纹丝未动。 竹儿抱膝坐在地上,低着头怔怔的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斜射进屋内,照下小家伙孤独的影子。这个人前还强撑着沉稳狠厉的小家伙,眼圈微红,呆滞的模样反是惹人怜惜。 门“吱呀”一声开了,竹儿迟钝的转头看向门口,半天功夫,讶然的,“师兄?” “竹儿,走。”楚兰庭的目光从门边的粗瓷碗滑过,复又落在竹儿身上,声音清冷,不辨喜怒。 “不,父亲罚我,我该受着的。”竹儿摇了摇头,没有动。 “走,我带你去张记铺子买糖果子。”楚兰庭声音仍旧淡淡的,明明是哄孩子的一句话,在他说来却仍旧平平淡淡,清清冷冷。 竹儿愣了一下,撇过头去不说话。他喜欢吃糖果,山里哪里有这个,何况师父还不许吃这些。所以每回他挨了打委屈了被关禁闭了师兄都偷偷的下山买糖果子哄他。师兄从不会安慰他,也很少笑,只是他的床头悄悄的多出几包糖果子,他阴着的小脸就能放晴。 如今师兄仍旧是这么淡淡的一句话,可他还是两年前那个有糖果吃就能开心好几天的竹儿了么?竹儿忽然间觉得委屈,低声道:“我不吃,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师兄,你走吧。” 楚兰庭轻轻皱眉,声音沉了几分,“你这么由着性子糟蹋身体,打量我不会罚你么?” “命令是爹下的,我活该受罚,饿死冻死也是应当。”竹儿小声的嘟囔道。半晌没有声音,楚兰庭只是沉默着看着竹儿,神情更冷了几分。 “师兄。”竹儿如何不知道这是师兄生气了,憋不住又仰头叫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带了撒娇的味道:“竹儿知道师兄对竹儿最好了。可是,竹儿真的不能走。竹儿该罚,爹罚的对。” “先走,等你爹回来再说。”楚兰庭叹了口气道。 “我才不,爹会打死我的!”竹儿脱口道,旋即又拉了师兄的衣摆,“师兄只当疼惜竹儿了,好不好嘛。” 楚兰庭沉默片刻,按住竹儿的肩膀,“莫府现在有些乱,你没必要呆在这儿。一切等你爹回来,该罚的,你跑不了。” 竹儿怔了怔,是了,今年不止爹迟迟没有回老宅,大伯和叔叔们也都没有回。师兄特地来,到底是不放心自己的吧?竹儿低头轻声,“好。” “走吧。”楚兰庭也不多说,转身出门。 “我想先看看娘。” “好。”停顿片刻,楚兰庭点头。  29.平生只自知 莫府的祠堂高大阴冷,地面铺着清一色的水磨砖头,虽然还是白天,四角却燃了灯烛,晃动的烛光下众人神情各异。 三爷莫敬安和五爷莫敬冰唇角都带了丝看好戏的笑容,时不时瞥一眼门外,又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大爷莫敬成。四爷莫敬定微微垂下眼,神色晦暗莫测。 十来个小辈屏息凝神的垂手而立,大的已有十三四岁,小的才二三岁,怯怯的瞪着眼睛,想哭却又不敢。 时近正午,就在众人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太叔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进祠堂,浑浊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晚辈,陡然绽出一丝精光,问道:“秋哥儿呢?”声音虽然苍老,中气犹在。 跟随在太叔爷身后的莫敬韬面带风霜,也不知奔波了多久,一身素净的衣裳倒是整齐,神情沉稳锐利。他看向莫行文,“你大哥呢?” 莫行文掩住了那一丝莫名的兴奋,躬身道:“大哥原是在柴房思过的,后来跑了。” 莫敬韬沉下了脸,“这小畜生行事无规矩,却不能因他一人耽搁了时间,咱们开始吧。” 太叔爷却坐在一旁闭目养神起来,“秋哥儿是你的长子,莫府男丁,立少主这样的大事儿,没有他不在场的道理。” 莫敬韬微微皱眉,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焦灼,“如今也不知这小畜生在哪里,不如先议大事要紧。” “只怕秋哥儿是被二哥藏了起来,不敢来吧?”莫敬安嘴快,不阴不阳的刺了一句,被太叔爷瞪视一眼,闭上了嘴。 “谁说我不敢来的?”清澈的童声由远及近,竹儿一进屋就行了大礼,仰头甜甜的叫道:“太叔爷。” 太叔爷呵呵笑了扶竹儿起身,“诶,好,好孩子。” 莫敬韬阴沉着脸色看了竹儿一眼,没有多言,请示太叔爷,“叔爷,您看?” 太叔爷眯着眼睛不咸不淡的道:“开始吧。” 莫敬韬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诸位兄弟,敬太叔爷为上座,又让了莫敬成的座位,这才缓缓的道:“不肖子孙莫敬韬,今于诸子侄中择选少主,承继家业,祖先在上,必佑护之。” “莫家二代商贾,家资虽不甚丰,所赖子孙满堂,福泽延绵。今有长兄所出嫡子莫行铭,聪敏贤孝,系长房嫡脉,以之为少主,必能振兴我莫家。” 莫敬韬的话才说完,下面便显得有些慌乱,他们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莫敬韬不把家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反而传给了大哥独子!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莫行文更是惊愕万分的想要说话,被四叔莫敬定按住了。这几年父亲的重视与栽培,他早已把自己当做继承人对待了,何况有了四叔五叔的支持保证,更不惧其他。他和母亲一直把求功名不成的大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成想父亲心中的人选会是只有六岁的小娃娃莫行铭! 太叔爷诧异的抬了抬眼,却没有说话。长房嫡子,在莫行秋母亲被休的情况下确实是最正统不过的继承人了。若是换成莫行文,少不得还有一番波折。太叔爷的默认,让一众兄弟的说辞哑在喉咙。莫敬定紧紧的盯着莫敬韬的脸,想要瞧出一些什么。莫行文年少懦弱,一旦确立为少主,往后一切都好说。他们惧怕二哥,可是有人不惧怕二哥。抢先捏住这枚棋子,莫家将来不怕不定。只是二哥这心思……莫敬定强行拉住莫敬冰,看向同样是一脸惊诧的大哥。呵呵,幼子居位,父亲孱弱,二哥这是想把大哥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呀。 诡异的沉默中,只有莫敬韬一脸沉稳淡定,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淡淡的道:“莫家长房嫡孙莫行铭何在?” “侄儿在。”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却也没有被这样的气氛吓唬住,郑重的跪在二叔身前,很有小大人的味道。 “且慢,既是选继承人,我们兄弟公推才是,铭儿才几岁?”莫行文忍不住出声道。 莫敬安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二哥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把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都说出来了。 “放肆!我还没有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了?”竹儿断喝道。说罢撩袍跪下,“儿子身为长子,未能教导好弟弟,请父亲责罚!” 莫敬韬看了看莫行文,再看竹儿,面色复杂的叹一口气,对莫行铭道:“铭儿,如今你叔伯兄弟都在,你太叔爷也在,你跟祖宗说一声。从今日起,你就是我莫家少主了。往后继承家业,振兴莫家,全看你了。” “是!”清朗的声音不带一丝含糊,不同于他父亲莫敬成的惊诧,小家伙表现得大气从容。 “莫行铭年纪幼小,承蒙太叔爷青眼,承蒙二叔和其他叔叔们看重,必定专心随着二叔和叔叔们学习经营之道,以便让竹儿哥哥安心应考,他日我兄弟互为倚仗,并众兄弟携手同行,必不负祖宗厚望,不负太叔爷厚望,不负二叔和父亲厚望,不负诸位叔叔们提携栽培!”小家伙一番话说得有些断断续续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偏偏中气十足,就连一直眯着眼的太叔爷都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莫行铭,半晌欣慰的笑道:“好,好,好。莫家有此二子,你们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有此二子,自然说的是莫行铭和莫行秋。莫行秋听见小铭儿稚嫩的声音带着笃定,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依赖,不由心中一暖。莫行文待他如寇仇,异母的弟弟们见他在父亲跟前不得意也多与他不亲厚。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小奶娃娃身上体会到当大哥的满足与责任。竹儿唇角露出一丝掩也掩不住的笑意,躬身道:“莫行秋拜见少主。” 莫敬成也是第一次听到儿子的长篇大论,他皱眉向二弟看去,见莫敬韬微微摇头,不由再一次看了一眼小儿子。这些话竟是这孩子自己想出来的!这些年他韬光养晦,压抑着自己也压抑着儿子,却没想到自己差点就耽搁了一棵好根苗。 只是,莫敬成的目光扫过双目通红的莫行文,才十来岁的少年,神色中全是怨毒愤恨。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家主看重铭儿,是我父子的福分。只是家主自有子嗣,断无传侄不传子之理。” “我无嫡子,自当铭儿居之。”莫敬韬缓缓道,仿佛没有看到自己儿子莫行文的神色,只是看向大哥,一脸赤诚。 “嫡子可以再有!”莫敬成皱眉道。 “大哥不必再说!”莫敬韬进屋以来沉静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忍耐了这么些年,如今被迫提前推铭儿上位,心中当真是百味杂陈。他蓦地撩袍跪下,对着莫敬成叩了一个头,直起身动情的道:“大哥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莫家家业十之有三乃是大哥一手打拼下来。韬儿幼承教诲,跟随大哥左右,一身本领俱是大哥所授。如今父亲不在,长兄当父,韬儿万没有越过大哥的道理。大哥身子不好,韬儿只当替大哥执掌莫家,将来这一切,终究都是要给铭儿的。” “你……”莫敬成看着眼前的二弟,沉稳果毅的二弟再没有小时候的天真顽皮。他待二弟最近也愈发疏远客气。他以为兄弟一世相安无事,二弟能看在自己面子上照拂铭儿一二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却不料二弟自始至终打着这样的主意。他微微颤抖的站起身,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他也曾做出过一番事业。 莫敬韬不待众人反应便已经起身,他转身看向莫行铭,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铭儿,虎父无犬子,二叔信你,”说罢他扫视了一圈,“谁还有意见?” “啊?”魂不守舍的不停看向门口的莫敬安回过神,忙不迭的道:“没,没意见。” “大哥嫡子,正该立为少主。”莫敬定平静的道。 在太叔爷的见证下,莫行铭接过少主信物,从容的跪拜先祖,接受兄弟礼拜,莫敬韬神色微微舒缓。 莫行文惊怒的看着这一切,半晌终于流下泪来。原来自始至终父亲都没用把他当做继承人来看。他平白受了那么多明枪暗箭,平白想了那么久未来志向,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那他算什么,他是什么?! 不,他才不稀罕。等着瞧,总有一天他会让父亲后悔今日所为,总有一天他要站得比所有人更高更远,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个奶娃娃仰他鼻息! 莫敬韬背对着莫行文,没有看到儿子面上的神色,他的目光全在大哥身上,自始至终沉稳如一的汉子此时竟有把持不住的激动。虽然这一天来得太早,来得太匆忙,可是……他也算对得起大哥,对得起已故的嫂嫂了! “既然少主已定,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太叔爷拄着拐杖站起来,“你爹在世曾经立下遗嘱,如若所立少主不是莫行秋,则他存在汇通钱庄的十万两银票全归秋哥儿所有。” 十万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莫说是莫敬安莫敬冰了,就连一直平静的莫敬定神色都变了。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孩子,于家庭寸功不曾有,所得却比他们这些叔叔们都要多得多,老爷子的心眼都偏到肋骨上去了不曾? 竹儿也愣住了,半晌扑通一声跪下,“爷爷!” “好孩子,你爷爷说了,他的竹儿志在庙堂,身上没银子怎么行呀。你爷爷说他一辈子经商,别的给不了你,只能给你留这些了。”太叔爷看了一眼莫敬韬,叹息了把话说完,“你爷爷说,不必理会你爹。你拿着这些银子,就算单另起家也可以做得比你爹你叔叔们都好。如果你不乐意,买座宅子几亩田地也是一辈子逍遥快活。”说到这里太叔爷也忍不住皱眉了,偏心成这样,别说是二小子了,他心里都有些不痛快。可是逝者已逝,遗言他是必须要尊重的。 莫敬韬的神色倒还算平静,“既是父亲遗嘱,竹儿,给你爷爷叩头。” “行秋无能,给莫家,给叔叔们添了不少麻烦,也用了不少银两。”竹儿平静了片刻,缓缓道:“爷爷心疼行秋,给行秋银子,行秋身为莫家子孙,自当分文不取,以充公用。” “说得可好听,只怕老爷子用错了心,巴巴地把心血给了个野崽子。”莫敬安阴阳怪气的道。 “你说什么?”竹儿猛然抬头,瞪视莫敬安。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这么看着长辈?”莫敬安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旋即扬声道:“什么充作公用,你本来就不是莫家子弟,是抱来的野种,这些外边大街小巷都传开了,你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要这笔银子?莫家本来就不该给你出这笔银子,你还是将来慢慢还清了银子再说吧!” “莫敬安,你才放肆!”莫敬韬沉喝道。莫敬安心有余悸的看一眼二哥,不服气的沉默了。莫敬韬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个弟弟,“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不服气。可是当初救莫行秋的银子是从我个人私帐上出的,不曾动用公帐一分银子!如果你们还觉得不够,还需要多少,将来我一一还清!莫行秋年纪小,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还有你,莫敬安,你也好意思说公帐,你也配说莫家?我问你,前年你挪用公帐三万两银子的亏空,是谁给你填上的?!” 莫敬安嗫嚅了说不出话,半晌嘟囔一句,“一码事归一码事,我挪用公款和这小子是野种有什么干系?”不只是莫敬安,就是莫敬定莫敬冰兄弟两个也沉默了不再说话。他们兄弟手脚都不算干净,这些年哪个没有把柄拽在二哥手上?这也是为什么莫敬韬在位一日他们一日不敢明着和二哥闹翻的原因。 “够了!”太叔爷气得顿了顿拐杖,问莫敬韬,“老二,我问你,他说的是真的?秋哥儿真不是老莫家的孩子?” “是真的。”莫敬韬沉默片刻,淡淡的道。顾不得身后大哥焦急愤怒的目光,也顾不得太叔爷颤抖失望的神色,他一把拉起惊讶呆滞中的竹儿,环视诸位兄弟,“竹儿虽不是莫家子弟,却叫着我一声爹,就是我儿子!我一日在,一日不许你们动他!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们背后的那些肮脏事,今日我把话说在这儿,你们仔细掂量!” 竹儿忍不住仰头看向莫敬韬,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默冷厉,爹从来不亲近他,爹苛责他打骂他。可是也是爹能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站在他面前。也许爹不喜欢他,可是爹说,自己叫着他一声爹,就是他儿子。爹说,只要他还在,就不允许旁人动他。竹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切,谁稀罕?我有师父有师兄还有先生,谁稀罕?然后忍也忍不住的红了眼圈。哪里有这么傻的人啊,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儿子还玩命一样的千里奔波。 “二哥当真是情深义重。小七就不明白了,二哥肯认一个不相干的小子,为何对小七,对父亲绝情至此?”诡异的沉默中,平静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屑愤怒。 如见救星一般,莫敬安莫敬冰同时回首看向门口,面上是掩也掩不住的喜色。 莫敬韬惊诧的看向门口,不可能,他怎么会来?他不是明明已经…… 门口,七爷莫敬康一身得体的长衫,逆光而立,洒脱中带着威严,愤怒中带着沉痛无奈。 30.天寒色青苍 “七叔?”竹儿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小七叔黑了,也瘦了,双目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神,只是再没了往日的温暖。小七叔的目光落在爹的身上,冰寒刺骨。 莫敬康没有进门,只是在祠堂门口跪下,“爹,小七不孝,回来迟了!” 太叔爷惊疑的不定的看着莫敬康,“这是怎么回事?你先起来说话。” “小七今日来,只问二哥一句话。”莫敬康摇头看向莫敬韬,语声冰寒,“爹的死,与二哥有没有关系?” “有。”莫敬韬沉默片刻,平静的点头。 “好!二哥痛快!”莫敬康呵呵冷笑数声,对着太叔爷叩头,“小七来,请求重入莫家的门!小七生是莫家子孙,死是莫家鬼魂!” 太叔爷顿了顿拐杖,声音颤抖嘶哑,带着滔天的怒火,“小七当初是怎么回事,你爹是怎么死的?老二,说话!” 莫敬韬紧紧的抿着嘴唇,沉默了没有说话。 “二哥不敢说。”莫敬康淡淡的开口,“二哥怎么敢说,毒害幼弟,害死父亲,二哥怎么还敢站在祖宗面前,二哥不怕天天举头三尺吗?!” “亏了小七当年满心内疚的以为是自己的不孝害得爹病发身亡,以为自己的任性给莫家带来麻烦。小七当年落魄远走,连爹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两年,两年里小七为了还债什么都做过,没吃过一餐好饭,睡过一次好觉!直到近日小七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二哥设计的一个局。”莫敬康的神情似哭还笑,“二哥,二哥!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怎么忍心?!” 莫敬康的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位都动容了,太叔爷更是红了眼圈,他素来重嫡庶,可是独独对这个庶出的孩子有着深刻的印象。当年那个潇洒优秀的少年,当着他的面仍旧毫不惧场侃侃而谈,出身不高胸怀不小,他见了不过几面就喜欢上了的孩子。得知这孩子做下的荒唐事他不止一次痛恨惋惜过,原来竟是这样吗?太叔爷看着身侧挺直沉默的莫敬韬,莫敬韬从小沉默固执,可是行事沉稳妥帖,果断干脆。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也都看在太叔爷眼里。他不止一次替过世的侄儿高兴过莫家能有这样的家主。可是,如果康儿说的是真的,如果……太叔爷的神色几经变换,犹豫而痛心。 “七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爹他,他不是这种人的!”竹儿看了小七叔劝道。 “不是?呵呵,你为什么会进莫家的门?因为二哥需要一个嫡长孙!我为什么会惨遭暗算?因为爹对我的重视与日俱增!你以为我的二哥是什么人?呵呵,竹儿,他欺你瞒你十余年,你还叫着他一声爹?”莫敬康微微冷笑,直视着莫敬韬,“二哥,我说的都对吗?” “证据呢?只凭你空口白话,就要陷我爹于不义?”竹儿脱口道。 太叔爷一怔,目光重新回到莫敬韬身上。是呀,证据呢?也许这只是小七为了回来耍的手段呢。 “你想要怎样?”莫敬韬平缓的开口,却让莫敬定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还以为会有一场好戏,最少也是个两败俱伤;没想到二哥承认得这么痛快! “小七只想回莫家。”摇了摇头,莫敬康的唇角流露出几分苦涩。 莫敬韬微微点头,转身跪下,“不孝子莫敬韬有违祖训,不仁不义,自绝于先祖,无颜列祖列宗,请族长治罪,请大哥责罚。”分明残忍无情的一段话,他却说得平静无痕。 “老二,你可想好了?”太叔爷神色不定的看着眼前的侄孙,“这等重罪,家法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如果另有隐情,你只管说。” “二弟,你先起来,七弟所言是否属实,还待查证。如果你真是……大哥绝不轻饶。”莫敬成沉声道,一改往日的散淡。 “不必。”莫敬韬摇了摇头,“七弟被我陷害,如今合当重归莫家。” “你!”太叔爷指着莫敬韬,半晌咬牙道:“好,好!莫家竟然出了此等逆子!你好!” “太叔爷!”竹儿见太叔爷摇摇晃晃几近晕倒,上前搀扶。太叔爷眯了眼看竹儿,先前还视竹儿为心头肉,这会知道疼了十多年的重孙竟不是莫家骨血,不由一阵恶心心寒,他推了竹儿一把,转头看向莫敬成,“老大,你是嫡长子,如今莫家出了这样的逆子,你就是莫家家主。你说说,该怎么办?” 太叔爷的嫌弃让竹儿的手僵在半空,旋即垂下了眼。他从小就被爷爷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的哄着说着,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莫家嫡长孙,要担负起振兴莫家的责任。可是如今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他是爷爷疼了十年的嫡长孙,却原来连莫家子孙都不是。 竹儿扭头看向仍旧笔直的跪着的父亲,这是真的吗?你真的为了少主之位抱我进莫家,为了家主之位害了爷爷? 爷爷,让竹儿想想就觉得温暖的词。不,怎么可能!如果真是爹害死了爷爷,这让他情何以堪?! “叔爷,如果二弟真的犯下这等大过,必当严惩不贷。只是如今只有一面之辞,不足为证。兹事体大,仍需严查之后再定。”莫敬成缓缓的道,神情冷厉。 “不需再查。”莫敬韬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大哥,目光中有歉疚,还有捉摸不透的复杂。 莫敬成愣了愣,紧皱的双眉看出他的担忧与不赞成,可是莫敬韬的神色仍旧没有变化。半晌,他起身跪下,“敬成身为长兄,督教不严,愿代二弟受罚。” “大哥!大哥是莫家家主,岂能为敬韬一个逆子承责?敬韬不孝,诸子年幼,全都仰仗大哥了!”莫敬韬说着,又对太叔爷磕了一个头,“不肖子孙莫敬韬恭领家法!” 莫敬成一震,看向莫敬韬的几个孩子,缓缓起身,再没有看二弟一眼,转身的瞬间,眼中已含泪水。他知道二弟这么做一定有二弟的道理。这些年,二弟行事他这个大哥越发看不明白了,可是,可是……二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眼睁睁看着二弟承受家法,是何等残忍。 “你所犯罪状,死不足惜。”太叔爷摇了摇头,沉痛的开口,“念你数十年来有功于莫家,念你终是莫家血脉,死罪可免,活罪难容。杖责五百,逐出莫家,你可服气?” “服气。”莫敬韬的声音仍旧没有波澜。 沉闷的杖声在祠堂响起,莫家几兄弟幸灾乐祸的目光下,莫敬韬笔直的跪在祖宗牌位前,仿佛感觉不到背上的疼痛。 竹儿捏紧双拳看着这一幕,他在爹严厉的家法下辗转不止一次,却第一次觉得这声音这样冰寒刺耳。 莫敬韬害死了爷爷,他活该。他害死了爷爷!可是,可是千里奔波的人不是他吗?站在自己身前坚定的说自己叫了他一声爹,就是他儿子的人不是他吗?不,爹他怎么可能害死爷爷,怎么可能? 不,爹他自己也承认了。爹他能为了少主之位抱自己回莫家,为何就不能为了家主之位加害爷爷? 竹儿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他活该。 “爹!”小五弟莫行业惊恐哽咽的声音在祠堂里分外凄惨。竹儿忍不住回过头去,爹青色的长袄浸透血渍,一片刺目。 “不,停下,停下!”竹儿再忍不住扑了上去,“住手!” “竹儿,放肆!”莫敬韬虚弱的声音威严不改。 竹儿没有理会,而是倔强的挡在莫敬韬的背后……也不说话。 “把他拉开!”太叔爷恼怒的开口,“莫家行家法,哪里轮得到你放肆!” 有家丁要上前去拉竹儿,竹儿瞪眼厉喝,“谁敢?!” 莫敬成叹了口气,躬身对太叔爷道:“莫行秋是衡文书院的学子,虽无功名在身,毕竟是读书人。他如今不是莫家子弟,若万一伤了他,怕要触犯律法。” “哼。”太叔爷沉默片刻,挥了挥手,“罢了,莫敬韬,从今日起,你再不得进莫家的门。” “谢叔爷,谢大哥。”莫敬韬稳稳的叩了三个头,起身却是微微一晃,险些没有站稳。 “爹。”竹儿低声叫了一句,扶住莫敬韬。 “来人,扶二爷回房。”莫敬成掩住担忧,高声吩咐道。 “大哥,叔爷都说了再不许二哥进莫家的门了,莫家哪里有他的住处?”莫敬安阴阳怪气的问道。 “阿信,我在青石镇还有一处私宅,带二爷过去养伤。”咽了口气,莫敬成对身边的家丁道。 “私宅?私宅不是莫家财产?”莫敬安不依不饶,“还有,这家丁也是莫家的,难不成也要跟了去服侍?” “二弟他再多不是,也是你亲二哥!他如今身上还带着伤!”莫敬成低喝道。 “行了!”太叔爷疲惫的挥了挥手,“老大,你的人送他到了宅子就回来。” 太叔爷发了话,下面自是一片安静不语。莫敬成担忧的看了一眼二弟,再没多说。 莫敬韬轻轻笑笑,“谢叔爷。谢大哥。”他的目光落在小儿子莫行业身上,终于有了丝暖意,淡淡的道:“爹不在,好好听大伯的话,明白吗?” “爹。”小家伙才四五岁,小脸上满是泪痕的点头,“业儿听话,等爹爹回来。” “文儿。”莫敬韬看着莫行文那愤怒惊惶的神情,微微闭上了眼,旋即沉声道:“爹不在,照顾好弟妹。” 莫行文咬着嘴唇,恍若未闻。不,他凭什么教训自己?利用了自己不说,还是这样不仁不孝之徒,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没有等到莫行文的回答,莫敬韬苦涩一笑,淡淡的,“走吧。” 竹儿紧紧扶着爹,感觉到爹微微颤抖的身子,忍不住轻声,“爹,慢点。” 路过仍旧在门口跪着的莫敬康时,莫敬韬的脚步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却没有说话。 莫敬韬的长衫已被鲜血浸透,没有轿子,他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前挪。他的背影本该是落魄的,身无长物,只有一个家丁一个孩子相随。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种坚定。从祠堂到莫家门口的一段路,不算太长,却仿佛没有尽头。深冬的雪花旋转飘落,寂静而寒冷。天色已暮,祠堂的灯火尤为显眼。 暮色风雪中,竹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再与他无关的莫家祠堂,在那里,爷爷曾经抱着他指着画像一个一个数过来,祠堂边的小花园里,有他贪玩淘气留下的足迹,清脆的笑声还在耳畔,所有的一切却仿佛那飞落在树丛深处的雪花,踪迹无处可觅。 爷爷。竹儿忍不住喃喃低声,满面冰凉,有如融化的雪。 31.肝肺皆冰雪 灯花渐冷,雪光透窗,院子里时不时传来轻微的折竹声,这一场雪竟是出乎意料的大。黎明时分,天地间尤为寂静。莫敬韬趴睡在床上,背上的伤已经上好了药,缠上纱布,有暗红色的血渍浸出。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神情依旧严冷而克制。 窗外寥寥几声鸟叫,莫敬韬缓缓醒转,侧头看到竹儿趴在床边睡着的小模样,怔了怔,苦笑着坐了起来。 “爹,你醒了,我去买粥。”莫敬韬的动作惊醒了竹儿,他连忙起身道。 “天色还早,不急。”莫敬韬摇头道,看了眼圈通红的竹儿,眼神微微和软,“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了,真的。”竹儿连忙仰头笑道:“爹,你瞧,竹儿精神着呢。” 莫敬韬沉默片刻,缓缓的道:“十二年前,由于某些原因,我拥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的嫡长子。那年正逢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我应父亲要求携子返青石镇过百日,途遇贼寇,幼子身亡,家丁全没,是一位侠士救了我。那位侠士遇到我时已受重伤,拼尽全力斩杀贼寇,把你托付给我。钟氏愿意把你当亲子教养,我自不会反对。” “我收养你是为了自身的地位,为你奔波也不过只是为了报恩。莫家养了你十二年,可你也叫了我十二年的爹,你不欠我的。你走吧。”说完这些话,莫敬韬转头看向窗外,不再看竹儿。 竹儿愣住了,他叫了十二年爹的人,多少委屈多少不平还有多少感动,怎么就一句互不相欠就完了?他昨天还拉着自己说自己一日叫他爹,就是他儿子呢。不!我现在还叫着你爹呢,就是你儿子,你不能不要我。大冬天情愿自己生病也要帮我买披风的人不是你吗?你委屈了我那么多次,苛责我打我骂我,怎么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我才不走,我不要一句冷冰冰的互不相欠! 竹儿嘟着嘴偷眼看爹,沉默片刻,就义一般趴在莫敬韬膝上,小脑袋埋在床里,闷声闷气的道:“竹儿没有好好在柴房呆着,偷偷跑了,爹爹打竹儿,竹儿不叫疼。” 莫敬韬一怔,看向趴在自己膝上的小家伙,这个素来骄纵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这会儿委屈小意得就像是被抛弃的小狗。小家伙竭尽全力的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在小东西心里,他是他爹,他抛弃他了,不要他了,小家伙委屈,害怕,微微颤抖的小肩膀让莫敬韬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似地,半晌说不出话。 良久,莫敬韬轻声,“我害死了你爷爷,你不恨我?” “爹才不是这种人。”竹儿脱口而出,只是软糯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含含糊糊的。 莫敬韬叹息一声,语气恢复平淡,“自己说,该怎么罚。” “爹。”竹儿小心翼翼的转身仰头,“爹原来委屈了竹儿那么多次,打了竹儿那么多次,可不可以抵消一部分呀?不打了好不好……不,轻轻打好不好?就打十下,不,三下,竹儿真的知错了。” “你这骄纵脾性,不该打呀?”莫敬韬哭笑不得的,“趴好,哪里由得你油嘴滑舌讨价还价,嗯?” “竹儿才不是讨价还价,竹儿心疼爹爹,怕爹爹累着。”竹儿小声的嘟囔,莫敬韬面无表情。 “爹,爹总该问问竹儿为什么逃跑吧?爹一点也不关心竹儿。”见爹不肯松口,竹儿继续委屈的不甘的嚷嚷道。 “不论为什么,逃避家法就该罚。”莫敬韬微微皱眉,却难得好脾气的问道:“为什么?” “是二姨娘欺负竹儿!”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地,竹儿哽咽着道,“二姨娘欺负人,爹只打竹儿。” 小家伙哭得岔了气,莫敬韬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呵斥也不是打也不是,他哪里有过劝孩子的经历,手忙脚乱的拍着竹儿的背,一下一下的也不说话。等竹儿安静了些才皱眉道:“男娃子为点子小事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我不要做男娃子!”竹儿偷眼看爹有软化的迹象,继续撒娇耍赖,享受爹难得的好脾气,“爹爹不打竹儿!” 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莫敬韬沉声训斥,“再哭就真打你了。” 竹儿忙抹了眼泪咕噜一声爬起来,拉了爹的手讨好的笑,“爹想吃什么,竹儿给爹买早点去。” “随意。”莫敬韬淡淡的道,又沉声补充道:“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是!”竹儿笑嘻嘻的转身跑了,在门口时忽然转回来,“爹,白药没有了,爹想不想再要点儿药酒呀。” 不理竹儿这坏小子,莫敬韬依旧淡淡的,“你看着办。” 看着小家伙沮丧的走远,莫敬韬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半晌,“请进。” “二哥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对一个野杂种倒是亲近得很呀,莫非?”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莫敬康。 “把七弟放了,我跟你们走。”莫敬韬平静的道。 “二哥是怎么看出来的?”来人没有惊讶,反而一丝戏谑,拍了手笑道:“二哥不愧是二哥,厉害。” 莫敬韬淡淡的道:“所谓杀手,拿人钱财与人办事,你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增加损失,可是?” 来人大笑,“难怪有人会开高价要了你去,莫二爷果真心思缜密。” “二哥,不可!”莫敬康衣衫破旧被带了上来,高声道。 “七弟,从前是二哥错待了你,你不要怨二哥。”莫敬韬转头不看莫敬康,“如今莫家兄弟几人,唯有你能挑起大梁,都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你自小懂事,二哥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愿你能念在兄弟情分上,不计前嫌,好生教养铭儿,照拂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孩儿一二,也算是……”说到这儿,莫敬韬也沉默了。究竟是他宽宏大量还是七弟不计前嫌?此情此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厌恶了二十余年的小七弟,究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会为了他去赴死,他会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 他们,是兄弟。 莫敬康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停留在那杀手头领手中的刀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弟!你走,或者,我们都得死。”莫敬韬如何看不出小七弟在想些什么?沉声道。 “二哥!”莫敬康颤抖了唇看着二哥,这个他恨过爱过也敬过的二哥,不,他情愿一死了之,也不能害得二哥,害得二哥……可是,莫敬康咬了咬唇,转身大步离开,仿佛稍一犹豫,就再也走不动了。 “七弟!”莫敬韬忽然扬声,“你记着,竹儿是我儿子。”陈述的话带着笃定,莫敬康脚下微顿,再没有回头。 “好一出兄弟情深。”一直站着不出声的杀手头领轻轻笑道:“你说,他知道了我的存在,还能活着吗?” “谁不知任爷杀人如麻,爱钱如命,却是首重信义,从无虚言?”莫敬韬平淡的道。 “走!”这一回,任爷的脸色阴沉无比,看向莫敬韬的神色中也带了几分杀意。 他不是所谓的杀手,而是名动江南的任爷,手段狠辣,护短成性。只是,莫敬韬是怎样看破他的身份的? 莫敬韬淡淡一笑,任由两名黑衣人压着出了门。莫说他身上还有伤,就是没有,他也逃不过去。而等七弟带了人来,早已人去楼空。只盼着七弟能看住竹儿,那个暴脾气小子。 阴冷潮湿的密室里什么都没有,冰冷的铁门阖上,窄小的空间一片寂静,高高的四壁凿了几个通风口,却透不出一丝光线。莫敬韬恍若未觉的静坐在地上,神情坚忍平淡,不见焦灼。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铁门忽然开了,门口传来任爷戏谑的声音,“怕你一人寂寞,送你父子团聚。” 借着微光,莫敬韬看清了竹儿的面容,衣衫破碎,满身的血痕。他缓缓站起来,直视任爷,“稚子何辜?” “不。”任爷微微笑道:“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是否无辜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有人出高价要他。至于他这一身伤,是杀了我兄弟的一点小小利息。” 铁门再一次关上,竹儿上前两步在莫敬韬身前跪下,“爹!” 莫敬韬淡淡看着竹儿,眼底积蓄着愤怒。竹儿却恍若未觉,上下打量着莫敬韬,小手搭上莫敬韬的脉搏,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爹,你吓死竹儿了!” 莫敬韬一怔,神情微软,“怎么回事?” 竹儿小心翼翼的看向莫敬韬,“只有爹爹发现了外面有人不成。”说完立马皱起小脸,“爹,您给竹儿看看,竹儿好疼呀。” 莫敬韬听前一句话的时候脸已经沉下了,听到后一句下意识的问,“哪儿疼?”旋即抿了抿唇,这孩子,这时候了还一肚子花样。 竹儿立马接话,“哪儿都疼,哎呦,疼死了。背上,脑袋,不对,是腿上。” “屁股疼不疼?”莫敬韬淡淡的问。竹儿噎住,半晌悻悻的,“也疼,青了好大一块呢。” 密室里面缺水少药的,莫敬韬略微担忧的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还有哪儿青了,爹给揉揉。” “哦。”竹儿老老实实的凑到爹身边靠着,“爹轻点儿。” 一阵鬼哭狼嚎,直到莫敬韬拍了一巴掌才安静下来。看着一边不停哼唧的小家伙,莫敬韬心情微松,因为竹儿刚才轻轻的凑在他耳边说,已经让小七去通知楚兰庭了。时至今日,他当然知道竹儿的师父师兄都不简单。只是,莫敬韬看向竹儿,微微皱眉,“闭嘴。” 竹儿的嘴巴张了闭闭了张,半晌委屈的,“竹儿都伤成这样了爹还打竹儿,一点也不疼竹儿。” 莫敬韬低声斥道:“鲁莽行事,不该打?”谁让你私自跟过来的? 这一回竹儿彻底闭嘴了。密室里安静下来,莫敬韬倒有些不适应,担忧的看向竹儿,黑暗中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知从哪里就透出笑意来。莫敬韬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轻轻拉过竹儿,“困了就靠着我睡会儿。” 父子两个相依无声,直到门再一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个女人,一个满面愤怒的女人。 竹儿是被一鞭子抽醒的,一阵耳鸣头晕,他方才恶战一场,负伤无数,又好半天没有吃东西了,哪里经得住这一鞭子,胸前老大一道鞭痕,鲜血还在不住的流着。苍白着小脸看过去,打他的是一个女子,面容娇美。 莫敬韬把竹儿拉在身后,沉声道:“我竟不知,任爷有这等规矩?”一声不吭打一个孩子? “规矩?什么规矩?!”女子的声音尖锐中带着沙哑,“他该死!你是什么人?你让开!” “我是他父亲,他该死,你找我。”莫敬韬沉声道,“欺负孩子,不是好汉。”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女子冷笑,“我欺负他?我要他偿命!”说着抬手要打,被身后的小个子男子死死拦住,“行了,行了,打一下发泄一下就行了。任爷知道,你我都完了。” “打一下?”女子摇头,“你和槐哥也是好兄弟,这小子杀了槐哥,他不该死?!”这小子杀死了槐哥,活活打死都不解恨! “该死!”小个子男子咬牙道,语带哭腔,“可是多少弟兄们等着用他换一场平安呀,任爷一辈子的心愿都在上头了,他,他真的不能死呀。你要报仇,将来,将来我陪着你。就是任爷,他也,他也……”说到这儿,小个子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女子怔了怔,颓然放下手臂。呵,是呀,任爷拼了命给弟兄们搏来的一场平安。这两单的来头太大,他们本是不建议接的,连雇主的身份都模糊不清,这事太过危险。可是这一次的报酬太过诱人了,给兄弟们一个合法的身份,还有庄园田地。任爷手下的兄弟多半是走投无路的小乞儿流浪儿,大家在一起互相取暖,寻一条出路。这些年什么没有做过,哪个手上没有沾过鲜血。可是他们虽然已经这样了,却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要过这种日子。 他们只想要一个平凡的身份,一个温暖的家。可是他们早就要不起了。任爷至今未娶,怕也是为此。 正常的户籍身份,这个诱惑,比多少金银都要大得多。当初接这个单的时候任爷就说过,雇主势力如此之大,却要他们来做这笔买卖,定是九死一生,可就算是九死一生,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此金盆洗手,做一个富家翁,兄弟们成家立业,娇妻稚子。大家都选择一搏。 槐哥走之前还充满希望的对她说,等着,等着我回来娶你。如今一切于她,已成虚妄。 可是还有那么多生死相依的弟兄,她忍心为了私仇断了兄弟们的希望么?槐哥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她不能让弟兄们一起陪葬啊! 但是槐哥就这么白死了么? “你怎么在这儿?”女子正犹豫间,一个不悦的声音响起。她一惊,正要说话,来人却摆了摆手,看着竹儿,“你随我来。” 莫敬韬拉紧了竹儿的手,竹儿扯出一个笑容,“没事。” 相信我。 莫敬韬低头看向竹儿,半晌低声,“小心行事。” 竹儿点点头,随着来人走出密室,沿着石阶缓缓爬到地面上,刺目的光让竹儿微闭眼睛,忽然觉得恶心。 女子挣扎绝望的面容在眼前不停的闪过,他杀人了。他杀的是人,不是山间的虎狼,有血有肉有情,有牵挂的人,那个女子要杀了他,没有错。 楚兰庭一裘玄色衣衫静静的立在不远处的厅堂,手中的剑仍在滴血,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清冷冷。 满腔的恶心惊恐顿时化作铺天盖地的委屈,竹儿颤抖着嘴唇轻声,“师兄!”扑进师兄怀里,“师兄,师兄!”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竹儿怔了怔,小心翼翼的退后两步,“师兄?” “好了,人在这儿,楚少侠请便。”任爷神色肃杀,嘴角却带着得体的笑意,然而他的笑意在下一秒就维持不下去了,因为跟着竹儿来的那名手下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楚兰庭刺中胸口。 楚兰庭缓缓抽出剑,轻声问竹儿,“伤重不重?” 竹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鞭伤还在流血,全身上下尽是血痕。他轻轻摇头,“不重。” “拿好。”楚兰庭递给竹儿一把剑,旋即看向任爷,清冷的神情中透着肃杀,恍如修罗。 十六岁的少年,手起剑落,鲜血在身后喷出,他却仍旧长身而立,长剑指向任爷,淡淡的问,“是谁?” 满屋的血腥味,诡异的安静。任爷忽然低低笑道:“楚少侠一人一剑,真以为天下尽可去得么?我敬楚少侠之义,劝你一句,有些事情,不是咱们身在江湖奈何得了的。” “今日我任爷败在你个毛头小子手里,技不如人,心甘情愿!可我任爷宁可站着死也不愿为人所擒!还望楚少侠成全!” “好。”楚兰庭淡淡点头,长剑拔出,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向门外走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洁白如絮,不染世间尘埃。冰寒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梅花的暗香。满地的鲜血被晶莹的白雪轻轻掩盖,仍旧是出尘淡雅的安静。 “江湖如何,朝野如何,我必护之,挡我者死。”楚兰庭轻轻的说道,只是这声音太轻,融入漫天的飞雪中,没有人听见。他转头看向仍旧呆呆站在满地尸首中间的竹儿,扬声,“竹儿,过来!” 楚兰庭低头直视竹儿的眼睛,郑重的,“我给你剑,是为了让你能保护好自己。” 看着师兄那掩不住的后怕与关怀,竹儿忽然鼻子一酸。眼前漫天的血雾忽然就淡了,半晌,“师兄,他们只是想要一场平安,只是……” “竹儿,你听好了!今天如果死的不是他们,那就是你!”楚兰庭狠狠地捏住竹儿的肩膀,“没有人能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竹儿,是他们技不如人,至少,他们是战死的。”选择了杀戮,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们至少死得有尊严。 “去看看你爹吧。”楚兰庭轻轻的帮竹儿拭去溅在脸上的鲜血,“竹儿,坚强点,做个男子汉,打好你自己的仗。” 竹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小家伙仍旧不能接受这样的杀戮,可是他明白师兄说得对。生死关头,他必须选择活下去,因为还有人愿意为他赴死,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 楚兰庭走出宽敞的庭院,外院的杀戮已经接近尾声,为首的正在指挥手下搬运尸体。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青石小镇那偏僻酒肆的掌柜,他见楚兰庭出来,微微点头打过招呼,旋即看向楚兰庭身后,神情疑惑。 楚兰庭正要说话,就看到竹儿向大门的方向飞奔而去。伸手拦下竹儿,楚兰庭皱眉,“不要命了?”你还一身的伤呢。旋即疑惑的,“你爹呢?” “放开我,我要找我爹!”竹儿挣扎着想从楚兰庭手里挣脱,“我爹不见了!” “有何线索?”楚兰庭不为所动,钳住竹儿的肩膀问道。旋即他发现了竹儿手中的白色细棉布,上面是褐色的血迹,“安好勿念。” 楚兰庭声音清冷几分,“是你爹的字迹?” “是。”竹儿应一声,反手拉住楚兰庭,“师兄,再耽搁就来不及了呀。” “先疗伤。”楚兰庭抿了抿唇,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我不!”竹儿不顾一切的挣脱了楚兰庭向门口跑去,还没有跑两步,就被点了睡穴软倒在楚兰庭怀里。楚兰庭微微不悦的看着怀中的小家伙,大步向门口走去。 一个黑衣人拦在了他身前,也不说话。黑衣人的身上透着只有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才有的气质,强势而内敛,肃杀却沉寂。 “他需要疗伤。”楚兰庭脚步微顿,道。 黑衣人微微点头,侧身让出道路。 一行人从容离开,仿佛从没有来过。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掩盖了这里曾经有过的痕迹,从此江湖上再没有了柳爷这个称呼,没有了一群杀人如麻却向往田园的弟兄,当初几个流浪儿聚在一处歃血为盟的誓言消散在风中,墙角的梅花仍在凌寒独开,洁白胜雪。 楚兰庭打开房门,看着伫立在门口的黑衣人,低声,“拜托了。” “代我向令师问好。”黑衣人微微点头,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带了一种铁锈的味道。 楚兰庭微微躬身,“是。”再回头看一眼仍在熟睡中的竹儿,转身离开。 清冷的小道上,一辆马车不急不缓的驶过,赶车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风偶尔卷起车帘,能看到里面一个十余岁的孩子静静的熟睡着。 深山幽谷,寂静如往昔。翠竹雪中,梅立篱边。 楚兰庭安静的叩了三个头,走进风雪中。满山雪舞,楚云潇负手静立,看着徒儿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 良久,他轻轻一声叹息,仰头看了天色,转身向大山深处走去。 命运之轮已经开启,风雪路漫,再难回头。 32.日日雨犹添 嫩黄的柳叶随风轻动,鸿鹄从水面滑过,显得有些孤单。晚霞灿烂,茶花高洁,柳辰达卧在湖边的长凳上,手执卷书,神情慵懒。 “宗泽,早春天寒,你也不怕冷着?”戏谑浑厚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举止高华沉肃,不经意间带着不怒自威,一身浅黄色长袍,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是难得的闲适,“宗泽,宗泽?吃晚饭了!” 柳辰达一咕噜爬起来,看到来人便摇头笑道:“二哥不是忙吗?如何想起宗泽来了?” 男子无奈的笑笑,“不过让你等了半天功夫,就敢给我脸色了?你好大胆子!” 柳辰达略一挑眉,“草民岂敢。” 渊国天子张奕玄倒不生气,拍了拍柳辰达的肩膀,“臭小子,真不饿了是不是?”全渊国怕也只有眼前的小子敢对他这般无礼了,就连瑛儿和瑾儿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张奕玄初见柳辰达是先皇被害,举国恐慌的时候,那个潇洒肆意的少年一匹马,一把剑出现在他紧闭的府门前,锐利如刀刃,自信飞扬。那时候小家伙比他儿子都要小,行事一腔热血,他好笑欣赏之余并不觉得自己会被一个毛孩子说服。后来,这小子在他们兄弟跟前晃来晃去,一肚子坏水,没大没小的认了哥哥,自己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被他唤做二哥,被他们兄弟宠纵得无法无天。再后来,柳辰达随了大哥,他虽有失落,并不意外。最终是他得了天下,小子仍叫他一声二哥,却真是黯然离京了。柳辰达重情,所以当初不忍对他下手,所以后来会营救大哥亲眷,也正因为重情,在经历家中一系列打击之后,原本那个热血飞扬的少年成了如今这副慵懒模样。他眼睁睁看着国之栋梁年纪轻轻远上襄山,却再不忍相逼。如今岁月流逝,当年的小家伙脸上再找不出稚嫩痕迹,可是慵懒的神态,一如往昔。就连那一声淡淡嘲讽的二哥,都没有变。 柳辰达懒洋洋的,“不饿,困。” 沉默良久,张奕玄轻声,“你还恨二哥?” 柳辰达撇过脸去,没有说话。恨吗?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眼睁睁看着王爷死于乱军的模样,王爷的尸首被做逆贼示众,那是二哥的亲兄弟啊,可是二哥对他的苦苦哀求恍若未闻。恨吗?他带着娘亲的牌位只身离家,二哥问他,可愿回头?他只是轻轻一笑,自那以后,再没有见过二哥。二哥没有想到他父亲会绝情至此,堂堂一国之君拉着他的缰绳向他道歉,请求他留下。他信二哥没想过事情会成这样,可他始终不曾回头。 恨吗?时隔十年,二哥一封信,他不是仍旧站在了这寂寂深宫里吗? 柳辰达看着不远处孤单优雅的鸿鹄,良久淡淡问道:“二哥有何要事,必须面谈?” 柳辰达避而不谈,张奕玄只是暗叹一声,笑道:“瞧瞧你教的好学生,我派下属带他上京,至今逃跑十余次!” 柳辰达一愣,身体微微靠在树干上,“你是说,竹儿?” “嗯。这孩子在你书院读了大半年的书,你可熟悉?”张奕玄问道,神色中带了一丝期待。 “他为何要逃跑?”柳辰达问道。 张奕玄微微皱眉,不悦的,“他养父失踪了。”养父两个字说得很勉强,竹儿是皇家血脉,对一个商人念念不忘显然让张奕玄反感不已。 “这孩子重情。”柳辰达淡淡笑道:“怕不合二哥的意。” 张奕玄恼怒道:“宗泽,你太……”过分两个字梗在喉咙,半晌叹息一声,“宗泽,二哥老了,想有个孙子承欢膝下。二哥喜欢重情义的孩子。” “二哥的孙子会少吗?”柳辰达微微嘲讽,“二龙抢珠,二哥怕也是乐得作壁上观吧?柳家少主曾经去襄山找过宗泽,二哥若喜欢重情义的孩子,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宗泽,你怨二哥,可也不能视国家大事为儿戏!”张奕玄埋怨道。你能不明白我苦心择储是为哪般吗? “二哥决心已定?”裕亲王和定亲王为了竹儿的那些纠纷,你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竹儿真是裕亲王的儿子,那作为嫡长孙,身份贵重,自不必言。若是定亲王的孩子呢?那岂不是皇家天大的笑话?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耻辱。你真的决定着手培养他? “如今朝中无嫡孙,兼且诸孙年幼,才能不显,任我带哪一个庶孙在身边都不妥。可是竹儿不同,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能,据说文才武略俱是俊杰,比他的哥哥们都要强。”张奕玄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目前诸孙之中,无有能及者。” 竹儿身世一事,他亦是心中不快。可是竹儿若真是可造之材,占着嫡长名分,他自可以带在身边。想到这儿,张奕玄再次问道:“你如何看这孩子?” “有胆识,有天分,只是行事略显优柔,性子天真脱跳。不过他年纪还小,只要下得狠心,都可以磨砺出来。”沉默片刻,柳辰达终是缓缓道:“无论竹儿是什么身份,他都是皇家血脉,我知道拦不住二哥,只求二哥凡事耐心一些,念一份情谊。”我虽不忍,可无论竹儿怎样,他都是你的亲孙儿。 张奕玄问,“优柔?这孩子长在商贾之家,行事心胸气度如何?他与那个叫雅岚的名伎,是故交?” 柳辰达微微一怔,暗叹一声,“二哥心中仍有犹疑。” 张奕玄半晌,“他年纪还小,有天赋,就可教。我要明白的是,如何去教,值不值得。” 柳辰达倒是笑了,“二哥呀二哥,你的考量,宗泽懒得去明白,也不屑明白。二哥巴巴的叫我来问,却是找错人了。在我心中,竹儿是个好孩子,他聪明,天真,重情,只恨老天教他投错了胎,错生在这帝王之家。” “你放肆!”张奕玄忍不住变了颜色,金尊玉贵的帝皇之家却被他说得如此不堪,张奕玄在位十年,就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过。饶是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勃然变色。 “草民知罪。”柳辰达跪下轻声,唇角是不屑的笑意。 张奕玄看着眼前的小兄弟,终究是无奈的长叹一声,“你起来吧。” 柳辰达诧异的看一眼面露疲惫的皇上,良久,“竹儿是楚云潇楚先生的嫡传弟子。” “我知道。” “二哥从来没有想过吗,楚先生究竟是何来历?” “你知道?”张奕玄目中一亮,究竟是何等奇人,能够培养出此等奇才?可惜楚云潇无心庙堂,他亦是无法。 “宗泽不知。”柳辰达苦笑着摇了摇头,“二哥,我困了,您自便。” “我让人给你备了你最爱吃的杏仁酥,给你送来?”张奕玄问道。 “不了,宗泽近年修身养性,早便不贪口腹之欲了。”柳辰达淡淡摇头。 张奕玄微微一愣,瞬间有了一抹淡淡的悲哀,小弟为什么忽然对他提起楚云潇的来历,是因为担心竹儿吧?小弟还在恨自己,是吗?当年他深夜去大哥的衣冠冢前祭拜,是小弟劝他说,情非得已,非他之过。可是小弟始终不曾忘记他的心狠,现在就算他告诉小弟竹儿终究是自己的孙儿,小弟仍旧不会放心,仍旧只是一句淡淡的嘲讽的,兰生于庭,情非得已。 若不是因为竹儿,他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小弟了。 眼见柳辰达告辞走远,张奕玄忍不住问道:“难得来见二哥一次,多住几日再走可好?” 柳辰达转身淡笑,“宗泽身为衡文书院山长,不宜久居宫廷。” 这一次张奕玄没有说话,他有他的骄傲。一个帝皇的骄傲。 “主子。”平淡恭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奕玄回过神,恢复了往常的威严肃穆,“查出来了?” 说话的人是他的贴身侍卫,“出重金欲害小主子的,当是景国留的眼线。” “没有惊动?” “没有。” 景国?那么为何只是雇佣了一批江湖草莽?究竟是裕王妃擅自行动,还只是景国皇室的表态?张奕玄沉吟半晌,问道:“皇孙如今行至何处?” “按速度,当是接近炆水地界。”侍卫的声音仍旧平静恭谨。张奕玄却忍不住笑了,走了两个月不过这么一点行程,真是难为明渊了,也亏得那孩子机灵百变,精力旺盛,“裕亲王如今也快到炆水了吧?”十天前江南两省涌入灾民上百万,俱是襄江以南三省洪涝灾害所致,如今江南连日阴雨连绵,堤坝连连告急,若是再有决堤之事,怕要大乱。民间存粮十有七八俱在士族手中,如今趁乱购房购地,虽有朝廷拨粮,最好的打算仍是就地筹粮。何况朝廷还要存粮备战,留粮备荒,以防最坏打算。裕亲王此去一是安抚灾民,二是监督抗洪,三则是从士族手中筹粮款,这些俱都是艰难吃力之事,何况未必讨得了好处,难得老三肯主动请缨,这也是张奕玄欣赏这个三子的地方。 “是。”侍卫低头道。 “告诉你们将军,不必急着赶路。必要时,可以助裕亲王一臂之力。”长舒了一口气,张奕玄皱眉淡淡的道,“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律回报。” “是!”侍卫恭肃的半跪下低头道。 张奕玄负手看向最后一抹夕晖,双目中透出几分沧桑,面上的表情却仍旧是淡淡的威严。 斑驳的木门红漆已经脱落,小院子里一只土狗在榆树下来回奔跑,沙沙的雨声敲打树叶,安静闲适中透着几分生机热闹。 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小小少年正骑坐在榆树枝杈上,手中的小布袋装着满满的嫩绿色榆钱,居高临下的看着树下的土狗,手中一根线系着一小块骨头,忽左忽右忽高忽低的逗得土狗急得汪汪直叫。 “宝儿呀,你又淘气了吧?”苍老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你成天欺负大黄做什么?乖,进屋来,下着雨呢,莫要淋病了。” “哎,来了!”少年从树上溜下来,拎着小布袋进了屋子,“婶子,我摘的榆钱,咱们蒸玉米面吃。” “哎呦,你又爬树呀?真是个贪嘴儿,去玩吧,婶子给你做呢。”一个老妇人接过少年手中的布袋,语气埋怨,声带笑意。老人独居小院,本是孤单一人;前几日家门口忽然来了个小小子讨食吃,自言是遭了灾的孩子,打南边来的,到这里爹娘都走散了。她看着孩子可怜,就多给了些吃食,也不曾料到这孩子非要留在她身边“报恩”。她哪里真舍得让孩子做什么,临到老了有个孩子在身边,也不嫌弃她穷,她欢喜还来不及呢。这两日相处下来,更是越看这孩子越喜欢,自觉这孩子兴许是老天给她的宝,故叫孩子宝儿。宝儿也乖顺,当即就应了下来。 “婶子也吃,婶子最喜欢吃这个了。”少年笑嘻嘻的说道,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竹儿。他在婶子慈爱的目光下缩了缩肩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帮婶子。” “哪里要你帮啊,去去去,玩儿去。”老妇笑嘻嘻的说道,“还是我宝儿贴心,就知道婶子喜欢吃榆钱呢。” 竹儿晃着手中的骨头,“我去给婶子挑水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哪行啊,你这小身子骨正长着呢,别回头闪着了,乖啊,等婶子来,听到没?”老妇不放心的叮嘱道。 竹儿懊恼沮丧的垂头应了一声是,出了房门,小土狗大黄看到竹儿出来畏缩的退了两步,却又放不下竹儿手中的肉骨头,战战兢兢的凑在竹儿腿边讨好的呜呜叫着,使劲儿摇着尾巴,生怕竹儿没有看到一般。大眼睛委屈的看着竹儿,估计它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它只是看着眼前的小主人好欺负就“顺便欺负”了一下,结果就被欺负到了现在,小主人不是已经欺负回来了吗? 竹儿看着大黄那委屈讨好的模样,忍了又忍终于笑出声来,“不!给!去去去,别缠着我啊,听到没有?” 大黄不受威胁的继续蹭着竹儿的裤子,闹得竹儿一点脾气也没有,躲闪着和大黄玩闹。 无意间抬头看到一个男子站在门口,棉布长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冰冷的恭谨的面无表情的。竹儿顿时愣住了,大黄趁机叼起肉骨头跑到一边去欢快的享受着战利品。 愣了足足有好几秒,竹儿懊恼的转身奔进厨房,“婶子,婶子,有客人来啦!”天呐,他花费了足足十天的功夫布得迷阵,反其道而行之,这人居然短短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他了?他钻到这么个小院子里这人都能找到? “客人?”老妇拘谨的看着院门口的男子,“这里就老妇带着一个孩子,您是不是找错地儿了?” “没有错,我找的正是这孩子。”男子淡淡开口。 竹儿咬牙切齿的瞪着男子,故作害怕状躲到老妇的身后,“你,你别过来,你走,你别过来!” “怎么了?”老妇奇怪的看着身后的小家伙,这孩子怎么怕成这样? “婶子,宝儿骗了您,宝儿不是和爹娘走散的,宝儿是受不了娘的欺负,偷跑出来的。”竹儿委屈的低着头,一面抹泪一面偷眼看老妇。 “你娘?宝儿,莫哭,和婶子说,这天底下哪里有当娘的不疼孩子的呀?”老妇疑惑的问。 “我娘是爹的继室,爹爹出门不在家,娘欺负我,还打我。”竹儿委屈的哽咽着,“他肯定是娘派来找我的。婶子……我不要跟他走,我要留下来孝顺婶子!” 一番话说得老妇直掉眼泪,转头看向男子,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干正事呀,尽帮着后娘欺负个孩子。走走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竹儿埋头在老妇背上哽咽着,闻言忍不住抬头瞟一眼门口的男子,见他紧抿着双唇一声不吭,心里不由得意的笑了。他就知道,如果是面对男的,这家伙早就点了对方的睡穴然后状似恭谨实则无礼的“请”他跟着走了;如果是面对年轻女子,哪怕是秦楼楚馆里的女子,这家伙那一脸阳刚正气的模样都太容易取信于人了;可惜呀,今儿面对的是一个年纪大了的老婶子,动又动不得手,还也还不了嘴,可不是只剩下干瞪眼了吗? 这些可都是他和这家伙斗智斗勇的经验。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逃跑的时候还没到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被这家伙逮住了,后来他屡次逃跑,屡次被捉,再后来这家伙总算开恩让他回莫府看了一眼,得知爹爹想法子给家里带了个平安口信,心下总算是放心了。可是竹儿仍旧想去找爹爹,所以他们一路都在追踪与反追踪中度过,再到后来,竹儿纯粹是不服气,说什么也不肯跟着眼前这个家伙走。虽然这家伙称他为少爷,虽然这家伙态度恭谨,虽然这家伙说是自己“亲生爷爷”派来接他的,可是谁知道呀。 “我差点饿死的时候,是婶子救了我,我要留下来陪着婶子,哪里也不去!”竹儿闷声闷气的说道。 “好孩子,说瞎话呢,这要你爹知道,还不急坏了呀。”老妇哄着竹儿,“宝儿乖,不兴这么闹的。” “反正我不走!跟他走了我又要受欺负,婶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我陪着婶子。”竹儿嘟着小嘴撒娇耍赖。 “你看,孩子也不肯走。要不孩子先在我这儿,等你家老爷回来了再来接他?”老妇为难的看着男子,语气倒还坚决,“我也不放心就这么把他交给你呀,让孩子的爹亲自来再说吧。” 男子淡淡的转身走开,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竹儿张了张嘴,咦,就这么走了,不至于吧? 正在思量间,就看到男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男童进屋了。竹儿眨了眨眼,啥意思? 男子微微欠身,“我家少爷承蒙老人家这两日的照顾,多谢了。”推了身边的孩子,“这孩子全名肖虎,父母皆死于洪涝,如今举目无亲,在酒楼做工,他爷爷肖福,与他现所在酒楼的老东家是故交。” “肖福?”老妇人怔了怔,一把搂过男童,“好孩子,你爹是不是叫肖毅?” 小童怯怯的点头。 老妇人顿时淌下泪来,“我苦命的孩儿,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竹儿疑惑的看看老妇,再看看男子,这这这,你还是人吗你? 男子再一次掏出两锭银子,“这是一点谢意,这孩子贪玩不肯读书,偷跑出来的。如今家里都急坏了,我们老爷只这一个独子,素来娇纵坏了,您见谅。” 老妇人迟疑的看着竹儿,“你没骗人?”推开男子的手,“你这可就太客气了,老妇今生有幸能见着娘家人,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您瞧我家少爷富贵模样,家里谁敢给半点委屈?”男子声音平缓,听不出丝毫的不耐,递给老妇一个精致镂空雕花小木牌“这是我家身份证明,您看。”面对老妇人,他的耐心似乎好得很。 老妇忍不住再一次打量竹儿,见竹儿细皮嫩肉的机灵模样,也确实不像是受过多大委屈的,心下不由得信了几分,“宝儿,乖。咱不兴这么淘气的,你爹回头要急坏了,揍你呢,竹板子打人,可疼了。” 竹儿面无表情的低头不语,男子恭谨的躬身,“少爷,咱们走吧。” 竹儿咬咬牙,临时再改口已经来不及了。这家伙把他能想到的说辞都想到了。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婶子,宝儿回家了,下次再来看您。” “好,好,记得来看婶子,婶子给你做榆钱饭吃。” 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不打伞,也不披件蓑衣,一般的面无表情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所幸因为下着雨,街上人少,不然非得被围观不可。 竹儿气呼呼的跟在男子身后,走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几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那个爷爷,就是你主子,是谁?” 男子面无表情的沉默着。 竹儿气恼的跺了跺脚,“我走不动了,衣服湿了,难受!我要喝茶吃点心!” 男子脚下微顿,冷淡而恭谨的,“少爷稍候。” 竹儿得胜般笑笑,旋即又觉得无趣得很,默不作声的跟着男子去成衣铺换了衣裳,上了茶馆二楼。 竹儿只点了一杯清茶,目光透过窗棂看向楼下,几个小乞儿瑟缩着躲在房檐底下,面色蜡黄。竹儿忍不住叹息一声,三省遭灾,几成泽国,他一路走的山路还不觉得,但凡进了城镇,内心便不自觉沉重几分。 “你听说没有,咱们这堤坝可能也要保不住了呢。” “别瞎说,裕亲王爷亲自在堤上坐镇,必定能保住的。” “也是,咱们这儿是下游呢,又是鱼米之乡,此地一旦不保,可是比那三省还要严重得多。” “行了行了,咱们吃咱们的,说是从明天开始开设粥场,唉,作孽呦,好端端的就背井离乡了。” “可不是,我前些日子都不敢出门,这灾民太多了,生怕出什么事。好在王爷来了,这才好些。” 竹儿抿了抿唇听着,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暗夜深沉,依旧是没完没了的雨声,竹儿靠在窗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为了方便行动,竹儿坚持和那家伙住两间房,那家伙一声不吭的照他要求做事,他反而有种欺负人的感觉。 一个黑影闪过,轻微落地的声音。竹儿抿了抿唇,再一次照着镜子确认自己的容貌:镜子里的他看上去十四五岁年纪,面色微黄,长相平庸,穿着一身破旧的棉麻长袍,看上去木讷老实。 竹儿再次确认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轻手轻脚的翻身从窗户上跳了下去,落在窄小的巷子里。 雨声越发密集,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眼前是蒙蒙的无尽的雨。 竹儿大概辨别了一下方位,无声无息的向着郊区堤坝的位置奔去。 33.苍苍崖上松 夜雨中,咆哮奔腾的水声尤为清晰,风有些大,闽水之畔俱都是忙碌的人群,几盏昏暗的油灯照得场地里一片朦胧,堤坝不远处的宅子里灯火通明,那里本是本地地主家宅,如今成了裕亲王办公起居之处,四周各式的小木屋或明或暗,有兵丁四处走动。 竹儿站在雨中看着宅子的方向,摸了摸怀里的书信,犹豫了没有动。他原本的打算是化名郑歆带着自己的介绍信求见裕亲王,只求能留在宅内,借此摆脱那家伙。他就不信,那家伙还能神通广大到在亲王眼皮子底下不动用武力不威逼强迫他的情况下还能把他带走。 裕亲王近在眼前,竹儿忍不住苦笑,犹豫什么?究竟还是介怀的吧?京城里王爷的冷漠绝情,到底让竹儿记恨上了。其实还是因为失望吧?那是他的王叔叔,不知何时起让他不自觉依赖的王叔叔,转眼间竟变成了冷冰冰的王爷,何止是失望,竹儿巴不得把现在的王爷赶走,还他一个王叔叔回来。何况他入狱缺考,也不知当中有没有王爷的参与。如今竹儿只怕做不到若无其事的站在王爷面前了。 “你回去,爹有我照顾就行,哥!”吼声打断了竹儿的思绪,竹儿看去,一个瘦小的少年背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人,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青年,瞪着双眼看向弟弟,眼圈通红。 “爹只怕是……我是长子,总要守着爹最后一程。”青年低低的说道,这几天来多少人干活的时候好端端的就倒下了,然后再没有醒过来。 “你胡说!爹不会有事情的!你走!走啊!”小小少年喊声里带着哭腔,“咱们一路逃难至今,若不是王爷来了,早就饿死了!爹说过,做人不能不知恩呐,爹为嘛那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固堤吗?!” 雨声中,瘦弱的少年背着一个干柴一般的老人,看得人忍不住心底发酸。竹儿上前几步低声,“我学过医术,且让我瞧瞧。” 少年怀疑的看着竹儿,王爷跟前的郎中都没有法子,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能有什么办法? 竹儿伸手去探老人脉搏,旋即皱紧了眉。老人这是极度虚弱的症候,若说治疗,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多用参汤燕窝养着,好生休息个把月也便好了。只是这法子明显不适用于这里。 竹儿沉默的倒出一颗随身携带的救命药丸给老人,便起身离开了。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救命的药丸有限,他能救得几人?大雨中,竹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了人群中,没有人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少年,没有人说话,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消耗在了永无止尽的劳作中,诡异的安静中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竹儿默默站立了片刻,一声不响的开始干活,时不时有人晕倒,然后是压抑的抽泣声,然后复又归于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竹儿听到一片噗通跪地的声音,他条件反射的跟着跪下,抬头看到裕亲王高大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披了一件蓑衣,火光中面容坚毅,神情谨肃。 竹儿一愣,这么晚了,王爷竟然亲自到这儿来? “方才哪位小兄弟救了他一命,我们王爷有请!”裕亲王身边的一个文士指着一个老人高声问道,见没人说话,又重复了一遍。 竹儿这次没有犹豫,上前几步拜道:“小民郑歆,拜见王爷。” 张墨瑛微微诧异,这孩子看模样木讷,却也没有慌乱之态,反显得有几分落落大方。 “是你治好他的?”张墨瑛沉声问道。 “是。”竹儿抬起头看向张墨瑛,神情不卑不亢,对于自己的易容术,他还是很有自信的,“所用之物乃是友人所赠药丸,小民身上所剩无几。” 张墨瑛微微失望,“药丸?” 竹儿递给张墨瑛,恭谨而立。这是师父特制的药丸,用材珍贵难寻,王爷是知道的。 果然,张墨瑛微微皱起眉,不说话了。神情中带出几分探究。 “王爷想必清楚,如今最好的防治方法是什么。”竹儿微微低头说道。 张墨瑛抿唇不语。他当然知道,提高伙食是如今最好的法子。可是以他现有的资源,这又是最不可行的法子。 “你叫郑歆?”张墨瑛沉声问道。这孩子瞧着老实,胆色不错。药丸名贵,他却为救人性命毫不犹豫拿出,可见心地不错。衣着寒酸,却掩不住几分书香气质,虽然有些木讷有些愣,却也不小家子气,让他生出几分兴趣。 “是。”竹儿不为人知的微微红了脸,低头递上一封信,“这是小民朋友的推荐信。”信中竹儿大言不惭的把“郑歆”夸得一塌糊涂,什么忠厚老实,什么出身书香门第,文武精微,什么为人有侠气,总而言之,若不是家中遭灾,父母不幸,他便是栋梁之材,前途无量。 只是王爷能信自己这些鬼话吗?王爷会给这个情面吗?王爷对自己都不冷不热,何况是他“推荐”的人呢?竹儿心中忐忑的想着。 张墨瑛借着微光读完手中的信,沉吟片刻,再看竹儿时带了几分欣赏。这孩子在有机会见自己的情况下,却直径跟着灾民一起干活,着实是不错的。至于忠厚老实,自也有忠厚老实的好处。 “你随我来。”张墨瑛淡淡的说完,转身便走。竹儿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简洁的书房是张墨瑛临时办公之所,此时的他微微靠坐在椅子上,手中捧着一碗浓茶。 “王爷,您已经三夜没合眼了,歇息一会儿吧。”站在张墨瑛身边的文士名唤方正荏,是张墨瑛身边第一谋士。 “他们也已经许久未合眼了,你怎么不去让他们休息?”张墨瑛指了指大坝的方向问道。 方正荏苦笑了打消再劝的心思,转而问道:“那个郑歆,可要去查来历?” “不必。”张墨瑛淡淡应道。那个赤诚小子推荐的孩子,总归是不错的吧?想到竹儿,张墨瑛神情不为人察觉的黯然了。 不,那只是个出生不明来路不明的杂种,他恨不得那孩子从没存在过。 “你不是一直想收个徒儿吗?瞧着这孩子如何?”张墨瑛淡淡的问。 “这……”方正荏一时跟不上张墨瑛的思路,王爷这是怎么了?一个来历都没调查清楚的小子,竟是准备栽培重用? 正诧异间,洗漱过了的竹儿已经进门请安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少年,举止多了几分干净气质,只是相貌平庸老实,看不出多少灵气,若说稳重,也谈不上。方正荏微微不满的看了少年一眼,低头不语了。 “你四岁启蒙,至今读书十年?”张墨瑛淡淡看着竹儿,问道。 “是。”竹儿略微沙哑的嗓音遮盖住了原本清脆悦耳的童音,神情恭谨却不怯懦。 张墨瑛看一眼低头不肯表态的下属,叹了口气,“既读过书,可有什么打算?” 竹儿愣住了,什么打算?他的身份该说什么打算才是合理的?见王爷探究的目光看过来,他连忙掩饰住那一丝犹豫,躬身斟酌着道:“小民自幼读书,寒暑不辍,惟愿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报效朝廷。” 有了开头,接下去的话就顺溜了,“小民随父母逃难至此,父母重病不起,猝然离世。小民年幼无能,无远亲无近邻,始知百无一用是书生。父母亡故,小民却无法令父母入土为安。所幸路遇侠士,助小民安葬父母,又相赠颇多,见小民孤苦无依,复又赠以厚礼书信。” 竹儿的声音转为沉重,“小民为父母守孝三年,不科考不入仕,王爷爱民如子,郑歆愿为王爷效力。” “你可要想清楚了。”张墨瑛的声音带了一股冷意,淡淡的道:“本王刻薄寡恩,严厉苛刻。留在本王身边,规矩既多且严,若你起了什么不当有的心思,可不是一死了之那么简单!” 哪里有这么说自己的?竹儿被这严厉冷漠的语调说得一怔,不自觉有些怯怯的。在那冰冷的目光下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知道自己的话吓到了这孩子,看着少年死死盯着地面的样子,张墨瑛的神情微微柔和,“你若不愿,本王赠你银两,你自行谋生路去。三年之后,本王候你佳音。” 竹儿小意的看了一眼张墨瑛,心底还是几分怯怯的,这不自觉的害怕让竹儿万分懊恼。半晌咬牙道:“郑歆愿意追随王爷!”开玩笑,若就这么打了退堂鼓,怕就再难有机会摆脱那家伙了。 张墨瑛看了竹儿片刻,直看到小家伙不安害怕的几乎要将头埋进地里,这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先且在我跟前候着吧。” “是。”竹儿松了口气,恭敬的道。 不怕不怕,他的演技王爷肯定不会发现有异的。只要少说话多沉默就是了。装木讷老实嘛,这有什么难的,现在为止他不是装得挺好的吗。 方正荏再次忍不住瞪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一眼,却不敢对王爷的决定有异议。 “王爷,程家,蒋家,钱家家主求见。” 竹儿眨眨眼,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冒雨跑到这鬼地方来,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本王睡了,不见。”张墨瑛冷淡的道。 竹儿偷偷看了一眼貌似对自己有意见的方正荏,见他不知哪根纹路里透出果然如此的笑意,不由得撇了撇嘴,还不屑我呢,这么沉不住气。 “禀王爷,他们说,等王爷睡醒。” 张墨瑛嘲讽的冷笑,“那就让他们等着。”说完便就着灯光看起未看完的卷宗来,不再言语。 “王爷,您总要休息一会儿,明儿还有的忙呢。”方正荏忍不住再次劝道。 张墨瑛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低头看书。 见到方正荏碰壁,竹儿还是很幸灾乐祸的,竭力维持着木讷忠厚的表情,竹儿默默的走到书桌前为王爷磨墨。张墨瑛看了竹儿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方正荏习惯了碰壁,倒也认命的躬身,“学生准备去了。”王爷以迅雷之势处置了盐商巨头陆家,那三家如今的滋味怕是比坐在火炉上好不了多少。 此地势力错综复杂,一个处理不慎就易满盘皆输。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由得他不谨慎。 看着方正荏匆匆离去的背影,竹儿愣了一下,又一个不准备休息的?再偷偷看一眼王爷。唔,王爷自己都不休息,属下怎么可能休息。 “累了?”正想着,耳边传来王爷冷冰冰的声音。 竹儿连忙一脸木讷的低头,“不敢。” 张墨瑛的视线复又回到手中的卷宗上,再无其他吩咐。 竹儿安静地往茶杯里续了热茶,微微垂下了眼。 呵,自己是“郑歆”的朋友,自己仗义相助,可是王爷却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有关他的事情,他身体可好,精神可好,准备去往何方。 就算王爷不知道他险死还生,可是他的黯然离京王爷是清清楚楚的。 王爷一句都没有提起。 不是不黯然的,他的王叔叔永远回不来了吧? 34.歌哭任猜意 沙沙的雨声仿佛幽幽曲声,竹儿睁眼就看到了立在门口的小厮,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旋即松了口气。 还好,师父密授的易容术果然是个好东西。至少除了那个跟着他的讨厌家伙,还没人能认出来。 “王爷城里去了,吩咐不许打扰公子休息。”门口的小厮言谈有度,“公子可需进食?” 王爷进城去了?竹儿一怔,自己居然没出息的睡着了?旋即微微松了口气,都说裕亲王刻薄寡恩,如今看来,却也不至于太过苛刻难熬。 竹儿略微洗漱用餐,便急匆匆的想往堤坝上去,却在门口被拦住了,“王爷有言,公子需静候王爷回来。” 竹儿怔了怔,心中不满,却也没有说话。是了,王爷身边规矩极多,身在什么位置便要做什么事情,他也确实没有看到宅子里的兵丁都跑去挖泥的。 竹儿托腮坐在窗前,看着阴沉沉的天色,雨虽然小了些,天却阴得厉害,仿佛在酝酿一场大的风雨。 雨滴顺着檐瓦滴落,院子里栽了一两竿竹,一棵老梅树,雨成帘幕,模糊了远处,也模糊了竹儿的思绪。 他还记得爷爷总喜欢在雨天抱着他坐在水上的亭子里,摇椅吱吱呀呀,伴随着爷爷略带苍老的声音,鼻尖萦绕着淡淡烟味,仿佛一刻也不肯散去。 爷爷白疼了他十来年,原来他根本不是莫家子孙。爹爹总是苛责他冷待他,却也总是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护着他。 竹儿微微垂下了眼,就算是亲生父母,也未必亲得过爷爷和爹爹了吧? 下午的时候,张墨瑛回来了,神色冷淡威严,不见笑意,他指着竹儿,“随我进来。” 竹儿一怔,低头跟在张墨瑛身后进了屋。 才一进屋,张墨瑛脚下便是一个踉跄,竹儿赶忙上前扶住。 满屋子的酒味呛鼻,竹儿扶了张墨瑛到床边上,犹豫片刻,“小民帮王爷按摩一会儿吧?” 张墨瑛看向他,竹儿抿了抿唇,“小民祖父也时常醉酒,故小民略通一二,最是缓解头痛的。” 张墨瑛点了点头,算是默认。竹儿不是第一次离王爷这么近,故也不觉得拘谨,反倒是从容自然,凑在王爷身边帮他按摩头部,手法老到。专注做事的小孩子,全身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张墨瑛脑子里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他今日为了震慑住那一帮人,前前后后喝了不知道多少酒,虽然仗着内力神色如常,到底难受之极。小孩子的指腹出乎意料的柔嫩温暖,这感觉让他恍惚忆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时常跪坐在床上给父亲按揉肩颈,赢得父亲一声夸赞。 那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散入雨声中,这样的温暖在他近十年的人生中再没有过了。 那指尖的温度灼烧着他,醉酒中的张墨瑛一瞬间觉得酸涩难忍。 “他……还好吗?”张墨瑛轻声开口,声音带了醉意。 竹儿手下微顿,不解的问,“王爷?” 张墨瑛却又沉默了。 方正荏端着醒酒汤推门而入,见到眼前的场景微微一怔,再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一丝复杂。 他追随王爷数载,最是知道王爷轻易不许人近身的,哪怕是在睡梦中都不可能。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究竟有何本事,能这么自然而然的呆在王爷身边? “拿下去,重新熬过。”在竹儿轻缓的按摩中,张墨瑛清醒了些,不等方正荏走近便淡淡开口。 方正荏顿住,不赞成的恭敬的低头,“王爷。”却没有动的意思。 “泡一杯浓茶进来。”张墨瑛淡淡吩咐。 方正荏垂头,“请王爷保重身体。”醒酒汤里含了安眠的成分,本是想趁机让王爷休息片刻的。这么打熬着,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呀。 张墨瑛不悦的冷淡的,“下去。” 方正荏求助的看向竹儿,竹儿正有心看方正荏碰一鼻子灰呢,才懒得搭理。 方正荏于是吩咐道:“从现在起,跟在王爷身边,照顾好王爷。” 啥?竹儿困惑的眨眨眼,这是报复吗?照顾好王爷的意思是不是,王爷不吃他也没得吃,王爷不睡他也没得睡?才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木讷老实的形象,只好不甘心的低头沉默。 张墨瑛倒是冷冷看方正荏一眼,淡淡的,“照顾我是小厮的本分,他如今年纪小,正当休息读书才是。” 方正荏再次碰壁,忍不住再看竹儿一眼,这个臭小子是何方神圣?一个其貌不扬才华不显的小家伙竟然投了王爷的缘法不成? 笑话,王爷护短没错,可是几曾这般关心下属过?方正荏按捺下心中那一丝怪异,躬身称是。 张墨瑛说完这段话自己都有些诧异了,却也只当是和这个话不多的老实孩子投了缘,沉默片刻,“想过去太学读书吗?” 他不能允许任何人距离自己过近。 竹儿愣了愣,低声,“谢王爷,郑歆没有想过。” 张墨瑛却再次沉默了。无论这孩子有没有想过,都不能呆在他的身边。 他决心已定。 方正荏再次端着药进来的时候,竹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墨瑛已经沉沉睡着了。 方正荏微微一愣,看向竹儿的目光充满同情。好小子,敢顶风作案,是不是王爷对你太温和了? 张墨瑛睡得很熟,混不介意身边还有一个竹儿一般。竹儿乖顺的坐在床边帮王爷按摩拭汗,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没有尊卑,反而觉得分外和谐。 方正荏暗道一声奇也怪哉,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这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难道竟是他看走眼了? 他怎么能够明白,本能与天性原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张墨瑛是在夜里醒过来的,睡了一觉,头疼略缓,看向竹儿的目光却尽是冷厉。 竹儿垂手而立,忠厚老实的,“郑歆见王爷睡着了,不敢唤王爷。” 张墨瑛看了竹儿半晌,淡淡的,“方正荏呢?” “方先生在书房。” “去他那里领十鞭责罚。”张墨瑛一面下床一面淡淡说道。 竹儿一愣,什么? 张墨瑛皱眉,严厉的,“还不快去?” “是。”竹儿不情不愿的躬身退下。 传闻总是有道理的,王爷果然严苛得不可理喻。 方正荏见竹儿过来,幸灾乐祸的,“说吧,王爷准备怎么罚你?” “十鞭。”竹儿盯着地面,声音好似蚊子哼哼。 方正荏扬眉,“十鞭?”唔,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捞起桌上的藤鞭,“跪好。” 竹儿盯着地面跪直,第一鞭落在背上,恶狠狠的撕裂衣服,嵌入皮肤。竹儿疼得一震,抬头看向方正荏,这个瞧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下手竟然如此狠厉! 见竹儿看向自己,方正荏略一扬眉,第二鞭落在了臀上,这一鞭用得是阴劲,衣服仍旧完好,臀上却瞬间隆肿起一道火辣辣的伤痕,疼得竹儿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他旋即稳住心神,默默的咬唇低头。 不过十鞭,他决不允许自己在方正荏面前示弱。只是这家伙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难道王爷身边倚重之人都是如此小心眼?竹儿忍不住再抬头看一眼方正荏,人家面沉如水,神情专注,全身上下透着例行公事的味道。 竹儿再一次低头。王爷身边,果然不是那么好呆的。 带着一身伤的竹儿跟着方正荏到王爷跟前伺候,张墨瑛正在低头看地势图,见到方正荏来问,“此处如何?” 方正荏不假思索的,“禀王爷,不妥。” 张墨瑛沉默片刻,“嗯?” “王爷,此处乃是蒋家族田,动不得。”方正荏低声。 “又如何?”张墨瑛淡淡冷哼一声,他本没有慈善的名声,又何必顾忌那么多? 方正荏难得的坚持,“王爷!” 竹儿自幼在楚先生身边,水利之事也略有所知,见王爷拿朱笔标注的两处,心知乃是泄洪之所。 若是老天开恩,这临时修筑的堤坝还能抵挡一阵,许是就度过了一劫;若是这大雨再下个四五日,只怕就不得不泄洪以保城镇了。 这两处,俱都是沃土良田,一处乃是蒋家族田,一处却是成片村庄,人口相对密集。听话音,王爷想要炸了蒋家那一片堤坝,而方正荏极力反对。 “方先生不顾百姓民生,如何不惧民心民意?”竹儿忍不住开口嘲讽,仿佛是为了发泄积攒的怒气。 “民心决上不决下。”淡淡看了竹儿一眼,方正荏皱眉道。对于他们的议事一个毛孩子插嘴深感不满。 什么是民心?百姓无权无势,只需三餐温饱而已,圣上所知,后世所载,俱都是出自士族官员之口的民心。毁人村庄,善后事宜得当,宣传适宜,尚可挽回名声;毁人族田,交恶士族,才是实实在在的得不偿失。 这一些,小小年纪的竹儿如何能够明白?他正色,“凡举国乱,自民而始,郑歆只知百姓揭竿而起之患,故觉民心之重。” “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你又何出此言?”再一次皱眉,这个不通俗物的小家伙简直让方正荏看不惯之极。 “行了。”张墨瑛终于开口,“明日一早就都撤回城内,新增设的粥厂务必保证插筷不倒,那几家的银粮,也该到了。”张墨瑛淡淡吩咐方正荏。 又一场暴风雨将至,为安全计,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在堤边继续呆着,他们已尽人事,只剩下听天命了。 “是。”方正荏恭敬的低头,“请王爷三思。” “不必。”张墨瑛不假思索的说道,看了一眼竹儿,见这孩子面色虽然如常,双腿却微微颤抖,不由得淡淡看方正荏一眼,吩咐,“郑歆,你下去。” 竹儿躬身退下,方正荏却端端正正的跪好。王爷这是不悦了,为什么?他不过是例行公事震慑郑歆罢了,何况就算是下手重些,也是为了警醒他不得恃宠而骄。 “回京城之后,安排郑歆入太学。”张墨瑛看都不看方正荏一眼,低头处理公务。 方正荏一怔,垂首静跪,沉默了。 是他僭越了,王爷没曾重罚,已是开恩。 回到城中,王爷仿佛一夜之间忙碌起来,竹儿跟在王爷身后看他接见各方人物,笑谈之间威严不减,或和风细雨或疾风骤雨,从容沉稳,风度不改,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奇。 没人的时候,王爷也不曾刻意掩饰疲惫,只是命竹儿替他按摩肩颈,便继续伏案工作。 第三天的时候,张墨瑛接到了京城来信,面色阴沉的吩咐方正荏,“准备炸堤。” “哪一段?”方正荏小心翼翼的问道。 张墨瑛指了指地图,正是民田之处。方正荏心里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心有不安,“大爷?……” 张墨瑛只是不甘的一声叹息,“父皇年事已高。”再多的却没有说了。蒋家老太爷乃是三朝元老了,当初为了支持嫡脉更是牺牲了自己的长子,圣上要全君臣的情义体面,对蒋家自然是能包容便包容。 大哥好算计,让父皇对他心生不满也便罢了,还顺路卖给了蒋家一个人情。 张墨瑛淡淡冷笑。他不怕,他是刻薄寡恩惯了的,本就是皇上的打手,但凡得罪人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做,他敢做。这一点皇上比谁都清楚。 只不过两日的功夫大街小巷就流传着裕亲王爷罔顾百姓死活,炸堤淹田庄的事情,方正荏便装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脸色都青了。 张墨瑛偷得浮生半刻闲,一身霜色长衫靠坐在树下,身后竹儿捧茶侍立,可惜易容之后的竹儿相貌平庸,有些煞了风景。 见方正荏面色铁青而来,淡笑道:“我欲往青溪山一游,可愿随往?” 方正荏生硬的,“谢王爷,不了。”王爷一心为民着想,到了却被骂个半死,他都替王爷忿忿不平,王爷倒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张墨瑛难得好脾气的看向竹儿,“真可惜,那就只有咱们两个去了。” “王爷!”方正荏不赞成的,就两个,王爷的意思是连护卫也不带? 张墨瑛冷冷看他一眼,方正荏顿时没了火气,“但凭王爷吩咐。” 青溪山在微雨中愈发显得迷蒙,由于是连日的大雨,瀑布水势浩大,远远就听得隆隆水声。山登过半,云海茫茫,恍惚不辨人间。 山近顶峰,有一岩石突兀而出,上面伫立一个亭子,翘起的亭角在天空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飘向天际,无比的洒脱与愉悦。亭前立有一碑,上书弈棋亭三个大字,苍遒有力。 飘渺的云雾深处,弈棋亭洒然独立,淡看风云。寂静深山不闻人言,只剩下一声幽幽叹息。 太祖曾经于此与人对弈,谈笑间便定了天下大势,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彼时与太祖对弈之人名唤箫岩,肆意洒脱,才情无双。 弈棋亭一聚之后,天下再不闻箫岩踪迹,这个惊才绝艳的男子在那乱世中仿佛惊鸿一瞥,却给后人留下千古佳话,无限遐想。 张墨瑛独自站在亭子里,俯看山下,却只看到一片云雾。亭子一旁有一棵柳树,柳叶枯黄,风过万丝绦。 耳边恍惚响起女子调皮的娇笑,“为什么柳树不能长在这儿,我偏要种一棵你看看。” 当时年少春衫薄,追忆古人,豪情满腔。学了前人坐此弈棋,女儿家银铃般的笑声无忧无虑,穿过岁月,刺得张墨瑛胸口生疼。 石头做的棋盘仿佛留有余温,让张墨瑛恨不能立马逃离,脚下却如生了根一般留恋着不肯动。 即使她爱的不是他,他依然爱她恨她,不肯释怀不愿忘却。 竹儿守在山阶,远远看着王爷孤寒的背影,一时恍惚。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落寞的王爷,从没有过。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却生生顿住了脚步。 王爷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当那一抹寒光借着云雾的遮掩直奔张墨瑛而去时,张墨瑛的反应异常的慢了半拍,所以只来得及接住被剑刃刺中的竹儿。 鲜血晕染衣衫,张墨瑛心中忽然没由来的慌乱起来,以至于忽略了竹儿不合常情的速度与反应。 他抱起竹儿狂奔下山,却在山腰被拦住了。 一个黑衣人静默而立,微微垂着眼,站在山道的拐角处,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35.玉阶春草遥 张墨瑛的目光落在黑衣人手中的玉牌上,微微低头,“失礼了。”声音不卑不亢,却带着应有的尊重,说罢他便要绕过黑衣人下山。 黑衣人低声,“三爷见谅,此子乃是我的人,务必带走。” 张墨瑛郁怒,“一个孩子?!”你让一个孩子跟着我?!他知道父皇手上有一支极神秘的军队,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在战场上神出鬼没,平日里也不知有多少暗线手段。然而他只见过这只军队首领将军的玉牌,却连这只军队的影子都没有摸到过。眼前的黑衣人是个连他都要敬重三分忌惮三分的人物。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父皇此举,是为了监视他还是保护他?如今为何又会现身? “请三爷见谅。”黑衣人仍旧是那一句话,态度坚决语气恭敬。 张墨瑛沉默,既然是他的人,想必这孩子前程定是有的,这些日子,倒是他多心了。也是自己疏忽大意,不知怎的就轻信了这孩子,说来也怪,他这铁壁一般的王府竟然让这么一个孩子安来,这样的事情,再不会也不能有了。 “他需要疗伤。”张墨瑛叹气道。 黑衣人沉默的接过竹儿,上药包扎喂药丸,手法迅速纯熟,张墨瑛还没有反应过来,竹儿便已经被包扎好了。黑衣人抱起竹儿,躬身,“三爷,告辞。” “且慢!”张墨瑛忽然道,他上前几步,摸出一枚随身携带的墨玉刻章放进竹儿怀里,这才退后两步跪下叩首,“儿臣谢父皇恩典。”你什么都不说,我只当你是父皇派来帮我的。既然见面了,他就必须表态。 目光落在黑衣人手中的孩子身上,难得柔和,这是第二个与他相处如此默契的孩子,可惜终究是无缘带在身边教养了。 第一个是谁?竹儿吧?山中如流水般的悠闲岁月,下棋弹琴,挥毫题诗;冷香望月那个机灵孩子,拉着他的手叫爹,声音那么自然那么温暖;一路上顽皮却贴心的小小子,聪敏机智;再没有哪个孩子能比竹儿离他更近了,将来怕也不会有了吧? 可惜,竹儿终究不是他的骨肉。早在他迎娶景国公主的时候大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敏儿的孩子不是他的骨血,大哥没必要骗他。 敏儿爱的是他吗?若是十一年前,他可以肯定的说一声是,可是现在呢?敏儿已经不在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敏儿,可是大哥的手段,他更清楚。 定亲王始终温文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这个曾经温暖至亲的哥哥,却是他如今做梦都想杀掉的人。 张墨瑛微微垂下了眼,无论如何,这孩子替他挡了一剑,他欠这孩子一个情。 “主子。”湛卢不知何时出现,躬身唤道。张墨瑛站在山道上已经发了一小会儿呆了。 “找到了?”张墨瑛回过神,沉声问道。 湛卢面带羞愧的跪下,“请主子责罚。” “嗯?”张墨瑛扬眉,“怎么?” “散播谣言的主使人找到了,只是不知何故被人所杀。”湛卢垂首道,“杀人者手法诡异,湛卢无能,不知是谁。” 张墨瑛倒是笑了,这么说来,父皇派人跟着自己多多少少是为了协助自己的。父皇也知道他的为难,这一点让张墨瑛深感这些日子没有白熬。他淡笑了道:“这不怪你,你查不出,也属正常。还有吗?” “方先生派人四处制止谣言。”湛卢面无表情的汇报,抬头看到张墨瑛微微沉下的脸色,顿了顿,轻声,“刺杀主子之人,就在亭内。” 张墨瑛疑惑的看了湛卢一眼,你不把他带到我跟前来?不过他素来信得过湛卢,也便没有多说,举步上山。 不远处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锦衣华服,身形颀长,只是面白气弱,正定定的看着张墨瑛。 张墨瑛微怔,“是你?”眼前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九弟,张墨玦。 难怪黑衣人和湛卢两个都没有发现和料到,难怪黑衣人对刺杀未有一言,难怪湛卢不敢妄动。 “三哥,你来了。”张墨玦看着张墨瑛淡笑,“惊讶吗?小九给三哥请安来了。” 张墨瑛阴沉着脸,“你还敢见我?不怕我杀了你?” “三哥敢吗?看到今日这一幕的,可不止三哥呀。小九如有个好歹,不知道父皇会如何想?”张墨玦低低笑出声,“小九横竖是个落魄皇子,不怕担个杀兄的罪名,三哥可愿意担一个杀弟的罪名?!” “你以为我不敢?”张墨瑛平静的抽出长剑指向张墨玦,“几年过去,你倒是长进了!你别忘了,我杀得了你六哥,一样杀得了你!” “三哥,你怎么还敢提六哥?六哥对你那样真心,你却毫不犹豫的亲手杀了他!”张墨玦的面上露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愤恨和悲哀,在冰冷的皇家,一个母亲早亡的庶子就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比别人幸运,他还有个同胞哥哥。哥哥那时候和三哥走得近,每晚总是对他讲三哥的事儿,三哥给哥哥的一点好吃的好玩的,哥哥总是偷偷带回来给他。哥哥挨了三哥责罚,却不怨不怒的彻夜用功,幼时的他无数次远远看着阳光温暖的三哥,期盼一个宠溺的微笑。他也曾想过,等自己长大一点,也要像哥哥一样追随三哥,直到那一夜,哥哥再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偌大的皇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的傻哥哥,被自己最敬重依恋的兄长杀死的前一晚还在督促他读书,哥哥还说,玦儿,好好用功,将来为三哥分忧。 张墨玦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三哥,您信因果报应么?您真的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六哥吗?” 张墨瑛一怔,张墨玦已经往他的剑尖撞了上来,他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剑尖划破皮肤,带出一溜血滴。他看到了张墨玦唇角嘲讽的笑意,“三哥今日不杀小九,来日便不要后悔。” 张墨瑛缓缓收剑,“我杀你,有害无益。”他冷冷的挑起唇角,“九弟,你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之时,总该多为你的妻儿想想。” 看着张墨玦不甘的背影,张墨瑛有片刻失神。长开了的的九弟,恍惚间就是那个天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六弟。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主子。”湛卢轻声,“还来得及。” “不必。”张墨瑛微微叹息,“米粒之珠,何须担忧。” 回头看了一眼云雾中的弈棋亭,张墨瑛举步下山。飘渺的云烟中,身形寂寥。 竹儿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进了京城了,京城正下着蒙蒙细雨,黑衣人带着他进了一个偏僻的庄子,一个穿着赤金色长袍的男子正站在院子里等他,威严中带出一丝淡笑,“你就那么不想见我?” 竹儿惊诧的看一眼肃立一旁的黑衣人,这个人,是他亲爷爷? 见竹儿没有反应,张奕玄也不知说什么了。他虽有不少孙儿,平素接触的并不多,这样特意见一个孙儿,还是头一次。作为爷爷,如何和孙儿相处对于张奕玄来说是陌生之极的。竹儿从小在莫家长大,莫老爷子在他的生命中几乎是无可替代的,所以对于眼前这个自称是他爷爷的男子,不自觉便生出几分排斥。 祖孙两个一时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竹儿开的口,“先生自称乃是在下亲生祖父,可有凭证?” 张奕玄并没有料到这小子竟然开口质问自己,惊讶的微一挑眉,“天下岂有错认子孙之理?” 小家伙不置可否,只是固执的抿紧双唇。张奕玄觉得新鲜,再次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的孩子,大方得体,不见局促,双目灵动,眉目清秀,沉稳中透出活泼,英气中还有几分儒雅,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原谅了这小子的不恭敬。 “这是钟氏的亲笔信。”张奕玄示意身后的随从递给竹儿一封信,淡淡的道。 竹儿沉默片刻,跪下拜了三拜,起身问道:“此地是祖父住处吗?”虽然已经改口,却并不见多少亲近的意思,反倒仍旧是咄咄逼人的质问。既然是亲祖孙,为何不告以真实身份? 张奕玄却越发欣赏眼前的小孙子了,小家伙观察细致,胆子也不小,比起那些庶孙,这孩子有灵气得多了。能让明渊都头疼的小小子,张奕玄微笑。楚云潇和宗泽教出来的孩子,又会差到哪里去?也不枉他动用了明渊亲自保护这孩子。只是这孩子究竟没有在高门大宅里呆过,性子野了些。想到这儿,张奕玄面色一沉,“你父亲出远门,尚未归来,如今你便暂居此地,也算熟悉一下规矩。” 面对威严的祖父,竹儿略微不适应的皱了皱小眉头,“那我可以出去吗?” “不行。”想也不想,张奕玄沉声道,这个野小子! 竹儿沉默了,祖父的威严和不悦看在他眼里,他心中虽然有些害怕不满,却并不敢如对莫老爷子一般撒娇,这里一切对他来说,都还很陌生。 “孙儿记住了。”竹儿恭敬的躬身称是。 张奕玄这才微微颔首,淡淡叮嘱几句,方才起身离开。 竹儿瞪了黑衣人一眼,认命的转身进了屋子,一路的屡战屡败,竹儿算是服了这黑衣人了。 屋子四处系了香球,清一色紫檀木家具,桌子上通透无杂质的翡翠玉碗里盛着几种竹儿从未见过的水果,一只镶着宝石的香炉燃着不知名的香,随处可见的玉雕摆设青花瓷器,靠窗的书桌文房四宝俱是世上难得之物,墙上挂着冰铁寒剑,前朝大家的字画恰到好处的陈设着,饶是竹儿还算出身富贵,也不由得看的傻了眼。 床上挂着杏黄色帐子,几层的木床四角飞檐精致,镶金嵌玉。丫头小厮训练有素,瞧着竟是比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还要大气些。竹儿转身出门,“喂,我祖父是什么人?” 黑衣人对这个臭小子的无礼态度依旧恭谨淡漠,“当今圣上。”这事情本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竹儿对他的爽快吃了一惊,旋即噎住,“你,你怎么不早说?!” “小主子没有问过。”黑衣人声音不带波澜。 竹儿霎那间安静下来,皇孙么?爹爹苛责他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若爹爹不是自己亲生父亲,该有多好。他知道爹爹不是自己生父的时候也曾憧憬过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血缘天性,他不是没有想过。在得知自己去见祖父的时候他也期待过。 可是,皇孙啊。竹儿眼前闪过祖父威严的神情,他没有爷爷好。天底下再没有比爷爷对他更好的人了,再没有了。 眼前的景致再奢华,也比不上江南小镇深山幽境的温馨。从此,他要学着如何中规中矩的做一个皇家子孙了吧?竹儿不无黯然的想,旋即又笑了。 天下人皆羡慕龙子风孙,他却多愁善感起来了。当今重嫡庶,怕也只有裕亲王和定亲王的孩子才会让祖父看一眼吧?祖父又说父亲外出不在家,难道自己的生父竟是裕亲王爷?是他的王叔叔?! 难怪他总觉得想和王叔叔亲近,原来王叔叔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相处这么久,竹儿对张墨瑛多少有几分敬慕之情,果断的沉稳的不惧流言一心为民的裕亲王爷,温和的宠纵的冰冷的苛责的王叔叔,如今这些感情交错杂陈,生出几分孺慕之情与无端的害怕来,睡在有生以来最奢华的床上,竹儿第一次失眠了。 张墨瑛入京之时,春已暮,夏未至。这一趟,佳赏有之,批评有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面对不咸不淡的功过相抵他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要父皇心里明白他的难处,就足够了。 “朕可有叮嘱过你,大凡行事,戒急用忍?”单独留下张墨瑛,张奕玄打量跪在下首的儿子半晌,沉声问道。 “儿臣知错。”张墨瑛恭谨的叩头,心里想着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张奕玄声音这才微微缓和,“回去抄写法华经百遍,听到没有?” “是。”张墨瑛低头称是。 “竹儿如今在京郊。”张奕玄缓缓开口,“他是你的嫡子,总要认祖归宗。” 张墨瑛一震,他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可是父皇的速度之快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儿子只怕委屈了妻子。”张墨瑛口中的妻子乃是曾经的景国公主,竹儿若是以嫡长子身份入府,她便万分尴尬了。如今景国隐有中兴之象,而景国之主更是他嫡妻的同胞哥哥。当初娶景国公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们自己选择扶植的君主有这等魄力能耐,如今情形不同往昔,景国,他们暂时还动不了。 张奕玄沉默片刻,淡淡的道:“身份之事,不急一时。只是皇家血脉,断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这便是接受张墨瑛的建议了。嫡孙可以再有,国家大事却非同儿戏。更何况,他还想看看这个小孙子究竟能有什么表现。 如果这孩子连这个坎都迈不过,也便不值得他花费心血了。 “儿臣还有一事要奏。” “说。” “儿臣侍妾李氏为儿臣育有三子一女,如今幼子已经五岁,儿臣请封李氏为侧妃。” 张奕玄一怔,侧妃身份仅在嫡王妃之下,侧妃所出的孩子身份介乎嫡庶之间,他这平白抬了府中三个孩子的身份,究竟有何含义?是不放心他的嫡妻还是?……想到这儿,张奕玄目光一凝,张墨瑛不喜欢竹儿。 沉默片刻,他到底没有改变主意,虽有不悦,还是颔首道:“允。” 张墨瑛微微抿唇,“儿臣谢父皇恩典。” 看着张墨瑛恭敬的退下,张奕玄微微叹了一口气。长子多计,三子多心,竹儿这孩子…… 无论如何,他对张墨瑛的反应都还算是满意的,张墨瑛并没有急着确立嫡子以窥太子之位,反而顾虑国家形式,这点正是他想看到的。 至于多心——如果张墨瑛真的一点没有多想,他倒是不放心了。 36.寒月泪暗零 池子里的荷叶碧盈盈的一大片,暮春初夏时节,瞧着甚是养眼。水上回廊蜿蜒曲折,尽头只见翠绿一片,若不是绿壁上用各色贝壳组成听涛二字,怕难猜中绿壁之后是别有洞天的园中小园。 沿着曲曲折折贝壳铺就的小径,入眼是高贵中带了朴素的荔枝小筑,窗户俱都是用蚌壳磨制而成,一派海边风情。荔枝小筑之旁植有荔枝树两棵,也不知这北方京都如何能把荔枝种得如此之好。 夹道所植扁桃,夹竹桃,冷水花,米兰,黄栀子等更是不计其数,小筑临着深潭假山,一片清凉。 听涛小园是裕亲王爷为解裕亲王妃思乡之苦而建,景国国都在海边,四季如春,裕亲王妃夏氏嫁往渊国之前连雪都没有见过。 如今的听涛小园是裕亲王府最精致也最是安静的所在——除了夏氏,等闲无人敢于擅入。 夏氏靠坐在藤制的躺椅上,仰头可见青青红红的荔枝,还很生涩。初夏的阳光透过荔枝叶撒在她身上,令她无端有些燥热。 “王爷是怎么说的?”她轻声问身边的婢女,神色平静中透出一丝疲惫与冷厉。 “王爷说大公子因着皇上尚未赐名,未入宗谱,然究竟能寻回长子乃是王府喜事,王妃既然有心,热闹一番也是无妨的,左右不过请几个叔伯兄弟喝酒聚聚。”婢女恭谨的说道。 夏氏微微皱眉,王爷寻回嫡长子,为免遭受皇上猜忌欲要低调她也能理解,王爷心思之深沉,夫妻几年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是皇上为何不欲声张此事?莫行秋乃是王府嫡长子的身份虽不算是绝密;四大世家的嫡系当家人必有关系网知道的,她因着二哥给她经营的眼线,也知道,可是其他人呢?至少如今王府里只有她和王爷知道莫行秋嫡长身份,一个无名无份的私生子却是王府长子,无依无靠,就算是王爷性情坚忍素来无情,皇上呢? 夏氏并不知道张墨瑛与张墨瑾之间的秘事,事实上这等皇家私密,无论真假,闻之者死,断难让人知晓的。张奕玄父子心有猜忌,却不流诸于外;谢家因身份特殊,被张墨瑾告知,断不敢外传;柳辰达心里虽然明白,却素来是沉默之人。是以夏氏对皇上的举动也略微有些心寒了:都说隔辈儿亲,老人疼孙子本是毫无原则的。皇上盼了多年的嫡孙,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嫡长孙,竟然忍心放任孙子受这样的委屈吗?她的大哥一定不会这样。同样是一国之君,大哥究竟还需要时间才能与渊国抗衡。而皇上——如果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安抚她的话,那意味着什么?皇上不可能不要嫡孙的。 夏氏微微垂下了眼,不论是为了大哥还是为了她自己,莫行秋都不能活着。 王爷在这个时候封了李氏为侧妃,究竟是何含义?是为了牵制她吧?李氏固然会为难莫行秋,可更重要的是会对付她。王爷想李氏牵制她好让她分心?王爷以为她真的不敢对莫行秋下手? 可惜王爷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子骨注定了没有孩子的。一个注定无子的王妃会争什么?会怎么争?又会有什么顾忌?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有了嫡子,那孩子虽然会是她的依靠,更会是王爷的累赘。一个身上流着两国皇族嫡系血脉的孩子听起来尊贵无比,实则注定了无法承位——在今日之前,她以为王爷是知道她不孕的,甚至怀疑过她落到今日这地步是王爷一手策划的。如今倒是她多疑了。 毕竟如果她能有孩子,就算莫行秋活着孩子不能居长,仍旧身份贵重。她的兄长是景国皇帝,她的儿子注定了不能为渊国皇帝,也注定了跑不掉一个富贵闲王,莫行秋生母早逝,必要尊她为长,她晚年有靠,只要莫行秋不冒犯她,她犯不上和莫行秋计较。而不能有嫡子的她需要的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子,不会容许真正的嫡子在府上,何况这孩子的母家还是四大世家之一的谢家。 所以如果她的不孕王爷知道,或者是王爷一手造成,王爷断不会让他唯一的嫡子身陷险境——就算再笃定,怕也不敢冒这个险吧? 至于王爷能否夺嫡成功,对她而言都不重要。只要大哥一日是景国之主,她就一日可以保全富贵。她的依靠不是应当以之为天的丈夫,而是远在故国的大哥。这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她的存在不止帮不到夫君,反而让夫君多有顾忌。 不过夏氏到底还是觉得悲哀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也曾是她少年时候的梦,如今一切却显得这么遥远。 眼前不知为何闪过定亲王温雅从容的笑容,听说当年还是定亲王说服自己的三弟迎娶她的呢。 夏氏缓缓站起身,施施然走出了听涛小园,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何况她此刻也不想看到故乡的景物——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家过。 虽然天气渐热,竹儿一袭长衫却穿得一丝不苟。鹅黄色的长衫衬得少年愈发如松如玉。入夜的王府灯火辉煌,四处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是庆祝王爷寻回失落已久长子的大喜日子。作为今日的主角,竹儿兴奋忐忑之下却有了一丝落寞。 “孩儿给父亲请安。”竹儿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 “该叫父王。”张墨瑛的语音淡淡的,听不出有多欢喜。 “是,父王。”竹儿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父亲。山谷初遇,一路北上,他没有少戏弄父王。无端入狱,他也怀疑过埋怨过,为了雅岚姐姐的事情,他也曾经疏离过父王,可是抗洪一事,他亦真心钦佩父王。 跟在父王身边,他也许真的能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吧?父王虽则严冷,行事却不惧人言,肯下苦功,能为百姓着想。他自幼读书所为何事?无非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罢了。他苦学文武,亦有澄清天下之志。 以往便有同窗笑他痴傻,商人之子,纵算能得功名,不过得牧一地已是万幸,谈何澄清天下?如今这样的抱负于他而言,怕是并不遥远了吧? 竹儿心中一时喜一时忧一时惧,月色下父王神色一如既往的严冷从容,他张口想要唤一声爹,却忍住了。 张墨瑛低头饮尽手中的酒,抬头见竹儿看向自己,小小孩子目光中的孺慕之情仿佛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微微偏过头,听见大哥温雅的笑声,“好孩子,大伯这个玉扳指就赠你了,不值当什么,你拿去玩儿便是。” “谢大伯。”竹儿偷眼看父王没有反应,犹豫了还是接过玉扳指,咧嘴儿一笑,小孩子的笑容,怎样看都别是一种纯净。 “谢什么,傻小子,你忘啦,咱们可是见过面的。”张墨瑾温和的笑了转头对张墨瑛道:“去年我设宴,这孩子便来过,还和柳家二小子合伙打死了只黑熊呢!三弟如今得了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孩子,不多拿几坛好酒出来可是说不过去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是皇叔皇伯,竹儿被大伯这一番话夸得微微红了脸,“大伯谬赞,侄儿该无地自容了。” “还只是个孩子,当不得大哥如此夸赞。沛儿是大哥长子,如今已十六了,才真是个难得的英杰之才呢。”张墨瑛淡淡的道,言毕沉声喝道:“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不和你兄弟一处去?” “是。”竹儿乖巧的应了一声是,转身走得远了才吐了吐舌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父王就不能给他点面子吗? 一屁股坐在位置上,便听到身旁一声不屑的冷哼。竹儿在莫家就习惯了弟弟们的无礼,此刻虽小有失落,心情仍旧不错:毕竟,日后相处时日还长,人心不都是处出来的吗? “你为何不给我大哥敬酒?”小小孩童的声音带了冷漠不屑,“还有,连大伯这样贵重的东西你也敢要?还知不知分寸了?”张载淳盯着竹儿手中的暖玉看,压下眼底的一抹嫉妒。这样好的暖玉,他也不曾有过呢。 竹儿一愣,他是长子,这小子不敬他也便罢了,如何还这样没大没小?观王叔叔为人,家教不至于如此吧?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家伙,五六岁年纪,生得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只是神色如何也谈不上友善。 “淳儿!”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轻声喝了一句,旋即笑着举杯,“大哥,这是小五弟,年纪小,难免娇纵了些,大哥莫要介意。大哥长了载沣三载,阖当载沣给大哥敬酒的。” 竹儿微微一笑,正要接话,就听见载淳不服气的闷哼声,“有长幼,有尊卑,我们的母亲是王府侧王妃,你如今却连宗谱都没有入,大哥敬你,你也消受得起?!” 竹儿两眼一抹黑进了王府,并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如今闻言心中虽然别扭,却也深知身份之别,当下回敬了一杯酒笑道:“是我的不是,二弟,这杯酒算是给二弟陪个不是的。” 张载沣笑道:“我年纪小,可不敢再喝了。大哥的心意我却是领了。淳儿这小子性子古板,亲兄弟间,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听说大哥还曾经参加过秋闱呢,端的是文武双全,往后还要大哥多多指教才好。”小小孩子一番话说得从容有度,生在皇家的孩子,有几个是不早熟的呢。 张载淳闻言眨眨眼仿佛想起了什么,歪头问道:“我听说你是衡文书院的学子,就是那个专门收容下九流的衡文书院吗?” 竹儿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心底蓦地生出一股怒气,衡文书院是他成长读书的地方,是他今生最难忘怀的所在之一,就像是他的另一处根。他侧头看了满面稚气的小家伙一眼,决定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只是正色道:“我确实在衡文书院读过书,深感盛名之下果然无虚,是个治学问的好地方。无怪乎衡文书院的学子可以如国子监的太学生一般直接参加秋闱,无怪乎数百年屹立不倒,历代圣上都要赞一个好字,也难怪数百年来衡文书院大才便没有断过。五弟他日如有机会,真该往之一观才是。” 小孩子被这一番话说得面色通红,就要说话,却被哥哥拦住了。张载沣看向竹儿的目光有了一丝变化,呵呵笑道:“这样好的地方,他日大哥可要带着咱们去呀。淳儿,如今可长见识了?叫你整日不知用功就知道胡闹,这下好了吧?”言下多了丝童真的宠溺与调侃,兄弟间气氛一时好了许多。 张载淳不服气的垂下了头,旋即仿佛想起什么,端了竹儿的碗绕着桌子跑了一圈,送到竹儿面前,“大哥,吃呀,都是淳儿最喜欢吃的呢,大哥肯定也喜欢吃的。” 竹儿转头看小五弟天真讨好的笑容,忍不住心中一暖,笑道:“谢谢,五弟也吃吧。” 见竹儿从容的剥着香蕉山竹,张载淳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旋即在哥哥不赞成的目光下沉默了。 这一晚张载沣他们虽说不饮酒,却灌了竹儿不少酒,竹儿回房的时候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也顾不得其他,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清醒过来,酒虽醒了,人却晕晕的有些难受,喃喃的喊了几声水,却没有人应。他晕晕乎乎的坐起身,见到本该值夜的小丫鬟睡得香甜,自嘲的笑笑,拎了水壶猛喝了几口水,却又睡不着了。 金砖的地面入了夜沁凉,光着脚丫的竹儿忽然觉得有丝寒意,他靠坐在窗前看着清冷的月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月色下永远清清冷冷的师兄。当日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他答应过师兄的,要打好自己的仗。他不能让师兄失望。 微微有些失落的目光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京城繁华地,他却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开心。 这里一点也不好,他不喜欢这里,他想莫家,想爷爷,想师父。 师兄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了,没有他的陪伴,师兄会不会闷呀。对了,师兄指不定高兴世界终于清静了呢。 总有一天,他要师兄堂堂正正的站在柳家,总有一天,他要让柳家悔不当初。为了柳先生,也为了师兄。 独处寂夜的小孩子总是格外敏感脆弱一些,何况竹儿醉酒初醒。就这么迷迷茫茫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东方见白才回床睡觉。 第二日竹儿起得迟了,去给王妃请安的时候,王妃却也温柔和气,“这孩子,昨晚没睡好吧?想要什么就说,你初来,母亲也不知你需要什么,莫要委屈了你。” 竹儿连忙低头躬身,“孩儿不敢。” 夏氏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孩子,笑了递给竹儿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往后再不可这样了,今日你父王出去得早,不然可是要罚了。你初来,也不甚明白府上的规矩,这是咱们府上的家规,你好生看着,赶明儿可是要抽查的。” 竹儿应了一声是,见王妃要起身,忙要去扶,却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竹儿略微有些尴尬的垂手,也不知是因为彼此之间还太过陌生还是自己逾了矩。 夏氏倒是温和的笑笑,“下去玩儿去吧,老在我这里,怪闷得。” 拿着小册子回了房,看着里面一条条密密麻麻的规矩,竹儿忍不住又扔了出去,嫌恶的盯着桌子上的小册子看了一会儿,竹儿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咧嘴儿一笑蹿出房门,小丫鬟们正在晒着太阳喝茶聊天,并没有注意到竹儿。 看着熟悉的桐莠小筑,竹儿一直有些拘谨的面容第一次开怀起来。门口的梧桐树投下一片清凉的绿,细碎的阳光间,少年纯粹的笑容美好如幻。 37.不如林中鹊 日影微斜,深深的小巷子里,酒儿抱膝坐在墙角,她身边的小松鼠一会儿立起来一会儿趴在酒儿身上讨好的吱吱叫两声,却没有换来小主人的笑颜。 竹儿一手一个小糖人,讷讷的站在酒儿跟前,半晌跺脚道:“酒儿,你倒是说句话呀。” 酒儿只是垂头不说话,被逼得急了才闷声闷气的道:“我有什么说的,你是王府里的长子,我不过是个野丫头,你以后还是别来了罢。” 竹儿一转眼珠,扑哧一笑,轻蔑的道:“原来你也和外边那些人一样啊,只当你是洒脱不羁的呢。” 酒儿气得跳起来,“有你这么说女孩子的么?!” 竹儿见她总算肯和自己说话了,不由得笑着作揖,“酒儿妹妹,蒋大侠!我给你赔罪还不行吗?你瞧瞧,这糖人多好看呀。” 酒儿接过糖人斜眼看竹儿,“我听说裕亲王府规矩极大,你怎么出来了?就不怕家法?” “不怕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挨顿板子!”竹儿摆了摆手一脸的满不在乎。 只是那神色下的一丝担忧懊恼却瞒不过酒儿。 酒儿叹息一声,“你真好。” 竹儿也收敛了笑意,素来洒脱爽朗的小丫头今儿这是怎么了?若说天底下有许多看重身份之人,竹儿信,可要是说酒儿会因为他的身份不同而有什么想法,竹儿是如何也不信的。 竹儿靠着酒儿坐下,把小松鼠抱进怀里;小东西认生,不肯就范,竹儿也不敢伤了酒儿的宝贝疙瘩,手忙脚乱的哄着怀里的小祖宗,瞧着狼狈不堪。 酒儿看着,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旋即接过小松鼠在怀里,赌气般闷声道:“有人要逼着我讨好你,给你做小呢。” “做小?”竹儿先是一怔,旋即猛地涨红了脸,“谁这么无耻?!” “我大哥。”酒儿难得见这小子满面通红的样子,心情略好,“不过是个小人罢了,只是我心里不忿,堵得慌。” “你大哥?”竹儿疑惑的问,酒儿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独女,她哪里来的大哥? “是蒋家族中的堂哥,我爹娘没有儿子,族里就让他过继到爹娘名下,承继香火,继承遗产。他就住在京中我爹留下的宅子里,我不惯他和大嫂的刻薄,只情愿和伯伯住在一起。他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找过我了。” “他巴不得一辈子不见我才好呢,只怕我分了爹娘的财产去。这次忽然来见我,带了好多东西,还有大嫂亲手绣的衣服,对我也是百般关心照顾,说爹娘的遗产他都没动,只留着给我做嫁妆呢。其实爹娘的遗产我也并不在乎,人生于世,惦记祖业算什么本事?只是大哥态度忽然改变,我只当是大哥变得好了,到底同宗同源,打不断的血脉骨肉。” “谁知道他说着说着就讲到你曾经在这里住过,想来咱们有些交情,要我,要我……”说到这儿,酒儿冷哼一声,“他自己才具平庸,只靠着我爹娘的遗产过日子,我爹平反的时候,朝廷恩典,荫赐了他一个小官。我不计较他也便罢了,居然还敢打主意到我头上!他也不看看,我爹多少故交好友,可有一个愿意提携他的!” 竹儿怔了一怔,并没有料到酒儿竟有这一段往事。酒儿平素看着开怀爽朗,最是淘气不过的,心里竟有这样的憋屈么?眼睁睁看着霸占爹娘遗产的人近在眼前,不但发作不得,还得恭恭敬敬,还得防着那人使坏。 竹儿想起了第一次见酒儿,小丫头嚣张肆意的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什么样的道理规矩,这样一个所谓的嗣子竟然就这么名正言顺的欺负人家嫡亲的女儿吗?忠臣之后遭际如此,却也无人觉得有什么不是吗? 深吸了一口气,竹儿故作不在意的笑道:“你也说了,蒋大人的故交好友没有一个肯提携他的,可见大家心里都明白着呢。礼法之外,还有人情。他对你不好,就坐实了贪婪无情义的名声,你气什么?” “哪有这么简单?”酒儿摇头懊恼的道:“当初是我自己要搬出来的,如今族里多少人还夸他仁义呢,说我……总之就是说我各种不是,赞他不易。难道我非得做个所谓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那深宅里任他们欺侮还不吭声不成?” 竹儿素来知道酒儿的性子,听她这么说,目中微寒,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若是下次酒儿的那个劳什子大哥再敢做出什么惹酒儿生气的事情,他决不轻饶。不过这话是不敢当着酒儿说的,不然酒儿非得埋怨自己不可。想到这儿,竹儿打了个哈哈故作轻松的笑道:“他是小人,你是君子,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咱们自己坦坦荡荡有出息,就比什么都强。他谋算这些下三滥的伎俩,早晚没有好下场。咱们只管冷眼看着就是。” 话虽这么说,酒儿仍旧是闷闷不乐的垂着头,一向嚣张淘气比男孩子更甚的小丫头乍一安静下来,竹儿却忽然觉得别扭了。 过了一小会儿,竹儿叹息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虽有个不靠谱的大哥,可是好歹可以摆脱了他自由自在的住在这儿。我呢,如今看似尊贵,是什么王府长子,却像是囚犯一般待在那偌大的屋子里,周围全都是陌生人,走路吃饭都要小心翼翼,说一句话也要在心里过好几遭,真真是无趣得紧。” 竹儿本是为了劝说酒儿的,可是说到这里,却也不由得动了真情,“晚上喝醉了酒,连一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半夜醒来,只觉得孤独寂寞,亲兄弟说话带刺,至好的也不过客气疏离;母亲瞧着温和,却透着疏冷不可亲近;要不是因为父亲,要不是因为……” “你爹娘虽然走的早,可你到底知道你爹娘是谁。我呢?府里上下嘴里虽然不说,可是眼里的轻蔑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只知道我娘出身卑贱,却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就连父亲也绝口不提。” “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我虽是皇家子孙,却也只是个只知有父不知有母的人,在这偌大的,冷冰冰的王府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 “我娘出身卑贱,他们可以不稀罕,可以瞧不起,可是那是我的亲娘呀!我知道我只能奉嫡母为母亲,可是好歹也要让我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也好上一炷香,告诉娘一声,竹儿现在一切都好。让娘地下有知,也能心安。” “都说子以母向,我不能在娘亲膝下承欢一日也便罢了,如今却连给娘上一炷香也做不到……我做梦都想着娘亲在哭。她一定伤心极了……”说到这儿,竹儿再忍不住落泪。 酒儿凑在竹儿身前,轻轻的帮着他拭泪道:“你放心,没人告诉你,咱们自己查,总能知道的。你是男子汉,不兴哭的。乖,不哭了,我把这个糖人让给你。”酒儿学着很小时候伯伯哄她的语气哄竹儿,竹儿撇过脸去,闷声道:“谁哭了。” 酒儿倒是不计较,继续凑上去要帮竹儿拭泪,被竹儿躲过,“你的手脏死了,抱过花生的。” 酒儿一愣,笑道:“花生,挠他,敢说我们家花生脏?!” 竹儿瞪着酒儿,“小心我欺负你们家花生!” “你敢!”小丫头瞪眼道,见竹儿神情好些,笑道:“你还说我呢,大不了你也拍拍屁股回江南你师父身边去,不也是逍遥自在得很?” “哪里有这么简单。你小丫头片子不知道,父亲是个真心做事的人呢。” 趁着酒儿没有打过来,竹儿忙躲远些陪笑道:“你的志向是从军报国,我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古来成事多艰阻,眼下的困境又算什么?我愿意追随父亲,为天下,为百姓,做一点事情。只要咱们父子同心,不怕有克服不了的。”小家伙虽然有些嬉皮笑脸,可是目光中却是小孩子特有的执着,以及诉说理想的纯粹赤诚。 酒儿一愣,锤了竹儿肩膀一下,笑道:“不愧是好兄弟。”小丫头苦习文武,自也是有大志向的,前路虽然艰辛,对于孩子们说,却也无所畏惧。 酒儿的目光极是清亮,竹儿看得一怔,忍不住红了脸微微尴尬的咳一声,“你是女孩儿,什么和什么呀。” 竹儿才回王府,就有小丫头来请,王府规矩极严,小丫头举止有度,却也掩不去眼里的轻蔑。 张墨瑛靠坐在椅子上,沉静威严。夏氏娴静端庄,目光温和中带笑,见了竹儿便淡笑道:“你这孩子,出去也不说一声。” 李氏才晋升侧妃,坐在夏氏的下首,面上闪过一丝不屑和幸灾乐祸,却笑道:“大公子才来王府,想是还不熟悉府里的规矩,这出门要通报一声,也免得咱们担忧。” 出必告返必面,那是寻常大户人家都有的规矩,只是竹儿行事随意惯了的,只吩咐小厮报一声罢了。如今看来小厮许是没有通报,李氏的话听着是好意,却有嘲讽他在商宦之家长大,不懂基本礼数的意思在,竹儿微微垂眼,跪下道:“孩儿今日是去桐莠小筑访友,未及通报,请父亲责罚。” 张墨瑛淡淡问道:“你母亲今日可有告知你府上规矩?” “有。” “记熟了吗?” “勉强能背。”竹儿好歹看了两遍,背得下来。 张墨瑛如何不知道竹儿的心思?当下冷哼一声,“用心了吗?” 张墨瑛的声音很沉,尾音上扬,带了一丝不悦。 竹儿也知道父亲的性子,当下只是垂首道:“孩儿知错。” 沉默片刻,张墨瑛淡淡问道,“伺候他的丫头小子呢?” 夏氏一怔,反应极快,“是我疏忽了,王爷恕罪,我这就敲打他们一番,主子犯了过错,他们首当受责。” “不必。”张墨瑛把玩着手中的寿山石,“打发了去杂院。” 夏氏向来知道张墨瑛的说一不二,却不想他如此果断不留余地。管家的是自己这个王妃,王爷一句话把人打发了,不异于打她的脸。竹儿身边的人有她的亲信,也有李氏和府上其他妾室的。夏氏微微嘲讽的垂眼,这就心疼了么?连片刻的功夫都等不及了? 张墨瑛看向竹儿,目光平静中带了威严,“罚你禁食一餐,可服气?” “服气。”竹儿还在为父亲前一个决断惊讶,此刻忙低声应道。 张墨瑛微微颔首,“明日是你大伯的生辰,你准备准备,随我前去赴宴。” 张墨瑛这话一出,李氏面上的平和再也维持不住了。明日是定亲王寿宴,往年这种场合王爷从来不带一个儿子同去,她的儿子虽是长子,却是没有身份的庶子,她也无可奈何的认了。如今她成了侧妃,儿子好歹也算是半个嫡子,本想着明日王爷会带沣儿去的——大伯家的长子沛哥儿便是如此;却没有想到王爷居然开口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去,枉自她拉着沣儿叮嘱了半天,竟全都是白费! 张墨瑛却不理会妻妾的心思,指着竹儿道:“晚上来我书房,考你规矩家法。”说罢淡淡看了李氏一眼,起身走远。 见竹儿也躬身退下,李氏再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才想起夏氏还在,只能垂首恭敬的道:“妾身告退。” 夏氏淡淡笑道:“我听说淳儿最近迷上了海外小物件?要说王爷早年真收集了不少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都是小孩子玩得物件,可惜府里孩子一个个降生,也没见王爷拿出一样来给孩子们玩儿,宝贝一般护着,竟是放了这么些年也还完好。” “若不是王爷从没动过这些物件,我少不得也要往王爷那里求两件新奇玩意儿给孩子们玩儿的。本来,这都是些孩子的玩物,空放着是有些可惜了的。” 王爷早年的时候好端端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具做什么?府里一个一个孩子降生,也没见王爷宠爱一二。李氏死死的咬唇不语,生怕一开口便泄露了心思。 难怪这位大公子一回来王爷便如此看重,有意培养一般。原来在很早以前王爷就对大公子上了心!这些所谓的玩具,都是帮大公子购置的吧?只可惜大公子寻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幼儿了。就算是这样,王爷为何还不让旁人动这些东西?一样是王爷的儿子,那个连庶出都算不上的杂种,多了什么?! 夏氏满意的看着眼前女子的神情,微笑道:“我如今膝下无儿,沣儿瞧着就和我嫡亲的孩子一样。究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怎么看都更中意一些。” 李氏一震,抬头看向王妃,依旧是温和娴静的笑容,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慈爱。她忍住内心的激动,低声恭谨的,“沣儿能得王妃看中,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竹儿抱着那本薄薄的规矩小册子从傍晚到月上中天,仿佛小小一本书他能看出花来。直到王爷身旁的小厮有请,这才如同壮烈赴死一般去了张墨瑛书房。 张墨瑛见竹儿来,也不问他背得如何,一指下首的桌椅,“坐。” 竹儿微微忐忑的偷眼看父亲,“孩儿已经熟记在心了。” 张墨瑛心知竹儿记性甚好,微微冷笑了拖长声音,“嗯?” 竹儿忙恭谨的在位子上坐直。 张墨瑛的视线重新回到手中书上,淡淡的,“抄十遍。” 竹儿面上一苦,到底不敢惹恼了父亲,只得讷讷的应一声是。 抄书本就是无聊至极的事情,何况是抄冷冰冰干巴巴的家法规矩,简直要了性子脱跳的竹儿小半条命。父亲这般罚他,真是又狠又准。他方才心中还想明日要随父亲赴宴,父亲无论如何不会动手揍他;如今看来,这和揍他也差不离了。 夜色渐深,父子二人一个在上首,一个在下侧,一个看书,一个习字;斗室中安静得只听得到灯花的哔啵声,父子专注的神情竟是一般无二。 好容易抄完,竹儿轻轻放下笔长舒了口气,看向父亲。父亲仍在看书,眉头微皱,神色沉冷。 竹儿犹豫了一小会儿,走到父亲身侧要替父亲按摩肩颈,不自觉的动作就和以往每一次一样。 “做什么?”张墨瑛沉声问道,言下流露出对竹儿靠近他的不满。 “父亲看书必是乏了,孩儿替父亲揉揉。”竹儿并没有察觉父亲眼底闪过的阴沉不悦,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他和父亲相处时间虽不算很长,却从来亲近无隙的。 小孩子的神色自然中带了亲切,目光纯净,夹杂着对他的敬畏与亲近,站在他身后的姿势,亲近不设防。张墨瑛略微不自然的垂眼。 很奇怪,他明明是厌恶这孩子的吧?可是这孩子距离他这么近,他却只觉得心安。 是的,心安。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孩子,他本该恨之入骨的孩子,这样自然的站在他身后,他却忍不住贪恋身后小孩子的气息,纯粹温暖,背后有人的感觉。 他本该戒备排斥,却居然莫名的放松下来。 小孩子温暖柔软的手搭在他肩上,张墨瑛忍不住身体一僵,冷声道:“夜深了,下去。” 竹儿一怔,张墨瑛再次冷声重复:“下去。” “是。”竹儿有些莫名的低声称是,却也知道明天还有正事,抬头看一眼父亲,关切的,“父亲也要早点休息。” 直到竹儿退下了,张墨瑛才淡淡苦笑一声,略微烦躁的翻着手中的书,却不知为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 是因为他和这孩子一路上京,产生了感情吗? 不,这不应该,也不能够。 这不是他的儿子,这是头野狼崽子。可是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竟然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欣慰温暖的,舐犊之情的东西? 肩膀上仿佛还有小孩子手心的余温,温暖的心安的,久久徘徊不去。 张墨瑛喝了一口茶,勉强压下内心的烦躁,只是机械的翻着手中的书,却不知书中说了些什么。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38.东风几凉热 山间的别墅在略显燥热的初夏时节别是一番清凉,银杏树叶哗哗作响,树下的石头凳子上,两个少年人手一碗冰沙坐在椅背。清晨才下过一场山雨,草地上冒出大大小小的蘑菇,潺潺溪水欢快轻吟。 竹儿感慨的看着面前九曲小溪,“去年秋天的时候这儿可热闹啦,可惜我却错过了曲水流觞的雅事。”错过的岂止是一场文人雅事,还有三年一场的秋闱殿试。 “但是你猎杀了一头黑熊呀,我都听说了。你小小年纪就身手不凡,不愧是咱们张家儿郎。”说话的是一个清秀文静的少年,与竹儿远看如双生子一般,乃是张墨瑾的次子张载洵,只比竹儿大了数月,却是沉静有兄长风范。 提起这个,竹儿掩不住的脱跳笑意,“只可惜现在是夏天,不然打猎去多好玩儿!” “别只想着玩儿,你明儿就该进书房了吧?可都准备妥当了?”张载洵笑问。 “准备……什么呀?”竹儿一怔,结结巴巴的问道。谦恪书斋是皇孙们念书的地方,凡十六岁以下皇孙都需入学。皇孙们按照年龄分为三批:蒙学,经义,文史;分别延请名师教学。竹儿与二弟载沣,三弟载沐是同一个先生,只是弟弟们疏远客气,夏氏也只提醒一句,加上竹儿自己也不甚上心,竟是转头就忘了。 “先生正讲到纲鉴易知录第八卷,因着咱们基础的经义都学了,所以先生的课并不需要追赶进度一类,这点你不用担心。不过事先瞧瞧,总是好的。”张载洵见竹儿松了口气的表情觉得好笑,“我和你说了这个,你是不是该谢我什么呀?” 竹儿眨眨眼,从自己的碗里挑了几块梨到张载洵碗里,“谢你的。”反正这梨子他也不爱吃。 张载洵嗤笑,“你不吃的给我?”你碗里冒尖的水果就剩下这几块梨了,欺负老实人咋的? “呃。”竹儿涨红了脸,“可是你喜欢吃呀。” 张载洵笑笑埋头吃梨,他是喜欢吃来着。 见张载洵厚道不计较,竹儿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的做法就是抢过张载洵手中的碗,“不吃这个了,咱们吃点儿其他的好不好?” 张载洵到口的梨子被抢,瞪着竹儿,“给我!” “不给!”竹儿回答得干脆并且理直气壮,一点没有做弟弟的自觉性。 “不给就算了。”张载洵好脾气的笑笑,吩咐身后的仆从,“去,拿些榴莲来。” “咱们不吃这个了,吃榴莲。”张载洵斜眼看竹儿,满意的看到这小子一脸迷糊,“榴莲?好吃吗?” 竹儿身边从楚云潇到柳辰达莫敬韬,没有一个喜欢榴莲这种水果的,所以长到这么大,他仍不知榴莲为何物。 “好吃。”张载洵点头。 竹儿对厚道兄弟的话深信不疑。所以等他抢先扑过去打开装有榴莲的冰盒时,差点没把手中的盒子扔水里。 回头看张载洵一脸闷笑,他咬牙捞起一坨吃了一口,眨眨眼再吃一口,然后干脆把手上的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轮到张载洵目瞪口呆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恶作剧不过如此,结果这小子竟然还不接招! 竹儿捧着冰盒笑嘻嘻的凑到张载洵面前,小家伙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吃相极不雅致,满嘴满手都是稀稀的黄色。他捧着手上的榴莲边吃边道:“你也吃一点不?很好吃呢。” 恶臭跟前,张载洵没有拔腿就跑已是因着涵养好了,怎么可能会吃,他结结巴巴的,“你,你,你拿远一点。” 竹儿一怔,歪头研究手中的黄色物质,抬头一脸纯真的,“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像……”像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可是自小生长王府的张载洵已经支撑不住的转身就跑。 天呐,你臭熏熏的站在我身前一手一嘴的稀黄,还问我像什么…… 张载洵简直想要吐了。 身后是竹儿欢快的声音,“喂,你要去哪里玩呀,等等我!” 张载洵跑得更快了。 张墨瑛正在园子里和大哥谈笑风生,因着不是整寿,张墨瑾选择了在郊外的山庄里摆宴,请得不过素日亲信和兄弟亲戚,偌大的庄子里虽不冷清,也谈不上热闹。 远远的竹儿和张载洵小哥俩并肩走来,竹儿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张载洵笑得前俯后仰,走到月亮门的时候,张载洵拉住了竹儿,替竹儿整理衣衫,怕是这孩子不知去哪里疯玩了,偏生还大咧咧的不知道注意。 张载洵笑嘻嘻的敲了竹儿的脑袋,竹儿气哼哼的在张载洵肩膀上捶了一拳。小哥俩的笑容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有些莫名的刺目。 “瞧这俩小子,真像。”张墨瑾笑叹一句,“竹儿这孩子瞧着有灵性,和三弟你当年竟是一模一样。” 张墨瑾的言下带了几分感慨的味道,不知道是说小哥俩的兄弟友爱像极了当年的他们,还是说竹儿脱跳机灵的模样像极了张墨瑛小时候。 张墨瑛压下心底的一丝异样,微笑了看向大哥,“可不是像极了,乍眼一看,竟如双生的亲兄弟一般。” 演戏,谁不会? 那些过往,伤不了你,更伤不了我。 “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咱们的孩子可着不就是亲兄弟么?”张墨瑾温和的笑道。 说话间竹儿和张载洵上前请安,张墨瑾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失笑,“洵儿,年前父王给你的玉佩,这么快就转手赠人了?” “小弟喜欢,戴着也清雅。”张载洵安安静静的笑道,丝毫不以为意。 竹儿眨眨眼,他说这块玉上刻了墨竹,正应了他的小名,张载洵就顺手把玉佩给了他,他不好意思,要用扇坠换,张载洵敲他脑袋,“不过一个玉佩,当我和你一样小气?” 竹儿偷偷瞪一眼张载洵,早知道是个贵重物件,他怎么也不会要呀。 同时心里却淡淡温暖。长到这么大,他并没有几个同龄的兄弟朋友。只一个师兄,偏还性子清冷,平时教授学问,也是多有严厉。 “可还习惯?”张墨瑾温和的声音传来,竹儿一怔,“多谢大伯关心,都好。” “有时间上大伯家来玩儿,莫要拘谨。你载洵哥日常也少有玩伴,难得你们兄弟投缘。”张墨瑾笑道。 “知道了。”竹儿不假思索的点头。他知道父王和大伯有个储位之争。不过在他看来,大伯温雅谦和,父王心性磊落,虽有竞争,却不至于像史书所载的不肖子孙一般到骨肉相残的地步。何况就算大伯和父王有些矛盾,也不影响他和载洵哥的情谊才对。 张墨瑛轻咳一声,“过来。” 竹儿怵怵的看了父王一眼,犹犹豫豫的走到张墨瑛身前。 张墨瑛宠溺的揉揉他的脑袋,“怎么尽是汗?你大伯还在呢,就不能老实一点?” 这是竹儿此番进京至今父王难得的温和,竹儿一怔,仰头甜甜一笑,“孩儿能。” 一句话说得张墨瑛忍不住莞尔,“能什么?就没见你小子有过消停的时候。”这句话出口,张墨瑛自己也忍不住微怔。 竹儿委屈乖顺的低头,“哪有。” 这小模样,像极了记吃不记打的小狗崽儿,张墨瑛失笑,“唔,那你自己数数,可有老实的时候?” 竹儿吭哧了半天,不说话了。 张墨瑛内心微微黯然,这本该是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可是为什么,他竟有了假戏真做的感觉? 他真的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这孩子吗? 身旁大哥温和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似也被这长不大的小子稚气神色逗笑了。 不,他才不在乎。竹儿这小杂种真的把他当作至亲了吗?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利用,已是仁至义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闪过那个明朗的午后,大哥宠溺的抚着他的头笑叹,“傻小子,很多事情不在乎只是因为不想陷进去受伤害;你要记着,世上没有人会没有遗憾,至少,拥有时是真实的。” 转瞬错过,求而不得,至交反目——多少人在冰寒中回首昔日温暖,嘲讽讥诮。有人因此畏惧不前,更有人仍旧飞蛾扑火一般扑向那星点温暖光明。 年少的时候他并不懂,只记得大哥说,如果真的在乎,那便顺从本心。 大哥总是这样,双目温和,却仿佛洞悉人心,看透世情;神态优雅,优雅之下,却只剩下漠然与讥诮。 张墨瑛暗叹一声。竹儿是不同的,他不能去在乎,更不可能心存妄想。 寿宴多了几分江南风情,张墨瑾微笑,“近日请了一位江南的名厨,大伙儿尝尝这手艺如何?”只是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竹儿。 竹儿是江南长大的孩子,若说这安排一点没有照顾竹儿的意思,那说谁也不信的。张墨瑛沉着脸没有说话。 其余兄弟倒是习惯了这二位面子上的一团和气兄友弟恭,因此也没有多想,纷纷劝酒。 一餐饭还没有吃完,有侍从神色慌张的凑到张墨瑾身边说了什么,张墨瑾先是一怔,旋即站起身拱手,“诸位,对不住了!” “城郊几处粮仓同时失火,恐是歹人作祟。圣上已命侍卫封锁本庄,为安全计,还请诸位移步泻玉轩。”张墨瑾说话间的功夫,已经有大批的兵士进入园子,肃杀之气在园中蔓延。 城郊的粮仓多半是军仓,太祖定都边境,整个京都重兵环绕,一旦粮仓被烧,后果不堪设想。众人都闻出了个中的不同寻常,加上环伺的兵士,有那沉不住气的已经露出惊惧之色。 众人在泻玉轩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被放行。好在这次宴请人数并不多,只是叔伯兄弟,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张墨瑛是最晚走的,他对这件事的反应极是沉着淡定,张墨瑾毫不意外的笑笑,问道:“夜色已深,三弟可愿留宿在庄上?我看竹儿也困得紧了。” 张墨瑛淡淡摇头,“不必了,多谢大哥。” 张墨瑛和竹儿坐在车厢里,竹儿玩闹了大半天,这会儿早累得靠在车厢里睡着了。张墨瑛犹豫了一下,轻轻抱起竹儿靠在宽敞的座位上,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薄被搭在他身上,小家伙睡着的面容安静可爱,张墨瑛冷淡的看竹儿一眼,闭目养神。 四驾的马车在夜里宽敞的街道上飞驰而过,马车里却四平八稳没有一点颠簸,直到马车被人拦住。 拦马车的是一个宦官,低头弯腰的笑道:“三爷,主子请您现在进宫。” 张墨瑛一怔,猜到是和今日粮仓失火的事情有关系,微微颔首,“是。”吩咐手下,“送大公子回府。” 张墨瑛掀帘下车,一阵冷风灌进,竹儿惊醒,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爹,你去哪?竹儿一起去。” 张墨瑛没有理会,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竹儿才清醒过来,怔了怔,黯然的垂下头。 睡糊涂了,居然叫爹。 张奕玄坐在椅上,神情平静,并不见郁怒。张墨瑛尽管心中有几分数,还是有些不安,“儿臣给父皇请安。” 张奕玄淡淡的道:“锦国准备攻打东原,统一鹰族。” 张墨瑛一愣,锦国是新兴的草原政权,并不为他们所承认。如今竟要一统草原?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们的威胁可就大了。 “他们的手段决不止这些,火烧粮仓,只是一个开始。”张奕玄说到这儿微微冷笑,“蛮夷之地,无知小儿,这些伎俩也能入眼?” 果然!放火的是锦国奸细!只是父皇的手段,这些伎俩确实无济于事。 不过,父皇说了,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和锦国那些家伙都清楚,家门口的战争,他们渊国不可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介入,只是迟早的事情。而东原部落民风剽悍,对于锦国而言,并不是块轻易能啃下的骨头。 可是他们又不得不啃。 “限你十日之内,查清京郊四处粮仓,武器,战马,库银,可办得到?”张奕玄目光灼灼的看着儿子问道。 张墨瑛一震,重重叩头,“儿臣领命!” 张奕玄满意的轻轻舒了一口气,“你素来果敢有担当,此事机要,不可兴师动众。如有必要,便宜行事。” 张奕玄甚少夸赞儿子,张墨瑛一怔,旋即沉声道:“儿子明白。” 张奕玄沉默片刻,“你的长子也有这么大了,让他跟着你学着点。” 让那个孩子跟着他办事?!张墨瑛强行压下心头的不满,恭声称是。 父皇决心已定,便是不容辩驳。 才出殿门,张墨瑛缓缓捏紧拳头,那小子如果老实一点也便罢了,如果不老实,就莫怪他不讲情面了。 入夜的空气沁凉,张墨瑛精神一震,这样的机密要事,他必要打点十二分精神才行。 才出皇门,就见竹儿瘦小的身影站在夜色中,张墨瑛一怔,竹儿已经迎了上来,忐忑的问,“没事吧?” 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关心神色,小家伙不知道在夜里站了多久,行走间有些僵硬。 张墨瑛面上一寒,看向竹儿身后的侍卫。 “大公子担心王爷,不肯回府……”侍卫跪在地上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张墨瑛打断,“杖责三十。” 侍卫一滞,叩头称是。 “我吩咐你回府,你就必须回府!”张墨瑛转头看向竹儿,寒声道:“这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的命令,不容违逆! 竹儿低声应了一声是,犹豫着还想要说什么,张墨瑛已经翻身上马,冷冷道:“既然睡不着,便随我来。”说罢也不等竹儿反应,扬鞭打马。 竹儿委屈的咬了咬唇,却再不敢犹豫,跃马追了上去。 39.何路向家园 暗夜深沉,京郊的一处宅院内,张墨瑛面沉如水,手上捏着一柄青碧无暇的玉剑,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玉上,目光肃冷,夹杂着滔天怒火。 湛卢跪在张墨瑛身前,低声,“请主子收回成命!” 张墨瑛沉默不语。 “大公子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湛卢咬牙轻声,顾不得主子那恍若实质的隐忍愤怒的目光。 “不是他做的,难道是你?”张墨瑛淡淡问道。 今日晚上,他派人送往宫中的账目证据被人抢走,这些关系到军中命脉的账目竟然被劫!这些都是他足足费了八天的心血,为了保证安全,他非但没有亲自携带入京,反而虚虚实实使了不少障眼法。 这些机密,除了他和湛卢知道,便只有竹儿知晓了。 如今最好也是最坏的猜测便是劫了这些账目的是大哥。如果是大哥,至少不会对大局造成太大的影响,如今最要紧的边关军情,就算大哥真有这个胆子拿国家前程做赌注父皇也能拦下。 而如果真是大哥…… 张墨瑛狠狠捏紧手中温润的玉剑,竹儿! 除了竹儿,还能有谁!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竹儿胜似父子的默契,竹儿每每看向他信任依赖的目光,都让他有了一种恍惚的温馨。 那种久违的,酸涩的家的感觉。他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了,他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最后却无奈了。他无法视竹儿为陌路,他喜欢这孩子在身边的感觉。 他深夜伏案,竹儿送上一杯热茶蹭到他身边替他按摩,细细汇报竹儿自己已查看的账目;竹儿撑不住赖在他炕上小睡,总也不老实的踢被子,他总是帮他掖好被角;小家伙才起床的一会儿特别黏人,缠着他直说要吃冰沙,他总也无奈的板起脸一通训斥。 他甚至还想,大哥冷酷无情,从来不顾念骨肉至亲,竹儿这孩子也真真是个命苦的,只要这孩子肯信他,不帮着大哥,他就算不会给这孩子一个名分,也愿意就这样糊涂着下去,给这孩子一个家。 哪怕这个家有许多的龃龉纷争。 一步又一步,竹儿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以机密相告。这当中不排除他试探的意思——他太想知道竹儿对他究竟是不是真心的了,他也绝不能容忍身侧有居心叵测之人。可是,他怎样也没有想到会试探出这样一个结果! 他肯以大事机密相告,他信得过竹儿!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吗?这样小的孩子,真有这样重的心机? 窗外一声炸雷,少年清澈的声音含了愤怒,“你们想干什么?!” 张墨瑛猛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借着闪电的白光,他看到竹儿傲然立在雨中,身上隐约鲜红一片,是血。竹儿身后,原本应该是五个人,却只到了三个,隐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竹儿也看到了父王,他一怔,掀袍跪下,“父王。”声音清亮,却隐藏不住疲惫疑惑。 张墨瑛沉默着没有说话,沉肃的目光在竹儿身后三人身上缓缓滑过。 “属下办事不力!”平板的声音,没有陈述,没有解释。 张墨瑛看向竹儿,小小的孩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惊痛,不解,甚至,委屈? 是他吗?他派人暗中捉拿竹儿,如果真是竹儿自知身世,大哥如何肯这样让竹儿成为弃子?竹儿如何又会反抗,又会觉得委屈?最初的愤怒过后,张墨瑛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不解。 挥了挥手,小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张墨瑛淡淡问道:“你去哪了?” “去见一个朋友。”忙碌了八天,好容易宽泛下来,下午的时候,竹儿买了两坛子好酒去见酒儿,正碰着酒儿的大哥来找她麻烦,被竹儿装醉给打了出去。竹儿是偷偷跑出来玩的,本想着傍晚就回来,虽然没了事情可做,也怕父王斥责。不过小家伙被酒儿灌了酒,嘻嘻哈哈的竟也忘了时辰,直到那一剑抵住喉咙。 酒儿反应比他快,却被两人轻轻松松打得受了内伤。他疯了一般反抗,直到有人对他说,三王爷有请。 轻轻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偌大的桐莠小筑只听得到漫天雨声,因是怕吵醒赵伯,竹儿冷笑了住手,“凭证?” 来人拿出一小块铜牌,泛着金属的光泽。他沉默片刻,“酒儿,我在训练,谁要你出手那么快了?” 酒儿一愣,沉默了。 竹儿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却又不敢多说,怕给酒儿惹上什么麻烦,“我和你们走。” 许是怕竹儿路上再出什么幺蛾子,竹儿被迫喝了一种不明药液,无法用力,无法反抗。 走了很久,竹儿才淡淡道,“与她无关。” 没有人理他。 “她若有事,我必百倍回报!”竹儿的声音很冷,十几岁的孩子,声音里却有不容忽视的杀意和决绝。 竹儿身后的人微微顿住脚步,仍旧只是沉默。 竹儿也沉默了,他知道此时的他说什么都是徒劳。 真的是父王吗?父王要用这种方式“请”他?! 此刻,竹儿抬头看向父王,“为什么?” 为什么要派人抓我?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朋友?! 张墨瑛审视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竹儿是在桐莠小筑被抓的,他的话可信吗?真的就有这样凑巧? “账本被劫。”张墨瑛淡淡的说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竹儿身上,企图从竹儿的神色中看出一丝慌张,或者内疚。 然而没有,竹儿只是怔了一下,看他一眼,垂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竟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父王可有线索?事关机密,若是鹰族的眼线所为,只怕……”竹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大雨中不甚分明,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这一场雨,下得太久了。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你听清楚,不论你有什么心思,你都还是渊国之人,是皇室血脉!我只问你一遍,账本在哪?!”张墨瑛听到竹儿说及鹰族暗探,再忍不住胸中的怒火。 “你不信我!”听到父王这样的质疑,竹儿忍不住委屈,他跟着父王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他竹儿读圣贤之书,怀天下之志,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父王不审不问,派人捉拿自己,他一身是伤,父王不但没有看到,反而咄咄逼人的这般质问。 他的为人,他的品行,他的志向,父王全不明白! “我凭什么信你?”耳边仍旧是父王冷冰冰的,略带嘲讽的声音。 “我是你儿子!”竹儿的声音并不高,却有了一丝沙哑。 “你不配。”张墨瑛的声音很轻,却恍若重雷落在竹儿耳边,竹儿一时惊怔住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混合着雨水,冰凉冰凉。 他只是一个没有取名字,没有入族谱的庶子,不,连庶子都不如。他连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 他不配,不配做裕亲王爷的儿子,他只是个身份不明的杂种。 兄弟们的疏离和嘲讽,母亲的客气和淡漠,他一早就明白。只是那时候他不在乎,他想过去查母亲的身世,可是父王不让,他也忍了。 父王的冷漠,父王的严苛,他都认了。他知道父王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他愿意追随父王做出一番事业。 父王看向他的目光再没有江南烟雨中的随和宠溺,他也能理解。也许有一种人对待子女就是要严苛无情一些,比如他的养父。多少次苛责冷漠错待,要紧关头也只有养父站在他面前护着他。 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回绝,他从来没有灰心过,他没有好好的侍奉养父,至今为撼,他也该学着如何尽一个人子的本分。 他收敛了任性和淘气,努力想尽好一个王爷长子的本分,尽管总是被父王斥责,可他尽力了。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有活得这么累过,然而他从未后悔。 可是现在父王说,他不配。 他不配!他不配做父王的儿子,父王也没有把他当作儿子! 难道他午夜梦回从父王眼底看到的宠溺都是假的吗?难道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相知也是假的吗? 父王当他是什么?他不配,他稀罕吗?他竹儿什么时候又稀罕过所谓王府长子的身份了?!他只是想一展抱负罢了。 现在呢,他算什么,他是什么?! 竹儿以头碰地,声音沉闷。良久,他开口,“军国大事,不同儿戏。王爷应当加派人手搜查才是,此事机密,谨防周身之人。” 竹儿再抬头,看向父王,他的目光中有茫然,也有坚定,“我如与此事有半分干系,天诛地灭!” 竹儿的话带了狠厉决绝,张墨瑛忍不住心中一悸,手中一直捏着的玉剑应声落地。 “请王爷当机立断,以大局为重。”竹儿淡淡的说,眸子中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这平淡的神情,让张墨瑛忍不住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我在桐莠小筑的朋友,只是一个女孩子,请父王开恩。”竹儿犹豫了片刻,轻声。他自己性命无所谓,却不能连累到酒儿。无论外人如何说王爷刻薄寡恩,王爷想必不会为难一个与此无关的女孩儿。 这样,他就放心了。 “来人!”张墨瑛扬声,“送大公子回王府。” 竹儿振了振衣袖站起身,神色傲然,有着不容侵犯的尊严,他轻笑了躬身,“谢王爷。” 张墨瑛一怔,“替大公子处理好身上的伤。”话一出口旋即补充道:“不要让人看出异常。” 跟在竹儿身后的人,如同影子一般再次隐没在黑暗中。 湛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玉片,被张墨瑛喝住,“不必!” 湛卢轻叹一声,“毕竟随了王爷这些年。” 张墨瑛淡淡,“一柄玉剑而已。” “就算是个物件,也该有些感情了。”湛卢轻声,何况,持玉之人,你又何曾忘过。 张墨瑛冷笑,“情义原是这世上最害人的东西了。” 湛卢沉默片刻,苦笑,“不是大公子所为。”如果一个孩子能做戏到这般程度,未免于情理不合。 张墨瑛自然也想到了这一条,只怕大哥没有动用竹儿的意思,只是想让他自乱阵脚,平白耽误时间,忽略了真正的内线。 他这是,关心则乱了吗? 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离竹儿那么近!竹儿是大哥的骨肉啊,无论如何,竹儿身上流着的,都不是他的血! 良久,张墨瑛冷冷道:“即使这次不是,下次,下下次,也会是他。” 他不该接近那孩子的。张墨瑛想。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没由来的心慌。 自己这么冤枉竹儿,这孩子会恨他吧? 这样,也好。 夏氏看到竹儿的时候倒是吃了一惊,淡笑,“这么早晚的,怕是累得很了吧?” “王爷吩咐,大公子的功课已经耽误不少,从明日起入学读书。”跟在竹儿身后的人不知何时成了一名侍卫,正恭谨的回禀道。 夏氏一愣,“王爷也太心急了些,这还让不让孩子休息了?忙了好些天了呢。再说了,竹儿的文武底子也是极好的,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 竹儿笑笑,“母亲可别这么说,竹儿日日想着去学堂瞧瞧呢。” 夏氏这才笑笑,“这孩子,真真儿是个好的。行了,快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看着竹儿退下,夏氏收敛面上笑容,“请李氏。” 王爷总算舍得送这个长子回府了吗?阖府上下,除了竹儿竟没有人能随侍王爷左右。想必如今是事情忙完了,也达到了历练长子的目的,急着儿子的功课了吧? 夏氏并不清楚张墨瑛在办什么事情,遇到了什么状况,倒不是她不关心,而是这种军国大事,她实在力不从心。而这一点,也让她更为的愤怒沮丧。 夏氏微微冷笑,她几乎可以想象李氏那铁青的脸色了。 竹儿挥手斥退了下人,关上房门,旋即整个人靠着门慢慢滑下。 直到这一刻,这个倔强骄傲的孩子才缓缓落泪。这个孩子,多少随意懒散,撒娇耍赖,骨子里终究是有一份傲气的。 从入王府到如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有多辛苦。 只知有父不知有母,他多少次黯然神伤?兄弟情薄人心冷暖,他一笑而过独自咽下。 这一次,他追随王爷办差事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任是多少苛责多少斥骂他都忍了。无论多苦多累他也没有抱怨一句,更不曾后悔。因为师父一早就告诉过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便注定了要经历许多磨难辛苦的。 可是这一切的坚持,都被王爷一句不配打碎。 既然如此,他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竹儿端坐在案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笔一划的默下他过目的账本。 身上的伤仍旧隐隐作痛,牵扯得头也一跳一跳的疼。可是竹儿就这么坐着,直到晨曦的微光隐隐约约洒入。 吹灭了蜡烛,竹儿低头看向手中的账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这些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能耐。 是因为爷爷吗? 竹儿微微黯然的垂下了眼,他情愿自己还是青石小镇那个任事不知的商人之子,爷爷的心头肉。 罢了,等此事一了,他便走罢。找养父的踪迹,寻生母的讯息。 竹儿缓缓站起身,却觉得一阵无力晕眩,不由得微微苦笑。这样的自己,如何同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 今日,怕不那么容易熬过去吧?40.翠色落波深 晨光熹微,翠竹如海。谦恪书斋在竹林深处,潇潇绿影中露出黛色檐角。竹里通泉,水影泉声中,一缕琴音醇厚,灵动与醇和交织在一处,别是一番恬静清幽。 张载洵一曲才毕,转头就看到竹儿抱膝坐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家伙缩着身子坐成一团,睡眼朦胧。 “竹儿,竹儿?”张载洵推了竹儿笑道:“既没有醒,做什么这么早来?” 竹儿迷迷糊糊的看了张载洵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夜未睡,又不想和府中兄弟一起来,索性就提早来这儿了。却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来,书斋的门还没有开,他便缩在这里听载洵弹琴,却不知听着听着就险些睡着了。 载洵举止谦和,颇像乃父,兼之古琴本是温雅古朴之物,由他弹来,起落间颇有君子之风。此刻张载洵轻笑了拉起竹儿,“你好几日不来,病可是好些了?” 竹儿一怔,“好多了。”父王帮他请得病假?为什么? 张载洵看了竹儿的面色,“还没有好就莫要逞强,你面色不大好,想是还有些虚弱吧?你正长身子呢,可逞强不得。” 这一番话听得竹儿险些落泪,旋即笑了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呀,你都说我能猎熊,这点小病,算个什么?!” 张载洵失笑,“是,谁能比你厉害呀,十三岁的猎熊小英雄!” 无奈的语气中听不出妒忌的意思,反倒有几分忍俊不禁。竹儿不高兴的拍开想要摸他脑袋的爪子,“走走,去书斋里补些子眠。” 张载洵笑笑,“你连着几日没由来,先生可是不高兴得很,千万别上课时犯了迷糊,惹得先生罚你。你要知道,皇祖父的规矩,咱们犯了错是要亲自领罚的。” 竹儿出身民间,对于亲自领罚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知道皇家有个伴读代为受罚的体制,这么想想,不由笑道:“那这位先生定是极至胆大无情的了。” 敢得罪龙子风孙,单是这份魄力就极为难得。可惜自己过了今晚便要走了,不然他定要近距离观看一次这位先生是如何教训龙子风孙的。 一进书斋,竹儿随意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趴倒,含糊一句,“先生来了叫我。” 张载洵才要开口,竹儿已经睡着。看得张载洵无奈摇头。 竹儿却管不了许多,他带着伤熬了一夜,心神俱疲,此刻就是睡着也是极不安稳的。 那一种累,仿佛是由内而外,怎样也恢复不了一般。 “你是新来的小厮吗?怎么敢坐在这里?”突兀的声音响起,竹儿抬头,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眯着小眼睛看向自己,嘴角带了几丝轻蔑与挑衅。 竹儿一怔,站起身,“你又是什么人?” “爷的名字也是你该问的?”少年狂妄的语气中带了高高在上的自矜。 “载汀!这是三叔家的竹儿。”张载洵沉声道,“他从没来过,你不认得也是有的。”这句话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的,载汀一愣,哼了一声转身回座位,理也不理竹儿。竹儿咧嘴儿笑笑,“你叫载汀?汀者,小洲也;难怪你不肯说。” 竹儿本就是个性子顽劣的,这些日子收敛性子,也实在觉得烦闷苦恼。如今想着反正就要走了,也懒怠守那么多规矩,平白的受气。这载汀几次三番冒犯在先,他到底忍不住暗嘲了一句。 载汀乃是皇次子墨玹的嫡长子,平素与裕亲王次子载沣交好,听说载沣被这小子给压下去了,多有不平。看竹儿这个身份不明来路不知甚至连名字都未得的小子也一百个不顺眼。他此时听到竹儿暗嘲于他,冷笑道:“我听说你曾经猎杀过黑熊?”言下满是嘲讽和不信任。 竹儿懒懒的挑眉,“干你何事?” 张载汀冷笑,“就凭你?” 竹儿本来就乏,这会儿更不耐烦理会,只继续趴在桌子上养神,理也不理载汀。 载汀生得人高马大,武艺在同龄的兄弟们中间也算是拔尖,素来引以为傲,哪里受得这种气,怒哼,“问你话呢!” “载汀!”载洵沉下脸,“闹什么?早到了书斋还不温习功课?”他是定亲王侧妃所出,平素温和谦逊,沉下脸说话倒也唬住了载汀,载汀阴沉着脸半晌,“既然载洵开口,我就放你一马。” 竹儿大脑昏昏沉沉,闻言一下子跳起来,“想打架怎地?”他习惯了各种温和疏远笑里藏刀,倒第一次见这么直性子的人,气愤中不免觉得惊奇好笑,偏他这神色看在载汀眼里成了嘲讽冷笑,他略一抱拳,“请!”懦弱胆小的张墨玹生的这个儿子,性子里竟有粗豪干脆的一面,“你若赢了,我就服你!” “我要你服气做什么?”竹儿懒洋洋的,可惜眼底的狡黠让他学柳先生不成反而怪模怪样,“私斗要是让先生知道了,还能有个好?你想挨揍,我不奉陪。” 张载汀气得满面通红,哪里有这样的!要打架的是他,不肯打的还是他!他挣得满面通红,“要是先生知道,我是小狗!” 竹儿就怕他告状,他可没忘记载洵的话。这会儿生怕载汀反悔,忙笑道:“载洵哥,你作证。” 载洵也知道是载汀过分了,甚至许多宗室子弟对竹儿的身份都是颇有微辞,可是竹儿这小子……他目光微沉,还想要说什么,就看到两个小子蹿到书斋外头开打了。 竹儿熬心熬力的一夜,身体精神状态都极差,只是仗在功法高明,反映灵光占了上风。载汀天生很有几分气力,何况皇家子孙的文武先生自也是上乘的,所以虽然一时落了下风,倒也不慌不忙,与方才的轻浮莽撞不同,他防守有度,只是偏重防御,轻易不肯进攻,这让竹儿有一种在打乌龟壳的感觉。 竹儿气力渐渐不支,自知不好,不由气苦,“你属乌龟的?!” 载汀怒道:“你才是乌龟!”他怎么也打不到竹儿,气急之下开口骂人,“你是属猴子的吧?蹦来蹦去好看吗?!胆小鬼!” “你才是胆小鬼!”竹儿趁机狠狠揍了载汀一拳,自觉郁气疏散不少,索性嘲讽道:“仗着皮糙肉厚怎地?” 那载汀打竹儿不到,气得摘了腰间的葫芦扔向竹儿,竹儿一个不妨被浇了个透湿,偏偏那葫芦里装得是酒,竹儿身上的伤口沾了酒疼得他一瞬间冒了冷汗,他怒得从怀里摸出一把牛毛细针扔向载汀,“你卑鄙无耻!你用暗器!” “呸,酒算是暗器吗?”载汀打到此时心底下对竹儿也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性子直爽,是个直肠子,平素里听载沣所言,讨厌极了竹儿,这一架打下来,却自觉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一时把什么身份忘在了脑后,“啊,不对!是水!水算是暗器吗?” 竹儿索性住手,“对呀,你居然带酒到书斋里?”斜着眼睛看载汀,一脸的坏笑,只可惜他身上的剧痛还没有消散,面上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冷汗滑落,幸在没有人察觉。 载汀一愣,扑上去,“你敢告诉人试试?!” “别动!对,站好了,小心毒散发得更快。”竹儿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身上全是酒味的长衫,“对,千万别动啊,我睡觉去了,不许吵醒我。” 载汀结结巴巴的,“你,你卑鄙,你用毒!” 竹儿咧嘴儿笑,“哎呀,抱歉了,谁让你先扔酒葫芦的?我这不是下意识反应吗?要卑鄙也是你卑鄙。” “千万别动啊,哎呀,你怎么了?要不,你说一声服了我,我就给你解药?”竹儿笑嘻嘻的,觉得有趣。 他懒洋洋的靠在廊柱上闭目养神,“小子,想通了就哼一声。” 背上的伤靠在柱子上刺痛无比,竹儿微微黯然的想,他果然不是好孩子吧?做不到举止有度,做不到乖巧谦和。 载汀瞪着眼咬牙不语,就这么和竹儿相对一站一靠,载洵原本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却只觉得好笑,他清楚竹儿这小子的顽劣性子,笑了推竹儿,“别闹了,过会儿兄弟们都要来了。” 竹儿动也不动的靠着廊柱,缓和身子的无力和晕眩感,只当载洵的话是耳旁风。 载洵无奈的还要再劝,却忽然怔住了,“先生。” 张载汀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果然见冯先生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他讷讷道,“先,先生。” 天,谁来告诉他,向来准点的冯先生今日为什么早到这么多? 竹儿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情不愿的睁眼,正看到传说中的冯先生怒哼一声甩袖进了书斋。 三个小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垂头站在冯先生身前,其中以竹儿最为狼狈,一身的酒味熏得冯先生直皱眉。 竹儿心里的沮丧就别提了,他才遗憾没有看到冯先生教训人的英姿呢,这下好了,他不仅能看到,还能亲身体会。 冯先生铁青着脸淡淡,“载洵,究竟怎么回事?” 载洵躬身,“载汀听说竹儿曾经猎杀过黑熊,因着天色还早,所以想要切磋切磋。”本来这种场合唤乳名不太妥当,可是竹儿并没有正式赐名,也没有其他称呼。 冯先生冷淡的,“罚你习字二十篇,服气?” 载洵一怔,“服气。” “载汀,打架斗殴,罚你抄录纲鉴易知录卷八一份,明日交我。” 载汀性子脱跳,抄书简直无异于酷刑,然在冯先生面前也不敢耍什么皇孙脾气,只得苦着脸应一声是。 “至于你。”冯先生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二十手板。手伸出来!”最后一句话说不出的严厉。 竹儿瞪大眼睛,凭啥呀?一样的打架,就他挨揍?这位冯先生成心找茬吧? 见竹儿没有反应,冯先生沉喝道:“手伸出来!”他一早听闻竹儿曾经金榜题名,又猎杀过黑熊,文武出众,难得的良材美质,所以心下期盼这个学生很久了。在他想来优秀的小孩子难免骄傲一些,原本就准备寻个借口磨一磨这小子的性子。哪里想到这小子几日不露面,一露面就自己送上门来讨打,简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顽劣不堪。他见竹儿站着不动,也动了真气,“手伸出来,或者现在就走出去!” 竹儿转头要走,被载洵拉住,“先生性子严厉些,也是为了你好!” 竹儿的反应气得冯先生拿着戒尺的手直颤,“四十板子!” 竹儿一翻白眼,反正他明儿就走了,管你四百板子四千板子呢。不过回头看看载洵哥担忧的目光,还是不情不愿的伸出左手。 “两只手!”冯先生厉喝。 一阵疾风暴雨,竹儿双手肿胀透亮,冯先生却不见一点心疼,只是淡淡道:“回位子上温书。” 竹儿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去了屋角的位子,才坐下就被叫起来,“你坐这儿。” 冯先生指着鼻子底下的座位,淡淡的道。 竹儿瞪着冯先生,慢慢的挪到那个前排的位子,也不温书,就这么坐着发呆。 冯先生才要发作,一个小书童进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冯先生冷哼一声,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转身出门。 “我说他怎么这么早来……天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张载汀凑上来,“我说,肿成这样你都不吭一声,我真服了你了。” 竹儿看都懒得看他,想要继续眯一会儿,却烦躁得睡不着。 “喂,我都服了你了,你怎么不给解药呀。”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根本没毒,哪来的解药?”竹儿不耐烦的道:“小笨狗。” “你说谁是狗?”载汀涨红了脸。 “你自己说的,如果先生知道了你就是小狗。”竹儿莫名其妙的看载汀一眼。 载汀瞪眼,也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赔笑道:“疼不疼,这是伤药,你抹一抹?” “哪来的?”竹儿挑眉问。 载汀支吾了半天,不肯说。 竹儿又一头栽在自己的胳膊上,不知道是不是痛得,只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载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正接过药膏拉过他的左手轻轻擦药,“这小子没一天不揍人不挨揍的,他这是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备着。” 冯先生一脚踏进小院子,正看到柳辰达躺在葡萄藤下,青涩的葡萄串映衬得柳辰达的脸也是碧盈盈一片,朝阳还没有升起,天边却泛起一丝霞的醉红。 柳辰达半靠半躺的姿势,慵懒中透着优雅,他慢悠悠的睁眼,“一本书而已,怎么这么久?” 冯先生冷哼一声,“你教的好学生!” “唔,竹儿怎么了?”柳辰达懒洋洋的问道。 “才来第一天,打架斗殴!” 柳辰达看冯先生一眼,“老东西,你该不会是打我学生了吧?” 冯先生冷笑,“只四十手板,轻饶他了!”顽劣不堪倔强骄傲的臭小子! 柳辰达扬眉,旋即淡淡的,“冯楚泰,给我滚出来!” 小屋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先生,有何吩咐?”抬头看到冯先生,忙又躬身,“父亲。” 冯先生看到儿子,面上微微柔和,点头应了一声。 “去,到那儿跪着去。”柳辰达懒懒吩咐。 冯先生沉脸瞪了儿子一眼,“这小子不老实?” 柳辰达微笑,“就许你打我学生,不许我罚你儿子?” 冯先生一怔,旋即涨红了脸,“你!你!……” 柳辰达懒洋洋的重新闭上眼,“不高兴?可以让你儿子滚蛋了。” 冯先生看了一眼乖顺的跪在地上的儿子,忍了又忍,最后甩袖离开。 他儿子自愿跟着柳辰达身边,他除了气苦,究竟是没有法子的。 待冯先生走远了,柳辰达缓缓坐起身,摘了一串青涩的葡萄,沉默良久,一声轻叹。 他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唇角一丝苦笑,慵懒中有一分淡淡的,说不出的寂寞。 二哥,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这样逼那孩子,真的就对吗? 竹儿才多大,霁之知道,怕要心疼坏了吧? 值得吗?竹儿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一定要经受这些,直到——他变得和张墨瑾和张墨瑛一样?这一切,就是二哥你想要的么? 41.云鸟渡轩层 蝉鸣聒噪,水声潺潺,雕花木窗之下,张奕玄负手而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竹儿靠在椅上浅睡,冯攸柏转身的瞬间,竹儿的目光已经落在桌上的书本上,神情专注认真。 庭中植有白兰花,幽香轻浮,张奕玄的嘴角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时有献千里马者。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说说你的理解。”冯攸柏点了点竹儿的桌子道。 “上徳如风,仁义治国。”竹儿起身恭敬的说道。 “还有吗?” “没了。”竹儿惜字如金,垂下眼看着桌子。 冯攸柏忍了又忍,“你再仔细想想。” “我说得不对吗?”竹儿歪头问,“先生?” 很简练的正解,冯攸柏却觉得隐约有些生气,瞪着竹儿不说话。 小家伙非暴力不合作的小模样看得张奕玄微微皱眉,眼底多少有些无奈。 大约是受不了冯攸柏的瞪视,竹儿小声补充道:“略有不妥。” “什么?!” 竹儿小声嘟囔,“是先生让我说的。” 冯攸柏滞了滞,“你说。” “文帝好弓马,献千里马者谄媚进上,其心可诛;文帝拒宝马而诏令四方毋求来献,此仁德之政也。” “然,宝马名将,本当驰骋疆场,岂能终老于田?天下良将骏马贤才,就当尽归于朝廷才是。”小家伙这一番话说来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人虽然看着依旧无精打采的,却隐约可见放眼天下的胸襟气魄。 “好一个尽归于朝廷,朕问你,当今天下,可算是野无遗贤?”张奕玄淡笑了问道。 竹儿愣了愣,就看到皇祖父缓缓的走入屋内,身上明黄色的长袍有些刺目。 这是他第二次见皇祖父,比起第一次的淡漠沉肃,这一次皇祖父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审视的味道。竹儿还可以感觉到身后兄弟们意味不明的目光,耳边是一片请安的声音,他抿了抿唇跪下,“回皇祖父,孙儿不知。”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嗯?”张奕玄声音微沉,“朕只问你,是或者不是。” 竹儿不情不愿的应道,“孙儿以为,人各有心,心各有志,古来贤良,或有朝野之思,或有山川之念,不可强求。不过,无论处庙堂之高者,亦或居江湖之远者,俱都有爱国忠君之心,是谓天下归心。”他师父就在山里自在逍遥呢,怎么敢说野无遗贤啊,可是他要是敢说有德能的都在野,那不是变着法子骂皇上骂朝廷吗? 张奕玄不置可否的扬眉,“朕倒是觉着,文帝此举并无不妥。” “皇祖父英明!”竹儿想也不想躬身道,恰到好处的恭谨疏离,把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疲惫掩饰得很好,举止大方得体。 “哦?” “文帝之时,天下初定,最宜修养生息,清静无为。” “而当今天下,承平日久,北有锦国,西有熙国,最需奋发之气。”竹儿本来还想加一句南有景国,到底忍住了。 张奕玄目中一亮,旋即掩饰般的轻咳一声,“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朕这次姑且饶过你妄言之罪。” 竹儿撇了撇嘴,当是他想说么?心里想着,已经叩头谢恩。 张奕玄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孩子,淡笑了道:“天气热了,大家伙儿都情愿缩在冰屋子里不出去,是吗?” 小家伙们垂头不语。张奕玄一指张载沛,“沛儿,热吗?” 张载沛年方十六,是诸皇孙里年纪最长者,此刻朗声应道,“回祖父话,天气虽热,但是读书习武的时候,就不觉得热了。” 张奕玄微微颔首,“张家儿郎,原该不畏寒暑,勤习苦练才是。你们都是朕的皇孙,你们肩上担负着渊国的未来,今日朕想要考校你们的骑射功夫,你们有信心吗?” 几个年纪小一点的皇孙面带难色,一脸的懊丧。这样的天气,谁个愿意在外头跑得满头是汗?他们的骑射功夫多少都有些生疏了。倒是张载沛张载沣等早有准备,自信从容,还有心情恭谨的向冯先生告辞,举止进退有度。 考察的地点是在一处大的校场内,校场一旁放着许多笼子,关着野兔,野猪,鹿,狼,甚至是虎豹,兽鸣之声在场内此起彼伏,胆子小一点的皇孙已经吓得面色苍白。 张载沛的面上依旧从容,内心却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一次的考校看来是不同寻常了。 张奕玄看着孙儿们的神情,淡淡道:“看到那些笼子了吗?那些,都是你们的猎物。” “你们可以一个人,也可以十个人一起,选择你们要猎杀的猎物和数量进行狩猎。场上有人重伤,退出或者放出的猎物全部被射杀,你们便可以休息了。每轮狩猎,时间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张奕玄注意到竹儿漫不经心的缩在角落,又是一脸的迷糊睡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沉声道:“朕给你们一盏茶的功夫考虑。” 张奕玄给的时间并不长,有心考校孙儿们的勇气,决断与平常的相处关系远近。 张奕玄的话音才落,小家伙们便依照平时的远近亲疏凑在一块迅速的讨论策略。竹儿懒洋洋的靠在一旁,他初来乍到,加上又才受了罚,双手红肿,怕是没有人愿意带着他这个“拖累”。何况他也不想和那些家伙凑在一块儿。反正他就要离开这儿了,没有争胜之心。 正昏昏欲睡间,肩膀一沉,竹儿抬头,张载汀笑嘻嘻的,“就这么胸有成竹?” 竹儿苦笑,“我不行的,你加油。” “啧啧,说什么泄气话?我可是和载洵商量好了的,跟你一块儿,共同进退嘛!”张载汀没心没肺的笑道。 竹儿一怔,看向同样孤零零坐在树下的载洵哥,张载洵正看向这边,见竹儿看来,微微一笑。 竹儿咬了咬唇,笑道:“你瞧我这个样子,没的做了你们的累赘。” “你放心,有我们就够了!再说了,要不是我……”载汀懊恼的说道,他哪里知道事情会往一块儿凑啊。可是这小子挨揍的借口在皇祖父面前是一定不成立的。 所以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张奕玄看到孙子们分成了四组,以张载沛为首,以张载沣为首,还有一组看不出以谁为首的庶孙,这三组人数相当,第三组的人数略占劣势,不过小子们各个精神抖擞,不容小觑。相较之下,第四组就显得寒碜无比了,只有三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懒洋洋的无可无不可,只有一个抓着脑袋跃跃欲试。 张奕玄沉下了脸,半晌,沉声问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家伙们高声应道,带着少年特有的血气。 “嗯。”张奕玄淡淡的道:“轮流入场,胜者有赏,败者当罚。” 这话一出,张奕玄满意的看到竹儿骤然明亮的眼神,他继续道,“入场之前,三思后行,决断无悔,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张载沣犹豫了看向关着虎豹的笼子,那么,他们还要不要选择这些为目标呢? 正犹豫间,张载沛已经躬身道,“孙儿居长,请先入场。”先入场,意味着准备时间少,一切未知,很是需要决断果敢。 张奕玄笑了点头,“准。” 竹儿却还沉浸在那一句生死有命里,不过是爷爷考校孙儿骑射,居然也有性命之忧!他远远看着皇祖父冷漠沉静的神色,微微有些茫然了。 “喂,你怎么了,怕了?”张载汀碰了碰竹儿不怀好意的笑,“怕了就叫哥哥,哥哥护着你。” 竹儿略一扬眉,“怕什么?要死一起死!” 张载汀一愣,大笑,“对,要死一起死!” 张载洵无奈的,“错,是一起好好的干他一场漂亮仗。”瞪了竹儿一眼,“你小子脑子里想些什么呢?小小年纪死呀活呀的。这里是校场比试,不是沙场!就算是沙场,也说不得这样的话!” 竹儿被这厚道哥哥训得没了脾气,吐了吐舌笑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那啥,咱们先养神吧,看看再说。” 张载洵点头,“这是正理。”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小家伙靠在树上眯着眼睛睡着了。他担忧的朝皇祖父的方向看去,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的没好气的哼一声,也知道竹儿必是乏了,侧身站在竹儿身前。 竹儿正梦见在山谷里逮野兔子,漫山漫野灿烂花开,九曲回肠的溪流尽头,雾气蒙蒙中隐约可见水榭亭台,竹儿几乎可以想象爷爷倚在栏杆上向他招手,忙乐颠颠的跑过去,“爷爷,爷爷!”还没有跑到呢,就被摇醒了,“竹儿,竹儿。别睡了,就剩我们了!” 竹儿抹了抹眼睛,迷茫了好一会儿,“怎么样?” “载沛哥那一组猎杀了五匹狼,十头野鹿,其余羊兔加起来总有二十余件吧,他们共有十二个人,虽是载沛哥指挥有方,但平均每人也有近半只狼,一野兔,若干其他猎物的成绩。” “载泊那一组没有狼,但是猎得的鹿,羊,还有兔子加起来也有几十件,他们时间掌控得很好,并不贪心,半个时辰没用到场上的猎物就全被猎杀。他们人数相对要少,所以成绩也算是很不错的。” “现在场上的是载沣那一组,也没有选择猛兽,但是几乎把剩下的鹿呀羊呀都放出来了,看情形是想在半个时辰内,能猎多少算多少。我看他们成绩也不会太差。” “我们只有三个人,猎杀猛兽究竟困难,而且体力有限,也不必等半个时辰了,看场上还剩的猎物,选上十五只羊或鹿,总之不会垫底。”张载洵温和的笑了分析,话音才落就看到张载汀摩拳擦掌,“嘿嘿,三个人宰十多只小羊。” “咱们不拘时辰,你悠着点劲儿。”张载洵瞪了张载汀一眼,问竹儿,“你觉得呢?” “咱们,猎一只老虎吧?”竹儿指着场边的笼子,“虎豹都没有人动过呢。” “不错!”张载汀本就觉得张载洵的法子不过瘾,但是碍于他们实在实力有限,不敢凑上去讨骂,这会儿听竹儿这么一说,忙点头附和,招来张载洵一记白眼。 张载洵好脾性的劝竹儿,“我知道你有搏虎猎熊的本事,只是你今日情形并不好,咱们也不稀罕什么奖赏,行不行?” “不行。既然做了,当然要做到最好。”竹儿咧嘴儿一笑,“何况,你们都不怕被我拖累,我怎好拖累了你们去?” “你有什么主意?”张载洵扬眉问道。 “咱们选一只老虎,羊或者鹿都行,两只就够了。”竹儿才睡了一觉,精神略微恢复,“那是用来吸引老虎的,给咱们腾出时间。然后……” 张载汀瞪大了眼睛,半晌,“好小子,有你的!” 张载洵微微皱眉,却也好脾气的微笑点头,算是默认。 所以当张奕玄看到场上的老虎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三个小子!方才还是一副懒散随意不求上进的模样,怎么入了场竟敢这样大胆?!虽然皇孙们上场都穿着轻薄坚韧的冰蚕丝所制软甲,但是才三个十来岁的孩子,生死对决,不是儿戏! 惊讶的不止是张奕玄,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吃了一惊,只是多年的教养让他们有礼的保持了沉默。张载沛捏紧手中的强弓,已经做好了英勇救弟的打算。张载沣内心冷笑,沉默不语。 然后大家都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场上一只老虎追着两只淋了兔血的鹿跑,张载汀骑着马在不远处手持弓箭静默不动,而场地一角,两个小子来回的搬着木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其实主要是张载洵在做苦力,竹儿只是悠闲的指手画脚一番,也难得张载洵好脾性。 大约三盏茶的功夫,竹儿忽然跃上马背,向着老虎飞驰而去。 老虎到嘴边的猎物被竹儿截获,恼怒地扑向竹儿,竹儿自信一笑,纵马跑了几步,见老虎犹豫了没有追上来,又是一箭,虽然没有中要害,却激起了老虎的凶性,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竹儿的身手灵活,举止果敢机敏,虽有惊却无险,就这么饶了几圈,渐渐把老虎引向丈高的柴火堆旁,老虎似是看出危险,低吼了有些焦躁。然而竹儿不容老虎喘息,弃马奔入木柴堆里,反身又是一箭。 老虎飞一般窜入柴堆,竹儿跃上丈高的柴垛,守在一旁的张载洵将最后一垛柴挪至入口点着,与此同时张载汀连射三支火箭,夏日天气,整个木柴堆成的阵法顿时窜起熊熊烈火,而此时的张载洵和竹儿已经退至几丈之外,场上尽是老虎的嘶吼声。 这几个动作都在弹指之间,三个孩子配合得极好,这才有惊无险。这也是竹儿事先说好的,张载洵喜静,张载汀臂力颇强,而竹儿功夫好,身法灵活,御马极佳,这样安排最是合适不过的。 本就是炎热天气,柴火又燃得猛,众人心里都有些许说不出的烦躁。张奕玄松开紧握的双拳,掌心全是冷汗。 说是生死有命,可场中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儿,何况竹儿也在,他不担心都是假的。 也亏了这三个小子胆大机灵,一肚子的弯弯绕绕,玩火可不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情。所幸是在空地,不易引起火灾。饶是如此,一旁负责警戒安全的侍卫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埋怨的,但是这帮小祖宗要木柴玩火,他们除了无限供应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三个小子悠闲的解决了早已经跑得精疲力竭的两只野鹿,然后以逸待劳的解决了几乎成烤肉的老虎,张载汀甚至满面遗憾的大呼可惜了一张老虎皮。 “你们自己说说,谁做得最好?”张奕玄饶有兴致的看着下首俱都是满面汗尘的皇孙们,笑了问道。 张载沣沉默了不说话,总之不是他就对了。 “载洵他们只有三人,却杀死了一只虎,两只鹿,理当是最强的。”张载沛微微一笑,躬身道。心中虽有不甘,神色间却大度稳重,掩饰得很好。 “洵儿,你以为呢?” “秉皇祖父,孙儿等虽然射杀了老虎,却只靠了计谋阵法取胜。真正的狩猎,这等手段究竟只是小道。”张载洵沉声道,他心里明白,大哥的云淡风轻不止是因为需要大度,还因为他们取胜所用之法不足称道,剑走偏锋,并无皇家浩然之气。 张奕玄余光看到竹儿嘟囔着小嘴不服气的模样,好笑问道,“小道么?因地制宜,以弱胜强,为其不可为,不可以小道论之,是吗?” 这句话是问竹儿的,小家伙拼命的垂头,看模样要是有个壳他就缩进去了。只是眼底那清澈坦荡和无惧无畏明明白白并无掩饰。张奕玄忍不住嘴角的一丝笑意。小家伙意气用事,然后后悔了么? “沛儿,你的骑射功夫又是长进了不少,你们兄弟之间配合的也很不错。兄弟齐心,就当是这样的。”张奕玄赞许的点了点头,“至于此次考校,载洵三人所获最佳,当奖。” 张奕玄捕捉到了竹儿面上一闪而过的懊恼,扬眉。臭小子,夸他还不乐意了? 小家伙能崭露头角,他心底是十分欢喜的。张奕玄知道竹儿随着儿子办事,怕是好几日都没有休息好,这会儿看到孙儿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冷硬的心不知为什么有了一丝松动与疼惜。 他的欣赏和竹儿展现的能力能给竹儿带来更多的朋友,能让儿子不敢轻举妄动。相应的,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皇孙得到这一切,无异于是架在了火上灼烤。 这一切本是在他计划之内的,因为真金就是从火中炼出来的。可是如今,他却隐约有了一丝不忍。 沉默的同时,张奕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拉过竹儿的手在跟前,待反应过来,他注意到竹儿轻微的抗拒和周围各异的目光。 轻叹一声,张奕玄戏谑笑道:“瞧你这孩子娇嫩的,怎么就伤成这样?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