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孙正仁注意到的，就是这条小道。

那黑幢幢的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勾得孙正仁十分想进去一探究竟，但他小小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被周不彻不动声色的勾住，他便停下了脚步。只听这时孙正智回头说道：“仁子，街上好多好玩好吃的东西，你想买啥，哥给你买。”

望着孙正智的笑脸，孙正仁突然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他这个不甚亲近的哥哥怎么突然对他好了起来，在他心中，他二哥一直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别说是家里人，就算是村子里有些名头的人他也很难瞧得上。

“唔……”孙正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试探的问道：“除了爹娘和俺哥，俺还想给别人带点东西成不？”

“成啊。”孙正智热情洋溢的拍了下孙正仁的脑袋，“东西都带回去让他们见识下县上的好处，别整天憋在山里还老觉得山里这好那好的。你想给谁带？”

“俺要给牛小二带，还……”

“还有谁？”周不彻这时候突然笑意盈盈的插了句嘴。

望着周不彻俊秀的脸，孙正仁突然红了脸支吾道：“俺……俺还想给，唔……给庙子里带点供品。”说完他就低下了头，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青石板。这好石头，真硬哩！

周不彻和孙正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然的笑容：“仁子挺喜欢进庙子的？”

“唔…….”喜欢？孙正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觉得，每次去龙王庙之后心里就满满的，十分踏实。他喜欢跟老莫说话，即使老莫不理他，他知道老莫一定在静静的听着。有时候，全心全意的聆听比左一句右一句的打岔来的体己多了。

见孙正仁不说，周不彻状似不经意道：“仁子觉得龙王爷灵不灵？”

“灵！”孙正仁急冲冲的迸出这一句。不知道咋了，事关龙王爷威严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扞卫。

“哦？仁子见过龙王爷显过灵？”周不彻边问着，边带着孙正仁往前走，同时示意孙正智在路边买些东西。

“……反正就是灵哩。求啥啥灵，俺爹俺娘都这么说。”老莫的事情，由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孙正仁不想跟人分享，即使眼前这个人笑的和善，孙正仁却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见从孙正仁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周不彻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说，领着他在街上闲逛起来。这一晚孙正仁见识到了许多没有见识过的玩意儿，可他心里说不上为什么，总是空落落的。孙正智给他买了高粱饴，甜滋滋的，比山上长的一串红味道好多了，可他吃了一块就觉得嘴里发腻，不想再吃下去。他被领着去看焰火，他从来没见过那玩意儿，村里面逢年过节放的都是土炮，哪里会有这么漂亮新奇的东西，看着天上不断变化的图案，他突然想，天上放的东西那神仙也能看到嘛？如果神仙能看到，那老莫一定见识过这些东西，如果看不到，嗯，回村了一定要跟老莫说说。想的出神的时候他被拥挤的人流冲离了他哥周围，淹没在涌动的人头中。

从人群中被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脚上被踩了几脚，身上被撞了几下，他本来就瘦小，在人潮中更是被撞得东倒西歪。他孤零零的站在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望着沿街叫卖的小贩，望着商铺里进进出出的店小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在这里，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没有人会为他停留，没有人会真心问一句他发生了什么事。即使他还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穿着被挤得变了形的袄子，在寒冬的夜晚，一个人茫然无措的站在街上。

他本想去小贩那里问问，是否认识一个叫周不彻的师爷，若是认识，他便能找到回去的路。但他还没走近，只见刚还笑脸迎客的小贩一变脸，凶神恶煞的赶走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乞丐，嘴里呸呸呸的骂个不停。调转脚步，他朝门庭若市的一家杂货铺走去，那店小二是个伶俐人，站在门口热情的招呼接客送客，问他想要点什么，他只好老实的说他想要找人，那店小二要笑不笑的告诉他他们铺子不负责这事，老板很忙，好走不送，他还想追问那哪里的铺子能帮到他，那店小二已经开始招呼别的客人，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

就在他垂头丧气的离开商铺，在大街上踟蹰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仁子！”

他二哥终于还是找到了他，在个他二哥深爱不已的地方。

第20章

话分两头，年后又到了该上天开大会的时候，灶王爷上天之后，就该轮着各地的小龙王上天报告了。孙正仁走了，龙王庙上贡品的人也是来去匆匆，留下来说上的几句也是求龙王爷保佑之类的，老莫甚是无聊，这天晚上，便到了老三庙上。老三算是这片土地上的老龙王了，搜集了不少好东西，有许多新奇的法宝是老莫在天上也没见过的。

比如现在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个叫映世宝镜的东西，小巧玲珑的一面镜子，只要拿在手中一照，便能看见凡间发生的种种。天上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这样的小法宝自然是用不上的，听老三说，这宝镜也是多少年前一个小地仙自己做来解闷的。此时此刻，老莫拿着这镜子却郁闷了。

镜子里孙正仁跟着孙正智和周不彻正高高兴兴的逛街呢。周不彻拉着孙正仁的胳膊，不知说了什么，孙正仁便红了脸，十分羞涩的地下了头。

咣。

老莫握紧拳头，重重的在桌上锤了一下。

老三悠闲的坐在房梁上，望着一脸杀气的老莫好笑道：“叫你别看，你偏要看，现在怎么样，偷看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吧。”

老莫瞪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黏在了镜子上。

只见孙正智跑动跑西的买了许多东西，孙正仁抱着东西脸都快被埋起来了。就着孙正智的手，孙正仁尝了尝新做的饴糖，小舌头一舔一舔，周不彻站在他身旁温和的看着。

啪。

老莫气冲冲的把宝镜扣在了桌上，跃到香案上，头枕双臂，黑着脸望着房顶不说话。

“你呀，都说了……”老三看着他那副模样，边笑边摇头。

“老三，你去过县上嘛？”老莫忽然语气有些僵硬的问到。

“去过……”老三想了想，淡淡的叹了口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年？”老莫被勾起了兴趣，相比老三，他刚下界不久，凡间的种种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

“也许，有一两百年了吧。”老三微笑道。

“去干什么？”

“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嗯，路过。”

“啧。”老莫有些遗憾，“那县上你是没逛过了？”

“倒也领略了一些，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光景了。”老三好笑道，“你若问我现在如何，我也不了解。”

“他在县上好像很开心。”

老三了然，笑眯眯的问道：“开心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们是仙，他们是人，仙人有别，在我们面前，自然不会将人性的全部表现出来。”

“可他不同。”老莫有些憋闷。

“哪里不同？”

“……总之是不同……”老莫喃喃道。老三适时收了声，眼中闪过一丝凄惶，他轻咳一声，“别多想了，准备准备，再过几个时辰，便该上天了。”

“嗯。”老莫硬声硬气的应道，一看就知道心里依旧不舒服。

黎明很快到来，整座山都是静悄悄的，村民们还都沉浸在甜蜜的梦想中，只有一人例外。张显贤手上拿着一个大包裹。他悄悄摸进龙王庙内，蹑手蹑脚的爬到了香案上。打开包裹，里面竟是白、绿、黑、红、黄五色衣服。他对着龙王像一番端详之后，开始将那衣服依照黄、红、黑、绿、白五色的顺序罩在龙王像身上。穿戴完毕后，他退回到案前，俯身下跪，瞑目闭气，叩齿三通，只见他身上一团赤气如鸡子，从内仰上出于目中，喷出的赤气燃出熊熊火焰，将他和神像包裹在一起，有如燃炭之状。不一会儿，那火炎退去，他又是叩齿三通，跪在神像前念念有词：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声，不得妄动，鉴者太灵。若欲飞行，唯得诣太极上清；若欲饥渴，唯得饮徊水玉精。

这么一番之后，他才起身收拾了包裹，又蹑手蹑脚的遁入了雾色中。是日夜晚，他又来到了龙王庙内，这时手中已经多了不少器具。他拿出八张符纸，上面列上了星位，并按照方位排布在神像周围。一阳明星，二阴精星，三真人星，四玄冥星，五丹元星，六北极星，七天关星，剩下两个分别为辅星和弼星。

排好符纸后，他头戴宝冠，身披霞帔，手执玉简，躬身相去一丈五尺，开始念道：

纣绝标帝晨，谅事构重阿，炎如霄中烟，勃若景耀华。武城带神锋，恬照吞青阿，阊阖临丹井，云门郁嵯峨。七非通奇盖，连宛亦敷魔，六天横北道，此是鬼神家。急急如律令。

只见那神像鼻端有白气如小豆，须臾渐大，下至两足，上至头上。等蔓延到神像冠顶，那白气忽然变成天兽，两青龙在双目中，两白虎在鼻尖，苍龟在左足下，灵蛇在右足下，两耳侧乃是玉女着玄锦衣，双手各拥簇着一团火光。良久，那白气火光才渐渐散开，消隐无形。

张显贤干完这一切，轻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浸出的细密汗水，把东西收拾好离开了龙王庙。

而就在此刻，孙正仁正跟在周不彻身后走进了那条名为阴阳道的窄巷。孙正智这几日说是有急事，便将孙正仁托付给周不彻，周不彻欣然应允，准备将孙正仁带回家，而他的家，就坐落在阴阳道上。按理说，县上的师爷，不至于住在那么破旧的地方，俸禄虽说不上很高但至少买个像模像样的院子还是宽裕。但周不彻却偏偏将家安在了那里，若是有人问他缘由，他总是笑而不语。

孙正仁跟在周不彻身后，东瞅瞅西瞧瞧，此刻的阴阳道，沉寂在夜色中，就像在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味。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孙正仁却觉得每走一步都在被人盯着，他四顾张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蓦地周不彻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北斗东方临近的一颗星突然亮了一下，他脸上展开了笑容。拉着孙正仁，笑眯眯说道：“正仁，这里便是我家，快进来。”

身后，一座被槐树合抱的院子展现在孙正仁面前。

第21章

孙正仁在周不彻家中待了三日，周不彻这几日事情颇多，总是一大早急匆匆的走深夜巷子彻底静了之后再回来。但不论他回来的多晚，总是会给孙正仁带些新奇的玩意儿，比如放在口边用力一吹就能伸缩自如的彩卷儿啦，小孩子们最喜欢玩的长得跟石榴籽一样的响炮啦，他带回来之后就放在孙正仁枕边，孙正仁一睁眼，新的一天又有玩的了。

虽然周不彻不在家，孙正仁却并不无聊，相反，他总是抱着一种又是惴惴不安又是好奇心痒的心思呆在周不彻家里。周不彻的院子很大，但总是没有阳光，粗壮高大的槐树把整个院子围得密密实实，远远的人声从外面传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再说院子的格局也是十分奇怪，孙正仁虽懂得不多，但山里人建房修庙都讲个风水阴阳什么的，他听得多了，自然最皮毛的也能知道一些。周不彻这院子的格局，可以说是怎么不吉利怎么来。这院子格局最重要的是落得“明堂”二字，不宜种树包围成一圈，在风水中说称这样的格局为“困”，可周不彻偏偏选了最粗最高的槐树来围起院子。

再说院子的大门，大门采用的是石拱门，和墓葬的拱门相同，十分不宜。一进大门，庭院中铺了许多石子，这些石子并不是珠圆玉润，反而是尖刻怪异，形状奇特。按风水中的讲法，石头太多，损了泥土的本性，使得石头阴气增重，院子的阳气受损。

诸如此类，院子中不合规矩的地方比比皆是。不应该开门的地方开了一道门，不应该建池的地方挖了一个水池，相冲撞的两个屋子竟然对门而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位上的阴阳则更是排布的乱七八糟。

这些并不是最勾起孙正仁兴趣的，最让他有些好奇的是，院子的白虎位上，有一座朱色小屋，房门一直虚掩着，门环是一只威武雄壮的金狮，只是那狮子的双眼似乎因为磨损过多的关系，晦暗无光。孙正仁隔着门缝往里瞅了瞅，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总隐隐觉得这里面藏满了秘密，就像是村里的龙王庙一样，里面藏了一个老莫。

犹豫了两天之后，他终于趁着周不彻不在的时候，悄悄的推开了那道门。一进门右手边便有一张木桌，随手点燃了木桌上的烛台，黑暗的小屋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借着昏黄的光线，孙正仁四下瞅了瞅，这才见到最里侧的墙壁上刻着几行大字：

时代日月应替年，周而复始道自然，十月脱胎九转满，卯酉二意相对看。三万六千神炁足，正元在内共成丹，驱除邪毒因兹尽，服之便上大罗天。

紧贴着那墙壁，摆了四色鼎，高一尺七寸，底厚两寸，身厚一寸半，盖厚一寸，耳高一寸半。

鼎上刻满了花纹，细细看去竟像是升腾龙纹。再看屋子两侧，木桌上摆满了水银霜、朱砂、石亭脂、雄黄之类的东西，一看便是炼丹的材料。孙正仁听村里人说过，有功夫的道士那都是神仙下凡，炼的金丹都转死回生让人长生不老。想到这里，他皱了皱鼻子，看不出来，那一脸斯文的周先生竟然是个道士。在他心目中，道士应该是一身粗布衣，有着潦草的头发，松松垮垮在头顶盘上一个髻，嘴里不明所以的念念叨叨，但周不彻显然不符合所有的特点。

正想着，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正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回头一看，周不彻正站在门口，一脸愉悦的看着他。

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俺闲着没啥事，就随便逛逛。”

周不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几天没带你出去，我这里什么都没有，确实挺无趣的。明日一早便带你到郊外逛逛，如何？”他虽是征询的口吻，但已是一番笃定的模样。

孙正仁听说能出去玩了，立刻睁大了眼睛高兴道：“真的？郊外都有啥？跟俺们山里一样嘛？”

“呵。”周不彻看着他急切的模样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自然是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不过，此番我带你出去，是为了一件事，这件事，你肯定从来没做过。”

“什么？”孙正仁被勾得兴趣盎然。

“捉地龙。”

“地龙？”有些摸不着头脑，孙正仁道：“啥是地龙？”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不彻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一下出来吃饭吧，给你找了几个小朋友，一会儿出来认识一下。”说着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孙正仁这时却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有些期期艾艾道：“周先生，俺问你个事成不？”

“请讲。”周不彻微笑道。

“那个啥……俺刚才看你这屋里好多炼丹的东西哩，周先生你是道士不？”

周不彻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神色：“正仁，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懂得却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