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仁瞧了瞧牛小二那屋紧闭的房门,跟在牛大娘屁股后面也进了厨房。
“大娘,牛小二平时都啥时候起?”说话间,牛大娘已经开始和面了,这面可不是白面,是玉米面混着高粱面弄成的,白面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虽说这两种混在一起不比白面好吃,但如果佐以豆角末,放到油锅里一炸,那也是香喷喷的。孙正仁看着牛大娘灵巧的手将面团捏成一只只漂亮的蝴蝶,待大锅里的油熟了以后,那一只只蝴蝶翩翩然落入了锅内,不一会儿,就染上了金黄的颜色。
香气顿时就从锅里穿了出来,孙正仁咽了咽口水由衷道:“大娘,真香。”
“俺家小子也最喜欢吃这个。”牛大娘笑眯眯的应道,说着,偏头瞅了瞅孙正仁,“你娘在家做的少吧。”
“嗯。”孙正仁老实的点点头。要说这油炸面儿蝴蝶本来就是过节时才端上饭桌的花式,做起来要花些功夫不说,做完后拾掇厨房也要拾掇一会儿。孙正仁他娘嫌这太麻烦,再说孙家人本来就多,一人一张嘴,要是每个人都吃饱,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所以他娘更偏向于做些大锅饭,这样精致费时的玩意儿做的也少。
“没事。要是想吃了,跟二子说一声,到大娘家,大娘给你做。”牛大娘温和的说道。
“好!”看着牛大娘手头忙活着,孙正仁突然道:“大娘,你这做的有点多了,怕是吃不完哩。”
“大娘做的多的给庙子里送去。那些神啊仙啊的,咱可不敢怠慢。”牛大娘一边捏着面团一面道,“村里的大庙子里得供上,旁边的龙王庙咱也不能怠慢,对,龙王庙后面还有土地神庙,可不能忘了。”
“还有土地神庙?”孙正仁惊奇道。
“有的有的。”牛大娘将手中的蝴蝶扔进锅里,“只不过一直传着那土地婆婆是个吝啬的,求啥啥不灵,土地爷老被管着,去的人也就少了。不过要俺说,神灵在上,哪个可都不能怠慢。”
“牛大娘,你能跟俺说说龙的事儿么?”
“龙王爷?”
“嗯……”孙正仁答得模棱两可,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问题。
“嘘…….这可不是咱们凡人可议论的事情。”
“但是……”孙正仁欲言又止。
“孙小子,你要真想知道,就去问问老莫,老莫那是通着天的人呢。”牛大娘压低了嗓子说。
“老莫是谁?”
“老莫是个顶神秘的老道士,一大早的时候总会从咱村口经过,平时村里谁家要有什么难事谁得了病染了疾了,吃了什么棘手的官司了,都跟村口等着他,找他准有办法解决。”牛大娘在盆子里洗了洗手,用围裙擦了擦。
“老莫每天都在吗?”
“在,每天都经过。老于你知道不?”牛大娘神秘兮兮的凑近孙正仁道,“就是那个打更的老于,有一次喝多了酒,把老莫的那档子事都说了出来。”
孙正仁点了点头,“谢谢牛大娘,俺有顶重要的事要问哩。”
“俺知道孙小子你是个有主意的,不过大娘可先提醒你,要是一个人出去,可得自己小心点。”
“俺会的。”
“大娘,俺去叫小二起来吧。”
“去吧。这臭小子怎么睡到现在还不起来!”
吃完早饭,牛小二兴致勃勃的拉着孙正仁走到后院的马厩旁,指着靠在马厩外的一堆农具道:“咱们扛着这些去龙王庙吧,今儿给那里挖个窗户出来。”
“走!”孙正仁二话不说,也不管是什么,稀里糊涂扛了几把就往外冲。“哎,正仁你等等俺!”牛小二颠着胖乎乎的身体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正仁,你别跑那么快!”眼看孙正仁越跑越远,他喘着粗气又喊了一声,终于,快到达龙王庙的时候,孙正仁的脚步慢了下来。
“你看!”孙正仁指着龙王庙惊喜的喊道。
只见龙王庙原先密室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四四方方洞,洞用薄薄的一层纸糊着,把它比作一个简易的洞一点也不过分。
“窗户。”牛小二盯着那糊了层白纸的洞半晌,喃喃道。
“你说,是谁开的?会不会是龙王显灵了自己开的洞?”孙正仁兴奋的那小肩膀撞了撞厚实的牛小二。
“不能吧。龙王哪儿能自己动手呢。”牛小二迟疑道。
“别管了,咱们先进去,看看效果怎么样!”孙正仁扛着农具向龙王庙冲过去。身后响起了牛小二的声音,“俺想起来了,蔡老头之前答应俺帮咱们弄个窗户,可能是他派人来弄的。”话还没说完,孙正仁已经钻进龙王庙不见了影。
龙王庙内,光线通过那层薄薄的白纸射了进来,投在灰色的墙壁上,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斑点。然而在这一片晦暗不明中,那龙王的雕像却格外的显眼,孙正仁终于看清楚了龙王爷的长相。龙王爷瞪着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青脸白须,头上顶着金色的冕冠,一对金色的角竖立在空中,透着一股子精悍劲儿。龙王爷端坐在案上,坐姿穿着与其他的神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合着那龙首一看,便多了些睥睨世间的霸气。只是龙王爷面前摆着新鲜的炸面儿蝴蝶,多少染上了些人情味。
牛小二走进龙王庙时望着那见着光的龙王像一愣,情不自禁发出了赞叹之声:“原来龙王长这模样,一直都没看清过!”
“嗯。”孙正仁盯着龙王像,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咋了,觉得不够威风?”
“不是。”孙正仁有些别扭的摇了摇头,“就觉得有点,有点……”
“有点啥?”
“有点太像人了。”
第4章
孙正仁和牛小二在龙王庙里没做啥太多的工作,就是给那个四四方方的“窗户”钉上了木板,权当是窗户框。本来他们还准备正儿八百的做个窗户扇,劈坏了好几块木头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两个人在龙王庙里墨迹了一会儿,面儿蝴蝶的香味一直在两人鼻尖飘啊飘,牛小二那目光直愣愣的钉在面儿蝴蝶上就没动过。
“出息!”孙正仁有些看不过去牛小二这幅馋样,这小子看着吃的就没了魂,那可是供品哩,哪儿能让他惦记着。
“俺就是看看。”牛小二有点受不了孙正仁略带鄙夷的语气。
“看看也不行!”孙正仁骄傲的说道,“你娘说了,那是神仙,咱凡人可不能随便得罪的。”
“看看他们吃啥也不行?”
“不行,想想都不行。你敢说你看的时候不想把它吃进肚子里?”
“唔……俺就是稍微……稍微那么一想。”牛小二被拆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肚子,“早晨没吃饱哩。”
“得啦!早晨你吃的一个接一个的打嗝儿,牛大娘还给你揉了半天肚子,你忘啦?”
“俺这不是饿的快嘛。”
“行啦,你要饿了回家吃去,咱别打扰龙王爷吃饭啦。”孙正仁又瞧了瞧龙王爷,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还真是直愣愣的盯着他呢。
“……你咋知道龙王爷要吃饭?”牛小二好奇道。
“神仙都要吃饭的。”孙正仁笃定道。
“是嘛……”
“是哩。不吃饭,这些供的不都坏了嘛。”孙正仁说的理所当然。“快点,快点。”他边说着,便推着牛小二走出了龙王庙,“快到中午了,俺得回家帮俺娘做饭呢。”牛小二依依不舍的望着香案上的面儿蝴蝶,一步九回头,咽着口水跟着孙正仁走出了龙王庙。
是夜。
孙正仁蹑手蹑脚的从炕上爬起来,跨过他三哥四哥,轻轻的踩到地上。他屏气凝神的拿起挂在椅子上的衣服,窸窸窣窣的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小心翼翼的走到门前,刚要推开门,只听身后“唔”的一声,他吓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他抬起头向炕上望去,原来是他四哥睡觉不老实,踢开被子翻了个身,嘴里还嘟囔个不停。孙正仁的心砰砰跳着,他心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轻手轻脚的又踅到了门口,偷偷的推开了一条缝,一闪身跳到了门外。
呼。
孙正仁长出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爹娘屋里黑漆漆的一片,想来早已经睡熟了。他手上提着鞋,赤脚踩在沙土地上,现下已是初秋,虽然并不是寒冷透骨,但夜里究竟有些凉意。他光着小脚,凉气顺着脚心直往体内窜,刺激的他全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饶是如此,他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依旧小心翼翼的朝大门挪去。好不容易出了院门,这才偷偷摸摸的把鞋子穿上,又把衣服裹得紧了紧,朝村口走去。
没错,孙正仁准备今日清晨去等那个老莫。
只是他拿不准老莫具体在什么时候出现,想着半夜去那里等着,总是能够等到的。深夜的山村,正以孙正仁从未见过的模样,展现在他的眼前。一个个泥墙围起得院子变成嵌在黑夜中的一幢幢黑影,万籁俱寂,偶尔会有“呜呜”的低吟,不知道是来自于马厩还是忽起的风声。月光洒落在板车上,洒落在堆砌的稻杆上,洒落在堆放着杂物的角落里,像是引诱着谁去翻阅那被隐藏起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孙正仁颠着小步子,下了土坡,绕过村中心的庙子,庙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大红的绸子,本来喜庆的颜色在月色与夜色的交相辉映下就显得有些诡谲难测。龙王庙静静的沉寂在黑暗中,透过窗户看过去,仍是黑黢黢的一片,孙正仁停下脚步,盯着那敞开的大门看了片刻,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亮光,那一定是龙王爷那双神采熠熠的眼睛。
几声扑腾声从路边沉默的院子里响起,不知谁家的家禽受了惊,不安分的扑棱着翅膀。孙正仁蹲下身,捡起几颗石子,恶作剧般的扔进院子里,只是为了听到那令人心安的,生机盎然的声音。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村口更为开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月光覆盖的面积倏然变大,四周变的明亮起来,在那朦朦胧胧的银白中,孙正仁看到一伙穿着破烂的人正围坐在村口,兴高采烈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大伯,你们不冷嘛?”孙正仁快步走进那一伙人,朝人群中张望着。
嚯!原来是在赌钱!
“哟,哪儿来的小娃娃,这么晚还跑出来?”说话的是一个青脸大汉,他长相粗犷,若是不笑,定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是那红色的胡须却平添了几分滑稽,使整个人生动了起来。
接着他的话头,另一个汉子也抬起了头,这位大汉发须皆白,只是一副壮年的面孔,盯着孙正仁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开口道:“这娃娃,不简单,不简单!”说罢,竟一手把孙正仁拉了过来,“来,让老夫好好看看。”
“得了小闰,不该你操的心就别操,看看你这头发,都是自己没事找事给弄的。”这下说话的是坐在白须大汉旁边的人,这人生的也奇特,细眉细眼本是极为秀气的模样,偏那发须皆是橘黄,硬是显出些凌厉张扬的感觉。
“既然碰见了,也算有缘。小娃娃,这么晚了,你跑来这里,可有啥事?”一直低头不语的黑发黑须的大汉抬起了头,他虽发须全黑长得也魁梧雄壮,只是面相却十分憨厚朴实,孙正仁听着他的话不自觉放松了几分。
“俺是来找老莫的。”
“老莫”四人齐声问道。
“俺牛大娘告诉俺,老莫每天都从这过,他……他啥都知道,俺有事情想问他,就跑到这里来等他。”
“你想问啥事情?”
“俺想问关于龙的事情……”
“龙?”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橘黄发须的汉子使了个眼色,黑发须的大汉咳嗽了声道:“娃娃你为啥对龙感兴趣”
“俺也不知道……俺就想知道,龙到底长个啥样?龙真的能管下雨吗?村里的龙王庙供着好多好吃的,可俺村里一直都缺水……天上那些个云跟龙是啥关系?真的是龙的化身吗?牛大叔又说皇上才是真龙,龙到底是个啥模样呢……”孙正仁嘟嘟囔囔了半天,也没说个明白。
四个人好笑的望着眼前一脸为难的小娃娃,白发大汉一下没忍住,一把将孙正仁抱在了怀里:“哈哈,你这个娃娃真有意思。你要真想知道,总会有机会的。”
“真的?”
“真的。”
“那俺需要做啥准备不?”
“先来陪俺们四个赌一场。”白发大汉爽朗的笑道。
“可是……可是俺不会赌……再说,俺爹要是知道俺赌,会揍俺的……”孙正仁有些纠结了。
“不怕不怕,你跟俺们赌一场,今晚一过,没人会知道的。”
“那好!”孙正仁握了握拳,“你们可别诳俺,俺没啥钱的……”
“大伯们不诳你。”黑发须的大汉憨憨一笑,“只不过,你要输了,可得答应俺们一件事。”
“嗯!”
“明年初夏,一定要去刘家沟的大黑河看看。”
“俺答应。”稚嫩的童声信誓旦旦的说道。
“好。接下来……”
温柔的月色中,四个面容奇特的大汉和一个半大的娃娃,紧紧的围坐成一团,场面奇异而又温馨。
第5章
第二天清晨孙正仁是被鸟叫声吵醒的,这种叽叽喳喳的小鸟当地人称为“小雀儿”,经常在趁人不备,袭击谷场,偷点粮食吃。村里还有另一种鸟,孙正仁管它们叫五彩鸟,但后来听去私塾的人讲,张先生说了,那漂漂亮亮一直停在树上的大鸟,不是什么五彩鸟,应该叫啄木鸟。
正想着,他习惯性的朝村子中央的大梧桐树望去,果然,是时间太早了,五彩鸟,不,是那啄木鸟还没起呢。孙正仁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颤,又向村口张望了半天,别说老莫了,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牛大娘不是诳俺吧。
孙正仁一边嘀咕着,一边从地上一骨碌站了起来。
咚咚两声,他怀里似乎有东西掉到了地上,定睛一看,可不是两锭圆鼓鼓的金元宝!孙正仁不敢置信的蹲下身子,小手碰了碰金元宝,又倏的收了回去,像是生怕那哈哈笑的金元宝张口咬人一样。他迷惑的盯着金元宝敲了半晌,才突然发觉,昨晚遇到的那四个怪人竟然都不见了踪影。
怪人……
“想不到你这个娃娃手气还这么好,行啦,这两个元宝给你啦。”白发大汉的话语在孙正仁的脑海中浮现,“明年闹暑的时候,可别忘了去蔡家沟大黑潭一趟。”再往后,孙正仁是什么都记不住了。
孙正仁怀揣着金元宝并没有直接回村,而是兴冲冲的跑到了那间小小的龙王庙里去。龙王像前的供品还冒着热气,不知道是哪家新蒸好的糙米馍馍。闻着香气,孙正仁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望着糙米馍馍咽了咽口水,孙正仁捂着怀里的金元宝小心翼翼的跪在了龙王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