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牛小二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孙正仁，“那先生长成啥样俺没见过，就俺爹俺娘去送的时候俺看见了背影，就正常的灰色的褂子，可不是黑色的。咋了，”牛小二撞了撞孙正仁，“你想到谁啦？”

“……没事……”孙正仁有些懊丧的摇摇头，“那活神仙说什么啦？”

“要俺说，那活神仙就是不一样。”牛小二摊开手，“人家就在你房门口那么一看，都没进屋，就说你三日之后必定无碍，让你大你娘别着急。俺今天琢磨着你也该醒了，这不就过来了么。”

“他就没说啥别的了？”

“没了。哦对，他还说如果以后有事找他，可以去张家村找他。”

“张家村？”孙正仁眼睛一亮，“俺以前去过哩，说不定是以前遇见过的啥神仙哩。”

“……行啦，你先别想着啥神仙了，好好养身体吧，等你身体好了，俺们可以去张家村找他。”牛小二望着孙正仁跃跃欲试的眼神，欲言又止。

“你看俺这身子早没事了！”说着孙正仁就要从炕上支起身子来，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牛小二按了下去，“你先安心趟几天，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孙正仁还想说什么，牛小二又压低声音道，“再说这几天，村里可不太平，县上来了好些人，跟村子里吵的厉害哩，你还是别出去添乱了。”

“……嗯……”孙正仁想了想，算是同意了。

第39章

孙正仁在这边躺着，村里那头却闹开了锅。村长蔡寿康家里，村里的代表和县上来的人各坐一边，一时间气氛凝固，陷入冰点。村里这边坐着三位，村长蔡寿康，族长孙老大，还有张家村的村长张顺喜，县上派来的人中本村的人就有两位，一位是私塾先生张显贤，一位是得意洋洋的孙家老二孙正智，还有一位则是县上的师爷周不彻。

这六人显然是经历了一番不算平和的争论，孙老大的脚底下，一个碎掉的茶杯七零八乱的躺在黄土地上。周不彻面色不豫，手中的折扇缓缓摇动，另一只手在八仙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

孙正智对这种僵持的气氛似乎浑然不觉，他清了清嗓子，满脸堆笑：“大大，蔡大大，张大大，俺们县上也是为了村里好，你看看你们，不能执迷不悟啊。”

“咳，先贤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大道指在各位面前，众位不说牺牲殒命，单单配合的要求，并不为过吧？”张显贤沉吟片刻，刻意放缓了说话的节奏。

“张先生所言不差。”周不彻换上一副言笑晏晏的表情，用温和的语气道，“再者说，只是拆龙王庙，家神庙和文曲阁都会保留。”

“大大，你看，县上都是这态度了，你们还有啥不满意的。”孙正智见情形有所缓和，赶紧又加上了一句。

“闭嘴！你的事待会再找你算账！”孙老大粗声粗气的冲孙正智吼了一句，孙正智缩了缩脑袋，身子往椅子背上贴了贴，不甘心的闭上了嘴。

“周先生啊，不是俺们不配合，只是这龙王庙，从建村的时候就有了啊，村里的老人，有的没了，有的还在，那为这龙王庙可都是费了不少心，你说要是突然把它推了，这村里各家各户，俺们可怎么交代。再说了，当时把龙王庙建在这是有说法的，俺们村本来就旱的慌，每年干的不行了必须得请龙王爷来走一遭。俺们这地形是个大鳖壳，龙王庙的位置正好是大鳖的头，有了鳖头，才能把水引过来，你说说要是突然把这鳖头给砍了，俺们可从哪里去找水啊。”

张顺喜闻言捋了捋胡子，接口道，“是啊，再说，那一个庙子可不只管着一个村，俺们张家村，旁边的蔡家沟都归这一个庙子里的龙王管哩，俺们张家村还没在的时候，那庙子就已经在了，俺们村可没人敢去动龙王庙。”

周不彻和张显贤见两个村的村长丝毫不肯退步，一时也没办法，周不彻朝张显贤使了个眼色，县上来的三人便准备起身告辞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勉强，只是县上的想法，还请二位再多考虑考虑，毕竟，县上是下了死命令的。”周不彻躬身行礼，话却说得分毫不让。

“那是自然。”蔡寿康和张顺喜也起身回礼，只有孙老大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不满意的哼了一声。孙正智跟在那两人身后，朝孙老大瞟了一眼，见他大正瞪着眼睛凶神恶煞的望着他，便畏畏缩缩的收回了视线，低着头走了。

要说孙正智为啥这么还怕孙老大，一是他大向来脾气不好，自己三番两次的忤逆不说，更做了很多触底线的事，以前孙老大见他也就是破口大骂几句，后来一见他要不是孙大娘拦着就要直接上手了。再加上，这次孙正仁出事，问来问去竟然是孙正义、孙正礼起的头，这对孙老大来说可不是自己打自己巴掌嘛，要是没这俩人搅和在里面，处理起这桩事情来，孙老大那是昂首挺胸说啥是啥，可闹了半天，他俩居然是领头的，孙老大就是想说说那些闹事娃子的家里人腰也直不起来。那两个臭小子孙老大是知道的，平时都是没主意的，要不是孙正智在后面撺掇着，这两人是拿不下这么个大主意的。

一想到孙正智跟着县上那帮忘祖的人一起祸害自己的亲兄弟，孙老大心头那股火猛的一窜，恨不得把孙正智打死才好。更可气的是，孙正智这小子，什么主意都自己拿，从来不跟家里人商量，过完年上山，孙老大居然听说他娶了个媳妇，这媳妇不是别人，就是县太爷的外甥女。过年娶媳妇这事是有说法的，从送灶王爷上天到过了年三十后请神回来这段时间，按旧时说法，人间界是没人管的，这个时间结婚称为“乱婚”，不同于一年中别的时间结婚，没有什么黄道吉日阴阳五行的说法。一般人都不选这个时间结婚，毕竟，选个好日子能有神灵相助，谁不愿意沾点仙气呢？可孙正智就不是一般人，偏偏爹娘亲戚都不告诉，选了这么个神佛管不着的日子结婚，隐隐透出点谁也管不着我的意思。

孙老大本来就对这二儿子有气，结果又被他弄出这么一出，别人见他都说他家老二有出息，跟县太爷搭上了关系，可孙老大可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想要拆庙子的主，没几个好东西。这么着，孙老大再见到孙正智自然没好脸色，没上去揍他几下已经算是不错了，就连孙家宅子，孙老大也不准备放孙正智进去，让他长点教训也好，可看着孙正智跟在张显贤周不彻身后低眉顺眼的样子，孙老大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火气一上来，牙根疼的厉害。

见他满面怒容，蔡寿康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小子想不通是一时的事情，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让人进家门吧。”

“别跟俺提他们！你说说，”孙老大重重喷出一口气，“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怎么了？偏不，偏要下山去搞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愿意在山下待着就别上来，偏还要到山上来撺掇他弟弟，这亲兄弟他都下得去手，恐怕以后老子的命就送在他手上了。再说，那县上来的人，不阴不阳怪里怪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倒好，上赶着往上贴，帮着外乡人来毁俺们村子，俺恨不得……”说到这，孙老大重重的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

“……”蔡寿康闻言也沉默了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仁子……他怎么样了？”

“说是今天就可以醒了。”

“仁子这孩子，从小心眼实，就是这命里，多灾多难呐……”

“当年要不是仁子，那三个小子早就……”孙老大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第40章

周不彻一行人从村长家离开后，心情都不是很好。周不彻作为县令的亲信向来是被人捧着的，如今来了这穷山沟里，却还要看别人的眼色，恩威并施也好，说之以情动之以理也罢，这村里的几个管事的横竖软硬不吃，搞的周不彻也没有办法。

张显贤见周不彻不吭声，知道他心情不佳，自己也隐隐憋着股火气。本来以为小孩子是最好动员的，说上几句他们听了，等着一帮小孩子毛手毛脚的把龙王庙给砸了，就算大人再来管事，重新修复也不是那么容易。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帮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这庙还没砸成，村里的大人就先行赶到。有了这么一回，村里人也有了警惕，这龙王庙白天晚上都有村民在附近看着，那些闹事的小孩，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还有气急了的就把他们送到外乡去，眼不见心不烦。本以为即使小孩子闹了这么一出，村里人看在是自家孩子的份上，也不会下什么狠手，可这么一看，张显贤自觉低估了这龙王庙在众人心里的分量。

“正智，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周不彻背着手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的问道。

“这……”孙正智刚被他爹挫了挫气焰，正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讨这二位的欢心，一听周不彻问他话，连忙抬起头迎上去，“周先生，要俺说，这事过一阵再提吧，俺看隔壁山头的李家村是个新建的，俺们先去把那边的推掉，再来俺们村也不迟。你看……”说着，他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嗯。”周不彻沉吟片刻，“看这情形，若是强推，势必会加剧村民和县上的矛盾。”他摸了摸唇髭，“不好办呐……”

“俺看呐，也就是俺大和村长牵头，大家伙才不同意，要是等俺大和村长一下了这位置，咱们让县上的人赶上去替了，推庙的事情还不是说干就干。”

“嗯？”周不彻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望着孙正智，“你爹这族长刚刚上任，要等你爹从那位置上下来，县令大人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呐。”

“……其实吧，也不非得俺大从那位置上下来。”孙正智瞟了周不彻一眼，欲言又止。

“哦？”

“要俺说，俺大之所以不同意这个事，主要是因为仁子在……”孙正智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当年仁子身体不好，晕了好些天，俺大俺娘天天去龙王庙求。仁子后来醒了，俺大说那都是龙王爷的功劳。”他扬了扬下巴，“俺觉得吧，只要仁子在村里，就那么一直提醒着俺大那龙王庙是多精贵一地界，要是仁子不在了嘛……”

话说到这里，张显贤心领神会的接过了话头，“那孙老大自然不会太反对这件事。可关键是，孙正仁这么一大小子，怎么让他从山上消失？”

“呵。”周不彻轻笑一声，“这还不好办，让他从山上到山下来，不就行了。”

“俺那弟弟可是个死脑筋，轻易可不愿意下山。”

“是么。”周不彻不置可否的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这事，可由不得他。”

牛小二再见到孙正仁的时候已经再过了三日，趁着他爹牛石头去找孙老大的机会，他也跟着一块儿去看看孙正仁。两人吃过早饭就直奔孙家，刚一进屋，牛小二就被厨房的香味吸引过去了，他撒开牵着他爹袖子的小手，一骨碌朝厨房跑去。

“大娘，真香哩！”牛小二还没进去，就嘴上抹蜜叫开了。脚刚跨进一只，就听见厨房里“扑哧”一声，传来一阵笑声，“叫俺大娘哩，小牛子。”

再一看，这厨房里哪里有孙大娘的影子，只有孙正仁站在厨房里，手上合着面，咧着嘴冲他笑呢。

被撞破了牛小二也不恼，笑嘻嘻的走到孙正仁跟前，“仁子你怎么跑到厨房里来了？俺孙大娘呢？”一边说着，他的眼睛一边四下瞟着，一下就看见了案上摆的整整齐齐白白胖胖还没下锅的面蝴蝶，孙正仁的手上正和着白面，好家伙，那可是白面啊！只有年三十的时候才吃的着，这年都过完了，孙家居然还有存货！牛小二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

“这你可不能吃。”孙正仁瞧他那副馋样，提前知会了他一声。

“咋地，你能吃还不让俺吃？俺告诉俺大娘去？”牛小二不服气道。

“这是要上供的，不是给俺的。”孙正仁低下头，认认真真的和面。

“上供的？你家年前没上啊？”

“上了……这一份…是俺单独上的。”孙正仁头发支棱着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牛小二忍不住伸手去捋了捋，“你……还敢去龙王庙呐？”

“为啥不敢？”孙正仁放下手头工作，有些迷惑的望着牛小二。

“……”牛小二支吾了半天，“那天你被打的挺惨的，俺寻思着，你以后就不去了呢。”

“他们打俺、骂俺、羞辱俺，不就是想让俺以后不再去了嘛。俺要是真就服气了，岂不是合了他们的意？俺还偏不，俺就要去，俺的龙王爷，怎么能让他们想动就动！”孙正仁说着又开始了手头的工作，“再说，俺答应了龙王爷，俺要好好的供养他，俺不能说话不算话。”

牛小二看着固执的孙正仁，突然想到了他们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孙正仁也是这样，每天晌午固执的要去龙王庙，谁也不让陪。再后来，孙正仁就大病了一场，醒来后谁都不认识，问啥啥也不知道，就像是丢掉了在那之前的记忆一样。

想到这里，牛小二试探的问道，“仁子，你还记得，你以前小时候，老爱去龙王庙不？”

“唔……”孙正仁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多小的时候？”

“就，就你大病之前那会儿。每次俺去找你，你就让俺下午再去，说是晌午要去龙王庙。俺要跟着去，你还不让，神神秘秘的。俺去找你的时候，有好几次你还拉着俺说你遇见了个顶厉害的人，啥都知道，还长得怪好看的，说有机会也带俺去看哩，你还记得不？”

“不记得啦。”孙正仁把面蝴蝶一只一只放进锅里，“俺烧了那么久，大夫都说俺该是烧糊涂了，那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啦。俺小时候爱往龙王庙跑？”孙正仁美滋滋的来了一句，“看来俺从小就喜欢龙王爷。”

牛小二盯着孙正仁看了半晌，澄澈的眼睛中没有半点阴霾，那缺失的记忆，就像是放飞的风筝，伴随着白云清风，消失在无边的天际，未曾在他心中投下一丝一毫的阴影。

“真不记得啦？”牛小二再次问道。

“真不记得了，不过也没啥影响，该认识的不还都认识吗。行啦，你出去吧，俺该再生生炉子了，俺家炉子今年还没换新的，烟大。”说着，孙正仁就把牛小二往外轰。

轰走了牛小二，孙正仁蹲在炉子前翻着炭块，位置没选好，白烟直往他眼睛里窜，没翻几下眼睛先受不了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抹了把脸，牛小二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响起，真不记得了？

确实不记得了。

确实没什么影响。

只是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总在眼前浮现罢了。

第41章

自从村里的小孩一闹，春节过后，去私塾的人家少了不少，牛小二和孙正仁自然是不去了。村里人怕得罪了龙王，趁着春节给龙王庙换了新瓦，家家户户把最拿得出手的供品供上，白天龙王庙前常常有人经过，原本看管的人就都安排在了晚上，一晚上一轮，挨家挨户轮班，对此村民们毫无怨言，更有的家里孩子做错的事的，巴不得多轮上几次来消除龙王爷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