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刚好入夏,雨还是一阵一阵的下着。 季白醒得很早,为了不打扰同寝室的室友,他没敢开灯,借了外面的一点微光摸索着穿上衣服,洗漱,出门,步行到地铁站等早班地铁。 近一个月来,季白都在同一时段乘同一班地铁,到同一处地方。 他的目的地是临近市郊的一座私人会所,这座城市的古董收藏家们惟一的聚集地。他已经在那里试过十二把琴,但结果并不理想。小提琴手与小提琴,他们必须彼此吸引,不可强求,不可占有,彼此要很平淡,很熟悉,并认定对方就是惟一。这十分不容易,不过一点不要紧,季白兴致奇高。一半因为即将试奏的琴是一把失传已久的斯特拉底瓦里的杰作,一半因为即将遇见的人。 路程十分漫长。季白通常会站到靠左边的第二个座位正前方。这个座位上总是坐着同一名男人,他比季白要早两站下车,之前会主动同他交换位置。季白头一回看他就对他相当的注意,实在因为这人与这逼仄的车厢格格不入,虽然他衣着很随便,但与周遭其他人相比,他显得过于清肃了,简直像一名被套进制服的略带宗教性质的军官,而那张冰冻过的面孔连嘴唇都是不见血色的,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有种不见天日的味道。 没想到这一日,他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季白站到他面前时他正埋头看一份资料,非常投入,以至坐过了站。季白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想开口询问,又怕举动太斗胆。 突然,他看到他抬头,说,“抱歉,我今天必须到终点站。”说完勉强算是朝他微笑了一下。 季白怔怔望着那张面孔上凭空多出的表情,可惜是极隐约的,只轻轻一抹就过去了。他莫明其妙的不甘心,想做些什么好留住它。过半晌,才觉出自己失态,有些尴尬地揉揉鼻子,笑了笑,说,“你好,我叫季白。” “聂上游。”聂上游显然并未察觉他的宏愿,礼貌地给了回应,表情重新冻结了起来。 接下去,他们没有再说话。 到了终点站,两人一道下站,走同一个出口,再上同一条路。双方终于都停下脚步。 对视数十秒钟,季白忍不住笑起来,“你也是去那间会所?” 聂上游侧过脸来对着他。“而你是去试一把斯特拉底瓦里琴。” 季白不甚惊讶地看住他,忘记作答。 “坐地铁时注意到你的手,你应该是名职业小提琴手。” 没想到一双手也能出卖一个人的职业。季白呆了一下,问,“那你呢,做哪一行?” “负责鉴别和修复18世纪的木质古器。” 啊。季白大奇,竟然这样专门。 “包括小提琴?” 聂上游看看他,“是,小提琴也是木制品。”说完眼尾又有了零星的笑意。 季白顿时觉得心里面的愉快更深了一层。 这样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到会所门口,两人各自翻出邀请函,由专业人员带领进入了会所附带的小型宴会厅。 里面已经围聚了许多尊贵人物,纷纷擎着一杯酒找话题聊天。那把传说中的斯特拉底瓦里琴被小心翼翼摆放在黑色的天鹅绒布上。 季白慢慢走近它。它看起来显得十分陈旧暗哑,面板的琴漆严重脱落,露出清晰的年轮,扭转的痕迹仿佛时光留下的纹路,黯然的,负载着它的前世。真是诱惑。 聂上游就在他旁边站定,季白朝他笑笑,聂上游没予理会,已经全神凝注在自己的思潮里。 小提琴的所有者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是一位瘦而精神的老太太。她的笑容令人感觉无比亲切。 她把脸转向聂上游,“聂先生是吗。” 聂上游欠欠身。 “请你先为这把琴作鉴定。” 聂上游再次欠身,然后戴上手套,双手把琴拿起来端在手里细细打量。“面板需要做修复,背板的槭木情况完好,琴漆透彻的表现了木纹。它的确是真品,斯特拉底瓦里1709年制作的‘Messiah’。”聂上游停顿一下,放低声音说,“关于这把琴有很多特别的传奇。”说到这里他再次顿住了,却再没往下说。 老太太大笑,“我倒是听说了它的一些事迹,它似乎擅长摄人心魄,所以后世流传着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叫迷魂·纪。的确很富想象力的说法。” 聂上游看着她若有所思,道,“您打算把这么珍贵的收藏借出?” “总比躺在盒子里烂掉要好得多。”老太太笑着从聂上游手里接过琴递给季白。 季白将它轻轻托着,开始调试琴弦。 周围人群自动噤声,屏息凝神,等待他奏响第一个音。 季白拉动琴弓。它的音色乍听并不稀奇,被前尘重重掩映着,无法突破,令季白不可思议的是,它仿佛十分甘愿同他融成一体,彼此交缠着,亚纳切克的旋律沾染了它也似生出了矜持的色香。 季白心跳加速了,或许他们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季白惟愿他的表现能得到它主人的亲睐,如果有一年的使用权便心满意足了。 聂上游置身事外,冷冷看着。其实他也道不清这琴的玄妙,但是,为什么呢,总觉得漏掉了某种因缘,却迟迟捕捉不到。 2. 季白在七月份的时候顺利拿到学位,与他同一届毕业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继续去国外念书,学校也对他做出此类建议,季白最终选择留在国内,他找到阮沛中,两人很快达成共识签下合同,阮沛中正式成为他的经纪人。 半个月后,他搬进了新购置的家。地段很不错,只是房子面积不大,客厅卧室连浴室不足一百平米,厨房刚好够一个人转身,而且有点冷,有点旧,有点脏。阮沛中对这这住处颇有微词,季白却极其喜欢,一个人住那么豪华宽阔做什么,自说自话时有空谷回声,暴发户似的。 季白戴上手套,用泡了消毒药水的抹布,一遍一遍耐心擦拭地板,将家具放到适当的位置,最后在客厅中央摆一台钢琴,旁边放谱架。这样消磨掉几天的辰光。 阮沛中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睡觉。 阮沛中先是看着他不说话,眉头紧锁,季白被他看得毛躁起来,“出了什么事?” “应该是个好消息。”阮沛中斟酌着字眼,慢慢说,“‘Messiah’的所有者已经把琴转到你的名下。” “你说什么。”季白有点茫然,阮沛中明明说得这样缓慢清楚,季白却无法听懂他的话。 “那把小提琴现在是你名下的资产。”阮沛中重申一遍。 他没有说错,他也没有听错。 季白毫无头绪,他不信自己有这种荒谬的好运,他不信。 阮沛中也为此困惑,眉头就没舒展开过。“我会请律师一起办妥手续,琴尚在古董行作修复,我把你的电话留给了他们,他们会直接跟你联系。” 季白下意识点点头。 直到阮沛中走后,季白重新躺到地板上,仍然反复怀疑。为什么是他。那老太太同他素昧平生,为何如此慷慨,如果有心捐赠,给慈善机构也好,怎么会想到他。 隔几日,聂上游的电话就来了。“季先生对吗,宴寂古董行的聂上游。” 季白拿着电话一时间没想出恰当的反应。也许电话传出的声音有些失真,也许电话那头的态度极其冷淡,仿佛他们从未谋面。 季白不能落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他敷衍道,“不知有何事。” “我们已将琴的外貌修复完成。季先生可以约个时间过来取,如果不满意,我们再做修改。” 季白一下子回到现实中,太奇异了,那把斯特拉底瓦里琴竟真正归他所有,简直像一切传奇的开篇,完全身不由主的。 他们约好隔天下午取琴。 天气糟透了,闷热不堪,似有一场暴雨在酝酿。古董行设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十分不好找。季白走了长久的一段路,沿途偶尔有车安静的经过,人很少,走到街深处,才望见一块巨大的招牌,宴寂。 宴寂,佛入涅槃。果然同聂上游的气象相衬。 季白不禁想笑。 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进去。 里面只得聂上游一人,正半蹲着细看一张雕花木椅。 “你来了。”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继续自己的事业。 季白倒不觉得被怠慢了。这聂上游的态度跟昨日电话中又是两样,仿佛两人熟识许久。季白放松下来,兀自在店内慢慢欣赏古器,他眼见的每一件物品都曾经被水,被汗,被血污,被死亡浸泡,伤口混作一堆,宛如尸首。聂上游的工作便是令它们统统起死回生。季白不能不佩服这门功夫。 一直等到黄昏,聂上游才结束工作。他取下手套,把琴抱出来。“我们还无法找到斯特拉底瓦里配制琴漆的秘诀,目前只调配出最接近斯特拉底瓦里琴的漆料,所以它不够完美。” 季白打开琴盒。聂上游的手工非常精湛,外貌看不出任何破绽。更令季白吃惊的是,聂上游专门针对他的习惯对琴作出了修改,换上更大的低音梁,并且加固琴腹,这样,即使是很轻微的弱音,也会产生充分的如闪电般的穿透力。 半晌。季白抬头看着他,轻声说,“我没想到你如此懂琴。” 聂上游不置可否,季白不得已讪讪地笑着即时转换话题,“不如一起吃晚饭。” 聂上游怔了一下,脸色突变,“我习惯一个人吃饭。季先生回去后觉得琴有不妥可以再来。” 他说完转身脱下外套,走到洗手槽前洗手,这项工作同样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季白苦笑连连,不吃就不吃,何必这样气恼,好像他欲借吃饭为名下毒致命似的。 聂上游整个背对着他,季白觉得他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盖住。 季白草草告辞抱着琴推门出去。刚走到街口,一滴雨水啪地打在脸上。他站住脚,等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雷电疾走,痛楚的亮彻半边天。他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去。一步拖一步摸到宴寂门口。淋漓的雨水凉阴阴的流遍了全身。 聂上游仍然在里头,奇怪的是宴寂的灯全灭了,这使得他的背影看不很分明。季白稍稍踌躇片刻,便蹑手蹑脚走进去。手脚是冰冷的,心里头却涌起一股鬼使神差般冷冷的快活的逆流。他腾出一只手从聂上游背后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紧紧搂了一搂。 聂上游霍地转身闪躲开。两个人面对着面。聂上游半晌才说,“你怎么喜欢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季白也觉得当前的表现十分失常,笑了笑,小心翼翼把琴放下,一时间没作声。 “保险丝烧了,我去看看。” 聂上游说完移动步子,季白莫明其妙紧跟上前,动作太急遽了,绊倒一张椅子,随后在他身上重重撞了一下。 聂上游不自主地笑,一边伸手扶住他。 季白抬眼看着他,眼睛直看到他眼睛里去,四周围明明很暗,但是聂上游刚才笑的样子却看得很清楚,季白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安,又有一点渺茫的吸引。这样才够刺激。 聂上游生起一丝疑窦,他似在撩拨他。季白突然凑近,近得只是一阵暖热的鼻息,嘴唇几乎挨到他的嘴唇,聂上游下意识退让。季白的吻落了空,不甘心的,他把吻搁在他耳根,然后是面颊。聂上游伸手揽住了季白,不知道抱得多么紧,于这黑暗中压在胸膛上,不能呼吸。他任他吻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于冷酷。他避开与季白嘴唇的贴合,因为刚才的某一刻,他的牙齿打在了下唇上,很可能产生一条小伤口。 风雨逐渐地都收敛起来,姿势格外轻微,两人浑然无觉。一种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给这店堂里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添了几分幽闲,说不出的舒服。 雨仿佛已经停住了。两人的身体分开来,忽然之间,生出一些奇怪的敌意,近似于爱慕,这是一种让两人均感觉可怕的亲密滋味。相互告别的时候,彼此看对方时的表情显得很冷淡,好像刚才的经历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情。 这之后,两人默契地不再相互联系。 季白不断告诉自己,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充满着各种偶然因素,如同火车脱轨。而事实上,他又无时无刻不想着聂上游,不一定是整个人,或许是模糊的一个情态。他拿自己的矛盾没有办法。 3. 接着数天,季白随着阮沛中夜以继日为新出世的斯特拉底瓦里琴造势,他本身懒散,不擅交际,幸亏有阮沛中替他斡旋。宣传的效果很显著,媒体一反常态不可理喻的宽大起来,发挥无穷活力追索他的生平事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提琴手凭什么将一把旷世名琴据为己有,这类充满滑稽感的新鲜秘密,人人爱看,务必细细挖掘盘查。 阮沛中甚至借机为他争取到一份高尚的新合同。他被获准在国内首屈一指的音乐厅举行自己的首次独奏音乐会,用Messiah演奏浪漫主义时期的弦乐小品。 演出前的新闻发布会亦做足排场,在一个偌大的豪华宴会厅举行。 为了显示地位尊贵,阮沛中要求季白在新闻发布会开始前一分钟才出场。无聊的游戏总让人欲避无从。 当季白走进宴会厅,里头已挤得满满当当。季白差点失笑,这些记者自然不会为他这种勉强跻身二流的小提手而齐济一堂,那把斯特拉底瓦里琴才是他们的集体目的。 季白不卑不亢地坐下回答问题,心思却不知在何处。 这时,一名记者问,“季先生,可否公开你与Messiah前主人的关系。” 季白呆住。 “据我们知道,她是一位名媛,这是维持你们亲密关系的重要条件吗?” 季白觉得神经有种紧缩的感觉,他无言以对。 “谣传总是这么夸张,”阮沛中笑,“不如让我来告诉各位季白近日的一些工作安排。” 阮沛中帮他打发了记者。季白看看台下记者群,各个态度暧昧而又强横,对他都没什么正视的意思,他们根本不要知道他是谁。季白觉得再荒谬不过,抬手遮掩了半张脸笑起来。 挨到一切结束,阮沛中拍拍他肩膀表示安抚。他才得以长舒一口气,其实心里面是不计较的,人虽然不够老道,但至少识相,凭他目前的地位哪里有资格装委屈。 他走到宴会厅后门的石阶,坐在一角点起一根烟。那时念附中三年级,他和陈子文时常偷偷带烟躲进琴房,两人头抵着头抽烟装大人。如今他们何止是大人,简直都快老了。 “喂。”阮沛中跟过来从他手里取过烟,摁熄,“别让烟把手熏坏了。” 季白笑,“但愿你永远这么体贴。”说完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 音乐会那晚,音乐厅里数千个座位竟无虚席,季白没见过这样大的世面,不能不紧张。他的发挥很普通,但琴本身的音色却相当激烈,一种似耀眼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激烈,沸腾的音响在弱小的共鸣箱中汹汹作响,无穷无极,不可一世。等到旋律低潮时,它又变得无限温柔细语,宛转回旋,潮湿的欲念,破败的死亡,仅隔薄薄一层界面。季白逐渐发觉手里的琴不受控,仿佛黑暗废墟中伸出的利爪,正死死扼住他的精魂,反过来控制他的作为。不知为何,一阵强大的恐惧席卷而来,翻涌在胸腔,他几乎坚持不住要是冲出舞台。 他的谢幕非常冒失,动作有些跌跌撞撞,不过对台下那些寄情于斯特拉底瓦里琴的观众而言,他的失常仅仅是无关痛痒的小瑕疵而已。真值得庆幸。 他跑进后台,迅速把琴放进琴盒,合上,锁紧。惊魂未定。他觉得他是把手按在心上了,但那块地方冷得像石板。 是不是这把琴有不为人知的缘故呢,而自己未开悟,暂时领略不到。他无法消除迷惘,但来不及回头了。不知恁地,这一刻季白心里冒出了聂上游的名字。 整个夏天,季白拒绝接受新工作,大概因为内中犹有余悸,他无法掌控手里的琴。它就像一把拉满了的弓,箭在弦上,似乎想直射他心房。然后他发现琴的腹上不知何时新长出一道浅浅的疤痕,如伤口一般。他端视那道疤痕,不肯罢休,企图找出些线索,另外,心里还有个奇怪的信念,一定要去见聂上游,非去不可。 等到夏末的一个工作日,他终于抱着琴去了宴寂古董行。 在门口,见到了他要见的人。 聂上游正拿着一把巨大的铜锁匙锁门,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愣了片刻,随即皱起眉头,说,“我们打烊了。” 季白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你一定要帮我看看这把琴。” 聂上游抬起头,也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局面僵住了。 暮色凄迷。季白最怕这种苍茫的色彩,像生活一样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聂上游转身重新启门。 季白松口气。刚进店堂,忽然被一件古物碰撞到,它悬在半空,用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雕刻成文殊菩萨的形态,手工极致精细。这件故什,也不知曾挂在谁的脖颈上。人的心肠肺腑付诸血污,它却化作永恒。 聂上游端着琴慢慢审视那道新伤。 “抱歉,我帮不了你。”他将琴放下。 “为什么。” “无法解释,疤痕像天生的,不可能修补回来。” 季白满腹疑团,这是他理解力之外的诡异离奇。 聂上游看着他,突然转身将悬在半空的古旧挂件取下,递到他眼前。 4. 季白盯着那古物看得心悬悬的,硬是没有将它拿下。 “它是明洪武元年一位贵族的所有物,据说是经十二名童男的血浸泡过,能引导人心志,可以用来避祸。”聂上游低声解释道。 季白心中一凛。这样一件烙着死魂的血淋淋的东西,却是用作避邪长生。真不知道生和死原来如此接近。 季白定一定神,伸手接过握在掌心,居然有种透支的暖。他故意不再多想,想明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外面下起雨来了,给玻璃窗上罩着一层水蒸气,店堂变得完全不透明了,霓虹从那蒸气里隐隐透过来,成为惨红惨绿的昏雾。大风隔着窗玻璃呜呜叫嚣,像电影里额外加入的音响效果。 季白推门走出去,聂上游重新锁门,撑了伞,将季白拉进伞下。季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聂上游笔直朝前走,没理会他。季白紧紧跟上,两人挤挨着对方的肩膀,一路走着,姿势很平安,仿佛都有情有义。 两人同坐一辆出租车,末了聂上游把他送到公寓门口。季白道了声“谢谢”,聂上游把头微微的侧过来,季白看到他带了些苍白的侧面,仍然是冰冻的,像一尊冷硬的瓷像。 聂上游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大抵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季白能觉出他正死守着一个痛疮,而且疮疤已经发生溃烂,体内血肉模糊一片,见不得光。只是他自己也十分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这场雨下了一夜,次日天气总算凉快起来。 傍晚,阮沛中登门来见他,显然走得很急,面目有些狼狈。 季白递给他一杯水。 阮沛中急不可待开口说话,“送你琴的那位霍老太太想请你去新加坡见她一面。” 季白一听,心中暗暗叫苦,“我怎么敢拒绝。”他顿了顿,“她想什么时候见我?” “有专人送来机票,是今晚的飞机。” “这么快?” 阮沛中摊摊手,也表示大惑不解。 季白收拾几件衣服,两人一道登上飞机。整个航程两人各有心思,一直沉默着。下了飞机,刚一出关就见到一名穿制服的司机迎上来为他们拿行李。 季白与阮沛中互看一眼。 车子直接把他们带到一间疗养院。 三名医生齐刷刷立在门口,专程为了等候他们。 季白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中一位站出来同他说,“季先生,霍太太在楼上等你。她的情况非常脆弱,一会儿你必须轻声说话。还有,过二十分钟我会进去唤你。” 原来那位老太太生命垂危,怪不得这么仓促。 季白谨慎地点点头。 他独自乘电梯上顶楼,推开那扇房门。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向他微微笑,此时她皮肤焦黄,双目深陷,与他见过的完全不似同一人。她朝季白伸出一只手,季白鼓足勇气快步上前握住那只手。那是一只完全扭曲变形的手,手指蜷曲,并且持续的痉挛。 她端详了季白良久,终于轻轻说,“谢谢你来见我。” 季白欠欠身。 “我想在死之前听一听迷魂·纪的声音。” 季白看着她,不能作声。 “所以我要你在新加坡最大的剧院举办一场音乐会。” 季白连忙答,“是。” 老太太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笑着说,“记住好好表现。” 季白强笑,“是。” 老太太松开手,头垂向一旁,像是力竭。季白听得她轻叹一声,道,“很多人都想得到那把迷魂·纪呢,季白,你要当心。” 季白不禁打一个冷颤。 医生推门进来了,季白默默退到室外。 老太太没能够如愿等到季白的音乐会。 遵照规定,音乐会必须如期举行。季白站上了新加坡最顶级的舞台。超乎寻常的顺利。听众与他两情相悦,空气中都有种软溶溶的愉快,其实无需他骚首弄姿,手里的这把斯特拉底瓦里琴已经勾引了全部关注。 一走下台,就有数十名记者一拥而上,竞相争取最佳位置对牢他按快门。季白被闪光灯摄得头眼昏花,只得别转头去,记者不肯放过,追着他,直到阮沛中拉着他逃进一辆专派的私车。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季白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这样铁石心肠,他有点惭愧。 “这是博物馆的展陈设计方案,”阮沛中扬了扬手里的资料,“他们希望在博物馆展出Messiah,我替你答应了。” 季白皱皱眉,接过来翻了两页,无奈笑,“需要我做什么。” “你记得要亲自到场。” 季白低声应了。这个做法难免显得小家子气,仿佛个人实力不济,还要装腔作势露出一副不得不贱的委屈样子,惹人讨厌。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算是不错的宣传伎俩,他没有退路,要红,就必须搏尽豁出去,方法贱一点有什么关系。 待到展出那天,阮沛中先他一步去交际,季白不熟悉路程,结果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寻着博物馆正门,到的时候时间很晚了,博物馆的小展厅里参观者寥寥,阮沛中已不知去向。他反而放松下来,深深吸进一口气,慢慢往里走。然后,便听见工作人员正与一名男子讲对白。 “对不起,先生,这琴是私人藏品,不可以试奏。” “那我只拿在手里看一看,不用它演奏。” “对不起,先生。” “只是看看而已。” “对不起,先生。” 季白忍不住笑,骤停了脚步,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走过去。那人整个身体很无赖地趴在护栏上,大抵听见有人靠近,半明半昧的仰头斜视,季白刚好与他的目光短兵相接。季白见他颜面一变,笑吟吟直起身,“喂,你是季白。”他说,“你好,我叫黎睿。” 季白只管打量他。黎睿极其随便的套了一件尺寸过大的旧衣,却十分妥贴,衬着他英俊的面孔刚刚好,而且他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季白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黎睿大大方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只想试试这把琴,或许你能帮我。” 季白笑起来,随着他放低声音说,“无论如何,你必须等今天展出结束才能碰它。” 黎睿英俊的脸怔住了一下,擦擦鼻子,微笑了。 5.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上上下下打量季白,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好像专程为看他而来。随后季白见他抬了抬眉毛做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那我先走了。”说完便嘻笑着抽身而退。 季白略一踌躇,他已经走远了。 季白以为没可能再遇见的这人了,没想到就在几小时后的晚宴,他又见到他,仿佛一切早有安排,形同按照事先预备好的剧本上演一般。 晚宴的主角是一位新进的作曲家,几乎新加坡所有业内同行均被邀请到场。这种场合,经纪人大多属于不受欢迎的角色,阮沛中自然识趣的没有现身,他替季白租了一辆车子,放他一夜自由。 季白十分准时,他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一大帮系着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侍应满堂穿梭,不厌其烦撤换一只又一只白磁盘子。季白差点睡过去。 这时,有只手挑挞地放在他肩膀上,季白转头,是黎睿。季白惊讶地看着他自说自话跟旁人调换座位,在他身旁坐下。 “刚才忘记告诉你,我是新加坡乐团的副首席。”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盯着他。 季白的嘴角不经意地跟着向上牵动,也许是借着一点不经意,以便掩饰一切。头一回,季白在这种场合觉得不寂寞了。 终于有人不耐烦准备离席。季白随即也站起身,黎睿搭着他肩膀,问,“你开车了吗。” 季白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暗示,“不如我送你。” 黎睿扬起眉毛笑。两人并肩迅速撤出宴会厅。 季白架着车,按照黎睿的指示行驶。 忽然黎睿凑过身贴在他耳边,低低问,“你是同性恋吧。” 季白呆了一下,这真是个难题,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念大学的时候,大家都这么玩,上床的对象完全是按自己某一时刻所需要的方式随机挑选,有时候也会尝试交换女友,或者群交,这种百无禁忌的性关系讲究的是用做爱来激发演奏天赋,说起来很玄妙得很,他懒得伤脑筋。 不过问了这样的问题,说明他本人并不好此道。 季白有些好笑。黎睿要什么,他立刻懂了,不过不要紧,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大家都卑鄙。 今夜他们究竟能发展到什么地步,他渐渐多了些期待。 黎睿吻了吻他的耳根。季白急刹住车,黎睿已经半身勾搭住他,吻上他的嘴唇,眼睛却一直在窥伺,灼灼的,紧密追踪。 季白触着他的唇,含在唇间吮了一口,黎睿的气息略晃动,有点软弱有点乱,季白只觉得无比受用。 他一路疾驰,停好车子,两人在公寓走廊就急着接吻,黎睿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进门,随即扣紧门锁,唇齿片刻不离,又乱又热,气息开始急速,兴不可遏,多简单,多原始。房间里一片昏沉,不寻常的瑰丽,像灰色的异世界。黎睿下意识伸手开灯,季白一把箍住他,压着他的手,为情势所迫,举止像急于交尾的猫狗一样。黎睿不觉呆了一呆,顺了季白的意愿,没有开灯,两个人在黑暗里挤挨着躺到沙发上,娴熟的亲吻对方。 黎睿扯下季白的裤拉链,手滑了进来,摸索他的身体,欲望趁势蠢蠢欲动着,无法逃出生天。季白捉住他的手,两人互抵额头喘息着对望。歇了一会儿,黎睿腾地跃起,反擒住季白的手,把他往里面拖。两人合着躺到床上,除去累赘的衣物,季白整个身体覆在黎睿身上,用膝盖分张他的双腿,手指只稍微扩张一下便捅进他体内。只进去一半,黎睿猛地哆嗦起来,他硬弯起嘴角笑,“你也太性急了。”笑容不住摇漾着,牙齿愣愣打在下唇上,嘴唇都咬破了。 季白支起身停了动作,黑暗中只见黎睿的眼睛泛起一层水光,缓缓晕化,季白情不自禁俯低身体舔吮他的眼角,再吻到他唇边吮去唇角的血渍,黎睿抬手揽住他的脖颈,身体迎合着他,季白双手兜起他的腰,这一回,完全进到他体内。黎睿低微地呜咽了一声,季白贴着他的脸厮磨,直到他整个人放轻放软才开始极慢极慢的抽动,难抵高潮的动作,但情状特别不同,说不上哪里不同,如假戏如现实的,反正是多了几分眷恋。 两个人都有点不落实,折腾一夜,结果谁也没能真正尽了兴。季白看着枕边人,黎睿睡死过去,面孔疲累而苍白,连呼吸都无力,有点像个破落户。他伸手去拂开腻在他脸上的头发,又亲吻他的眼睛。在床上,他一向表现得很有情。黎睿没有醒。 季白收回手,起身穿上衣服,把大门轻轻地关上,孤身在刺眼的阳光下面开车回酒店。 6. 回到房间,他冲一个澡,重新换了身衣服,再转去餐厅找吃的。阮沛中也在餐厅,正适意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玻璃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早。”季白坐到他对面。 阮沛中抬头看看他,静默了几分钟,说,“你好像在外面逗留了一夜。” “放心,是跟新加坡乐团的副首席在一起。” “黎睿?” 季白惊讶地看住他,“你认得他?” 阮沛中冷哼一声,“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少惹为妙。” 季白不由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惹他了。” 阮沛中冰冷地说,“你不惹他,他主动惹你,不都一样。我对他了解得很,这人没多少本事,只在某个小比赛上拿过一个第三名,好不容易混进乐团做了副首席,又不肯安分。你们不是一路人,离他远点。” 阮沛中一向权威地处理他的一切,头头是道,从来不肯失手。 季白没作声。不得志的人多么危险和可怕,所以活该埋没在阴湿郁热的困局里,但求无功无过,否则人人得而诛之。 阮沛中饶他一回,没再继续纠缠前因后果。 吃完早餐,他们各自回房间收拾行装,办理退房手续,准备离开。 阮沛中去叫车,季白便站到大堂的门口的一侧等。他低下头,一心一意看脚尖。忽然有个人挡在他身前,他不以为意,侧身让路,那人却没有动弹。季白有些不耐烦,抬起头来。又是黎睿。他今日一身打扮无懈可击,连表情都齐整起来。季白倒是更喜欢他毛躁拖沓的样子。黎睿望着他,一味笑,但是不说话,季白索性也不找话讲,默默看着他,两人就这样互抵脚尖长久站定,气氛并不僵,倒显得很有一番滋味。 直至阮沛中寻过来。季白眼见他望住黎睿面色一沉,差一点当众原形毕露。 “要走了?”黎睿半阖着眼微笑道。 季白只顾关注阮沛中的举动,敷衍地笑了笑。 “下次再来记得找我。”黎睿往他手里塞进一张名片。 季白下意识应着,再转头,黎睿就不知去向了。随即,捏在手里的名片被阮沛中抽出来,撕碎,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季白忽然沉不住气了,心中徒生出一种受冤无告的委屈,他并没有打算招惹黎睿,这不过是一个跟他各行各路的人,告别了,人走了。何必为此动用精神力气。 阮沛中转身背对他,淡淡说,“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根本略过黎睿不提,叫季白无从发作。 到了家,身体的疲累慢慢显出来。季白和衣躺到床上,动都不想动。他将聂上游送他的古物从脖子上取下握在掌中用手指摩挲,无论什么时候,它总是暖的。季白安心地闭上眼睛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少辰光,人已经是虚飘飘的,充满不真实的感觉,刹那间,在这样的情状里,他想起聂上游来,忍不住,撑起身想打电话给他,心里一面寻思着是否要找一个好借口。拨过去,无人接听,季白心想也许他忙。但情况并非如此,接着一个星期,季白连连拨打那个号码,不管何时都无人接听。 他开始有点心焦,人也迷信起来,那人将护身之物给了他,自己失却保护,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么一想,再坐不住,于是匆匆决定亲自去一趟宴寂。出租车只能停在街口,季白徒步沿街走下去,除了他,整条街没有人烟,无边无际的静。季白越走越觉得惶惑,为何迟迟见不着宴寂的招牌,他一直向前一直向前,前景一片黯淡,他定定站住了,在街深处回首一看,四下依旧空寂无人,是个暂停的世界。他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儿,终于他找不到那个地方,宴寂就像原本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隐灭了。 而聂上游呢,是否自此下落不明。 季白怏怏转头步出狭长的街道,过马路,忽然心头一阵恐惧,难道一切统统是幻像? 他猛回头,老街还是原样,他这才稍稍松口气。 已经黄昏,那血红的浑圆的硕大的夕阳还颤颤巍巍挂在头上,一小块一小块往下掉,直掉到人脚边,晃荡着叫人浑身力气没处使用。 季白走回家,觉得累极,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练琴,做早餐,听唱片,生活如常。 阮沛中借着新加坡之行的成功令季白的名字频繁曝光。短期内,他一跃成为新进的时髦人物。谁想得到。 一本专业杂志为他做专访,他的照片赫然出现在杂志封面,表情就像一个控制得很好的空调系统,维持在最令人舒适的温度上。 他努力学着享受这一切。他的日子长得很,聂上游和宴寂仅仅是一段凭空多出来的情节,慢慢的,情节会褪淡,最后了无余痕,并无想像当中那么香艳绮丽。 7. 临近新年的的时候,季白凭借这半年来突出的曝光率,被获邀参与新年音乐会的演出。这绝对算得上是额外的大惊喜,连阮沛中也难得的显露出一种庞大的快乐,但季白反而不那么兴奋,仿佛这结果不应当似的。 演出那晚天气极冷,外面大雪纷飞,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的气氛当中。由于地面滑溜,季白没敢开车,他把琴抱在怀中小心翼翼低头走着,耳边只听得到大雪嚓嚓嚓剧烈飘落的声音。赶到音乐厅后,还没看清楚周遭,就被一名工作人员带入了一间独立的休息室。竟这样冒昧地热心捧着他,而且在他的地位还不是十拿九稳之前,季白觉得被唐突了。这种露骨的表示无疑将逼使他与其他同行隔绝起来,万一出了差错,徒然给自己难堪。 待到进入后台的时候,季白立刻发现诸位音乐家开始对他存了一分顾忌,都不当面同他说话了,只在背后细声议论。季白无奈,状态也变得凝重了些。 他沉着一张脸,走上舞台,眼睛下意识往台下扫视一遍,随即,便盯牢了第三排正中位子上的一张脸孔再转不开。怎么回事,跟梦寐一般。季白努力分辨着,不过到底远着呢,隔了巨大的舞台又隔了一段空白渺茫的时间,也认不分明。季白有些烦恼起来,内心涨涨地饱满,十分难以形容。 等演出完了,听众都散了,季白仍守在音乐厅没走,这时夜深人静,甚至听得见夜风在周围古老墙壁上回荡着的沉重呼啸声,冰冷的,僵硬的。然而,等了半晌,他还是没等到想等的人。又延挨了一会儿,终于背起琴准备走出去。 正在这时候,季白听见一个声音朝他说,“我一直后台等你。”季白掉转身去,望着来人,一下顿住说不出话来,惟有怔怔地杵在原地。 聂上游面对他露出些微笑意,表情是稀有的柔和。季白下意识回应他的笑。 聂上游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越发显得苍白了,人也更加瘦削。 季白琴盒的肩带用劲提了一下,笑道,“我们好像都等错了地方。” 聂上游没言语,只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外面有大光灯照着,各式小摊,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似洒了一层蒙蒙胧胧如苦艾酒般的雾和霜的涎水。 两个人并排站到路边。雪太大了,已经没有出租车。两人继续站了一会儿,季白有些挨不住,不自主地哆嗦起来,他感觉难堪地笑了笑。 聂上游顿了一下,说,“去我家吧。” 季白抬眼看着他。 聂上游进一步解释,“我搬到了这附近。”说完也不看季白,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不疾不徐朝前走。季白停顿一下,跟上他的脚步。路非常难走,一步一滑的,造成一种异样的感想。雪像粉尘一样粘着头发。拐过一条小巷,走不了几步就到了。 聂上游打开灯,季白惊讶地望着房间的布局。高高的风扇,整排的木桌,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甚至还围着斑竹小屏风,再就是一堆前朝遗物摧枯拉朽般掺揉在一起,这里简直像一所残存的老字号。 聂上游接过他的琴摆在一张茶几上,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茶。 季白装作不经意地问,“为什么把宴寂关掉了。” “生了一场病,医生建议尽量多留在家里。” 聂上游转过身背对他,撩起窗帘,认真地打了一个结。 季白其实想继续问,是什么病症呢,让他日后都必须在家中工作。但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们目前的关系,他小心把握分寸,没有造次。 他换了一个话题。 “怎么会有兴趣来听新年音乐会。” 聂上游回头看他一眼,笑起来,“路过音乐厅看到海报上有你的照片,就觉得今年的音乐会也许不那么令人失望。” 季白从容听着,脸却慢慢热起来,好一阵子这热度都退不下去。 话说到这里,两人又跟从前每次见面一样,重新冷冷淡淡的,不着痕迹。 聂上游开始修复一件衣橱,季白和衣躺在沙发上扬起脸看他动作。四周围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季白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时,聂上游仍自继续工作,衣橱的木质表面缓慢渗露出颓唐的古典花纹,捆了金边的暗绿与橙红彼此交错,泛着似水流年的光影。大抵因为周遭黝暗,他如遭魅惑,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有种冥冥的大能逼他勾留。 雪一直下得不停,季白终于撑不住靠着沙发上的垫子彻底睡着。 到第二天中午,天总算是放晴了。 季白起身找水喝,发现聂上游躺一张安乐椅里,睡得很安稳。季白看着,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水杯,背起琴,走到门外拨通阮沛中的电话。 阮沛中开了车来,季白忍耐着他的抱怨,甚至在脸上做出幽默的笑容来,也不知道怎么有这样的好心情。 之后,两个人都没想过主动同对方联系,似乎双方都试着将两人的关系停留在一种泛泛之交的友谊上,并不愿意把关系搞得矫揉造作。冬季快结束的时候,一连下了半个月雨,刚好又碰上演出淡季,季白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没接到任何有关音乐会的邀请。这种寂寞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应付。 他挑了个难得的晴天决定看一场热门电影。外头很热闹,都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兴致勃勃的。影院反倒冷清一些,季白找了最末一排的位子。故事本来没什么可看的,一直看到剧终,季白始终似懂非懂。 走出影院,街灯已经亮了。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途中将双臂绕在胸前,这动作使他联想到聂上游有这么一个习惯,充满防备的姿势。他轻微地嘲笑自己。 临到家门口了,季白漫不经心地边走边找钥匙,忽然眼角看见一个人影,他登时顿住脚步愣了一会儿。黎睿正佝偻着身子背靠门站着,朝他眨着眼笑,模样很趣怪。季白仿佛给火烫了一下,心里面说不上来什么感想。季白是抱定宗旨不惹他的,可现在躲也躲不掉了,毕竟世事总难尽合理想,他愿意冒个险。 季白站到黎睿面前,伸手出去拨他的头发,黎睿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望着他,若有所思。 “过来演出?” 黎睿笑着耸了耸肩膀。 季白拉他站直身体,认真拖着他的手握住。两个不相干的人,怎能够没有一些牵连。 门打开来,两人默契地拥抱住对方,用力亲吻着一点点往后移动,脚步边移动,边脱身上的衣服,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溶为幻象落空。隔着难喻的因由,他们都有点歇斯底里。终于退到床边,黎睿仰躺下去伸出双手抱住季白的头颈,火燎似的急切,咬住他的舌头,有点痛有点狠,季白皱了皱眉头,黎睿嗤一声笑出来,捉住他的手顺着腰,肚脐,腿,带到后面,季白把手指放进去细致缓缓进出做扩张,黎睿艰辛地张开嘴调整呼吸,笑道,“够了,你快点。” 季白抽出手指闯进他体内,火一下窜到四肢百骸,他几欲失控,企图直剖心房。黎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留了一线眼神,看着他,像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一切都是浮游昏晕的感觉,令他气极败坏的狂乱。到后来,黎睿眼神也迷蒙了,静悄悄的,头软垂下去。季白犹止不住自己,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 躺了一夜,天亮了,姿势也没变过,嵌紧的身体有些过热,像燃烧,炙着皮肉。 8. 外头又下起了雨。房间的窗户大敞四开着,一阵风过,把谱架上的谱子吹得窸窣作响,泼刺泼刺的。 季白渐渐清醒过来,他微微把脸侧向一边,黎睿正枕在他肩窝一心一意注视他,眼神还有一些的茫然,好像季白不予理睬的话,胸口要整个溶塌了。季白伸手抚上他的眉目,朝他眼睛里吹了一口气,黎睿生怕自己做不好似的,未语先笑了。十分难喻的一刻,令他们相信彼此都有了一点点的真心。 快到中午的时候,季白先起了床,在冰箱里翻出一些材料,开始准备午饭。黎睿洗完澡出来,坐到餐桌前,季白把饭菜端上桌。黎睿洗湿的头发啪嗒啪嗒直掉水,他贪婪地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埋头吃饭。季白吃了几口,就停下来看他吃。黎睿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 季白从来没有这么认真为一个人做一顿饭,黎睿心满意足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仿佛千载难逢的巧合似的,在一刹那竟让他无端的有些期盼今后可以日日对牢这一张脸,多久呢。一生一世?不不不,一生一世太长了,他还不至于下这样重的赌注。一年,两年,顶多数十年。就像一个疲倦的中年人的愿望。真窝囊。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黎睿抿着嘴,不置可否。 “有没有想过辞掉乐团的工作。我可以介绍一位好的经纪人给你。” 黎睿蓦地抬头看住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恢复精明,季白眼看着他的快乐消失。 沉默片刻,黎睿把眉毛一扬,“我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 季白毫无防备,不消一刻便颓唐。若他不要,他该怎么下台。季白在急迫中腾地站起身,“我下午有排练,差不多该走了。” “好。”黎睿用心看着他,眼睛离不开他的眼睛。 季白别开脸,匆匆取了外套出门去。走到门外头才想起连琴也忘记带,竟然编派一个这样蹩脚的借口,多么无稽,真是一塌糊涂。他逃窜到车子里,恍惚开着车上路,终于替自己刚才莽撞的行为研究出一个大致的缘故来。自见到黎睿的的第一眼,他就看出来了,这人正陷在某个困局里,说是同病相怜也好,而最好的就是,和他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辩论的需要,何必假撇清,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的,不过各就因缘,凭着本身的一点价值,妄图从对方身上挖一些利益,就是这样,连喜欢都说不上,单纯的虎与伥的关系。至少大家都感觉舒服。 门已经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黎睿半晌仍坐在餐桌前没有动作。未免来得太轻易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他站起来,走进卧室,打开Messiah的琴盒子,手指缓缓触到琴身,再触到琴弦,只细碎的一声,便隐没了,沓不可寻。 他微眯着眼睛,脸上漾起一层笑意,走出卧室,随手拿着季白留给他的钥匙出了门。 季白的公寓隔一条马路就是酒吧街。天光未暗,酒吧街略显冷清。黎睿放慢步伐走着,前面一个穿淡金刺绣上衣和黑色细带高跟鞋的女孩也放慢了脚步,不时掉头瞟他一眼,她有一头齐腰的长发,微微扬起的丹凤眼,黎睿还关注到她的脚踝,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黎睿发现他的志趣与以往并无两样,他喜欢她的风情。嫖也不能嫖得下流,随便。这女孩足够上等级别。黎睿一路跟着她,走进一间小旅馆,走上窄窄小小的楼梯,女孩踏着清脆的足音一步一步小心地向上跨越。楼道的小窗口映出满当当的树枝,房间里灯光很不充足,人处在暗中,但打开任何一扇窗,看到的都是树,树影子斜斜卧在床的中央。 女孩熟练地脱了衣服,歪着头向他笑,一句话没说。黎睿手掌触着她的皮肤,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他笑着把手臂围在她肩上低下头去,面颊紧紧贴在她头发上。 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出来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又下了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蓄起一大摊一大摊的水塘,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半晌,一脚踩进水洼之中,水花四溅,他不管不顾地走,一群酒醉的男女嘴里不知唱点什么,一路滑跌,嘻嘻哈哈经过他,得意之极拖泥带水的快乐衬着雨的凄凉。 黎睿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到他跟前就停下了。季白一只手臂横搁在方向盘上,探头望住他。 黎睿打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夹在狭小的空间,缓慢行驶,密密匝匝的灯,密密匝匝的人,满地空的易拉罐和空酒瓶互相撞击,车窗外的风雨潮水似的高起来,声嘶力竭。 车开过酒吧街,周遭一下子寒飕飕沉寂下来,好像是一出未演完的戏提前谢了幕。 黎睿侧过脸,看着季白,说,“钥匙我留着了,过几天回新加坡取些东西。” 季白没有朝他看,只答了声“好”。 大家都没有太多时间,都需要存活或更好的存活。 两人就算是说定了。 9. 之后,两个人一起又消磨掉几天,只管到处游玩,浪费钱和时间。 跟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相处,应该是十分危险的,但是季白反而觉得无比自在。黎睿有说不完的话题,似乎他的生活除了吃喝玩乐,没有其他的事了。 黎睿回了新加坡。然而事情却极不顺利,乐团的态度异常强硬,新仇旧恨一并摊开来,总之不肯放过他,他的合同一天没到期,他一天在他们的势力之下动弹不得。 说着容易,从头开始。黎睿不敢透气,要怪只怪自己本质不好,贱归贱,却偏偏是身不由己的。他突然心生疑窦,这一步究竟盘算得对不对,何必把一切豁出去呢,不若就此收手。从这一瞬间起,他不住交换主意。 黎睿走后,季白起初很不习惯,实在睡不好。他一直等着黎睿的消息。其实他应该把事情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但是他没有,是故意不去想,怕想多了会往事如潮。 虽然已经入夏了,但阳光始终很稀薄,空气里郁郁的霉味始终历久不散。 季白练了一会儿琴,觉得无趣,便放了一张唱片,惆怅的古典情歌,阴凉凉的流遍了全身,他迷迷糊糊盹着了。一股水流瞬间覆没了他整个人,喉咙和胸腔剧烈的疼痛,甚至听得到耳朵里气泡咕咕上窜的声音。他嘶声大叫,倏然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晃动的光线。电话铃一直在响,仿佛响了很久,一下接着一下。 他抹掉额上的汗,抬起话筒,“晚上有重要的酒会,准备一下,我晚一点来接你。”阮沛中说完也不听他回应便咔嗒挂断了电话。 季白勉强站起来,将听筒放回原处,摇摇晃晃走进浴室,打开水笼头。冰凉的水分外沉重,浇得他浑身酸麻。 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越想越像一个梦。 阮沛中准时接他赴宴。酒会在一座酒店的顶楼举行,起码上百人,光为了等电梯就花去了20分钟。不知阮沛中如何弄得邀请函。今晚势必要讨他喜欢,不能叫他失望。 进去不多久,季白听得旁边有人说,“聂先生,请过来签名。”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聂上游。他也看到他,朝他颔首。 不知恁地,季白满心欢喜。“真巧,是不是。”他走过去轻声说。 聂上游只笑笑。 他们并没有被分在一桌,季白没有过去,聂上游也没有过来。两人隔了几张桌子。季白仍然关注到聂上游冰冷的脸孔,在这种灯火通明的场合里愈加冷,像电影中的定格。 酒会的气氛很好,乐队的音量恰到好处,同桌的话题刚刚好投契。没有人提前离场。 直到所有活动结束,是凌晨三点多。许多人依旧情绪激昂,忙于彼此交换身份。季白走在人群当中,时不时回头看,聂上游走在了人群最末的一端,季白放慢脚步想等他走近。这个时候,季白好像听见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呼,随后便望见聂上游仓促避过人群,转进一侧的洗手间。他来不及分辨事情的原委,下意识跟过去。 聂上游正在用水冲洗手臂,上面赫然拉了个大口子,血汩汩冒出来。季白刚要靠近,聂上游霍地抬头低声吼道,“滚开。” 季白顿时呆在当地,这样的窘境,让他很有点尴尬。聂上游也呆住了,半晌没作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季白听得耳旁一个声音在说,“我是HIV携带者。” 季白听到耳里十分惊疑。良久,他掩饰似的把手按住额角,心里头又惶恐又迷茫。 当然,是情理之中的。 聂上游显然不会是说玩笑话,可是他总有点不能相信。他往后退了一步,慢慢走出去,末了还不忘替聂上游带上门。 季白走出酒店,一连走过几个路口,才感觉五内震荡,那滋味似一碗慢煎的中药,要隔一阵子才熬出来的。 几番波折,他突然很想念黎睿,因为除了想念,他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这样一来,彻底使他失去自制力。他忍无可忍,急迫地要见黎睿。 不等黎睿的回复,他便冒失地去了新加坡。那天黎睿有演出,他们约在酒店门口等。季白早到了,外面雨下得很大,他等了又等,黎睿迟迟不出现。季白觉得不耐烦,挪动步子走到大堂门外去站着,几乎同一时间,便看见一个人下了一辆出租车飞也似的朝他奔过来,没有伞,衬衫全湿了,快到他面前时停了一停,松口气。季白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不出声。 “对不起,迟到了。”黎睿狼狈地拂着脸上的水珠子,解释道,“演出完了,才临时通知有晚宴。” 他们对视了不到一分钟,只够每个人调整一下心跳到对方频率的时间。季白蓦地快步朝里走。他不能够应付此时的场面,会令他完全丧失自信心。 两个人一同进了酒店里烟雾腾腾的酒吧,吧台的高脚凳上都坐满了人,有一支乐队在唱摇滚,主唱的咬字很奇怪。 季白靠在一张圆桌旁,一杯接一杯,闷头喝酒。喝到魂不守舍了,就伏身过去亲吻黎睿的脸颊,把脸贴在他肩膀上。 黎睿神情有些慌张,他实在适应不了这种新身份。他极力镇定着,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厌恶。 季白拉住他的手,微微笑起来,看他的眼睛灼然明亮,仿佛很伤感似的。 黎睿一下攥紧他,把他拖起来,“回去了。” 季白仍是笑着,很乖顺地跟着他走。 黎睿拖着他,把他推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一边放水,一边用手调试水温,季白在一旁不声不响,半眯着眼睛看他,嘴唇往上一扬,笑得很天真,眼神却迷惑不解,绵绵的,缠绵的,不知人间何世。黎睿情不自禁抚了抚他的头发,将他一点点放下去,帮他擦洗身体。季白一味向他贴近,越贴越近,以便根深蒂固,尔虞我诈的招式全部抛诸脑后,现在暂时,他们成了世上最亲近的人。 洗完澡,季白明显清醒许多,他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揽住黎睿,两人一同倒在床上,“天还没有亮,你陪我睡一会儿。”他不设防的时候其实是很简单的。黎睿似笑非笑看着他,然后真的躺到了他身边,季白紧紧握着他的手,睡得很熟了还是不放松,生怕有半点异动。 黎睿睡得不太安稳,被季白握住的手有些痛,他抽出手,把被子的一角放在季白手里,季白握着它,以为握着黎睿的手。 黎睿走到阳台上,在老式的圈椅里坐下。乐队仍在唱着不知名的歌,由于下雨的缘故,感觉有些寒飕飕的。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一口,便捏在两指间看着它缓缓烧,直烧到手指,他才轻轻将它抛出去。 黎睿什么时候走的,季白一点不知道。等他醒来的时候,忽然就满眼阳光,他根本分不清身在何处,明亮的光线又令他陡然觉得安慰,好像一切重新变得凡俗,自在和随意。 幸好给黎睿许个诺。他笑,浪漫不再,大家重新面对现实。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回去后,季白去求安妮,年轻且极具手段的金牌经纪人,这位安妮小姐看人时永远带着五分轻蔑,凭经验而言,季白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小人物,上不了台面。但她不得不看在阮沛中的分上留一些余地,圈子里的任何人都是不可直接得罪的。她替黎睿摆平旧案,并同意做黎睿的经纪人。 黎睿草草带了几件衣物就搬过来了。 晚上,两个人一道与安妮见了个面。他们约在一家出名的西菜馆。安妮迟到很久,坐下来就向侍应点了一份晚餐,端过来后她一言不发,刀叉并用,狼吞虎咽地吃完它们。然后她用两分钟时间打量黎睿,大抵因为胭脂的帮忙,面目显得温柔了许多。她从包里取出合同,忽然微笑了,“黎睿,签了它,我会先让你在一些私人会所作表演嘉宾,然后帮你筹备独奏音乐会。”她已经决定对他力捧,可见多抬举他。 黎睿容忍了合同上一切苛刻的条件,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是自动投诚自投罗网,他们是你情我愿的。 安妮满意地拿回合同,轻轻抖动一下。她没多停留,站起身拍拍黎睿的肩膀,便走出门去。黎睿也满意了。事实证明,他绝非天生软弱不济。当然,这只是第一步,日后还需武装,成长,歼敌,服众,好戏在后头呢。 黎睿抓住季白的手,兴高采烈的,季白回握住他,手指与手指相交,不语不动,这样繁琐拘谨,两人都脸热起来,怎么像偷情似的,全身充满紧张。 这么好的一夜。 黎睿突然望住季白,一本正经说,“我觉得我真爱上你了。” 10. 季白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不知应该继续握着黎睿的手好,还是放开手好。 黎睿没忍住,哈哈笑,无伤大雅的一句玩笑话竟当真了。倒不是故意看不起爱情买卖,不过他们都买不起而已。他其实不算失分寸的,毕竟将心比心。 未几,季白也想明白了,两人相安无事,又再潜心言笑起来。 深夜走出餐馆,黎睿兴致未减,手搭在季白肩膀上,坚持要步行。季白陪他看百货公司的橱窗,黎睿絮絮叨叨对橱窗里头的每一件搭配品头论足。季白一边微笑一边对自己惶惑,为什么这个场景好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曾经演习过。 两个人笑笑闹闹走回家。还没有开灯,门铃就响了。黎睿耸耸肩膀,开了一盏壁灯进厨房拿水喝,季白去开门。阮沛中站在走廊的微光下,嘴唇闭得很紧,看着他,眼睛充满愤怒。真快,他知道得太快了。 季白不知如何应付,他的确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每个人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否则何以支撑如此敷衍怅惘的苟活。 只听阮沛中冷笑一声。“很好。”他说。声音像铁一般。“希望你不要太早后悔。”他说完转身走。 季白看着他在拐弯处消失,推门进去,外面闷热,更觉里面的凉爽清洁。 黎睿坐在地板上捧着一桶冰淇淋看电视。新闻频道正在讲述一群公婆妯娌的矛盾,有点歇斯底里的谩骂混杂着哭腔,声音本来刺耳,黎睿还把音量调得很大,简直震耳欲聋,他浑然无觉。手里的冰淇淋化掉了一半。 季白蒙蒙地看住他,突然觉得很烦躁。他跪下来移身过去捂住黎睿的眼睛,黎睿僵了一下,季白的小腹已经贴住了他的小腹,冰淇淋桶被啪地扔到地面,咚咚咚地溜去一旁,融化的冰淇淋撒了一地,狼藉而又纷纭,浸润了两个人的衣服和皮肤,软软溶溶,很香,闻久了,魂魂魄魄都不知该归何处。黎睿闭起眼睛,发了一会儿愣,才失笑出声。 安妮争取的第一份合同是在酒吧举行的一场新音乐会。一种中西拼贴的古怪的流行风。 黎睿没有独奏的资格,他被要求参与进一个组合,一共四人,各自都是爵士、摇滚、重金属演奏家。键盘手是一名东欧血统的女子。黎睿到得很早,只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长及腰间的黑发,赤脚,出奇的美丽中有种专横跋扈的气质。她头微微地仰看着黎睿,周围万物半明半暗半徐半疾,滚烫延伸,那身宽舒的长裙像丝络般缠绕他,多么地近。黎睿正正对准她的眼睛,赏脸领了她的情。他从不介意徒拥太多的情。 “莫黛。” 黎睿伸出手,跟她一握,“黎睿。”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莫黛的掌心一拖。莫黛不动声色地笑,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就此不回。 演出是9点开始。黎睿的任务很简单,完全不必呕心沥血的处理技巧问题,只需用一个强化表情姿势的手段,造成刺激的趣味即可。这恰好是他的强项。 从15岁起,他就穿着礼服充大人,在小酒吧和餐厅拉琴谋生。对他来说,再漂亮的旋律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小伎俩。 他抬弓揉动琴弦,一声凄厉的长音瞬间撑满演出场地,一直扩展到街上,如浓紫深黄的辉芒,刺入人心,深有五分。台下立时静下来,悬了一声未完成的惊呼。黎睿扬起眉毛微微笑了笑,随后反复奏起一句老朽的歌谣,一次又一次重头再来,艳光整个的收敛了,褪成一片灰青,又凉又滑的古中国情调,末尾有点酸楚,有点疼,混淆了现实和幻觉,像一个结局悲凉的童话故事。 今夜他卖弄得太好了,与这些行家并立,一点也不卑微。 黎睿强忍住喜悦,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骤然的虚荣尤其让他忍得痛苦。待要下台,便望见安妮坐在角落的位子朝他招手。黎睿走过去坐下。 安妮替他叫了一杯水。“你今天出尽风头了。”她递给他一个信封,“我会帮你开一个新帐户,以后钱直接转到这个帐户里头。” 黎睿接过来,也没看,直接放进琴盒子里。 安妮嘲讽地笑,“这个圈子十分奇特,如果懂得讨人欢心,你就能被捧到上天。” “相反就要被踩死。”黎睿似笑非笑看着她。 安妮一下子正眼看住他,大笑。 黎睿也笑,“我们是不是该喝杯酒庆祝。” 安妮渐渐收起笑意,顿了顿,说,“记住,你从不喝酒。无论什么场合。” 黎睿意外。她是真心的为他筹谋。 “下周末有份杂志为你做专访,回去好好编一个动听的故事。” 黎睿点点头,喝光杯子里的水,把琴背起来,准备走。 “黎睿。” 安妮扬起脸看向他背后,表情一下冷凝起来,黎睿关注到她的表情,犹豫片刻,转身面向来人,“今天的合作很愉快。”他客套地欠欠身。 莫黛会过意,浅浅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两人各行各路。 一场危机化作无形。黎睿松一口气,还好没有原形毕露,否则坏了好事。 回到家。季白不在客厅,琴房也没有人,他找到厨房,季白正在里头聚精会神弄鱼子酱墨鱼面。黎睿喜欢鱼子酱的味道,却没这份能耐自己弄,做家务不是他的强项。 季白做好了一大盘的鱼子酱面,转头看见黎睿端站在厨房门外头直盯着盘子看,眼睛像熄火的煤一样,收敛的,如果摸上去肯定会被烫伤。季白忍不住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睿不说话,两只手伸出来,摊开。季白把盘子递过去,黎睿双手托住盘底忽然飞快地吻了吻季白的鼻子,完全是惯性的调情手段,出自本能,管也管不住。 季白当然看得出来,他并不觉得受用,反而有点恼,难为他作出一副为情颠倒的样子。 季白放下手中的物什背转身往客厅走,黎睿后面噗哧一笑,季白更加气恼,猛地回过头,黎睿正端着盘子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撞个满怀,黎睿忙不迭护住盘子。 季白煞不住笑了,“何必搞得这么寒酸。” 黎睿看着他,先没出声,过一会儿,忽然很愤慨地说,“那是因为你没挨过饿,你没试过为了吃饱肚子陈年累月看人脸色,你不知道。” 人穷志短。 季白一时说不上话。两个人都默然。 良久,他挨近一些,伸过一条手臂兜住黎睿的脖子,黎睿的脸挨着他的脸,喘息相闻。氛围有些微妙,叫人六神无主。 黎睿皱起眉头,一面腾出手揽住季白的肩膀,“你不嫌肉麻?”他是不惯示弱的。说完又觉做作,先笑了。大抵人在饥饿的时候特别容易催生感动。 季白也笑了。他对自己下意识的行为也似懂非懂的,或者说是不认,不敢,因为负担不起。 11. 到了夏末,季白变得出奇的忙。他一下子得了许多演出的邀请。亚洲青年交响乐团与他合作,一同在波士顿乔顿音乐厅连演了三个晚上,接着他又应邀赶往林肯中心,参与一场慈善音乐会。来来去去混掉了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黎睿却有无限的闲暇,只偶尔在一些小型的私人聚会中充当嘉宾。他深知这类表演的底蕴,席上听他演奏的贵客,他们谁也不真正瞧得起音乐家,不过是在烟笼酒熏下变得荒唐而又大度了。 演出完还很早,黎睿回去重新换了一件宽松的的棉布上衣出门去酒吧街。 这条街通常有股子稀湿的,蓊郁的人气。黎睿去的酒吧在一整面的墙壁上嵌着一缸热带鱼,他最近常常去看它们,坐在高脚凳上把脸贴在玻璃缸前朝它们吹口哨。 季白每当这个时间都会给他打一个电话,问候一句。他们越来越像一对推心置腹的恋人,虽然每回想讲几句适当的对白,总感到非常困难。 旁边有人喝醉了,正火腾腾对人开玩笑。 “今天过得好吗。”电话里的声音被掩盖住,听不真切。 黎睿坐直身体。他停顿了一下,“不是太好。”他笑。看到一个女孩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卷曲的长发浓得不可收拾,乱蓬蓬披着,身上那件暗紫调的雪纺裙子将她的眉眼衬得很妖娆。她也在偏着头打量他,打个哈欠,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灯低低摇晃着,如应如拒,黎睿被这低垂的灯盏照得眩晕。 电话那头沉寂了很久。 “我明天就回来了。”季白说道。 “我在家等你。”黎睿挂断电话,上前牵起她的手。潮湿的手心,有种使人不快的肮脏感。但他没有过多的计较。 季白挂了电话,仍意志坚强坐着没动,从窗玻璃外透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他只管拼命地在记忆里挖掘线索,想了很久,想起来的是黎睿贴近他的气息。算了,要跟他一起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黎睿醒得很晚,旅馆房间只剩他一个人,女孩大约早走了。幸亏彼此都很上路。他自嘲的笑一笑,起身冲了个澡,套好衣服。外头雨不紧不慢下着,浓得落不下来似的,几乎是秋天了,傍晚已经很凉。他躲进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沿街往回走。 隔天,季白就回来了。 由于飞机延误,季白到家已经是凌晨。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屋里一室的壁灯全开了。季白向卧室里走,里面冷气调得很大,黎睿蜷在了床的一侧,被子快掉到地。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黎睿似乎睡得很好。季白侧身躺到他身边,给他掖好被子,这该死的灯光太缠绵了,使他的举止就像一个忠诚的情郎。但黎睿不肯领情,老是想掀开,季白索性把他移在自己的手臂上,环抱住。黎睿醒了过来,想睁开眼睛,季白却用手遮住他,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很想你。”说完把手放开,又紧紧抱着他。黎睿侧过脸,两人眼光遇到一起,季白以为他想说什么,但是黎睿的眼睛又落了别处,依照原样轻佻地笑起来,不过反应也是不大对劲,忽然,就翻身坐到季白身上,双腿跪起,伸出双手揽过季白的头颈,压在胸口。季白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惘惘的。 黎睿头朝后微仰着,在灯影里眼梢显得特别深而长,有一种极诱惑的情味。 季白借这个理由把他拼了命的搂紧。 身体下压着衣服,来不及抽走,两个人一直手缠着手,季白把头俯下去亲吻黎睿的大腿内侧和膝盖窝,头一回,做爱之前的亲吻这样不急不躁,舒缓而长久。黎睿的欲望明显高涨起来,他把头放在季白肩膀上,嘴唇轻轻贴擦着他的脖子,抬高身体,双腿夹紧他的腰,季白一点一点进到他体内,黎睿极力紧贴着他,两人的身体仿佛要嵌在对方身上。 黎睿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是那种能让人意乱情迷的气味,季白越发迷惑了,不知是体温过高,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特别快,仿佛越是不要有情,越是深陷其中。不断加剧的快感一股股微微弹跳着逆向上流,沿着腿部的经脉涌向腹部,撩拨他全身。 “黎睿。”他禁不住低低唤着。黎睿抬起脸,贴着他的嘴唇,问,“什么。”手顺着他的腹部,掠过肚脐,胡乱游走。 不知谁驾驭着谁。 原始而简单的事,渐渐错综复杂起来。 这个曲折昏热的夜。 外头雨一直没停过,怪不得天迟迟没有亮透。 早餐煮好了,季白把它们端出来,黎睿在一边帮忙,手上拿着汤勺,时不时伸进碗里舀肉末吃,季白故意用筷子挡他。 时间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嘻嘻哈哈一天过去,黄昏来临,两人一道出门,开一小时的车去郊区的大卖场买晚餐的材料。 下了一天雨,天气有点阴沉,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美丽倒也美丽。 黎睿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两只手抄在口袋里,直叫冷。季白瞥他一眼,嗤一声笑出来。他摇起窗玻璃,把手挤进黎睿的口袋握住他的一只手,黎睿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反握住他的,十指相缠。沿路的梧桐树叶子一大阵一大阵往下落,能听见簌簌的声音,跟耳鸣一样。两个人的手从头到尾交握着,没再松开。 到家不算太晚。季白将车子停到车位。公寓门口灯光雪亮,将四周的每一处细节照得清清楚楚,寂静得奇怪。 季白不由自主略一止步,好像有个人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季白疑惧扩张。黎睿跟他说话,他半句也听不见。人影恍惚朝他走近,季白同那个影恐怖地隔着一张透视的玻璃门对望,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季白踉踉跄跄往后退。 他告诉自己,这是幻觉。 再看,光是自己的一张脸映在玻璃门上,如同得病似的,缩小的,而且苍白的,他呆看了半晌。 明明是真的。陈子文回活人的世界来了。 “怎么了。”黎睿凝视他,伸手碰了一碰他的面孔,季白霍地避过。 他其实避无可避,陈子文怎么甘心放过他,他早该料到。 此刻都不敢相信事情曾经发生过。 是夏季,天气非常热,能把人的血都煮沸。 他们才高中毕业。约好一道去泳池。 陈子文不会游泳,他知道的,忽然间,出其不意,义无反顾,他把他扯落泳池中,两人在水里厮杀,他所向披靡,陈子文被他摁在水里,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如婴胎般紧缩成一团。他眼看着水自四面八方将人埋没。他要他死。他本该大方地让一让路,大家冷静摊牌,但是不。 季白浑身发抖。他急于打断自己的思潮,猛地把黎睿往里侧一拉,伸手揽紧他。雨渐渐下得大了,漂湿了方格子的人行道,雨水凝在衣服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些腻嗒嗒,感觉很肮脏。 12. 半夜了,雨还是不见停,淅淅沥沥,缠绵悱恻,在骇异的寂静中简直刺耳。 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一点光线打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暗灰色的白粉团,幽幽摇摇,看着有点悲哀。季白笔挺地躺着,心突然涨大了,挤压得透不过气来。 陈子文没有死。也许当时他体力透支,也许当时他心软了。真没用,半生没干成一件大事。 季白把头偏向一边,朝黎睿望了望,两个人靠得这样近,仿佛是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季白极力挨紧他,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究竟怎样,其实很渺茫。 这场雨一下,天气就更冷了。 这天对季白来说格外重要,他将举办个人的首场独奏音乐会,曲目由赞助商指定,统一的现代派作品,这不是他的强项,他希望可以回归到勃拉姆斯或者柴可夫斯基时期的浪漫派。以往他完全不要为这类琐事操心,不过阮沛中余怒未消,迟迟不肯同他正面交锋,甚至是有些故意的放任他自生自灭。季白很知道,阮沛中见不得黎睿,黎睿太会演戏了,看久了就跟真的差不多,他们通通不是对手。 他走近窗户,隔着窗玻璃往下看,黎睿先他一步出门了,正放快步子走着,才一会儿,已经看不见了。黎睿近日比他更加忙,安妮对黎睿的关注超出了所有人预期。谁说好皮相没有用处,简直太有用了。 季白把琴背起来,走出门,下楼开车。斜阳煌煌照着,像一个熟烂了的水果。他停好车子,心里面想着,今天晚上这种场合,阮沛中必定赏脸到场,无论如何要找机会同他和好。阮沛中几乎是十全十美的朋友,每天营营役役替他往返斡旋,他竟然为了黎睿惹他不快,太不值得了,非好好道歉不可。 季白拿着车钥匙,刚一转身,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他连忙欠身道歉。对方迟迟没作声,季白不禁把视线落在那人面孔上,登时给他认清了对方的脸,一股突然席卷上来的恐慌涌上胸腔,他脑门嗡嗡作响。“陈子文。”他喃喃道。 “你见到我好像不怎么高兴。”陈子文微微笑。本来以为此刻两人需厮杀一番,结果陈子文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同他打招呼。 季白看着他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 “我可是特地赶来看你的音乐会,晚上好好表现。”陈子文不计前嫌地拍拍他肩膀,手势中仍保有着从容的礼节,眼神却起了变化,一点鄙屑一点嘲弄,漫不经意地全掏出来。 他的态度叫季白一时理智不清,本以为需要大量冗长的对白来交代旖旎凄艳的前尘往事,结果复杂的情节嵌在简单的绚缦辰光里头,一切跌宕兴衰就这么娓娓带过去了。 生不如死,或许,死不如生。 不待季白回应,陈子文便一步一步走远了。 天几乎全黑了,空气很湿润,带起一层苍茫的薄雾,不断重叠,蔓延,褪远,当中嵌着一个溜圆的青而冷的月亮。 今夜所有人都等着他。 季白走进后台,一瞥之下就见幕侧站着阮沛中。他不得不来看他的表演。阮沛中也看见他,下颔微微一抬,算是示好。季白扬起脸笑了笑,身旁的大理石柱子闪着迫人的寒光,照见他脸上的无辜。 阮沛中既捧着他,遂不了了之。但即使捧着他,现在也是用一种鄙薄的态度。季白把琴揽进怀抱,忽然之间有点迫不及待,欲念蠢蠢欲动,被噬食似的细碎的疼,在他心上如此折腾着,半点不由人做主。 他站上台,仍然神魂无定,说不上来的,竟有一种久违的欢喜,兴奋而刺激。手中弓弦摩擦的质感令他极乐忘形,琴弦振动的频率与心跳相叠,半疯狂的,他们魂魄在各自的手上呢,谁也别想独自逃出生天,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他完了,还是受不了诱惑,前功尽废。季白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落幕后的舞台陡然小了一大圈。乐队都忙着拆谱架装箱去了。季白拣了张椅子单独坐了好一会儿。刚才真是出奇的好,他心里有数。 回到家,黎睿还没回来,他也不开灯,坐在黑暗里头。稍后便听到门轻启的声音。 “回来了。” 黎睿有些意外。“我以为你睡了。” 季白笑笑,“我在等你。饿不饿,我去做些吃的。” “我想吃面。”黎睿把琴放下,打开灯。 “海鲜番茄面好不好。” 黎睿望住他,过半晌,似笑非笑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今天的音乐会。” “一切都很顺利。”季白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起身去厨房。 他把番茄切好和进高汤煮烂,再把面条放进锅里。 今夜厮杀的残片犹在头脑中翻动,血微温而腥甜,历久不散,他有些作呕。 “再煮面就糊了。”黎睿突然从背后伸手拥抱他,把他扳转过来,在他耳边轻笑。调子是荒淫的,暖的。季白回过神,赶紧关了火。厨房太过狭小,气味一时散不出去,呼吸里都充满了面条味道。黎睿看着他,侧影迎着壁灯,此刻的微笑丝毫不带作假。季白心下轰然一声。黎睿抵着他的头在他唇边轻舔一下,这是他的惯技。反正是撇不清了,季白立刻就理直气壮吮住他的嘴唇不放。熟悉的情味让两个人很快就兴奋起来。季白退后几分,慢慢倾身蹲下。黎睿睁大眼睛看着季白的脑袋沿着他的胸慢慢往下移,尔后咬住他的裤链子一点一点拉开,再亲吻他的肚脐,一路辗转舔吮,直吻到他的鼠蹊四周。黎睿忍不住低低呻吟着,他勃起得厉害,季白知道他十分受用,却故意不肯深入,只含住他性器前端收缩口腔,用舌尖来回挑逗外缘,眼神未曾离开过,盯着他,盯着他。黎睿已是最迷糊之际,无路可逃,一味伸手抓紧他,痴缠着。季白尽量放松喉部,任他的性器插到喉咙的最深处。他一直很迷恋口交这种性行为,比起性交,口交明明更缠绵一些,情趣是熬药似地积累的,特别委婉。 面条在锅里半融了,良久良久,一切一切都混淆不清,两个人眼神中便只得了对方,面影晕淡在各自的眼里,仿佛永远褪不掉。季白伸手关了灯,室内室外的黑暗打成一片,颠颠倒倒,一路暗到尽头。 13. 隔天黎睿一大早有排练,他匆匆打理完,背着琴就出门了。 季白一夜好睡,黎睿走了好一阵子他也没起,直到有人摁响门铃。他本不愿搭理,但铃声响不懈地响着,他无奈起床去应门。 刚打开门,有个人就直接走进了房里,季白转过身,客厅酷烈的光和影使人看不很清晰,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季白不禁连连退了好几步,一时间气也透不过来,但心里面又有点迷迷糊糊的,他觉得他又走进噩梦里了。 “看来你过得很不错。”那人反复环顾室内,笑着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季白极力镇定着。 “好歹我们也是老同学,跟阮沛中要个地址上门叙旧不算太难吧。” “陈子文。” “嘘。”陈子文朝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季白不得不同他对峙。过了不知多久,整整半生。 “我主要是想给你看样东西。”陈子文似笑非笑,缓缓脱去外衣,再撩起左手的衣袖。 季白立时摒住呼吸。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在人前脱衣服,真不太习惯。”陈子文扬起眉毛笑。 季白盯牢他的手臂,不知如何,这条手臂完全被抽干净了血肉,它是萎缩的,死的,这样怪异的横陈着,使他整个看起来活像实验室里的科学怪人。 “缺氧性脑病造成的后遗症。”陈子文整整表情,认真道,“季白,你也真狠,我险些就死了。” 季白抬眼望住他。而他留给他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 “只因为我要你帮我一把。”陈子文说下去,“我到底做错什么,季白,我只不过想借你的本事攀些关系而已,学校多少人恨不得巴上这种事情,偏偏你不肯,跟教授睡一觉能有多难,其实事情做得漂亮了,大家从此都有前途,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同意,你还要为这个弄死我。”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表情渐渐的狰狞,像个图穷匕现的刺客。 “你活得这么舒服,我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子文蓦地抬起完好的一只手臂扣住他的脖子,死死抠着。 季白忘记闪避,只觉得脑子里有些细微的骚乱,然后一切的声音在耳朵边模糊起来。 陈子文说得对,他不配活得这么舒服。 季白逐渐分不清时日,好像中间的一段岁月都被抽掉了,他们得以继续演完这场你死我活的戏。 不知道谁的伤病更惨重一些。 忽然,陈子文抽回手,看他,看得很深。 他放过他了。季白有点怀疑,他不忍,也许,他心软了,还有,也许在他心底,他们仍然是有几分感情的。 也许,仍然。 他同他一样没用,干不成一件大事。 季白大口喘了几下,一边咳嗽,一边兀自笑起来。 陈子文看着他,表情错综复杂。“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运气比一般人都好。” 季白收住笑。 “我以为你得到那把好琴是因为现在水平出众。呵,你的音乐会真让人失望,跟从前比,你的技术好像没多少进步。” 季白等他讲正题。现在这种情况自然是要开口讨便宜了。 “你的水平撑不起一把好琴,别白白浪费它了,把它给我。” 不知怎么的,这话由陈子文说出来格外滑稽。 季白没忍住挂上一抹嘲弄的微笑。“好像你拿着它也没有用处。” 陈子文被他堵得紫涨了脸,“别跟我来这套,你会不清楚这把琴现在在市面上的价值。” “不行。”季白淡淡道。 “别忘了,季白,你欠我的。” 忽地耳边传来一阵热气。不知何时,陈子文贴到他身前,“你可以晚上给我答复。”他笑,“知道一间叫DK的酒吧吗,晚上的余兴节目很不错,八点半,我等你。”说完陈子文便退两步,打开门走了。 季白站了半晌,又回身看了看窗子外头,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已经待了无限长的一段时候。西落的阳光窥照在地板上,一道一道苦苦相缠,就像蜷曲着的人的指爪,真可怖。 季白慢慢挪动步子走进卧室,把琴取出来,打开琴盒不明不白看着。早料到逃不过了,他的魂在陈子文手上呢,随便一扯一抽就叫他奄奄一息。季白忽地感觉悲凉,半生过去了,仍然前无去路。他啪地盖上琴盒子。也许,事情不致于那么糟,过了今夜才算。 时间还早,酒吧没什么人,舞台中央有一名东欧血统的女歌手,她按着键盘唱改编的Kenny Rogers的歌,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覆在苍蓝色的宽袍上,使她整个看起来像油画里面的人物,十分的美丽。她的背后是巨大的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的情色片。 陈子文预先订了位子,在最靠近舞台的一个角落。 季白看了看表,约定时间早就过了。等最难熬。他又戒了烟,手脚不知如何摆放。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他望见了另一张熟悉的脸孔。太熟悉,太密切了,一个眼神,一种动作,都是他记挂着的。 季白不觉震了一震。 “黎睿。” 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喊出了这个名字。是舞台上那名女歌手。 只见黎睿愉快地朝她弯起嘴角微笑。 黎睿经过舞台走去吧台要酒,她就下了台缓缓地跟过去。看他们的样子自然是老相识。 季白眼睁睁看着,五内一片空白,空荡荡的,原来事情临到头,又是一种滋味。原来漫不经意地,他把感情全部掏出来,放进这个人身上了。 黎睿似乎觉得了,把视线对向他,季白看他不很明显地怔了怔,大抵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但很快,黎睿就将真相掩过去了,他的眼睛仿佛是不经意掠一下,并无定向,看上去是,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根本同他毫无瓜葛。 那女歌手凑近黎睿,伸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不知道说些什么有趣的故事,黎睿笑笑地把她的手抓住,握在掌心,这样热切,可叫人发挥无穷的想像。 季白一不留神笑出来。这余兴节目果然精彩,舞台不俗,角色华丽,人人都是戏子,各自站在特定的角落,灯光刚好打在他们头上,演着演着,也就不是十分清楚,这场戏究竟是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自己看。 季白冷静地结完账,不紧不慢走出去,经过黎睿时甚至没有用余光看一眼,就这么一步一步走着。本来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并不牵涉到生死,又不会造成任何定局,不过就是被黎睿戏弄了一遍,由着他,自己受点皮外伤,日子便完了。他简直不惜翻出滔滔的理由为黎睿的勾当做辩护,如此悲哀,是否荒谬,不不不,他情愿由着他,要把他从心中抹去,恐怕抹出血来,更痛。 季白没有疑团,他最明白不过。他只希望有一种寄托,宁可长期受着哄骗,可是偏偏有人逼他戳破假象,为什么要逼他,若非基于好意,便是嘲笑他低能,最无可恕。 走出酒吧,陈子文已经倚着酒吧门口的灯牌在那儿等。 “你好像没把琴带来。” 季白没作声。 “节目是不是很好看?”陈子文呵呵直笑。 季白冷静地等他笑完。 “那个人,你们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会后悔的。你需要一个专一的情人。” 季白凝视他半晌,“你一直在查黎睿?” 陈子文扬起一条眉毛,“我需要那把琴,季白。” “我说过了,不行。” “你。” “别说我欠你的,”季白打断他,“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不过付了点代价而已,很公平。” 陈子文侧侧头,真面目差点泄露出来。他忽然仰头大笑。季白听他笑得毛骨悚然。 “说得很对,”陈子文伸出完好的右臂指着他。“不如这样,我们来谈笔交易。” 14. 季白不答,掉转身就走。 陈子文追上去,“一笔交易而已,完了之后我们从此两清。季白,”陈子文顿了顿,说,“我已经算给足你面子,别不识好歹。” 季白抬眼看了看他,只不过略为犹疑一下,陈子文便看出来了,他似逮着把柄,格格地笑了起来。 已经很夜了,街上的店铺全部黑沉沉的,满眼荒凉。陈子文一直在他耳边絮絮说着,到后来,季白搞不太清楚陈子文究竟在对他讲一些什么,仿佛这份交易全然同他没有关系。他把头靠在一面墙上,盹着了似的,墙壁冷而粗糙,一副死的颜色。陈子文亲密地拍拍他肩膀,随即抽身,自顾走远了。 季白费劲的支起身体。他自嘲地想,两个人兜转了一大圈,原来仍旧是互相摆脱不了,互相利用下去。 周遭惟有一家新开的古董店,虽然上了门锁,橱窗里还是灯火辉煌,一群人聚在里头摆弄一件旧家什。季白走过去,在玻璃橱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心里一面讪笑自己琐碎,一点点小事情便放在心里头辗转,辗转,辗转的想。 再继续往前走,转个弯,很快便到家了。 借着走廊的一线流光穿过门厅,他找到一张椅子,坐下。由于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房间里窗子全部大敞四开的,空气异常寒凉,他整个人被冻得木木的。 待到黎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黎睿站在门口,影影绰绰的只看见季白的一个身形。他笑,“我以为你睡了。” 季白笑笑,“饿不饿,我去做些吃的。” “我想吃面。”他说。琴还是背着的,也没伸手去开灯。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 季白起身进厨房,打开灯,幽暗的空间霎时雪亮。他集中全副精神来做一碗好吃的鱼子酱墨鱼面。菜心焯水,香菜洋葱切成细末,加黄油,牛奶,少许冰糖热炒。真是用心良苦。 黎睿跟进来坐在餐桌前。他心里头完全是明白的,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拆穿了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面条端到桌上,光是香气已经叫人无法不软弱。黎睿管不了那么多,执起筷子一心一意把它们卷起来塞进嘴巴。 季白背对他收拾残局。这么长时间他仍然习惯不了黎睿面对食物的态度,他吃东西的样子就如市面上一般的穷酸男人。真希望他好生长进。 黎睿把面条吃干净,满足地伸个懒腰,然后他站起来从后面伸手把季白揽住了。原本是个寻常的调情动作,却使得季白的神经受了很大震动,他一瞬间勃然大怒,没有法子制止自己,拚尽全力狠狠的甩脱。黎睿被他摔得一个踉跄,撞到门板上,季白听见他嗤一声笑出来,他霍地转身,黎睿一双眼睛灼灼地注视着他,表情相当镇静。在这方面黎睿总是略胜一筹的。 季白冷眼看着他。 一切昭然若揭,再说对白,就像一部糟糕的电影,主角似白痴。 黎睿拉拉衣服,退一步,转身去客厅拣起外套,扔进卧室,又进浴室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去哪里。”季白看着他。 “出去买包烟。” “家里还有很多,我放在卧室的抽屉里了。” 黎睿没应,看他一眼,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背起琴,打开门走了。 季白这一夜睡得总不太安稳,清晨又补了一觉,黎睿没有回来,他倒是真没想过问他去哪儿,黎睿自然是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办法,他也不担心黎睿就此跟他撇清关系,毕竟他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黎睿走了一个多月,风头似乎更劲,音乐频道为他录制了一辑专访,在电视上,黎睿英俊的面貌更为显著,他偏着脸,嘴唇略微上扬,笑容里透着几分桀骜,像是对此等场面司空见惯,滑不溜手。主持人从头到尾对他极尽恭维。季白觉得再荒谬没有,忍不住大笑起来。 阮沛中算是同他彻底和好了,两人规律化的见面,聊合同,偶尔一起吃顿饭。他们从不谈及黎睿,季白心里有数,其实是因为自己那样迫切的想念,才特意要显得潦草和不在乎。 有一回,他和黎睿在一场晚宴上遇到了。 本来,那天的目的不该是黎睿而是聂上游。 那天,他到得晚,进去的时候里头已经黑压压一屋子的人,走到楼上围栏那儿,才找到一把椅子落座。 聂上游就坐在隔壁偏厅的一张沙发上,旁边围坐着几名志同道合的收藏家,季白过去时,他们正在讨论有关木器保养的一些小技巧,情态过分正经,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 季白百般无聊,偏厅一角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一瞥之间,便见一盏落地灯的旁边站着黎睿,还有那名东欧血统的女歌手正不端不正倚着他。季白离他这么近,他似乎并不知道,只管絮絮地说话,大抵因为心情太过美丽,脸上的笑百分之一百的真诚。 季白转过脸,喊他的是安妮。 “最近难得看到你。”安妮望着他,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 季白笑笑。他忍不住多看黎睿两眼,毕竟全场只有黎睿带了女伴,初来涉到,没见过世面,所以格外不识好歹。 安妮也返身向黎睿溜了一眼,然后她拉了季白的手,脸凑到他耳边。季白不知就里,只得顺她意思,一面和她拉着手,一面侧着头听她讲话,声音在旋绕,季白却什么也听不清,眼光越过她,望定黎睿,半旧的落地灯把人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令季白更看不清他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也实在太久了,偶一大意,黎睿已经正正对准他的眼睛,季白反倒是怔了怔,黎睿一双眼睛在他脸上停了半晌,又滑到从安妮脸上。 季白一动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心也动了。他勉强一笑,黎睿也向他一笑,随即迎着他走过来,老远的就伸出一只手,煞有介事说,“好久不见。” 安妮噗嗤一声,悄悄笑道,“你们慢慢叙旧。”说完便松手退开了。 季白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下去,黎睿握着他的手,很牢很牢,季白的手也热得有些汗意,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片濡湿。 季白清清喉咙,低声说,“好久不见。” 黎睿声音更低,“主要是最近你老躲着不肯出面,都说要见着你很困难。” 季白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声。 黎睿意犹未尽,身体往前探了探,轻笑道,“你以为你讨厌这种热闹场合。” 季白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笑,“这方面当然是不能跟你比。” 黎睿非常意外,顿住口,说不下去了。 “你女朋友很漂亮,不过安妮好像不大喜欢,”究竟是安妮不喜欢还是自己不喜欢,季白没分辨出来。他笑道,“得罪经纪人对你没好处。” 黎睿听了把眉毛一耸,倒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 季白已经掉过头,抽身就走。 外头空气很闷,天上黑沉沉的,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张飘动的树叶,园子给关在高墙里头,世界就这么一点大。季白抬高头,长舒了一口气。 身后忽然有人说,“这里空气也不见得好。” 季白一愣,一边转身一边脱口而出,“聂上游。” 聂上游也愣一下,才笑起来。 季白和他握了手,不经意缓缓地打量他。聂上游看起来仿佛同他记忆中的有些两样,其实他们统共才见过两三回,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记忆,可能他想得太多了,也就失了真。 聂上游端了一杯茶给他。季白捧着杯子,两眼望着茶,只是不喝进嘴里。 聂上游向他扬扬杯子,“你专程来找我?” 季白蓦然抬头,他没想这么容易被拆穿,多少话想说,担沉下去,重压在心头。 聂上游并不心急,把茶杯放到地上,人向背后一靠,将双臂绕在胸前。 季白自嘲地笑笑,形势所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需要你帮我造一把琴,一把Messiah的仿制品。”真的实行起来,也不比想像中尴尬,他冷静的,理智的说出交换条款,“报酬方面完全由你决定。” 聂上游定眼望着他,久久不应。 季白只好继续说,“这件事我只能找你,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人可以帮忙。我真的很需要这把琴。”他觉得自己这把声音灰暗而又轻飘。 聂上游凝视他,长久长久,终于说,“你应该知道,做仿制品非常麻烦,原料很难找齐,而且工艺方面我靠一个人也办不到。” “我会想办法,最主要是你肯帮忙。”季白小心地笑了一笑。 聂上游脸上不动声色,背着手走到他身前,隔一会儿,他忽然问道,“我给你的那件东西你一直带着吗?” 季白静止一刻,他摸不清这个问题到底是因为他的怪脾气,还是另有说法。 “我没取下来过。”他答。 聂上游点点头,眼色里有几分放心。“护身符一定要随身才有用,”思索了一会,他说,“下次把你的琴带来,我们再具体谈。” 他没有叫他等。他没有搞小动作,卖关子,令他难看。做人甚是上路。 季白无限感激。 既然达到目的,也不必久留,他提前走出去。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车子,季白侧身望了望,他认得是黎睿新买的车,不由得再看一眼,黎睿人就伏在方向盘上,冲他眨眨眼。季白加紧了步子向前走,黎睿开着车一路跟着。 他越躲,黎睿越是雄心壮志的撩拨。 天太晚了,风哗啦哗啦吹进衣服里,很有些寒意。 季白没回家,直接找了地方喝酒。 黎睿坐到他身边,脱掉外套搭在腿上,伸个懒腰。季白替他叫了酒,黎睿侧侧头,表示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 两人不提旧事,诚心诚意的喝。 同黎睿喝酒是一种享受,琥珀色的酒荡漾,映到他眼睛里去,像染上一圈水晕子,浸润了一片。 不多久季白酒意就上了头脸,大概克制久了,兴奋如潮涌,浩浩荡荡。他有点飘忽地进去洗手间洗一把脸,抬头却望见眼前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他不禁笑一声,对着镜中的自己狠狠掴了一掌,说道,“你要小心点。” 黎睿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小旅馆,季白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样的情趣场所。 黎睿笑道,“这里很安全,不会被人拍到。”一面说,一面就伸过手臂兜住季白的头颈。 季白已经顾不得,匆匆吮着他,两人拧在一起,差一点踩翻床脚的热水瓶。 旅馆的床太粗硬了,季白睡不惯老式的木板床,早起关节还有隐隐发麻的感觉。因为没有暖气,房间还是冷,不是整大块的挫骨的冷,却是丝丝缕缕的,缠绵的,回旋如意,简直不像人间。季白盯望着黎睿的脸,使自己放心。床档头的窗玻璃有点反光,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嘴角边上的一小块红痕倒是很扎眼,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像火烧火燎。大概昨晚被吮得狠了。 两个人在沉寂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窗台上,一会儿就沿着床头渗进床单里去,成为一个一个深刻的渍子。 “起来吧,我把窗关一下。”黎睿扫弄着季白的头发,笑道。他声音几乎是温柔的,由于不同于平常的声调,有点沙哑,需要微咳一声,清清喉咙。 两个人身体贴得那么紧,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季白顿了一顿,猛地撒开手,太奇怪,怎么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他很突兀地站起身来说道,“走了。” 黎睿不由得站住了脚,向他注视一下,仿佛有话想说。这一幅光景在季白看来特别清晰,他心里格外抗拒,可又不想多做动作,唯恐破坏这最后一幕的空气。 黎睿望着他,半晌,也没说什么,依旧若无其事去关窗户。 季白打开房门,黎睿叫住他,“雨很大,开我的车走。”说完拆下车钥匙扔给他。 季白稍稍呆一呆,“你呢。”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近。”他说。 季白拿起车钥匙转头出去。再这样继续又变成下一个危险的拖累,想着想着,不寒而栗。 季白给陈子文拨了一通电话。 季白走了十几分钟,黎睿才收拾好带上房门走出去。 外面是一片雪白的晨光,雨哗哗地下,他沿街走着,刚刚他也有些紧张,生怕泄露半点风声。心里又一念,决计不是自己入戏了,现在不够火候把话挑明了讲,要季白真是个毫无价值的寻常人,他们怎么可能有这种牵扯不清的关系?开玩笑。 走了许多路,渐渐想起来应该避雨,可鞋袜早湿透了,每走一步都像赤着脚踏进冷水里去似的。 雨不像要停的样子。 他走到莫黛那里。莫黛住着一套旧房子,屋里总是阴暗而且不清洁的,碰上下雨天,气氛更加凶险。 黎睿揿了门铃没有人应门。他转身走下楼梯,漫无目的站到人行道上,向上面望了望,她那土耳其蓝的窗帘布正鼓荡着,从房里飞出来,跟着又往里一吸,吸了进去。与此同时,里头灯灭了。 黎睿站在原地,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终于他见到她,旁边自然还有另一个人,黎睿觉得眼熟,也许是昨夜晚宴当中的一位人物。莫黛拨过头对着他,有意无意地向他笑了一笑,那笑容里没丝毫的歉意,但仿佛有种无可奈何的神气。 太诙谐了,一时间黎睿禁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附近的电影院散场,人全涌到街面上,车子一辆接着一辆,黎睿想往街边靠一靠,侧身正好见着一辆货车轰隆隆开了过来,明明大白天的,车头上两盏大灯仍白茫茫照得人眼睛发花,他发现自己躲不开,货车已经颠簸着直直踏过来。 周围本该很热闹,不明白为何此刻却沓无人声,黎睿只感觉一整片的黑,顷刻间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15. 天气不好,黄昏也只有一刹那,很快,天就全黑了,外头更加的烟雨迷离。 季白疲倦地倒在沙发上,也许因为之前太惊心动魄,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嘎嘎的响,非常骇人。他动了动身体,怎么一回事,跟中了邪似的,总没法斩钉截铁地撇开黎睿,难道彻底爱上他了?未免神经过敏得可笑。前半生没像样的爱过,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爱上了。他心里盘来盘去最后只有一句话,黎睿必须死。说到底,他最痛恨,甚至竭力从记忆里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只有这个。怪只怪黎睿一心玩弄他,或者对黎睿来说,季白这个人连一点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只有黎睿死了,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哪怕过去一百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电话没由来地响起来,季白懒得接,铃声超乎寻常的执著,隔五分钟便再响,季白烦躁地抓起听筒。 “季白先生?”那边问。 季白起疑。 那头很快把事情交代了一遍。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季白费了很大劲才明白过来。 医生的声音永远镇静,“撞击比较严重,导致颈动脉撕裂,颅内动脉血流到眼静脉,所以有可能暂时失明。恢复的几率很大,不用太担心。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进去看看他。” 季白脑海里旋风似的乱卷。医院的灯光永远微醺,走廊一带都是昏昏的沉默,季白心中不住犹疑,如果马上走,一切还来得及,他不会知道。可身体却有点像在梦魇中似的,手臂麻木,脚不点地。他木立了半晌,最后只得推门走进去。 病房不大整洁,冷清清的,好像并没有人住。黎睿的模样不见得很有危险,不过没有醒,嘴角边上的印子还没有褪淡,嘴唇抿得很紧,有点像个无聊的小孩。 季白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走到床边,坐下来。 黎睿伤得很重,好几天醒不了,偶尔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季白凑到他枕边去听,仍旧听不出实际的内容,仿佛说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语言。季白不敢追究,这令他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 等黎睿完全清醒了,是大半个月之后。季白哪里都去不了,阮沛中见过他一次就不再搭理他,应该是彻底被得罪了。安妮也来过,对于黎睿的伤表示了一些惋惜。到头来,只剩他们两个。 黎睿醒过来,眼睛的确是看不见了。 “医生说只是有点后遗症,暂时的,过阵子就好了。”季白这样告诉他。 黎睿显得太镇静,他只说,“知道了。” “安妮来过了,她叫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暂时的,又不是真瞎了。”黎睿闭起眼睛。 季白没再说话。 在医院过了两个礼拜,季白把黎睿带回家。房子一阵子不用,里头有种空关着的气味。季白先进去打开门窗通风,黎睿就在门口等。季白牵着他进厨房,准备晚饭。其实他的准备不够,黎睿的态度太安定了。 黎睿的情况必须忌口,从医生给他的饮食单子上看,能吃的统共没几样,季白蒸了一条鱼,然后弄了半碗白米饭跟南瓜拌在一起煮,黎睿吃得很开心,吃了很多。季白望住窗玻璃上印着的影像,面目模糊,仿佛无意中印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原先,他以为自己会显出纰漏,他低估了自己,他很冷静,至少皮囊看不出痕迹。 两个人就这样过下去了。黎睿的眼睛不方便,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季白怕他应付不了,几乎没有工作。目前的情境去找聂上游是不可能了,去找陈子文就更没必要,他等他自己上门。黎睿适应得不错,每一顿饭都认真对待,偶尔摸索着帮他收拾厨房,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天气好的话,会要求出去散步,他不让季白牵着,只肯勾了他的手臂并肩走。季白不敢走远,两个人在楼下转转,一小段路来回的绕。 季白暗地里数着,他们平安无事地过了62天,外头是缤纷复杂,里面关得严严的,隔绝封闭。季白甚至快相信他们被人忘记了,如此这般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 但他脱不了身,万事像湿泥一般,软的,黏稠的,甩脱不掉。 黎睿的眼睛似乎有起色,他说能微弱地看到一些影像。季白陪他去医院复查。陈子文打来电话,他们刚巧没出门,措手不及,他已经在楼下等。 季白脱不了身。 雨停过不久,到处水阴阴的,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一般。陈子文站的地方照着点太阳,身体仿佛黏黏地融化在金色的蜜糖里,光彩往来,倒比旧时更像个风度翩翩的浪子。两人隔着半截窗玻璃,陈子文仰头看住他,仿佛大家久别重逢,有点仓皇。 季白一声不响地下楼。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陈子文没再看他。 两个人一道坐进车里,闭紧车窗。这种私密的地方可以把任何事摊开来讲。多奇怪,那时陷入情网,奋不顾身,一旦反爱成恨,便是片甲不留。 “聂上游答应了吗,琴什么时候到手。” “我现在没法脱身去找他。” “你打算反悔?” “因为你答应我的事情办得太不地道了。” “下次一定不会出错。不过,他被你护在家里,很难有下一次机会。” “聂上游需要一些时间,你急什么。” 陈子文停顿片刻,哈哈大笑,“季白,我以为你终于变精明了。” 季白紧闭着嘴唇,整张面孔是静止的。陈子文忽然煞住了嘴。 季白送黎睿复查。医生报告了最新情况,听语气,他心情还算不错,对黎睿的病情表现得十分乐观。 直到走出医院,季白内心仍然有一种混乱,这段日子太好过,可惜很快完了。 广阔的马路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黎睿想散步,季白让他挽着他的手慢慢走。黎睿穿的这件衣服想必很旧了,既长又不合身,走路的时候特别动荡,季白讨厌他这一套,仿佛他真的很落魄似的,更讨厌的是穿得这么落魄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两个人男人紧密地走在一起,也许有点触目。季白觉得应该找些话题,他随口问,“你从没提过你家里人。” “我没说过吗。”黎睿停住脚步。 “你一直是一个人过?” “我妈生完我就死了,我爸一直给毒贩子当跑腿,警察抓不到大人物只好拿他充数。” 季白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答案。 “见他最后一面,他脸都被打歪了,我认不大出来,还是凭他手上的结婚戒指认的。”黎睿继续往前走,“无所谓,我对生活的要求一向不高,只是努力想过好一点。我惯了。” 季白不响。 他们两个总不能好好说话,对答永远像反唇相讥。 黎睿不再出声,脸色非常坏,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像一头野兽。 季白没注意,他没有再朝他看。即使落魄,黎睿依旧是极其好看的,季白抵挡不了。 晚上黎睿吃得很少,说是累,早早去睡了。 季白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思来想去,前面总有一堵墙挡住去路,无法通过。 快半夜了,他拨通聂上游的电话,聂上游简单约了试琴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话的必要,然后电话就挂断了。季白仍然坐着,半晌没动,也许因为太过疲累,他越发糊涂了。 躺到床上,开头以为黎睿没有关灯,以致室内晴亮,稍后,发觉是月光铺进房间,银白色的,绵延成一片,像古画一样。他以为黎睿睡熟了,又半坐起身。这时,黎睿好似漫无目的地把手伸进他臂弯里,季白被大力拽着又重新躺下,动作太急遽了,他还没十分反应过来,下意识别转面孔,黎睿望住他,很平静的样子,抬手准确无误地在他眉毛上刮一下,顺势摸了摸他的眼睛。 房间里应该寂静无声了,现在这寂静却沙沙有声似的,直灌进耳朵。壁上的钟滴塔滴塔走着,也显得特别的响。季白甚至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轻声呼吸,急促微小。 他抓住黎睿的手,像在睡梦中说话一样的吃力,“你能看见了。” 黎睿将一条手臂圈在他肩上,固执地不说话,却撞过来吻住他的嘴唇。黎睿的亲吻很烫,火焰似的乱窜,把他的胸口烫得很痛。季白用劲抱住他,满腔的话都涌上来堵住喉咙。最后也不在乎了,那些百转千折的对白都退了回去,两个人只静悄悄的接吻,肉身纠缠在一起,像拍一场古旧的浮生残梦般的无声电影。 16. 隔绝的这段时间,聂上游仿佛又病过一趟,整个人憔悴轻飘,由于两人关系崎岖,季白不好多问。 聂上游的工艺很好,木料的纹理和纤维组织同他手里的真品粗看之下完全没有差别。背板和面板的配合十分恰当,连装弦以后,琴板在弦拉力和音柱顶力下的变形他都顾及到了。季白试了一下琴,有些瑕疵难以避过,音柱对音板的压力跟真品不同,造成振动的频率不一样,这是个明显的遗憾,聂上游并不是小提琴手,他对这方面没有多余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两个人各自尴尬地站着。季白觉得琴的破绽需要再修改,心里想着,就是没有说出口。 “你觉得累可以在这里休息。”聂上游调暗了房间光线不再管他。 季白看他潜心修一件千疮百孔的灰蓝的百叶木窗,平铺在地上像一堆火焰余烬,既魅艳又荒凉。季白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他始终不懂聂上游,对他偶尔有清澄的一刹那,但立刻又被重重暗影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走到完尽,不长久就会永别了一般。 “最近好吗。”聂上游突然问。 季白一时觉得意外,踌躇一会,才答,“算不错,最近过得清闲。” “这样倒是很好。”聂上游略微顿了一顿,“如果要求和期望不多,一厢情愿不见得是件坏事情。” 季白心里重重跳了一下,仿佛心事被道破。 聂上游背着灯,季白隐约觉得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季白笨拙地望住墙面新的几幅壁画,连绵地画着河流,农舍,芭蕉树,屋小如舟,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季白以为是梦中的圣景。他答,“我明白。” 一线天光探进屋里,又是一天了。 聂上游是堂皇的避难所,出了这里他又被扔回他的世界去。 季白在暮色茫茫中赶到餐厅,他推门走进去,那玻璃门一开一关,砰的发出一声巨响,刺耳又锥心。 陈子文已经等了他半天,坐在那里,靠着椅背。 季白在他对面坐下,“你要的琴,我试过了,跟真的没有区别。” 陈子文连看都没看,坐在幽暗的一隅,面色有点不可测。 季白等他发难。 隔很久很久,他抬起脸,用轻化的语气说,“你对黎睿认真的了,舍不得我再动他。” 他要亮出底牌了。 季白没有回答。 “我想你还不至于蠢到相信黎睿跟着你完全没有目的。” “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不,”陈子文的声音很平和,“季白,黎睿是我找的,来换取你的欢心。怎么样,从各方面说他都算上乘了,而且又是情场老手,游戏规则玩得通透,不过可惜了一点,他不爱男人的,你跟他朝夕相对难道看不出来。为了讨些小便宜,居然愿意做出这种牺牲,真难为他了。”陈子文说完凝视他,想从他脸上找出漏洞。 季白料到他满腔的怨毒都结在他身上,他不直接跟他拼命便是有跟高明的套路对付他,的确,陈子文诡计多端又不失大体。 季白把话听进耳里。在陈子文面前他总算十分沉得住气,但是听了刚才的一番话,依旧呆住了,脸上的表情简直快不能受控。为了让自己更镇定些,他端起桌上的水一口气喝完了,水杯是铁灰色的,和他的一颗心一个调子。他努力让自己坐稳,这椅子又硬又凉,同样不可忍耐。 陈子文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享受地看着他苍白的紧张的脸色。 换来一大阵沉默。 现在想来,除了车祸是个意外,黎睿对他的一切都早有准备,许多过程和情节刻意而且僵硬,细心研究是可以想明白的,想明白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并因此起疑心,但是在实际当中他正如聂上游所说,一厢情愿的过,他对黎睿,最后,原来,仍旧是舍不得。情操如同小男孩,太不争气了。 陈子文终于痛快地笑出声,他眼睛闪出一种神情,是季白不愿意看见的,那是他的噩梦中陈子文最后一刻溺毙的神情,明知是一个梦,仍然恐怖万分。一定是梦,而这梦快醒了,因为已经到了饱和点。 陈子文把琴扔到他怀里,“我要一把琴来做什么,我又用不到,”说完觉得软弱,又说,“何况它太不吉利了,不论真假,放到黑市都没人敢买。”他起身凑在他耳边,放低声音,“你不如早点回去,戏还没完呢,别错过了。” 季白自顾自坐着,眼前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 他坐到餐厅打烊,时间太长久,呼吸都有点窒息,到后来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他只好出了餐厅在马路上乱走,怀抱里的琴简直奇寒彻骨,造成胸口辣辣的痛。 17. 季白走到几乎脱力,也许他下意识不肯回去,有心延挨时间。天彻底黑下来,上上下下都是冰冷的夜晚,如同深海底。 黎睿一个人万分无聊地站在楼下等他,看着他走近,眼睛里闪出几分喜悦。季白无力猜想,只觉得身心疲倦想做个了断。 “今天这么晚。”黎睿随口说完又拉住他的手,季白顺从地任他牵着。 两个人跟往日一样极为自然的躺进同一个被窝,季白伸出手臂放到黎睿脖子底下,把他拥抱在怀里,自己不知道抱得多么紧,黑暗中,黎睿的呼吸心跳都压住了他。 不知道躺了多久,天都没亮。季白在床铺上睁开眼睛,是的,黎睿不在身边。他坐起来,拿了床边的衣服套进身体。走出卧室的时候,不当心膝盖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 黎睿回过头,不及躲避,怔怔地看着季白有好几分钟。 “你认识陈子文。”他挣扎着问。最后关头他想听黎睿说说他的版本。 黎睿马上知道东窗事发了。他看着季白,忽然之间换上一种嘲弄的神气,不经意似的笑了一声,“陈子文安排我去找你,现在他叫我杀了你,再把琴拿给他。所有后路都铺好了,我后半生会很好。” 黎睿坦白。 其实黎睿拿起琴的时候,季白也就没有存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脑子里猛地空荡荡,跟深渊一样。 “很奇怪吗,我只想过好一点。”黎睿笑道。 季白没想到黎睿如此干脆,他好像没见过黎睿这样单纯的人,也许是最复杂的,所以他长期抓他不牢,摸他不透。 季白看着他。黎睿的眼睛向他笑,真正的他却仿佛在这微笑背后。季白搞不清楚黎睿这话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的。 听到这里难道不该该彻底明白。 隔有一会儿工夫,季白换了一个姿势,他非常需要把一些事情痛痛快快和他说一说,“陈子文是我的同学,我们认识差不多有十年。”他开口说话,演独角戏一般,茫然卖力,“他说过他可以爱我到死,我对他是无限度信任的,不过才一年多他就忘了何时何地说过这句话,这没什么,他随口说的蠢玩笑,怪我太相信。但是他最终的目的是要把我卖了,到头来他还想踩着我过得更好,所以我打算杀他,结果失了手……”陈子文盼着他在这最绝望的时刻把一切和盘托出,他一边叙述着,渐渐地,却冷静下来,也许他对黎睿还抱有一丝希望,他对他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真心。他略过了同陈子文商议制造车祸这一类的阴惨情节。 窗外面密集的灯火在夜色中微微闪烁,儿童在楼下玩耍游荡。这世界若无其事地照常进行着。季白痛恨这一切。 黎睿始终偏着脸,仿佛不敢看他。 时间貌似有一瞬凝固静止。 黎睿忽然大笑,“哈哈哈哈,杀尽天下负心人,你以为唱戏呢。” 季白听了这句话也不禁笑了。 两人一直对望了很久,都不相信真相似的。 黎睿摇摇摆摆地更凑近了一些,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季白已经做好准备,他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匕见。两个人如此的接近,季白有些晃神,黎睿操起刀,搁在了他喉头,紧张得仿佛永恒的这一瞬间,黎睿动了手。 也许内心深处,他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 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潮热,季白觉得脚底先有麻痹的感觉,一直随着血脉升上来,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造成颤抖。他嘴唇开始哆嗦,像任何一个濒死的人,用力要把遗言吐尽,可他不知该如何言语。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黎睿倒退一步,扔掉凶器,上头是否挂着皮肉他不管,只惘惘地站住了。 随即而来的寂静,季白只是看着他,表情很专注,被割伤的身体没有影响神智,却留下一滩深红色的鲜血,在地板上缓缓漫延开来。 黎睿怨恨自己的手抖抖索索,这细小的声音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听得人心惊肉跳的。不能叫其他人听见了,他竭力按捺着。真奇怪,他扮演了赢家,却得不回一点锥心滴血的痛快。 冷静一会儿,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把染血的布料烧至灰烬。凶案现场破绽百出,他已经再也顾不得,背起琴,冲出门去。 这晚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明亮亲切,像是墨灰的天上一个白太阳,可惜路两旁的树正一点一点地失去形状,灰绿色的落叶沉默寡欢的,与这美丽的夜晚格格不入,真遗憾。 黎睿一路奔走,路上行人不多,但他还是撞到几个肩膀,有人在斥骂,他浑然未觉。 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一位年轻小姐好心地问他,“你没事吧,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黎睿霍地惊醒。 这个时间,天已经快放亮,银紫色的朝霞布满天际,颜色艳丽得不似真的,车如流水,层层叠叠浮在湿润的晨雾中,仿佛路上行人都与他隔了层世界,只他一个人被心慌意乱的关在一个乱世。这一夜经历的映像渐渐跳跃出来,耳边隐约还听得到季白艰难的呼吸声,不依不饶,仿佛是要用尽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 在这一霎那间,他与他心灵相通,他知道季白一定没有死。 他努力想控制整个身体,无奈不由自主。 他回了头,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脚步跌跌撞撞,脑子颠颠倒倒,腾云驾雾似的。 18. 医院的灯光如同刀刺。 黎睿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愈是突突乱跳。他不知该靠近些,还是远离些。季白脖子上的红线将断未断,坠着的文殊菩萨像也完好无损。这古怪的物件季白说是为了驱凶避祸。 黎睿握住了季白从被窝里伸出的手,骨肉重圆似的。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在他最清醒的一刻,也是最拼命的一刻。良久,他把头俯得老低,无法自制地笑起来。原来连魂魄也低头了。还以为自己是久历风尘的,必定又老又辣,竟这么后怕。 天气很好,太阳光蓬勃的晃来晃去,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恍惚如同尘梦。 “我现在有多难看?”季白轻微地挪动一下头部。 “还是老样子,放心。”黎睿帮他换一个舒服些的姿势。 “阮沛中来过吗。” “来过,看我在又走了。” “应该不会再来了。” “不一定,我总有走开的时候。” 这些愚蠢的套话也忽然地震心了。 两个人互相望着,一动不动,各怀鬼胎,目光却缠绵得那么紧,隔离了种种恐怖故事,也不知道谁迷了谁的魂。然后黎睿发觉他们还握着手,但季白仿佛不觉得,虽然他的脸一半埋在被子里,黎睿可以看见他的眉眼往上扬起,知道他是在笑,大概牵动伤口,又哆嗦了一下。 “我以为你下定决心了。”季白低声说,不像是要他回应,倒像真的爱人一样睁一眼闭一眼,是等他闹疲了。 这么严重的事件,警方起初起疑,窥伺着两人的暧昧关系,大约确定并没有反常的地方,渐渐地放下警戒,季白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家也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渐渐地,黎睿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他根本没有做过任何事,没有谋杀案,连感情都没有变过,整个日新月异缤纷复杂的世界同他们没有关系。那真是可怕的。 阮沛中没有再来,自从躲着季白,索性躲得连面都不见,直接解约了。季白可以想象他的一条条路都断了,不过,这些也不见得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忘掉前尘有点勉强,不过至少可以安分守己。 双方的布置都被自己临时变计。这倒好,双方扯平,毫无亏欠。 他们手头的Messiah是假的,黎睿过很久很久才看到新闻。 聂上游成了亡命徒,而Messiah又成了一桩悬案。 “琴是假的,真的已经被聂上游换过了。他以为自己的工艺无懈可击,的确算是,唯一的遗憾的是他不是小提琴手,不能亲自感受。”季白想一笔带过。聂上游是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他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现在更加深了这个印象,那是他达不到的信仰。听见这个名字好像已经时隔多年,渺茫得很了。 黎睿先是吃惊,随即笑起来,“那不是该谢谢他,没有他,故事结局就不一样了。” 此刻的黎睿又是另外一种面貌,他把头发剪短了贴在头皮,比较喜欢接不出风头的工作,一进场,照样引人注目。 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雨势来得猛,哗哗地泼在窗台上,溅起一层白烟。黎睿被吵得睡不着,季白倒是睡熟了,紧紧抱住他,额头贴着他的脸颊,这般的难解难分。黎睿侧转头,靠近他脖子侧边,无聊地用力吮了吮那一处的皮肤,季白立刻半醒了,从喉咙底处发出一声回应,意识模糊地亲了他一下,又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黎睿忍不住往里偎了偎,他刚觉得手指冻得冰冷,季白已经拉过他的手捂在胸口,两个就着这样别扭的姿势又再睡过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