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阉伶(穿越)上——复活美杜莎
复活美杜莎  发于:2014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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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清朝末年,一个卑贱小卒的理想生活。 甲午战争与他无关;戊戌变法离他太远;八国联军进紫禁城,他瞧不见,他只是一个带着遗憾重生的小隶。 收受贿赂,改善生活;以权谋私,改善关系,在这乱世谋得一家老小“平安”,杜平安足矣! 生活中总有惊喜,爱情与友情,一个不缺。 只是,宣统完蛋了,我们去哪?! 内容标签:末世 穿越时空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平安 ┃ 配角:幸子昭,施培君,杜平复 ┃ 其它:穿越,轻松种田,攻受不定 1.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耶,非耶? 杜平安,男,三十三岁,二十一世纪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在他短暂而辉煌的人生尽头,雪白的病床前没有嘤嘤哭泣,恋眷不舍,有的却是无休无止的争吵,年轻的妻子和年迈的养父母为了他身后的亿万家财反目成仇。 杜平安,男,二十二岁,1898年冬突发杀症,一病不起,性命垂危。 躺在床上的杜平安浑身犹如被碾碎般疼痛,居高不下的燥热烧得他昏昏沉沉,耳边不再有令他烦闷的争吵,似乎有一双手正一点点驱赶浑身的燥热。混沌不清的脑子闪过无数凌乱的记忆,破败的建筑,古朴的长袍,粗长的辫子,还有那一双爬满茧子,黑乎乎,却异常温暖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平安艰难的睁开酸涩的眼睛,入眼灰白厚重的纱帐让杜平安有片刻的愣神。想坐起身,刚一昂头,一股眩晕便席卷而来,杜平安又重重的躺了下去。又过了许久,脑海中的眩晕和胸口的恶心之感才慢慢平复,杜平安轻轻扭过头,打量自己的房间。 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这里不是医院,没有雪白的床单,没有消毒水的气味,也没有令人作呕的争吵;熟悉的是,这里的确是“杜平安”的卧室,那个生活在清朝末年,一个小小贱吏出生、成长,或许也是死亡的地方。 厚重纱帐两侧,用两个铜制的大环挽住,这让杜平安无需抬头,便能瞧见房间内的布置。一只漆油褪尽的衣橱上,黑乎乎的铁锁磨得光溜,失去了棱角;靠着纸糊糊的窗户底下是一张桌子,桌旁放着两把老式的“太师椅”;地是青砖铺就的,一块一块之间,能瞧见中间绿油油的苔藓。 “呜~~~”稍一挪动身体,杜平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不知是否躺得太久,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麻木酸痛。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灰白的长褂洗得发白,穿过领口可以看到自己苍白消瘦的胸膛。抬起手,手臂瘦弱,十指纤细犹如女子,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杜平安如是想着。 缓缓靠向身后的床栏,感觉背部骨骼挤压的疼痛,杜平安知道,那个叱咤商场,奸猾如狐的杜平安死了。而活着的是生活在这个动荡年代,操着贱隶过活的杜平安。知道这一切的杜平安,没有恐惧,没有困惑,甚至没有一点点的不适,除了身体带给他“剥离”的疼痛,他似乎觉得他本该生活在这里。 “醒了?”“吱呀——”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老人:乍一看像个落魄的和尚。宽大厚重的长袍穿在佝偻的老人身上,显得臃肿颓废,光秃秃的脑门上爬满皱纹,身后一条稀疏花白的长辫凌乱的编着,一根油腻腻的麻绳从杂草一般的辫子尾端拖了下来,一直拖到膝盖下面。 老人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白海碗,走进房间,没有抬头看一眼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的儿子,瓮声瓮气的说了声,“醒了?”,就将手里的白壳海碗搁到床沿上,随后扭头转身,朝门外走去。这时候杜平安才发现,这位年龄刚过五十的老父亲苍老得令人心酸。 “……”杜平安看着老人佝偻蹒跚的背影,开口想说些感谢的话,却一下子难以张嘴。“父亲”是个威严又温暖的称呼,杜平安一直这样认为,可惜他是孤儿,没能真正体会“父爱”的博大与宽容。而“义父”,除了带给他无休止的“索取”与“打骂”外,只有病危前那一张虚伪的面容。 端起海碗,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米粥的清香,小小喝上一口,入口清甜,粘稠,唇齿留香。轻轻咽下,顺口滑溜,一下子温暖到心里。曾经病床上的杜平安是多么期待有这么一小碗清甜的小米粥,可惜直到他死,也没能尝到这味道,而如今~~~ 杜平安捧在手心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他知道小米粥的熬法,半碗小米,清洗,浸泡,大火煮,小火熬,加几粒红枣枸杞,清香中透着枣儿的甘甜,久病之人,口苦无味,肠胃娇弱,最是适合喝这样清淡又滋补的东西。 “父亲吧~~~”杜平安轻声呢喃着这个陌生的称呼,也许只有血脉相连的亲身父亲才能蹲在灶台旁慢慢的熬,慢慢的等,用心去呵护,才有这清甜的味道吧,尽管这个寄予厚望的小儿子,让他伤透了心。 老杜家传到杜金贵这一支,已经是三代单传,好不容易在他三十岁那年添了第二个儿子——杜平安,本指望这读书不错的小儿子能鲤鱼跳龙门,光耀门楣,却没想到这个寄予厚望的儿子偷了家里二石(相当于现在600斤)大米捐了个衙役,这如何不叫老父亲伤透了心!为此,老杜家已经喝了一年多的稀饭加野菜汤了,虽是小富户人家,可这二石大米几乎让这个小富家庭倾家荡产。 再说,这衙役本是低贱小隶,被世人唾弃,让家族蒙羞。凡是当职衙役,生要逐出族谱,死不得进家族祠堂,终身不可再参加科举,便是子女也失去了参加科考的资格。难怪杜金贵如此生气,但是儿毕竟是儿啊,哪有亲生父亲盼着自己儿子死的。 喝完米粥,杜平安又沉沉的睡了过去,期间他又感觉到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位苍老父亲佝偻的背影,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喔喔喔喔~~~”抑扬顿挫的鸡鸣声在这个沉寂的小山城里传得很远,一夜好眠的杜平安,感觉浑身清爽了许多。拖着依然有些冗沉的身子,打开房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风中带着甘草焚烧的味道,这让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杜平安一下子找回了童年的无忧。 杜家在这暨阳县城算得上是小富之家,家有良田两亩,贫田十一亩,母猪一头,小猪三四只,还有一头壮年小毛驴。院子不大,一口老井,一只石磨,三间瓦房,一间猪舍,这几乎是这个清末小富户家庭的全部家产。 此时天刚蒙蒙亮,杜金贵早早的去了田间头劳作,顺带着挖些下锅的野菜,再拾掇些甘草喂驴。杜平复是家里的长子,天没亮便起床忙活了起来,做些酥油饼子,大麻糕,虾饼,蟹黄小笼包,和豆腐花,一并装进笼屉里保温,再带些碗筷,挑着担,到前街去摆地摊。 “早些回来,莫要贪晚!”急忙从厨房间走出来的女人,面容姣好,乌发盘髻,一双珍珠小耳环让这个年轻的少妇更添几分娇俏。只见女人将一块白色的帕子系在杜平复的脖子上,见老实憨厚的杜平复“嘿嘿”傻乐呵,女人羞红了脸,啐了一口后,折身朝厨房间走去。 就在转身的时候,却看到大病初愈的杜平安站在门口,面上陡然一臊,朝杜平安的方向,微微螓首,欠身,低声道“小叔早~~~”说完,脚蹬三寸金莲,慌忙闪进厨房间。 “平安!你可醒了,灶上炖着鸡汤,一会儿让你嫂子端给你!快回屋,外面风大~~~”见杜平安气色好转,杜平复憨厚的脸上满是惊喜,一边关照弟弟多休息,一边挑起扁担朝院门外走去。 “早些回来!”杜平安的记忆里,他这个年仅二十五岁的哥哥人忠厚老实,不善言辞,靠在前街巷口摆地摊生活。一天虽也有十几个铜板的进项,可惜要是遇到城中地痞流氓之流,一天也就白忙活了。 “哎——,哎!”杜平复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眼高于顶,傲气十足的弟弟关心自己,一时间有些紧张,连肩膀上的担子也跟着一阵轻晃,回头见弟弟正盯着自己,杜平复“嘿嘿”傻乐,黝黑的脸上只看到一口大白牙。傻傻道,“回——回去吧~~~” “叔~~~叔~~~”杜平复的担子一消失在院门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啃葱油饼的小丫头杜敏秀,慌忙两手抱起焦糊糊的大饼就往西边厢房里跑,好像生怕身后的杜平安吃了她似地。 这也难怪五岁的小丫头不喜欢这位总是阴沉沉的叔叔,从来不给家里人好脸色,而且常常不归家,一回家,杜敏秀就得喝又苦又糙口的野菜汤,而且一喝就喝一两个月。就像这一次,杜敏秀已经吃了一年多的野菜汤了。 “呜呜呜~~~,娘娘~~~”见小姐姐丢下自己跑了,坐在椅子上只有两岁的杜敏行哇哇的哭了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时瞟一下门口站着的杜平安,见杜平安正瞧着自己,杜敏行哭得越发的厉害了,“娘~~~娘~~~,怕~~~怕——” 巨商的杜平安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因为他怕,怕小小生命的脆弱,有过一段孤儿院生活的杜平安亲历过太多“脆弱”的凋零,那时候他害怕下一个会是他自己。长大以后的杜平安明白,虽然生命是如此的顽强,可惜他再也无法承受那样的失去,所以杜平安选择做一名“铁丁”。 眼前的孩子有一颗与身体不相称的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臃肿的棉袄上满是补丁,原该是粉嫩嫩水灵灵的皮肤却有些发干发黄,小小的肚子似乎比一般同龄的孩子大很多,乍一看,像是非洲草原上深受疟疾折磨的孩童,这让杜平安的心一下子揪得很疼。 杜平安可以让一个人倾家荡产,逼得他去跳楼,却对这样天使一般纯洁的孩子心软,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杜平安就悄悄立过一份遗嘱,在他死后,所有的资产都捐给“儿童基金会”,救助那些出生就先天不全的孩子…… 此时,由于害怕,坐在椅子上的小敏行正一点点的往下蹭,眼看着孩子就有摔倒的危险,地下便是泥土夯就的地面,零星的锐石裸露在地表。 “敏——敏行~~~”杜平安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容不那么肉疼,弯腰俯身,张开双臂,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靠近椅子上脸色有些菜黄的小孩儿。而小敏行却惊恐的瞪大眼睛,在杜平安碰到自己的前一刻,便“哇——”的一声,凄惨的哭了起来。 “敏行乖,敏行不哭——”杜平安慌忙将孩子抱在手里,入手纤细颤抖的小小身躯,让杜平安心痛不已,将哭闹不止的孩子纳入自己的怀里,杜平安发现看似臃肿厚重的棉袄上却到处洞洞眼眼,破絮乱飞,农历十一月,在南方湿冷的气候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何况这个年仅两岁的幼儿。 “小叔~~~,还是我来吧~~~”女人踱着小寸步走到杜平安跟前,却不敢抬头瞧,只是低着头,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宽大的裤裙底下小小的鞋尖。 “大嫂~~~”叫一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女人“大嫂”,这让年过三十的杜平安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将手里哭闹不止的孩子交给女人,杜平安感觉手腕处一阵酸麻,没想到这具身体如此的不中用,杜平安苦笑。 “小叔!敏行还小,有些怕生——,不——不是,是有些,有些——”有些什么,女人急得面颊羞红。在接过孩子的那一刻,女人偷偷瞄了一眼这个一直不和家人亲近的小叔,却看到小叔眼中化不开的“苦涩”,善良的女人以为自己抱走敏行的行为刺痛了眼前的小叔,连忙解释。可是侄子怕叔叔,这算哪门子的解释,女人一急躁,就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事!孩子还小,我先回房间休息。”说完杜平安转身朝自己的东厢房走去,他知道,再不走,这个叫慧娘的年轻嫂子要急哭了。 怪只怪以前的杜平安不懂事,一心想出人头地,到社会上碰得脸青鼻肿回来,又自卑家事的低微,于是愤世嫉俗,处处拿家人撒气。这种人前世的杜平安见得不少,都怪自己的老子不是李刚,也不想想自己投胎就跑错了门! 2. 和衣躺在床上,内心一片平静的杜平安渐渐进入梦乡,直到听到一声声柔声呼唤“小叔,小叔~~~”杜平安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慧娘嫂子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壳海碗,站在床头旁的纱帐后面,知礼的低着头,不敢往床上瞧。 “大嫂啊~~~,几点啦?”杜平安坐起身,感觉屋外光线昏暗,还有些迷糊的杜平安随意问了一句。 “……”慧娘不理解“几点”是什么意思,稍一愣神之后,连忙将手里的海碗搁到床沿上,低声说道,“小叔,喝点鸡汤,您睡了一天了。”放下鸡汤,女人蹑手蹑脚向门外走去。 “睡了一天了?!”杜平安不敢相信自己能一觉从早上睡到傍晚,安眠药物的上瘾,让他已经很多年不能自然入眠了。没想到这次机缘巧合,不仅白捡了阳寿,连这痼疾也无药而愈了。 闻着热气腾腾的鸡汤,一天米粒未进的杜平安顿时感觉饥肠辘辘起来,端起海碗,喝了一口,香气浓郁,却毫无油腻的感觉,比那些星级酒店也不差到哪里,却多了一丝暖意,一直暖和到心里。 就在杜平安细细品味碗里的鸡汤时,只听院子里“砰!”的一声闷响后,紧跟着一连串的“噼里啪啦”的碎瓷声。 “你要去哪里——!!!咳咳咳~~~”老人气急大吼,之后便急促的咳嗽起来。 “爹!你别管我!这日子没法过了,连这次和(huo)面的面粉都是赊来的,你让我拿什么还人家——” “平复!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平复——”女人凄厉的哭嚎,其中有太多的苦楚与心痛。女人这一哭,吓得两个小娃娃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院子里一片混乱。 躺在床上的杜平安丢下碗筷,赶忙走出房门。此时已经日垂西山,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而自家院子里却一片狼藉。杜平复的笼屉倒在地上,里面仅剩不多的豆腐花、大麻糕,碗筷散落一地。上了年纪的杜金贵颓废的坐在石桌旁,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狠狠的捶着自己的胸口,急促的咳嗽,使得老人连呼吸也变得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困难。 慧娘跌倒在地,两只手苦苦抱住杜平复的腿,不让自己的男人跨出大院。而老实忠厚的杜平复此时涨红着脸,双目含泪,握住扁担的手不可遏制的一阵阵轻颤。一双儿女躲在门后面大声的哭嚎着,这一家子仿佛跌进了一个无边的黑洞之中,就像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年代,无穷的苦难,不尽的迷惘。 “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吃晚饭吧。”杜平安打发走大院外瞧热闹的左邻右舍,回头又把倒在地上的笼屉扶起,仔细捡起地上的大麻糕,连碎瓷片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走到大哥杜平复跟前,温和道,“给我吧,你这样会吓到孩子的。” 杜平复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今天有些奇怪的弟弟,顺着弟弟的目光,杜平复瞧见自己的一双儿女躲在门后,吓得哇哇大哭,一时心痛不已。丢开手里的扁担,抱着手臂,蹲了下去就“呜呜”的低声抽泣起来,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杜平安没有再劝,拿着扁担钻进厨房。厨房里一片昏暗,这让适应了灯光明亮的杜平安一时间像个瞪眼瞎一般,等适应了周围微弱跳动的烛火,杜平安才发现,与其说这里是厨房间,不如说是杂物间。 泥巴糊糊的墙体有随时坍塌的危险,黑乎乎的灶膛上分辨不清哪是灶台哪儿是锅盖,两三个灰褐色的瓷瓦缸并排堆放在地上,一块还算平整的石板上摆满了锅碗瓢盆。 刚一踏进昏暗的厨房间,杜平安就感觉到脚下的泥泞与潮湿,这让住惯别墅,踩惯地毯的杜平安感觉浑身不自在,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遇见的一种软绵绵、滑溜溜的生物——“鼻涕虫”。 打开黑乎乎的锅盖,一股热气蒸得杜平安眼睛睁不开,吹开白热气发现:绿油油的野菜汤里漂着五六个粗硬的面疙瘩,瞧着灰糊糊的面食,似乎参杂着糠壳之类的粗谷物,就是看着,杜平安都觉得喉咙发紧,这样的东西如何给孩子吃?! 可是翻遍锅碗瓢盆,除了半袋面粉和半篮子野菜外,就只剩下藏在里灶头的一只蒸熟了的老母鸡。两碗相扣,没有一点汤汁,鸡却是完整的,这让杜平安想到刚刚那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老母鸡汤。 如是杜平安铁石心肠,这一刻也不禁眼眶一热,如此自私自利的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将一家老小推入绝地,可到头来才发现,不离不弃,始终关心自己的却是“杜平安”曾经伤得最深的家人,也许这才是“家人”吧…… 把蒸熟的老母鸡骨头去除,肉切碎,拌上野荠菜,活些面团,擀平,杜平安开始忙活了起来,虽是很多年没有亲手包饺子,可这会儿做起来依然得心应手。只消片刻功夫,一颗颗薄皮大馅的饺子便新鲜出炉了。 “那只鸡——”女人怯懦的声音欲言又止。 杜平安一抬头就看见全家人都站在门口,傻傻的看着自己手里飞快成型的饺子,而且表情各不相同。年轻的慧娘拘谨中有些怯懦;杜平复傻傻的望着杜平安,仿佛在看一个第一次认识的陌生人;年老的杜金贵表情复杂,伤心有之,埋怨有之,希冀有之。 小姑娘杜敏秀偷眼瞧着那一粒粒诱人的饺子,微微起皮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只有两岁的杜敏行就直接多了,粉嘟嘟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口水沿着嘴角滑落,“咕咚”不自觉的吞了一口口水。 “咱们今天吃顿好的,大哥!来帮忙。”杜平安的这声“大哥”叫出来,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启齿,反而很亲切。 “哎——,哎~~~”杜平复傻愣愣的点着头,一双蒲扇大的手掌反复搓着,脚下却怎么也抹不开步子,人就这样傻傻的钉在了门口。 “大哥,用灶台上的鸡骨头熬些高汤,准备下饺子!”看来自己今天的行为吓到这一家老小了,没关系,杜平安想:时间可以抹平一切记忆,包括曾经的伤痛,既然自己来了,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杜平安从来就是这么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人。 “噢~~~”杜平复机械的走进厨房间舀水煮汤,这中间那双呆滞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杜平安的身上,仿佛活见鬼一般不可思议。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杜平安是个读书人,而读书人便该“君子远庖厨”,何曾见过读书人下灶台包饺子,而且似乎还包得有模有样。 “大嫂,柴禾似乎不够了~~~”眼瞅着自己的“大哥”拿着火叉子拼命往灶膛里填柴火,逼人的热浪烘得杜平复黝黑的面颊发红,柴火没了也没发现,杜平安只能让年轻的嫂子去拾掇些柴火。 可话刚说出口,杜平安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年轻的慧娘急急忙忙转身,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见女人迈着小碎步,慌忙往外跑,杜平安这时候才恍然:“三寸金莲”除了鞋子好看外,真正是吃人的封建礼教下的一种畸形癖好。 最后一个玲珑饺子在杜平安十指翻飞下成型,杜金贵看到这一切默默的转身离开,凝视老人佝偻趔趄的背影,杜平安到嘴的那一声“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还不快去拿碗筷?!晚了就没有敏秀和敏行的份了——”杜平安的逗趣,让两个孩子猛的一振奋。虽然畏惧于杜平安一贯的冷漠,可是食物的诱惑让这两个孩子不顾一切跑到石板桌前,一人捧起一只大海碗,站在呼呼冒热气的灶台前一个劲的吞口水。 可惜这只老母鸡实在是太瘦,拌了一篮子的野荠菜也只够煮这浅浅的一锅。盛起一海碗放着,便给两个孩子装满,随后招呼大哥大嫂先吃着,自己则端起海碗,朝杜金贵的房间走去。 杜金贵的卧室居中,一进门便是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客堂,穿过客堂,隐隐的杜平安听到房间内嘶哑的低语声。 “桂芬,我是没脸去底下见你啊~~~” “哎,这还是你嫁给我时戴的,这一晃,都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你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它交给平安的媳妇,可惜啊,现如今我不得不将它典当出去——”杜金贵语气哽咽,满怀伤感。 “平复赊了十斤的面粉,算算都快有十天了,一个铜板都没能拿回来,再这样下去,一家老小都要饿着肚皮过冬了~~~” “如今二弟也殁了,再加上平安这档子事,他们家是不会再接济了,至于慧娘的娘家,咱们也没脸开这个口啊,算来算去,咱们家就只剩下你这把簪子了~~~” “至于平安——,算啦,我已经老了,这两年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见面的日子不远了~~~~~~” 透过门缝,杜平安看见杜金贵坐在床沿上,一手拿着牌位,一手细细的摩挲着,那般轻柔眷恋,似乎正摸着老伴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望着杜金贵老态龙钟,泪眼婆娑的苍老样子,站在门外的杜平安也不禁一阵心酸。此时不知魂归哪里的前任“杜平安”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老父亲那颗望子成龙的心吧。 “笃笃笃——”“爹——,是我。”杜平安发自内心的一声“爹”,激荡全身的血液,一股暖流从心底里滋生,这一刻,杜平安打算做回“杜平安”,撑起这个岌岌可危,却无处不透着温馨的家。 “进——进来——”听见门外有人,杜金贵慌忙抹掉眼泪,扭过身,将牌位小心的放到了床的内侧,还仔细用一块暗红色的帕子盖上。 “吱呀——”杜平安推门走进卧室,迎面撞上杜金贵那双泛着红血丝却充满诧异的双眼,显然杜金贵没有料到敲门的居然是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小儿子杜平安。自从杜平安落榜,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单独跟自己的老父亲处过。 “爹,趁热吃吧。”杜平安将手里的碗筷递到杜金贵跟前。 “你——你自己吃吧。”面对杜平安那双温和的眼睛,杜金贵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感觉到大病初愈的儿子似乎不同于往常,那股气息,平淡、柔和,却不易让人靠近。有生之年,杜金贵只在一个人身上瞧见过这样的气息,那就是江宁知府乔麦仁,乔大老爷。 “锅里还有。”杜平安将碗筷搁到桌上,这时候杜平安才发现杜金贵手里的簪子,一只翠绿芙蓉花金叉,花蕊是金丝盘扣,样子非常紧致小巧。似乎感觉到杜平安目光的注视,杜金贵本能的缩手,将金钗掩在破旧的袖口内。 “那我先出去了。”杜平安心里叹息:这个“杜平安”果真是劣迹斑斑,偷取家里值钱的东西典当,换来的钱全部买了酒,以求一醉解千愁。最后一次,将家里仅有的口粮捐了衙役,难怪,杜金贵老人像防贼一样防着“杜平安”。 “这是——,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走出房门,杜金贵突然解释道。他怕自己藏东西的动作刺伤大病初愈的儿子,但又怕儿子固态萌生,偷钱买醉。如此复杂纠结的心理,真正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明白。”杜平安微笑着面对床沿上一脸矛盾的老父亲,温和道,“收起来吧,这是母亲留给您最后的念想。至于过冬的粮食,我会想办法。”杜平安的声音柔和却不容怀疑,仿佛天大的麻烦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 “……”杜金贵心里一个期待的声音响起:桂芬,平安真的长大了吗?他怀疑,却也不敢去怀疑,因为到了这个年岁,他以无力去努挣奇迹的发生。 3. 走进厨房,杜平安就感觉气氛的局促。破旧的八仙桌上,一边两个娃娃端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的盯着桌上剔透饱满的饺子,其中两岁的敏行只看到光秃秃瘦消的脑门,大半个身子都被桌子挡住了。 另一边上坐着杜平复夫妇,两人同样的默不作声,只是在敏行伸手偷饺子的刹那,眼神警告自己的孩子。 “大哥,大嫂,你们怎么不吃!” 见杜平安走了进来,作为大嫂的慧娘赶忙起身,为小叔子盛饭。 “我们不饿——”杜平复话刚说完,不争气的肚子便“咕噜噜”一阵雷鸣,这让对面已经五岁颇懂人世的小小姑娘杜敏秀禁不住抿嘴偷笑,而一旁的小小奶娃杜敏行睁着困惑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还是将目光执着的放在了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上。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杜平安说着执起筷子,夹了一只饺子递到敏行的嘴巴前,孩子抬头可怜巴巴的瞧着自己的父亲。 “如果大哥真的跟我见外的话,过几天等我身体好利索了,我就搬出去——”杜平安慎重其事的盯着自己这个年轻却有些木讷的大哥。 “那——那怎么行!父亲大人健在,而你又未婚娶,怎可分家单过!”在杜平复眼里,一旦“分家”,这整个家就散了。日子再苦再累,可以努力挣取,一旦家都散了,那人心便就散了。 “那就是了,既然是一家人,便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区区一顿饺子,大哥何故如此见外。”杜平复的紧张,让杜平安十分满意。 “敏行,敏秀,还不快谢谢叔叔!”好似怕自己这个做事有些冲动,今天又特别奇怪的弟弟再提“分家单过”的事情,杜平复板着脸,一副严父的样子,训斥自己的一双儿女。 “谢——谢——叔——叔——”那个半大的孩子摇着脑袋,拖长音,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杜平安按着敏行小小的脑袋,笑得很温和,这让才两岁,没有认知能力的杜敏行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叔叔”。得到父亲的首肯,两个娃娃开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个饺子塞一口,来不及咽下,在塞下一个,塞得整个腮帮子鼓鼓的。 “小叔。”慧娘嫂子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杜平安跟前,随后微微颔首,告罪一声,便钻进自己的卧房,再也没出来。 “大哥,趁热吃吧。”杜平安将自己热气腾腾的碗推向杜平复,自己则端起杜平复面前,已经凉掉的饺子,大口的吃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年代没有农药污染的缘故,杜平安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平安,其实——,大哥不怪你。”杜平复握着筷子的手一阵迟疑,最后轻轻的说了一句。 “嗯?!”杜平安抬起头,困惑的拧着眉毛,等待自己大哥接下来的话。 “大哥虽没读过几天书,却也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二叔是个举子,直到死也还是个滞业待召的举子,空一个头衔而已。虽衙役不招人待见,可是他们却能在这暨阳城里横着走!大哥是个粗人,不懂这个世界是咋的了,但是大哥知道,这个长不了了~~~”杜平复挑起自己身后乌黑的长辫子,压低嗓门说道。 一叶知秋,往往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才瞧得最真切。杜平安没有想到自己这位看似木讷的大哥却一点也不愚笨,反而很务实。这在当下,满国人都自负“天朝上国”的臆想中,实属异类。 “却是也不该不问自取~~~”无论如何,“杜平安”是自私的,这个毋庸置疑。杜平安觉得这样的人死去,对于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家庭而言,也并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哎!不说这些!从今往后,大哥也算是朝中有人了!”杜平复长叹一声,随后开始蒙着头吃饺子,憨厚的脸上,表情却异常复杂。杜平安知道,杜平复在为明天一天的生意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一顿晚饭在大哥心事重重,两个娃娃满足的打饱嗝的状态下,匆匆结束。 回到自己的卧室,杜平安感觉浑身的酸麻感消失了,身体轻松了不少,连精神头都跟着活跃起来。打开房间里唯一的衣柜,除了几件洗得起毛球的长袍外,一身崭新的衙役班服最是显眼。 “看来明天得去衙门报道了。”杜平安将衣柜里的衙役班服取出,放在桌上,随后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墙角蝈蝈的叫声,望着窗外一弯月牙儿,杜平安开始搜刮脑海中零星的记忆碎片。 暨阳县城只是江南一座小城,虽有江南的婉约柔辞,却也有北方特有的彪悍忠义,所以暨阳人酷爱芙蓉。芙蓉花娇美,却风霜独傲枝头。 现任知县陈水恒科举出身,最是喜好附庸风雅,也因为朝中无人的缘故,这县衙知府的位置一坐便坐了十多年。为了调离岗位,往富庶的南方再调一调,陈水恒知县没在“破案缉凶”“民生民机”上少下工夫,所以杜平安对此人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好大喜功”。 捕役李天霸是陈水恒的小舅子,此人鲁莽、残酷、却又贪财,仗着姐夫的面子在这暨阳县城算是坐稳了第二把交椅,也是杜平安这个禁卒的直接上司。至于其他人,因为“杜平安”一天班也没上过,便被这个杜平安鹊巢鸠占,所以一切人际关系都是空白。 “唔!算啦,兵来将挡吧~~~”杜平安揉了揉鼻梁骨,掀过身旁的被子,开始酝酿睡意。在这年代,晚上除了和老婆玩些少儿不宜的游戏,似乎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干了。 天刚么么亮,杜平安便被院子里猪拱墙的声音吵醒了。穿上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衙役班服,戴上红缨尖顶的凉帽,杜平安便推门走出房门。 农历十一月的早晨,天气异常酷冷,此时杜金贵正将野菜拌着糠壳的猪饲料一勺勺的舀给猪圈里的母猪吃。见到杜平安一身崭新的衙役班服走出来,杜金贵陡然脸色一青,“哼”的一声,丢下手里的大木勺,怒气冲冲的走进房间,“砰”的一声狠狠甩上房门。 “二弟——”听到响声,杜平复赶忙从厨房里钻出来,手里正拿着装面粉的口袋,此时口袋瘪瘪的,连一口的面粉也刮不出来。 “大哥,把笼屉修修,明天再上工吧,面粉的事,我来想办法。”杜平安说完,正大光明的走出院子,那步伐从容,表情温和的仿佛是县令大老爷走马上任一般,看得一旁的杜平复顿时傻眼了。心里祈祷:但愿不要碰上堂弟杜平义那一家子才好啊。 果然,走出大院的杜平安就感觉到门缝后一双双鄙视又好奇的目光。于别人的揣度与眼光,杜平安一向不甚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自己的目标和方向,这也是杜平安能从一个小小的推销员挣下亿万身价的原因。 暨阳县城的府衙就在城中心最热闹的街头,距离杜平安的家,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只消片刻功夫,杜平安就瞧见一座青石砖建造的高门大院,门口两只啸狮朝南,一口喊冤鼓正中府衙的大门,门上“暨阳府衙”四个金体溜边的大字威严苍劲,两排六个衙役轮班站岗。尚未走近府衙的大门,杜平安倒是感觉到几分官威赫赫。 “哟~~~,这不是杜大才子嘛~~~”就在杜平安思考着要不要跨进这幢森严的“办公大楼”时,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尖细的公鸭嗓子。 杜平安扭头看到一个身材消瘦如麻杆,脸色苍白如僵尸,脑门锃亮如锅底的年轻人,此时年轻人一身雪白的长袍加短褂,一顶秀才帽,摇着一把桃花扇,表情猥琐,摇摇晃晃的就朝杜平安走来。 “听说杜大才子病的不轻,一只脚都踩到了奈何桥上。嘚嘚~~~,谣言果然止于智者,这不,活得好好的哟。”妖么样的粉头年轻人摇着桃花扇,人尚未靠近,杜平安就闻到一股子腻歪歪的香气,相当刺鼻。 “我当是谁,原来是阿泰家的小少爷,不知公子打从哪位窑姐儿的床上下来啊~~~”杜平安像是见到自己的老朋友,打招呼的语气随意,却也平淡。这反倒让阿泰隆有些不适应,桃花折扇“哗”的一收,抵着自己脑门道,“我没发烧吧?!杜大才子也懂风花雪月,床第之乐?” “这偌大的暨阳城,谁不知道隆少一夜掷千金,出手阔绰,为人最是仗义,听说前不久刚赎回去一雏儿,金屋藏娇,隆少艳福不浅啊~~~”杜平安的一番奉承,拍得眼前油头粉面的青年一阵得意。 “杜少客气,原当杜少也是那些整日‘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做派,没成想,还挺投兄弟脾气!以后在这暨阳城有什么困难直说!”阿泰隆意气风发的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随后摇着桃花扇,迈着晃悠悠的官字步,绕开府衙的大门,朝后走去。 杜平安嘴角浅笑,也跟着往后走去。脑海中浮现出阿泰隆的部分信息:阿泰隆是满族镶黄旗人,地位尊崇,家中排行老末,因游手好闲,好色成性,与仕途科考无缘,家人便塞把些银两,在府衙内谋个正役的捕役职位。 虽有着满洲贵族身上傲慢自大的习气,却也不乏一股子江湖义气,对付这种人,杜平安是一捏一个准。绕道府衙的后门,杜平安便看到一座森严的大院,门上挂着一块漆黑烫金的匾额,正上写着“暨阳大狱”四个字。 三阶巨石铺就的阶梯,昭示着大狱的下层等级,拾阶而上,杜平安看到传说中的“班房”。桌椅板凳、水壶床铺、文房四宝、文章典籍是应有尽有,瞧着这工作环境,杜平安颇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杜少!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就在杜平安打量周围环境之时,又听到那声熟悉的公鸭嗓子。扭头一看,在面朝窗口的一张办公桌上正吊儿郎当的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高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摇着桃花扇,简直把这里当成了休闲茶馆。 “隆少!”杜平安面带微笑不慌不忙的朝阿泰隆走了过去,这让原本只抱着玩玩心态的阿泰隆不觉心中一凛。贵族出身的他,见过各色人物,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从仪态举止,阿泰隆也都能够对其身份和性格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今天他的眼睛却突然失灵了,眼前的杜平安跟之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个酒气熏天,满脸怨愤的书呆子简直判若两人。对官途兴致缺缺的阿泰隆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思考,在他看来人生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情不尽如意,借酒消愁一下总是有的,而现在站在他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杜平安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以后你就坐这个位置,我就在你旁边!”阿泰隆从桌上跳下来,走到杜平安身旁的办公桌前坐下,像只无骨的猫,懒洋洋的把整个人都缩进了太师椅里,腿翘上桌子,眯着眼睛,摇着扇子开始哼起了昆调。 还没等杜平安有所反应,从杜平安身后突然飘过一个人。此人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面色蜡黄,颧骨凸出,嘴唇丰厚,相貌极其猥琐。低着头,佝偻着背,幽灵一样从杜平安身后飘过,默默拿起桌上的一个黑漆漆的布口袋,无声无息的走到墙角里坐下。 “莫要理会他,这桌椅现在是你的了!”见杜平安盯着那人看,阿泰隆像保护自己手底下的打手一般,无所谓的说道,“他姓梁,这里的仵作,一个帮役而已。” 4. 杜平安对清朝最底层小隶的等级划分不甚清楚,只知道这衙役还分正役、帮役和白役,到跟以后的警察和城管的区别一般无二。自己初来乍到,杜平安觉得还是接受阿泰隆的拉拢比较理智,至于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像个幽灵一样的仵作,杜平安倒是有几分好奇。 “点卯了啊!”就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壮汉:声如洪钟,身材魁梧,头戴红缨凉帽,身穿衙役班服,脚蹬高帮皂靴,腰挎快刀,满脸络腮胡。就见壮汉一只手里拿着蓝皮线装本,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毛笔。 “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壮汉细长的眼睛瞄了一眼缩在太师椅里补觉的阿泰隆,快速在蓝皮线装本上勾画了一下。 “李大捕头好大的官威,什么时候跟你姐姐商量商量,让你也挪挪窝。放这么大一菩萨在我们这一点供奉也没有的小庙里头,实在屈才的紧~~~”阿泰隆斜着惺忪的睡眼也不瞧盛气凌人的李天霸,只是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话,气得李天霸粗壮的身体一阵哆嗦。 这暨阳县里的老百姓都知道,李天霸原是街尾卖猪肉的李屠户独子,只因他姐姐嫁了知县大老爷,成为陈水恒的续弦,所以水涨船高,李天霸才坐上这暨阳县的捕役。威风八面的李天霸最见不得别人说他跟了姐姐这条裙带关系,所以才能官运亨通,横行乡里。此时见阿泰隆捏自己的痛脚,如何不气! “你是新来的杜平安?!”李天霸凶相毕露,他不敢拿本地权贵阿泰隆开刀,却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到了杜平安身上。 “正是在下,拜见李大总捕头!”说着,杜平安抱拳,弓身,态度十分谦卑,只是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太过随和,少了一些尊敬。此时杜平安心里叹息:没想到这小小的狱牢之内也是是非之地,看来以后要仔细些。左右逢源,前后不得罪,坐收渔人利,那是杜平安的拿手绝技,只是颇要费一番脑细胞。 “嗯!以后做事仔细些!别跟着一些不着调的人搞得衙门乌烟瘴气!”李天霸对杜平安的恭维非常满意,但是还不忘敲打敲打,免得这个新人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敲打一番杜平安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狱。 “小人得志!”阿泰隆不耻的嘀咕了一声之后,以扇子遮面,呼呼大睡了过去。 而初来乍到的杜平安开始翻动手头的一本衙司随笔,大约是介绍衙役日常工作及注意事项的。为了以后太平的日子,杜平安逐字逐句的分析,也得亏“杜平安”文字功底不错,才使得杜平安将其中的细则熟谙于心。 这一琢磨直至晌午,其间阿泰隆睡饱后起身去最近的花红阁找相好的,拉杜平安一同去,被杜平安婉言谢绝了,他可不想过早的在脑门上贴上“阿泰隆”的标签。所幸阿泰隆此人不善诡计,也许身家身份摆在那,他根本不屑去搞那些费神的事儿。在满清,满洲人是绝对的特权阶级。 衙役中午有一顿工作补助餐,两个实心馒头,一碗咸菜汤,这还是正役的福利,帮役和白役只能自己掏腰包解决。一个正役一年的补助银两加薪水统共只有七八两银子,还不够一个中下等水平家庭一个月的花销。 如此低廉的工资,迫使这帮社会底层小隶收受贿赂,作奸犯科。所以如今衙门之内勒索敲诈之风猖獗,偌大的暨阳大牢,老老实实吃工作补助餐的就只有杜平安一人而已。 午餐过后,杜平安拿着牢狱的钥匙开始巡视大牢。班房身后,便是刑房,刑房里光线昏暗,空气潮湿,透着一股腥骚加腐臭味。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间内摆满了老虎凳、拶(zan)指、木马椅、木枷、囚笼、穿颊骨锁、烙铁、铁锤、炮烙等各类森严的刑具。光只是看着,杜平安都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监狱的外监关押着一般小偷小摸之类的轻囚徒,因为还算接近班房,所以如果天气晴朗的话,在大中午,说不定能照上一个多时辰的阳光。而再往里就是内监了,内监里暗无天日,关在里面的都是一些重刑犯,很多人没有等到刑部下达审判结果,便病死狱中了。 当然,这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有钱,不论多重的囚徒,在这里都能享受到一间净室的特殊待遇。菜可以是外面醉仙居大厨的拿手好菜,如果有需要,连花红阁最红的窑姐儿也能请到这里来逍遥一晚上。 走在外监的过道上,望着一间间铁柱格成的囚室里,除了腐烂发霉的烂稻草和破棉絮外,几乎空无一人。如果你认为暨阳的治安如此好,使得牢房里也空荡荡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真实的原因是,县衙没钱养着一大批轻囚徒。 幽暗的牢房,往里整整走了大约一百米深,杜平安才看到前面微弱的光线。此时鼻尖嗅到的腐臭味越发的浓烈,让人有窒息的危险。足有成年人手臂粗细的铁柱子,灌注铁水,牢牢的固定入地下的岩石层中,就是用现代的推土机,要想撬开地基救人,也恐非易事。 杜平安例行公事的匆匆查看,每间牢房里的情景都大致相同:腐烂发霉的稻草,一条黑乎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棉被,靠墙的一只马桶里散发着恶臭,还有一个缩在墙角,犹如死人一般麻木的囚徒。杜平安不知不觉间迈开步伐,连呆在这里多呼吸一口空气,杜平安都觉得压抑的恶心,胃部隐隐的有些难受。 然而,就在杜平安硬着头皮走到牢房的最里间时,他看到了一个例外。烂稻草虽然还是烂稻草,破棉被还是破棉被,马桶也依然散发着恶臭,但是里面住着的囚徒却不像一个囚徒,而是更像一位诗人。一位凭栏独钓,悲风伤秋,有时也会来点风花雪月的读书人。 本该是雪白的囚服上血迹早已发黑,白色变成了灰黑色,皱巴得像块抹布。然而就是这样一身破败的囚徒穿在这个人身上,却没有一丝破落的意味。只见牢中之人大约三十不到的年纪,下巴下留有短须,一头粗黑的辫子编得整整齐齐垂在身后。 此时他正一手持着书卷,一手背在身后,傲然站立在牢狱之中,微微抬头仰望,一束阳光穿过狭小的窗口,照在那人的脸上,读书人眼睛眯着,神情仿佛在海滩晒着日光浴一般的悠闲,只在紧抿的嘴角,让人看出此人的坚毅与执拗。 身处牢房,有如此心境之人,要么是装B的傻子,要么就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而杜平安凭着自己多年来察人观色的眼光,他知道此人属于后者。 “你对我很好奇?”就在杜平安停下急匆的脚步,驻足打量之时,牢狱中的男人首先发问了。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加的温和,也更加的低沉,充满磁性。当男人转过身面对杜平安的那一刻,杜平安觉得他不应该站在这里,沦为阶下囚,他应该站在满是朗朗读书声的课堂里,做为一名循循善诱的先生。 “如你见到的,我是一名囚犯,一名即将被推上断头台的囚犯。而你,也不像一个狱卒,倒有几分官人的架势。”杜平安还没有说话,眼前的男人似乎瞬间洞穿了杜平安心中所想,娓娓道来,语气是如此的平和,仿佛是空幽的山谷里缓缓流淌的清泉,让聆听之人觉得达至心灵的恬静。 “你犯的什么法?”杜平安觉得很奇怪,如此儒雅恬静之人怎会身处死监,而又是怎样一个人,能从容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呢?已然经历过一次生死的杜平安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做到他这般的从容淡定。 “国法,家法,伦法。”男人依然微笑着,只在嘴角泄露一丝丝的苦涩与惆怅,他的声音依然空谷幽兰般恬静淡然。 “哪条国法,哪条家法,哪条伦法?”杜平安不依不饶的追问,很少有人让杜平安看不懂,这反倒激起了杜平安心中仅剩无几的好奇之心。 “叛逆!忤逆!背逆!”男人对于杜平安的追问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愈发温和。 “背叛国家视为叛逆,不孝顺父母视为忤逆,不遵守夫妻承诺视为背逆,这三条罪加起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是该杀。”嘴里说着“该杀”,可杜平安的表情里却没有鄙视与恐惧,反倒愈发的感觉眼前之人“有趣”。 “所以天理昭昭,我就要快‘罪有应得’了。” “嗯!”杜平安点了点头,对于男人的自嘲不置可否。 而后,杜平安没有再说什么,抬腿朝外走去,对于一个即将奔赴黄泉的待死之人,杜平安觉得还是不要浪费太多心思在他身上为好,虽然那人相当“有趣”,奈何那是死囚,他虽是穿越之人,可也没有那神通跑去劫狱,何况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还谈不上认识。 走出牢狱,坐在班房里刚喝了口茶,喘了口气,杜平安就看见阿泰隆晃晃悠悠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杜平安在座,便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手里依然摇着那把招风的桃花扇。 “杜少,这几天有空吗?”阿泰隆问得随意,可杜平安却不敢掉以轻心。 “隆少,何事需要帮忙?在下初来乍到,各项工作尚未熟悉,只怕办砸差事,让隆少不好交代。”杜平安不好明着拒绝,可也不能不明不白接受,所以一语双机。 “不是什么大事!”似乎为了让杜平安放心,阿泰隆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道,“过两天县衙要押解一个重犯去江宁府受审,回来时再把前不久通奸案的两个主犯押解回原籍等候宣判,这暨阳离江宁,一来一回得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你知道,我刚赎回来一丫头,缠人的紧~~~”阿泰隆眯起色迷迷的眼睛,舔着舌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押解犯人可是一件苦差事,杜平安虽没干过,可前世在电视里见得不少。四大名着水浒传里也多有描述,再加上清政府的抠门,连补贴都不够自己饭钱的,还得风餐露宿,单靠脚力走到江宁,上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儿。 “隆少,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你也知道我手头紧~~~”杜平安说的是实话,现在他口袋里连一个子也没有。而且现在还没有“预支”这一说,只能自己先垫着,回头报销。估计一路上还得系着裤腰带仔细着花,超过预算,那都要算自己的。这样的苦差事,难怪阿泰隆不想去,当然就是想去,杜平安也怀疑他走不走得到江宁,恐怕半路就得过劳死。 “扑哧!你还真是个老实巴交的书愣子!”听到杜平安的解释,阿泰隆“扑哧”一声乐坏了,急扇着扇子,哭笑不得道,“这钱哪要我们自己出,自有押解的囚犯掏腰包!” 话音刚落,阿泰隆似乎想到什么,拧着细长的眉毛道,“不过,去的这趟犯人家里都死绝了,就他一人,而且还是一死囚,估计没什么油水。不过,你放心,回来押解的犯人里头有一个就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才子管月楼,到时候他家人一定会托些银两,关照关照的。” “那好吧!”见有银两可解燃眉之急,杜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好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阿泰隆高兴的捶了一拳杜平安,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荷花的钱袋递到杜平安的手里,爽快道,“这些先拿去花,以后有了好处,兄弟绝不会忘了杜少的!” 应付完阿泰隆的热情邀请,杜平安才打开钱袋,数了数,整整二十两碎银,这让杜平安心里的那块大石总算可以平稳着地了。将银两揣进怀中,见太阳已经西陲,衙门里除了几个白役打杂的,大都提前“下班”了。 5. 刚走出府衙大狱,便听到前街热闹的叫卖声。街头两侧商铺林立,行人如梭,小商贩走街串巷,异常繁忙,零星的还能见到一些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假洋鬼子,只是身后那条粗长的辫子有些不伦不类。 当身处其间的杜平安才真正感受到所谓“天朝上国”曾经的繁华与现在的破败。有钱人绸缎锦轿,前呼后拥,没钱的破布烂衫裹身,衣不蔽体。常在街铺的墙角里扎堆坐上十几二十个人,拿着扁担绳子,抽着旱烟,他们一个个黝黑精瘦,一看便是常年干苦力活的穷苦人,也叫“力巴”。再有一些便是连鞋也穿不上,拿着破碗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之中,妇女儿童,老弱病残者居多。 “先生,您需要帮忙吗?”就在杜平安打算跨进一家油粮米铺之时,蹲在墙角里的一个年轻力巴站起身,朝杜平安点头弯腰道。杜平安抬眼看了一下,年纪不大,一身的腱子肉,身材高挑,皮肤黝黑,一脸的稚气。 “你在外面稍等片刻,我需要采购一些米面粮食。”杜平安想了想,自己出趟差估计得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家里连粒米都没有。这次采购重量不轻,凭杜平安这瘦弱身板估计连提都提不起来,有个人帮忙总是必要的。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见杜平安答应,年轻的力巴激动得连连哈腰鞠躬,就差行跪拜礼了。在他的身后,一些年长的力巴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 一百斤大米、一百斤白面、一油葫芦菜籽油,乐得掌柜亲自将杜平安送出大门。统共这些花了杜平安三两八钱六分,算算这些足够一般穷苦人家一年的伙食开销。 “抬得动吗?”杜平安考虑要不要再请一个人帮忙抬,毕竟这些加起来也有两百五十多斤的重量,他还需要采购些肉类和日常用品。 “没问题!”好像害怕杜平安再请人,年轻的力巴赶忙拒绝。说着就将一百斤的麻袋扛上肩膀,扛上一袋子大米,叠上再扛一袋子面粉,手里拎着油葫芦,就这样轻轻松松站到了杜平安跟前。 “那就跟我走吧!”杜平安暗暗咋舌,什么样的粮食造就了年轻人力大无穷的稀有禀赋?! 沿着长长的街道走下来,杜平安该置办的东西全部补齐,连不急着用的东西也添置了不少。还特意拐到胭脂水粉店,买了些油脂膏和冻疮膏,江南的气候潮湿阴冷,孩子纤嫩的脸颊及手掌最容易生冻疮,另外,又给两个娃娃添置了两套棉袄,和两双鞋袜。 “小包裹还是我来拎吧。”看着眼前小巨人一样的年轻力巴,杜平安好心的想分担一部分东西。年轻力巴的上半身全都湮没在大大小小的包裹之中,只听得一声声比牛还粗的喘息声,可想而知,再强壮,他毕竟是人,不是牛。 “先生我可以的!”没想到年轻人倔强的拒绝了杜平安的好意,反而疾走几步,跑到杜平安的前面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杜平安问道。 “贱姓卢,单名一个福字,大伙儿都叫我小福子。”年轻的力巴爽快的回答道,似乎对杜平安能主动询问姓名,显得非常的高兴,脚下有些沉重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 “卢福啊~~~,不错的名字。” “呵呵~~~,我娘亲取的。听我娘亲说,我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幸亏一位游方郎中救了我的命,临走,还说我命里富贵,将来有贵人相助,能保我一生衣食无忧,所以娘亲给我取名卢福。”叫卢福的年轻力巴傻呵呵的述说着他名字的由来,言语中笃信的语气让杜平安心生好感。容易知足的人,才能体会生活的乐趣,杜平安一直这样认为。 “先生家住哪里?”说话间来到街巷的拐角处,卢福停了下来。 “就在前面——”杜平安抬手遥指,却见前方围着许多人,大家指指点点,唧唧咋咋的议论着,不时从人群中传来不堪入目的怒骂与诅咒声。走近一看,杜平安知道坏事了,因为大家围着瞧热闹的正是自家的院子。 “我家有些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杜平安说完,拔腿朝自家院子跑去。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杜平安急切的拨开瞧热闹的人群,左邻右舍见是惹事的正主回来了,纷纷退让,交头接耳的讨论的更加热闹了,脸上兴奋的表情,好似在等一场极其有趣的滑稽剧开场。 “杜金贵!你个老东西!你说我们家是招你还是惹你了,你要这么祸害我们孤儿寡母啊~~~,哇哇哇哇~~~,老爷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欺凌,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呀~~~~”站在院子里哭天抢地的是一位六十岁出头的胖妇人。胖妇人穿着宽袖大褂,长裙及地,只露出少许鞋尖在外头。 “你傻站在这哭顶什么用!瞧瞧!这就是你爹的亲大哥,你们兄妹的亲大伯,就是他们一家把我们给祸害惨了——”胖妇人拍着大腿哭嚎着,转头一看自己身旁的女儿只知道低着头,暗暗垂泪,不禁怒从心起。上前一把揪住女孩纤细的手臂,就往杜金贵跟前拖。 杜金贵气得面色铁青,浑身直打摆子,那样子像是会随时抽风过去一般。杜平复站在杜金贵跟前,急得团团转,而慧娘带着孩子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抬不起头!”杜平安拨开人群走进院子,朝着院子里正在发飙的胖妇人说道。语气平和,不失礼貌,这让周围议论的喳喳声突然消停了下来。 “平安你总算回来了!”对于杜平安的出现,杜平复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赶忙朝自己的弟弟奔去。这可让一旁气得不轻的杜金贵彻底慌神了,朝着杜平安大吼,“你回来干什么?!一个在族谱里被剔除的人,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出去——” 对于杜金贵的怒斥,杜平安心里满是感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何如此歇斯底里,原因很简单,他想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小儿子。 “放心吧,爹,我心里有数!”杜平安微笑着看了眼杜金贵,只一眼,杜金贵将到嘴边的怒斥又吞了回去。他不知道凭什么去相信杜平安,只是那样从容淡定的目光,似乎能抚平一切的焦躁与怯懦,只是单纯的直觉告诉他:他能行! “真是家门不幸,出此败类!你们居然还一味袒护——”胖妇人正是杜平安的婶子,杜金贵已故弟弟,杜金宝的结发妻子。胖妇人见杜平安站了出来,发了疯似地扯着一旁呆滞的女孩,跑到杜平安跟前,指着杜平安的脑袋,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语言之恶毒低俗,不堪入耳,就连周围瞧热闹的左邻右舍也不禁摇头低叹:堂堂一举人之发妻,居然如此泼鄙,有辱斯文呐~~~ “敏贞,我很抱歉~~~”面对眼前纤瘦抽泣的女孩,杜平安打心底里感到愧疚,虽大错不是他本人犯下,可眼下,他顶着人家皮囊活着,一切罪责也应当承担下来。女孩听到杜平安低声道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的往下流,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哀伤与茫然。 “平安哥,我不怪你,也许我该感谢你——”女孩子模棱两可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胖妇人一把拽过女孩的手臂,力气之大,让纤细的女孩一下子跌倒在地。 “敏贞!你疯了!他害你被夫家退亲,害你哥哥被人耻笑,害我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你居然还谢他!”胖妇人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女儿的脸面,开始痛斥,“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退亲,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苟活!你不知道羞耻,我还没脸见人呢~~~~” “你没事吧~~~”杜平安没有理会一旁疯癫妇人难堪的怒骂,只是走到敏贞跟前,将女孩子从地上拉起。尚未到数九寒天,女孩子却冷得整个人蜷缩着,瑟瑟发抖,就连薄薄的嘴唇也变成暗淡的青紫色。 “大嫂,麻烦你端碗热姜汤来!”杜平安扶着浑身颤抖僵硬的杜敏贞坐到椅子上,对着身后一脸恐惧的慧娘大嫂喊道。 “哎——哎~~~”慧娘紧张的折进厨房间忙活了起来,只片刻功夫,慧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出来。 “快趁热喝吧,暖暖身子。”杜平安毕竟是男人,骨子里还是保留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只是拿眼神示意一旁的大嫂,安抚被吓到的年轻女孩。 “敏贞妹子莫怕,我是你慧娘嫂子,快喝吧!”慧娘端起碗递到女孩面前,见女孩只是低着头抽泣,慧娘探手抚上女孩纤细的手掌,入手的冰凉与颤抖,让慧娘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出来。 慧娘心疼的蹲下身子,将碗放到女孩膝盖上,捧着女孩子的手放在碗边上,想以此温暖女孩子冰凉的手掌。柔声劝慰道,“莫要害怕,有什么委屈跟慧娘嫂子说说,嫂子知道,是我们家让你受苦了——”说着,慧娘的声音哽咽了,愧疚的低下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好似害人的是她自己一般。 “不,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无助的女孩子好似找到了情感的释放口,捧着碗“呜呜”的放纵的大哭起来,额头抵上慧娘的肩膀,这一刻她哭得难以自持。 “死丫头!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忍无可忍的胖妇人暴跳如雷,窜起来就想把敏贞从慧娘的肩膀上拉下来,却被杜平安硬生生的挡在了面前,再难寸进一步。 “敏贞妹妹,能跟嫂子说说吗?”慧娘轻抚女孩颤抖的背脊,柔声劝说,在他们的身后,所有瞧热闹的都默默看着这一幕。有些知情人士互相议论着,脸上无不露出惋惜之情,连看向泼辣妇人的眼神也变得鄙视起来。 “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人——”女孩紧紧抱住慧娘的脖子,像是落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浮木一般。 “好,好,好!不嫁人,不嫁人!能告诉嫂子,你不喜欢他,是吗?”慧娘耐心的抚慰着。 “我怎么喜欢他!他和爹爹一般年纪,如何喜欢!”女孩子的控诉一经出口,“哗!”引起全场大讨论,这会儿连不知情的也了解了大致情况。贪财的母亲觊觎丰厚的聘礼,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同乡的富绅。富绅年过五旬,发妻早丧,已有三房小妾,四个儿子,五个女儿。 “这如何使得!婶娘!那财主老孙家虽有财有势,但毕竟老迈,妾侍持强,续弦年幼,这以后的日子当真是水生火热——”听了女孩子的哭诉,怯懦的慧娘第一次说话分贝高了一个度,冲着胖妇人一通指责。 “这里哪轮到你说话,你不过一个私奔的贱人,也胆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当真是好不要脸——”论骂街,慧娘如何是这胖妇人的对手。只“私奔”二字,便令慧娘当场脸色一白,娇躯轻颤,差点跌坐到了地上。 “好了!你想怎么样吧?!”杜平安感觉自己有些脑仁疼,他可以对付智商160的对手,但是对这样胡搅蛮缠的,纵然是天纵奇才,恐怕也是束手无策。摊上这样的母亲,只能认栽了。这样的人跑到自己家里来闹,恐怕说到底都是为了“孔方兄”吧。 “我女儿算是毁了,儿子被人耻笑,于仕途,恐怕前途渺渺,我这一大家子,还有十几张嘴等着呢——” “直说吧,要多少?!”没等胖妇人细数完,杜平安不耐烦的打断。 “没有这个数,不算完!”胖妇人伸出胖乎乎的一只手掌,五指张开,表情狂妄自得。 “五百两?!”杜平安心想:你可真够黑的! “哗!”现场瞧热闹的再一次掀起新一轮的议论争吵。住在这附近的都不是特别有钱有势的,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二三十两。整整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可以支持一家子十几年的开销,这当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你不如去抢!”老实巴交的杜平复怒了。 “你——你——,太过分了。平安是有错,可错不至死啊!五百两!你是要把我们一家六口往死路上逼啊~~~”杜金贵老泪纵横。 6. “好!五百两,给我一年的时间!”在杜平安心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绝对算不上问题。所以他爽快的答应妇人的无理要求,完全是看在杜敏贞的面上。 “二弟!你糊涂啊!你怎么能答应她——”杜平复急得直拍大腿。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杜平安温和的眼睛望向面如死灰的老父亲,眼神鼓励:要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这个能力! “作孽哦~~~”杜金贵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颤颤巍巍走进房间,只是佝偻的背再也站不直,仿佛有座大山压在他的背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口说无凭,咱们立个字据——”胖妇人怕杜平安反悔,忙转身向院外瞧热闹的人讨要纸张。瞧热闹的只所以喜欢瞧热闹,那是因为事不关己,自然都不想掺和这档子家事,何况,还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胖妇人走到哪里,那里人群纷纷避让。 “娘!你还嫌不够丢人吗?!”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年轻人,年纪较杜平复相仿,只是长相白净,气质斯文,一看便是一位手不捻丝的读书人。只见读书人脸色通红,微微别着头,朝院中杜敏贞走去。 “哥——”“呜呜呜~~~”杜敏贞看到年轻男子,哭着飞奔过去,像个孩子般哭得凄惨。男子抱住杜敏贞的肩膀,将女孩子的脸纳入自己的怀中。在这里,女子“抛头露面”是极没有家教的,男子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妹妹的名节。 “丢人?!我们丢人,还是他们丢人,一个贱隶白狗——”胖妇人不服气,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只是较之前,气势弱了许多。 “好了!娘!咱们回去吧!”男子扶着妹妹杜敏贞拨开人群朝外走去。 “平义——,那个银子!”见儿子要走,胖妇人放不下那五百两银子,坠在老后头。 “不义之财要来何用?!”男人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胖妇人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狠拍自己的大腿,跟了上去,一边走还不忘提醒杜平安,“别忘了,你欠我们家五百两银子!” “滑稽剧看够了,大家都散场吧!”杜平安开始赶人了,瞧热闹的大多是左邻右舍,见主人家撵人,却也笑脸相迎,只好怏怏的各自回家吃晚饭了。心里大致都有些遗憾,戏是看成了,可惜戏非好戏啊~~~ “那个先生——,呼哧呼哧~~~”围观的人潮散尽,卢福那壮硕如小山一般的身形显露出来,大大小小的包裹挂满全身,灰褐色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连结实的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把东西放在院子里就可以了!”杜平安哭笑不得,这么半天,三百斤的物件都扛在身上,就是铁打的身体,恐怕也熬不住。而眼前的年轻人不仅扛了,半分没有偷懒。虽忠厚木讷,却是杜平安最欣赏的一类人。 卢福轻手轻脚将东西放到了地上,东西卸下来,杜平安才发现,卢福累得脸色有些发白,浑身湿透,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北风一吹,本就泛白的脸色顿时越发的难看起来。杜平安不免关心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好的很,呵呵呵~~~”没想到,对于杜平安的关心,卢福显得十分紧张,强打精神,腰板挺得笔直,眯着眼睛,扯着大嘴巴,笑得挺傻气。 “进屋喝杯水,缓缓,顺便换件干净的衣裳——”杜平安实在是觉得卢福累得够呛,可没等他把话说完,卢福紧张得连连后退,生怕杜平安拖他进虎穴一般。 “二弟,把工钱付了吧,小伙子也许是急着回家。”杜平复似乎看不下去了,替卢福解了围,感激得卢福一个劲的朝杜平复鞠躬作揖,直呼“大老爷”。 看着大哥杜平复哭笑不得的表情,杜平安知道自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递到卢福跟前,说道,“这是你的工钱——”谁知,话音刚落,卢福不但没有接杜平安手里的银子,反而一手推回。 “不!不!不!要不了那么多!”一两银子,一千个铜板,卢福一个月都挣不了那么多的银子。 “我认为值这么多,你就收了吧!”杜平安自然知道一两银子在这个年代的价值,只是做惯老板的杜平安对自己欣赏的“员工”,一向不吝啬奖赏。在他的公司,年终奖开出十万元的,不在少数。 “我——我,谢谢,先生!”卢福一躬到底,接过杜平安手里的银子,却让眼前铁骨一般的年轻人红了眼眶。拿着杜平安给的银两,年轻人三步一回头,走出杜家大院。 “二弟,一两银子很多啦~~~”杜平复有些心疼那一两银子,都是穷苦人,没必要充大佬。 “我知道,如果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要,一定是遇到难处了。”杜平安不敢说自己火眼金睛,可瞧人走眼的次数不多,何况像这种没有城府的年轻人。听了杜平安的解释,杜平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好奇的盯着满院子的大包小包。 “这里是些柴米油盐,还有一百斤面粉,大哥还了十斤赊来的面粉,其余的用来做生意吧。”杜平安整理着院子里的包裹,见两个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旁好奇的瞧着,于是拉过两个颇有些抗拒的孩子的手,温柔得像只大灰狼似地哄骗道,“这是敏行,这个是敏秀的!这是敏行的,这个是敏秀的,这个还是敏秀的!~~~~~”杜平安像位慈祥的圣诞老人,在给小朋友派发礼物一般,你一个,我一个,直到两个孩子手里放不下。 “二弟~~~,你这——,你哪来的这么多银两?”杜平复一把揪住杜平安的袖子,紧张的低声询问,他害怕弟弟做些作奸犯科的事情。 “放心吧大哥,这些银两不是抢来的,也不是偷来的,是我辛苦挣来的。”杜平安望着杜平复的眼睛,坚定又温和的眼神告诉杜平复,他是一个正人君子。果然,杜平复放开杜平安的袖子,开始帮忙整理,脸上的欣喜如何也掩饰不住,嘴巴里一个劲的嘀咕,“还是我家平安有本事~~~” “大哥,你先忙着,我去找爹说会儿话。”见慧娘在房间里羞涩的探头探脑,杜平安想到杜金贵走时的背影,不禁心头一酸,于是招呼大哥帮忙收拾,自己则怀揣着剩下的银两,推开杜金贵的房门。 “爹,这些银两你收着,补贴家用。”杜平安将银两放在床沿上,杜金贵瞄了一眼,铁青的脸色愈发的阴沉,冷哼一声后,瓮声瓮气的说道,“你拿走!这些银子我不稀罕!”说着,倔强的将头扭到了里屋,许是看到老伴幽晃晃的牌位,杜金贵眼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心中暗骂自己果然老了。 “爹,过两天我要走一趟江宁府,这些银两是衙门发的补贴。”杜金贵以为银两来路不正,所以拒绝接受。可一听儿子要去江宁,一下子绷直身体,一双混浊的眼睛直直盯着杜平安,紧张道,“怎么要去江宁?!” “衙门要押解一个犯人去江宁府受审,我是这次监押的衙役。”杜平安解释道。 “能不去——”话到嘴边,杜金贵卡住了,如何能不去?!慢说杜平安已经是官家的人,就算不是,拿人钱财,总得办事。更何况,这钱都花了。杜金贵叹息,将银两推向杜平安,道,“这银两你自己拿着,这一路上,山高水远的,总得有些银子傍生。” “我自留着一些,剩下的爹拿着补贴家用吧。”杜平安把银两再一次推给杜金贵,似乎想缓和分别前的愁绪,杜平安放缓语气,声调有些微的跳跃,“我买了些五花肉,敏行最是喜欢父亲做的红烧肉,这会儿正在灶台边上等着呢!” “这小巴郎,吃肉都等不及熟的!”似乎想到两岁的杜敏行张着嘴巴滴口水的样子,杜金贵轻笑出声。 只有每年除夕的晚上才能见到一丁点肉末的老杜家,这一晚像过年一样热闹,一家六口人围着缺了腿的八仙桌,真正吃了一回团圆饭。虽然老父亲心里矛盾的很,却不想在儿子杜平安出远门前给他太多的思想包袱。 也许临行在即,多喝了一小辛辣酒糟,杜平安的脑袋整整晕沉了一晚上,大清早爬起来,整个人晃悠悠的不得劲。东方刚吐鱼肚白,老父亲杜金贵便早早的下了田间劳作,大哥杜平复也到前街摆摊了。 “小叔,灶上炖着小米粥,吃了再去衙门吧。”慧娘站在西厢房的窗口,见杜平安梳洗完,便拎着衙差的顶凉帽往外走,于是急忙隔着窗花纸喊道。瓜田李下,慧娘紧守妇道,直到现在也不敢拿正眼瞧杜平安。 “不了,大嫂,大哥就在前街上,我到那里去吃!”杜平安倒是没觉得小叔子跟嫂子呆一个屋檐下有什么避讳的,只是有自己在,慧娘似乎非常的尴尬。也许是“私奔”的名声,让这位年轻的大嫂特别注重“男女大防”。 “小叔——”听到杜平安要去前街找杜平复,慧娘娇俏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不是害羞,是说不出口的难堪与艰涩。 “什么?!嫂子还有什么吩咐?”杜平安奇怪的望着窗花后半侧着的身影,脑海里浮现出前天晚上的那一幕,心里大约猜出了个八九分来。 “没——没事了!”犹豫了良久,慧娘黯然道。虽希冀杜平安能仗着衙役的身份为自己的丈夫吓跑那些地痞恶霸,可一想到那些人肮脏的话语,卑鄙的手段,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好吧,那我先走了!”几个地痞流氓,杜平安不放在心里,只是担心这些人身后的依仗,万一是个硬茬,恐怕不好收场。边想着,杜平安便走到了杜平复所在的小摊头前。 杜平复的小摊头前设了两张桌子,七八张长板凳,背靠“醉仙居”大酒楼的青砖墙,对面就是花红阁,人来人往,倒是极其繁华的地段。此时天刚亮,路上没几个行人,醉仙居做的是中午和晚上的营生,这时候,大厅里的小二们正忙活着打扫卫生。花红阁的姑娘们估计还在被窝里,零星有几个走路打飘的嫖客从里面出来。 “来碗豆腐花,多加香菜,不要香葱!”杜平安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哎!来咯——”忙活着手里活计的杜平复听到有人要吃早点,立刻吆呼了起来,语气中充满雀跃。可打开热气腾腾的笼屉,抬头一看,却是自家兄弟,憨厚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笑道,“平安,怎么是你啊!” “怎么,我就不能来!”杜平安接过杜平复手里的海碗,自己动手,加了点辣子和香油,迫不及待的舀了一汤匙。清淡,爽口,醒胃,最好不过的早点。不像以前自己吃的,淀粉太多,太黏,味道也寡淡的很。 “你慢点吃,小心烫着!”见杜平安埋着头,大口吃着自己做的早点,杜平复心里甭提有多高兴,连手里忙活的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 “再来点芝麻糕和小汤包,年轻人多吃点才壮实!”杜平复将装有芝麻糕和小汤包的瓷碟子放到杜平安桌前。杜平安连忙咽下嘴里嫩嫩的豆腐花,开玩笑的说道,“大哥,你不担心一会儿我走不动道!” “哈哈哈~~~”见杜平安一个汤包一口,狼吞虎咽的吃着,杜平复爽朗的大笑起来。 7. “咳咳咳咳~~~”蒙着头海吃的杜平安突然感觉身旁一阵阴风拂过,不觉抬头瞄了一眼,这一瞄,杜平安呛着了。 “你看你!多大的人,吃东西还这么不小心!”杜平复赶忙递给杜平安一块毛巾,随后开始招呼客人,“差爷,您今天来的可真早,还是老三样?”边说着,杜平复开始盛豆腐花,外加一块马蹄酥,两个小汤包。 “嗯!”来人穿着一身衙役班服,中间白底黑字的补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迥异于杜平安的“卒”字。只见来人自行走到桌前,拿起一双筷子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着,等早点端到面前,埋头开吃,中间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杜平安抢了座的梁仵作,名字不详,传闻是乡勇出身。 “哟!生意兴隆啊~~~”就在杜平安错愕于梁仵作幽灵般从天而降时,从花红阁晃悠悠走下来三个人,为首的长袍短褂,提着一鸟笼,表情邪肆,长脸猴腮,长相相当不招人待见。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同样的撂着腿走路,只看到白眼仁,一副“天下老子最大”的“二逼”样。 “刘——刘五爷,您早啊~~~”看到所谓的刘五爷朝这边走来,杜平复强扯着脸上的笑容,急忙上前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样子卑微到了极点。 “昨天歇业了一天,今天倒是搞出不少花样,在哪里发财了?”刘五爷走到杜平复的笼屉跟前,揭开盖顶,一股热气窜出,露出里面早点。随意捏了一只汤包放在嘴里吸了一口后,丢掉,再拿起一块芝麻糕咬了一口,又丢掉,如此反复,第一层笼屉已然见了底。 “刘五爷,您手下留情,我这一家子都指着这点生意生活,刘五爷——”杜平复佝偻着腰板,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就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满与怨愤,杜平复也不敢撒出来,胳膊拧不过大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 “回去考虑的如何?只要把你那婆娘弄到花红阁,供大爷几个逍遥一晚上,以后这醉仙居前的位置就是你的了,怎么样?”刘五爷摸着下巴下的短须,一副谗猫遇到腥气儿似地,色急的很,刘五爷身后的两个跟班也附和着发出猥琐的“嘿嘿”笑声。 “你——你~~~,你们休想!你们太欺负人了!”慧娘是杜平复的妻子,他不容许有人觊觎她的美貌,这是一个男人作为丈夫最后的尊严。更何况,慧娘当年不顾家人反对,下嫁自己,这份感情,岂容旁人诋毁! “不识好歹!兄弟们给爷砸了!”刘五爷面露狰狞,呼喝着身旁的狗腿砸摊子。 “我看谁敢!”杜平安依然坐在凳子上细嚼慢咽着,甚至还有心情细细回味这些天然无污染的绿色小点心。说话的声音虽不高,却尽显上位者的冷酷与决断。这让准备动手的刘五爷之流摸不清状况,一下子愣在当场。 “哪路神仙,报上号来!”刘五爷拱手,报上堂口暗号。江湖人那些神秘兮兮的调调,杜平安一向嗤之以鼻,毕竟武侠世界只存在书本,有谁在现实世界见过堪比导弹杀伤力的降龙十八掌?! “离开这里,立刻!”杜平安是动了真怒了,刘五爷之流对在座的梁仵作虽不恭维,却也不敢放肆,只因,他身上的衙役班服和红顶凉帽。而杜平安的习惯,衙役班服只在衙门工作时穿,上班前后,都是一身天蓝色长袍,加上杜平高瘦高的个子,白净的面皮,斯文的动作,很容易让人误会是位“白面书生”。在大清朝,不缺的就是“穷书生”。 “哟!冒出来个不怕死的穷酸,兄弟们给我揍他娘的!”见杜平安不报堂口,可见只是个“穷酸”,虽然一开始的气势,倒是吓了刘五爷一大跳,刘五爷直道是昨晚耕耘的太勤快,以至于耳朵有些幻听。 “你们——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能——”见刘五爷要对杜平安动手,憨厚的杜平复上前挡在了杜平安跟前,手里紧紧握着扁担,表情决绝,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对于杜平复的维护,刘五爷一行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坐在长凳上如老僧入定的杜平安,握了握右拳,心中叹息:“杜平安”的身体素质太差,这一拳的力量恐怕不仅伤不到对方,反而自己会骨折。想当年,杜平安可是将跆拳道练到黑带五段的“大师”,对中国咏春中的寸拳特别有研究。此时见三条疯狗蹦跶着想咬人,心中气急,动了意气,想好好教训教训这帮狗才。 随手将手里的筷子折成三段,夹在手指中间,只露出些许的毛刺在外头。乘着杜平复挥着扁担抵挡的空档,杜平安出手了。脚下动作虽有些笨拙,却是实战经验留下的套路,只掠过两道身影,便已欺到刘五爷跟前。 “啊哟!””刘五爷三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阴风过后,脸帮子剧痛,同时舌头尖上一热,一股铁锈味弥漫舌尖。杜平安的动作来得太快,在场之人除了事不关己的“梁仵作”,其他人一个也没瞧清楚。此时都有些回不神来,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吐!”刘五爷张口吐了口血水,血水中赫然多了三颗坚硬的白状物。周围渐渐围拢的人潮发出“啊!”一声惊呼,一拳打得一成年男子“满地找牙”,可见出拳时的速度跟力道不可小觑,大家望向消瘦的杜平安多了一丝敬仰。 自家知道自家的情况,这一拳下去,杜平安的整条手臂都震麻了,手指关节的骨头也“咯吱咯吱”的疼着。尖锐的竹筷同样也伤到了自己的手背,此时血淋淋的一片,大家看着都以为是刘五爷的血。 “他妈的!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见围观的人潮越来越多,横行惯了的刘五爷恼羞成怒,一脚踹开掉在脚下的鸟笼子,“嗷”的一声大吼,如饿虎扑食般,朝杜平安扑了过去。杜平安心中一凛,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集中全力攻击一点。 “这里还轮不到你撒野!”就在杜平安心焦有心无力之时,从花红阁晃晃悠悠走下来一年轻人,雪白长衫,金丝滚边,一把桃花扇,尽显风流。 “隆少,好兴致!”杜平安强忍着右臂的酸麻胀痛,对着年轻男子微微作揖,视线越过阿泰隆,看到他身后正紧跟着位姿色艳丽的女子。却不想,这女子也正瞧着杜平安,四目相对间,艳丽女子表情一滞,迅速低下头去。 “杜少的兴致也不浅啊!”阿泰隆佩服的拱了拱手,动作有些懒散。惺忪的眼神有意无意擦过刘五爷那张“血盆大口”。 “隆少爷,您吉祥!”刘五爷道了个万福,表情复杂,似有不甘,却也畏惧。 “我知道,你大半的保护费都进了李天霸的腰包。但是你也别忘了,这天下毕竟还是咱们满人的天下。在这暨阳城里头,还没谁敢给我阿泰隆脸子!我今天想办你,你觉得李天霸会为你,向我求情吗?”阿泰隆也不瞧刘五爷,只是懒散的摇着折扇,表情傲慢。 “隆少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奴才这一回吧!”阿泰隆的一句话,震得刘五爷浑身一激灵。正是凭着每月孝敬不少的银两,刘五爷才攀上李天霸的关系。可是要为了自己跟旗人闹翻,刘五爷敢拿腿肚子打赌,他绝对会是李天霸手里头一枚弃子。 “明白就好,还愣在这里是等爷请你去衙门喝茶?!”久居人上,说话自有一番威严。阿泰隆话音刚落,刘五爷捂着嘴巴,连道,“不敢!不敢!”,随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跑了,连地上“唧唧咋咋”惊叫的遛鸟也顾不上。 “杜少,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阿泰隆打着哈哈道。 “哪里,哪里,隆少维护之情,杜平安铭记于心!”杜平安起身,邀阿泰隆一齐坐下,眼神示意自己的大哥杜平复准备点早点。杜平复只机的快,连忙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加上一碟子各式小吃,样子看上去倒也不寒酸。 “杜少太过客气!”阿泰隆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满脸嘉许,也不跟杜平安客气,自顾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边吃边点头,道,“原当路边小摊头的吃食不过些上不了台面的糙物,没曾想却是一绝!玲珑,你也尝尝!”阿泰隆拉过身侧艳丽女子坐到下首,夹了只小汤包,旁若无人的递到艳丽女子的口中。 “爷~~~”女子娇嗔,声音呢喃多情。也不推拒,只是羞红脸颊,样子越发明艳动人。只见她玉指微翘,接过汤包,以绢丝帕掩面,轻咬一口,顿时,水睑瞳眸里闪过掩饰不住的惊喜,朱唇轻启,声音如铜铃般清脆,“肉香入味,汁多不腻,却是好吃。” “好吃!那就再来上十个!”见美人展颜,阿泰隆好色的个性显露无疑。 “扑哧!”美人一笑,倾国倾城,连见过世面的杜平安都觉得,此女子貌美如花,气质雍容,根本不像个出身低贱的窑姐儿。只听女人柔声嗔怪道,“爷当奴家是个吃货不成?!” “玲珑姑娘莫怪!莫怪!”阿泰隆腆着脸,好一番赔礼道歉,乘着女人娇羞不理,阿泰隆反手抓住女人芊白玉手,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一旁的杜平安见怪不怪,毕竟前世卡拉OK厅里见得不少,但是,却着实羞煞老实巴交的杜平复。杜平复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像是没瞧见这边的活春宫,只是黝黑面颊上诡异的暗红色出卖了他。 “隆少,有事,先忙吧,改天我请隆少喝酒!”杜平安了解男人的脾性,兴致所致,挡也挡不住。 “知我知,杜少也!”阿泰隆“哈哈”大笑,搂过玲珑纤细柔软的腰肢,兴冲冲朝花红阁走去。 “平安你认识阿泰隆少爷?!”直到阿泰隆走进花红阁,瞧不见人影,杜平复才鬼鬼祟祟走到杜平安跟前,低声耳语道。 “昨天刚认识,大家同在衙门里当差。”看着杜平复极力控制面部表情,既想亲近,又多少有些顾忌的样子,不觉好笑,于是戏谑道,“我叫杜平安,大哥名讳杜平复,大哥以为别人会猜不到我们俩的关系?” “什么都瞒不过你!”杜平复不好意思的摸了摸下巴下刚长出的硬胡须,表情忸怩,见杜平安正笑呵呵的瞧着自己,立马扭过头去,颇有些大哥威仪的嘱咐道,“你可不许学坏!咱爹古板着呢!”言下之意是提醒杜平安别跟着阿泰隆学着逛窑子,老爹杜金贵可不要窑姐儿当儿媳妇。 “大哥小瞧我!弟弟我的眼眶高着呢!”杜平复说笑着站起身,拿起椅子上折叠好的衙役班服和红顶凉帽,说道,“大哥,我去衙门听差了!”杜平安的嗓门很高,周围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嫉妒有之,不屑有之,好奇亦有之,心里都留了个心眼:下次吃饭可不敢赊账了! “哎!早点回家!”杜平复从没有感觉像今天这么扬眉吐气过。杜平安起身,走出老远,还能听见杜平复兴奋的乐呵,“那是我兄弟,亲兄弟!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何况是个人!” 走进班房,梁仵作已经坐在角落里,捣鼓着一副人骨架。杜平安的桌上放着一本蓝皮的折子,打开一看,原来是监押的文书,上头有知县陈水恒的批文。杜平安没细瞧,便又搁到办公桌上,拿起牢房钥匙,开始每天的巡视。 “杜捕头,外面有人找。”就在杜平安打算巡视监牢时,从外面兴冲冲走进来一年轻衙役,同样的衙役班服,胸口却无补子,这类人在衙门的监牢里占了大半,他们连帮役都算不上,只是些领着超低薪水的白役,换句话说,就是编外人员。 “我这就去!”杜平安想了想,这时候会是谁找自己呢?可刚迈出步,却被通报的小白役给拦住了,杜平安困惑的盯着眼前不足自己下巴高的年轻人。 “杜捕头,您看——,您是不是忘了点什么?”瘦猴一样的年轻人腆着脸皮,伸出右手,食指与拇指一阵捻磨,就是呆子也明白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8. “噢!是我大意了!”杜平复从袖口中掏出一串铜板,丢到年轻人手里,立刻年轻人喜笑颜开,道了个万福,才退了出去。杜平安知道,这叫“吆喝钱”,相信刚刚在外面,要找自己的人已经打赏了一回,这叫“差使钱”。难怪古人讲,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里实在是腐败,收受贿赂几乎是半公开的政府程序。 站在县衙大狱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年长老者,须发皆白,梗着脖子望天,表情愤懑;另一个是位年轻妇人,满面哀容,手里正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孩。杜平安诧异,翻遍记忆,也没有这两个人的印象,看来并非熟人。 “您二位是找我吗?”杜平安的态度温和,却不卑微,这让一脸不高兴的长者斜眼看了一下,见杜平安正瞧着自己,长者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又把头别了过去,鼻孔朝天,态度异常倨傲。 “您是杜大人吧,您莫怪,他是我公公,我们是管月楼管相公的家属。”年轻妇人锦缎裹身,绢丝盘头,精致步摇插于发髻,一看便是名门望族出身,说话低声细语,不卑不亢,极有涵养,这让眼高于顶的杜平安生出些许好感。 “大人不敢,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狱卒——”杜平安礼貌的谦让,年轻妇人水湿湿的眼睛里闪过异样的华彩,也许她没有想到卑贱又贪婪的衙役里头,居然有如此气度的人。 “哼!”一旁倨傲的老头非常不合时宜的冷哼,依然是鼻孔朝天,不搭理杜平安,似乎与衙役搭话,有辱斯文一般。 “杜捕头,这次来是想请您帮忙,一路上多多照应我家相公。他是读书人,受此酷刑,恐怕——”年轻妇人瞧着襁褓里熟睡的婴孩,眼泪止不住溢出眼眶,“啪嗒啪嗒”滴落下来,滴溅在孩子稚嫩的皮肤上。 “哼!”老者再次冷哼,年轻妇人强忍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锦囊,递到杜平安手里,哽咽的祈求道,“拜托您了,杜捕头!” “放心吧!”杜平安也不矫情,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估计得有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雇辆车从江宁府走到暨阳县恐怕也绰绰有余了,杜平安松口气,总算不需要靠两条腿走回来了。 “哼!”老者鄙视的憋着嘴,鼻孔越发的抬得高了,杜平安猜想,此刻他心里必定在骂:天下乌鸦一般黑,狗改不了吃屎之类的话。 年轻妇人见杜平安接过银两,没有喜形于色,反而一脸平静,心中不免高看杜平安。临走,抱着婴孩一鞠到底,诚恳道,“拜托您了!”说完强忍着心酸往回走,似乎还想说什么,脚下一阵踌躇。 最后,年轻妇人还是回过头来,带着哭腔道,“我家相公他是被冤枉的!”说完埋首在孩子稚嫩的胸膛里“呜呜”的低声抽泣,直听到前头老公公的“哼”声,女人才渐渐止住哭声,回家去了。 “这年头只有抓错的,没有审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泰隆来到杜平安的身后,打着呵欠,泪眼汪汪道,“你忙吧,我回去再补个觉。”说完,晃晃悠悠朝班房内室走去。杜平安将银两揣进怀中,无奈长叹,这年头连皇帝都身不由己,何况咱们小老百姓。 走进班房歇下,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捂热,李天霸走了进来,眼神阴森,直逼在座的杜平安而来。杜平安起身行礼,“大人!”没有前缀的“大人”称呼,让李天霸很是满足。 “听说你接了阿泰隆的差事,准备走江宁府这趟差?”李天霸自顾坐到杜平安的椅子上,杜平安在一侧垂手而立,不喜不怒,满脸的恭敬之色。这让李天霸脸上的戾气稍减,却依然拿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杜平安。 “是的,大人!”杜平安不动声色,心中却叫苦不已,衙门中就两大阵营,不是站在阿泰隆一队,就是站在李天霸一队,可杜平安谁都不想沾,也谁都不想站。因为不论站或不站,杜平安都有可能成为双方较量的棋子,而棋子的下场只有一个! “我希望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明白什么是本份!”李天霸话中有话,语气中渐露阴狠。本来阿泰隆这趟押解差事,是李天霸撺掇姐姐,在陈水恒知县耳朵旁吹的“枕头风”得来的差事,目的就是不让阿泰隆舒坦。如今,所有努力白费,这让睚眦必报的李天霸如何不气。 “大人体谅,小人原是不想接这趟差事,只是家贫如洗,已经断了粮食,这说话间冬天就要来了,我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办——,所以便接了阿泰隆捕头的活儿~~~”杜平安说的情真意切,连眼眶都有些发红。 “这混蛋还真会收买人心!”李天霸不忿的低咒,心中极不是滋味,谁叫自己生下来就是屠夫的儿子! “大人,这是刚刚管相公家送来打点的银两。”杜平安从怀中掏出锦囊,慎重其事的交到李天霸手中。李天霸掂了掂沉甸甸的锦囊,满意道,“你小子会做事,以后给我机灵点!”说着站起身,挎着快刀,腆着肚子往外走。 “是!是!是!大人慢走!”杜平安目送李天霸离开,摸着袖口中沉甸甸的“坚硬”,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藏得快,要不然真的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这一进一出,整整少了五十两白银,难怪有人削尖脑袋想当衙役了,贿赂来钱还真是快。 午饭抗下两个馒头后,又小打了片刻盹,听到前面擂鼓声,才从临时床铺上爬起来。大狱前一片吵吵声,走出去一看,原是瞧热闹的:这年头还有敲鸣冤鼓的着实稀奇,更稀奇的是敲鼓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李天霸的姐姐,陈水恒的老婆。坊间传言,陈知县的老婆彪悍无比,使得一手的好刀,嫡传于李大屠户的杀猪刀法,那叫看一个犀利,看来传闻属实。 “别凑那个热闹了,那只母老虎早被拉到后堂了!”敢正大光明讨论知县家事的,只有满人阿泰隆,补了一觉,阿泰隆又恢复吊儿郎当,什么也不在乎的做派。摇着桃花扇,戏谑道,“功名累人啊,想讨房妾侍都这么难。天天晚上借口公事,往泔水巷跑,也难怪家里那头寂寞的母老虎会发飙。” “申时(下午4点)已过,隆少怎么还留在衙门?”杜平安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他比不上阿泰隆有满人身份这块金字招牌,所以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等你!”阿泰隆合上折扇,凑到杜平安跟前,低声耳语,样子有些猥琐。 “等我?”杜平安浑身一激灵,不自觉的朝后避了避。 “花红阁玲珑房间摆了桌席面,我请客,就你、我,还有玲珑三人,算是为你践行了!”不容杜平安拒绝,阿泰隆摇着折扇,晃晃悠悠就出了大狱。说实话,杜平安不想去,可男人为事业,总有些应酬,杜平安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 花红阁的对面,杜平复正收拾着小摊头准备歇业回家,想着口袋里满满当当的铜板,杜平复咧了一天的嘴巴都没能合上。 “大哥!” “平安!我正等你呢,咱们回去好好庆祝一番,大哥还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钱!”杜平复说着,摇着大褂下的口袋,发出“噗噗”铜板摩擦的声响。 “呃——,大哥,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杜平安有些为难道。 “什么事?!有麻烦吗?是不是刘五爷的靠山太硬?他们找你麻烦了?!”杜平复紧张的拽着杜平安的手臂,一个劲的追问,他担心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连累了兄弟。 “不是!大哥,你听我说!”杜平安反手抓住杜平复捏成拳头的手掌,温和道,“是阿泰隆请我去喝酒,算是践行酒吧,我不好推辞~~~” “不是找麻烦的就好!”杜平复松了口气,可一听要去喝花酒,杜平复板着脸,很有那么点长兄如父的味道,严肃道,“平安!你可要把持住,咱们只是普通百姓人家,玩不起那些风花雪月的,最重要的是,邻里闲话能淹死人呐~~~”杜平复心有感触。 想那杜平复与慧娘原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两人很小的时候,两家人因为世交,订了娃娃亲,就等着慧娘十六岁下彩礼过门。可惜,慧娘家攀上京城的关系,做起了红顶商人,日子过得风风火火,俨然暨阳城里头数一数二的达官显贵。于是慧娘的爹悔婚了,像许多老套故事情节一样,慧娘顶着家族的压力,毅然决然的嫁给了杜平复。所以“私奔”一词,是小夫妻两人永远难以启齿的伤痛。 “大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杜平安有些无力。 “我不放心!”杜平复固执道,“花红阁里新来的玲珑姑娘,就已经美得那什么了,要是再来几个色艺双绝的花魁,你一个黄花郎,还不得,还不得那什么!”听了大哥杜平复“那什么”的嘀咕,杜平安心里哀鸿遍野,如何使大哥相信自己不是少年郎了,仅仅是美貌,已经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大哥,实话告诉你吧!”杜平安一本真经的盯着大哥愣愣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不喜欢裹小脚的女人!”这是杜平安心里话,穿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是美的,可是脱了鞋袜,那双被裹得畸形扭曲的脚掌,根本谈不上“美”。 “啊!”杜平复震惊的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长着一双大脚的女人,那还是女人吗?!就像上不了炕的男人,那还是男人吗?! “这下总该放心了吧!”杜平安满意的拍了拍杜平复的肩膀。直到对面的花红阁楼上阿泰隆催促,杜平复还依然沉浸在“大脚女人”带来的震惊之中。 “这,这,到哪里找大脚的女人呢?~~~”杜平复感觉问题比之前更严重了,不要小脚女人,估计在这十里八乡的,找不到一户人家的闺女是大脚的,除非那些个长着金发碧眼的夷人!只是古板的老父亲会同意杜平安娶个夷人当儿媳妇吗?那不娶夷人,难道二弟要打一辈子光棍?!杜平复烦恼的揪了揪身后乌黑粗糙的长辫子。 9. 花红阁不愧暨阳城里头最热闹的妓寮子,走进花红阁,偌大的大厅里装修奢华,中间舞池里曼妙的女人随歌起舞,迎来送往的女人们个个姿色过人,说话轻柔发嗲,欲拒还迎,是个男人,进了这里都挪不动步子。 “哟,爷是生面孔,第一次来我们花红阁?那您算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的姑娘啊,个个才貌过人,色艺双绝,特别是这伺候人的功夫——”对于“老鸨”这个古老的职业,杜平安早有耳闻。如今一见,还真如八点档的古装剧里头演的一样,胖滚滚的身材,面盆般大的肉脸上,长着一双见钱眼开的势利眼。 “我找阿泰隆!”杜平安躲过老鸨的狼爪,只觉得周围的莺莺燕燕,混合着刺鼻的胭脂水粉的味道,令杜平安的鼻子相当不舒服,痒痒的,还总想打喷嚏。 “您一定是隆少口中的杜少!您是稀客,请跟来!”老鸨摇着肥臀,将杜平安引上楼。楼上的房间清幽雅致,倒是有几分情调。尚未走进“梅雨轩”,便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咚咚如泉水滴答般清脆的琴音。 推门走进去,幽幽的安息香,清新宜人。房间不大,却绫罗绸缎装饰,到处都透着股柔情的暧昧。玲珑端坐于上,一把古琴在她手里似乎有了情,浓的化不开。在座的阿泰隆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玲珑曼妙的身体,似乎随时有可能化身成狼,飞扑上去。 阿泰隆的对面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的男人。一个,杜平安认识,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堂兄”杜平义;另外一个,面生的紧,只是眉宇之间与大嫂慧娘有三成相似。此时二人痴迷的盯着抚琴的玲珑,在看到阿泰隆色迷迷的表情时,都面露不屑。 杜平安悄悄走进雅间,在最下首的角落里找了一个座,直到一曲终结,阿泰隆才发现杜平安的存在。 “杜少,你怎么坐在那!今天这局可是特意为你践行!”阿泰隆俨然这间的男主人,招呼杜平安坐到自己的下首。才貌一绝的玲珑居然不以为意,反而传唤自己的贴身伺婢斟酒,一副夫唱妇随的甜蜜恩爱样子。 “有辱斯文!”杜平安刚刚落座,对面的陌生男子愠怒的站起身。 “张公子可是嫌恶奴家照顾不周?”见男子要拂袖而去,玲珑凄苦着脸,垂泪自责道。那般楚楚可怜的样子,跟早晨的艳丽风情,简直判若两人。 “玲珑姑娘莫要误会!”男子连忙抚慰佳人,见美人疑惑的盯着自己寻求解释。男子怨恨的转向一旁小酌的杜平安,道,“我只是不屑与他同席共饮!”说完,朝着杜平安狠狠甩下袖口。对于张姓男人的怒火,杜平安处之泰然。 “张公子莫不是与杜捕头有什么误会?”玲珑睁着大大的水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姓张的男子顿时感觉心头一痛,皱着眉毛,解释道,“没有什么误会!他们一家皆是贼尔!”此话一出,杜平安知道这位“张公子”是谁了,心火也被此人撩拨的“蹭蹭”往头上冒。被人指着鼻子骂“贼”,是可忍孰不可忍! “出尔反尔,小人肚肠!嫌贫爱富,市侩行径!出口成脏,门风败坏!”论骂人,张姓男子是个读书人,如何说的过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的杜平安。只一句话便让张姓男子气得浑身哆嗦,执着扇子,指着杜平安的鼻子,“你!你!你!”了大半天,愣是无言以对。 “普德兄,咱们还是先走吧!”杜平义拉住张普德的手腕,将他强行拉出雅间,临出门,杜平义朝首座的玲珑,抱拳赔礼道,“姑娘莫怪,改日再来聆听姑娘妙音。” “慢走,不送!”没等人走出房门,阿泰隆便轻蔑的说道。 “哼!小人嘴脸!小人嘴脸!”走出去老远,杜平安还能听到张普德的怒骂声。 “以后别让这些虚伪之人踏进梅雨轩!”阿泰隆败兴的灌了一杯酒,却不想,说着无心,听着有意,玲珑嘤嘤啼啼的哭出声来。委屈的自怜自哀道,“奴家只是个卑微的官奴,命运尚不可知,如何指挥得了旁人!嘤嘤嘤嘤~~~”女人一哭,男人就乱了方寸。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泰隆连忙起身,又是递丝帕,又是柔声抚慰,见女人渐渐止住了抽泣,一把将之揽于怀中,旁若无人的一番温存之后,阿泰隆拧着眉毛决绝的说道,“再等些时日,我便以正妻无所出为由,将你正式娶过门!” “嗯!”玲珑感动的将丰满的身体贴近阿泰隆瘦弱的胸膛,美得阿泰隆一阵目眩神迷,要不是杜平安在坐,恐怕早已经飞扑温柔乡,翻云覆雨了。 “泔水巷的那一位,你打算怎么处理呀?!”玲珑青葱白玉般的手指轻点阿泰隆的胸膛,撅着嘴,像个身陷爱情陷阱,又爱吃醋的小女生般调皮道,“要不,爷也一并收回房!玲珑愿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哪能!有了玲珑,便是西施再世,爷我也不会再多瞧她一眼!”见玲珑吃醋,阿泰隆信誓旦旦的举掌,对天盟誓。大约都是些“此生此世,独爱你一个”之类肉麻兮兮的情话。饱暖思欲,对于还在温饱问题上挣扎的杜平安来说,眼前风骚多情的玲珑,还比不上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哦,对了!”阿泰隆似乎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强按腹部的燥热,提醒杜平安道,“这次押解的囚徒名叫施培君,原是江南学政司的五品学政司大人,只因同情康有为等人,被下大狱。此人在清流里很受追捧,所以这一路上,你得格外小心才是!” “维护新政的?难道有人劫狱?”不会有危险吧?押解这样的人进江宁府受审,杜平安担心自己会被进步人士唾弃,他可不想遗臭万年。 “劫狱?!”阿泰隆似乎听到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英雄类的传记看多了吧!历朝历代有几个不怕死的敢提着全族的脑袋去干这大逆不道的事!”面对阿泰隆的讥笑,杜平安顿觉面上无光:荒诞历史剧看得多了,以为劫狱是家常便饭的事,却忘记了古代森严的刑法。 “你要注意,这一路上切莫与此人有过多的交流!”阿泰隆的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是为何?”杜平安不解。 “蛊惑,煽动,臆想,是这些人最为擅长的。就是我听了,都想把咱们大清老祖宗的命给革了,建立那个什么新的君宪制度。”阿泰隆想到之前审讯时,自己心里忽闪出的“同情心”,对这叫施培君的人,更是忌惮万分。 “我明白!”这时代,没有人比杜平安更清楚,变革是拯救这个时代的必然。然而这些变革之人所设想的还不够大胆,扶植一个连“乾坤独断”都做不到的小皇帝,变革不异于痴人说梦! “明白就好~~~”阿泰隆抚摸着怀里玲珑柔滑的肌肤,只觉腹部的燥热再一次翻江倒海起来。见一双不老实的手,已经伸进女人雪白丰腴的胸前,对面的杜平安心中无奈的叹息:这家伙不会是想玩“乱交—派对”吧! “隆少,不如您先忙着,我这肚子着实饿得紧。”杜平安一手按着腹部,事有凑巧,这时候杜平安的肚子像雷鸣一般“咕噜噜”响起,杜平安颇有些难为情的皱眉。 “哈哈哈~~~,杜少,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阿泰隆猴急的拥着满脸羞涩的玲珑走进后房,很快里面传来嘤嘤的娇喘声。杜平安不无恶意的想着,阿泰隆有那么强悍?!八成是这女人取悦的功夫炉火纯青吧。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可惜独饮,太过可惜。不知道古代有没有打包这一说,杜平安边想着,边将一整只烧鹅和几样小菜一并装进盆子里,揣上一坛好酒,就往雅间外走去。迎面撞上势利眼的“老鸨”。 “杜公子,您这是?!”老鸨的眯眯眼盯着杜平安手里的酒菜,鄙夷的神情已然显露无疑。 “我衙门里还有点事,伺候好阿泰隆,有你的好处!”杜平安颐指气使一番,便底气十足的拎着酒菜从老鸨身旁走过。老鸨哈着腰,腆着肉呼呼的大饼脸,殷勤一路尾随,道,“您慢走!欢迎爷下次光临!” 走出花红阁,便瞧见大哥杜平复正站在拐角处等着。 “大哥!怎么还不回去?” “我不放心你!”杜平复见杜平安没呆多久就出来,显得十分高兴。挑起笼屉,兴冲冲往家走。农历十一月的晚上,天气阴寒,此时已经呵气成霜,没想到大哥杜平复抛下一家老小,在这里等自己,杜平安心中一阵温暖。 很久很久以前,加班至深夜,面对一室的清冷,那种孤寂与失落,无法用言语形容。而这一世,他拥有了,所以倍感珍惜。 “你——,你今天遇见张大哥了?”挑着笼屉走在前头的杜平复语气有些低落,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可以想见,他心里一定非常的苦涩。 “你是说张普德!”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杜平安不喜欢大哥的这位娘家舅兄。有着这个时代读书人特有的倨傲,满脑子“八股科举”,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谈实政,只谈风花雪月,如此“君子”,于家于国,一废物尔! “应该是张大人才是~~~”杜平复心里不是滋味,有愧疚,亦有怨恨。原本是两小无猜,天作之合,却偏偏棒打鸳鸯散。累得慧娘受人耻笑,又要顾及夫家的颜面。杜敏秀已经五岁了,整整五年,慧娘没有回过一次娘家。 “那又如何,他就是内阁总理大臣,于你、于慧娘、于孩子,又有何干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这一生,找一个爱自己,而自己又喜欢的,何其幸运! “光棍言论!”杜平复笑骂,许是想到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杜平复的心情好转,脚下的步伐加快,恨不能马上飞回到娇妻爱儿的身边。 “你看到他了?”杜平安问。 “恩!打算给他捎带些吃食,但是咱们小门小户的东西,他不稀罕。”杜平复的语气平静。 “那是他没有口福!杜平义与张普德关系不错?”杜平安随口问道。 “你忘记啦!你们三个曾经同窗十年,关系自然亲厚。在我们永丰巷,你们三儿是最出息的读书郎,同进同出,俨然是是亲兄弟!可惜——”杜平复叹息的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杜平安是三个人中家境最贫寒的,用未来的话说,这年代出人头地靠的是“拼爹”。杜平安没有显赫富足的家世,自然在以后乡试中处处受挫。如此曾经的三少年便越走越远,杜平安心中的自卑像毒瘤一样吞噬着他的良知,直到最后,现在的杜平安来了。 10. 刚看到杜家小院里跳跃的烛光忽明忽暗,两个小娃娃便兴奋的朝这边跑来,“爹爹!爹爹!抱抱~~~”二岁的敏行张开细弱的双臂朝杜平复飞奔而来。 杜平安抢先一步,将两个孩子拥在怀里。敏秀挣扎着想下来,敏行直接撅起嘴巴,想喊“娘娘,怕怕”。杜平安摇着手里香气四溢的烧鹅,诱惑道,“想不想吃?想吃就亲叔叔一口!”杜平安将烧鹅在两个孩子眼前晃了一圈。馋得两个孩子口水泛滥,一个劲的吞咽着。 “啪嗒!”“叔叔,吃吃!”敏行想也没想,便在杜平安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口水印。敏秀是小女孩矜持多了,搓着手指头,低着脑袋,就是不敢瞧杜平安。 杜平安将孩子抱进院子,大嫂慧娘急忙从厨房间出来,帮忙卸下笼屉,老父亲杜金贵坐在屋檐下吸着旱烟。 将带回来的烧鹅和几样小菜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就着跳跃的烛光,一家老小围着桌子团团坐下。老父亲杜金贵显示一家之主的威严,气哼哼道,“刚攒了几个铜子儿,就心里痒痒,不知道持家的辛苦!这马上敏行就到了启蒙的年纪!你明天还要去江宁——” “爹,酒和菜是衙门里剩下来的,没人动过筷子。”杜平安以为这样,老父亲能够不追究酒菜的来历。不曾想,杜金贵别过头去,冷哼一声,显然是不相信杜平安说的话。 “爹!您今天是没瞧见,平安一拳就把刘五爷打得满地找牙,那刘五爷愣是连哼都不敢哼,邻里街坊的哪一个不拍手称快!”杜平复刚执起筷子,便滔滔不绝讲起弟弟杜平安的英勇事迹,脸上的自豪神情,显露无疑。 “哼!”本就不快的杜金贵,此时脸色更差,重重放下手里的旱烟,一时燃烧的烟草火星四溅。气哼哼道,“那刘五爷一个地痞流氓,怎么可能在这暨阳城里头横行!那是因为他背后有人!你动了他,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爹,平安与阿泰家的小少爷极熟——”杜平复不服气,弱弱的顶了一句。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杜金贵,扬起手里的烟杆,照着杜平复的脑门就下去了,“糊涂!人家凭什么庇佑平安?!那是他在跟李天霸较量,平安只不过是枚棋子!一只被猫耍的老鼠!” 杜平安没有想到,看似木讷,从不多言的杜金贵有如此见地,不觉怔怔的望着盛怒之下的老父亲。杜平复低垂着头,再也不敢吭声,父权至上,“子从父”乃人伦大道。两个小奶娃娃虽嘴馋香喷喷的烧鹅,这个时候也被慧娘抱进房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三人,相对无言。 “爹年轻的时候在江宁府做过三年的刽子手~~~”杜金贵幽幽的说道,抓起石桌上的一坛酒,倒进海碗里,猛灌了一口,许是很久没碰过酒精,杜金贵被辛辣的白酒刺得直咳嗽。一旁的杜平安赶忙轻拍老父亲的背脊,却被杜金贵挡了回去。 “爹——,您从没说过,您当过——”杜金贵的话给杜平复带来不小的震惊。就是做梦,杜平复也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那些人彪悍强壮,凶残冷血,与自己父亲的孱弱慈祥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那年,朝廷抓壮丁,爹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家出走。一路北上,想去江宁混出个衣锦还乡。那时候年轻,什么也不懂,结果寒冬腊月天里就病倒在大马路上。要不是桂芬——”一海碗白酒下肚,杜金贵黝黑皱巴的脸颊发红,眼睛也变得朦胧起来,继续说道,“也就是你们的娘把我从雪地里拖回来,整整三天三夜,没日没夜的照顾,才捡回我这条命。” “那后来呢?”杜平复赶紧追问。娘亲死的时候,杜平安还在襁褓之内,而杜平复自己也才刚刚四岁,对于娘亲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后来——,后来爹,就跟着老丈人,也就是你们的外公做起了行刑人的行当。你娘不想他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这‘刽子手’的名声,爹带着你们身怀六甲的娘亲回了老家暨阳县。这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岳丈他老人家恐怕早已~~~” “爹,您为什么不把外公他老人家也一并接来呢?”杜平复问道。 “做了一辈子行刑人,血煞太凶,他不想连累自己尚未出生的外孙!如果知道——,桂芳如此命薄,当初就不该留下他老人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再也没回去瞧过他老人家~~~”杜金贵苦涩的摇了摇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早已老泪纵横。 “外公还有儿女吗?”杜平安问道。 “有一个儿子,一个义女,可惜,哎~~~”杜金贵摇头叹息,端起桌上海碗,仰头灌下。努力睁大惺忪的醉眼,杜金贵一把抓住杜平安的肩膀,叮嘱道,“这次去江宁,替你爹和娘亲,好好尽尽孝道。如果人不在了,就——,就算了吧——”话音刚落,老父亲杜金贵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 杜平安一把扶住,听着耳边粗重的喘息声,杜平安缓缓说道,“爹,您放心吧,我会的。”将老父亲搀扶进房间躺下,一家人围着石桌默默的吃起了晚饭,其间的气氛,充满离别的忧伤,这是杜平安最不喜欢的。 这一夜,在酒精的催眠下,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有自己的,也有“杜平安”的,总算挨到雄鸡报晓,杜平安拖着疲倦的身体爬起来。从院子的深井中打来凉水,洗了一把脸,混沌不清的大脑才幽幽转醒。 “平安!这些你带上,路上照顾好自己,要尽量挑人多的地方走。看到那些拿着‘长矛’的绿眼金发‘鬼’要躲得远远的,千万别参和什么变法,那是要杀头罪,巴拉巴拉巴拉~~~”杜平复将一个大包裹交到杜平安手里,便开始滔滔不绝的叮嘱着,大到为人处世,小到穿衣住行,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交代。 “大哥!这些不需要,一路上有驿站,自有休息的地方。”杜平安掂掂手里硕大的包裹,起码有五十多斤,就是乘坐长途大巴,背上这么多行李也够累人的。何况现在,连个代步的工具也没有。 “那这些总要带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说着杜平复就将一个黑乎乎的口袋塞进杜平安的怀里,沉甸甸的冷硬,杜平安知道那是大哥积攒的铜板。 “这些也不需要!我有!”杜平安将黑色口袋还给杜平复,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袖口,发出“哐啷哐啷”银子碰撞的声响。 “那这些你一定要捎上,路上留着垫吧垫吧!”杜平安伸手接过,还热乎的包裹里散发出淡淡芝麻的香甜。杜平安挎上包裹走出院门,回头见老父亲杜金贵的房门依然紧闭着。 “爹他老人家昨晚喝高了,睡到这时候还没醒。”见杜平安回头,面带离愁,不免宽慰几句,“也许爹是怕送你,所以昨晚上才喝那么多,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咱爹喝那么多酒。” “帮我照顾好爹,半个月我就回来!”杜平安挎着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在他身后,杜平复站在门口望了很久,直到见不到杜平安匆匆的背影。房间里,老父亲捧着那块摩擦得光滑的牌位,细细低语,声音哽咽,儿行千里母担忧。 甩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离愁,在杜平安即将跨进暨阳大狱的大门时,身后“噗通”一声闷响,一个年轻人嘶哑的喊道,“大人!我姐姐她是冤枉的!她是被冤枉的!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姐姐!” “有冤情去府衙的大门口敲鸣冤鼓,你跟我一个小小差役讲没用!”杜平安无奈的回头,却见脚下正跪着一个破布烂衫的年轻人。年轻人以头撞地,四肢趴伏于地面,大有杜平安不帮他姐姐平冤昭雪,他就永远不起来的架势。 “你先起来!”杜平安无奈的上前拉起年轻人,一边使劲的拽,一边温和的开导道,“不是我不帮你,是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当值衙役,不是县大老爷,做不到明镜高悬!你还是往前左转,找个状师写状纸。” “我知道您不是县大老爷,但是您能帮我,您——”年轻人猛地一抬头,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是——,卢福!”杜平安诧异道。 “先生!”卢福见到杜平安仿佛见到家长的孩子,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健壮的身体又要往下跪,被杜平安死死拖住,柔声抚慰道,“你先别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姐姐~~~,她是被冤枉的~~~~”卢福声音哽咽,语不成调。 “你姐姐是谁,因为什么事情被人冤枉呢?”虽然杜平安知道就算眼前半大孩子的姐姐真是被冤枉的,以他一个社会最底层的衙役也帮不上什么忙。 “姐姐被人冤枉与管相公通奸,已经被关押三个多月了,听说这一次——,这一次判决就要下来了。很多人都说姐姐这次没救了,呜呜呜~~~,我就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了,姐姐是被冤枉的,姐姐根本就不喜欢那个管相公——”卢福哭得鼻子眼泪横流,在他含混不清的话语中,杜平安听出了大概。 “管相公,是不是叫管月楼?”杜平安将卢福拉到墙角,询问道。 “是!是!是!,他就叫管月楼,先生认识他?”卢福抹掉眼泪和鼻涕,瞪着一双希冀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杜平安。杜平安脆弱的心脏猛的一缩,急忙摇头道,“我不认识他,只是听人提起过。”卢福晶亮的眼睛,再一次暗淡下去。 “听我们村的人讲,今天就有人去江宁府将我姐姐带回来,判决也会一并下来,如果江宁的大人没能替姐姐洗刷冤屈,那姐姐就——,就——”卢福不敢想象苍茫大地,只一个人孤寂生活的悲惨。 “你姐姐还没回来,这判决自然还未知晓,你在这里哭泣,岂不是盼着你姐姐早点押赴刑场!”杜平安的一句恫吓,吓得卢福憋住了哭嚎,只有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先生,您能帮我把这些银两打点里面的差爷吗?我听隔壁的张爷爷说,没有银两打点,就算没被判死刑,也会在押解的路上活活累死。”卢福将手里零碎的银两和铜板递到杜平安的手里。 “这些你拿回去吧,你姐姐不会在路上累死的!”杜平安推回卢福手里的银子,要这样一个半大孩子当人力挑夫挣回来的银子,杜平安怕晚上睡不着觉。 “先生!你怎么知道姐姐不会死?” “因为我是这一次押解的差役。”杜平安话音刚落,卢福脸上的希冀再一次浮现,杜平安的心狂颤,他只能保证人在路上不受苦,对其他的任何问题都不敢保证。 “先生!您是我卢福的大恩人,是我卢福的大贵人。卢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要报答您的恩情!”不顾杜平安的阻拦,卢福“噗通”跪倒在地,连连以头撞地,发出“砰砰”的闷响。 “你快起来!我不是你的大恩人,也不是你的大贵人,这辈子不需要你做牛做马,下辈子也不需要!”杜平安使劲拽着卢福的胳膊,可这孩子像头毛驴一样倔,硬是磕了十来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渗血。 “查案是那些大人的事,我——”杜平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不希望卢福寄托太多的希望在他身上。可是眼前破涕为笑的傻小子,只一个劲咧嘴傻乐,似乎有了他杜平安,就有了全部的希望,这让杜平安如何担当。 “你先回去吧,相信好人自有天庇佑。”杜平安只觉得昨晚的酒劲还没退,头疼的厉害。打发了卢福继续朝着府衙大狱走去,可一回头,卢福还眼巴巴的瞧着自己。见他回头,便一个劲冲杜平安傻乐。 “乖乖回家休息,等你姐姐回来才有力气照顾她。”杜平安耐着性子劝说。 “恩!我相信先生!”说完,转身跑走了。望着卢福兴冲冲的离去,杜平安本就忐忑的心,变得更加忐忑了。 11. 走进衙役班房,杜平安瞧见阿泰隆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眼眶底下有一圈黑眼圈,一看便知昨夜一夜耕耘,没有睡好觉。见杜平安走进来,阿泰隆摇摇晃晃站起身,有气无力道,“你可算来了!” “隆少,有事?”杜平安惊诧道。 “当然有事!”阿泰隆将一折叠文件交到杜平安手里,叮咛道,“这是押解犯人的文牒,一路上只要出示此文牒便可在驿站歇脚一晚。再有,就是昨晚我提醒你的,此人善诱惑煽动,千万不能与之交流。你这一去,你的家人都在府衙的监管之内。如果你私自纵犯逃离,全族按叛逆连坐!” “你们不放心我?”杜平安心生不满,语气变得冷硬起来,自然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他不容许有人拿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胁,这是他的底线。 “不是我们不放心你!这是规矩!大清朝的规矩!”阿泰隆有些哭笑不得。 “我明白。”只在一瞬间,杜平安又恢复一贯的温文尔雅,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替政府办差,还要劫持家人以做人质,如此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可叹可惜。 “明白就好!等陈知县过完堂,你便去提人。等你从江宁府回来,我在醉仙居为你接风洗尘!”阿泰隆使劲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凑到跟前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你是高手!你去,我放心。”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杜平安淡笑着摇了摇头“高手?~~~”,将文牒藏于包裹之中。带上两套换洗的衣服,便来到府衙门口。此时府衙门前异常冷清,平时等待陈知县接见的读书人,今天一个也没见着。知道是押解维新变法的人犯,有点接触的早早的就避开了,谁敢蹚这灭族的浑水。 直至日上三竿,从紧闭的衙门内传来的“哗啦、哗啦”铁质镣铐的拖动声。人尚未走近,杜平安便能听出其人步履间的从容与淡定。 “吱呀——”厚重的府衙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浑身是血,却面白无须,身形颀长,气质儒雅温和,虽是木枷镣铐缠身,却看不到一丝的窘迫与悲惨。反而那双睿智的眼神里透露无限生的希望,许是太久没有见着阳光的关系,男人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整个人浸透在温暖的晨曦之中,显得那样圣洁。这时候,杜平安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阴暗的牢房里依然神采奕奕的男人。 “他就交给你了,好自为之!”李天霸将犯人推到杜平安跟前,男人一个趔趄没站稳,重重摔倒在地。沉重木枷发出“砰”的闷响,由于手脚被束,男人膝盖、腹部与手肘处与地面直接,而男人连哼都没哼。 “是的,大人!”杜平安没有瞧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的男子,而是面对李天霸有礼有节,躬身行礼。这让出身卑贱,如今位高权重的李天霸非常满意,嘱咐完杜平安,便傲然的挺着胸膛走进府衙。 “你好,咱们又见面了。”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恬静祥和。 “我是很好,你却很糟糕!”双手与脑袋被木枷固定在沉重的木板上,十指红肿化脓显然是受过拶(zan)指之刑。破碎的囚服下隐约可看到炮烙留下的狰狞伤口,裤腿膝盖处亦是血迹斑斑,这让杜平安想到老虎凳这样“享誉中外”的酷刑。 脚上穿着一双开了口的黑色单布鞋,足有成年人尾指粗细的脚铐锁住脚踝骨,身后还拖着足有二十斤重的两个大铁球。如此沉重的脚铐,将男人脚踝部剐蹭出血来。新伤加旧伤,男人的右脚脚踝处严重变形凸出,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好像长着一双长短腿。 “没死便好,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外面的阳光。”男人眯起眼睛,仰头望天,嘴角淡淡的微笑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一个人对生的期望如此低廉,可以想见,他活在怎样一个生不如死的地狱之中。 “你在可怜我?”就在杜平安心惊肉跳查看男人身上的伤口时,男人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的盯着杜平安,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充满着温和的笑意。虽有捉弄杜平安的嫌疑,却无法让人对他产生怒意。 “你需要我可怜吗?”杜平安没好气的回答道。一个心理素质如此强大的人,对他的同情是对他的侮辱。 “我叫施培君,你可以叫我施先生,或者直接叫我先生,我都不介意。”杜平安牵着男人脖子底下的铁链,刚转过身往前街上走,便听到身后男子的自我介绍。杜平安哭笑不得,这人还真懂得苦中作乐。 “平常这里是士子秀才们集会的地方,今天却是异常冷清。”杜平安指的是衙门前头的那片竹林,圣人讲“君子爱竹”,所以读书人大多喜欢往这块地方钻。加之,知县大老爷也时常有些“亲民”的雅事,所以暨阳人称呼这片竹林为“君竹轩”,取“君子当如竹”之意。杜平安提这事,多少有些报复之前被有意无意调侃之仇。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尔,不足道哉!”男人一簸一簸的跟在杜平安身后,满脸的微笑,苍白的脑袋还打着旋儿,抑扬顿挫的念起了诗句,“露涤铅粉华,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天地不相宜。刘禹锡的‘庭竹’,道尽我辈之高洁。” “刘禹锡?写爱莲说的那位?”杜平安只是觉得,刘禹锡的名字很熟悉,于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曾想这一句话引得身后男子“哈哈”大笑,直笑得道都走不动,引得路人好奇瞩目。等他笑够了,才气喘如牛道,“你的启蒙老师是谁,我一定要给他三戒尺,真是误人子弟!” “早死了!”杜平安胡诌的,他哪里记得“杜平安”的启蒙老师是死是活。只是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再班门弄斧了,人家那是学政司的正五品老爷,按杜平安的说法,起码也得是省级教育厅厅长。在这样的人面前谈学问,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 “‘爱莲说’是周敦颐写的。文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被世人传唱近千年,可惜真正读懂其间深意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乎?”许是读书人的诟病,没事总喜欢“愤世嫉俗”一番,眼前的施培君也不例外,杜平安不无中伤的想。 从暨阳县繁华的城内走到荒凉的城外,不足七八公里的路程,走得杜平安眼冒金花,脚底板酸疼。身后一声不吭的施培君此时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近乎死人。也许是心底的恶劣因子作祟,杜平安憋着一股劲,就等身后之人求饶服软,没成想,这人倔成这样! “那边有块石头,去那里休息片刻。”杜平安是商人出身,商人以利为重,从不跟自己作对。于是牵着人犯,走到一棵歪脖树下坐下,伸开细长的双腿,一阵揉按。举目四望,身后暨阳县城的城池沧桑巍峨,身前良田阡陌,道路崎岖。 “沿着这条道往前走,大概多久能到驿站?”杜平安不耻下问道,谁叫他这个杜平安不是原装货呢! “我想回城休息会比较快些!”施培君席地而坐,背靠大树,整个人瘫得像堆烂泥,毫无“斯文”可言。但是那张牙尖利嘴,却是犀利无比,像杜平安这样“大肚能容天下事”的人也被他呛得想揍人。 “你如果死了,一定是死在你这张嘴上。”杜平安随手摘了一片野生马齿苋嫩绿的叶子放在嘴巴里咀嚼,淡淡的酸味弥漫舌尖,有着别样爽口的感觉。 “被你说中了。”施培君闭着眼睛,轻声回了一句,渐渐的,鼾声沉稳,显然是虚脱的昏睡了过去。杜平安见天色尚早,阳光和煦,正是一天当中最倦乏的时候,也跟着和衣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起来。 “咳哼!咳哼——”杜平安是被一声声别扭的咳嗽声惊醒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杜平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看到杜平义站在跟前怪异的盯着自己。见杜平安含混不清的问话,却是不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一旁幽幽转醒的施培君。 “我去那边方便一下!”杜平义与自己有嫌隙,自然不会来送行。见他手里拎着食盒,杜平安知情识趣的找了个借口尿遁了。 衙役坐到这“人道”上,杜平安都觉得自己挺伟大的。害怕牵扯进麻烦,也是怕招来杜平义的怨愤,杜平安离得远远的,琢磨着到哪里去找辆马车。马车没有的话,驴车也行,只要能走到江宁府就万事大吉。 思来想去,只有走到下一个驿站才能租借到马车。摸着瘪瘪的肚子,见树荫下施培君与杜平义把酒言欢,虽听不见二人在说些什么,但是杜平义的样子谦恭有礼,而施培君欣然接受,想来两人是师生关系。杜平安掏出包裹中的芝麻糕点,就着水葫芦里的凉白开,艰难的吃了起来。 “如果你还有点人性,这一路上照顾好先生!如果先生有何不测,我绝不会放过你!”好不容易将噎人的烧饼啃完,杜平义走到跟前,面色阴狠的命令道。 “不放心的话,你可以一路护送。”啃了一肚子烧饼的杜平安心中本就不快,现在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所谓“堂兄”教训,杜平安抬头就走,语气中充满嘲讽。如果杜平义真的不在乎,那他就不会到城外来为施培君践行。听了杜平安的话,杜平义脸色一阵青白,最后叹息一声,拎着食盒默默的走了。 “我留了一只最肥的鸭腿贿赂你,就在我左边的口袋里。”杜平安闷着一肚子气在前头赶路,身后的施培君却一本正经、乐此不疲的调侃着。 “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多补补才有力气走到江宁府受审。” “你不是在想办法租马车吗?”施培君理所当然道。 “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吗?”杜平安心里那个恨:怎么自己想什么他全都知道。而且还毫无顾忌的说出来,这人到底长没长心眼啊!为什么一开始瞧见此人,觉得睿智无比呢,难道是前世脑癌留下的后遗症?! “曹操帐下的那个幕僚杨修?” “还有第二个自作聪明死的杨修吗?” 施培君思考了半秒钟,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道,“没有了。”本以为这样,施培君该闭嘴了吧,没曾想,他又旧事重提,“光啃烧饼对身体不好,我左边口袋里的鸭腿还热乎,趁热吃吧,我特意省下来贿赂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啃烧饼——”话刚问出口,杜平安暗恨,再这样没完没了下去,人还没到江宁府就得被烦死,而且死的那个人会是杜平安自己。 “你嘴角边有一粒白色的芝麻屑,说话间有香葱的味道,我猜想这烧饼一定出自于醉仙居旁杜平复之手。”施培君言之灼灼,“杜平复是你大哥吧?”虽是在问,却也听得出话语中的肯定。 “你认识杜平复?” “当然,没下大狱之前,每天早上都要去喝碗豆腐花。只是那里的小汤包我不喜欢,太甜了,没有我家乡的好吃,够味!” “你家乡?你是北方人?” “太原陇县人,一个跟暨阳差不大的小县城。原本也是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可惜如今盗匪猖獗,民不聊生。到死都不想回自己的故土,这样的人活得着是不是挺可悲的?” “也是!咱们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你这样叫客死他乡。” “看来你的启蒙老师也并非一无是处。” “……” 12. 两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开了。时间在脚下飞快流逝,眨眼功夫已经日头偏西,远远的能瞧见溧阳县矮矮的城墙。城外破败的驿站就在眼前,杜平安不禁加快步伐。 走进才发现这驿站着实破败,木质结构的建筑被蛀虫啃得洞洞眼眼,眼看着一阵风就能将之整个的卷跑。驿站前长满杂草,足能没了膝盖,只在中间留了一条砖石铺就的小道,直通驿站大厅。 “有人吗?”杜平安站在驿站外往内瞧:穷徒四壁,找不见一张完整的椅子,所幸里面还算干净,可见有人打扫。 “有人吗——”杜平安话音刚落,从里面传来苍老的应答声。 “有——,有!在这里!”从驿站里颤巍巍跑出来的居然是个老头,老得连牙都掉光的老头。见杜平安站在门外,泪眼花花的“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眼泪鼻涕齐下,哭诉道,“上官!你总算来啦!上官——” “呃——,你,你没事吧?”看着脚下哭得稀里哗啦的糟老头子,杜平安嘴角抽搐,一阵头皮发麻。 “上官,老朽今天八十有九,早到了退下来的年纪,难道他就是接替的人!”老头门牙全掉光了,说话含混不清。此时他正眯着眼屎糊糊的眼睛打量杜平安身后的施培君。瞧他一副费劲的样子,恐怕是老眼昏花,只能瞧出个男性轮廓。 “老人家,他不是接替你的人。”杜平安无奈道。 “那——那,上官是来发饷的?!上官您不知道,老朽已经很久很久没闻到肉的滋味啦!”糟老头子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一副馋得流口水的样子。 “老人家,我不是——”杜平安这边话刚说了一半,对面刚颤巍巍站起身的老头子,脸色一白就要往地上软,缺了门牙的嘴巴里哭诉道,“上官啊~~~,老朽好想吃肉~~~,老朽活不久了,只想在死之前尝尝肉的滋味,上官,您可怜可怜老朽。老朽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这越说越不靠谱了。 “朝廷还缺您多少粮饷?”杜平安心想,算了,自己掏腰包给点吧,一只脚踏进黄土的人,就当施舍孤寡老人吧。 “老朽二十岁当这溧阳县驿站之管事,算算今年——”老头板着手指头数着,一遍没数清楚,又算了第二遍,直到第四遍确认了才颤巍巍说道,“直到今年已经有六十九个年头,头几年领过两三次粮饷,之后就一直打的白条。白条都在,我这就去取——”说着老头就往驿站后厢房跑。 “呃——,老人家!别去取了——”杜平安急忙阻止老头取白条。杜平安心想:这驿站管事的每年的粮饷再低,乘以六十九,搁谁身上都有些吃不消啊!何况杜平安自己还没脱贫,做不了这慈善事业。 老头折回身,眼巴巴瞅着杜平安,佝偻萎缩的身板越发显得孤寡可怜了。杜平安心狠,算了,从小党就教育咱:人人都会老,人人要敬老。就当积阴德吧,杜平安从怀中掏出白花花的三两纹银递到老头手里,“去买些肉吃吧~~~”老头捧着银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老人家,您这里有马匹吗?”杜平安赶紧问老头,生怕老头跟他提剩下的银两。 “有!有!有!”老头眼睛不离白花花的银两,一个劲的吞着口水,听到杜平安问有没有马匹,老头兴奋的连连点头。 “有套车吗?”杜平安可不想骑马去江宁府,第一是他不会骑马,这第二,骑马赶路,对男人的裤裆是一种酷刑。 “有!有!有!”老头颠过来倒过去,摸着手里的银两,眼睛都不舍得离开半秒。嘴巴里连连喊着“有”,人却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子。 “银两不如先放在我这,等你套完马车,再还给你——”杜平安话没说完,老头一个激灵跳起来,没有一丝老态龙钟的样子。将手里的银两揣进裤裆,似乎尤不放心,两只手唔得紧紧的就是不撒手。 “我去!”老头瞪着眼睛,转身朝驿站后院走去,每走几步都要回头警惕的盯着杜平安,生怕杜平安将他裤裆里的银两抢了去。 “你这人不错!”杜平安哭笑不得站在驿站前等老头套车,身后沉默了许久的施培君突然说道。 “你才发现我人不错吗?”杜平安没好气道。心里着实憋屈,做好事还让人当贼一样防着。 “以前多少有些困惑,一个底层衙役会大公无私?会接济穷人?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施培君瞧怪物一样盯着杜平安,睿智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充满刻意伪造的困惑,那样子只会让杜平安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你现在看到了,事实胜于雄辩!我这才叫当之无愧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杜平安的语气多少带着玩世不恭的轻佻,这与他以往为人处事判若两人,杜平安没有察觉,他越来越回归自己随性的本色。 “可惜啊,一群黑乌鸦里出了一只白乌鸦!结果不是被种群排挤,就是被老鹰吃掉,前途堪忧——”施培君俨然是个能掐会算的算命先生,望向杜平安的眼神,温和中透着不怀好意的“同情”。 这让杜平安为之气结。刚想狠狠顶回去,免得瞧着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还如此嚣张心中不痛快。就这时候却见老头从驿站后院赶着一辆马车走了出来,那马倒是真马,可是有见过如此瘦骨嶙峋,老得连门牙都掉光的老马拉车吗?! “老人家,没有别的马匹了吗?我这是要去江宁府,不是出门遛弯!”杜平安哭笑不得盯着老马侧腹部,根根肋骨分明,浑身杂毛,才走几步路便已经气喘吁吁,嘴巴里直吐白沫,一副即将一命呜呼的惨样。而且那马车,就剩下两个车轱辘还算完整,顶上车篷破旧不堪,凑近仔细看,还能看到木质车骨架里蛀虫结的白色虫卵。 “上官,没有了,这是驿站里最后一匹老马。老马好啊。老马识徒!”老头苦哈哈着脸,伸出一双干枯瘦弱的手掌轻抚老马几乎掉光的鬃毛,不禁老泪纵横,“别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以前年轻的时候冲锋陷阵,不知道有多威风。只要多给些好饲料,他一定能恢复当年的神勇!” 从信誓旦旦的老人手里接过缰绳,杜平安坐上马车,挥动缰绳“啪!”的一声脆响,老马吃痛,疯一般往前冲去。杜平安没想到这老马吃痛,跑起来虎虎生风,顿时乱了分寸。只听身后“咚!”的一声闷响,施培君的脑袋连着刑枷重重撞上了车壁。 所幸杜平安很快从中领会驾车的诀窍,左右控制马噘,不至于撞上路边粗壮的树木。车轱辘没有避震器,马路又是高低不平的泥土路,雨一下,道路更是难走。坐在前头驾车的杜平安只觉得胃都要被颠出来了,身后“咚咚”的撞击声,更是不绝于耳。 “上官呐,老朽剩下的粮饷——”身后回过神来的糟老头子叫嚷道。 杜平安没命的挥动手里的缰绳,这一跑,一直跑出去三四公里,直接错过了宿头。直到老马“噗通”一声,四肢软倒在地,马车才停了下来,由于刹车太急,杜平安被直接从车上甩了出去,马车后又是“咚”的一声闷响。 杜平安晃晃悠悠站起身,只觉得腰眼酸疼的厉害。掀开后车帘子,便看到施培君被撞得满脸是包,盘坐在车上。通红着鼻梁骨,两串鼻血正汩汩往外流。见杜平安憋着一肚子坏笑盯着自己,施培君长叹,“一扁毛畜生尔,忍了(le)便了(liao)。” “不然能怎样,让它赔礼道歉不成!”反呛施培君一回,杜平安觉得很解气。掏出怀中钥匙,将施培君手上脚上的镣铐打开,将一瓶金疮药高递到施培君手里,瓮声瓮气道,“摸摸吧,小心伤口化脓!” “你不怕我跑了?”施培君接过药膏,没有说声谢谢,便自顾自开始给伤口上抹药膏。敞开的衣襟下,足有碗口大的红肿伤疤已经化脓,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充满整个包车,连瞧见过惨烈车祸的杜平安都觉得肉疼,反胃酸。 “一个跛子,我还怕你跑了?!”杜平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果然,这一次施培君没有像以前那样满不在乎的顶嘴,反而沉默的抹着药膏,脸上的神色虽依然平和,但是杜平安却觉得车厢内气氛压抑。 “对不起,我没有嘲讽的意思。”这句话是实情,杜平安一直没有把施培君当成一名身陷囹圄的囚犯,甚至打内心深处,觉得此人了不起,所以杜平安才会在这样的人面前露出本来随性的性格。 “我知道,而且你说得没错,我是一个跛子。”施培君仰头笑了,笑得没心没肺。 杜平安走出车厢,内心空悬,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老马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白色的唾沫吐了一地,漆黑硕大的马眼睛里泪光闪闪,一副行将就木的惨状。样子像极了溧阳驿站里头的糟老头子。 杜平安去前面老乡家买了些黑豆干草,喂给老马。随后掏出包裹里唯一的一只烧鸡和一葫芦水递给车厢里的施培君,自己则捧着冷硬的烧饼,围着篝火,慢慢的啃了起来。这一夜就这样诡异的过去了,杜平安不知道施培君有没有睡,只是一大早杜平安发现篝火早已熄灭,而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血迹斑斑的囚服。 “那个——昨天晚上我很抱歉——”杜平安一回头便见施培君依靠在车壁上,脚镣,手铐,木枷已经锁上身。此时他正微仰着头望天,嘴角的笑容恬静安逸。见杜平安将囚衣还给自己,施培君薄唇一挑,眼睛一眯,语气轻快道,“我昨晚只是累了,没想到杜大捕头如此贴心,害得我激动了一晚上睡不着觉,结果把一整只烧鸡都吃了!不过别担心,我还留了一只鸡腿,打算今天贿赂你!”说着眼神示意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 “你留着自己享受吧!”杜平安气哼哼的扭头找水源,打算洗把脸。心里那颗空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心道,一个将死之人,何苦找不痛快。 “别跑远,往西直走有水!”身后的施培君再一次猜中杜平安的心思。杜平安叹息,如此睿智之人,放在二十一世纪,不定创下多少辉煌的成就。可惜,“生不逢时”四个字生生折损古今多少英杰才俊。 果然,在前头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清澈见底,能见到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水面上白色的雾气晕腾,映衬着周围山川树木仿佛置身仙境。杜平安用手挽起一捧清水饮下,冰凉却不刺骨,自有一股山泉的清甜。 “雪覆寒溪竹,风卷野田蓬,四望无行迹,谁怜孤老翁……”杜平安洗漱干净,老远就听到施培君在低沉的吟颂一首貌似很孤独的诗。见杜平安走近,施培君脸上的微笑如阳光普照般降临在杜平安身上,惊得杜平安大清早以为撞见了鬼。 “你干什么?!”杜平安没理会施培君灿烂的笑容,只是低着头,收拾地上的包裹,打算在太阳出来前走出这片原始村庄。 “有你挺好——”语气充满寂寥。 “噗!咳咳咳~~~”乍一听,杜平安惊出一身冷汗,他突然想到某壮—阳产品的广告词。回过神来,却见施培君已经坐进马车,蜷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起来,脸上的笑容安详恬静。杜平安低咒,“古怪!” 13. 继续赶路,两个男人,一匹老马,走走停停,押解之路倒也不寂寞。江宁府离暨阳县城说不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杜平安驾着老马车才走进了江宁府的管辖内。一路上见到的大多是破败不堪的萧瑟与荒凉,易子而食,饿殍横城,灭种亡国的恐慌随处可见。值得庆幸的是,杜平安有身上这层“黑皮”的庇佑,一路有惊无险,毕竟大清朝余威还在。 “如果有下辈子,我打算在这里定居。”前面赶车的杜平安听到身后施培君的感慨,在他们的周围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嫣红的红枫树,红得像天边的云霞,那么飘渺。却又那么真实,一枚火一样艳红的枫叶轻轻漂浮于掌心,仿佛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般华美瑰丽。如果此时此地,多一座茅舍,一张棋盘,一壶好茶,静沐在这片火红的人间仙境,那么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将化为泡沫。 “可惜啊,就算你有下辈子,估计这片红枫岭也等不了。”杜平安叹息,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比杜平安更清楚,这片大地将经历怎样的惨烈的阵痛。新的和平的诞生,距离现在还有整整五十多年! “我越来越发现你不是一个普通的衙差!”大约是从杜平安的语气中觉察到些许的信息,施培君那双睿智的眼睛紧紧锁定杜平安的后背,那股探寻深挖如钻头般的眼神,直刺得杜平安如芒在背。 “衙差再不普通,还是职位卑微的衙差,永远成不了县大老爷!”杜平安随口遮掩。 “不!不!不!你别打断我的直觉~~~”施培君连连摆手,那双眼睛如吸血水蛭的吸盘一样吸在杜平安的后背,微微偏过头,努力想抓取脑海中刚刚刹那间浮现出的“怪异”。是的,怪异!他感觉眼前的杜平安明明很近,却仿佛又很远,他的思维,行为,无不透着一股不和谐的古怪。 “你心中一定隐藏了一个大秘密?!”施培君的语气笃定,吓得驾车的杜平安手一抖,“啪”的一声脆响,老马吃痛,加快脚下的步伐。突然而来的加速度,让在车厢里沉思的施培君一个措手不及,脑袋再一次与车厢壁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站住!打劫!”突然从红枫岭里窜出来十几个人,个个衣衫褴褛,手握缺了口的镰刀,干瘦的脸上蒙着一块同样打着补丁的黑布,只留一双如狼似虎般饥饿的眼神死死盯着杜平安一行。 杜平安尚未从施培君带来的“威胁”中清醒,便被眼前戏剧般出现的一伙“强人”给直接整得傻掉了,愣愣的望着眼前有史以来装备最差的“强人”,而忘记了挥动手里的缰绳。至于车后的施培君,此时他瞧杜平安的背影都是模糊的,还有无数的金色小星星飞快的闪烁着。 “大哥,不会吓傻了吧?”一个干瘪消瘦的小强盗悄悄凑到领头强盗的耳边轻声嘀咕。脸上的表情颇为犹豫,见杜平安一行还在发怔,干瘪小强盗为难道,“大哥,不如我们还是换以前的办法比较管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破了口的黑瓷碗,“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地上,扯着嗓子干嚎,“老爷,您行行好,施舍一点吧——” “你给我起来,瞧你这点出息!”领头强盗将身旁干嚎的干瘪强盗提溜起身,厉声喝道,“你没瞧见那个赶车的是个衙役吗?!” “衙——衙役役——”干瘪小强盗像是受了极度惊吓一样,浑身筛豆子般瑟瑟发抖,两只像柴火棍一样细长的大腿连站都站不直。一把抱住领头强盗“纤细”的腰板,语无伦次道,“别打我!别打我!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毛魏源!你给我起来!”领头强盗强瘪小强盗拽的连手里的镰刀都握不稳,不禁气急,抬腿就想踹。被身后同样瘦弱的老强盗给拉出了,伏在耳朵上急忙提醒道,“轱辘啊,你说过抢劫的时候不能叫名字!” “爹!那你还叫我的名字!”领头强盗气得浑身哆嗦。 “喔!喔!爹明白!明白!”瘦弱老强盗双手握着镰刀连连点头,退到刚才站立的位置。许是觉得位置站的不对,老强盗又稍微挪了好几步,才放心的停了下来。摆出挥动镰刀,凶神恶煞的样子,狠狠瞪着杜平安。 “站住!打劫!”领头强盗像刚冲出来一样,表情凶煞饥饿,连台词都没变。 “我一直都没动~~~”杜平安呆滞的脑袋在打劫发生后的一秒钟,就已经恢复了活动,只是他还不确定这里正在上演现实版的“抢劫”,还是纯粹只是一个被NG的影视镜头而已。 “少罗嗦!交出钱财和食物,否则钱也要,命也要!”领头强盗大喝,中气十足,颇有些威势,只是身后那群小强盗的心理素质太差,在提到“钱财”跟“食物”时,几乎步调一致的大吞口水,双眼放光,一副等不及的猴急样。 “命有,钱真没有!”杜平安摊开手掌,脑袋耷拉着,表情苦恼。 “大哥,他说没钱~~~”干瘪的小强盗双腿再一次发软,直想往地上跪,被身旁的领头强盗一把托起,怒其不争的大声喝到,“瞧你那点出息!你说咱爹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他说没钱就没钱!你不知道他是衙役?!你见过没钱的衙役吗?!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轱辘啊,现在打劫要紧,咱们回家教育~~~”眼看着领头强盗想胖揍干瘪小强盗,老强盗心疼的连忙上前阻止。 “爹!都是你把他护成这副德行!”领头强盗迁怒于自己老父亲的先天基因缺陷和后天教育缺失,才直接导致毛魏源如今这副胆小如鼠的样子。发完牢骚,领头强盗才恍然想起正事,对身后尤不放心的老强盗道,“你先退回去!”这句中气十足的命令,将现场又直接拉回了红枫岭。 “交出钱财和食物,否则钱也要,命也要!”领头强盗大喊,台词与姿势和刚才一摸一样,甚至连语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命有,钱真没有~~~”杜平安极力保持脸上的表情不抽动,语气不颤抖,腹部不痉挛。 “大哥,咱们还是回家吧,他说他没钱~~~”干瘪小强盗带着哭腔恳求,颤抖的细长双腿有可能在下一秒便彻底软掉,连裤头都有可能湿掉。 “真没有?!”领头强盗紧张的举起手中的镰刀,脚下艰难的跨前一步,仿佛身后有人拿刀逼着他去杀人一般的恐惧与犹豫,却又迫不得已,不得不这样做。如此纠结,杜平安能从他血红的眼睛里瞧见所有复杂的心思。 “真没有!”杜平安点头!总共只有五十两纹银,路才走了一小半便已经花费了五六两纹银。再加上父亲让办的事,和回来的三个囚犯的花销,这样算下来,只怕能支撑回到暨阳县已属不易,哪有银两“施舍”给这些临时强盗。 “真没有~~~”领头强盗那双血红的眼睛开始变得朦胧,脚下颤抖的步伐变得坚定起来,人在被逼的走投无路时,便会爆发出难以想见的能量。就像眼前上一刻还在怯懦的领头强盗,这一刻,即将蜕变成一只凶残的困兽。 “有!有!有!”坐在车厢里的施培君突然站了出来,将一只油乎乎的油纸包裹递了出去。表情纯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单纯中透着羞涩,也许是他更想表达怯懦的表情,只是演技有点烂。 “肉!大哥是肉!我已经有三年多没闻过肉的香味了~~~”领头强盗刚把油纸包裹打开,一旁干瘪的小强盗便激动的跳起来,鼻子凑到跟前使劲的闻着。在两人身后,所有强盗一哄而上,大有现场瓜分赃物的架势。 “停!”强盗头子仗着人高,将手里的包裹举得老高,扯着嗓门大喊,“有没有一点出息!没看到才两根鸡腿,我们十三个人,这怎么分?怎么分?!”领头强盗喊完话,众位小强盗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最后在各自眼神里达成协议,各归各位,手举镰刀,表情做凶恶状,打劫任在继续。 “就这么点?!你糊弄乞丐——,不是,你糊弄大爷!”强盗头子高举镰刀,瞪着牛眼,裂开大嘴巴,作势往前冲,样子倒有几分穷凶极恶的样子。 “有!还有!”施培君举起双手,手掌向外,这个姿势很好的安抚了情绪激动的强盗头子。随后施培君对着杜平安一个劲使眼色,语气妥协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包裹吗?一并都给他们吧~~~”语气透着股卑微的恳求。 杜平安明知道施培君在装腔作势,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拿出来比较理智。杜平安权衡再三,心有不甘的将身旁的包裹递了出去,颇为不舍的说道,“这可是我身上全部的口粮了,不如你留三儿,也好让我支持一天——”杜平安打着商量。 “哼!”领头强盗面色一冷,一把夺过杜平安手里的包裹。 “大哥!是烧饼!还是香葱味的!有芝麻呀——”随着干瘪小强盗的大呼小叫,周围的一纵小强盗一哄而上,抢过烧饼就往嘴巴里塞,场面混乱的一时连领头强盗也控制不住。 “扯呼!”领头强盗急得一跺脚,提着镰刀就往回跑,可一扭头发现自己的“属下”内讧着抢对方手里的烧饼,那样子像饿死鬼投胎。强盗头子急得直拍大腿,扯着嗓子喊,“扯呼!扯呼!扯呼!” “轱辘,扯什么呼,这烧饼太好吃了。魏源,你慢点,留点给你哥!”老强盗叫着就要抢干瘪小强盗手里的烧饼,小强盗见势不妙,大嘴一张,将半张硬呼呼的烧饼全都塞进来了嘴巴里。 “跑啦!还等着让人抓啊!”领头强盗顾不得那些从茶馆说书人那里学来的一套,朝着身后乱成一窝粥的一纵大小强盗大喊。这回强盗们听懂了,做鸟兽状四散逃跑。一边跑,一边大口嚼着嘴巴里鼓鼓的烧饼,全都喜不自胜。 “哈哈哈哈哈~~~~”强盗们刚跑,施培君便开始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红枫岭里血红的枫叶纷纷落下,猖狂肆意的笑声充满这片艳红的世界。 “大哥,你有没有听到笑声?很可恶的笑声,像鬼哭一样难听。”吃得直伸脖子的干瘪小强盗突然抬起头望向身后的那片红枫岭。 领头强盗认真凝听,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不耐烦道,“没有!”随后,继续埋头拆肉,两根瘦弱的鸡腿要分成一十三份,这是何等艰巨的工程!连骨头都要保存好,晚上炖锅骨头汤,大家平分。当领导可真难~~~ 14. 被这么一闹,眼看着太阳即将下山,施培君借口伤口疼痛,说什么也不肯再赶路。杜平安没办法,只能找了处进可攻退可守的安全所在,将老马栓在树上,就地安营扎寨。再到四周寻了些甘草和树枝,在老马和马车之间点起一堆篝火。 “我去不远处走走,你先在马车上等我!”杜平安说话有些冲,这也难怪,唯一的干粮被施培君送给了强盗,又赖在这风景如画的红枫岭不肯走,眼看着漫漫长夜即将到来,杜平安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噜”叫唤。好在杜平安刚刚捡柴火的时候看到红枫岭下有几亩红薯地,刨几颗红薯解解饥寒,想来杜平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很快,杜平安用前襟兜着湿漉漉的红薯逃也似地跑到马车旁,见四下荒郊野岭,便开始忙活了起来。将烧得火红的焦炭拨出火篝,把七八颗表皮深红的大番薯埋进滚烫的焦炭之中,发出“嗞嗞嗞”的声响。 这期间,施培君依靠在马车的窗口处,仰望星空,一言不发,表情恬静。再加上这人一身儒雅温和如春风和煦般的气质,杜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首很久很久以前上学时学到的一首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胜寒……。”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空中弥漫开一股香甜的番薯味,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杜平安闻到这个味道总会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儿童福利院旁的那个叫卖的红薯摊。用树枝拨开熄灭的焦炭,便看到里面那七八颗表皮焦黑,热乎乎的红番薯,一股浓郁的香甜气息无法抵挡的朝四周蔓延开来,连望月沉思的施培君也不禁朝这边看了过来。 “呜呜~~~~,呜呜~~~~,真烫!”杜平安用手飞开将番薯拨离篝火,迫不及待的撕开焦黑的表皮,里面金黄色的番薯仁泛着焦黄的油光,加上充溢鼻尖的香甜,杜平安顿时感觉饥肠辘辘起来。 “给你!趁热快吃,这东西就得热乎乎的时候吃下去,一直烫进喉咙,才能暖进心里。”将撕开尖头部位的红薯递到施培君跟前,随后自己则便席地而坐,开始以同样的方式拨开另一个番薯,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起来。 入口滚烫的触觉和香甜的味觉,无不在唤醒杜平安童年的记忆:趴在儿童福利院的铁栅栏前望着其他孩子拉着父母的手站在摊前讨要番薯吃,没有要到的孩子哭着被家长拉走,而要到的孩子美美的一边吃着一边高高兴兴的跟着父母回家了。 “我第一次吃这烤熟的番薯,以为它就是这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杜平安抿着嘴,用上颚与舌头去细细体会它的柔腻与香甜,眯着眼睛想去回味第一次吃到时那股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无比幸福的感觉。 可惜,“之后,我也曾再去那家老摊头,可惜那里已经被拆掉了。我也曾试过其他地方的烤番薯,再也找不到那时候的感觉。”杜平安叹息着摇了摇头,虽此时嘴巴里的番薯比在环境优雅的小吃店里包装精美的芝士番薯味道甜美,但是依然没有第一次吃到时的滋味。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那个胖乎乎黝黑的老大妈手艺好,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低着头仔细的撕着手里番薯焦黑的表皮。 “不是那位老大妈手艺好,是你吃它时的心情变了。”施培君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的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只是这一次施培君的语气里没有调侃,反而有着淡淡的自嘲。施培君那双纤白修长的手指沾满黑炭末,捏着一半金黄一半焦黑的番薯,细细品尝,仿佛是吃着这世界上最昂贵的美食。 “我第一次吃是娘亲带我逛灯会,那时候的我只有六岁,感觉这黑乎乎的东西比百年老店芳芝斋里的点心还要好吃。可惜那时候娘亲不允许我吃太多,说是吃多了肚子疼,父亲大人会不喜欢……”施培君挑起嘴角清浅的笑容,凝视手中的番薯,漆黑如寒潭般幽深的眼睛里闪过掩饰不住的温和与怀念。 “心里满足便是手里最低贱的番薯也能吃出鲍鱼海参的鲜美,可惜心大了,便再也看不上这些。等到失去回头再找,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当年那份最初的纯真……”杜平安能听出施培君话语中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父亲的淡漠,他没有好奇。今晚,他只想做了倾听者,和一个述说者。述说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寂寥,倾听一个同样寂寥人的牢骚。 “还有酒吗?我想今晚我们需要一醉。”施培君幽幽的说道,眼睛望向红枫岭深处,那里白天是那样的瑰丽多姿,而现在和每一座森林一样,充满恐怖的阴冷与黑暗。 “幸亏你不知道我这酒藏在哪里!”杜平安起身,从马车底下的夹层里取出一只酒葫芦。拧开葫芦盖,一股辛辣的酒精味迎面撞来。杜平安仰头灌下一口,白酒的辛辣烧得喉头一紧,面色陡然烧红了起来,随后将酒葫芦丢给车上的施培君。 施培君扬手接过酒葫芦,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口才罢休,简直把这总有三十八九度的烈酒当成茶水喝。几口烧酒灌下,施培君苍白的脸上烧起一片病态的嫣红,一双睿智漆黑的眼睛变得朦胧涣散起来,嘴角总是噙着的微笑悄然下垂,变得苦涩难言。 “一个小妾生的庶子要想在一个家族家规森严的大家庭里求生存,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做官!”施培君的语气充满嘲讽,做官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过得像个人一样有尊严。施培君仰头灌酒,葫芦底朝天,烈酒顺着喉咙滚进心里,却暖和不了他那颗封闭太久的心肠。 “原本我以为有了一对愿意收养自己的父母,便能过上‘家’一样的日子,后来才发现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我拼命赚钱,只有钱能满足他们,也只有钱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有个‘家’,尽管他是如此的虚伪与不真实——”杜平安垂下了头,喉咙哽咽的痉挛令他痛苦,可这些比不了心口空荡荡的寂寥带来的辛酸。 “知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施培君的声音陡然拔高,没有了以往的修养与气质,像个酗酒的醉汉般,挥动手里的酒葫芦,“子欲养而亲不待!高头大马,戴着状元花,欢欢喜喜回家的时候,一进门看到的不是娘亲那双殷切欣慰的眼神,而是白素飘荡的灵堂,那种滋味,那种滋味——”施培君挥动酒葫芦拍着胸口,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眼泪盈满眼眶。那种滋味,必定比死去更加痛苦千万倍。 “怎样才能让他们也尝尝失去的痛苦?!”杜平安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得意,“把所有钱一分不留的全部捐赠,连房子都不留!一个酒鬼,一个刻薄悍妇,一个用伪善欺骗感情的美丽女人,你猜他们接下来的生活会怎么样——”许是想到“落魄街头”“哭天抢地”的凄惨,杜平安笑得近乎歇斯底里。 “搬出那个让我窒息的大院,我把全部精力放在科举改革制度上,我发现他的不合理,他的落后,他的盲目,我想去可变!幻想有一天能够让天下人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他们满人家养的奴才!可惜啊——”施培君仰起头,用一种悲壮激昂的曲调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 这一夜,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的聊了很久。杜平安只喝了几口酒,脑袋却昏沉沉的疼痛,连身体也轻飘飘的发软。倒在地上,望着晴朗的夜空,杜平安陷入不安的梦魇:雪白的床,滴滴答答时断时续微弱的心跳声,和一张张愤怒的脸。施培君喝了很多酒,唱了许久的歌,吼得嗓子发疼,什么时候睡去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 “吸——”杜平安从地上坐起身,顾不上拍去满身的落叶,只觉得脖子一阵阵酸疼,轻轻扭动一下,里面似乎有一根筋绷得疼。杜平安暗道倒霉,睡觉没用枕头,居然落枕了。在杜平安试着扭动脖子缓轻酸疼时,依靠在马车上熟睡的施培君醒了,手扶着脑袋,惨白的嘴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好像喝了很多酒?”施培君睁开有些水肿酸涩的眼睛,看到自己脚下已经空了的酒葫芦,闻到自己一身的酒气,施培君知道昨晚自己喝多了,似乎说了很多的话,从喉咙部位撕裂的疼痛可以证实这一点,只是说了些什么,施培君嗡嗡的脑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一葫芦醉仙居上好的竹叶青全进了你的肚子,你说多不多!”杜平安没好气的顶了一句,心中肉疼的紧,那可是纯粮食酿造的酒糟,是他用来打消漫漫长路寂寞的,这一下子倒好,全进了施培君的肚子。 “我很抱歉,可能,我还不了你了。”施培君嘴角的笑容有着无奈,却没有了调侃。睿智的眼睛里闪过歉意,就这样温温和和的望着杜平安,这一刻杜平安又看到了“为人师表”“谦谦君子”堪称典范的笑容。杜平安知道,世间一切完美都近乎于虚假,没有人做得到赴死从容,只是他们装得够坦然而已。 “总有一天你会还我的,我不急。六十年之后,怎么样?”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杜平安笑想:如果没有家庭的拖累,也许他会选择将此人放跑,天涯海角,任凭翱翔,不为别的,只为这一路的臭味相投。 “谢谢!”施培君说得很认真,一双深沉的目光盯着杜平安的眼睛,瞧得很认真,“和你相处的这几天是我最真实,也是最开心的几天。”被人一眨不眨的盯着,杜平安好像失去底气般想逃避,微微别开头去,避开那双睿智漆黑的眼眸,他怕自己一个不理智做出一些伤害家人的事情来。 “走吧,前面就是江宁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施培君垂下头去,下巴搁在沉重的木枷上,双手被束,紧捏的拳头却轻轻的松开了。 “……”赖在这片红枫岭里露宿一晚,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杜平安突然有种负罪感,因为他昨晚是那么的不情愿,还让一个即将用全部命运殉道的人分担了自己压抑许久的怨愤与彷徨。 老马踢沓踢沓的在前面走着,短短一公里的距离,愣是走了将近一个多钟头。眼看着江宁府巍峨的城门近在眼前,杜平安牵住缰绳,犹豫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扭头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想上个厕所,解个手,或者大个便什么的?” “不想!”施培君笑了,笑得很满足,就像杜平安第一次在福利院门口吃着摊主胖阿姨送的红薯时的表情一样,满足欣喜,发自内心的幸福。 穿过只存于历史书上的巍峨的江宁府城门,走在商铺林立、走南闯北叫卖声不绝于耳的江宁府街道上,杜平安没有心思欣赏这一路的繁华与乱象,心里惴惴的失落,说不出的沮丧,好像一下子丢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样:茫然无措。 路在脚下,距离只会越来越短,很快江宁府森严的府衙便出现在眼前。七层阶梯象征江宁府衙超凡的地位,两座宏伟的雄狮面朝南端坐于府衙两侧,一十二位身穿衙役班服的勇丁执杖立于府衙两侧。让尚未靠近府衙大门的人感觉一股逼人的气势,古往今来敢于越级敲那口硕大鸣冤鼓的,屈指可数。 15. “喂!府衙重地,闲人无事莫要久留!”杜平安的马车刚在江宁府衙门口停靠,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傲慢的衙役指着杜平安的鼻子一通吆喝,那倨傲的态度就像呵斥一条狗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大人!在下是暨阳县城押差衙役,这是押差公文,请大人过目!”杜平安不想自称“小人”或是“奴才”,奸商的特质又让他给足眼前衙役的面子。果然,一口一个“大人”直叫得眼前衙役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隙,很是受用。 “你押解的是江南学政府的前任学政司施培君?!”傲慢衙役打开押差公文后看到左下角案犯姓名时,脸色一凛,低声问道。 “正是!”杜平安回答。 此时施培君已经从破败的马车上下来,风度飘飘一佳男子,如果不是镣铐加身,凭着这一身的气度和满腹的锦绣学识,在这腐朽的大清朝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可惜,杜平安不知道,古人有“气节”这样的东西:无气节,宁勿死! “随我来!”衙役领着杜平安走进江宁府衙。没有直接将施培君押进死牢听候宣判,反而是来到府衙正厅旁的会客厅中。杜平安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面子,难道江宁府的知府大人礼遇施培君?!想来也不太可能,那施培君犯得可是造反叛逆诛九族的大罪。 “你先在这里等着,移交公文和批文我自会给你!”江宁府的衙役与暨阳县城的衙役在等级上没有区别,可两者站到一起,杜平安就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令人不舒服的优越感。 “是的!大人!”心里不舒服,这不影响杜平安表达对眼前傲慢之人的“恭敬”,恭维却不卑微,这是一个成功商人必备的品质,对于这一点,做过三年销售的杜平安早已炉火纯青。 “你跟我走,大人要见你!”叮嘱完杜平安,傲慢衙役便直接领着人犯施培君走了,这中间没有问过杜平安的意见,当然杜平安也不会有意见。 人一走,偌大的会客厅只剩下杜平安一人!杜平安抬头扫了一眼会客厅,青砖琉璃铺就的屋脊很是阔气,脚下铺的是花纹繁复锦绣的地毯;两排大气的四方扶手椅是用上等黄花梨精心雕刻而成,杜平安甚至能闻到弥漫空气中淡淡木质的香味。 见左右无人,杜平安一屁股坐到了四方椅上,还特意扭了扭屁股,感觉木质太硬,不是特别舒服。扶手的手感倒是光滑细腻,在没有油漆和砂轮的古代,能做到这样的效果,其工艺已经相当精湛。 观察完周围的环境,杜平安开始仰头数着头顶的琉璃瓦打消时间。心中不免愤懑:连一杯水都没有,就这样干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就在杜平安数到三百九十六片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杜平安赶忙站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这是批文和押解公函,原本知府大人要临堂宣判,只因今日府衙中有贵客临门,所以一切程序从简。明日你便可押解三名人犯返回祖籍听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傲慢衙差鼻孔朝天,颐指气使的将手里的公文交到杜平安手中。 “大人,不知那施培君——”杜平安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突然问了一句他本不该问的问题。杜平安叹息,茫茫人海中能与此人同餐同宿三天便已属缘分,知道施培君无亲人送行,杜平安愿意替他收殓尸骨,免得暴尸荒野,任由野兽啃食,也算是“朋友”认识一场的缘分。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规矩!”听到杜平安询问人犯的情况,傲慢衙差眼睛一翻,脸色一沉,怒声低喝,很有一点坐在明镜高悬下“大人”的威势。 “是!是!下差不懂规矩,还望大人见谅!”杜平安做诚惶诚恐状,连连躬身赔罪,从袖口探出手掌将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隐蔽的交到傲慢衙差的手中,表情谦卑却不猥琐,这让傲慢衙差心理得到满足的同时,也不至于看轻杜平安。 “是个识趣的!”傲慢衙差满意的掂了掂手心里沉甸甸的银子,也只有在这些下辖县底层衙役身上,他们这些人才能找到这种当官儿的滋味。 “谢大人夸奖!”杜平安的表情适时表现出“受宠若惊”。 “见你识相,实话跟你说,戊戌六逆贼的下场便可管中窥豹。上头对这号杀头的罪人,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虽有人说情,可惜没多大用处,顶多推迟些时日行刑!”傲慢衙役口气笃定。杜平安叹息:看来施培君死定了,而且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因为杜平安不可能白耗在江宁府等着收尸,他一家老小的小命还在别人手心里拽着呢! “自己找个地方打尖,衙门不提供住宿!”这还是见杜平安顺眼,傲慢衙差特意提醒,没有收费。说完,不再理会,便大摇大摆的直接走人了。 打开手中的批文,竖着手书的白飞体龙飞凤舞,飘逸脱俗,能瞧得出书写此字之人在书法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可惜杜平安能认得出来的没几个。而折叠公函上倒是规规矩矩的小楷,洋洋洒洒写了不下千余字。杜平安没细看,匆匆一扫,大约是对通奸案的男女主犯宣监候,而一个叫辛子昭的通婚犯亦是宣监候。 “监候?通婚?”杜平安呢喃的念了好几遍才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到这两个字在律法中的定义。听说过斩监候,而“监候”通常是指收监后等待秋后宣判的意思,照这样看来管月楼和卢福姐姐卢巧儿的案件上报府级审理后依然没有定论。杜平安困惑,什么样的通奸罪居然一审再审,迟迟没有定案! 置于“通婚罪”就好理解多了,满族人入关为了保持血统纯正,有一条满汉不得通婚的律法。但是这个叫辛子昭的犯的却不是“满汉通婚”,而是“良贱通婚”,违反了整个社会的公序良俗。一个“良贱通婚”居然也迟迟不宣判,可见这倒霉孩子通的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收起公函,走出气势磅礴的江宁府衙已是晌午时分,杜平安只觉得饥肠辘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那个无事总喜欢拿猜测杜平安心思为乐的施培君跟在身后,杜平安觉得食不甘味,尽管肚子一个劲的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 随便在街口买了份独具江南特色的过桥米线,杜平安没有闲暇欣赏这江宁府的热闹与繁华,便急急忙忙向路边小商贩打听“司马巷”如何走。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押解人犯返回暨阳县听判,老父亲交代的任务必须在今天完成。 “老人家,请问您知道司马巷怎么走?”杜平安向路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买了一只盐水鸭,乘老人家乐呵呵用油纸打包盐水鸭的当口,杜平安乘机打听“司马巷”该如何走。 “司马巷~~~?”老人家眯着眼睛,微仰着光秃秃的脑门开始努力回忆。大约过了一分钟,老人家恍然,“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换了旁人还不一定知道这司马巷在哪里!我在这条街上卖了五十几年的盐水鸭,对这江宁府的沟沟坎坎那是一清二楚。这司马巷就是如今的天井口,原来那里还算热闹,这十几年是越来越不行了。客官,你这是要去天井口?”老人家皱着橘皮脸,似乎不建议杜平安往那个地方跑。 “是的,老人家,您能告诉我要怎么去这天井口?”杜平安的礼貌让老头很是受用。 “沿着这条道一直向西走,在第三个岔道口往北,你就能看到一座废弃的刑台。那天井口就在刑台的后面,到了那里你自然就知道了,天井口那片荒地只有一个村庄。”老人家描述的很详细,杜平安谢过摊主,又买了些精致小点心,便匆忙朝西走去。 废弃的刑台上空空荡荡,除了地上那一道道深达数公分的划痕,再无其他。刑台的后面有一处破败的村落,大多是泥巴活着芦苇修葺,连一片砖瓦也找不到,可见这里人生活境遇的艰辛与困苦。 就在杜平安站在废弃的刑台旁想象当年老父亲作为行刑人的冷酷之时,从破败的村庄里癫癫走来一个头发花白,年逾五旬,瘦弱干枯的妇人。妇人身上灰色长褂打满补丁,一手挎着一只竹编的篮子,神情凄凉的朝这边走来。对于闯入此间的陌生人,老妇人似乎没有瞧见,只是凄然的盯着那座废弃的刑台。 老妇人踉跄着走上刑台,缓慢蹲下老迈僵硬的身躯。一边颤抖的从竹篮里拿出金色冥纸,一边喃喃自语,“儿啊,娘来看你了。这几天天气转冷,一定要多穿件衣服出门。你父亲身体不好,每逢冬季咳疾发的厉害,你要多多照顾……”老妇人低沉沙哑的呢喃声在这萧瑟的午后显得异常的孤独与清冷。 “……娘过些时日就来陪你们爷俩,娘老了,老屋的房子快塌了——”老妇人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令人心酸的微笑。颤抖着双手燃起金色的冥纸,跳跃的火焰映照着老妇人幸福祥和的笑容,痴痴的望着燃烧过后的灰烬随风飘散,围绕着刑台袅袅飞扬,迟迟没有散去。 杜平安不想打扰老妇人与死去家人说些体己话,可是这破败的村子里静悄悄的毫无生机,不仅没见着人影,就连只会叫狗也没看见。只能眼巴巴瞅着老妇人将手里的冥币烧尽,才小心翼翼凑到跟前问道,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友善,“老人家,请问您知道席暮生老先生家怎么走——” 一开始老妇人对杜平安的问话无动于衷,似乎身陷未来一家团聚时的美好,可当杜平安口中说出“席暮生”三个字,老妇人“嚯”的站起身,一双混浊的眼睛充满怨毒之色,就这样恶狠狠的盯着杜平安。吓得杜平安心脏骤停,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脑门。 “席暮生!天杀的席暮生!你砍了我丈夫儿子的脑袋,我诅咒你断子绝孙,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报应啊!你的报应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老妇人站在废弃的刑台上歇斯底里的仰天狂笑,那样子癫狂得犹如一只从地狱炎火里爬出来的厉鬼。 杜平安哪敢再逗留,提着东西慌忙离开刑台。 走进破败不堪的村庄,杜平安才发现这里人生活的比想象中更加艰难。这里简直就是一片难民营,家家户户穷得连片挡风遮雨的门板都没有,孩子光着屁股腚,无一例外瘦得跟柴火棍一般坐在地上玩着泥巴。老人瘫在屋檐下享受夕阳下最后一丝阳光,这里没有青壮力,也没有女人。 有了前次的教训,杜平安不敢再随意的打听。席暮生是杜平安的外公,也是老父亲这一辈子的遗憾。由于席暮生是位行刑人,估计在这里得罪不少人,如今老迈,生活该是何等艰辛。杜平安想,不如索性将老人一并接去暨阳县,也好了成全老父亲的一片孝心。 杜平安挨家挨户的找,老头到有两三个,可惜年纪大约都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如果席暮生还健在,今年得有七八十岁了。沿着村庄前的小道一直往西走,直到最后一户,杜平安也没找到一个差不多大年纪的。眼看着太阳下山,杜平安心里着急:也不知道寄养在府衙的老马有没有人喂饲料。 16. 一扭头却见一个十一二岁,瘦得跟颗豆芽菜一样的小小少爷躲在墙根后面偷眼朝杜平安瞧,见杜平安发现自己,豆芽菜脑袋一缩像只受惊的小乌龟躲回甲壳里再也不敢出来,只是豆芽菜不知道,他破旧的袄子下摆还露在外面。 “小朋友,叔叔向你打听一个人可好?”杜平安瞧着有趣,于是朝墙缝后面的豆芽菜试探的问道。谁知,豆芽菜很沉得住气,愣是躲在里面不搭理。 “如果小朋友能告诉叔叔,那叔叔请小朋友吃点心,芝芳斋的点心——”杜平安说着从纸包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糕点,糕点上面用红豆镶嵌出美丽规则的图案,样子小巧别致,让人食欲大开。 杜平安话音刚落,露在外面的衣角动了,透过墙缝,杜平安看到那双漆黑、异常有神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杜平安手里的点心。终于,小豆芽禁不住食物的诱惑从墙缝里走了出来,眼神里虽充满警惕,却无法抵挡食物带来的诱惑。 走出墙缝的小豆芽很消瘦,瘦得几乎成了一副尚未长成的少年人骨架。一件成年男子的破旧单衣穿在小豆芽身上,比一件睡袍还要宽松,脖颈、肩膀、手臂和小腿大多裸露在外。此时时值初冬,气候寒冷,小豆芽苍白干燥的皮肤冻得发紫。 “拿着吧!”面对眼前的孩子,杜平安不忍戏耍,将手里的点心递到豆芽菜跟前。这时候杜平安发现孩子摊开的细瘦胳膊上满是淤青,新的旧的,长的短的,整条胳膊居然没有一处完好皮肤。 “你要找谁?”小豆芽菜一接过点心,小小的身子又缩进了墙缝,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杜平安既心痛又好笑,“叔叔想找一个叫席暮生的老爷爷,他就住在——”杜平安话还没说完,小豆芽扭身“噔噔”的跑回屋去了。 大约过了半分钟,从屋里走出来一位年过三十的年轻妇人,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盘起的长发呈现营养不良的枯黄色,没走几步路,妇人开始急喘起来,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呼哧呼哧”声。身旁的小豆芽连忙上前扶住妇人,眼泪汪汪道,“娘亲~~~” “娘亲没事,鱼儿乖~~~”妇人慈爱的摸了摸小豆芽的脑袋,安抚住小豆芽不安的情绪。才抬头朝杜平安望去,不与杜平安对视,只是颔首看着杜平安的右侧微微福了福,开口道,“先生找席老有何要事?”妇人轻蹙着眉头,举止端庄得体,一看便是出身良门,修养极好。 “席老是在下的外公,在下暨阳人士,此次来江宁府公干。奉父亲之命顺道前来探望他老人家,却不想世事变迁,找不见门户,着实羞煞~~~”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外孙不知外公家住何处,实在有些不像话,何况在这标榜以“孝”治天下的封建王朝,这种行为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了。 “先生之父可是姓杜名金贵,母亲乳名桂芳?!”妇人慌忙抬起头正视杜平安的眼睛,水睑瞳眸里闪现难以自持的喜悦泪光。 “正是!大姐认识家父家母?!”杜平安欣喜道。 “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舅母……”杜平安的一声“大姐”叫得妇人羞红了脸颊,略显病态的娇柔让这个年过三十的女人愈发的美丽,连阅女无数的杜平安也不禁赞叹,有些女人生下来就有一股子令男人想去呵护怜爱的气质。 “舅母?!”杜平安大喜,捺头便拜,女子慌忙躲过了,急呼,“不可!不可!快进屋!”妇人将杜平安引进屋。 走进屋内,光线昏暗。杜平安环视周围,简陋的芦苇屋只有两间,朝东的一间客厅里除了两张缺了腿的长板凳和一张满是蛀虫洞眼的四方桌子外,再无其他家事。旁边里屋估计是卧室,被一张竹席隔空挡住了。厨房间是露天的,三根木棍支撑起一只破了口的陶罐,里面黏糊糊黑漆漆烧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鱼儿,快去烧些水来!”妇人急忙吩咐名唤鱼儿的小豆芽烧水,自己则从里屋取出一只白瓷碗放到桌上,许是觉得太过寒酸,妇人羞红了脸颊,声如蚊蚋般道,“坐吧,家里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客人的~~~” “舅母——实在太客气了。”虽然觉得“舅母”这样的称呼用在不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身上多少有些尴尬,但是杜平安却不得不谨守礼法,毕竟瓜田李下又共处一室,这在古时候除非长辈,否则足以被世人诟病。 杜平安刚刚坐下,小鱼便端着一碗黑乎乎像极芝麻糊一样的东西走了进来。 “鱼儿,娘亲是让你去烧些开水来!”见豆芽菜一样瘦弱的小鱼儿拿黑乎乎的东西招呼客人显得异常生气,妇人嗓门一高,便急急气喘起来,苍白的脸上显出病态的绯红。一刹那妇人顿觉天旋地转,赶忙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 “是~~~,娘亲~~~”小鱼儿委屈的憋着眼泪,想上前扶住娘亲,又害怕再次惹娘亲生气,累得娘亲犯病,端着破了口的碗直愣愣站在门口,进也不敢,退也不是。 “舅母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无需客套。”杜平安赶紧起身,走到小鱼儿跟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黑乎乎的“芝麻糊”,本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客随主便”的随和,却不想这黑乎乎粘稠的东西进口却这般苦涩。一时间却又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角的余光看到妇人脸上愈发凝重的羞愧之色,杜平安一咬牙“咕咚”一口全吞了下来,半晌才压住胃里翻腾的呕意。 “……还——,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妇人绯红着脸颊低垂着头,大概是想缓和场中尴尬的气氛,妇人询问起杜平安的姓名。 “在下名唤平安,舅母称呼‘平安’即可。”杜平安重新坐了下来,只觉得牙齿与口腔中满是泥土一般的残渣,细细咀嚼竟然发出“吱吱”的响声。杜平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曾在图书馆见到的矿物资料:高岭土,又名观音土,化学成分稳定,多用于制作陶瓷。古时,穷人在饥荒之年用于果腹之用,少食能抗饥饿,无性命之忧,多食则腹胀如鼓,便秘结石而死!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观音土?!杜平安内心震动,却没有直接表现出来,他知道,如果道明,无疑会令眼前修养极好的女人陷入尴尬。 “平安~~~”妇人细细呢喃,坦然笑道,“人活一世,所图无非‘平安’二字,是个好名字。不知那‘平复’是?”妇人突然问道。 “平复正是家兄。”杜平安好奇,这般时候在外劳作的男人应该都回家吃晚饭了,怎么还不见“舅舅”与外公呢?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父母身体还好吗?当年他们离开江宁府的时候,我才十一岁,你母亲正怀着‘平复’。一眨眼,都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妇人扶着墙壁缓缓坐下,眼睛里闪过异常的神采,回忆孩童时记忆的美好令妇人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父亲大人身体健朗,只是母亲大人——”杜平安有些不忍心将妇人美好的童年记忆击碎,然而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杜平安沉沉叹息,“母亲大人在我刚出生不久,便已仙逝,如今想来已然全无印象~~~” “果然都是福薄之人——”妇人苦笑,眼泪却止不住的往外流,一旁的小豆芽见娘亲垂泪,蹲下稚嫩的小身板,将脑袋搁在妇人瘦弱的膝盖上也跟着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时间不大的芦苇屋子里充满化不开的不幸与愁苦,杜平安心揪着难受,却难以安抚。 “痴儿,娘亲痛惜姐姐早亡,你哭什么!”妇人怜爱的抚摸着小鱼儿的脑袋,幽远寂寥的目光望向屋外深墨色的天地一线,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外公在你娘亲走后第四年便也去了,如今算算也有二十一个年头了。” 杜平安心下一沉:还是走了。想到老父亲这辈子的遗憾终是难以弥补,不禁眼神黯然,语气低落道,“可否带平安到外公坟前,代替双亲染上一炷香,请求他老人家原谅双亲大人这辈子无法尽孝床前。” “有劳平安稍后片刻。”妇人执起袖口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缓缓站起身,步履沉重,踉跄着朝里屋走去。身后的杜平安真担心妇人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好在懂事的小鱼儿亦趋亦步跟在妇人身旁,泪光闪闪的眼睛里充满着不安。 “这是——”杜平安豁然站起身。 妇人面带哀容的从里屋走了出来,一手托着一块黑漆漆的牌位,上面黑底白字的书写着“先考席暮生之位”;另一只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陶瓦罐。将之放到桌上,牌位面朝南,陶瓦罐放在牌位的前面,摆放完毕后妇人朝着牌位虔诚的拜了拜才转身对杜平安说道,“这就是你外公他老人家的牌位和骨灰……”妇人声音哽咽了,扭过头去低声抽泣。 杜平安将一肚子疑问憋在心里,走上前去,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取出冥纸与檀香,没有香案与灰炉,杜平安只能将檀香插在地上,直接在客厅里将冥纸点燃。 “爹生前是行刑人,双手沾满鲜血,恨他的人在这江宁府不计其数,低微到贩夫走卒,高贵到达官显贵,哪一个都恨不能生啖其肉。为保死后安宁,爹临死前交代,在他死后焚其躯体,将灰烬抛洒于大江之中。只是身为子女不能保亲人以全尸本就愧疚难当,真要是把这骨灰也撒了,让我们席氏一脉后人到哪里凭吊先人英灵!”妇人的一段话说的铿锵有力,令杜平安动容,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决心! “贱人,死到哪里去了!”随着屋外一声男子醉声醉气的怒吼,原本气质决然的妇人面色陡然间刷白,娇弱的身躯更是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机,摇摇欲坠。瘦小的豆芽菜更是如见到厉鬼般吓得面无血色,紧紧贴在妇人身后,小小身躯筛豆子般不可遏抑的颤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呢喃,“娘亲~~~~” “砰!”临门一脚,跌进杜平安视线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颓废男子,男人胡子拉杂,衣服破旧,脑门后的头发更是乱得像麻绳一样。跌跌撞撞人尚未靠近,杜平安便嗅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酒精味和混杂着拙劣香水的烟草味。 显然颓废的醉汉没有想到在自己家里居然坐着一位年轻男子,傻愣愣的瞪着一双迷离的醉眼一番打量,再看自己的女人泪眼哗哗,样子娇柔得让男人想将之按到在地任意蹂躏。一股怒火腾的在男人心里燃起,面上火辣辣的烧灼着,只觉得自己脑门上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像紧箍咒一样铺天盖地的罩下来,是个男人在这个时候都无法忍让! “我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男人嚎叫着抡起手里的大酒坛就往杜平安亮锃锃的脑门上砸去。 “孝宁!你误会了——”女人抱着颤抖不已的豆芽菜缩在墙角,单薄的身躯好似随时有可能晕倒过去,一声无力的解释更是湮没在男人粗重的怒吼声中。 17. 杜平安看着眼前像头发了疯的公牛朝自己撞过来的男子,一丝怒容浮现脸上。轻松躲过男子冲撞过来的身体,只一个后肘重重砸在男人的腰部,顿时男人像摊烂泥般一下子软到在地。手里的酒坛子无力的从手里脱落,“咕噜噜”滚到了墙角下。 “孝宁,你误会了,他是姐姐的儿子!”看着跌倒在地的男人,女人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声如蚊蚋般的解释,没能让瘫倒在地的男人清醒,反而愈发的怒不可遏,嘶吼道,“什么姐姐妹妹,你们这对狗男女背着我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走,跟我去衙门!” 男人爬起来再不敢拿杜平安撒气,却一把揪住女人细弱的胳膊,拼命往外拽,一边拽一边嘴巴里骂骂咧咧,言辞污秽碎人心扉。吓得惊恐中的豆芽菜呜呜大哭,也拽着妇人的衣角坠在身后凄厉无助的哭求着,“娘亲~~~~,不要~~~~” “他真的是姐姐的儿子!杜金贵大哥的儿子!”女人耗尽气力大喊着,柔弱久病的身躯那经得住这般拉扯。眼瞅着妇人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紫色,有窒息昏厥的迹象,杜平安急忙上前抓住男人的手腕,狠狠一拧,男人“啊”的一声惨叫,放开了拉扯的手掌。 “我叫杜平安,杜金贵的二儿子,席暮生老爷子的外孙!”看着眼前目光闪烁的男子,一股厌恶感从心底升起,如果这个人便是自己名义上的“舅舅”,杜平安像吃了只苍蝇般恶心。 “姐姐的儿子~~~?”男子酒意尽去,一双意味不明的双眼状似无意的扫过杜平安身后鼓鼓囊囊的行囊,男子脸上陡然浮出造作的欣喜,却又在一瞬间变成死了娘一样凄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嚎着扑到灵位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爹啊,我可怜的爹啊,你外孙终于来看你来啦!你睁开眼睛看看吧~~~~” 看着男人拙劣的表演,杜平安脸上讥讽的神色更浓,缩在角落里搂着豆芽菜的妇人,苍白的脸上更是一片羞红色。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前劣迹斑斑的男人这般歇斯底里,比在爹的灵堂前哭得更加卖力是为了什么。 没人愿意去“打搅”男人拙劣的表演,干嚎了许久嗓子都冒烟了也不见身旁的杜平安上前劝止,名义上的“舅舅”席孝宁干巴巴的止住了嘶嚎,摸了把额角的“泪水”,男人凄苦着一张脸,深情并茂道,“贤外甥快坐,千万别客气,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想当年我姐姐,也就是你娘亲对我这个唯一的弟弟亦是疼爱有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如今眼下姐姐的日子想必衣食无忧,可弟弟我却~~~”男人饱含委屈的扫了一眼堂前的破落,那双贪婪的眼神有意无意再一次偷瞄向杜平安身后的包裹。 “娘亲已仙逝多年!”男人的目的,杜平安心知肚明,心中恶心感更胜,语气也变得冷淡起来,看向窝在墙角里兀自颤抖恐怖的母子两充满同情。 “啊呀!我可怜的姐姐哟!你怎么这么命苦呀!爹在临死前一直念叨着你,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他老人家啊~~~”新一轮的哭嚎又开始了。杜平安不相信席孝宁看不到自己脸上的冷漠,可这个男人依然乐此不疲的表演着,他所图无非黄白之物,何曾有过半分亲情颜面在里头。 杜平安站起身,打算向可怜的妇人辞行,杜平安无奈:自己改变不了女人与豆芽的命运,只求早早离开,免得妇人无地自容与人前。将身后包裹取下,身后男子的哭嚎声变得愈发的响亮与急切。 “这次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这些请舅母务必收下!”将事先准备好的荷包递进妇人冰凉颤抖的手中,见妇人惊恐的推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杜平安的身后,像撞见鬼一般的恐惧,而杜平安也感觉到身后急促的呼吸声。 回过头却见男人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杜平安手里的荷包,身体佝偻着痉挛,像是极力控制胸口凶兽的蹦出。额角、脖子、手掌上的皮肤通红渗出如柱的汗水,青色的筋脉汩汩的跳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变身成为泯灭人性的恶魔。 “快走——,你快走!”不知道妇人哪来的力气,将杜平安整个人朝门外推去。一个措手不及,杜平安手里的荷包掉在了地上。 “嗷唔!”就在杜平安伸手去捡地上的荷包之时,身后的席孝宁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冲上前来,一把从杜平安手里拽过荷包,飞一般朝屋外冲去。一切变故来得太快,以至于手背上被抓出四道血痕,杜平安也没有察觉。 “对不起,你的荷包怕是要不回来了!”说完妇人颓废的一屁股瘫坐了地上,呆呆的神情,再难维系她良好的教养。 “哇哇~~~”压抑很久的豆芽菜,在男人背影消失的那一刻,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发出凄厉的哭喊。 “快起来,地上凉!”杜平安心中虽困惑席孝宁突然的爆发,这时候他也没心思将疑惑述之于口,赶忙将跌坐在地上抱着妇人细弱腰肢痛哭哀嚎的小豆芽先从冰凉的地上拖起,却感受到孩子纤细骨骼下的冰寒与颤抖。 “他这是烟瘾犯了,自从三年前在赌馆里染上这烟瘾,他整个人都变了,家里能典当的东西全都拿去了典当行,换来钱就直接去街尾的烟馆抽大烟……”妇人一双泪眼朦胧望向破败不堪的前堂,面容惨淡绝望。 “他去抽鸦片?!”杜平安震惊,想到席孝宁刚刚那翻痛苦凶残的样子,也只有毒品能让一个人丧失起码的良知与尊严! “哎——”妇人长长的叹了口气,便怔怔的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似乎陷入深渊之中无法自拔。这一刻的杜平安相信,如果不是还有豆芽菜这个唯一的寄托,女人会义无反顾选择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娘亲不要离开鱼儿,鱼儿怕~~~”小豆芽扑进母亲的怀抱,紧紧搂住女人的脖子,拿自己苍白的小脸无限依恋的摩挲着女人同样苍白干燥的皮肤。唤醒绝望中的妇人,妇人紧紧搂住豆芽颤抖的身躯,似乎想用自己的全部来保护身下这个娇嫩却鲜活的生命,母子两个在这个寂静阴冷的傍晚无声默默的哭泣着。 杜平安只觉得眼睛酸涩的疼,喉咙控制不住的颤抖,胸口像是有一把火想要蹦出来。世界上有的苦难恐怕是神也无法帮助解脱,明知不可为,可是现在的杜平安却想去一试,“舅母,不如去暨阳县小住几日。父亲大人年事已高,最是思念故人。”杜平安说得恳切,却也不想让眼前坚强的女人瞧出有半分同情的意思在里头。 妇人苦涩的摇了摇头,扶起身前的豆芽菜,扶着墙壁艰难的站起身,只几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让妇人累得气喘吁吁,额头隐隐有虚汗渗出。 “咳咳~~~,不了,我这身子骨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见女人身体如此虚弱更加坚定杜平安想带着这对母子离开的想法,可刚刚张嘴,却见妇人摆了摆手,道,“不是我不想去看望大哥,只是席孝宁毕竟是鱼儿的父亲,妇人的丈夫~~~”女人望向杜平安的脸上充满善意满足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比哭更难看。 杜平安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个时代不是一百年后的思想大解放。在这里背叛丈夫,背弃父亲,那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不论你的理由多么情有可原,在这个父权制上,夫权至上的社会,背弃他,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娘亲我饿~~~”豆芽的一声轻如蚊蚋的呢喃,就像针尖一样刺痛妇人的心脏。虽是孩子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却见豆芽菜低垂着脑袋,绯红着耳廓,一副羞愧难当的表情。饥饿的痛苦,不是这么大的孩子能够承受的痛苦。 “盐水鸭和红豆糕不知道小鱼儿喜不喜欢?”杜平安从包裹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盐水鸭和糕点,将之摊放到桌上。豆芽一双黑黝黝葡萄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桌上的食物,一个劲的猛吞口水,小手紧紧拽着妇人的衣角,却是不敢伸手去拿。 “还不快谢谢兄长!”妇人怜爱又心痛的摸了摸豆芽光溜溜的脑门。 “谢谢兄长!”小豆芽规规矩矩毕恭毕敬行了一个鞠躬礼,便欢呼着爬上桌子。撕下一块鸭腿又拿了块雪白的糕点递到身后妇人跟前,“娘亲先吃,娘亲不吃,鱼儿也不吃!”这样的威胁似乎豆芽菜说过无数次,妇人配合着咬了一口,便推到豆芽菜跟前,无限怜爱道,“鱼儿吃,鱼儿吃了才长力气。” “恩!鱼儿是娘的依靠!”就着妇人咬过的地方,豆芽吃得香甜。 “天色已晚,平安便在此将就一晚上吧。”妇人不等杜平安推迟,便走进后堂收拾屋子。杜平安见推迟不掉,便也就打算在此住上一宿。 “鱼儿不吃了?”见鱼儿只啃了只鸭腿便将油纸包小心翼翼的又包上,于是好奇的问道。 “嘘!”小豆芽举起一只油乎乎的小手放在嘴巴前“嘘”了一声让杜平安说话轻声点,还鬼头鬼脑的扭头朝屋内瞧了瞧,见妇人还在收拾屋子,豆芽菜神秘兮兮的凑到杜平安耳朵前说道,“娘亲总是以为鱼儿不知道,其实鱼儿知道娘亲没有吃饱,比鱼儿还饿。这些留着晚上给娘亲吃~~~”说完豆芽将油纸包好,猫进左侧房间将食物藏了起来。 “家中简陋,平安权且将就一晚。时间不早了,平安早些休息。”妇人朝杜平安微微福了福身,便走进左侧房间。许是碍于“瓜田李下”,妇人没有正眼瞧杜平安,这在现代人眼里多少有些不礼貌,但在这里却是“男女大防”的通俗礼仪。 前堂的里屋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小房间,除了一张低矮破旧的床铺再无其他。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想像中的潮湿与霉味,打着无数补丁的床被上传来一阵阵暖洋洋仿佛是太阳的味道。这让风餐露宿三天的杜平安顿觉心神放松,迷迷糊糊间竟有了些许的困倦。 18. “咳咳咳~~~”隔壁间剧烈的咳嗽声将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的杜平安吵醒,一仰头,透过小窗户见屋外月光如水,一派寂静。 “娘亲喝水!”这是豆芽稚嫩焦急的声音。 “咳咳咳咳~~~,鱼儿乖,娘亲没事……”妇人急喘着,边压制咳意,边吃力的说道。 “鱼儿想跟兄长去暨阳吗?”妇人突然开口问道。 “暨阳?”鱼儿困惑道,“暨阳有饭吃吗?会不会有人欺负鱼儿?” “暨阳有饭吃,那里也没有人再打鱼儿,说不定到了暨阳,鱼儿还有书念。”妇人慈爱道。 “那鱼儿要跟兄长去暨阳!”鱼儿兴奋的欢呼。似乎有了饭吃,没人殴打,有书念便是比天堂还美的去处。听到鱼儿的欢呼,妇人却陷入久久的沉默。 “娘亲不去吗?”鱼儿苦恼。 “娘亲不能去。”妇人长叹。 “是因为爹爹!”可以想见此时不满的豆芽菜一定撅着嘴,瞪着那双水汪汪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鱼儿不喜欢爹爹,讨厌爹爹!鱼儿要和娘亲一起去暨阳吃好吃的,爹爹找不到鱼儿和娘亲,就不能再欺负鱼儿和娘亲!” “鱼儿还小,鱼儿不懂……”妇人再次长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女人的宿命。 “娘亲不去,鱼儿也不去了。”鱼儿闷闷的说道,语气却异常执拗。 “鱼儿不怪娘亲自私?”妇人不忍。小豆芽却不明白这“自私”是个什么意思,拧着细长的脖子等待妇人的解释。 “娘亲知道鱼儿跟着兄长去暨阳一定能过上好日子,鱼儿的兄长是个好人。只是娘亲不想让鱼儿步娘亲的老路,受人恩果当千年记。古人有结草衔环,今日娘将一辈子的幸福去报答。娘亲本是孤儿,六岁时幸得爷爷收养才免于饥荒而死。爷爷早逝,留下鱼儿爹爹一人,身无一技傍生,终日沉迷赌博,娘亲不忍席家香火从此断绝……”隔壁屋内妇人低语和鱼儿沉沉的呼吸声在屋内久久回响。 “报恩嘛?”杜平安摇头叹息,为报恩,明知会毁了自己一生,却依然义无反顾。其忠义令人钦佩,其结果令人唏嘘。杜平安不知道如此做法是全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中华美德,还是愚不可及的妇人行径,总之在这一刻,杜平安心中对妇人产生一丝敬佩:巾帼不让须眉! 依靠在身后凹凸不平的泥巴墙上,望着从窗外一泄而出的流光,目光久久徘徊在被褥上一针针深浅细致的针脚上。杜平安体味着人性的复杂与多变,回忆起这三十年来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得失,突然有种释然与放松。往事如烟,大抵便是此时此刻的光景,杜平安内心回归最初在儿童福利院扒着栅栏往外瞧时那一刻的憧憬。 清早天刚蒙蒙亮,杜平安便听到隔壁房间的响动。起身走出客堂,却见妇人正拿着木瓢站在缺了口的陶瓦缸前轻蹙着眉头发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离家一晚上的男人直到此刻尚未归家,杜平安长叹,从包裹里取出仅剩的三十五两银子,只留下五两,将其余三十两银子包好,偷偷放进被褥,乘着妇人忙着去河边担水,杜平安悄悄跨上行囊走了。 在路边摊上花了一个铜板吃了碗阳春面,杜平安便匆匆向府衙后巷的杂役间跑去。 “你怎么还在这逗留,知府大人正在过堂,过完堂你便要押解人犯游街示众!”刚走到杂役间门口,杜平安正踌躇着到哪里找人要回自己的老马,却见一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见到杜平安便大声吵吵着。 “我的那马——”杜平安不是不知道事情的要紧,可关键是那老马是他回家的希望,口袋里只揣着五两银子的杜平安可不想押解着三名囚犯徒步走回暨阳县城。 没等杜平安把话说完,老杂役牛眼一番,嗓门倍亮,“瞧你这后生说的,你那匹老马要是在放在七八年前有可能拿不回,可如今老得连吃肉都嫌咯牙,谁稀罕!还是快去府衙门口等着接班,老马我自会帮你牵到城门口,等你出城!” “如此多谢了!”杜平安抱拳作揖,扭身朝府衙门口跑去。越是在这个时代混,杜平安越是感觉到自己这份衙差工作的重要性。仅仅凭借穿越百年的记忆想在这个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社会背景动荡不安的年代里求生存,真的不是一般的艰辛。 念诗词搏出位,如今科举都废弃一两年了;靠商经创家业,如今商人全是红顶商人;靠理念新颖搞新政,戊戌六君子便是前车之鉴;靠脸白找富婆,满大街几乎见不着雌性生物,所以杜平安顿时感觉,前途渺茫,还是老老实实干衙差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怎么才来!要知府大老爷等你一个小小的押差不成?!”刚跑到府衙门口,就被昨天接待自己的傲慢衙差给狠狠训了一顿,杜平安满面愧色,连连称是。看在昨天沉甸甸的黄白之物上,傲慢衙差翻着一双猥琐眼睛,戏谑道,“昨晚去秦淮河了?” “大人说笑了。”杜平安半遮半掩的回答,那样子还真像个道貌岸然的欢场高手,引得身旁傲慢衙差“心照不宣”的嘿嘿淫笑。 “秦淮河上的花娘那是江南一绝,个个色艺双绝,这伺候人的功夫更是翻陈出新,听说最近学了洋人些玩意,更是泼辣劲道的很~~~”两个男人凑到一起消磨时间,最好的谈资便是女人,最得意的话题便是自己在红粉帐内的丰功伟绩。傲慢衙差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杜平安时不时的一针见血,更是让傲慢衙役生出几许“相见恨晚”的惺惺相惜。 此时路上行人渐多,却大多围向了府衙门口,甚至有些胆大的指指点点,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些什么。杜平安困惑,“这些人围在这里,可是想瞧囚犯游街?” “这江宁府隔三差五有游街示众的囚徒,这些贱民见多了,自然不可能回回有这么高的兴致。”傲慢衙差扫了眼街边那些窃窃私语的民众,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不屑,“这些贱民今天早早赶来,还不都是为了瞧瞧轰动江宁府通奸案的男女主犯!” “这通奸案闹得动静挺大?”杜平安迷糊,通奸案的男女主犯都是暨阳县人,杜平安可没觉得这案件在暨阳县有多轰动,毕竟通奸杀人案比起造反叛逆,似乎在清政府看来罪责轻了不止一筹。 “三审三判,你说能不轰动?!听说连老佛爷都惊动了,可是结果还是监候审,可惜那个卢巧儿——”傲慢衙役憋着嘴摇了摇头,污秽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同情,想到施刑时卢巧儿那身白皙皮肤,令傲慢衙役浑身热血沸腾。 感受到身旁猥琐男人某个部位的变化,杜平安眉头轻皱,一丝厌恶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装作懵懂无知样,杜平安表情大惊失色道,“连老佛爷都惊动了,怎么没判那对奸夫淫妇死刑?!”此时的杜平安表情愤懑,多少有些替那个死掉的男人悲哀。 “如果那卢巧儿和管月楼通奸杀死夫,事实证据确凿,那判这对奸夫淫妇死刑,事情倒是好办了,问题就出在这证据不足,朝中某些同情戊戌六逆贼的新党死死掐着这案子不放,存心让老佛爷不省心,所以这案子才会一拖再拖。”傲慢衙差昨晚花酒喝得太多,在女人肚皮上一夜放纵,此时脑袋不是十分灵光,才会对身旁“志趣相投”的杜平安侃侃而谈。 “照大人这般猜测,那卢巧儿与管月楼岂不是被冤枉!”杜平安压低声音,故做惊恐状。 “我可没说他们冤枉,怨只怨苍天无眼。”傲慢衙差老油条似地憋得一干二净,却也不想在下辖县的下等衙差面前失了面子,很是悲天悯人说了四个字,“苍天无眼”。此时杜平安想到临走时管月楼妻子甄氏那双朦胧的眼眸,和卢福那身亮晶晶的汗珠和粗重的喘息,心里不禁升起几分黯然。 “那辛子昭是何背景?”杜平安突然想到这次押解人犯中有个辛子昭,却是好像神秘的紧。 “背景?!”傲慢衙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玩笑般冷哼一声道,“一个小小的沪上歌姬而已,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下场自然如此,能在租借区的那些大老板手里逃过一命,已是祖上积德。” “歌姬?是个女人?!”杜平安惊讶,押解公文好像写得是男人,杜平安自认自己的记忆不差,难道是书写笔误?杜平安心道。 “谁说歌姬就不能是男人!这小子能在府衙大狱内逃过一命,还多亏咱们知府大老爷的疼爱~~~”傲慢衙役说的很猥琐,配上那副淫荡的表情,杜平安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在这豢养戏子小生的年代,嗜好美男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是多少有些下作,上不了台面而已。 “咚!”一声响亮的铜锤在身后响起,杜平安扭头却见三辆铁质囚车从府衙侧门缓缓推出。左右各有四位衙役监押,走在最前面的狱卒,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拿着棒槌,“咚!管月楼暨阳人士,年二十有七,褫夺举人出身。卢巧儿暨阳人士,年二十有一,于戊戌年春三月二十一日晚通奸密谋将卢巧儿之夫曾阿全毒杀卧室之内……,经三司会审,着令:监候审!”不算长的一段叙述已是板上钉钉,管月楼与卢巧儿便是通奸案的男女主犯,最后宣判却又是监候审?!周围民众交头接耳,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你跟在后面,游行结束后,自提着人犯返回原籍,等候秋判!”傲慢衙差见人犯推出府衙,再没心情陪杜平安胡扯,急忙跑进府衙伺候,听候调度。 杜平安跟在队伍后面,打量铁笼之内的人犯,一见之下,顿觉胸口翻腾,堵闷的慌。囚笼高不足一米,头颅和双手卡住木枷之内,身体束缚在高不足一米的囚笼之内,站直不是,蹲下亦不是,长久保持半蹲的姿势其中苦楚只怕只有囚笼中人才能体会。 走在最前面的囚笼,里面的男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裸露在外的一双小腿细得只剩下骨头,腐烂化脓的皮肤包着小腿骨,却已经扭曲畸形,甚至能瞧见碎骨碎裂的痕迹。可以想见在强行扭断腿骨那一瞬间的痛苦,非人能够承受。囚笼矮小,男人只能半踮着一双残腿苦苦支撑,利用脖颈下木枷的支撑才能稍稍减轻痛苦,而窒息却让男人的呼吸沉重,时断时续。 中间的囚笼里关着一位女性,同样的蓬头垢面,同样的浑身血污,之所以能从中判定此人是女性,是那双细弱的手掌,皮肤红肿化脓,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十指指甲被生生拔去,露出里面一根根尖锐的竹刺。白色囚服上全是斑斑点点黑色血污,在女囚的下身,褐色的血染红整个裤裆,一股股难闻的气味散发,这让心头湛寒的杜平安想到古代惨绝人寰的酷刑:木马! 最后一辆囚车上囚犯依然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虽然手脚完整,却浑身条形鞭痕刺目,一双紧紧握住的拳头不可自制的颤抖着。那双拳头不大不小,皮肤苍白,说像女人,似乎女人没有如此修长的身形,说像男人,似乎男人没有如此的细皮嫩肉。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性别,杜平安还真无法一眼识别。 从府衙到城门口,短短千把米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多时辰。一路上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没有出现丢臭鸡蛋、丢烂菜叶的现象,围观的民众大多摇头唏嘘,面带同情之色,可见“民不可愚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兄长~~~”就在杜平安跟在游行队伍后面晃晃悠悠朝城门口走去时,好似听到吵杂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怯懦稚嫩的呼喊。杜平安转过头朝茫茫人海瞧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杜平安心道:难道幻听了! 19. “兄长~~~”这一次的呼喊明显带着焦急,杜平安停下脚步,朝人群走去。许是杜平安的这身“黑皮”太过凶煞,见杜平安朝这边走过来,人潮纷纷避让。人潮退去,小豆芽瘦小的身板便孤零零的凸显出来,一脸的惊恐,一双黑葡萄似地的大眼睛雾气朦胧,好似随时滴落下来。 “鱼儿,你怎么来啦!”如此汹涌的人潮,小豆芽夹在其中,很可能发生踩踏事件。如果小豆芽有什么意外,杜平安可以想见,那绝对是两尸两命的惨剧。 “娘亲让鱼儿把这个交给兄长,娘亲还说:拜托了!”小鱼儿将手里的包裹交到杜平安手里,随后学着妇人的模样,毕恭毕敬朝着杜平安大礼跪拜。 “鱼儿,快起来。”杜平安稍稍避开了,福至心灵的杜平安何尝不明白妇人的这句“拜托了”隐含怎样的艰辛与矛盾。她知道自己身体羸弱,恐怕难以支撑到鱼儿长大成人,她希望杜平安能在她死后,帮她代为照顾鱼儿。 “回去告诉你娘亲,让她放心,鱼儿应该属于大海。”杜平安将小鱼儿抱起身,将孩子送出人潮,见孩子跑得不见踪影才怏怏的回头。想来妇人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将来小鱼儿投靠自己,他一定给这个孩子应有的教育与自由,绝不会胁恩以报,贻误孩子一生。 在杜平安看不见的破败村庄里,当小鱼儿将那句“鱼儿属于大海”的承诺带给妇人时,妇人哭了,抬头望向茫茫苍穹,虔诚的说了一句,“好人会一生平安。” 刚走出江宁府巍峨庄严的城门,老远杜平安就看到自己那辆破旧的马车,心里悬空的巨石总算安然落地了。走在最前头敲铜锣的衙差用棒槌摇指杜平安的脑门,语气倨傲的一声低喝,“喂!你过来!” “大人,有何指教?”杜平安心中不满,但深刻明白一个道理:能大能小,能屈能伸,那才是英雄。压下心底的怒意,杜平安不卑不亢的朝衙差走去。 “人我就交给你了!”倨傲的衙差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嗓门,语气透着阴冷,“知府大人不希望辛子昭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必要时,你帮着管一管,知府大人会记得你的功劳!”一番敲打后,倨傲衙差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从肩膀上传来的压力,杜平安听出话里头的威胁。 “在下明白!”杜平安了然的点了点头,心头却疑窦丛生,眼角的余光瞥过最后一辆囚车上的辛子昭,正好撞进对方那双冰寒幽暗的眼睛,虽被杂乱头发遮掩,可杜平安依然感受得到其中的阴森与冰冷。 “给我下去!还想舒舒服服坐着‘马车’回老家不成,哈哈哈~~~”押解官差将囚笼打开,一脚便将牢笼里的囚犯踹翻在地,连卢巧儿一个女性也不能豁免。看着骤然被踹下车的三个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杜平安切实感受到自己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自认为决战商场心狠手辣的杜平安,在这些视人命如草菅的官差面前,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十三个押差驾着囚车,浩浩荡荡的转回城内,一路传来肆意张狂的笑声。 杜平安从老杂役的手中接过缰绳,目送着这位热心的老杂役消失在城门口,杜平安才上车将车篷整理好。此时阳光初上,却驱散不开林中阴霾与寒冷,见还未从地上爬起的三位囚徒衣不蔽体,杜平安心中长叹,转过身又仔细将车篷遮盖好,防止寒风钻进车厢。 “上车吧,天黑之前要走出前面的红枫岭。”杜平安紧了紧口袋里仅剩的五两白银。 杜平安的话出口足足有三分钟,跌坐在地上的三位囚徒充耳不闻。就在杜平安头疼自己是不是太过面善以至于说话毫无威信之时,辛子昭动了,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踉跄着爬上马车,这期间随着辛子昭缓慢的动作,本就血污不堪的囚衣上再一次渗透出鲜红色的印记。 伤口崩裂了,这是杜平安的第一感觉,而这个辛子昭却闷不吭声,硬是将撕裂的疼痛埋藏在心底,如此心智坚毅之人怎会沦落到“以色侍人”的下场,杜平安不解。 在辛子昭爬上马车之后,跌坐在地上的这对“奸夫淫妇”却不为所动,好似失去生命的木偶般一动不动,生不如死,大约便是眼前这两个人此时此刻的境况。熬过三次刑堂,受遍无数酷刑,换来的依然是“通奸杀人”的恶名,如此结果,又有何面目回到家乡,受相邻唾骂,使亲族蒙羞! “卢福是个好小伙子,他盼着唯一的亲人与他团聚!”杜平安不想做救世主,真的,他现在感觉自己在这个时代能保住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已属不易,时值动乱,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他杜平安可没有神技! 卢巧儿到底是女人,在听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对自己的企盼时,瘦弱的肩膀一阵轻颤,带动全身的镣铐,发出刺耳的“咔哒咔哒”声。轻颤之后便又是久久的沉默,心如死灰,连亲情都难以唤回失去尊严的生命。 “何处黄土不埋骨,你们总不想死在这里吧?”杜平安扫了周围一眼,这是江南三省要道,来往商贩络绎不绝,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唧唧咋咋的鸟儿在丛中栖息。死在这里,绝对会引来百人围观,最后免不了被暴尸荒野的命运。 女人总有股子自怜的情怀,特别像这样遭受莫大打击的娇弱女子,在听到杜平安的话,卢巧儿艰难的站起身,一步一抽搐的朝马车上走去。既然生时没有尊严,死后至少不要让人产生恶心之感吧,卢巧儿如是自怜。 管月楼在卢巧儿起身的那一刻,不用杜平安规劝,拖着那条残腿努力想站起身,可惜扭曲变形的双腿已然残废再也无法站立。杜平安肉疼那一双碎成骨头渣滓的小腿,走上前去搭了把手,口中状似无意的喃喃,“回去见见你孩子吧,他真的很可爱。”话音刚落,杜平安感受到自己腋下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人剧烈抽搐着。 三囚徒上了马车,杜平安放下车篷,扬起缰绳缓缓踏上回家的路。 前头老马勤勤恳恳的走着,坐在驾驶位置的杜平安将小鱼儿送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张张薄薄的烧饼,入手有余温,颜色焦黄中点缀着翠绿鲜艳的葱花。轻咬一口,酥脆中带着葱香,淡淡的咸味勾动食欲。这样的感觉何等熟悉,与杜平复烘烤的烧饼简直师出同门,“原来祖传秘方出在这里~~~”杜平安喃喃自语。 “他那卡桑,快来追我啊,啊!野田桑等等奴家,咯咯咯咯咯~~~”马车后面传来女子咯咯的娇笑声。以杜平安踩着六十分底线勉强过英语三级的水平判断,这个女人不阴不阳的话中有东洋鬼子的腔调。果然! “撩扣,巴拉巴拉~~~,嘿嘿嘿~~~”虽然意思杜平安不明白,单凭着肆无忌惮的淫笑声也猜得出都是些淫词乱语。此时日本通过自上而下的明治维新,日渐国富民强,于是在腐朽的大清皇朝里,这些东洋鬼子也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撩扣,妈呆路!”落在最后的东洋鬼子一阵猴急的狂吼。 “巴嘎!巴拉巴拉~~~,啪!”一声脆响,杜平安感觉身后整个车厢发生一阵剧烈的摇晃,赶紧拉住缰绳,往路边靠了靠。停住马车,带着满腹的怒火,杜平安跳下马车却见身后骑着高头大马走来三个人。 两男一女,男的个子矮小,身穿和服,腰挎长刀,表情傲慢无礼。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领口底下,露出里面艳红的肚兜,自有一股难掩的风情。 “巴嘎!东亚猪,一开路!”走在前面的东洋鬼子扬起马鞭朝杜平安的面门抽来,知道来者不善,人种的低劣,自然处处提防。见东洋矮子扬手,杜平安急速躲闪,感觉脸颊上一阵疾风掠过,只觉得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说谁是东亚猪!你们这两个东洋矮子!”杜平安咬着后槽牙低喝,语气阴沉,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撩扣,呐腻瓦,巴拉巴拉巴拉?”挥马鞭抽打杜平安的东洋矮子一脸凶相,冷眼盯着杜平安像在瞧一个死人般阴狠,身体略微倾向身后艳丽女子,大约是询问女子,杜平安到底说的是什么。 “野田桑,他是个官,满洲人,杀了他大大的不妙的。”身后女子哪里会什么东洋话,只得绕着舌头,比手画脚,大意是让这两个日本人明白:杀了杜平安有点小麻烦,会影响他们的“好事”。比划到这里,女子媚眼如丝的朝身旁两个东洋矮子望去,欲拒还迎,一股魅尽骨子里的风情当场撩拨得两只东洋鬼子欲罢不能,恨不能当下将女子摁到在地,肆意玩弄。 “杜少还不快走!”艳丽女子安抚住东洋矮子,扭过头状似在呵斥杜平安,然而对上艳丽女子的眼睛:清冷中透着掩饰不住的惊恐与绝望。 “你是?”杜平安盯着女子清冷的目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女子。 “别说那么多,快走!”艳丽女子娇喝一声后,便偎依进名唤野田的东洋鬼子怀中,一双白玉纤手勾上野田的脖子,嫣红的娇唇迎了上去,呵气如兰,“野田桑,他那卡桑我们进城吧,奴家~~~”绯红着脸颊,一副被情欲俘虏的模样,更是让两个东洋鬼子欲火焚身,欲罢不能,嗷嗷嚎叫着挥鞭疾驰,哪还理会得了一旁的贱民。只想找个没人的所在,将女子抽皮喝血,极尽欲望之巅峰。 望着绝尘而去的三骑,杜平安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杜平安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女人用身体来换自己的平安?!而且这救命之恩来得不明不白,到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难道以前的杜平安真的有个相好的?还是个混迹欢场的女子?! 想不通便不再去想,杜平安打开后车车篷,见车内三人斜靠在车厢内,三人俱是蓬头垢面,表情木然,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 20. 重新跳上马车,吆喝着老马继续赶路。摸着脸颊上肿起的伤痕,杜平安眉头紧皱:有仇不报非君子,杜平安从来不是肯吃亏的人,奈何形势比人强。如果低声下气能让事情朝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发展,杜平安不会在乎这点面子。可现在是无缘无故被人揍,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心中有气,不觉间加快马鞭,直走得老马口沫横飞,气喘如牛。 再一次走进红枫岭,很快,杜平安发现周围的异常。上一次在这火一般瑰丽的红枫岭,杜平安想到了亭台轩榭、棋盘香茶,一派悠然。而这一次迥异于上次的祥和,血红的枫叶充斥着视野,听力能及之处一片死寂! 杜平安拉住缰绳,警惕着周围茂密的丛林,都说古时候老虎伤人事件司空见惯,杜平安可不想自己也撞上。“踏踏踏踏!”老马的铁蹄声在这死寂的红枫岭显得格外幽沉,不敢冒进,杜平安提起十二分精神,只望快快走出这片死海一样的红枫岭。 “唛——”就在杜平安屏住呼吸,凝神静气注视着丛林深处未知的危险时,一向温和如温吞水的老马突然受惊,前蹄抬起,马头后仰,发出一声长嘶。 “噗通!”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丛林深处的杜平安措手不及,被老马甩出去了老远,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了下来。手臂和膝盖处被尖锐的树枝划伤,所幸没有伤筋动骨。顾不得伤口撕裂的疼痛,杜平安赶紧牵住缰绳,试图靠近任在原地躁动的踱着马蹄的老马。 “乖!放松,放松,有我在你不用害怕~~~”杜平安顺着老马背上的鬃毛轻柔梳理着,直到老马发出的“扑扑”鼻鼾声越来越沉稳。可杜平安空悬着的心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因为他嗅到空气淡淡的血气。 “那群不成气候的强盗蜕变得如此快吗?!”杜平安心惊:从一群乌合之众的难民,变成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强盗,在这动荡的年代似乎是迟早的事。可短短一天的时间,能让人性蜕变得如此凶险,对性格色彩学有几分研究的杜平安心中没底。突然想到自己滚落马车时车厢内“咚咚”的撞击声,杜平安赶忙掀开车篷,朝里望去。 “你们没事吧?”车厢内三名囚徒斜躺着,管月楼一双残腿被辛子昭压在身下,而卢巧儿的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掌正死死撑在辛子昭的胸口,场面实在有些混乱。杜平安来不及多话,压低嗓门道,“快点下车,找个隐蔽的所在藏起来!”边说着,杜平安跳上马车,不由分说拉起卢巧儿就往马车下赶。 “你放开我,就让我死在这吧!”卢巧儿狠狠甩开杜平安的钳制,扯着沙哑的喉咙嘶吼着。 “你冷静点!”杜平安反手抓住卢巧儿的肩膀,用力将女人拉出车厢,冰冷道,“你想死没人拦你!可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的强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女人,更没吃上一口肉!你知道你们落在他们手里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生活在物资丰富的现代人恐怕永远也体会不了“人吃人”的无奈,在这里,杜平安有理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听了杜平安的话,最先做出反应的是辛子昭,默默爬下马车,透过脏乱的头发打量周围的环境,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眸像野兽般狠绝冰寒,似乎失掉了人类拥有的一切情感。 卢巧儿颤抖的动了,几乎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沾了满身的枯叶,紧紧蜷缩着身体,像只受了伤的雏鹿般虚弱无助。 “我可能动不了了……”管月楼瘫坐在马车内,望着杜平安苦涩的“笑”了,简简单单的抽动嘴角,便已经疼得他浑身冒汗。 “难怪像甄氏那样的女子会喜欢你。”杜平安说着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毫不介意管月楼一身的血污,将他整个人抱起。 “你以为我没想过死?”管月楼没有在这个衙差身上瞧到一丝的残暴与轻蔑,反而有股淡淡的从容与温和,这让出身书香门第的管月楼生出些许好感。也只有这些而已,对一个不抱任何“生”的希望的人而言,什么都是浮云! “死其实真的很容易,难在生!”杜平安想到自己死前的挣扎,恐惧、怨愤、绝望!他从不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所以回到一百年后借尸还魂这样诡异的事情也没有在杜平安心里留下太多阴影,反而更多的是庆幸,因为杜平安一直相信:活着就有希望! 对于杜平安的话,管月楼选择沉默以对,只是嘴角的一缕嘲讽揭示他心中的愤恨:冠冕堂皇的轻飘话谁都会说,可真正有几个人能熬得住这般酷刑。 “前面有一处高坡,我们先去那里躲避一下!”杜平安抱着双腿已废的管月楼,一手拽起卢巧儿瘦弱的身体,招呼身旁的辛子昭朝前面的高地走去。杜平安记得那块高地便是他与施培君露宿的地方,那里进可攻,退可守! 哪知,高坡近在咫尺,杜平安却感觉到了异常。“慢着!”杜平安急忙叫停,越往前走,杜平安心里越发毛,弥漫在四周的血腥味浓烈的让人遍体生寒。周围一片沉寂,除了脚下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响声,连只虫鸣鸟叫也没有,万籁俱寂,死一般沉默。 “你们在这里呆着,我去去就回!”杜平安将管月楼放下,对身后的卢巧儿和辛子昭低声吩咐,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落在最后的辛子昭身上。虽然杜平安知道三人重伤在身,又有镣铐的束缚,只身逃出这片红枫岭简直痴人说梦,但是辛子昭那双充满野性与冰冷的目光总让见过世面的杜平安不放心。 甩开脑海里那双犀利目光中透出的冰寒,杜平安压低身体,手按腰间跨刀,小心翼翼走上高地。除了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响动,杜平安甚至能听自己越发粗重的呼吸声。虽全神贯注于周围浓重的红色深处,心里却推算着敌人攻击的方向。 近了!即将踏上眼前的制高点,想象中的攻击并没有出现,周围除了死一般沉寂,便是这满目浓的化不开的血红色。杜平安心中惴惴,手心里的汗水湿透了刀柄,不自觉再一次紧了紧手中的跨刀。 “吸!”站上红枫岭制高点的那一刻,杜平安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感觉周围的寒风刺骨冰寒,隐隐透出无数冤魂的哭嚎声,惊得杜平安连打了好几个寒战,握刀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高坡之下,一片血色之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体,死状之惨烈令看惯“末日丧尸”的杜平安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凉意。十几具尸体没有一具完好,断手断脚丢得到处都是,分不清那只手,那只脚属于哪具尸体。 无头的尸体上碗口大的创面,鲜红色的血液正细细的流淌,在他的身下一片深红。开膛破肚,脑浆迸裂,牙龇目裂,死不瞑目,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还透着股温暖……杜平安再难控制胸口的翻腾,“呕——”直吐得杜平安眼泪汪汪,浑身发软,虚汗直冒,以跨刀支撑才勉强站直身体。 “呕——,呕——,呕——”接二连三的呕吐声在杜平安身旁响起。三名囚徒有必死之决心,可谁都不想沦为野兽的口腹之食,不相信衙差里有好人的三名囚徒达成默契,在杜平安踏上高地的那一刻,便也跟了上来。 杜平安没有理会身旁连黄胆水都吐出来的三名囚徒,沉下心神,双手紧紧握住刀柄,朝高坡下的阴面缓慢走去。感觉脚下血红色落叶的潮湿与粘稠,杜平安痉挛的胃部一次次翻江倒海。血污掩盖了这些死难者的面容,但从这些人的穿着可以看出他们都是贫民!散落在四周的锄头,铁锹,镰刀,让杜平安心下一片寒凉! “领头强盗!”从凌乱的尸体中,杜平安终于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容,消瘦黝黑的脸庞上一双死灰色的眼睛怒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天际那片浓的透不过气来的红色枫叶。失去血色的嘴巴大张着,似在怒骂,又似被人扼住喉咙急切挣扎着。在他的脖颈下,血早已干涸,红色枫叶盛载着浓厚的血液,明晃晃像深红色的鸡血石。想到前不久这个叫轱辘的强盗头领打劫时的稚嫩,这会儿便只剩下一颗没有躯干的头颅! “咳咳~~~噗!”在这到处弥漫血腥的红枫岭里,陡然冒出的细弱的咳嗽声,让杜平安像只受惊的蚱蜢惊跳起来。高高扬起湛满寒光的跨刀,弓起身形,眼睛炯炯盯在前方,本就惴惴的心脏此时像擂鼓般“咚咚”跳着。 在一片失去生命的残骸中寻找唯一能喘息的活物很简单,杜平安只扫过一眼便看到一个浑身浸透鲜血的人仰面躺在地上干咳着,血液随着每一次咳嗽喷射而出,染红了他的眼睛。抽搐着的瘦小身躯上不见了一双手脚,像被削去枝桠的木桩一般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你——”杜平安喉咙干结,面对如此“人彘”杜平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双手紧紧握住的跨刀抖了。 “东洋鬼子,我——噗!毛魏源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咳咳咳~~~”人彘厉声诅咒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红枫岭里传得很远,一双漆黑充满恨意的目光变得涣散朦胧…… “毛魏源,你是毛魏源!”杜平安的脑海中浮现出毛魏源那双怯懦的目光,因为名字的特殊,杜平安对打劫自己的胆小强盗印象深刻。然而前一刻还在为抢得一张饼而沾沾自喜,这一刻却即将生死相隔,让杜平安恍惚间似乎还沉浸在梦魇之中。 “咳咳~~~”毛魏源剧烈咳嗽着,鲜红的血大口大口的喷出,涣散的目光再也无法凝聚,只是在消散的那一刻,目光中充满愧疚,“爹说的对,打劫真的很危险——”细若游丝的声音戛然而止,静寂的红枫岭再一次回归诡异的死寂,只听耳边风声簌簌。 “东洋鬼子?!”回忆起途中的那两个态度倨傲,眼神凌厉的东洋浪人和风情女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恐,杜平安胸口翻腾的呕意化作滔天的愤怒。 “是你们吗?!”从牙齿间咬出的逼问透出无尽的恨意,仰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红色枫叶,阳光洒下点点斑驳,驱散不了杜平安心中的寒冷。 “走吧!”杜平安将手中的跨刀插进刀鞘,蓦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向身后马车走去。 “就——就这样走吗?”卢巧儿望了望杜平安决绝的背影,又回过头朝那片惨不忍睹的残骸望去,那个最后死去的人虽浑身血污,然而身为女人的卢巧儿知道,那人是如此的年轻,恐怕比自己的弟弟还要小几岁吧~~~ “不走留下来给野兽当口粮吗?”管月楼苦笑着摇了摇头,嘴角的讥讽像是在嘲笑这个世道:人命如草菅,苟活一世,何苦来哉!不如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辛子昭的头发很长,凌乱的散落着,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整个脸庞。在杜平安转身的那一刻,便爬上马车,靠在车厢内,“呼呼”似乎睡死过去。 “啪!”杜平安马鞭抽得啪啪响,老马没命的往外跑。时值中午,红枫岭外阳光明媚,暖风徐徐。一路急赶,路过溧阳,简单补给了些生活必需品,便再一次踏上回家的路,杜平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的怀念那两间破落的泥瓦房。 21. 暨阳城外破废的驿站已近在眼前,杜平安放下马鞭,信马由缰,人说老马识途果然不假,驿站遥遥相望,老马便像个离家多日的孩子般撒欢着朝驿站走去。想到驿站那位老得门牙没几颗还天天想吃肉的老驿丞,杜平安不禁将口袋里仅剩的银两又紧了紧。 老远就见驿站门口站着一个人,杜平安勒紧缰绳,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如何推搪那个执着的老驿丞。可走近了才发现,站在驿站门口翘首以盼的是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到杜平安连忙走上前哈腰打揖,口称,“大人让小人好等!” 杜平安心下一凉,勉强保持嘴角的笑容不那么苦涩,困惑道“不知阁下是?” “小人是上任驿丞的孙儿,只因最近爷爷身体欠佳,故而由小人暂代几日。”说着年轻人眉头轻蹙,眉宇之间难掩愁苦之色,“爷爷担心大人回暨阳交差时没人接引,特命小人在此等候。”说完又是深深一躬身。 不是要粮饷的就好!“这是跟驿站借用的驿马,还请验收。”杜平安将马缰递到年轻人面前,却见年轻人连连摆手,“大人,小人并非驿丞,无权限接收——”年轻人口语讷讷,脸颊飞红,神色有些羞赧。杜平安困惑,“既是在此等候接引,为何又无权接收?”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让杜平安着实困惑。 “只因小人的爷爷已年近耄耋,实在无力再当这暨阳驿站的驿丞,还望大人上达天听,另派能人任职,小人在此拜谢了!”年轻人抱拳一躬到底。 “要退休了?”杜平安急忙扶起年轻人,大约了解了其中的纠结之处,因为军吏是终身制的,无故旷工那可要被当成叛逃论处的。只是杜平安没曾想这年纪一大把的驿丞年老致休居然也如此的麻烦,想到此处驿站的荒废,估计朝廷早就将暨阳要塞在军事上的地理忘得一干二净。 “这马——?”要是这马再年轻几岁,杜平安倒是不介意带回家恬为照顾。 “这马还望大人代为照顾一二,待新任驿丞上任,自会与大人办理交接手续。在此小人多谢大人出手阔绰,请再受小人一拜!”年轻人不等杜平安阻止,再次抱拳作揖,随后转身疾走,匆忙消失在驿站后茫茫的竹林里。 “这是唱的哪出啊?”杜平安愣愣的望着竹林里消失的人影,感觉手背上湿哒哒的温热,低头一看,却见老马正低头舔着自己的手背,那副憨厚老实无助的可怜样子倒是成功的勾起了杜平安几分怜悯之心,毕竟几日的相处,丢下老马任其自生自灭,杜平安还有些不落忍。 “看来那小子知道自己是押差,并非发放饷银的官差。接引只是托词,恐怕道谢加请辞才是真的。”杜平安喃喃自语,晃着脑袋重新爬上马车,扬起马鞭朝暨阳县城进发。连日来的低气压心情在看到古色古香的暨阳城门时,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 杜平安刚将马车赶到暨阳县衙大门口,就看见李天霸铁青着一张黑脸从县衙走出来,他的身后簇拥着十几位衙差,声势浩大的朝杜平安走来。杜平安重整心情,脸上露出温暖又谦卑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李大人——” “你倒是尽职尽责!哼——”李天霸不等杜平安把话说完,便冷哼一声,向身后招手,身后十几位衙差如饿虎扑食般迅速将杜平安的马车团团包围,一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还愣在这干什么?!等着吃夜宵吗?!”李天霸怒吼,十几个衙差一窝蜂闯进马车,将三名囚徒像提溜待宰的小鸡一样从马车里拉出来,“噗通”三声重重的丢在了地上。 “拖去死牢,等候秋判!”李天霸吼完,衙差拖起三名囚徒的后衣领子,不顾人犯挣扎,拖进县衙大狱。这期间闻声而来的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些甚至拿出烂菜叶子丢向蓬头垢面的管月楼和卢巧儿,破口大骂“奸夫淫妇,衣冠禽兽”,一时间污言秽语充斥街巷。 “哼!别让人死在牢里,否则为你是问!”李天霸厉声说道,阴鸷的双眼狠狠挖了杜平安一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杜平安一人站在县衙门口,心中愤懑:没有任何补助福利,出差一趟瘦了两斤肉,回来当头被人敲闷棍,换成是谁心中都窝火。 “别理那条疯狗,他一肚子邪火没处撒,你整好撞到枪口上了,呕——”满脸酒气的阿泰隆扒着杜平安的肩膀才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朝着李天霸浩浩荡荡离去的方向,阿泰隆狠狠啐了口痰。 “县衙最近发生什么事?”杜平安不动声色的将阿泰隆的手臂挪开,酒精混着酒菜的味道,实在刺鼻的很。 “还不是那起通奸案,就这样悬而未决,连知府乔麦仁大人都觉得棘手的两个人,一下子转手到了暨阳,这烫手的山芋已经让我们的陈水恒大老爷睡了两天的书房。你没在路上结果了两人性命,他李天霸自然心中恼火——”阿泰隆醉的有些口齿不清,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满是不屑与怨恨。 “隆少玩笑了,李天霸似乎不想这二人死吧?”杜平安拧着眉头苦思,可惜他只是底层衙差,不了解其中的黑幕。 “死在暨阳大狱自然不行,不堪长途跋涉死在路上自然是人力不可挽回的。”阿泰隆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表情有着“同仇敌忾”的同情,可这同情,杜平安怎么瞧着怎么像“幸灾乐祸”。 “所以,兄弟这次任劳任怨恐怕要招了陈水恒的记恨了。” “既然不想二人活着回暨阳,李天霸绝对可以在途中——”杜平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心中却暗恨这个阿泰隆,他这次押差可完全是顶替他阿泰隆去的,这会儿没有半点愧疚,反而摆出高高挂起的样子,果然满人骨子里就瞧不起汉人。 “呵呵呵,杜少你真逗,他李天霸不是傻子,现在这案子闹到了殿前,俨然成了皇党与新党争论的焦点,虽然上面极力压着,可保不准纸包不住火,这时候把这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李天霸不傻……”阿泰隆酒意朦胧,有些语无伦次,可杜平安却咀嚼出其中的微妙。 光绪被囚瀛台,虽变法维新的浪潮被扼杀在摇篮里。可民心思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衍生出的新党此时不敢与实力强劲的保皇派一较长短。所以抓着这次民间通奸案,想以此借题发挥,壮大声势,奈何,乾清宫里坐着的女人太强势。 “那现在该怎么办,没人提点,我一小小衙差也不敢做这草菅人命之事,何况我一家老小的性命还在陈水恒大人手心里拽着呢,岂敢有差池!”杜平安作焦急状,心里却盘算着怎么个收场。想来这案子既然成了朝堂上双方角逐的筹码,陈水恒也不敢在背后搞小动作,人没死在路上,迁怒恐怕是有。打击报复,炒鱿鱼,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你也无需太担心,这暨阳县可不是姓陈,也不是姓李。”阿泰隆面露嘲讽,重重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随后一步三摇的往南走去,“改天再请杜少喝酒,喝好酒,上等的好酒,哈哈哈哈~~~”肆意狂笑,笑声中隐隐带着悲凉,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 杜平安皱着眉头望着阿泰隆走远,他可不认为阿泰隆会为自己的事情担忧,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情,这样的想法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二人只是泛泛,利用有之,推心置腹言辞过早。 匆忙办理完交接手续,杜平安兴冲冲的往家赶。可出了暨阳大狱的大门杜平安就见路边站着位容颜憔悴的妇人,妇人手里抱着刚足月的婴孩。妇人身旁须发皆白的老头见杜平安走出来,似见到仇人般忿恨,一声冷哼,很是不屑的仰头望天,愣是一言不发。 “杜大人,妇人打搅了。”妇人管甄氏螓首作揖,眼睛略微红肿,虽淡施胭脂,却掩盖不了眼底的血丝。峨眉轻锁,尚在哺乳期女人特有的丰腴与妩媚,衬托此时的管甄氏楚楚动人。 “哼!”见杜平安盯着自己的儿媳猛瞧,管老头重重的一声冷哼,气得浑身发抖。如不是家逢巨变,哪户人家愿意内宅家眷抛头露面,有辱门楣?! “夫人快快起身,杜平安当不起如此大礼。”杜平安虚空轻扶,表情诚恳,略带无奈。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杜平安保得管月楼一路不受虐待,可保不了他身心健康。虽致残跟他杜平安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是打心底里,杜平安就觉得有些愧疚。 “杜大人,不知拙夫现下如何?”管甄氏有些犹豫,抱着孩子的一双如玉般的手臂轻颤。脸颊上淡淡的胭脂红掩盖不了皮肤的苍白,一双水眸未语先泣,默默酝着泪水,倔强着不流淌下来,如此坚强又倔强的女子,叫人心酸。 “情况不太好——”杜平安不是不同情,可自己知道斤两,无权无势,如履薄冰艰难度日的杜平安保自家老小温饱尚有困难,哪有能力翻这捅天大案,想到红枫岭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杜平安的心情再次跌到谷底。 “有多不好?还望杜大人透露一二,小妇人再次拜谢了……”听到“情况不好”,虽早就有心理准备,可依然痛得管甄氏嘴唇刷白,身躯轻晃。许是感觉到母亲的悲痛,襁褓中的孩儿不安的扭动稚嫩的身子,发出糯糯的鼾声。 “动过大刑,一双腿恐怕废了——” 管甄氏深吸一口气,愣是将到了眼眶边上的泪水又逼了回去,取下身后的包裹,递到杜平安跟前,“请大人将这些带给拙夫,让他照顾好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切拜托了!”抱着婴孩,一手托着婴儿,一手将包裹举过头顶,“噗通”硬生生的跪倒在地。 “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能做的我一定做,不能做的我也爱莫能助呀……”碍于一旁吹胡子瞪眼的管老头刀子一般愤恨的眼神,杜平安有心扶起,却也担心“男女授受不亲”,只得侧身避开。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来,我打死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混帐东西——”这边杜平安刚刚好说歹说劝服管甄氏起身,那边,一向眼高于顶,颇有些孤傲的糟老头子举着拐杖就颠颠的往大狱后面跑。 “爹,您慢点——”见老头子往院墙后面跑去,担心老人家吃亏的管甄氏,抱着婴儿,踮着三寸金莲“噔噔”的也跟了过去。留在原地抱着包裹的杜平安抬腿刚想返回大狱,听得院墙后面“啊哟!”惨烈的呼痛声是如此的熟悉,只得抱怨一声,也跟了上去,谁叫他杜平安听出那个被打的倒霉孩子就是卢福呢! 22. 果然,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卢福被走路都颠啊颠的糟老头子打得无还手之力,当然杜平安看得出,卢福只是一味的避让。眼看着卢福光秃秃的脑门上起了好几包,隐隐有血丝流出,急忙赶上来的管甄氏一把抓住管老头的拐杖,“爹,您息怒,他还是个孩子!” “都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才害得月楼丢了举子的出身,现在连一双腿也没有了,这往后前程算是尽毁了——”管老头越想越气,想他世代书香,好容易到了这一支出了个才华横溢的儿子,眼见着光宗耀祖的日子指日可待,却出了这档子混帐糊涂事,可深深气坏了年过六旬的管老头。 “姐姐不是不知廉耻的女人,她是被冤枉的,她是被冤枉的——”被打的头破血流只会“啊哟啊哟”叫的卢福,在听到有人诋毁自己的姐姐,立刻像被捅破的皮球般炸了。捏得拳头嘎巴响,瞪着牛眼,杠着肩膀,好似随时找人拼命一般。 “你姐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管老头子见卢福顶嘴,心火再次被撩起,举着拐杖就想打人,那火爆脾气哪里像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头,比起粗鄙的骂街泼妇也不承多让。 “爹!如果卢巧儿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那么月楼算什么?!月楼便是那合谋杀人,令天下人不耻的奸夫!”管甄氏紧紧握住管老头手里的拐杖,此时她疾声厉喝,脸色涨红,胸口起伏不定。 “姐姐是被冤枉的,姐姐与管相公只有一面之缘,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卢福拽着拳头大吼,此时路边已围拢一些瞧热闹的百姓,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表情大多冷漠中带着同情,勾结情夫杀害丈夫的奸夫淫妇,在哪个时代都是天理不容的事情。 “父母早亡,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三年前曾阿全以给我和姐姐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为条件,将我姐姐娶进门。姐夫身体一直不好,姐姐进门头一年便要操持家务,还要照顾时常生病的姐夫。年前典当了双亲唯一留下来的簪子,换得一两三钱的银子买药,哪里知道途中银两丢了,急得姐姐差点投河寻死。是管相公拾得银两,一路追寻,才救了姐姐一命。姐夫死前几天,沉僫难返,以有去相,这事汇仁堂的坐堂大夫可以作证!姐姐没有杀死姐夫,姐夫是病死的!” 尽管卢福喊得声嘶力竭,有理有据,可周围的人依然窃窃私语,表情冷漠。原因无他,连唯一的人证,在曾阿全死后头七也跟着死了,莫名其妙死在自己的床上,表情安宁,没有打斗的痕迹,整个案子本就透着一股令人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卢福,你还是先回去吧,你姐姐这里自有知县大老爷看顾,相信青天白日,案情终会大白于天下。”对着满街的街坊邻里,杜平安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拉起卢福就往大狱后的角门走去。 平民百姓本就对“官”敬而远之,平常无事,谁也不会往大狱的后角门跑。一是怕沾染“大狱”的晦气,二是大狱角门要么不开,要开便是要运出狱中病死的犯人。狱中病死的犯人只需上报刑司,做个记录,而后破席卷卷,胡乱找个山旮旯丢了了事。 “杜大人,我姐姐她会没事吧——”被杜平安拽着往后拉,卢福还不忘询问姐姐的情况,想到卢巧儿必死的眼神,杜平安心中的那盘乱麻愈发的纠葛不清了。 “暂时死不了!”杜平安语气很冲,恨其不幸,怒其不争。亲人翘首以盼,狱中的那位寻死觅活的,人有的时候活着不是为了自己!哪怕受到再大的委屈,再大的困难,想想身后的亲人,如果你的死令亲人欢喜,那就去死,死了干净。可要是你的死,令亲人肝肠寸断,死了也白死! “求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家姐姐!救救我家姐姐!呜呜呜~~~”看着跪倒在地,“咚咚”磕头的卢福,杜平安使出浑身气力也没能将他拖起。 “别叫我大人!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只是衙差,最低等的衙差,揍人可以,救不了人!”杜平安怒吼,此时杜平安也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卢福的气,总之心里火烧火燎憋的难受。 “我不叫杜大人了!杜大哥!你打我吧,你打完卢福,一定要救救我家姐姐,姐姐好可怜,姐姐是好人——,咚咚咚咚……”地上的锐石上已出现了斑斑血迹,卢福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的磕着头。 “被你气死了!”杜平安拉不起卢福,加上心头火气旺,此时忙得一身汗水。 “小妇人与犬子也请杜大哥帮忙,天可怜见,宜云才一个月,一出生便没能瞧见父亲一眼,这要是终身不得见,小妇人愧对管家先人——”说着管甄氏“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也是以头撞地,表情刚烈。卢福见身旁大户人家的太太都跪求杜平安,想当然尔,这喜欢别人叫他“杜大哥”的杜大人有通天的本领,一定能救自己的姐姐出大狱,于是磕头磕得更猛烈了。 “夫人为难杜某了,杜某只是小小的一介衙差!如何从这森严的县衙大狱内捞出两个大活人!”望着脚下此起彼伏抢着磕头的二人,杜平安哭笑不得。 “杜大哥虽身处衙役,职权低微,可小妇人知道,杜大哥并非凡人,一定有办法教我!”管甄氏面带愁云,凄然若泣的望了望怀中孩儿,将还在睡梦中甜甜的允吸手指头的小宜云递给了杜平安。管甄氏的这一举动着实吓坏了一旁本就对杜平安颇有意见的管老头。 “可——”杜平安还想推拒,却不得不接过襁褓中的婴孩。软软的身体充满温暖,稚嫩的皮肤白里透红,如玉似宝般娇嫩的小手儿有三根手指正塞在嘴巴里,“吧唧吧唧”允吸得津津有味。似乎感觉到杜平安的目光,小宜云微微睁开眼睛,似两颗黑玉宝石般圆溜溜的眼睛,不带一丝尘世间的杂质,就这样柔柔的望着杜平安,忽然咧嘴笑了,无声的笑容仿佛天使般纯洁,令人心醉。杜平安纵是有铸铁般心肠,恐怕也不忍心让眼前幼小的生命受到任何委屈,此时的杜平安心中不忍。 “我想想办法吧——” “谢谢杜大哥,如杜大哥能救出相公,小妇人当为奴为婢,报答杜大哥的大恩大德。”管甄氏欣喜若狂,含着眼泪,磕头拜谢。 “谢谢杜大哥,如杜大哥能救出家姐,小妇——,不是,小子做牛做马,报答杜大哥的大恩大德!”学着管甄氏的样子,卢福磕头如蒜,额头上鲜血淋漓,样子有些惊悚。 “我只是说想想办法,想不想得到还不知道,不要抱太大希望——”本想打击两句,毕竟从大狱内捞人出来谈何容易,可话说了一半,从地上爬起来的两人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是打定主意紧抱他这棵烂木头疙瘩了。 “杜大哥,能不能把这个送给家姐?家姐自幼体弱虚寒,最是怕冷了。”卢福将地上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被递到杜平安手里,眼神中充满再生父母般的感激。 “放心吧,你姐姐要是知道外面有个弟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一定会活下去的。”杜平安打定主意,不论结果如何,绝对不能让这两个人自杀。否则自己失责不说,也是让眼前两位可敬可叹的亲人伤心欲绝。 “天色不早了,都回吧,东西我一定会带到的。”杜平安将宜云交还给妇人,拎起两个包裹,头也不回的钻进角门,向大狱内堂走去。 “静思糊涂啊,他一个小小衙差如何救得了月楼,连姚主簿都躲得远远的,可想而知,月楼这事情恐怕捅上天了。不论月楼犯没犯事,这次恐怕凶多吉少——”管老头摇头苦叹,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腰板这时候彻底弯了。 “爹,我知道杜大哥只是小小的衙差,但是——”管甄氏抱着婴儿,若有所思的望着眼前矮小的角门,突然话锋一转,“爹,您要是在这里办公,会从这里走进去吗?” “老夫怎会是那低贱的衙差——”管老头本能的抗拒把自己往那人见人厌的职位上放,可转味过来一想,甄静思虽为女流却颇有主见。以前深居后宅,不太了解,这次儿子管月楼蒙冤下狱,一家老小全都乱了套,是眼前这个看似娇柔,性格却坚毅的儿媳一手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家庭。现在甄静思如此问,想必有什么想法,管老爷子凝神朝矮小的角门瞄了一眼,嗤之以鼻道,“狗道儿,简直有辱斯文!” 读书人讲礼节,生意人讲财气,做官人讲运道,普通人讲平安,不论哪一种人大多对此角门畏之如虎狼之穴,而刚刚的杜平安却想也没想便直接抄近路从角门走进大狱内堂,可以想见此人秉性:磊落刚毅,务实不墨守成规,不拘小节,胸中必有丘壑。 “但愿如此吧~~~”管老爷子长叹,拄着拐杖默默走出大狱后墙。家中仆人暗地里说他老古董,只知光宗耀祖,不知道关心儿子的死活。天地为证,天下哪个作父亲的不心疼儿子,想他管仲卿四十有子,子孝文博,如何不喜?!可男人的爱,有的时候不是那么好表达。 “回吧,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管甄氏抱着管宜云走了。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卢福望了望管甄氏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其实不当衙差,我也可以走这门的。”卢福搞不懂走这门与救不救得了姐姐有什么关系。 杜平安拎着包裹钻进角门,没想到这堂堂县衙大狱的后门竟然如此荒蛮,杂草遍地,破败的前朝囚室地基裸露在外,狰狞的刑具就这样明晃晃暴露在空气中,上面锈迹斑斑,瞧之令人毛骨悚然。就在杜平安不自觉加快脚步,却在拐角处与一黑影相撞,“呜!”这一碰撞来得突然,黑影发出一声闷哼,连人带着包裹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杜平安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稳下身体才发现被自己撞到的人正是一向神秘兮兮的梁仵作,因二人一向无交集,这时候将人撞到,杜平安多少有些尴尬,于是歉意上前,“原来是梁仵作,是我莽撞了,不小心把你——” 杜平安歉意的扫了眼滚到一边的包裹,黑色的大布口袋已经散开,赫然从里面滚出一节血淋淋剥了皮的胸骨架,见到如此惊悚的一幕,加之周围阴沉的环境,顿时吓得杜平安一个激灵,生生将所有的歉意吓了回去。 “哼!”梁仵作本就灰白的脸色此时变得铁青暗沉,冷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将滚出来的胸骨架纳入黑布口袋。只见梁仵作那双苍白枯瘦的手掌沾上鲜血时的这一刻,整个人好似从地狱爬出的食人恶魔。 梁仵作见杜平安傻了一般呆站在原地,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见了鬼一样盯着自己,登时死鱼眼一翻,语气阴沉道,“是狗的一段胸骨!”说完将口袋扎进,扛起黑布袋就打算从角门走出去。 “狗骨架比人骨架好~~~”想到刚刚那段骨架剖面有些凸出,不似人骨的凹平,立时杜平安紧绷的心神一松才恍然觉察出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于是冲着即将跨出角门的梁仵作喊了声,“入冬吃狗肉好,驱寒暖胃——”“砰!”杜平安话还没喊完,后墙那边传来一声闷响。 23.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班房里的衙差早已走得七七八八,除了几个留下来当差的白役,偌大的县衙大牢显得格外阴冷寂静。穿过昏暗潮湿的大狱外监,一股暖热的湿气夹杂着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杜平安皱了皱鼻翼,紧着眉头向里走去。 内监关押的重刑犯不分男女,如今朝廷日薄西山,连带着发放的补贴也入不敷出,如没有必要,暨阳县的大牢通常很清冷。今天刚刚押解回来的三人正关押在内监的一二三号囚室。管月楼蜷缩着一双残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着盯着一处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紧挨着的卢巧儿披头散发,缩在墙角里,双手抱膝,也是一动不动。连恼人的蟑螂老鼠路过跟前,也毫无反应。 三号囚室辛子昭姿态舒展的侧卧于烂草铺上,一手枕在颈下,黑色的长发在身后散开,像黑暗之花怒放,加之白色囚服上斑斑血迹如火,使他整个人充满诡秘的吸引力。杜平安在片刻的愣神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此时却有女人的仪态万千,雍容华贵,这如何不令杜平安感觉怪异。 “卡啦卡啦!”打开卢巧儿囚室的铁门,将打着补丁,有些发硬的棉被抱了进去,面对眼前失去“活下去”勇气的女子,杜平安感觉相当棘手,“这是卢福托我送进来的,他知道你体虚怕冷——”杜平安的话尚未说完,卢巧儿伸出红肿化脓的双手细细抚摸被子上一枚枚针角,语气冷漠道,“你收到他多少钱?!” “这似乎与你无关!”杜平安心中一动,便冷冷的回道。 “本以为你会不同,是我太天真,指望豺狼有人性。”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锥心的疼痛,卢巧儿厉声讥笑,姣好的面容扭曲的狰狞,“我弟弟卢福才16岁,做着拉人驼货的力气活,拿他的血汗钱必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卢巧儿冰冷的诅咒在这黑暗阴冷的牢房中肆意回荡,令从不信鬼神的杜平安心中发怵。 “俗话说的好:人死如灯灭,你一个将死之人,是不是管的太宽了。这里是死牢,要往这里送东西,上下打点是规矩。等你死了,少不了要一口棺材,没有棺材一张破席卷卷也能草草了事。不知道卢福那愣小子忍不忍心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暴尸荒野任由野兽啃食呢?如果不忍,那开门费是少不了的。”杜平安贪婪的摸了摸下额那并不存在的胡须。 “你要是收到这昧良心的钱,我便是下了阴曹地府也绝不会放过你!”卢巧儿牙龇目裂,挥舞着沾满血污的十指,恨不能化成厉鬼将杜平安一起拖进地狱。 “但愿有那阴曹地府,报应不爽,这样的话有那些贪官污吏做陪,也不枉你受了这般冤屈。”杜平安无所谓的说道。 “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卢巧儿此时别无所求,只求弟弟卢福一生平安,万勿思念她这个背负一身骂名的姐姐,二求死后有朝一日沉冤得雪,案件大白于天下还她一身清白,黄泉之下有脸面去见早逝的双亲。 “三审三判,要是证据确凿,恐怕你早己身首异处尸骨无存了。如今这小小的杀人案却一拖再拖可见杀人通奸证据不足。一府知府要将一小小杀人案件坐实,保官途顺畅,政绩显赫,简直易如反掌。可现实是江宁府发回原籍等待秋后再判,可见有人不想你们死。”杜平安娓娓道来令死志不移的卢巧儿峨眉紧锁。 “是谁不想我死?!”所幸女人不傻,还听出了这其中暗藏的生机。 “我现在只知道卢福不想你死,你死了,估计这孩子也活不成。为了能将东西送进来 ,这孩子把脑门都磕破了。”杜平安见目的达到,便故意咋着舌,惋惜的叹息,走出牢房,将铁门锁上。 卢巧儿抱着被子,将头埋进其间,瘦弱的肩膀不断抽动着。身处黑暗漩涡之中,死是唯一也是最容易的解脱方式,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丝牵挂,一点光明,一线希望,人都会生出许许多多的幻想,毕竟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男人跟女人不同,女人感性,男人理性。可以以情以爱打动女人,却妄想改变男人的决定。也许只有责任是男人一生都不愿意放弃的理由,所以在打开铁门的这一刻,杜平安心中便有了计较。 跌坐在阴暗角落里的管月楼一双残腿严重扭曲,肌肉萎缩,森白的小腿骨龇出体外,红肿的患处到处可见黄色粘稠充满脓液的水包,样子让人揪心,如果任其伤口继续感染,恐怕管月楼这条小命不保。面对如此境遇,管月楼一脸冷漠,倚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阖眼等待死神的宣判。 “这是你夫人托人递进来的。”杜平安将包裹递到管月楼跟前,却见管月楼一动不动,只是阖着双眼沉默着。 “你不打算看看?”杜平安耐着性子问道。管月楼依然无动于衷,于是杜平安上前自行解开包裹,这个举动令别过头去的管月楼蹙起了眉头,显然管月楼生气了。 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的折叠着一件雪白的内袍,在内袍的袖口处绣着两朵娇艳欲滴的并蒂莲花,莲叶翠绿,其上一颗水珠晶莹圆润,想似随时可能滚落下来。内袍旁有一件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小小肚兜,颜色鲜红很是喜庆,凑近仔细看才发现肚兜上有一团用金丝线绣成的祥云图,繁复的祥云图案下一行隽秀的小楷字,“管宜云,戊戌年,农历九月二十三,寅时”。在小小肚兜的底下,有一只深蓝色长颈小瓶,和些许碎银子。 拧开长颈小瓶,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直冲脑门,比剧毒农药的味道还要来得凶猛,杜平安心中一凛道,“难道是毒药?!” “毒药还是良药,谁知道呢!”管月楼嘴角的讥诮似乎在嘲笑杜平安的无知,想到管甄氏临去时的决然,杜平安恍然:明明是毒药,在熬刑不住,求死不能时,这便是上等的良药!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杜平安感叹,拿起大红肚兜仔细观摩发现,复杂的祥云图案中隐隐透出某种规律。就在杜平安困惑不解时,手中的包裹一轻,也不知道管月楼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包裹夺过。许是牵动身上的伤口,管月楼倒吸了口凉气,额头虚汗直冒,脸色苍白如纸,许久才缓了过来。 “她还好吗?”管月楼将雪白的内袍搂紧怀中,袖口那只怒放的并蒂莲花正好贴在胸口,滚烫了管月楼本已冰冷绝望的内心。管月楼悲戚的目光落在手中小小的肚兜上,紧抿的嘴角几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 “丈夫身陷囹圄,一个妇道人家尚未出月子便要顶着流言蜚语四处求人,如此境遇怎会好……”杜平安有感而发,管月楼瞬间红了眼眶,只见他抓起身后凌乱的发辫从中仔细摸索,一枚椭圆形玉佩出现在手掌心。杜平安暗暗叹服:如不是藏于发髻,这块质地温润雕刻精良的镂空型玉佩恐怕早在江宁府就被“充公”了。 管月楼将镂空的玉佩轻轻置于小小肚兜的祥云之上,遮去复杂多余的线条,赫然一个“等”字跃然而出。管月楼枯瘦细白的双手颤抖了,一滴温热的泪水划过消瘦的脸庞,滴落在纯白精致的玉佩上,溅起点点水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杜平安想到管甄氏离去时念的半阙诗词,心下唏嘘。一个“等”字便足见二人心如石坚,情比海深。而想到自己临死前,那张不甘怨恨的娇颜,杜平安一阵心灰意懒。带着准备了一肚子的腹稿,悄悄走出管月楼的牢房,他知道暂时管月楼是死不了了。“等”他出狱,亦或是“等”在黄泉路上再相聚,决定权不在管甄氏,而在他管月楼手中。 背靠铁牢,感受背脊上传来沁骨的寒意,杜平安心中失落,连带着望向侧卧于烂草铺上的辛子昭也失去了交流的兴趣。见辛子昭腹部起伏规律,呼吸平和,杜平安从怀中掏出一只伤药瓶放在辛子昭身旁,转身离开时见到一只雪白修长的胳膊从破败的囚服中露出,静静垂放在暗黑发霉的草铺上。杜平安心中没来由的再次生出一丝怪异,没有细细琢磨,杜平安便匆匆离开令人窒息的囚室。 匆忙间买了礼物,借着月色急冲冲往家赶,虽出门在外两日半,心里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也许这个“家”是杜平安在这失落年代里唯一能给他带来归属感的地方。老街后巷,荧荧烛火跳动,里间传来小猪们“吧唧吧唧”欢快的咀嚼声,和孩子“咯咯”的天真烂漫的笑声。 “平安此去江宁府已有几日了?”杜平安刚抬腿跨进院门,便听到坐在厅堂里的老父亲杜金贵喃喃低语,似在询问一旁的杜平复,又似乎满腹心事。 “算算也有三日了,爹您放心,平安是官府的人,想来这一路一定顺顺当当的,说不定现在平安已经到了暨阳县哩。”杜平复极力安慰,尽管自己心里也惴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眼下兵荒马乱,要是路见个抢匪大盗什么的……,呸呸呸!杜平复赶忙摇头,将脑海中忌讳的想法抛开。 “也不知道岳丈他老人家身体如何?小妹应该早就嫁人了,孩子该比敏行大了……”杜金贵长叹,人越老越是喜欢回忆从前,这两年是越发的思念了。 “爹,您别想那么多,外公他老人家的身体一定硬硬朗朗的,小姨娘不仅嫁人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比敏行聪明,比敏秀漂亮——” “扑哧——”正在收拾餐桌的慧娘忍不住笑了,畏惧杜金贵家长的威严,慧娘别过头去狠狠挖了杜平复一眼,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变着法子夸赞自家孩儿的,也不怕人笑话。”虽是责备,却掩饰不住话语间的幸福与满足。 “平安说了,孩子要多夸赞,将来长大了才会有自信。棒下出不了孝子,只会越打越胆小,越骂越自卑。那个什么,噢,性格决定成败,从小就要培养孩子健全的人格——,嗯!是健全的人格!”杜平复摇头晃脑学着杜平安拽文,似乎将杜平安闲聊时的胡扯当成了警句名言。 “怪腔怪论!”杜金贵眼睛一翻,却没有再多苛责,自从杜平安大病初愈便跟换了人似地,为人处世沉稳了许多,言行举止更不似之前的愤世嫉俗,这是杜金贵喜闻乐见的,只盼祖上积德,能让这样的杜平安一直保持下去。 24. “也不知道小叔现在吃了没有,听说江宁府到处都是达官贵人,下个馆子就够我们这样的家庭一年的开销……”收拾桌上舔得光溜的锅碗瓢盆,慧娘不无担心远在江宁的小叔填饱肚子了没有。 “敏行——,啪!”慧娘的感慨同样令在坐的杜金贵和杜平复担心不已,此时慧娘见一旁鬼头鬼脑的小敏行伸手去抓一碗尚未动筷子的白壳大海碗,不禁有些生气,拿起手中一大把筷子“啪”的一声敲在了孩子娇嫩的小手背上。 “呜呜呜~~~”小敏行抱着沾着米粒的小手掌呜呜的哭了起来。见孩子啼哭,慧娘又心疼,可还是硬着心肠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给叔叔的米饭,叔叔出门在外多辛苦,如果回家还要饿着肚子——”慧娘的声音哽咽了。 “算啦,孩子还小。”杜金贵将呜呜啼哭的小敏行搂在怀中安抚,“家里米粮不多,不用天天准备干的给平安。” “爹!我跟慧娘商量好的,每天都要准备一碗干饭等着平安回来,要是不回来,这干饭加水投投煮锅粥加点野菜也够我们全家吃上一顿的了。平安在外辛苦,可不能让他风尘仆仆的一回家便是冷锅冷灶的。”杜平复说的理所当然,却让一只脚踏进院门的杜平安哽咽着难受。 “要是杜平安知道你这大哥对他做的,他就该懂得感恩,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瞧不起摆小摊的——”杜金贵粗糙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小敏行光溜细滑的脑门,这般稚嫩,这种感觉在杜平安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可惜父爱持重,他们父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顿晚饭了。 “爹!平安一直都很懂事,之前性情大变只是因为科举落榜,经受不住才会想不通。”杜平复见老父亲旧事重提,赶紧替弟弟杜平安说好话,“想想平安也不容易,十年寒窗,曾经最有希望的大才子却屡屡落榜,见杜平义和张普德的风光,他心里该有多苦……”说到张普德,杜平复不安的偷瞄了眼妻子慧娘,却见慧娘正笑意盈盈的瞧着自己,杜平复心下一暖。 “叔叔——”坐在杜金贵老爷子腿上的小敏行突然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 “叔叔是个好人,以后敏行见到叔叔要叫人,不要总躲着,那像什么样子!”杜平复摆起了严父的面孔,义正词严的教育起了小敏行。 “叔叔——”小敏行望着屋外又喊了声叔叔。 “恩!瞧瞧这多好,叫个人石头翻个身的事儿,以后要嘴巴勤快——”杜平复背对着大门,没有看到走进来的杜平安。 “小叔,你回来啦!”慧娘欣喜的喊道。 “啊!”见妻子和儿子,包括老爹杜金贵全欣喜的望向身后,扭过头看到杜平安正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站在门外,眼眶里有着可疑的水汽,见杜平复望过来,杜平安脸上的笑容温和,长身玉立,真正是一佳男子尔。 “我回来了。”杜平安轻轻的说道,一句“我回来了”,杜平安感觉连日来的忧愤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温馨与满足。 “平安!你总算回来了,让哥瞧瞧瘦了没有!”说着杜平复抓住杜平安的肩膀,扳过来扳过去,从上看到下,一本正经道,“壮了,却黑了!”见杜平安没缺胳膊少腿,杜平复拉着杜平安坐下,兴趣盎然的问道,“江宁府是不是比咱们暨阳县大很多?听说江宁府的街道上车马如虹,人潮挥汗如雨,黄金遍地都是——” “平复,小叔才刚刚到家……”慧娘暗地里轻轻碰了碰兴奋过度的杜平复,偷瞄了眼杜金贵,见老公公没有责怪才壮着胆子问道,“小叔吃饭了没有,我现在就去热一热。”说着不待杜平安说话,便端着碗往厨房里跑。 “不用了,大嫂!我吃过了,别忙了。”杜平安急忙站起身,叫住慧娘嫂子。慧娘也不回头,迈着小碎步,一边疾走,一边说道,“那就洗个热水澡去去乏,我去烧水!”说完,人已经钻进了厨房间忙活了起来。 “应该的,你坐着吧!”难得老父亲杜金贵给杜平安一个好脸色,见老父亲发话,虽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还是乖乖坐了下来。 “来!敏行看叔叔带什么好东西给你。”杜平安解开包裹,“哗啦啦”从里面滚出一二十件小东西:糖葫芦、泥人唐僧师徒四人、天然居的小点心栗子饼、麦芽糖、红头绳、簪花、胭脂、布匹锦缎,甚至连毛笔都有。杜平安这一路走来,只要是觉得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又不太费钱的便通通买下,久而久之连杜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居然攒了整整一大包的东西。 “是糖葫芦!还有点心,谢谢叔叔!”见满桌子铺开的东西,杜平复一阵肉疼,杜金贵一张老脸板了下去。只有小敏行兴奋的抓这个抓那个,两只小手抓得满满当当,却还是贪心的望着桌子上花花绿绿的东西。 “平安,你这样不会教坏小孩子吗?”杜平复皱着眉毛,好像不久前杜平安还循循善诱的讲什么,女孩富养,男孩穷养的大道理。就因为杜平复不肯给杜敏秀裁布做新衣裳,便被杜平安足足唠叨了半个多时辰。 “身上有几个钱便全没了主意,别忘了,你还答应杜平义娘的五百两银子!”一生节俭惯了的杜金贵见杜平安大手大脚的花钱,心中不喜,想到不久前席氏勒索的五百两银子的赔偿,虽然的确是多了点,奈何毕竟是自家儿子的所作所为导致了杜敏贞被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也许这辈子就被毁了。 “爹,提那银子干什么,他们这是无理取闹乘人之危,我们无需理会的!”杜平复想到席氏市侩卖女的嘴脸,更是气愤难平,“敏贞多俊俏的女孩儿居然许配一老头当续弦,亏她想得出来!” “平复!”杜金贵无奈又气愤的大喝一声,成功阻止了杜平复继续说下去,平了平心绪,杜金贵继续道,“那是人家的家事,我们管不着。但是既然平安当着众邻里的面承诺补偿那五百两银子就一定要做到,人无信则不立,更何况你如今如此身份,更不能把闲话让人说了去!”虽然提到杜平安如今衙差的身份,杜金贵依然有些抗拒,可这些天下来,儿子的所作所为令老人稍稍放心。 “爹,您放心吧。既然答应了他们,儿子绝不会食言。”杜平安现下手里别说五百两,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可杜平安不着急,背着银行上亿贷款的日子杜平安依然睡得安吃得香,何况这五百两银子。虽然如今衙差的职业不被大众认同,但是不可否认这里面的油水哗哗的。 “叔叔,叔叔,这是什么呀?”不管大人们争论什么,小敏行见缝插针,拿起四根表情惟妙惟肖的泥人问道。一双水当当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样子十分可爱。 “这长得猴头猴脑围着虎皮裙的是孙悟空,白白净净穿着袈裟的是唐僧,猪头猪脑挺着一个大肚子的是猪八戒,满脸络腮一脸忠厚的是沙和尚。”杜平安拿着四根小泥人一个一个的介绍,这些泥人都是杜平安口述,让那捏泥人的师傅按照自己的要求捏的。 “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小敏行从杜平安手里拿一个念一个,紧蹙着眉头,撅着嘴巴,似乎不是很喜欢手里的小泥人。这让杜平安始料未及,想想自己小时候一年看三遍西游记还觉得不够,哪个小孩子没有假扮孙悟空腾云驾雾的梦想。 “孙悟空神通广大,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专抓妖精鬼怪,保护唐僧师傅去西方大雷音寺求取真经。猪八戒本是天界的天蓬大元帅,只因调戏嫦娥被罚下凡间转世畜生道,一手铁耙子耍得是虎虎生威。沙和尚力大无穷,西去一路任劳任怨——”杜平安费尽口舌想力证四只泥人的非同凡响,奈何经典不是什么人都能篡改的。 “叔叔,叔叔,那后来孙悟空取到真经了吗?”小敏行听得是双眼冒光,兴奋异常,张开双臂第一次主动热情的要求杜平安“抱抱”。杜平安接过小敏行软软糯糯的身体,心中无限满足,“那唐僧师傅四人经历万水千山,艰难险阻,不抛弃不放弃,终于到达大雷音寺取得真经……”一旁的杜平复满脸崇拜,这样都能教育小孩子不怕困难,勇往直前,果然那个什么“鼓励教育”很有道理。 “叔叔,叔叔,那孙悟空打倒了多少妖精呢?”小敏行紧握手中的孙悟空泥人,比自己打倒了妖精还要兴奋。 “这一路呀,唐僧师傅四人总共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打倒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其中红孩儿,白骨精,黑熊精,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杜平安说得口沫横飞,直说得一旁的杜平复一愣一愣的,转弯抹角的京剧也听了不少,杜平复从来不知道西游记里有这么多妖怪。 “叔叔,叔叔,孙悟空打倒了这么多妖怪,他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吗?”小敏行迫不及待的打断杜平安历数的妖怪,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杜平安,小手激动的握着孙悟空的小泥人,其他三只都被小敏行丢到了桌子上。 “孙悟空手里有神兵利器定海神针,又称金箍棒,能大能小,专打鬼怪,一双火眼金睛,专识妖精。那猪八戒的大铁耙也非凡品——”杜平安故意曲解,添油加醋,为了能让自己买的小礼物被小敏行接受可谓煞费苦心,奈何事与愿违。 “叔叔,叔叔,金箍棒,那孙悟空是怎么得来的呀?”小敏行兴奋的小脸通红。 “那金箍棒是孙悟空——”这次杜平安的滔滔不绝不是被急切的小敏行打断的,是杜平安自己发现好像一直被小敏行牵着鼻子走,他废了这么半天话,小敏行只执着于孙猴子,可见经典就是经典呀。 “叔叔,叔叔,快讲呀,孙悟空的宝贝是从哪里得来的?”小敏行从杜平安怀中坐起,抓着杜平安的手掌一阵摇晃,表情急切。 “敏行!夜深了,快回房间睡觉。”虽然爷爷疼孙子似乎天经地义,可对于一家之长的话小敏行不敢反驳,只是瞪着一双委屈又恳切的目光注视着杜平安,手里还紧紧捏着孙悟空的小泥人。 “敏行乖,跟娘亲回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慧娘站到了杜平安身后,见老爷子发话,慧娘从杜平安手里接过敏行,扭头对杜平安说道,“水已经烧好,闷在木桶里,小叔睡觉之前泡个热水澡。”说完不顾杜敏行的挣扎,朝房间走去。 “敏秀呢,怎么没瞧见?”杜平安疑惑道。 “呃——,在房间睡觉呢!”杜平复迟疑了一下,随后回答道。见杜平复不想说,似乎对自己善意的“谎言”又不太较真,可见小敏秀问题不大,或许只是女孩子闹脾气而已。 “你外公他老人家——还好吗?”杜金贵拧着眉毛,问得很迟疑,隐隐的不祥之感笼罩心头。此时人民大多穷苦,能活过六十的已属长寿,这几年杜金贵感觉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五十岁刚过的人尚且如此,何况年逾七旬的老丈人。 “外祖父他老人家已仙逝——”杜平安心思沉甸,胸口有些憋闷,想到小鱼儿母子水生火热的日子,只能摇头轻叹。 25. “哎!早该猜到的,他老人家身体虽一向健朗,可惜再倔强的人也熬不过时间的蹉跎。”杜金贵长叹,再抬头已是老泪纵横,哽咽道,“老丈人何时仙逝,可曾替为父去他老人家坟头上点柱香?” “外祖父在娘亲走后第四年仙逝的——” “呵——”杜金贵长长的吸了口气,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身子发软摇摇欲坠。幸亏身旁杜平安见机的快,上前扶住杜金贵,否则这一头栽下去可如何是好。杜平复慌神了,急得团团打转,“爹!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郎中啊?!” 杜金贵勉力坐起身,艰难的摆了摆手道,“去给为父打点水来吧~~~,呼呼~~~”简短一句话却是累得杜金贵气喘吁吁,额头的沟壑更显得沧桑无力,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这让一旁小心扶住的杜平安一阵酸涩。 “好!好!爹,您千万别伤心,我这就去打水!”杜平复慌忙去厨房打水,临出门一个劲的给杜平安挤眉弄眼,示意杜平安小心说话,别再刺激老父亲了。 “没想到啊!如此健朗的一个人怎会如此早逝——,哎——”说起早逝,杜金贵又想到自己同患难的发妻,不禁悲从心来,别过脸去,默默垂泪。枯瘦的肩膀抽动着,男人的伤心总是伤在心底,杜平安想劝慰又无从开口,只得默默陪在一旁,轻轻抚了扶杜金贵颤抖佝偻的背脊。 “可曾替为父上柱香?想来还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孝,早年忙于农事,迟迟不得抽身,如今老了老了想侍奉他老人家终老,却是人去杳杳,到头来一场空啊~~~”乍闻丧讯,杜金贵心灰意懒,萌生了“人生空乏无意”的颓丧想法。 “外祖父跟前已经替您和母亲大人赔罪,他老人家大人大量,一定不会怪罪的。”杜平安只得陪着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毕竟人死了快二十年了,朽骨都腐烂了,此时哀恸徒增伤心罢了。不是他杜平安心冷薄情,实在是杜平安的亲身经历给他一种错觉,好似死去便是新的人生的开始,如此想来,死便不再是畏途。 “小妹她还好吗?”杜金贵呢喃絮语,不似正儿八经的询问杜平安,却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对着杜平安直呼“小妹”这样乱了辈分的错误也没发现。 “爹说的可是舅母?”杜平安有些拎不清,但是隐隐觉得父亲口中的“小妹”便是席暮生老先生收养的义女,也就是现在的舅母。 “舅母?!”杜平安的话令杜金贵震惊,不顾身体的疲乏,嚯的站起身,气得连连跺脚,破口大骂,“畜生!畜生!呼呼呼~~~,他怎么可以——,可以这样——,挟恩以报,小人行径!呼呼~~~” “平安!你怎么照顾爹的,把他老人家气成这样!”端着一碗水走进来的杜平复见老爹气得脸色发紫,有窒息的迹象,吓得慌忙将碗搁到桌上,一把推开杜平安,自己帮着老父亲捶背顺气,眼神还不忘狠狠的瞪了一眼杜平安。 “早年这畜生就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见小妹人长的秀丽,性情温和便几次求岳丈将小妹下嫁,岳丈坚决不同意,为此还让他赌咒发誓不允许他打小妹的主意,没想到——,没想到——,呼呼~~~”杜金贵这次真是气得不轻。 “爹,是小——,是舅母姨娘自己愿意下嫁的,这是她亲口对孩儿说的。”尽管自愿嫁还是被逼嫁,只是言辞上概念的不同而已,其结果对于“小妹”是一样的。可这时候,杜平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暴跳如雷的老父亲了。 “小妹糊涂啊~~~”果然,听是小妹自己的决定,杜金贵除了惋惜还有痛惜,便也不再破口大骂“畜生”了。 “她现在过的还好吗?”杜金贵无力道。 “爹,您先喝口茶,听平安慢慢跟您讲。”杜平复担心老父亲再次发怒,忙将一碗水端给杜金贵,乘着杜金贵低头喝茶的当口,赶忙眼神提醒杜平安:说话悠着点,别把老父亲再气出个好歹来! “爹,现在这日子,家家户户都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谈得上好。”有过上次经验教训,杜平安拐着弯的回答道,反正闭口不谈那人见人嫌的“畜生”席孝宁便成。 “也是。如今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二十年前了,要不是你在衙门听差——”惊觉自己话里头的意思有歧义,杜金贵赶忙闭口不谈,哪有父亲巴望着儿子抄持“衙役”这份贱业的,谁不知道衙役油水多虽多,那可都是盘剥的含冤受屈人的血汗钱。 想想杜金贵都觉得脸上无光,可又不得不承认也只有杜平安当这人见人恨的衙差,才能养活一家老小,才能不被人欺负。看着大儿子天天早出晚归,每天总有几百文的收入,心里跟明镜一样的明白,那是杜平安身份的震慑。 “小妹该有孩子了吧?男孩还是女孩?”提到孩子,杜金贵的脸色好转,杜平安沉甸甸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是男孩,小名叫鱼儿,今年十二岁了,是个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孩子。”杜平安想到小鱼儿那张酷似母亲清秀的样貌,不觉嘴角浮出些许的暖意。 “男孩好啊~~~”杜金贵满意的点了点了,阴沉的脸上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这让一旁小心伺候的杜平复满意的朝杜平安点了点头。 “可曾给孩子娘留些银两度日?”杜金贵关心道。 “放心吧,爹,扣除必要的盘缠,总共一十两白银全给了舅母,节省点花,这一年不愁饿肚子了。”一两白银等于一千贯铜钱,十两银子可见是笔数量可观的巨款。 “好啊~~~,总算不愧对老丈人的在天之灵啦!”杜金贵心情好转,渐渐的脸上已显疲态,一旁的杜平复紧张道,“爹,夜深了,还是先回屋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嗯嗯嗯嗯!男孩好呀~~~”杜金贵颤巍巍站起身,扶着杜平复的肩膀走进后堂卧室,很快从里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这年代重年轻女的陋习比比皆是,丈夫再不好,有个儿子傍生总有些盼头,再说瞧着儿子的份上,那不孝子席孝宁总会对小妹好些。杜金贵想得仁义,却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毒能让人忘了人性。 “平安,那个小妹——,不是舅母过得如何?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杜平复蹑手蹑脚从里屋走出来,凑近杜平安跟前问道。 “不好。”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小事,主要是那个男人不仅好赌打老婆孩子,还染上了鸦片!” “他居然吸毒!”杜平复吓得一蹦三丈高,火烧屁股道,“那畜生——”惊觉口中的畜生好像是自己的舅舅,急忙闭口,侧着耳朵鬼鬼祟祟听着里屋的动静,见杜金贵睡得香甜,杜平复压低嗓门道,“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爹他老人家知道,以爹的脾气知道这事,恐怕会气得发病。” “你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可怜了那叫鱼儿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索性把那对母子接到暨阳县来住呀,你在衙门当差,我在街尾摆摊,足可养活他们。” “不是我不想,是鱼儿娘不愿意。她不想鱼儿步她后尘,不过如果将来过不下去了,那孩子说不定会来投靠我们的。”想到临出江宁府时的承诺,杜平安直觉告诉他,他们的缘分不会仅此而已。 “不想步她后尘?什么跟什么呀。喂!平安说说那江宁府有什么好的,喂,别走啊!”不理会明显兴致高昂的杜平复,带着满身的疲倦,杜平安掀开木桶上的盖子,一股热气扑来,带着青草的清新。 坐进木桶,全身浸入温暖的水中。舒展酸疼的双腿,依靠在木桶上,闭目养神起来。全身暖洋洋的,不觉间杜平安昏昏欲睡。不知道是不是印了古人那句饱暖思欲,杜平安的脑海中那只温润如玉,却又细长优雅的手臂总是挥之不去。五指纤纤如葱白娇嫩,不似女子柔胰温婉,又不似男子刚毅,却自有一种美,刚柔相济,亦静亦动。 如凝脂般白皙修长的手臂垂放在腐烂潮湿的草铺上,一极美一极丑,两相比较,这一画面深深刻在杜平安的脑海中。乍见之下的怪异再一次在杜平安的心头浮出,“哗啦啦!”杜平安猛得从水里坐起身,表情苦恼,“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杜平安伸出自己的手掌,学着辛子昭的动作垂放下来,这举动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做不仅不美,反而有些东施效颦的味道。如此反复了几次,杜平安眼皮急跳,“哗啦啦!”从水里站起身,顾不上擦干水渍,抓起衣服急忙往身上套。冲出屋外,寒风钻进衣内,冷得杜平安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寒战。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路往暨阳大狱跑去。杜平安终于知道那种怪异的感觉源自哪里,短暂的相处让杜平安有种错觉,三名囚犯中谁都有可能自我了结,唯独辛子昭这个清冷略带孤傲的神秘男子不会。然而事实刚好相反,一个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无欢无喜之人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那么必是此人有了决断! “杜头,您还没休息啊~~~”杜平安匆忙闯进县衙大狱,负责守卫的猥琐白役丁奎打着呵欠陪着笑,急忙迎了上来,表情极尽献媚之能事。 “没你什么事!该干什么干什么!”杜平安冷冷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往阴暗的监牢跑去,身后呛了一鼻子灰的丁奎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26. 监牢深处阴暗沉寂,如死了一般毫无生气。管月楼抱着白色内袍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卢巧儿拥着薄被哭着哭着就这样睡了过去。杜平安来不及喘上口气,急冲冲来到辛子昭的牢房门口。辛子昭依然轻轻柔柔侧卧于烂草铺之上,一手枕于颈下,在他的身后漆黑的长发散开,温婉柔和,光是瞧这背影没人知道这居然会是个男人。 “不好!”杜平安低咒,赶忙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牢房的铁门。原本起伏规律的腹部此时几乎瞧不见波动,那平和的呼吸声变得像拉风箱一样带着浓厚的鼻音,已有窒息的迹象。闯进阴冷的牢房,杜平安顿时心下一凉:如朝霞映雪般玉润的修长手腕上一条深深血槽正汩汩的往外喷着血,在他的身下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腐烂的席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间牢房。 “喂!喂!喂!你可别死了呀,你死了我饭碗不保啊——”杜平安急了,上前推攘着宛如睡熟了的辛子昭。在剧烈的摇晃下,辛子昭苍白如纸的嘴角勉强牵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微微开启的眼眸下,晦暗的光芒一闪而逝。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杜平安急得满头大汗,见辛子昭动了心中狂喜,撕下自己的衬衣衣角扎紧正在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 “得紧急处理伤口才行,不然你真的会死!”看着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布条上已经侵出血来,杜平安紧绷的神经再一次突突的跳了起来。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是不会让你死的!”瞧见辛子昭嘴角挑起的挖苦之意,忙得大汗淋漓的杜平安被撩拨的心头火气,豁然站起身就往大狱后废弃的牢房跑去。 梁仵作此人不仅脾气怪,爱好怪,连住的地方也很怪。如今置办一套房产只需要一头耕牛的价钱,凭着梁仵作暨阳县仅有的仵作身份,买间遮风挡雨的房子还是可以办到的。但此人宁可住在大狱后废弃的停尸间,天天与死人为伍也不愿搬出去,可见性格何其孤僻。 阴暗斑驳的停尸房周围到处是破败的瓦砾与杂草,尚未靠近那一抹萤萤灭灭忽暗忽明的烛火,杜平安便体生寒,毛孔直立,要不是担心饭碗不保,影响以后的生计,杜平安是打死也不想往这个地方跑的。 周围静得令杜平安心惊,壮起胆子捏紧拳头使劲敲门,“砰!砰!砰!梁仵作在吗?”使劲捶了三下,屋内毫无响动,倒是拳下腐烂不堪的房门被杜平安“吱——呀——”推开了,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内一片昏暗,在跳动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鬼气森森。 硬着头皮,小心谨慎的跨进屋内。 “啊——”刚进屋眼前的一幕让杜平安堂堂七尺男儿深深倒吸了口凉气,浑身止不住的连打好几寒战。眼睛怔怔的盯着房间的北侧,一张灰白的蚊帐下梁仵作正搂着一只灰白的完整的骷髅骨架!见杜平安不请自来,梁仵作也不说话,就这样半撑起身子,一双阴冷灰白的眼睛无喜无怒的盯着杜平安。被这双死人一般冰冷的眼神盯着,杜平安顿时手心发凉,头皮发麻,喉咙一阵阵的收紧,直到胸口憋闷的疼痛感传来,杜平安才发现自己被吓得忘记了喘息。 “你最好找一个好的理由!”梁仵作冰冷的吊白眼微微眯起,危险的望着杜平安。听到梁仵作一贯冷硬沙哑的声音,杜平安紧张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人怕的是未知的诡秘,既然眼前的梁仵作是人不是鬼,那么杜平安也就没了开始的紧张。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搅,实在是出了大麻烦了,今天新来的一个囚犯自杀了!再不施救,恐怕性命不保!”杜平安这才记起牢房里只剩下一口气的辛子昭,赶忙说道。 “自杀?选择哪种死法?”梁仵作的声音冰冷,毫无起伏,好似牢房里的囚犯死活跟他无关一样。其实跟他还真没有一点关系,只是一个人面对“死亡”能做到如此平静,就是死过一次的杜平安也做不到,可以想见此人的心肠恐怕堪比铁石。 “割腕!”杜平安不知道梁仵作为什么这样问,于是便老老实实回答了,只盼这个冷血的家伙能稍微积极点。 “你走吧!”一听是“割腕”,梁仵作搂了搂怀中的骷髅骨架又重新躺了回去,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好像在催促杜平安:没事快滚,漫漫长夜他还要跟自己的老婆大人行周公之礼呢! 尽量对梁仵作怀中那副明晃晃的骨架视而不见,杜平安慌忙道,“你不救,估计没人能救了!他手腕处的大血管被割破,只消一盏茶的功夫,血液流失三分之二,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没得救了!现在人已经出现窒息的现象,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要赶紧将血管结扎,然后输血——,麻烦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血型——” “你以为只要是人血输进去就有的救了!”梁仵作冰冷的声音充满嘲讽。 “当然不是!要相同的血型才可以,不过我是O型血,只要他不是熊猫血,都有的治——”杜平安的话还没说完,躺在床上装睡的梁仵作一骨碌坐起身,一双阴冷的吊白眼死死盯着杜平安,惨白的脸色在烛光的映照下诡异的渗人。 “血型?!”梁仵作沙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知道!非血脉亲人的血也能相溶,而有着同样血脉的亲人的血却不一定相溶!这个违反了‘滴血认亲’的古法——”这如何不让梁仵作感到震惊。作为仵作,从祖师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手艺,似乎都在印证了某些通俗礼法的错误。比如“滴血认亲”,比如“心生万物”,比如“灵魂出窍”…… “别古法他法了!救人要紧啊!”杜平安见梁仵作坐起身,心中笃定梁仵作愿意一试,不待梁仵作答应,上前一把拉住抓住梁仵作的手臂就往外拽。许是许久没有与人接触,一瞬间梁仵作全身的肌肉紧绷,差点被杜平安直接从床上甩了下去。 “松手!没有器械我怎么救人!”梁仵作隐下心中的困惑,甩开杜平安的手臂,从桌上提起一只沉甸甸的木箱跟着杜平安往牢房间跑去。 “完了,完了!人已经休克了!”杜平安急忙钻进牢房查看,此时辛子昭皮肤似雪,手足冰凉,嘴唇惨白中透着紫色,整个人无意识的抽搐着。慌忙招呼身后慢慢腾腾跟过来的梁仵作,“快点输血,再晚就没救了!” 梁仵作不理会杜平安,上前摸了摸辛子昭颈下脉搏,脸色凝重。再瞧了瞧手腕处渐渐减弱的喷血速度,梁仵作摇了摇头道,“你说吧,怎么救!” “喊你来救人的,你怎么问我!”在杜平安看来,作为法医的前身,仵作对人体结构有基本的了解,对这样的小手术应该信手拈来。可惜他忘了,自古以来中国人瞧病崇尚“望闻问切,汤药调理”,如此动刀流血的医术,在此时尚是“旁门左道”,难等大雅之堂。 “我只是仵作,不是大夫,也不是神仙,救不了死人。”梁仵作冷冰冰不带任何感情的话令杜平安气结。 “那你先处理受损的血管,止了血再说,别说你不会啊,看你整天抱着人骨头研究,前后死在你手里被剥皮抽筋的阿猫阿狗不计其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仵作嘛,哪个不想搞搞解剖研究什么的,杜平安了解。可梁仵作不了解,听到杜平安的话,顿时冰冷的脸面能刮下霜来,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威胁你?!威胁你什么?我拿什么威胁你?”杜平安无辜的摊开双手,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梁仵作打开木箱,里面一排排整齐的放着各式各样的刀具,把把寒光潋滟,锋利无比。杜平安顿觉脖子一凉,想到刚才的无心之语,杜平安无奈苦笑道,“算我多嘴,我想你是误会了。如果仵作都不了解人体内部的构造,那还谈何辨别死因,替死者说话。”杜平安说得认真。 “你真的很特别!”梁仵作盯着杜平安的眼睛许久,他相信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于是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紧张的气氛也在顷刻间消散无形。从木箱的底层掏出一些针线药瓶,梁仵作开始了结扎受伤的血管,止血然后缝合伤口,一系列动作娴熟沉稳,俨然是位临床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令一旁的杜平安心折不已。 “然后呢?”梁仵作剪下缝合线,瞧着雪白的手腕处长约五厘米规整的缝合伤口,梁仵作满意的点了点头。 “输血!”杜平安知道这种情况要输血,可问题是这里没有验辨血型的仪器。想来想去,为了以后悠哉的小生活,杜平安眼睛一闭,心一横道,“用我的吧!我是万能输血者,要是他命不好,是百万分之一的熊猫血,那只能怪天意如此。”杜平安大义凛然的卷起袖口,露出小麦色的手腕。 梁仵作冰冷的视线扫了眼杜平安的胳膊,然后低头在木箱里翻找了起来,一分钟后,杜平安看到了一节黑乎乎油腻腻的管子,管子的两头都绑着一根比平常锈花针足足粗了四五倍的针管。 “你确定这玩意扎得进去?”面对如此针管,杜平安头皮一阵阵发麻。 “不知道,扎过狗的,没扎过人的。”梁仵作清冷的话令杜平安的心脏猛的一收,顷刻间萌生了退意。可一想到丢了衙差的肥差,以后吃糠咽菜,饱受战争逃亡之苦……,杜平安再次心一横道,“来吧!” 梁仵作紧抿的嘴角有些抽动,这是激动的,仵作向来忙的是死人,难得有机会碰活人,还是对方要求的,这如何不让充满研究精神的梁仵作激动万分呢。看着冒着寒光的粗大针管逼近温暖的皮肤,杜平安忍不住手脚发憷的问道,“你这是什么做的管子,卫生吗?有没有消过毒?” “消毒?”梁仵作不解,还是认真地回答道,“羊肠管,洗净晒干后的羊肠管有韧性,而且密封性能好,这点在一只病死猪身上试过,不会洒下一滴血。”一颗拔凉拔凉的汗珠从杜平安的额头滚落。 “要不先用开水煮沸上四五分钟消消毒,没有开水,用烈酒也成——,啊!”杜平安一步步退到墙角,哪知道这梁仵作的力气不小,下手又准又恨,杜平安只觉得手臂一疼,鲜红色的血开始缓缓流进羊肠管中。 “但愿不要得败血症才好~~~”倚靠在墙角的杜平安摇头苦笑,梁仵作盘腿坐在一旁,眼睛紧紧盯着正在输血的两人,以往昏暗阴冷的吊白眼此时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手旁一字摊开笔墨纸砚,每隔半分钟,便在纸上“哗哗”急速记录着 27. 杜平安感觉到身体里温暖的血液正在快速流失,刚刚洗过澡,温暖的手脚正在一点点抽去热量,胸口像是被压着的石块也在一点点的变重。而此时侧卧的辛子昭苍白如纸的皮肤开始变得有生气,呼吸渐渐趋于平稳。 动了,淡淡的宛如江南烟雨般惆怅的黛眉下,一双美丽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一刹那好似芙蓉花开,白荷初绽,美丽不可方物。漆黑犹如的天幕的水睑瞳眸里闪现点点星光,虽稀疏,却璀璨,虽芳华夺目,却清冷孤桀。古人以花为容,月为神,霜雪为肌来形容一个女人美得惨绝人寰,杜平安感觉眼前辛子昭的美堪称绝世,却不可以用“花为容,月为神,霜雪为肌”来笼统描述,因为这种美更像神,高高在上,清冷锋利,无需如女人般呵护怜爱,自有其铿锵果决的一面。 杜平安瞧得走神,二十一世纪流行中性美,可杜平安没察觉其中一点点的美态,不是女人平胸穿男装就是美,也不是男人化浓妆穿裙就是美,真正的中性美以前杜平安不了解,现在杜平安无法用语言表述。 “吸!你千万别动,当心滚针!”手臂上钻心的疼痛将杜平安从愣神中拽回,这才发现辛子昭一双清冷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手臂。两人之间联系的羊肠管绷紧,针尖稍稍立起,刺痛着杜平安的皮肉。 “死不了了!把手给我!”梁仵作低头在雪白的纸上做最后记录,随后抓住杜平安的手臂,不做任何消毒止血措施,直接拔出针管,疼得杜平安“啊哟!”一声惨呼,手臂上一丝细长的血丝飙出,吓得杜平安直接用手指按住大得吓死人的针眼。面对眼前美得男女难辨的辛子昭,梁仵作亦是同样操作,全然没有一点点怜惜之意。 “你暂时是死不了,但是右手肌腱割裂,恐怕割左手脉搏的力气也使不上了。不过用咬的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梁仵作果然是仵作不是医生,面对如此神仙落难般的人物,也忍心把现实说得如此残忍。而且有意无意,教唆病人,再次割腕,其心当诛! “至于你——,死不了,回家休息休息!”梁仵作扫了眼杜平安,直瞧得杜平安遍体生寒,除了脸色发白,身体冷得有些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外,杜平安没觉察出其他的不适感。但是就这些不良反应,杜平安知道自己失血过多了。 梁仵作将满是鲜血淋漓的羊肠管收起,胡乱塞在木箱的底部,然后再将针头线脑,瓶瓶罐罐一股脑全放了进去,最后将寒光咧咧的刀具插进木箱上层,“哐当”合上箱子,挎上肩头,扬长而去。只留着杜平安与辛子昭两个人相对无言,原本就是一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然无话可讲。 “所托非人,但愿别染病才好~~~”望着梁仵作飘一样消失在黑暗之中,杜平安心下惴惴。 “为什么救我?”声音一如辛子昭的表情,清冷中透着如丝竹般的悦耳空灵。如果只是简单施救辛子昭不会多这口舌相问,然而以自己的血液相送,就在科技昌明的二十一世纪依然有人心存顾虑,何况是现在民生凋敝,思想愚昧的情况之下,所以聪明如辛子昭不得不有此一问。 “如果我说只是简单的不想吃糠咽菜,你一定不信。”男人救男人,所图无非钱财或出于义气。辛子昭没财可图,要是说出于义气,衙差贪婪自私的形象根深蒂固。杜平安笃信眼前的男人不会相信自己的理由,那是因为这个男人除了堪比仙神的外表,再无其他。果然,听了杜平安的解释,男人讽刺的挑了挑粉嫩如花瓣一样的唇角。 “如果我说为了和你春宵一度,你一定相信——”杜平安轻佻的话语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来自辛子昭比刀锋还冰冷尖锐的目光。 “呜呜呜~~~,好冷。”一阵阴风刮过,杜平安冷得牙关直打颤。扶着墙壁站起身,感觉脚下一阵虚软,脑袋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心里盘算着回家好好将养,却想到梁仵作的险恶用心,很是不放心,于是刚扭头便看到辛子昭那双清冷的星目正略显诧异的瞧着自己。 “你还真以为我想那什么你!我发现你这人真是有点自恋,虽然我尚未娶妻,就是打算那什么,找个男人慰藉,思想上你也得让我好好缓缓吧~~~”杜平安苦笑,难道自己长得这么猥琐,连有些姿色的男人在自己面前都觉得贞洁不保?! “你不会想接着死吧~~~”杜平安忍着脑袋的眩晕感,不放心再次回头瞧着眼前闪闪发光犹如谪仙一般的男子清清冷冷的跌坐在地上,虽囚服加身,身处阴暗,却无法掩饰男子雍容清冷的气质。瞧那张脸,只一看便让人沉醉,想从中瞧出他内心的想法很难,这需要比定海神针还定的定力。 “不回答?不回答我就当你真有这想法,为了大家好,得罪了!”杜平安将一木质枷锁套上辛子昭的脖颈,双手被束,这样辛子昭就是想咬自己的左手腕也够不上了。辛子昭身体很虚弱,任由杜平安施为,无力反抗,索性闭上眼睛,一副任凭蹂躏的样子。 “你不怕我咬舌自尽?”清悦的嗓音如清泉落涧般从杜平安身后传来,刚走出牢笼外的杜平安摇晃着眩晕的脑袋,眯着酸涩的眼睛望向内监的出口,疲倦的身体让他无力再应付下去,于是冷淡的说道,“也不知道咬舌死不死得了人,按说舌头没有了人照样活,只是失去了语言功能而已。造成咬舌死亡的原因八成是由于失血过多,也不知道舌头里流下的血是吐掉呢,还是咽下去?估计没个把时辰还流不完的……”杜平安似乎在喃喃自语,一步深一步浅的向外走去。 杜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挨到家的,倒进自己的房间,来不及脱下衣服,胡乱裹上被子便昏昏沉沉晕睡了过去。睡梦中毛魏源那双不甘的失去生命流彩的目光不时从杜平安的眼前掠过,无数的哀嚎,不尽的血液,让杜平安的这一觉睡得很累很累。 再次醒来,天刚蒙蒙亮,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透着一股芳草的香甜,云烟雾罩,模糊了周围青葱的山脉,碧绿的水波,也模糊了周围掩映在青葱绿意中矮矮的篱墙。踏进院子杜平安深吸一口气,顿觉心情舒畅起来,一扫醒后的晕沉。 院子里很静,除了小猪“吧唧吧唧”欢快的进食声,隐隐的杜平安听到了小声压抑的抽泣声。循着声音找去,在堆放杂物的茅草屋下见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抱膝缩在墙角里低声抽泣,样子好不伤心。 “敏秀!你怎么在这?!”杜平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没有责备,显然年仅五岁的敏秀没有想到会有人进来,吓得一下子止住了哭声,仰起头,小脸蛋红彤彤哭得梨花带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饱含委屈的泪水盈盈闪烁,小巧如花瓣般粉嫩的嘴唇紧咬,虽小小年纪,便可瞧出长大会是个外表娇柔,内心倔强的女孩,一如她的母亲。 “敏秀,能告诉叔叔是谁欺负你的,叔叔帮敏秀出气!”杜平安说得同仇敌忾,却未能让小敏秀放下心中的芥蒂,反而拧过头,闷着声绕过杜平安就往屋外跑。许是蹲得太久,腿脚有些酸麻,在迈出门的那一刻被凸出的门槛拌了一下,小小身体重重的往地上栽去。 幸亏杜平安的一双眼睛没有离开过孩子,在敏秀栽倒的那一刻便抢身上前,一把将小敏秀软软的身子搂在怀中。吓坏的敏秀缩在杜平安的怀中忘记了挣扎,直到杜平安起身,小敏秀推攘着杜平安的胸口,涨红着小脸道,“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 “你爹娘就这样教育你的吗?”杜平安不放手,反而向院子里的石桌旁走去,嗓门不大,却透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小敏秀停止挥舞的手脚,低垂着脑袋,眼泪像放开的水闸般哗哗的往外流,“叔~~~叔~~~” “告诉叔叔,是谁欺负敏秀?”杜平安坐到椅子上,将小敏秀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古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加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敏秀从未向现在这样被人搂在怀中,一时间吓得蜷缩着身子,自顾闷头垂泪,小小稚嫩的肩膀抽动着,样子很是楚楚可怜。 “敏秀,告诉叔叔好吗?”杜平安温和的将哭成泪人的小敏行纳入怀中,轻柔的抚摸孩子抽搐的背脊。闻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清香,杜平安心疼不已。暗道,要是知道谁欺负可爱的小敏秀,他一定不轻饶那该死的家伙! “疼——”敏秀细如蚊蚋的哼了哼,杜平安心中的火腾的被点燃了,压下胸口燃烧的怒火,紧张的问道,“哪里疼?告诉叔叔,敏秀哪里疼?”一边紧张的询问,一边开始小心翼翼的翻看孩子的身体,生怕自己的粗手笨脚弄伤柔软稚嫩的孩子。 小敏秀涨红着小脸,闷着脑袋只一味的躲闪,就是不肯说哪里疼。杜平安在小敏秀挣扎的动作中看出些许的微妙,是腿疼!杜平安一寸寸的摸着小孩子细小的腿部,直至脚踝骨往下,倔强的敏秀发出痛苦的闷哼。 不顾敏秀的抗拒将孩子的鞋子脱掉,顿时眼前的一幕让杜平安傻眼了,小小脚掌上横七竖八缠绕了厚厚一层白色粗麻布,将本就娇小的脚掌裹得只有小敏行三岁孩童般大小。许是见到自己的痛楚被发现了,杜敏秀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叔叔帮敏秀扯了这些可恶的烂布条!”杜平安嘴上说得厉害,手上却不敢用力,小心谨慎的将裹着小脚掌的粗麻布一点点的解开,终于露出里面的小脚掌,由于裹得太紧,孩子的脚掌冰冷苍白,毫无血色。 “娘亲——,娘亲会不高兴——”痛苦解除,敏秀哽咽着说道,小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瞧着杜平安,那样子可爱得像只洋娃娃。 “别担心,叔叔去跟你娘亲说。”杜平安抹去孩子眼角的泪水,温柔道,“叔叔带了礼物给敏秀——”原本以为小敏秀会开心的笑了,谁知道,提到礼物敏秀从杜平安怀里跳下,嘟着嘴巴,上翻着眼睛不满的瞪着杜平安道,“有敏秀的吗?好像都被敏行霸占了!” “胭脂簪花红头绳之类的敏行一个男孩子要了也没用——”杜平安头疼,怎么就没想到把礼物分开送呢。杜敏秀一听还有胭脂,那个女孩不爱美,立马旋风一样钻进卧室,要不是腿脚还有些不灵便,杜平安真怀疑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是不是她。 “我的——”房间里传来敏行理直气壮的喊声。 “你是男孩子要这个干什么?!”敏秀很有大姐的气度与威势。 “不管,我的!”谁叫敏行小呢,老幺总是有特权的。 “姐姐今天跟隔壁的云姐还有小海约好去山头找浆果去,敏行没空,就只能姐姐一个人去了。”语气惋惜,可怎么听着都像是在威胁。 “那——这个给你,你也要带我去找浆果!”敏行做出一番让步。 “这个猪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敏秀嫌恶道。 “这个你都不知道,这个是猪八戒,手握铁耙,威风凛凛,降妖除魔,保护师傅去西天取经,本事了得——”敏行怪叫着,好似为姐姐敏秀的无知玷污偶像而气愤不已,被唬住的敏秀拿起丑陋的泥人狐疑道,“是吗?有这么本事,可怎么看都像咱家猪圈里的小花,成天就知道吃了睡,睡起来还是吃——” 28. 听着房间里两个小孩的争吵,杜平安笑着摇了摇头,穿上夹袄,打算去汇仁堂买些金疮药带去牢房。却不想在院门口撞见了背着一箩筐番薯藤的大嫂慧娘,被人撞见偷听,慧娘尴尬的羞红了脸,脚下一阵迟疑。 “我——我刚刚去割了些薯藤下糠,过几天母猪产崽需要补充些体力——”慧娘磕磕绊绊的解释着,一双小脚在肥大的裤裙下不安的踱着小碎步。 “恩,辛苦了大嫂。大嫂,我衙门里还有事就先走了。”杜平安心中迟疑着怎么开这个口,毕竟在这里裹小脚那是通俗,就像孩子满月一定要吃红糖米饭,新房落成一定要上梁挂青一样都是约定成俗的通律。 “大嫂,那个——敏秀能不能不裹脚?”为了孩子少受些苦楚,杜平安在错身走出去的那一刻还是硬着头皮转过身看向这位神情任然沉溺在尴尬之中的大嫂。 “啊!”本以为是哄孩子的戏言,却没曾想杜平安当了真,这让慧娘始料未及,“小叔,但凡女子哪个不缠足?慧娘是过来人知道缠足的痛苦,小时候慧娘也求过娘亲不要缠足,当时小不懂事,长大以后慧娘才知道母亲当时的良苦用心,大脚女人不仅难以嫁娶,于自己何尝不是一种耻辱~~~”慧娘娇俏的脸上露出淡淡心酸。 “……”杜平安无言以对,他又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以为凭借对后世的先知先觉便可拨乱反正,却忘记了整个时代的畸形。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认为小脚女人是美的,只你一人认为这是畸形美不健康的美,那结果不仅害得敏秀无颜处世,也害了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 “小叔要多注意休息,昨天小叔昏睡了一天,着实吓坏了公公。公公嘴上虽不说,还是请来了汇仁堂的坐堂大夫,大夫说小叔只是劳累过度,多休息便可自愈,公公这才放心,一大早便下地去了——”慧娘没有将杜平安之前的“混话”当真,只以为是看着孩子痛苦心中不忍而已。 “昨天?!那今天是——”杜平安一愣,原以为只睡了一晚上却不曾想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杜平安不可思议道,“难道我睡了整整一天两夜?!” “许是出门在外太过劳累的缘故,昨天一天小叔脸色苍白,梦呓,睡得很不踏实。今天早上平复特意交代,如果小叔醒了,让小叔务必在家多休息,他晚上买只母鸡回来炖了,给小叔好好补补。”慧娘一边说着,一边关切的打量杜平安的脸色。 “烦劳大嫂替我跟大哥说一声,谢谢大哥关心,平安已经大好,最近衙门事多,耽搁不得,今天我会早点回家的。”杜平安心下温暖,脸色的笑容儒雅祥和,很有点君子如玉的味道,令聪慧的慧娘心头一动:小叔年岁已不小,该是娶房媳妇的时候了。以前家穷,没人愿意保媒,如今平安虽是衙差,可谁家不愿意有个吃公粮的女婿呢,想来一定能玉成好事。 “那平安先去衙门了~~~”感受到来自大嫂那双古怪胶着的目光,杜平安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兆,赶紧打了声招呼,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街走去。 “杜头,您吉祥!”刚走进县衙大狱,丁奎便献媚的跑上前来打躬作揖,“前天多亏了杜头您明察秋毫,要不然小的这向上顶戴恐怕不保!李大人昨天听说杜头尽职尽责,还当着陈水恒大老爷的面夸您办事谨慎。以小的看,杜头您高升指日可待呀,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丁奎噢~~~” “承蒙李大人不弃,杜某怎敢居功!”杜平安说得大义凛然,紧跟着话锋一转,皱眉苦恼道,“只是杜某不知道这辛子昭是何人物,值当李大人为其操心?!”语气中颇有些瞧不上辛子昭的意思。 “那一卑贱戏子只是沾了与管月楼卢巧儿两人同审的光,上头不愿意此二人在这县衙大狱里有闪失,自然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出事端。死了一个戏子事小,保不齐有些胆大妄为的人想到了那二人身上。如今朝廷对这二人是恨不能从人间彻底消失,可他们不敢——”丁奎做了个抹脖子杀人灭口的动作。虽是白役,却是李天霸身边忠实的走狗,而且为人贪婪,左右逢源,他说的话大约都是从李天霸处知晓,可信度还是有的。 “一个良贱通婚的罪犯还不至于被判杀头吧——”杜平安大惊小怪道,那样子着实跟那些个整日里头捧着书本,摇头晃脑的书呆子一般无二,丁奎谄媚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别人自然不至于,可他,难说——”丁奎撅着厚厚的嘴巴,冷哼道,“听说是拐了黄何生的女儿,黄何生知道是谁吗?!”见杜平安一脸茫然的摇头,丁奎瞪大老鼠眼一惊一乍道,“那可是上海英租界的头号人物,连洋人都给他三分面子,你说一个戏子勾搭了他老人家的女儿,能有个好?!” “那下场堪忧呀~~~”杜平安惋惜道,想到以前电影里演的上海滩,那冯敬尧在上海黑白两道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虽故事背景发生在民国,且黄何生非冯敬尧,但是同处于乱世,又同在不夜城的上海。辛子昭勾搭了黄何生的女儿,大抵跟上了冯程程的床,其后果一般无二。 “可不是!”丁奎冷哼。八卦了辛子昭下狱的原因,却没听丁奎说起辛子昭与府衙乔麦仁老爷的“雅事”,想来这些传闻只在江宁府衙内部传,并不被外界获知。 “我再去巡巡岗。李大人交的差事,可马虎不得。”杜平安一边一本正经的说着,一边往牢狱中走去。 “杜头最好与那阿泰隆大人离远些……”身后的丁奎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便钻出了县衙大狱,不知道跑哪里鬼混去了。杜平安眉头微蹙:这是李天霸借丁奎之口警告自己,还是另有原因呢,想到阿泰隆前日临去时忧郁的表情,杜平安察觉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卡啦卡啦——”打开沉重的铁门,倚靠在墙角的辛子昭披头散发遮盖了容颜,脖子上木枷加身,在他的身旁有一碗稀得能印出人影来的牢饭。瞧着水汪汪的一碗米汤水,想来辛子昭已经很久未进食了。 杜平安径直走了进去,轻手轻脚揭开辛子昭右手腕上缠绕的布条,缝合的黑色肠线已经凝结成疤,像一条百足虫一般横亘在凝脂皓腕之上。深深的刀口虽已缝合,皮肉之间依然外翻着,伤口周围略微有些红肿。 杜平安将金疮药涂抹于伤口,如此近距离接触,透过胸口凌乱的头发和破布碎片,杜平安瞧见辛子昭胸口狰狞红肿的鞭痕。想象将如此绝美的男人吊挂用鞭刑,那一幕怎么瞧都有些重口味。 将手腕上的伤口处理好,重新包上,这一系列事情做完,辛子昭一句话不说,闭着眼睛任凭施为。杜平安就像咬了一只刺猬,是吐不得,又咽不下,卡在喉咙口般难受,终于杜平安急了,“你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对抗到底?”杜平安不明白,如此毫无意义的对抗,消耗的是自己的命,跟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然而辛子昭对杜平安的话依然无动于衷。 “剩下的药自己抹抹吧,伤口发炎就麻烦了。”杜平安叹息,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杜平安说着将药品递到辛子昭跟前,辛子昭依然没有反应。 杜平安无奈蹲下,拉开辛子昭的衣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如瓷瓶般白皙的肌肤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鞭伤,新的旧的,长的短的,乍一看凌乱,细看在辛子昭颀长如玉般的身形上到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魅力! 见到如此伤痕,杜平安没来由的心跳加速,下身隐隐有些躁动,这一反应,吓得杜平安手一哆嗦差点药瓶没抓住,老脸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也不敢用手指触碰冰凉滑腻的皮肤,只是拿着瓶底,不怕浪费的倾倒而下,片刻功夫,辛子昭的胸口背部和大腿上到处是黑乎乎的,充满刺鼻的药味。 “是不是没想到仁慈儒雅的乔麦仁知府大人一手皮鞭也能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突然辛子昭清悦的声音透着淡淡的嘲讽刺破黑暗的牢房,钻进杜平安的耳朵里引起阵阵回响。杜平安不得不承认,辛子昭的音色非常的好,听他说话,像是在听一首歌,轻柔却独具穿透力。 “你是说你的这一身伤是乔麦仁知府造成的?!”杜平安惊愕,一府知府自然不可能对一名囚徒施行,可乔麦仁大人不仅做了,而且做得如此的“艺术”,见过世面的杜平安脸色数变,“没有想到,在仕林中颇有口碑的乔麦仁大人如此重——如此暴力~~~”担心伤人面皮的杜平安将到了口的“重口味”三个字硬生生的又吞回了肚子里。 “衣冠禽兽,不过如此。”辛子昭冷哼,干裂的嘴角扯出淡淡的嘲讽。 “为了如此禽兽去死,有些不值得吧——”杜平安压低声音,表情那叫一个同仇敌忾。 “能安抚住隔壁的两人暂时放弃自杀的念头,你的口才与城府的确不错。不过可惜~~~”辛子昭话锋一转,突然似嘲讽似挖苦的调侃起了杜平安。“可惜”什么,辛子昭没说,可杜平安何许人也,话只要点到,便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聪明如你,我再多废话,反而班门弄斧了。”杜平安苦笑,聪明的人想死,那绝对是九头牛都拉不回,谁叫这世界上聪明的人都喜欢钻牛角尖呢!杜平安自言自语的长叹,“人为什么不能活得简单点呢!”就像自己,前世算计了一辈子,最后什么也没得到。那么这一辈子呢—— 已经尽力了,杜平安站起身朝房门外走去,锁上牢门走了出去。在他的身后,辛子昭那双清亮的目光闪过一丝华彩,低声呓语,“人为什么不能活得简单点呢——” “杜少!我可找到你了——”刚走出牢门,一个身影重重撞进杜平安的怀里,要不是最近杜平安身体日渐扎实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嫌恶的将怀里酒气熏天的醉汉推开,却原来是阿泰隆喝得面目通红。 “隆少!你怎么喝了这多酒,酒多伤身!”见阿泰隆脚下漂浮,连站都站不住,杜平安赶忙伸手将人架住,头后仰,避开熏人的酒气。 “走!我——我请你喝酒去,为你接风洗尘!”阿泰隆拽着杜平安往外走,虽是暨阳城里头有名的一纨绔,但是满人出身的阿泰隆,泛起酒劲来还有把子力气。杜平安既要顾着脚下,又要夹着喝高了的阿泰隆,一时间累得满头大汗。 出了衙门,穿过一条弄堂,便是一片竹海,隐隐的杜平安听到里间传来悦耳的丝竹声。杜平安知道竹海丛中便是本地才子佳人的聚齐地“君竹轩”,想到张普德杜平义等清高之流倨傲的嘴脸,杜平安拔腿就想离开,奈何自己被一醉鬼拉拽着,一时分身不得。 29.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杜平安大才子!瞧瞧这喝得跟烂泥一样的人居然是我们风流倜傥的阿泰隆少爷~~~~~~”杜平安刚瞧见“君竹轩”三个飘逸的大字悬挂于竹阁之上,便听见里间传来一声腻味的嘲讽。 “哪个奴才在此间聒噪!”阿泰隆推开杜平安的搀扶,摇摇晃晃走进君竹轩。竹阁里人才济济一堂,认识的不认识,大多表情嫌恶不屑,本想一走了之的杜平安动了意气: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之乎者也吗,凭什么整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平义!还不拉着你这兄弟离开,莫要在此丢人现眼!”一位老者摇着折扇,以扇掩鼻,别过头去盯着面露尴尬的杜平义命令道。 “先生,这——”杜平义涨红着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就这样傻愣愣站在当场,面对众人掩嘴议论,杜平义更是羞得脑袋都抬不起来。 “混帐东西!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坐在杜平义身旁的张普德铁青着脸站起身,伸手指着杜平安的鼻子就要赶人!如何受得了这般鸟气,杜平安只当没瞧见眼前叫嚣的张普德,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扬声道,“伙计,来壶碧螺春!” “你!你!你——,果然是个地痞无赖,有辱斯文!”张普德窜到跟前,跺着脚叫骂,脸色气得白里透红,浑身直哆嗦。 “哪来的酸腐在此聒噪!”酒醉的阿泰隆一把推开张普德,紧挨着杜平安坐下,翘着二郎腿,颐指气使道,“还不快去安排上等的酒席,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傻站着等爷赏你一顿板子吗?!”阿泰隆肆无忌惮的叫嚷,在场的人大多不忿,奈何阿泰隆是满人,不敢顶撞,只有坐在上首位置上,拿折扇遮鼻的老者白眼珠一番,冷哼一声。 “埼玉!今个爷为兄弟接风洗尘,弹首‘神女梦相思’热闹热闹气氛!”阿泰隆大爷般将一沉甸甸的锦囊甩在怀抱琵琶的女子脚下,发出“噔!”的一声脆响。这一举动气得在场的读书人无不浑身发抖,“有辱斯文”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阿泰少爷,奴家不善此曲,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女子相貌清丽,举止优雅得体,一看便是位才情独具的知识女性。此时阿泰隆无端挑衅,女子抱起怀中的琵琶朝众人到了个万福,就往阁楼外走去。 “站住!你不就是花红阁一卖笑的吗,还在老子这里装清高!老子今天就要听你唱‘神女梦相思’!”阿泰隆狠狠的拍了下桌子,吓得一旁正在端菜的伙计手脚一哆嗦,差点连盆子都掉到了地上。 杜平安也没想到阿泰隆今天如此的“混”,平常瞧着这人虽好色,但是讲义气。今天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女人,杜平安觉得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再瞧那怀抱琵琶的女人低头垂泪,神情凄然,心中不忍。 “放肆!这里是尔等胡闹的地方吗?给我立刻滚出这里!”老者豁的站起身,指着门外赶人了。许是气得不轻,老者禁不住浑身哆嗦。一旁的年轻人纷纷上前搀扶,表情一致的愤怒!就连杜平义此时瞧着杜平安的眼神就跟瞧个杀父仇人般怨恨。 “贾秀才,你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呼小喝!”阿泰隆醉眼一眯,自然忽略毫无卖相的老者,只是逼着埼玉唱艳曲,“快点,呕!我兄弟还等着呢!”阿泰隆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整一个来砸场子的。 “你——你——,好一个狂妄无知的恶徒——”老者气得愈发的哆嗦,连说话都打颤,身旁的年轻人捶背的捶背,搀扶的搀扶,顿时乱作一团。 “你什么你!要不是施培君延聘你为学政司教书先生,现在你哪有银两来这里消遣,恐怕还在街口卖草席呢!”阿泰隆的话直接让气得哆嗦的老者脸色发白,冷汗直冒,“施培君”三个字更像一句瘟疫般吓得在场众人噤若寒蝉。 “今日老夫身体抱恙,先告辞了!”老者在身旁年轻人的搀扶下,逃也似的离开了君竹轩。老者一走,其他人便也纷纷甩袖离开。 “无君无父,无脸无耻,无情无义,真是枉为人!哼!”张普德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后,夺门而出。望着傲慢离去的背影,杜平安恨得后槽牙根痒,这个张普德出口成脏,而且处处与他杜平安难看,果然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还有什么想说的,说完可以滚了!”张普德甩袖而去,紧跟在张普德身后的杜平义亦是一脸的怒气。狗咬人,他总不能去咬狗,所以面对杜平义的怒目而视,杜平安倒也坦然了许多:正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埼玉她身不由己,也是个可怜女子,不要太为难她~~~”杜平义看了眼自怜自哀默默垂泪的埼玉,叹息一声缓缓走出了君竹轩。杜平安一愣,看来是自己先入为主了,杜平义相较于张普德,还算是位谦谦君子。 “好!好!好!人都走了,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我先干为敬!”阿泰隆摇摇晃晃的自己斟满酒,一仰头,喝个底朝天,喝白开水都没这么利索的。 “隆少!你喝多了!”杜平安夺过阿泰隆手里的酒壶,却不想反被阿泰隆一把夺回,酒水溅了杜平安一身都是。 “我——我没醉!”阿泰隆兀自自斟自饮,醉眼瞄向抱着琵琶由自垂泪的埼玉,不耐烦道,“你还在等什么!爷让你唱那是抬举你!” “奴家不会唱!奴家自知身份卑微伺候不了大人,大人还是去找你那位玲珑姑娘吧!”埼玉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重大决定,抱着琵琶走了。欢场规矩,没有先客人而去的道理,可埼玉虽堕落风尘,却也坚守着最后一道底线。如此刚毅女子,恐怕男人都不如啊! “好你个贱婢!砰——”阿泰隆气得将手里的酒壶甩了出去,砸到墙壁上发出“砰”的闷响后,酒水四溅开来,顿时弄湿了阿泰隆一身。一旁的杜平安没想到阿泰隆突然发作,躲闪不及,也是溅了一身的酒水。 “果然婊子无情戏子无意!你们统统都是骗子!都是骗子!”阿泰隆扯着嗓门怒吼,身体摇摇欲坠,却任然抱起邻桌上的酒壶猛灌。 醉红的脸色变得刷白,连嘴角都失去了血色。杜平安大惊,上前一把夺过阿泰隆手里的酒壶,“你这是干什么?!如此喝法会死人的!”酒壶被夺走,阿泰隆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身体像摊烂泥般软了下去,神情痛苦道,“死了才好,死了这里就不会痛!”阿泰隆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 “你喜欢上了玲珑?!”杜平安不可思议道。一个花丛中嬉戏的老手,怎会如此轻易失心于一青楼女子。玲珑姑娘纵是有千般好,阿泰隆应该明白大家氏族决不允许他迎娶一位青楼歌妓,就是纳为妾侍也是绝无可能的! “她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神智模糊的阿泰隆一边口中喃喃,一边还在满地找寻着酒壶,那样子狼狈颓废到了极点,哪有平时半点风流倨傲的神姿。 “可是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背叛我!咕咚咕咚——”在这进行一半的聚会里找到一只酒壶是轻而易举的事,仰头灌酒,恐怕只有这杯中物才能缓解阿泰隆此时心中的悲痛。杜平安摇头叹息,“放她走也好,你们毕竟地位悬殊,勉强结合恐怕——”莫说当下社会等级分明,便是在开明的二十一世纪,贫富相结合的婚姻能有几层幸福可言。新的婚姻法出台,深深拆散多少以利益结合的家庭! “你不懂!她宁可选择我的父亲,也不选择我!她背叛她的誓言,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阿泰隆的嘶吼吓了杜平安一跳:什么!选择父亲不选择我!父子共享一个女人?!这什么跟什么呀~~~。 杜平安仔细回想那个叫玲珑的女子,双十年华,貌美如花,时而温婉端庄,时而风骚多情,时而楚楚动人,时而大胆撩人。如此玲珑女子的确与众不同,可杜平安想到第一次见到女子那双漆黑眼眸中的沉寂,就无法于后来认识的女人相互映照。 “为什么你宁可选择父亲也不选择我?!为什么你宁可选择父亲~~~~~~”阿泰隆终于支撑不住,醉倒在地上,口中依然喃喃质问着。男人的感情很奇怪,来时惊涛骇浪,走时却可以悄无声息。骤然失恋,心中除了痛苦恐怕更多的还有羞耻! 杜平安架起醉得人事不省的阿泰隆朝街头荣华巷走去,那里住的人非富则贵,跺一跺脚就能让这小小暨阳城颤三颤。阿泰隆府上便坐落在街头的第一家,朱门紧闭,啸狮盘踞,硕大红灯高悬,其上匾额书有“阿泰府”三个苍劲有力的金体黑底大字。 扶着含混不清说着昏话的阿泰隆,杜平安走到朱门旁的角门前轻轻扣动金色铜环,发出“咚咚”沉闷的金属响声。过了大约三分钟,从里间传来卸横杆板的声音,“吱呀——”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扫了眼杜平安,在看到其肩上醉得人事不省的阿泰隆时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搀扶,“少爷!少爷!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也不理杜平安,小心翼翼架起阿泰隆就往院子里走去,仅从角门外朝里望,院中花团锦簇,假山怪石,锦鱼嬉戏,一派富贵。 见阿泰隆已经交到他家人手中,杜平安转头往回走,却刚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柔和的女音,“先生慢走!”杜平安诧异的回头,顿觉眼前一亮,女子略微丰腴,身怀六甲,面色红润,皮肤白皙,乌发高高盘起,其上点缀富贵却不庸俗,加之女子举止端庄优雅,可见出身高贵。 “不知夫人唤住杜某有何指教?”杜平安一向见到读书人便是读书人,见到奸商便是奸商,如今见到大户人家的夫人亦是举止得体大方,谦谦君子如华大约就是修饰此时此刻的杜平安。显然杜平安一系列得体的应对,赢得贵妇人的青睐。 “多谢先生照顾青慕,小妇人再此行礼了。”贵妇人手持绢帕略微福了福,在下腰的一刻将一包沉甸甸的锦囊交到杜平安手中。杜平安顺势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足有纹银三十两。旁人塞银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人,而眼前女子一番施为,却得体大方,让受贿者一方毫无心理负担。 “青慕?!”杜平安表情困惑,手却不着痕迹的将银两纳入怀中,如此气度,顿时让对面的贵妇人眼中闪过惊讶与赞赏。妇人温柔的扶住偌大的肚子,表情略微泛红,含蓄道,“青慕是拙夫的表字。” “噢!失礼了,相交数日却不知道隆少表字,真是该打!”杜平安笑得有些尴尬,如此却更让对面的女人感觉杜平安诚实,兰花指微翘,以绢帕遮住红润嘴唇,“青慕能交到先生这样的朋友,是青慕的福分,只是——” 女人淡淡的峨眉轻皱,脸色有些黯然,“只是近日还望先生多多劝解青慕……”自己的枕边人为其他的女人黯然神伤,在这个以“夫”为天的世道里,其中酸苦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放心吧,夫人!”世间好女子如此多,为什么拥有她们的人不懂得珍惜呢!席孝宁如是,阿泰隆亦如是,杜平安暗道:如果在这里没有遇到自己守候一生的人便罢了,一旦遇上,便是倾尽所有,只为她能够快乐! “夫人回吧,外面风大,当心着凉。”杜平安说真心话的时候,脸上温柔的表情令人沉醉,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温柔的男人。 30. 从阿泰隆府回来,刚走到自家院外,杜平安便听到里面传来八大姨九大姑的吵嚷声。“瞧瞧这手艺,比泥瓦匠出身的老王做的还要厚实!小伙子,待会帮大娘一个小忙,大娘给你一个馍吃。” “才一个馍,瞧你那小气样!小伙子去给婶修缮一下屋顶,婶子给你一个大白馒头吃!婶家的屋顶呀每逢夏季漏雨,冬天漏风,眼见着这媳妇就要生养,所以小伙子帮婶子这个忙吧~~~~~~” “喂喂喂!懂不懂先来后到呀!论资排辈也该是我们家先,老杜呀,咱们做邻居得有三十多年了吧,我家那口猪圈前几天被大风吹塌了,现在正愁着没地方安置,可巧了你这里来了位手艺这么好的小伙子。” “老李,张家嫂子,不是我不帮忙,这小伙子我——我还真不认识——”刚跨进院门,杜金贵眼睛一亮,急忙走到杜平安跟前道,“平安呐,你从哪里请来这泥瓦匠,一进门二话不说又是帮着修缮屋顶,又是围猪圈,忙到现在连口茶都不肯喝!” 杜平安顺着杜金贵的手指,果然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挑着两担活着木屑的泥浆从屋后走进来,也不理会满院子围着的唧唧咋咋议论的妇人,麻利的铲起泥浆认认真真糊起圈墙。早上走的时候,杜平安还想着寒冬将至,怎么将墙上几道裂口子给补上,没想到这会儿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卢福?!”眼见着小伙子人高马大,皮肤黝黑,此时忙得满头大汗,脸上沾了泥巴让杜平安一时没瞧出来。可如此愣头愣脑又力大无穷除了卢福那傻小子,杜平安不做二人想,只是现在杜平安瞧见他有些胆怯。 “杜——杜大哥~~~”卢福看到杜平安腼腆的抓了抓脑袋,将一手的泥巴涂得满头都是,样子青涩老实的可爱。杜金贵更是对眼前肯吃苦又实诚的卢福产生好感,走上前道,“小伙子这墙已经够厚实了,赶快停下来休息休息,喝口茶水!” “不——不了,杜大哥是阿福的恩人,阿福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杜大哥的恩情——”卢福红着脸说完,挑起已经空了的担子,拔腿就往院外跑,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要生吞活剥了他一般。 “恩人?”杜金贵困惑的望向身旁一脸无奈的杜平安,好似想通什么,杜金贵叹息道,“如果有可能就帮帮那孩子,都是穷苦人出身,不容易呀!”自己的亲爹都这样吩咐了,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知道了,爹。”不过杜平安心里清楚,老爹杜金贵十成十没想到那卢福要他帮的是“大狱捞人”的大忙。 吃过晚饭,时间尚早,小敏行缠着杜平安要听故事。于是经典的唐僧师傅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西天取经的故事变成了孙悟空单挑众精怪的个人英雄传记,在小敏行的连续打断下,唐僧、猪八戒、沙和尚三位家喻户晓的名人彻底沦为配角中的配角。总共一百回的西游记,被杜平安三下两下草草结束了。 “叔叔,叔叔!后来呢!”敏行摇着杜平安的胳膊,小脸蛋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潮,仿佛打怪的不是虚构的孙悟空,而是他杜敏行一般。 “还后来?!孙悟空取得了真经,得封战斗圣佛,就没有后来了。”杜平安感觉自己脑仁突突跳着疼,心中发誓再也不胡诌故事欺骗无知孩童了。显然对杜平安的敷衍相当不满意,小敏行嘴巴一撅,脸蛋一拉,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样子委屈到了极点。 “叔叔带敏行去买糖葫芦,又大又圆,又甜又酸,想吃多少叔叔买多少!”抱起敏行,杜平安想到用糖葫芦这个经典的零食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果然,零食的魅力是无穷的,一听有糖葫芦吃,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杜敏行脸上的泪水还在,便理直气壮道,“我要两个!”伸出三根黑乎乎的小指头,特意强调自己要“两根”! “好!叔叔买两根给敏行!”眼见着小敏行不再纠结孙悟空打妖怪的故事,杜平安抱起孩子打算到街上溜一圈再回来休息。可刚一只脚跨出院门,就看到敏秀红肿的眼睛正幽怨的巴望着杜平安,小嘴巴撅得高高的,连眉毛都愁得挤到一块去了。 “敏秀跟叔叔去前街玩去!”见杜平安招呼自己,敏秀脑袋一扭,高傲的别过头去,小嘴依然撅得高高的,十足的赌气包一个。 “敏秀不去的话,那把剩下的两根糖葫芦都给敏行吧!”杜平安的提议令怀中的敏行兴奋的眼睛冒光,五根手指全张,脑袋点得跟拨浪鼓一样,哼唧哼唧道“嗯嗯嗯!”好处都让弟弟占尽了,敏秀怎会甘心,于是理直气壮道“吃那么多,小心肚子疼!” 手里抱着直瞪眼的敏行,身后跟着得意的敏秀,一行三人浩浩荡荡杀向前街。前街上大多店铺已早早歇下,饭馆茶楼和不远处的花红阁却正是开门迎客的时候,迎来送往,大多是衣冠楚楚的巨贾富商,亦或者是神情傲慢的达官显贵。 想在街口找到一个叫卖糖葫芦的商贩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杜平安领着两小兴冲冲的来,却不想灰溜溜的回家。可是找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也没找到卖糖葫芦的,冻得小脸通红的敏行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神情从失落到绝望。 就在杜平安打算放弃,以其他零食诱惑两孩子时,在花红阁旁边的乌衣巷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卖糖人。卖糖人一身的破布烂衫,手握一竹竿,杆上扎捆着稻草,稻草包上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缩在人迹罕至的乌衣巷,时不时探出头来朝前街张望。 老远卖糖人就看到杜平安带着两孩子朝这边走来,白发老人佝偻着背,腆着笑容,点头作揖,口中连连念叨着“大老爷吉祥”之类的话。杜平安走到跟前道,“来四串糖葫芦吧!” “哎!哎!哎!您的四串糖葫芦,又大又甜,总共六——六文钱……”老者挑拣最大的四串递到杜平安手里,谈到价钱时老者明显的带着迟疑与羞愧,这样的表情令杜平安纳罕,倒卖地沟油的都比他理直气壮。 “六文钱?”杜平安习惯性的重复了一遍价钱,伸手进怀中掏钱,却不想老者以为对方嫌贵,连忙摆手急切道,“五文钱也可以的!” 杜平安一愣,眼前老者神情愁苦中透着一丝祈求,一双长满老茧的干枯手掌上到处是皲裂留下的伤痕,隐隐有血污流出。顺着老者破旧的长袍而下,杜平安意外的看到了一只冻得红肿,却紧紧扯住老者长袍下摆的小手! 许是觉察到杜平安注视的目光,从老者宽大的长袍后面小心翼翼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红彤彤的鼻头,红彤彤的脸颊,原来是个跟杜敏秀差不多年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略带胆怯的看了眼杜平安,最后满是羡慕的盯着和她差不多高的杜敏秀身上。 刚从叔叔杜平安手里接过糖葫芦,还没来得及舔上一口,杜敏秀就看到对面的小女孩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出于护食的本能,敏秀退后一步,将两只糖葫芦藏到了身后,眼睛凶恶的回敬对面的小女孩。 小女孩吓得浑身一哆嗦,缩进了老者身后,彻底瞧不见。 “就六文钱吧,不需要找了。”杜平安知道前不久粗粮涨了四文钱一斗,这对本就饥寒交迫的广大穷苦百姓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谢老爷!谢谢大老爷!”老者手里捧着铜钱,仿佛有千斤重,激动的连连哈腰鞠躬,混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汽。随着老者一躬到地,身后羸弱的小女孩彻底暴露在杜平安眼前: 圆圆的脑袋下,呈现梯形的破旧棉袄像硬邦邦的盔甲一般将孩子身体、屁股,连同大腿一齐罩了进去,只留一双前后漏风的单布鞋露在外面。鞋子前后的洞口垫着稻草,草屑龇出洞外,沾满泥土。 觉察到敏秀的目光正怔怔的盯在自己的一双脚掌上,小女孩怯懦的往后挪了挪,弓起脚背,极力想隐藏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大拇指,却不想她越是想隐藏,那只漏了底的单布鞋像开了口似地,将爬满冻疮的脚背整个的露了出来。 杜平安走出去十多米才发现身后的敏秀没跟上,转过头却见敏秀傻乎乎的站在小女孩面前,而小女孩下巴磕到了胸口,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 “敏秀,走了!”杜平安喊道。 “哦!”敏秀答应一声,风一般跑到杜平安跟前,却不见刚开始拿到糖葫芦时的欣喜,反而蹙着眉毛,歪着脖子,一副沉思的样子。 “敏秀怎么了?”杜平安关心的问道。 “叔叔,是不是很多像敏秀这么大的孩子都没有鞋子穿?”敏秀突然扬起天真的脸蛋,认真的瞧着杜平安,等待他的回答。 “恩~~~~~~”杜平安迟疑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却不想见到杜平安点头,敏秀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立刻泪花闪闪,杜平安诧异,“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杜平安揉了揉敏秀有些冰凉的小手,不知该如何安慰。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就连这么一点大的小不点心思也不好猜呀! “叔叔,以后敏秀再也不怪娘亲给敏秀裹脚了!也不怪叔叔说话不算话!”敏秀抹去满脸的泪水,倔强的说道。说完甩开杜平安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鸟跑到了杜平安前头去了。 “啊——”杜平安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小敏秀以为裹脚布是取暖的布“袜子”?!杜平安惊悚的想着。 “叔叔,叔叔,敏行想要那个灯笼!”杜敏行舔着手里的糖葫芦,一手指着醉仙居楼上的大红灯笼嚷着要。 “那个灯笼是非卖品,用一百个糖葫芦也换不到!”敏行听了杜平安的话,用嘴叼着糖葫芦,伸出肉呼呼的双手、十根指头比划来比划去,眉毛打成了结,也没拎清爽一百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很多很多,多到现在的敏行还数不过来。 “叔叔,叔叔,敏行想要那个!敏行用这个换!”很快杜敏行的注意力被旁边貌似一大户人家院墙里伸展出来的一颗颗鲜红色的石榴吸引住了,忍痛将挂着口水的糖葫芦递到杜平安跟前,想换取树上的石榴。 杜平安无奈走到树底下,见四下无人,跳了几次才够到几片叶子,杜平安无奈道,“叔叔——”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啊~~~,不要打我!”哭喊声凄厉,却总是反复这么一句,中间夹着一个女人的辱骂声,“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老娘养了你就是为了赚钱,现在这副德行,我瞧着都恶心,谁还看得上——” 31. 杜平安踮起脚尖,透过院墙的花格朝里望去,院中花木繁多,大多经过精心修剪,却见花红阁胖乎乎财迷一样的老鸨揪着一个衣服凌乱女人的长发,将她拖拽进院子。挥起手中的木棍,雨点一般落在疯女人消瘦的身上,女人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时值初冬,天气异常潮湿阴冷,然而疯女人只穿着单薄丝绸的夏装,内里鲜红色的肚兜刺痛了杜平安的眼睛,“难道是她!艳红?!”杜平安伸长脖子想再次确认,疯女人凌乱头发下苍白的脸上写满恐惧,虽已不复几天前的风韵,然而娇俏苍白的面容却让杜平安一眼就认出来她! 杜平安急忙将两小搂在怀中,匆忙绕过院墙,来到正门,却不曾想正门匾额上“花红阁”三个红底黑体的大字刺得杜平安眼前一暗。因为杜平安很少出入这等风月场所,所以并不清楚花红阁在这暨阳县算得上是首屈一指,财大气粗。 “原来是杜少,好些日子没见杜少跟隆少一起来捧场,最近阁里来了几个新鲜的,听说是江宁府花船上的姑娘,色艺双绝,最重要的是那方面的功夫——,你懂得~~~”一只脚还没踏进花红阁,从里面屁颠颠迎上来一面容猥琐的男子,不等杜平安开口,好似碰到熟人般开始向杜平安推销女人。 因为手里抱着孩子,杜平安不方便走进去,于是杜平安按下心中疑惑,问道,“花红阁内是不是有位艳红姑娘?”谁知那笑容谄媚的男人一听到“艳红”,脸上笑容陡然一滞,很快便又笑嘻嘻道,“有是有,不过我们阁里比艳红更会伺候人的不在少数,像音颦,诗诗,绿萼——” 没心情听眼前男人瞎白活,杜平安急切道,“我只想问艳红姑娘在不在!” 听出杜平安语气中的坚决与不耐烦,男子献媚的笑容刹那间消失无形,冷漠道,“艳红是吗?!你等着!”说完转身朝花红阁内走去。 瞧着周围迎来送往的男男女女无不像狗屁膏药一般贴在一起,难舍难分,杜平安将两小的脑袋按向胸膛,不让孩子瞧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个胖乎乎笑眯眯的女人扭得跟团麻花一样,朝杜平安小碎布走来。 “啊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杜少呀!您真是稀客!”老鸨甩着手中的香帕,自认姿态万千的朝着杜平安挤眉弄眼,搔首弄姿,瞧得杜平安心里一阵难受。 “原来是秦妈妈,我想找艳红姑娘!”杜平安知道眼前老鸨揣着明白当糊涂,明知道他杜平安的来意,却偏偏不提,想来是想坐地起价,哄抬价钱。 “艳红啊~~~”老鸨以手中丝帕遮面,水泡眼皮下一双市侩的小眼咕噜噜转动,好似在算计着什么,最后脸色像是被人割肉一般难看道,“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艳红姑娘,绿萼,紫裳,青梅倒是有,杜少要不选一个,保证让您满意。” “妈妈何必揣着明白当糊涂,这花红阁我杜某虽不常来,可也有几次隆少做东宴请,艳红姑娘才艺过人,在这花红阁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见杜平安抬出大金主阿泰隆,老鸨心下一横,将杜平安拉到一旁角落,鬼祟道,“不是我秦妈妈为难杜少,实在是这艳红姑娘早在一个月前已经被两个东洋人包了,如今合约尚未到期,艳红姑娘不能接其他客人!” “那东洋鬼子还在艳红姑娘屋里头?!”明知道艳红很可能疯了,可杜平安还想从老鸨嘴中得到确切答案。其实在杜平安心底,他不希望那个疯女人便是风流多情的艳红,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然而她却真真实实救了他杜平安一命!尽管这一命救得窝心。 “嘘!祖宗!你轻点声,那些东洋人个个心狠手辣。如今伺候的是前天江宁府来的花娘,叫什么柳絮,病怏怏的,一看就是个早夭的命!”同行是仇家,所以老鸨恶毒的诅咒着这个叫柳絮的花娘。 “东洋人心狠手辣,妈妈怎可眼睁睁瞧着艳红姑娘羊入虎口!”一半是试探,一半却是杜平安真的有些恼火。 “哟~~~,心疼啦!心疼早干什么去了!”老鸨嗔怪的瞪了眼杜平安,直瞪得杜平安心口难受,才又叹息道,“没办法呀,谁叫人家东洋人出手阔绰呢。别看我这花红阁风光无限,有谁知道每个月要拿出一大半的银两孝敬县大老爷——”警觉话中纰漏,老鸨赶紧闭嘴,一双小眼睛阴测测的盯着杜平安。 “早年不是杜某还没发迹吗!,如今手里有几个闲钱,想将艳红姑娘赎出来,还望秦妈妈高抬贵手!”杜平安表情恳切,到有几分痴情汉子的样子。听到杜平安想赎一个不赚钱的疯女人,老鸨肉饼一样胖呼呼的脸先是一喜,随后又垮了下来,“那些东洋人不好得罪呀!这样吧,等艳红姑娘与那东洋人合约到期,我一准将艳红姑娘送到府上,当然这赎金也可优惠杜少一二。” “如此甚好,杜某在这里谢过妈妈。”明知道老鸨坑死人不偿命,奈何形势比人强,杜平安只能打落牙齿吞进自己的肚子,心里亮堂,艳红姑娘果真疯了!杜平安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从花红阁捞人不比从县衙大狱捞人容易多少,想着这两边都要帮的人,杜平安便觉得脑袋一阵阵眩晕。 “隆少也有些日子没去衙门,是不是躲在这里清闲了?”杜平安总觉得那位玲珑姑娘非一般寻常女子,所以顺便旁敲侧击的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果然,见钱眼开的老鸨不疑有他,阴阳怪气的说道,“哪有啊!我正想向杜少打听打听最近隆少是不是外出公干了,怎么这么许久没瞧见。” “哦?隆少放心得下玲珑姑娘?”杜平安调侃般的纳罕道。 “玲珑前些日子被人赎出去了!”提到玲珑,老鸨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呀!隆少魄力不小啊!”杜平安打趣道。 “不是隆少赎的人!是位大户人家的老爷,那天啊,一位客人带着玲珑去花船上行酒令,被一位老爷瞧中,立马现银付清,替她赎身!也是玲珑命好,这一去就做了姨太太。”老鸨笑得满脸像菊花盛开一般灿烂。 “哪位老爷如此财大气粗?!”杜平安嘴上好奇的问,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浓烈。 “瞧您问的!赎人当小妾的事儿,那就图个闺房乐,还到处敲锣打鼓,宣告天下不成!”老鸨娇嗔的白了眼杜平安,吓得杜平安浑身一哆嗦。 “原来如此!”杜平安做恍然大悟状,心道,连老鸨都不知道了阿泰隆的爹娶了阿泰隆的心上人,恐怕阿泰隆也是在当天老爹洞房花烛夜才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做了自己的小妈,想来那阿泰隆的遭遇的确相当悲摧! “玲珑姑娘乃是花红阁的台柱,这花魁娘子一走,想必妈妈失落不少吧?”杜平安打趣道,英俊男子摆出邪魅的表情倒还是有点老少通杀的本钱。老鸨娇嗔的瞪了杜平安一眼,肥硕的身躯往杜平安身上靠了靠,杜平安顿时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赶忙借作力抱孩子巧妙的避了开去。 “可不是!要是有玲珑的卖身契约,老娘说什么也不会这么轻易脱手!”老鸨一脸的肉疼又无奈。 “玲珑姑娘是自由之身?!”杜平安惊诧,一个清白女子谁会乐意窝在娼门中过着卖笑陪酒又身不由己的日子!能让如此娇颜的女子甘愿委身娼门,那么原因也许只有一个,她所图甚大! “她自己说是秦淮河上歌姬,被负心人抛弃,想来一个弱女子无一技傍生,所以被逼无奈只能从操就业。在我这花红阁挂牌接客,所得银两咱们四六分成,要求只有一个,有人替她赎身,而她自己又愿意的,我必须答应。” “以妈妈经商的才能,必然是一口答允。” “杜少真是会说话,天下掉馅饼的事情,不答应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老鸨得意洋洋道。 “时辰不早了,杜某就先告辞了。秦妈妈说话算话,杜某在家等着妈妈的好消息了!”杜平安笑嘻嘻的告辞了,老鸨笑呵呵的将杜平安送出门外,老远见不到人影老鸨才幽幽叹息,“要是老娘再年轻上十几岁,这样的俊俏后生怎么也得春风一度,咯咯咯咯咯~~~~~~” 将两小送回家,杜平安到街口买了一壶酒,一叠花生米,一叠水煮青豆,心事重重的朝县衙大狱走去。 县衙大狱内暗无天日,打开辛子昭的牢房,杜平安径直走了进去。辛子昭盘腿坐在角落里,身上木枷已除,凌乱的长发遮住了惊世骇俗的面容,一手置于腹部,一手搭在膝盖上,那股处变不惊和浑身萦绕不去的清冷孤傲,很有几分古龙笔下“大虾”的味道。 “陪我喝杯酒吧!”也不等辛子昭作出回应,杜平安将酒菜放在地上,不管周围腐烂发霉的木草和悉悉索索爬动的小虫子,杜平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摆开酒具,自己先斟满酒,仰头灌下,只觉得一股辛辣直冲脑门。 辛子昭自己斟上酒,先是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随后才不无惋惜的开口道,“是好酒,可惜没碰上好的喝酒人,糟蹋了。”说完,小酌一口,动作优雅,气质雍容,整个画面透着说不出的美感。 “你这口气跟做派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也是我第一个想找他喝酒的人。”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斟满酒,仰头灌下。杜平安喜欢酒入愁肠,一切变得模糊的感觉。 “哦?”辛子昭淡淡的“哦”了一下,不说也不问,继续品味手中的辛辣。如此看来,辛子昭并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可偏偏杜平安想到的第二个可以陪自己喝酒的人便是眼前这个行为举止怪异的男人。 “他叫施培君,是个——”杜平安斜着脑袋想了一下,留给自己的印象除了尖酸刻薄便是“杨修”一般的自作聪明,可外界对此人的评价高的出奇,于是杜平安继续道,“是个学识渊博,视民族大业为己任的好人。”死者为大,诽谤死人,杜平安不屑去做。 “他死了?!”辛子昭语气平静,就像山涧缓缓流淌的小溪水,涓涓潺潺,毫无激荡。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杜平安诧异道。此时杜平安特别想知道如果辛子昭遇上施培君,此二人的言辞交锋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杜平安想象不出来。  32. “学识渊博又视民族大业为己任的好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人找不到第二个,这是原因之一。这之二,你想找他喝酒,结果找到了我,可见此人必是离得很远。原因三,你的表情,跟死了娘子一般凄凉——”辛子昭的话没说完,杜平安“扑哧”喷酒了,烈酒呛进气管,可想而知,杜平安咳得眼泪鼻涕横流,许久才喘上气来。 “我差点以为施培君附身了!”说话一针见血不留情面,这不是施培君附身是什么! “说说吧,找我喝酒总不会是为了想到我身上印证一下施培君借尸还魂的真实性!”品尝了美酒,辛子昭算是承了杜平安的情,礼尚往来,辛子昭选择当一回“知心大姐姐”。自从上次杜平安的那句“人为什么不能活得简单点”,辛子昭想了很久,半生算计,半生辛劳,半生寂寞,何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由时间把自己拖进地狱! “还记得回暨阳县城的路上遇见的那两个东洋鬼子和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吗?”杜平安开口问道。杜平安这几天头发没少掉,明知道不可为,却偏偏不得不为,急得是百爪挠心,却只能干耗着。今天撞见救命恩人身处狼窝,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又无计可出,于是杜平安这才想到了借酒浇愁。 “没看见!”辛子昭回答的干脆利落。杜平安准备了一肚子的牢骚,打算好好释放一下心灵垃圾,没曾想辛子昭一句干脆利落“没看见”愣是将杜平安满腹的愁苦憋得浑身乏力,心生倦怠,于是化悲愤为酒力,再一次斟满酒,疯狂饮下。 “但是听到了!”辛子昭说话大喘气。 “要不是那位艳红姑娘以身饲虎,恐怕红枫岭里就多了一具无名尸。”杜平安长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毛魏源那双不甘失神的眼睛,心下愁苦,连口中辛辣的酒水也变得像苦瓜水一般的苦涩。 “她怎么了?”凌乱头发下比烟雨更惆怅萧冷的双眉轻轻皱了一下,清冷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无奈。聪明如他,想来已猜测到一二,如果说“艳红”是杜平安的救命恩人,那他便是最大的受惠者,辛子昭从不欠人情! “疯了!”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胡乱抹去嘴角的酒渍,扭头望向昏暗的牢房深处,幽幽道,“难道只能这么算了吗?”杜平安捏紧手中的酒杯,他不甘心!曾经叱咤商界的杜平安,何曾如此被动! “你心中已有计较,何苦再来问我。”辛子昭自顾自喝酒。杜平安嘴角扯出一抹冷酷的笑容,曾经能让千万富豪一夕之间输的倾家荡产,其手段狠辣可见一斑。所以这一次—— “怎样才能打破这潭死水呢?”杜平安的目光转向手中的酒杯,醇香清透,的确是一杯上等的女儿红,可今天的味道为何如此酸涩。 “这算是困扰你的第二个麻烦吧。”辛子昭伸出细长如水葱一般的手指轻点杜平安手中的酒水,随后微微抬起,一滴晶莹剔透的酒水落下,在平静的酒杯中荡起一圈圈的波纹,辛子昭的声音清悦仿佛来自山涧的清泉“叮咚”悦耳,充满了诱惑的魔力,缓缓说道“上海。申报。” “舆论!”福至心灵,杜平安顿时感觉压在心头多日的乌云总算云散月明了,身心从里到外从头到脚舒爽的跟吃了仙丹似地。杜平安豪爽的将辛子昭沾过的酒水一饮而下,“啊~~~,醉仙楼的伙计没骗我,这的确是陈年的女儿红!”不是发了霉的酸醋! “出去的时候记得锁门。”辛子昭拎起酒壶,掖进怀中,和衣躺到了草铺上,这算是在下逐客令了。 “多谢了!”杜平安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杜平安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望向草铺上安之若泰的辛子昭,温和道,“你是暨阳人?家中可还有亲人。”杜平安“亲人”二字一经脱口便感觉到辛子昭清冷寡情的外表下隐藏着淡淡的悲伤,淡淡的愤怒,和淡淡的怀念。 “不是!没有!”出奇的,辛子昭不耐烦了,冷冷的回了杜平安一句,便再不开口。杜平安走出牢房,锁上铁门,突然好似自言自语道,“也许我有了第三个麻烦——”边说着,边苦恼的蹙着眉头,走出暨阳大狱。 在杜平安看不到的身后,辛子昭缓缓侧过身,凌乱头发下那双清冷的目光定定的锁住那一抹沉重却坚定的背影,幽幽叹息道,“即使有亲人,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而他们又该拿什么来赎我这些年受的罪~~~~~”相见或不见都痛苦,那不如索性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心底有一块地方却隐隐的痛着…… 走出牢房,远远的听到前街上传来的打更声,算算已经是晚上的九点,杜平安顾不上休息片刻,急冲冲往班房后堂的案宗室走去。偌大的案宗室里一排排的木阁上堆满封卷的案宗,卷宗下挂着吊牌,哪一年哪一个月发生的案件从取证到结案再到宣判所有资料都归档造册,找到关于管月楼卢巧儿通奸案的卷宗没费杜平安多少时间。 整整一摞,十几公分厚的案宗令杜平安咋舌,时间紧迫杜平安不能一一查核,只能大致翻看一些呈堂口供与关键证据证言,最后将三审三判的批文与过程记录匆忙抽出几张,最后将所有资料打乱,重新装入案宗盒内。杜平安知道短时间内衙门内高坐的老爷用不到这些东西,等事发也就是半个多月之后,到那时,这些被抽掉的资料早就原封不动的回来了。 就在杜平安将抽出的几张纸卷入怀中,身后陡然冒出一嗓子,“杜头,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的,何须您亲自跑到这里来!”丁奎献媚的小跑步到杜平安跟前,一双猥琐的老鼠眼里充满讨好之色。 身后陡然冒出来一人,惊出了杜平安一身冷汗,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将所有情绪遮掩,笑意盈盈道,“些许小事我自己就行,而且李大人交代的事情,杜某更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岂敢松懈!”杜平安说得一脸的大义凛然。 “是!是!是!杜头勤勉,县衙上下谁人不知!”这丁奎纯粹是胡说八道,县衙大老爷至今不知手底下有个叫杜平安的小狱卒,可马屁马屁自然是用来拍的,杜平安适时谦虚的连连摇头,脸上的神情却与有荣焉。 “可是那辛子昭又不老实了?!只要杜头你一个眼神,丁奎现在就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丁奎捏着一双老拳,老鼠眼里闪过令人心悸的阴冷。 “那倒没有必要,自从上次寻死觅活了一次,人老实了许多,这世界上有几个真正不怕死的!”杜平安面露不屑道,眼角的余光却瞧着丁奎附和着大点其头,杜平安心下鄙视,嘴上却继续说道,“许是想通了,今天嚷着要我帮他寻找家人,这不,我只能跑这里来了!”说着还特意凑到丁奎跟前道,小声道“要不是李大人吩咐看顾好这些囚徒,我才不管这些闹心事!” “那是,那是,杜头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管这些鸡毛绿豆大的事儿,不如交给小的去办,保证三天内给杜头一个满意答复!”丁奎兴奋的凑到杜平安跟前说道,见杜平安一脸为难,丁奎赶紧道,“杜头您放心,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我丁奎在暨阳这块地阶上还是有些人脉的!” “那就一切拜托丁奎兄弟了!”乖乖一句“兄弟”直叫的丁奎老鼠眼眯成了一道缝隙,连忙道,“不敢,不敢!” “这件事情要是办成了,我一定到李大人面前保举你升任帮役!”正役、帮役、白役,这其中的差别好似公务员,享受国家津贴;编外人员,等同于企事业单位员工,和社会闲杂人等。所以能不依附于人,直接成为帮役对丁奎而言有着莫大的诱惑,如今这暨阳衙门内,也只有梁仵作一个帮役! “您放心吧!这事情交给小的了,包您满意!”丁奎兴奋得满脸红光,哈着腰一溜烟的跑出了卷宗室。见目的达成,杜平安缓缓的松了口气。 走出暨阳大狱,杜平安径直朝醉仙居前的街巷跑去,远远的便瞧见一个黑影站在墙根下搓着手,跺着脚,呼出的白气飞速消散在寒冷的夜色之中。见到杜平安朝自己跑来,冻得瑟瑟发抖的卢福欣喜的迎上前去,“杜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需要搬搬抬抬的,我阿福随叫随到!”卢福一只铁拳捶向胸口,发出结实沉闷的“砰砰”声。 “不需要你搬东西,你现在就去管月楼管相公家找管甄氏,要她到大狱后巷的小角门那里找我!我有要事相商,让她务必尽快。”瞧出事态紧急的卢福也不多言,撂下肩膀上的绳索和扁担,抬腿就往管月楼家跑去。 大狱后的小角门前阴冷昏暗,不远处幽深的树丛中时不时传来野猫发出的惊悚的干嚎声,令人毛骨悚然。杜平安在黑暗中站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便瞧见两个人影朝这边疾走而来,走在前头满头大汗的正是卢福,而远远坠在身后的便是管甄氏,此时亦是娇喘吁吁。 “别再往前跑了,我在这!”卢福只知道闷着头一味往前冲,自然没有注意到黑暗之中站着的杜平安。杜平安乍然窜到卢福的身后,管甄氏的跟前,顿时吓得两人“啊!”的一声惊叫。 “原来是杜大哥!”见是杜平安,卢福紧握的拳头缓缓放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管甄氏右手扶向胸口,不知道是抚平喘息,还是按下刚刚惊吓过度的心脏。只见管甄氏片刻的愣神之后,朝着杜平安深深福了福,急切道,“杜大哥深夜找我可是想到救我家相公的办法了!” “现在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杜平安不是没有想过这办法是否灵验,在现代舆论可以将一个人捧上神坛,也能将一个人踩进地狱。只是在皇权主导的封建皇朝,民众舆论的压力能否迫使当局掌权者做出让步呢?而且在缺乏网络、电视、媒体、微博的古代,这舆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杜大哥只管讲,如今便是同宗亲友也都躲着我,生怕——”管甄氏微红着眼眶,只在低头的片刻,将所有的委屈憋进心里。再次抬起头已是一脸的坚毅,铿锵有力道,“如今便是有一线生机也要试一试!” “现下情况有些复杂,有人不想将此案大白于天下,受民以口舌,有人想以此案例要挟当局来达到变法的目的,双方势均力敌才让这桩普通的案件旷时日久,如果我们将这冤案大白于天下,让老百姓参与到其中来判定是非的话——”杜平安意味不明道,一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管甄氏不是一旁傻乎乎的卢福,知道杜平安此计策中的风险。慢说能否将此冤案广播于民,单说朝中保皇党与新政党双方势力就不是他们这帮小老百姓能招惹的。可眼下已是穷途末路,管甄氏可以预见秋后的宣判一定是“斩立决”! 听了杜平安的计策,管甄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抬起头,坚毅的望向杜平安,缓缓说道,“我只知道我与我家相公曾经指天盟誓,不求同生,但愿共死!如果他不在了,这天下还有我甄静思不敢做的吗!”女人一旦豁出去了,其狠辣果决绝不比男人逊色。 33. “这是部分证词证言和三审三判的全部资料,你将这些快马送到上海,找到一个叫申报的报馆,只要有些眼光的记者,便能觉察出这其中的价值!”见管甄氏下定决心,杜平安直接从怀袖中取出一叠资料递到卢福跟前郑重其事的吩咐道。 卢福虽然不明白杜平安说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这关乎亲姐的生死,伸出一双蒲扇大粗厚的手掌将资料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凛然道,“放心吧!杜大哥,卢福便是死了也要将这资料送去上海——,上海申报!”觉察出卢福对上海、申报的陌生,杜平安不禁深锁眉头。 “沪上申报在租界乃至全国有些影响力,只是卢福从未出过暨阳县,只怕力有未逮——”管甄氏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选卢福去上海一是此人勇武,二是忠厚,三是救人心切。见杜平安皱着眉,一双漆黑犀利的眼睛紧盯着卢福,直瞧得卢福小胆儿发颤,于是建议道,“不如我让我府上的郝才也跟着去吧!” “郝才?”杜平安疑惑的等着管甄氏的下文。 “是郝管家的儿子,为人最是机灵,而且年前刚去过上海,只是此人——”管甄氏蹙着眉头,迟疑了片刻,脑海中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选又过了一遍,实在没有良人,于是无奈道,“只是此人好赌——” “这个郝才跟着你一道去上海,管好他一双手,要是不老实,你尽管废了他一双胳膊!”杜平安果决的选择让郝才跟着卢福去上海,只是狠绝的叮嘱卢福看紧这个叫郝才的人,卢福惊愕的连连点头,木讷却坚毅的目光中一闪而逝的凶狠令杜平安满意。 “这里是三百两白银,此去上海一任花销用度都从其间支取!”管甄氏将一包沉甸甸的包裹递到卢福跟前,望着满目白花花的银子,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除了震惊,卢福木讷的脸上没有贪欲,只拿那双憨厚的目光瞧着杜平安。 “收好!财不可露白。此去上海路途遥远,除了路费食宿开销,剩下的拿来上下打点——”看到卢福傻乎乎的表情,杜平安心下叹息,让卢福拍屁遛马着实为难老实人了,于是杜平安仔细叮嘱道,“打点什么人,怎么做,听郝才的!但是钱财一定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心里,特殊时候无妨给那郝才一点厉害!”杜平安的一番交代,让一旁的管甄氏美目中充满敬佩与感激。 “我会另外打赏郝才,只要他顺利将资料送进报馆,不论成与不成,回到暨阳我便赏他良田百亩,纹银一百两!”管甄氏言辞灼灼,傻小子卢福张大的嘴巴足可以塞进一个鸭蛋,什么叫一掷千金! “那好!时间紧迫,阿福现在就跟着管甄氏去找郝才!”杜平安佩服管甄氏的果决,就在杜平安话音刚落,大狱小角门后传来一声冷哼,仿佛来自地狱的颤音,令在场三人顿时心头一寒,慌忙转身望向幽暗的角门深处。 “梁仵作?!”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身材瘦弱如竹竿,面色苍白如纸,走起路来飘飘荡荡,那样子跟幽灵没什么差别。顿时让在场的管甄氏与卢福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打颤,好在杜平安一眼就瞧出来人便是神秘兮兮的梁仵作。 “光凭文字怎会有说服力与冲击力!”虽然梁仵作说话的语气一贯阴冷毫无起伏,然而杜平安却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见地。要想舆论在短时间内哗然全国,除了文字,最直接也是最具震撼效果的是图片,真实的图片记忆! “我果然没有小觑你,居然知道我所仗之物。”见杜平安一脸惊喜的瞧着自己,梁仵作也不卖关子,直接将一纸袋子交到杜平安手中。杜平安从袋中抽出一张张黑白照片,上面记录了管月楼与卢巧儿惨绝人寰的伤势,和两个陌生男子爬满尸斑的尸体。 “一个是曾阿全,一个是汇仁堂的坐堂大夫李红章。” “什么样的毒药能让人死后,其样貌如此安详?”杜平安喃喃自语,两个男人一般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个死相诡异的安详,一个死相血淋淋的恐怖,既然案件三审三判没有定案,本能的杜平安认定那死相安详的便是本案的冤大头曾阿全,要是七窍流血的那一个,恐怕就不需要一审再审了。 “七窍流血的那个才是曾阿全!”梁仵作阴冷的声音中透着嘲讽,杜平安惊讶的望过去,梁仵作如千年冰封的死人脸终于有了表情,淡淡的嘲讽! “他七窍流血——”杜平安将困惑的目光转向卢福,一脸痛苦的卢福激动的摇着脑袋,声音嘶哑道,“姐夫不是姐姐毒死的!我可以作证,他——他是病死的!”看到照片上的人双眼圆睁,嘴巴张开似想极力呼救,面色扭曲狰狞,黑色的血沿着嘴角鼻孔耳朵眼睛流的到处都是,那样子像是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冤死鬼!如此死相,连卢福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这人是病死的! “谁说七窍流血就不是病死的!”梁仵作从一叠照片中抽出几张血淋淋的递到杜平安跟前,乍见人体器官,杜平安脸色一阵发白,胸口顿时翻江倒海起来,耳边只听梁仵作阴冷的说道,“这是曾阿全的肝脏,缩水到不足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其上布满血丝,这里有我开膛破肚时的记录,只要找个西洋医生一看便知,这人百人之百是病死的!这种病发起来如火山爆发,洪水泛滥,根本药石无效,从发病到死亡,不会超过十五天,最终的死因是体内出血不止,死时人陷入焦狂魔怔。”梁仵作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如此病理特征让杜平安想到一个恐怖的疾病——爆发性肝炎! “这是李红章的脑袋——”陡然出现在杜平安面前的脑仁丘壑不平,灰白如豆腐,其上血管密布,在脑仁内侧,杜平安隐隐瞧出一块黑色。本想压制胸口的泛滥瞧仔细,奈何杜平安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于是扶着墙壁吐得天昏地暗。管甄氏与卢福在瞧见照片上那放大肝脏的一刻,便远远逃开了。 杜平安的呕吐声稍稍打断梁仵作平静的叙述,于是阴冷的声音继续道,“我拨开这一层脑浆,看到里面凝结了一大块血块,还有一根破裂的管子,我想他是死于脑中风。”梁仵作很满意自己的判断。 “典型的脑溢血,不用看了!都给我!”杜平安擦干嘴角的呕吐物,一把夺过梁仵作手里的照片胡乱塞进纸袋中,丢进卢福的怀里。刚打算回家好好安抚自己躁动抽搐的胃,却见梁仵作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于是杜平安心悸的后退三步大叫道,“还来——” “这是我在申报报馆的一位朋友——,拿着我的推荐信,相信他会帮忙!”将信笺抛向杜平安,便头也不回的扎进黑暗之中。杜平安翻看信笺,其上空空,了无字迹,看来的确是朋友了。 杜平安将信笺和照片一并交到卢福手中,郑重道,“有了这些,原本六成的希望,现在有了九成!”杜平安边揉着胃部,边往前街上走,嘴巴里喃喃道,“饿得难受,又没胃口,这可怎么办呢?” “杜大哥~~~”卢福抱着满怀的东西,望着晃晃悠悠往街上走去的杜平安,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跟我回去找郝才,杜大哥叮嘱的事情你一定要记住了,我家相公与你家亲姐的性命全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了!”虽然管甄氏与卢福接触不多,然而她无理由的相信杜平安的眼光,卢福人是憨傻了点,可不呆。 “管家嫂子放心!我阿福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把这次事情办成了!”难得长得五大三粗,性子却温吞的卢福豪情壮志了一把,将怀中的银两信笺资料整理好,跨上包裹领头朝着管月楼家走去。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上海那边没有传来一点动静,杜平安有些心神不宁起来。这期间管甄氏没有再找过他,这让杜平安既感激又多少有些愧疚。早上丁奎讨赏似的从杜平安身上刮走了三两银子,而杜平安从丁奎那里得到了关于辛子昭身份的部分信息,现在杜平安正赶往霸林岗。 霸林岗位于暨阳县城的最西面,边枕长江南岸,土地肥沃,拥有良田千顷,鱼肥蟹美,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富饶之地。刚走进霸林岗,一块块规划齐整的良田赫然呈现在眼前,远处树木苍翠,农舍掩映其间,偶能闻得鸡鸣犬吠之声,就连空气中弥漫的水湿气也充满了大地芳草的清新。杜平安深吸一口气,要不是口中喷出的白气,杜平安还以为现在正值初春,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盎然。 “喂!你个小后生好没道理,大清早拦在路中间,打劫不成?!”就在杜平安闭目深呼吸,仿佛将身心融入这片绿意之中时,身后陡然响起一破铜锣大嗓门,顿时将所有的诗情画意击碎。杜平安回头,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推着装满菜筐子的独轮车,正瞪着一双牛眼气鼓鼓的瞧着自己。 “很抱歉,老人家,一时贪看路边风景。”杜平安急忙闪过身,让出崎岖不平的泥土路,老者气哼哼的推着独轮车从杜平安身旁走过,嘴巴却不肯饶人,“什么风景不风景的!不就是田地,树木,破房屋吗!书没读几本,拾捞子书呆气倒是学得十成十!”杜平安顿时傻眼,语塞,外加冷汗直流…… “喂!你个小后生懂不懂尊老爱幼,谦恭谨让,路不拾遗呀——”就在杜平安流了一脑门子冷汗,原本以为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已经走远,没成想身后再次轰雷般响起老人的怒吼声。杜平安转身,却见老者使劲推着独轮车,奈何仅有的一个轮子深陷泥塘出不来。 “我来吧~~~”杜平安颤抖的从老者肩上接过绳索,扶住独轮车的把手,使劲往前推。独轮车上压得太重,眼看着要推出低洼之地,却又泄了气似地落回了坑底。老者摇头叹息,“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哦~~~~,就这点点吃奶的力气!”边不满的鄙夷杜平安力气小,边走到独轮车前,扛起肩绳往前拉,有了老者的助力,独轮车终于走出了洼地。 “呐!别说老头子我不讲道理!”杜平安不敢揉酸疼的肩膀,却见一又大又白的萝卜递到了跟前,抬头就见老者颇为不舍的将一只萝卜递到杜平安跟前。见杜平安傻乎乎瞪着萝卜猛瞧,却不接手,老者没好气的直骂,“怎么!嫌弃我的大白萝卜!不想要啊!” “不是,不是,老人家给的就是萝卜那也是人参,而且还是长白山的千年老参!”杜平安赶忙接过萝卜。老者见杜平安把自己的萝卜比成人参,板着的老脸终于有了好脸色,只是稍稍回味杜平安的赞美,老人皱起橘皮老脸,颇有些苦恼道,“长白山的千年老参?!这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34. “啊!老人家是这霸林岗人?”本没觉得自己马屁拍得有何不妥,可稍一回味,果然有点借物讽人的味道,害怕老人把自己跟千年老山参拉扯上关系,杜平安赶忙找话题打岔。 “那是!生在霸林岗,长在霸林岗,准备死也在这霸林岗。”老者说的一脸自豪,神采飞扬。杜平安见状,心头一动,赶忙问道,“那老人家知道有一户叫辛家吉的霸林岗人吗?”老者一听辛家吉先是眉头一皱,随后牛眼睛一翻道,“别老人家老人家的!我有那么老吗?!喊我疯伯!” “疯伯——”杜平安知道自己这次找对人了,眼前牛气哄哄的老者一定认识辛家吉,于是恭恭敬敬的叫了声“疯伯”。老者受用的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想打听十八年前住在霸林岗的辛家吉?” “是!是!是!请疯伯务必帮小子这个忙!”杜平安欣喜的连连点头。却见老者突然板着面孔,从杜平安肩膀上接过绳索,推着小独轮车就走。 聪明如杜平安,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叫疯伯的老者的意思。于是笑意盈盈的跑上前,从老者手中将绳索抢夺过来,毕恭毕敬道,“疯伯,您老坐!我来推!”说完将老者扶上独轮车,推起独轮车走向绿荫掩映下的霸林岗。 一路上在田间劳作的农耕人,时有直起腰板休憩片刻的,但是只要见到疯伯,无比调侃道,“疯伯,还活着呐!荒坟岭上的野鬼还没把你拖走吗!”“哈哈哈哈~~~,鬼见了疯伯都怕他那张嘴,怎么敢去拖他——”“哟,今天还带了个俊俏后生,享福咯~~~,难道是疯伯的私生子——”疯伯不理会这些调侃,表情平静,而杜平安也没有从这些调侃中听出“攻讦”的意思,显然这些朴实的农耕人只是因为农活太无聊,嘴碎,以此消磨寂寞的时间罢了。 “要说这辛家吉死了快十八年了吧?”疯伯眯着眼望向远山巍峨,晨曦氤氲,思绪仿佛飘得很远。杜平安不由的放慢脚下的步伐,随着疯伯手中扬起的旱烟杆,沿着乡间唯一的小径缓缓的走着。 “一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娶了同村青梅竹马的高氏,育有两子一女,日子过得倒也安泰。可惜呀,那年雪下了整整半个多月,庄稼全都冻死了,这霸林岗的男男女女但凡有去处的都投奔亲友去了。剩下的人要么是独户,要么是老弱病残,经不起折腾,唯有留下来等死的。”疯伯的语气很淡然,简单如水的叙述却让杜平安体会到那年霸林岗人的艰难。 “辛家吉收拾停当打算投奔远房亲戚家,等到第二年开春再回来借些种苗下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双最小的儿女在这个时候病倒了,高烧不退,惊厥抽搐,随时有性命之忧。奈何延医请药所花费银两哪里是这等贫农百姓所能承受的,变卖家产也只能稍稍缓解燃眉之急——”疯伯叹息,眨巴口旱烟,吹出一圈一圈的烟云,在寒冷的空气中渐渐消散。 前面是两条朝南朝西的岔路口,杜平安朝着疯伯旱烟杆指着的西边走去。走了约莫十分钟,杜平安远远的瞧见一户孤零零的茅草屋掩映在参天古木之畔,周围绿茵成田,一派世外桃源似地的安宁与悠闲。然而此时正听得兴起,见疯伯迟迟不开口,急于知道下文的杜平安催促道,“那后来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弃哪一个父母心中都跟剖心挖肝似地疼痛,最后是辛家吉狠起心肠将大儿子典卖给了红馆——”疯伯的话还没说完,杜平安急忙打岔,“红馆是什么地方?!”敏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红馆”绝不是好地方。 “还想不想听!”疯伯恼怒的拿起烧得红彤彤的旱烟锅敲打身旁的菜筐子,燃烧的烟丝飞出,火花四溅。杜平安乖乖将满肚子的困惑又重新塞了回去,闭口不再吱声。 “当年虽只有一面之缘,那辛家吉的大儿子长得粉雕玉琢,一点都不比闺女差。红馆表面上是个戏楼子,其实里面什么腌臜事情没有。以辛家吉年仅六岁的大儿子的样貌,也仅仅只卖了二两三钱的碎银子。” “拿了钱和押契,回家延医买药,可惜那两个小的还是没能撑到年后便夭折了。辛家吉伤心绝望之际将仅有的几亩良田贱卖,连夜带着现钱去红馆赎大儿子,可惜那孩子早被转手,听说买他的是个蓝眼睛高鼻梁的洋人。又有传闻说孩子在红馆受尽欺辱,在被卖的第三天便死了,总之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疯伯仿佛是在讲一个再普通再寻常不过的悲情故事,虽惋惜怜悯有之,可也只是说故事人的口头渲染而已。 “后来那辛家吉没有再找吗?”忘记了刚刚还因为插嘴被疯伯训斥,杜平安急切想知道辛子昭之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现在的辛子昭高贵中透着冷漠,冷漠中似乎又隐藏着另外一个人格特征,总之杜平安敢用他二十一世纪成功企业家的眼光发誓:他辛子昭有秘密! “停车!”疯伯突然从独轮车上一跃而下,动作敏捷如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随后麻利的从独轮车上拎起一个竹编筐子,跨过简单狭窄的沟渠,开始麻利的挖起了莴苣。望向眼前大约半亩绿油油的莴苣拔出地面,长势喜人,杜平安心中那个恨。最后长叹一声,硬起脸皮,抄起一铁锹也跟着下了田地。 穷苦人出身的杜平安对干农活并不是那么陌生,只是许久不下地,仅仅一个时辰的挖莴苣填土,便已经累得杜平安满头大汗,连胳膊肘子都酸麻的抬不起来。一旁以天当被,地为席的疯伯怡然自得的翘起二郎腿,眨巴着嘴里的旱烟,悠然道,“你与那辛家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答应帮一位朋友打听而已。”杜平安随手用袖口抹了把额头挂下来的汗水,随意敷衍了过去。疯伯人老成精自然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可他没兴趣探底,于是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自从将长子卖入红馆的那一天起高氏便就一病不起,后来一对小儿女药石无效,早早夭折了,还没等到辛家吉从红馆带回长子的消息,高氏也跟着撒手人寰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谅他辛家吉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扛不住。挨到年后便已暮色沉沉,最后弥留之际交代:他死后将他与妻子孩子葬于自家院子,就是死了,他们一家也要在这里等待那个迷路的儿子……” “……”杜平安心下悲凉,许久长叹一声,“如果辛家吉的长子还活着,他应该会原谅当年他父亲做的这个决定。”谁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的作弄。 “年轻人没吃过苦!”见杜平安脸色戚戚焉,疯伯不屑的冷哼,“当年那场大雪冻死、饿死的何止是辛家吉一家!霸林岗整整一千多口,一场大雪过后,十不存一!” 扎闻天灾的惨烈,杜平安咋舌不已,却见疯伯丘壑一般黝黑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悲恸。待杜平安仔细瞧去,疯伯已经倔强的扬起头,朝天狠狠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烟丝瞬间燃烧了起来。纵然有千般好奇,此时杜平安也不想因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让眼前倔强的老头重新去揭开十八年前血淋淋的伤口。 “既然当年的天灾如此惨烈,祸害的也不止一家两家,为何疯伯你对辛家吉一家的事知道的如此详细呢?”杜平安从一开始就觉得有些奇怪,不会真的运气那么好,刚进霸林岗就遇到一个熟知当年惨事的见证者。 “谁说辛家吉一家的事情只有我老头子知道?!”疯伯牛眼一番,鄙夷的瞪了眼杜平安道,“全霸林岗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详细到他辛家吉何时咽的气!” 这次轮到杜平安彻底傻眼了,要是全霸林岗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何苦死磕上这个脾气古怪的疯伯委曲求全呢。但是转念一想,不对啊,天大的事情也经不起时间的打磨。如果一件事情发生十八年后还有人记得,只有一个原因,这件事直到现在还具有影响力,而且影响力巨大! 杜平安带着满腹的困惑刚扭头讨好似地的瞧向疯伯,谁知老头敲了敲烟锅,将燃尽的烟丝灰烬倒掉,随后麻利的把一堆堆带着泥土的莴苣装进竹筐,嘴巴里念叨着,“时间不早了,乘着阳光好赶紧洗洗,等天黑了,这鲜嫩的莴苣叶子就冻坏咯,白白折了买酒钱~~~” 看了看老者吃力的推着独轮车往河边走,又瞧了瞧自己浑身的泥巴,杜平安一时有种“载了”的挫败感。让他放弃重新找个人打听,又不甘心上午半天的汗水付出,谁叫他杜平安从来就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人。 有的时候聪明的人更容易钻牛角尖,这不,杜平安在原地踌躇了三分钟,最后“欢呼”朝老头“咯吱咯吱”叫唤的独轮车跑去,嘴巴里喊道,“疯伯!我帮你一起洗!”在杜平安看不到的前面,疯伯眉毛一挑,得意洋洋的低声呢喃道,“难得这傻小子还这么二~~~” 河水刺骨,冻得杜平安十指僵硬,木木的疼痛,加之腹内空空,无数次杜平安想到了放弃。如果杜平安是轻言放弃的人,便不会有二十一世纪白手起家的年轻企业家。等到一个个的竹筐装满莴苣,堆得跟小山包似地,太阳已经西陲,金红色的晚霞渲染了大半个天空,鲜艳得像火烧一般热烈。 “但愿明早能卖个好价钱。”疯伯满意的望着眼前的丰收,想到今晚可以痛痛快快喝盅酒,连望向杜平安的目光也充满了喜气,“走!算你小子有口福,今天晚上我疯伯亲自下厨!” 疯伯的家便是那处孤零零的茅草屋,不大的篱笆墙内养着五六只母鸡,一棵枣儿树枝桠繁茂,树冠如伞,层层叠叠间结出累累硕果,因为无人采摘,大多掉落在地上,成了这满院子母鸡的口粮。 将新鲜的莴苣停放在杂物间,疯伯便开始在厨房间里忙活了起来,也不招呼杜平安,自己捣鼓的锅碗瓢盆“乒呤乓啷”响,很快杜平安便嗅到了米饭的香甜。 一天米粒未进的杜平安顿时感觉饥肠辘辘起来,随意从垂下的枣树枝上采下一颗青绿的枣儿,入口清甜多汁,让杜平安这个从不好零嘴的人直呼好吃。从怀中掏出绢帕,在院子里的竹桌上铺开,然后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竹子一通猛敲枣树,吓得周围的母鸡“咯咯咯咯”的四散逃窜。“噗噜噗噜噗噜”青色的枣儿像瓢泼大雨般从树上掉了下来,只片刻功夫,杜平安便装了满满一帕子的大枣。 将手里的竹竿倚靠在篱笆墙上,却在抬头的一刻看到西边树丛间若隐若现的闪过一丝蓝幽幽的亮光。待仔细定睛去瞧,又仿佛刚才晃了杜平安眼睛的蓝光只是错觉,透过周围茂密的草丛,隐隐的好像有四块直立的石碑…… 35. “傻站在那里瞧什么?!还不快来帮忙!连吃饭都不积极,果真是呆的可以。”疯伯一手夹着两只海碗两根筷子一壶酒,另一只手同时夹了三碗小菜,这一手“托盘”的功夫恐怕醉仙楼里最本事的店小二也做不到。 杜平安赶忙跑过去接过疯伯手里的海碗、筷子和酒壶,放在院子里的竹桌上,随后喧宾夺主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执起筷子先挑了口莴苣炒鸡蛋,还别说,色泽鲜艳,口感清脆,自有一番风味。见杜平安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疯伯不怒反喜,橘皮般黝黑的老脸上爬满了得意。 “嗯嗯嗯,疯伯,我刚才好像看到西边树丛里有蓝光……”杜平安迫不及待的夹了口油焖茄子,却不想正在悠然灌酒的疯伯突然一愣,正递到唇边的酒水微微一颤,洒出来些许。随后疯伯脸色古怪的望着杜平安道,“你也瞧见了?” “咕咚!”杜平安没来由的心脏一缩,急忙将满嘴的食物咽下,小心翼翼的问道,“也看到什么了?”说完,杜平安本能的朝自己身后望了望。远山深邃,夜幕暗沉,天地间一片寂静,如果一个人呆在这里还真有些发毛,杜平安自嘲的想着。 “没什么!”疯伯大口大口的灌酒,俨然是把这烧刀子的白酒当成了白开水。见杜平安目瞪口呆的瞧着自己灌酒,也给杜平安满上,乍呼呼道,“男人不喝酒算什么男人!而且天寒地冻的,喝上三两烧刀子赛过活神仙!” 杜平安的这条舌头喝过的好酒不计其数,所以只抿了一口:辣!涩!酸!杜平安就知道这酒烈虽烈,却是名副其实的劣质酒。酒好与不好,杜平安不讲究,也跟着疯伯豪饮了起来,这让疯伯总算在杜平安身上找到了一丁点优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疯伯黝黑的老脸上泛起了暗红色油光,一向精明执拗的眼神有些飘呼呼起来,凑到杜平安跟前,酒气熏天道,“你知道那辛家吉死后怎么着?” “呃!”杜平安打了个酒嗝,一股酸辣之气直顶脑门,瞬间杜平安就感觉脸颊火辣辣的滚烫了起来。听到疯伯提到“辛家吉”,顿时七分的酒意下去了三分,也凑到跟前,神秘兮兮的问道,“怎么着?” “辛家吉死后不入祖坟宗祠,直接埋在自家院子里!说是要等着儿子回来——” “怕儿子迷路嘛!疯伯你之前就已经讲过了!”杜平安眼白一翻,直接抢白,气得疯伯拿起手头的筷子“啪”的一声敲在了杜平安光溜溜的脑门上,怒不可遏道,“讲过就不能听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浮躁!懂不懂尊老爱幼,懂不懂长幼有序!”杜平安摸了摸脑门浮起的长条印子,乖乖的闭口不再言语。 “事情说来也奇怪,辛家吉死后的这十八年来,每逢天气晴好的晚上,都能在废弃的辛家大院里见到蓝幽幽的火光浮动,有人说那是辛家吉打着灯笼在等儿子回家……”疯伯压低嗓门说道。声音低沉悠长,直说的杜平安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明知道那蓝幽幽的亮光是人死后产生的磷,遇到高温自燃引起的一种自然现象,然而—— 杜平安僵硬着脖子,扭头朝西边幽暗的草丛望去。没有见到刚刚一闪而逝的蓝光,反倒是那一前一后,两大两小的石碑在幽暗苍白的月光下散发出诡秘阴冷的鬼气。感觉后脖子发凉,杜平安哆哆嗦嗦问道,“疯伯,你别告诉我你家隔壁住的就是辛家吉一家~~~” “不然你以为‘疯伯’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疯伯涨红着脸,笑得有些阴险,“当年还是我帮他们一家收殓下葬的,报酬便就是这屋前屋后的几亩菜地。” “疯伯!这种好处你都拿——”杜平安怪叫,却被脾气火爆的疯伯一个“肉皮榔头”给结结实实的敲了下去,揉着额头肿起的包块,只听疯伯借着酒气撒泼道,“怎么不能拿啦!我不拿这么好的地不就全都荒废了!你瞅瞅这鬼地方,除了鬼还有人敢来住吗?!你敢吗?!” 杜平安承认不敢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岭,与孤坟为伍,所以杜平安聪明的选择沉默。疯伯见杜平安气短,有些醉意的脸上更显得瑟,一把抓过酒坛子仰头就灌,酒水从嘴角哗哗留下,湿透了大半个前襟。 “死了还有人埋,就知足吧!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酒气熏天的疯伯揪住杜平安衣领,将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杜平安惊讶的盯着疯伯那双涨红,又异常混浊的眼睛,傻傻的摇了摇头道“是什么?”。 “是被人丢进闷锅里慢慢的煮,煮得骨肉分离,那肉比乳猪的还嫩,到处充满了肉的香味,很多人围着那口大锅,像一群恶极的野狼……”疯伯声线低沉,表情却龇牙目裂,那样子狰狞得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咕咚!”杜平安无言以对,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一阵呕意直升到喉咙口。他不是没读过关于人吃人的史料记载,可生在富足的年代,杜平安无法想象饥饿能将人性磨灭,然而身处当下,杜平安知道那会是真的! “傻小子一定吓到了,哈哈哈~~~”丢下瘫坐在椅子上的杜平安,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的朝茅屋内走去,疯伯恣意的笑声有那么一刻让杜平安以为自己又被耍了,然而疯伯笑声中无法掩饰的苍凉与痛苦让杜平安明白,那是真的! “那被煮的人——”杜平安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下去,不是至关紧要的人疯伯的反应又怎会如此激烈!心里酸涩的难受,杜平安端起竹桌上的海碗,一仰头,一滴不漏的全都倒进了嘴巴里,辣了喉咙,却刺痛了眼睛。 站起身,杜平安感觉眼前昏暗的茅草屋一阵轻晃,脑袋有些晕沉,就连脚下踩踏的地面也软绵绵的无力。使劲按了按脑袋两侧的太阳穴,杜平安鬼使神差的朝西边漆黑的树丛走去。月华如水,倾泻而下,遍洒大地,然而草木丛生的脚下却昏暗阴冷,所触之地到处是尖锐的瓦砾和腐烂的木质结构。 荒地之上的石碑,两大两小,两前两后,在这月下荒地上显得尤为的清冷寂寞。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上长满杂草,几乎掩盖了石碑上雕琢的字样,只模模糊糊有个凹进去的首字铭文,杜平安凑近跟前仔细瞧,赫然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四个“辛”字! 一阵阴风刮过,草丛轻俯,发出“沙沙”的响动。杜平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五点零的视力!被时间消磨殆尽的石碑上那刺目的“辛家吉”三个字一经进入杜平安的脑海,周围的阴冷与黑暗像无法抵挡的潮水般涌入杜平安的身体,只在瞬间,杜平安恍若掉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 浑身一个激灵,最后那点酒劲也消失了,杜平安撒腿就往疯伯的茅草屋跑,惊恐中杜平安看到那一簇窜起的微弱的火舌,幽蓝幽蓝带着鬼气的跳跃着。 简陋却井然有序的茅草屋内,疯伯抱着酒坛子在唯一的一张小床上睡得深沉,喉咙里发出震天响的呼噜声。而听到这雷鸣般的打鼾声,第一次杜平安没有深恶痛绝,反而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回归胸窍。 脱掉鞋子,直接爬上疯伯的床铺,紧挨着疯伯躺下,耳朵旁听着打呼声,鼻子里闻着冲鼻的酒精味,感受着身旁活人的体温,杜平安身体里的温暖才渐渐回笼,连带着周围的阴暗也不再充满诡异。杜平安长长松了口气,不无羞臊的喃喃低咒了一句,“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只是——”想到辛子昭那张美得不似人间的脸上露出讥讽又自甘堕落的笑容,杜平安心头猛的一沉,“该怎么说给他知道呢?”原本是帮忙来的,可杜平安觉得,越帮越忙,有的时候知道比不知道更好。如果连“恨”都不知道该从何处“恨”时,那便真的是了无生趣了。 于是杜平安的脑海中盘算着无数个念头,他只是单纯的想帮一把那个长相占尽优势的男人,杜平安如此对自己解释。这一晚那张充满讥诮的脸,冷漠的脸,淡然的脸无数次出现在杜平安的梦魇之中。 “啊!喝酒误事~~~”微微睁开酸涩的眼睛,窗外明媚的阳光刺疼了杜平安的眼睛。勉力坐起身,一阵眩晕感袭来差点让杜平安重新跌了回去。扶住沉重的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杜平安才重新睁开眼睛。此时已经日上三竿,床铺上唯一的一张破棉被盖在了杜平安身上,在他的身旁枕头上的褶皱早已失去温度,想来疯伯已经起床了好些时间。 走出茅草屋,屋外母鸡“咯咯咯”叫着四下觅食,院子里不见疯伯的踪影,却见院中的竹桌上放着一只竹筐,筐上正用一块深蓝色布块遮盖着。杜平安掀开遮布,里面除了昨晚杜平安打包好的大枣,还有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杜平安捏起一个白面馒头沾着咸菜咬了下去,还别说,疯伯烧菜的手艺一绝,能将平常不过的材食烧出别样味道,可见其厨艺精湛。虽是第一次被人轰着走,可杜平安不仅一点脾气没有,反而有了下一次一定带点好的材食过来,让疯伯好好料理一番的打算,想来那会是一个不错的假期。 肚子里有食,加之一路上自然风光秀丽,杜平安晃晃悠悠的往衙门里赶。就在杜平安刚走进城区,远远地身后传来一阵马疾声,不及细想,杜平安一个侧身闪到了道路边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杜平安身侧风驰电掣而过,在它的身后尘土风扬。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要打仗了!”赶路的行人聚拢起来,个个神情惧怕的小声议论着。插着小黄旗的八百里加急文书,这在小小暨阳城里头算是头一遭见到,于是平静的小山城炸锅了。 见到路上行人脸上的恐慌,杜平安先是一惊,随后陡然一喜,于是转身飞一般的朝县衙大狱跑去。可眼见着暨阳大狱黑漆漆的大门就在跟前,李天霸阴鸷着脸,像丧门神一样堵在了大门口。杜平安暗叹倒霉,人却欣喜的走了上去,谦卑道,“原来是李大人,不知道李大人有何公干,只要吩咐下去,属下定效死力!” 36. “死到哪里去了?!”尽管杜平安陪着笑脸,可李天霸依然脸色难看,劈头盖脸的厉声训斥,“不知道上差在等你吗?!你个小小的狱卒,好大的架势!”杜平安满面的愧色,有些不安的低着脑袋,那样子像极了小学生做错事情等着被老师教训一样的局促不安,可杜平安心里却困惑不解:上差找我!哪个上差? “跟我来!待会见到上差说话小心点——”李天霸转过身阴狠的吩咐身后亦趋亦步的杜平安,而杜平安则诚惶诚恐的连连称“是”,死人都听得出李天霸语气中的威胁,这让困惑中的杜平安不禁心下惴惴,直觉告诉他,这个“上差”专门找自己,绝非好事! 穿过狱卒办公的班房,里面有一间临时卧室,所谓的“上差”正坐在卧铺旁的太师椅上,见李天霸献媚的推门走进来也不起身,一双阴森的老鼠眼只是紧紧的盯在杜平安的身上。走在最后的杜平安就感觉像是被毒蛇蛰了一口般浑身发紧,头皮发麻。瞬间稳定心神后,杜平安装出怯懦卑微的样子,低着头哈着腰跟了进去,还乖巧的将卧室的房门关上。 “你叫杜平安?”男人的声音悠长,有气无力,可垂首而立的杜平安却不认为眼前阴阳怪气的“上差”是个善类,他的语气中透着上位者的果决狠辣。以杜平安九十八度视角,只看到男人灰色锦袍下一双染了风尘的黑面白底的皂靴。 “上差在问你话!”一旁的李天霸咬牙切齿,飞起一脚踹在杜平安的膝盖关节,杜平安腿肚子一软,差点栽倒。这是杜平安要的效果,只是他没料到这李天霸如此心狠手辣、求功心切,这一脚踹得杜平安钻心的疼,心下愤恨,却敢怒不敢言。 “诶!李大人无需心急,当心吓坏小兄弟~~~”男人语气放的柔软,透着亲和力,不怒而威的瞄了眼李天霸,李天霸像只跋扈的狗般当即闭嘴,讨好的站到了男人身后,只拿那双杀人的眼睛盯着杜平安。 “回大人的话,小的正是杜平安。”杜平安略带紧张的回答男人的问话,虽紧张但还不至于话都说不清。男人阴森的一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脸上的笑容却温和的像狼外婆般慈祥儒雅。 “李铺头你先出去一下!”男人说话有气无力,可在场的人没人认为他说的是废话。 “啊!”李天霸没有想到“上差”居然叫自己出去,愣了足足有十秒钟没能回过神,最后在瞧见“上差”阴狠的眼神时才惊觉,连忙点头哈腰着退出门外。临出门还不忘眼神警告杜平安:老实点,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马匹功夫的确是拍得炉火纯青,臻至化境。 “你祖上算得上是江宁府人氏,外祖父是一位刑名人,而父亲杜金贵在十五六岁时蒙席暮生收养,也做了位刑名人。之后娶了席暮生的女儿,搬到这暨阳城落根生子……”男人娓娓道来,所知详细比他这个鹊巢鸠占的主人更胜!杜平安诚惶诚恐的站在原地,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大人火眼如炬,小的不敢隐瞒——”杜平安额头隐隐有汗水渗出,困惑有之,惊惧却是实打实装出来的。男人见敲打的差不多,语气一正,一扫刚才的有气无力,凑到杜平安跟前,“既然如此,这些你拿着!”杜平安伸手,手心一沉,足足三百两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落到杜平安手里。 “大人这——”杜平安惊恐的陡然抬起头,正好撞进男人漆黑阴冷的目光之中,这时候杜平安才瞧清楚男人的长相,消瘦,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透出冰冷的杀意。“畏惧”于男人的目光,杜平安再一次垂下脑袋,捧住银两的手指轻颤着。 “这是江宁府知府大人的赏!你尽管拿着。”男人语气再一次轻柔,缓和现场肃杀的气氛。继续说道,“只是银子不是白拿,知府大人需要你帮他老人家办一件事情!”男人语气轻松,好似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微末小事。 “请大人吩咐!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是大人让办的,小的在所不惜!”杜平安手指轻颤,他要让男人明白,自己是个谨小慎微却又极其贪财的好“狗腿”材料。果然,杜平安空虚的表决心令男人满意。 “大狱之内是不是有个叫辛子昭的人?”男人凑到杜平安耳朵前,压低嗓门问道。 杜平安心头“咯噔”一沉,难道是为了灭口来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杜平安想明白其中的厉害,通奸大案被捅得天下人皆知,再一次的三司会审也许就在这两天。本来这些都跟辛子昭无关,可坏就坏在辛子昭与通奸案的男女主犯曾共同关押,并且一同押回原籍。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凡事不密,则成害!想他乔麦仁官拜江宁府知府,全国经济重地,怎么可能让人捉去把柄。 “是的,大人,的确有个叫辛子昭的人。”杜平安老实回答。 “乔大人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男人咬着牙低声说道,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小人明白!”杜平安回答的干脆利落。大狱之内弄死一两个人跟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此时杜平安一扫先前的惶恐,反而视人命如草菅,不仅不会让男人起疑,反而再寻常不过。 “你还是没明白!”却不想男人死死的盯着杜平安雪白的脖子,杜平安又开始没命的往外渗汗了。 “请大人明示!”聪明人只需要照着大人的意思去做就好,不需要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样的“狗才”任谁都喜欢。所以杜平安的直截了当让男人相当的满意,男人阴冷道,“三司会审期间你要让他平平安安,判决一旦下来,他就必须无疾而终!死的早,或是死的晚,不平安的事情就会轮到你的头上——” “小的明白!”杜平安不假思索的重重点下脑袋。就像一条只求目的不问原因的好“狗才”,可杜平安心里却像明镜一般亮堂。死的早,无疑挑动了世人的神经,死的晚,又怕泄露秘密。不早不晚,在通奸案宣判之后,紧跟着发生,让人措手不及,无迹可寻。 “明白就好,记住这件事情你知我知,绝不传于第三人之耳!”男人站起身,抖了抖袍角,杜平安口中称“是”,哈着腰连忙转身开门,男人迈着从容的官子步走了出去。杜平安快速的从钱袋里掏出一百两银子揣入怀中,其余的则藏在了床下,然后才关门跟着走了出去。 “大人,醉仙楼里摆了桌上好的席面,就等着大人开席!”见男人走出来,等在一旁的李天霸赶紧迎了上来,凑到男人耳朵边上鬼祟道,“还有一位色艺双绝的好女子特别仰慕大人的文采,正翘首以盼的等着大人呢~~~”见男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李天霸兴奋的冲着门外的丁奎喊,“轿子准备好了,好生伺候着!有何差池,老子剁了你个狗娘养的!” 特意错后一步,李天霸阴森着脸。不等李天霸相询,杜平安赶紧将怀中尚未捂热的一百两银子塞进李天霸的袖口中。李天霸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满意的舔了舔嘴唇,“算你小子机灵!老子的五百两银子还能收回来一点~~~”杜平安心中大骂:原来收了五百两才拿区区三百两买一条人命,左右还赚了! “不会是白白送你一百两银子吧?”李天霸睨着眼睛问杜平安。杜平安故意迟疑了片刻,瞧了瞧那位“上差”已经走到大狱门口,于是小心翼翼凑到李天霸耳旁说道,“知府大人想要——”哪知杜平安的话没说完,李天霸突然抬手,差点打了杜平安的鼻子。 “这样的事情你知道就好!无需向我禀报。”李天霸说完,不再理会身后的杜平安,一路小跑着去伺候“上差”去了。杜平安恨恨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心里头大骂“奴才”,然后回身从床底下取出银两放进宽大的袖口之中。 走进阴暗潮湿的死牢,杜平安心思万千。杀辛子昭,杜平安想都没想,在男人提出要结果辛子昭小命的时候,他就开始盘算着怎样从大狱中捞人出来。 “子昭!都是我害了你,呜呜呜呜~~~,我不求你原谅我,只要你不恨我,便是死了,我也甘心——”就在杜平安后脑皮层疼的要裂开之时,从大牢深处传来女人杜鹃啼血般的哀求声。杜平安低咒一声“该死!”,便朝里跑了过去。 就见一位穿着华丽的小洋装,头戴白色蕾丝纱巾边沿帽,面容姣好似花,皮肤白皙如脂,仪态万千如月的女子正抓着铁栏杆,哭得梨花带雨,哀怨缠绵。在女人的身后,两个黑衣黑裤的壮汉怒目而视牢中无动于衷,铁石般心肠的男人。 “你走吧!这不关你的事。”辛子昭的话平静毫无波澜,却让眼前娇弱似花的女人哭得越发悲凉,“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你不原谅我,我也不怪你~~~~~~”女人哽咽了,泪水哗啦啦在她洁白的脸蛋上滚落,带着女人的幽香,迷醉了身旁的男人恨不能借去宽大的胸膛与结实的肩膀。而牢中独坐的辛子昭,仿佛老僧入定,倚坐在墙角,手搭在膝盖上,头发凌乱,遮去了惊世骇俗的容颜。 “这里不容许探监,你们不知道吗!”看到眼前姿容出色的女人,杜平安没来由的很生气。如果以爱之理由,让所爱之人受到伤害,如此爱相信没有几个人承受的起,起码他杜平安对这样的“爱情”敬谢不敏。 听到杜平安的厉叱,女人微微蹙眉,良好的修养让她没有当场给杜平安难堪,倒是女人身旁的两个彪形大汉怒目圆睁,“铁皮榔头”捏得“嘎嘣”响,恨不能冲上前去扭断杜平安的脖子。 “你是谁?”对于杜平安的横空出现,虽然不喜,但是女人还是礼貌的问了一句令杜平安气结的话。杜平安抖落胸前偌大的白底黑字的“狱”字,颇有几分衙犬的嚣张气焰,“斗大的字不认识?!” 37. 何曾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人敢跟自家小姐这般说话,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首先忍不住了,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抛向杜平安,冷哼道,“需要钱花,尽管开口,何须搞这些小动作,污浊了我家小姐的耳朵。” 杜平安扬手接过钱袋,入手颇有些分量,恐怕少说也有一二十两银子。杜平安大大方方的将银子揣入自己的怀中,这样的举动令脸颊还挂着泪水的貌美女子露出淡淡的不悦。本着“送上门来的银子不拿是傻子”的原则,杜平安向来来者不拒,嘴上却依然冷硬道,“那再给你们十分钟,有什么话快说!” “不识抬举——”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络腮胡子保镖抡起拳头就想砸扁杜平安的脑袋。却被身旁长相颇有几分帅气的保镖一把拉住,附耳低声提醒道,“大哥,你忘了老爷的命令?!” 络腮胡子终于想起来,老爷临出门时那双阴冷的目光:绝不能再让小姐与那个戏子有半分联系!络腮胡子保镖恨恨的甩手,别过头去像是怕再看到杜平安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从而控制不住想“扁人”的冲动。 “小姐,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哪个衙门没有一套见不得光的潜规则。何况这里是死牢,按大清例律,但凡死牢囚犯一律禁止探监。”白面保镖凑到女人跟前低眉细语,好一番劝解,女人那双水一般哀伤的眼睛再一次锁到了辛子昭身上。 “子昭,我是爱你的,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你要相信我!”女人一双白纤纤的手臂上套着真丝质地柔软的手套,紧紧握住铁制的栏杆,苦苦哭诉着,“我不知道爸爸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呜呜~~~”一旁的杜平安瞧得眼眉直跳,能将“爱啊爱”的直接宣诸于口,此女子不是一般的西化。 “第一次在大不列颠的皇家大剧院遇见你时,我便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见钟情。本来以为匆匆一面只能是永远的遗憾,没有想到能在回国的汽轮上再一次见到你!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幸福的仿佛要死掉了~~~”女人套着雪白手套的手掌按着胸口,盈盈泪水的脸上露出怀念幸福满足的神情。 “知道你去了沪上梨园,我便再也不能压抑心口的思念去找你。”女人绯红着脸颊,双手相握,红红的脸蛋贴着手背温柔的摩挲着,那样子十足十的陷入爱情的陷阱,无法自拔。只是她似乎忘记了对面她正倾诉的男人,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还记得那个晚上吗?”女人绯红的脸上充满羞怯与想往,而一直竖着耳朵的杜平安猛的抬起头,眼神邪恶的注视着依靠在墙角“装相”的辛子昭,心头暗骂:你个男女通吃的假正经! “那一晚风很大,很冷,而你的手,你的肩膀,是那样的温暖……”女人斜着脑袋,彻底迷醉了。仿佛在她的身旁,辛子昭正搂着她纤纤细腰,将她的脑袋靠上肩膀,无限怜爱的抚摸着她颤抖的背脊,久久的,久久的不愿醒来…… “咳咳!”终于杜平安忍不住了,作为旁观者他怎么瞧着眼前貌美的女子说话动作矫揉造作,再瞧她身旁的两个保镖壮汉,也是一脸的陶醉,仿佛那个搂着女子纤腰,无限情意绵绵的男猪脚正是他们自己一般。 “能再给我多一点的时间吗?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女子扭过头,无限悲情的望向杜平安,眼眶中的泪水盈盈流转,朱唇轻启,似有绵绵情谊难以述之于口。而杜平安却感觉浑身的汗毛直立,心胆巨颤,“有什么话留着下次说吧!今天到此为止——” “不——”女人凄厉的一声“不”,直叫唤得杜平安冷汗簌簌,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女人幽怨悲哀的目光。女人身后的两名壮汉保镖更是四目怒瞪,拳头捏得嘎嘣嘎嘣响,最是暴躁的络腮胡子激动的大吼,“你就没有一点点同情心吗?!” “啊?!”杜平安傻了,瞧瞧牢中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辛子昭,再望了望眼前哭得生离死别,好不凄凉的女人,一时间杜平安纠结了:他该同情哪一个呢! “我抛开女人的矜持,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为了你一句话,然后我便回去,用我一辈子的幸福换你平安!”女人捏着拳头,眼神充满视死如归的壮烈。络腮胡子虎目含泪,怜爱又愧疚的瞧着自家小姐,随后一扭头猛的拿自己的脑壳朝铁栏杆撞去,发出沉闷的“咚咚”的响声,听得一旁的杜平安一阵前脑壳疼,弱弱的提醒了一句,“铁柱子弯了~~~” “大哥!你冷静点!保护小姐一生平安是我们守护骑士的责任!”帅气保镖上前拉住络腮胡子,才阻止了这场“劫狱”事件,杜平安正盘算着:如果待会铁柱子弯了,他就告他们劫狱、破坏公家财物,少不得能捞些银两补贴家用。 “永别了,亲爱的~~~”女人伸出套着真丝手套的手掌,仿佛是要去拥抱缩在墙角的辛子昭,奈何一扇铁门隔绝了两个“惊世”恋人,苦命鸳鸯,清末版的朱丽叶与罗密欧。 “咳咳!”杜平安不得不再一次打断女人感情的宣泄,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抽搐,口气不那么恶寒道,“赶快回去想办法救人吧,迟了你和他就真的永别了~~~”杜平安不是吓唬她,有人已经将辛子昭的小命给买断了。 “不——”女人刚想悲情的高呼“不”,杜平安脆弱的心脏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惊悚,于是大喝,“别叫啦!”声音直接盖过女人的。望着眼前傻乎乎,泪眼婆娑盯着自己的女人,杜平安长叹,“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赶快回去想办法捞人吧,想要他性命的人已经到了这暨阳城,只待三司会审一结束——”最后一句,杜平安压低了嗓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汤姆,杰克!咱们走!”女人飞快的脱去手掌上的真丝手套,豪爽的丢弃到一旁,眼睛严肃的盯向杜平安,那样子正经的让杜平安有些不适,女人凌然道,“照顾好他!”说完扭头就走,动作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这下子换成杜平安傻掉了,傻乎乎的望着女人绝尘而去,一时间没了言语。 “江宁府的那位想要我的命?”缩在阴冷墙角的辛子昭终于动了,微微扬起头,杜平安能瞧见他那张比女人更娇嫩、更性感的唇线。只是这时候嘴角微挑,透着说不出的嘲讽与冷漠。 “嗯!”杜平安心情再一次沉重起来。来到这里他无数次的顺应了命运的摆布,有的时候想想,如果当时能救下施培君,那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是不是多了个能把酒言欢的朋友呢? “他们给了你多少动手费?”辛子昭的语气依然平静而冷漠。 “三百两!”杜平安老实回答。 “似乎高了呢!”辛子昭笑了,比霜雪还冷的微笑,残酷冷漠。这让杜平安很不舒服,没有人会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那样不仅是对自己人生的亵渎,也是对生养自己父母的亵渎!杜平安从来不认为性命是一个人的,他应该承担的更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死!”杜平安的语气低沉,隐隐的透着怒气。他怒的是自己,何时他杜平安如此胆怯了?! “叱!”辛子昭嗤之以鼻,扭过头去,透过墙上极小的天窗,望向纯净毫无杂质的天空。从杜平安的角度他看到辛子昭尖俏的下巴,和那一双清冷宛如子夜寒星的眼睛。阳光从天窗射下,光束在阴暗的牢房里涣散成神圣的天柱,黑暗中孤桀的辛子昭仿佛是那个坠落地狱的天使,迷失了方向,静静等待黑暗的污浊浸透他雪白的羽翼。 “知道乔麦仁为什么亟不可待的想要我死吗?” “……”杜平安语塞,他不想说:是因为你那张比女人更完美的脸庞。美不是错,错的是险恶而又贪婪的人心。 “因为我知道他那令人作恶的癖好!”辛子昭转向杜平安,带着魅惑的口吻继续说道,“在他的心里鞭笞也是一种美,滴蜡能让他感受到比在女人身上翻云覆雨还要多的激情。看着美丽的男人在他的皮鞭下流血嘶吼,他兴奋的仿佛恶鬼附身——” “咳咳!”杜平安假借咳嗽打断了辛子昭的叙述,重口味的情爱方式在现代早已司空见惯。本着双方都乐意的原则,倒也能打发日益沉重的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只是如果一方被迫,那就会像辛子昭现在这般:感觉到无比的耻辱! “我找到辛家吉了——”杜平安突然脱口而出“辛家吉”三个字,令什么都有些无所谓的辛子昭浑身一震,最后像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般,又浑身松懈了下来,虚软的背靠着墙壁,低垂着脑袋,一如刚刚面对那个洋装女人般沉闷着。 “他一直在等你回家——”杜平安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杜平安迟疑着要不要说实话的时候,辛子昭突然悠然长叹,“你走吧!”说完背对着杜平安,躺倒在腐烂发霉的草垛上一动不动。 “……”杜平安几次张嘴,最后都放弃了,心情憋闷的朝牢房外走去。 刚走出暨阳大狱,心情郁卒的杜平安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哄”的一声响后,鼻端闻到一股焦糊味,抬头一看着实吓了杜平安一跳!眼前黑压压的人潮,站在最前面的几个手里拿着类似圆形反光镜的东西对准杜平安,其中甚至有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 “你好,我是‘中外记闻’的作者,我想了解一下现在管月楼和卢巧儿两名嫌疑人的真实状况?!”杜平安没有见到形状千奇百怪的话筒,而是一个中年人拿着笔和厚厚的记事本窜到了杜平安跟前。有过接待记者的经验,在开始的惊愕过后,杜平安淡定了下来。 “你好,我是‘国闻报’的记者,在案件尚未明朗之前便对嫌疑人动大刑,这样会不会影响还原案件的真实性!”年轻人总是不缺乏热血,眼前这位怒目而视的年轻记者简直是讨伐来了。见杜平安不回答,年轻记者继续尖锐的说道,“我还有个身份,是美国贝勒医学院的毕业生。如果贵县大老爷需要知道死者的确切死因,我可以无条件的帮助你们!” “你好,我是‘世界女权杂志’的记者凯伦·波顿!”居然有个蓝眼睛金头发的女记者,女人推开情绪激动的年轻记者,走到杜平安跟前,虽中文说的不是很顺溜,但是语气却掷地有声,“‘木马’如此刑法施加在女性身上,严重扭曲和侮辱了女性的人格与尊严,我以联合国人权协会副主席的身份再次向贵政府提出严重抗议!” 38. 杜平安心中那个得意啊,但是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慌忙”扭身跑进暨阳大狱,招呼躲在门后吓得面如死灰的衙差们将大门堵上。听到身后掀翻天的敲门声与诅咒声,杜平安优哉游哉的朝大狱后的小角门走去。 白天走到这里依然觉得阴森森的恐怖,脚下到处是凌乱尖锐的瓦砾碎石,其中恣意生长的杂草足足高过膝盖,头顶上巨木参天,遮天蔽日,零星的阳光碎片照在树丛深处,更显得幽寂和恐怖。梁仵作的停尸房就在树林的背面,终年照不见阳光,没什么事情,杜平安绝对是不会往那边去的。 “滚!”一声怒吼响彻天宇,其中的悲愤让杜平安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幅画面,梁仵作无力跌坐在血红色的大床上,黑色的长袍仅能遮掩胸口和臀部,白花花的大腿和肩膀暴露在空气之中,那只见白仁不见黑瞳的死鱼眼终于有了表情:悲愤,羞怯,彷徨…… 杜平安连续打了数十个冷战,将脑海中禁忌诡异的画面甩出。迟疑了片刻功夫,最后杜平安折身朝停尸间走去。推开虚掩的房门,杜平安看到一位陌生男子驻足窗口,在杜平安推门而入的时候,转身望向来人。 男人相貌平凡,然而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身着一身黑色西装,将男人颀长的身材勾勒的更加完美,只是身后一条马尾,头上戴着一顶西式帽子,这样的搭配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中不洋。见到杜平安不请自入,先是一愣,随后礼貌的颔首示意,想来是个很有修养的男人。 此时梁仵作正倚坐在床沿上,手里摆弄着那具散了架的人骨架,一根根胸骨的镶嵌安装,无不细致的仿佛在为心爱的女人描眉贴花黄。 “她已经死了十年!你还是放不下吗?!”男人的目光落向梁仵作瘦弱肩膀的那一刻,清亮的眼神不再。那里充斥着太多的悲伤、愧疚、痛惜,总之复杂的令杜平安一时间捉摸不透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对于男人痛苦的质问,梁仵作无动于衷,苍白枯瘦的手指一寸寸抚摸骨骸的头颅,那双黑洞洞的骷髅眼在梁仵作的心里仿佛是女子一双美丽却饱含委屈的水睑瞳眸。 “你就打算抱着一具骨架活一辈子!你是爱她,还只是在赎罪!”男人愤怒了,清亮的目光变得水汽朦胧,全身痉挛着,却紧握拳头极力控制着胸口的那只发狂的凶兽。声音变得咄咄逼人,“她要是活着,见到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恐怕比死了还难受!你尽管作贱自己,最后除了让自己痛苦,让我难受,也让她死不瞑目外,一切都是枉然!” “滚——”低沉破碎的嘶吼,像是野兽受伤前无力却拼尽性命的反抗。梁仵作抖了,浑身像筛豆子般颤抖着。发抖的手指再也不能温柔的抚摸,梁仵作空洞的目光望向自己一双枯瘦犹如厉鬼般张牙舞爪的手掌,最后缓缓的捂上自己的脸颊。黑暗之中,杜平安好似看到梁仵作苍白尖细的下巴上闪过一滴晶莹的水滴。 “这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男人突然软了下来,缓缓的朝梁仵作靠近,慢慢蹲下,“子玉,还记得家乡那一弯碧青的湖泊吗?小的时候我们三个曾一起在那里嬉戏玩耍,可每一次都被师傅逮住一通臭骂。他是真拿我们两个当他的亲身儿子……”男人坚定厚实的手掌扶上梁仵作颤抖不已的手臂,却没有被推开,杜平安悄然退出房间,随手轻轻将门带上。 “小三儿喜欢你,我一直都知道,师傅临终遗愿便是要你好好照顾三儿。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选择娶她,而放弃了我!你知道你们成亲的那一晚我在哪里吗?!寒冬腊月,我一个人泡在冰冷的湖泊之中,脑子里全是我们小时候的记忆。大难不死,我便去了法国留学,异乡的时时刻刻都让我备受煎熬,我知道我不该再有非分之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最后我还是回来了,来到那一汪青青碧碧的湖水旁。在那里再一次撞见你,我就像沙漠里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绿地,那种感觉疯狂的仿佛要燃烧一切,我知道你那一次的回应是真实的。” “然后还是被小三儿发现了,她哭着跑走,而你义无反顾的追出去的时候,我的心在刹那绽放之后也随之枯竭了……”男人悠长的叹息充斥着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复杂内心,之后的话,杜平安离得远了,便再也听不清楚了。 回到家,杜平安倒头便睡。迷迷糊糊中泪水湿透了被角,他梦到自己拿到那张化验单时的狂喜,三维画面中他甚至能看到弱小的生命在打呵欠揉眼睛,他是那样的弱小,那样的惹人怜爱,仿佛他和他之间有着前世的羁绊。可是在一刹那间,可爱的孩子变成了一滩刺目的血!他没能等到他呱呱坠地,等来的是他冰冷弱小的身躯失去了生命的痕迹…… 杜平安还是小瞧了舆论的压力,只三天功夫,通奸案的前因后果便已经是家喻户晓,甚至茶馆里能听得到绘声绘色的评书,戏台上能见到催人泪下的演绎,漫天飞扬的报纸杂志更是连载实录整个案件的发生发展与宣判,再附加上图片和某某医院洋教授的点评,一时间全国老百姓都知道了大清有个叫暨阳的小地方。 紧跟着三司会审,有史以来第一次向媒体开放审理全过程。暨阳县衙从里到外也彻底让刑部的人接手了,杜平安沦为巡夜的小狱卒。路过管月楼和卢巧儿身旁连片刻的停留都有可能遭到兵丁的呵斥。 深夜,大狱后的小角门旁阴暗诡秘,只听得悉悉索索虫鸣声,四下寂静得令人恐慌。突然三条鬼鬼祟祟的人影没入黑暗之中,只听管甄氏压低嗓门说道,“这次全仰仗大哥的帮忙,如今只需要坐在家中,便能知晓案件的审理过程,也许出不了十日,拙夫便能回家了。” “杜大哥!我阿福以后做牛做马——”卢福激动得说话都哆嗦。 “好啦!好啦!你还是安心把伤养好,等你姐姐回来好好照顾她!”杜平安今天见到卢福的样子也是吓了一大跳,原来此去上海一路惊心动魄都能写成历险小说集了,幸亏卢福孔武有力,凭着一股子硬气有惊无险的到达上海,找到了梁仵作推荐的人。 “阿福,梁仵作推荐的那人是不是和我差不多高,身材颀长,气质儒雅,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还带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杜平安想到停尸房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突然问向身旁的卢福。 卢福想也没想,兴奋的大点其头,“是!是!他就是厉云森先生,人很好的,来的时候就是他护送我们回来的。只是郝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厉云森先生另有所图,我看是他自己一天到晚想着我兜里的银两才是真的!”卢福提到郝才充满怒气。 “不说他了,这几天案件就会结束。管家大嫂能帮我准备些胭脂水粉和女人衣物吗,身量尺寸照着我来就可以。”杜平安诚恳的望向管甄氏,虽然管甄氏一脸的困惑,可聪明的女人绝不多嘴,点了点头道,“可以,什么时候交给你?” “案件宣判的那天交给我,还在这里!记住,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三个知道,切忌不传于第四人之耳!”杜平安说得严肃,管甄氏知道事情轻重,重重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吧!”一旁的卢福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瓮声瓮气的说道,“打死我也不说的!” “那就拜托了!”杜平安深深鞠了一躬,身前的管甄氏急忙躲开,也不再客套,隐藏在黑暗之中,悄悄退去。 “你也快回去吧!”杜平安拍了拍卢福坚实的肩膀,卢福“嗯”的一声后也跟着钻进黑暗之中。最后杜平安穿过角门,来到梁仵作的停尸房前,几次探头探脑的想去敲门,心下十分的犹豫。 “鬼鬼祟祟的站在那里干什么?!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有修养!”梁仵作的声音从房内传出,语气虽然依然冰冷,却多少有了些生机。杜平安推门而入,就见名叫厉云森的男人蜷缩在一张长椅子上,表情凄苦的望着自己。而梁仵作正伏案看书,时不时圈圈点点,桌上的烛火荧荧跳动,融化了的蜡烛水滴落在烛台之上。想来此二人已经保持这样诡异的状态许久了。 “有事快说,没事快滚!”见杜平安这个瞧瞧,那个望望,脸上还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梁仵作当场不耐烦道。 “我想你帮我搞一具尸体——”杜平安也不敢坐到梁仵作的床上,虽然没再见到那具白森森的人骨架。直截了当的跟人要尸首,心理素质不是很强的厉云森“噗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什么时候要!” “三天之内!”杜平安斩钉截铁道。 “快滚吧!”梁仵作面无表情的下逐客令了,见目的达成,杜平安也懒得当这人见人嫌的“电灯泡”,扭身就走出了房门。却听身后的厉云森好奇的问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一具尸体?”不愧是做新闻编辑的,这耳朵比狗还灵,而且简单一句话便极具煽动力。 “没事睡觉,有事滚蛋!”不理会厉云森的鼓动,梁仵作一声厉叱,房内荧荧火苗剧烈跳动了起来。 三天之后暨阳城跟赶集似的人山人海,全都围拢在县衙大门口。当从阴森威严的暨阳县衙内传来“无罪开释”的宣判后,整座小城沸腾了,人们奔走呼喊,爆竹声响彻天际。躲在县衙大门后的杜平安长长的叹了口气,性命虽然保住了,可这以后的生活恐怕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平静了吧。 “啊!平安你不在家吃晚饭?”早早歇业回家的杜平复端着一碗哧溜流油的红烧肉在两小亮晶晶的眼神叮咬下,从厨房间走了出来,却刚好看到杜平安急急忙忙走出门去。 “别叫了,他这几天都有些神秘兮兮,魂不守舍的。”杜金贵将杜敏行抱在腿上,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生计,为了不争气的小儿子起早贪黑,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如今杜平安在外面做什么事,杜金贵不再过问,只当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保佑,那个让他操碎心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我还正想问问平安,那个管月楼和卢巧儿放出来了吗?全城的老百姓都站在门口等着呢,可到现在只听到‘无罪释放’,人却迟迟没见着。”杜平复将红烧肉放在桌上,随手打掉了杜敏行肥嘟嘟的小爪子,眼神警告儿子:爷爷没动筷子,全家人都不能动! “说你笨还真是不开窍!”杜金贵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半精半瘦的红烧肉递给馋的直流口水的小孙子,眼睛一瞥,见小孙女直勾勾又可怜兮兮的瞧着自己,老人不偏袒,左拣拣右挑挑,找了块精肉放进敏秀的碗里。 嘴巴里却继续没好气的训斥儿子,“那管月楼一双腿已废,卢巧儿受了那种刑法也许这辈子再难有自己的孩子,如此二人堂而皇之的从县衙大门走出去,那还不激起民变!”见大儿子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老头得意的晃了晃光秃秃的脑门。 事情也正像杜金贵猜测的那样,早在宣判的前一刻,人已经被家属从大狱后阴暗的角门里接出去了,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觉。 39. 此时杜平安站在大狱后阴暗的角落里焦急的等待着,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从深巷的那头急冲冲走来两个人。 “东西带来了吗?”杜平安从阴暗中走出来,还是吓了两个人一大跳。管甄氏红肿着眼眶将手里的包裹交到杜平安手中,随后深深施礼,声音带着沙哑,“我带拙夫、宜云和公公多谢杜大哥的活命之恩!”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杜平安慌忙扶起九十度躬身的管甄氏,却不想女人不起,反而“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连续磕了三个响头,才道,“这一跪,是谢谢杜大哥给了我甄静思完整的人生……” “起来吧!管兄的伤势不轻,以后的日子恐怕需要你一个女流之辈全力承担了,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也不枉你叫我一声杜大哥。”杜平安扶起管甄氏,没有避讳什么狗屁的男女授受不亲,在这一刻,杜平安对自己说:你多了一个妹子! “谢谢大哥~~~”女人声音哽咽了,今晚她放纵自己的怯懦,在眼前这个她视为兄长的男人面前肆意的痛哭一次,随后擦干眼泪,她必须成为管家新一任话事人!没人比她更清楚管家的现状,空有一栋大宅,钱财早已散尽,再过几天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管月楼瘫痪在床,精神极度脆弱,嗷嗷待哺的婴孩已经很久没有充足的奶水,而公公更是咳疾复发。如此境遇下,昔日亲朋好友,却无一人登门拜访,世道炎凉,可窥一斑。 “知道大哥还有事,小妹就先行告辞了。”管甄氏仰起头笑得很坚强,在杜平安担忧的目光下转身走进黑暗之中。 “管家嫂子现在过的比阿福还不如,阿福只有姐姐,管家嫂子一大家子现在都只能靠她一个人了。今天我路过管家大院,远远的就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好像饿狠了。”卢福的一句话让杜平安心下酸涩不已:刚过月子的女人,一直忧心忡忡,没有好好静养哪来奶水哺育孩子,等今晚事情过了,得好好谢谢管家大嫂,杜平安紧了紧手里沉甸甸的包裹,如是想着。 “噗通!杜大哥!呜呜呜呜~~~”杜平安尚未从管甄氏带来的哀伤中回过神,愣小子卢福也“噗通”一声跪倒在自己脚下,哭得跟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你这又是做什么,大哥今天事情很多的!”杜平安头疼的厉害,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卢福拉拽起来,看着眼前半大不大的孩子,杜平安无奈的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卢福的眼泪,耐住性子问道,“你又怎么了?” “呜呜呜~~~,姐姐不要我了,姐姐去上山的庵堂出家了,呜呜呜——” 杜平安揉了揉卢福额头坚硬的发茬,语气温和道,“算了,别哭了,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到后巷我家去住吧。”杜平安话音刚落,卢福瞪着一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瞧着杜平安,一副傻掉的样子。 “怎么?!瞧不上啊!”杜平安脸色一板,吓得卢福慌忙摇头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只是我——,我很能吃的——”最后的话如蚊蚋般细不可闻,卢福涨红着脸,脑袋低到了胸口,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扑哧——”杜平安赶紧憋住,千万别刺痛了这小子的自尊心,努力板回一张严肃的脸孔,不喜道,“怎么!瞧不起大哥能养得活你!” “不!不是的!阿福有力气,可以继续给人搬搬抬抬——”卢福紧张的好似要哭出来似地,整张脸皱成一团麻花结。 “好啦!回去跟你姐姐道了别,好让她放心。回去吧~~~”杜平安温和的声音让卢福止住了悲伤,一步三回头,像个无限依恋温暖的孩童般依依不舍的走了。望着跌跌撞撞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杜平安抖了抖肩膀,振作精神,他暗暗告诉自己,他可以让自己关心,而又关心自己的人过得更好,这是他的责任! “怎么才来!”刚推门走进梁仵作的停尸房,便听到一声冰冷的质问。杜平安懦懦的没有说话,倒是梁仵作身后的厉云森歉意的朝杜平安颔首示意,那样子就像好好丈夫在替无理取闹的妻子赔礼道歉般隐忍,又多少有些甜蜜的痛苦。 “跟我来吧!”说完,梁仵作率先走出了停尸房,落在身后的杜平安眼神询问身旁的厉云森:这是要去哪里?厉云森憋了憋嘴,又无奈的摊了摊手,眼神回应:我也不知道。杜平安眼神暧昧:你不是他那个什么人吗?你怎会不知道!厉云森苦恼的耷拉下肩膀:他要理我才行啊~~~~ 杜平安一行穿过暨阳大狱后的一条罕人问津的小道,一路向北,整整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远的城郭都已经离的很远,才来到一处草木丛生的石岗上。早年由于开山采石,石岗一半绿荫葱葱,一半尖锐陡峭的石块裸露在外。 来到山脚下,梁仵作没有停歇直接往山上走去。杜平安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问了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乱葬岗!”梁仵作阴冷的一句话,让杜平安脚下一跛,差点摔了个狗啃屎。幸亏身旁的厉云森眼明手快,将他扶住,才避免了尴尬。 乱葬岗上的树木稀疏,脚下乱石嶙峋,相当难走。加之朗月当空,月华如水,半山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棺木分毫毕现。有的年久腐朽,灰白的尸骨从棺木中露出,或龇牙咧嘴,或张牙舞爪,更有暴露在空气中任凭虫鸟啃食,蛆虫产卵,血肉尚未尽腐的尸骸,人尚未靠近,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走在最前面的梁仵作浑身漆黑,时不时弯腰掀开棺材盖或破卷席瞧瞧,那从容冷漠的样子像是来自地狱的索命黑无常。哆哆嗦嗦落在后头的杜平安与厉云森二人头皮发麻,时不时回头朝后看,生怕身后有孤魂野鬼跟着。 “你踩着我的脚了!”杜平安苦哈哈的扭头对厉云森说道,望着黑暗中厉云森那双黑洞洞无辜的眼神,杜平安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一颗颗灰白的骷髅骨,于是一阵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恍若置身冰窖般阴冷异常。 感觉脚背上的压力顿减,却听到厉云森无辜的说道,“你掐疼我了~~~”,杜平安低头一瞧,果然自己一只手正紧紧掐住厉云森的胳膊,用力之大,连指甲都泛了白。杜平安不好意思的赶紧松手,故作镇定的赔笑道,“不好意思啊!天太黑了,瞧不清楚。” 前面梁仵作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撬棍,很不温柔的将一只新木装订的棺材板撬开,发出“吱呀吱呀”诡异的响声。随后“咚”的一声闷响后,棺材盖掀落在地,紧接着又是一声“嘎嘣”脆响,旁边一具灰白色的骷髅骨架被棺材盖砸成两半,顿时杜平安额头的冷汗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你来看看这具合不合适?”梁仵作用撬棍将新鲜尸身上的遮布拨掉,杜平安硬着头皮一点点的挪到跟前,一只眼闭,一只眼半睁,飞速的瞧了一眼。一口污浊之气差点从喉咙口喷出,杜平安无力道,“都老成这样了,还缺胳膊少腿的~~~” “你可真会挑!”梁仵作不满的冷哼,继续挥动手里的撬棍,在这死一般寂静的乱葬岗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声音。厉云森脸色苍白,满脑门的冷汗直冒,还时不时的十指并拢朝天喃喃自语,大概都是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太上老君在此,小鬼避让,天主保佑,圣母玛利亚慈悲”等等胡言乱语。 “你来看看这一具——”梁仵作拨开一张破凉席,突然脸色一怔,随后又恢复如初。杜平安挪到跟前飞速瞄了一眼,呃!没看清楚。再一次眯着眼睛看去,是个女人!不对!是两个女人!一上一下,如果不是一侧居然有两只纤细的手腕,还真难一下子发现这具女尸下居然还有一个! 心底暗暗默念了一声:抱歉,杜平安朝女人的脸望去,湿漉漉的头发凌乱的遮在脸上,然而从女人白皙颈部周围的紫色淤青和嘴角的血丝可以看出这个身材玲珑纤细的女子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随着梁仵作拨开上面的女人,下面女人胸前的那件鲜亮的红色肚兜刺疼了杜平安的眼睛,在心底“咯噔”沉了一下之后,杜平安慌忙朝女人的脸上瞧去:红肿,淤青,血丝,再难瞧见女人娇媚的容颜,那双充满风情魅惑的双眸已经失去了光泽,就这样空空洞洞的望向漆黑的苍穹,无声亦无息…… “艳红——”杜平安惊呆了!心底所有的恐惧在一刻消散无形,无边无际的怒火充斥着心头。将女人抱起,感觉到手臂上轻轻盈盈的冰冷僵硬,杜平安的心揪着像被刀子割一般的疼痛着,泪水也在一瞬间盈出了眼眶。 “砰!”一脚踹开梁仵作刚刚盖上的棺材板,将里面的死人拖出,小心翼翼的将女人放入馆内,仔仔细细梳理女人凌乱的头发,脱下自己的长袍,将女人满是伤痕衣不蔽体的娇躯盖上。随后用双手刨开坚硬的碎石,将棺木埋进乱石之下。 “安心的去吧,该还的总是要还的!”杜平安的声音颤抖着,可一旁的梁子玉,厉云森不认为那是因为害怕而颤抖。血肉模糊的双手捏得骨骼泛白,鲜红色的血滴答滴答掉在脚下凸起的石头上,飞快的渗透了进去…… “我们继续吧!”杜平安回过头望向梁子玉笑得很平静,然而梁子玉冰冷的面孔却变得更加的冷硬了。一旁的厉云森满脸的担心,几次张嘴想说什么,最后长长的一声叹息,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他吧!”杜平安揭开一破棉被,里面是一具年轻乞丐的尸体,身材颀长瘦弱,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纤细宛若女人的手掌。杜平安一经选定,麻利的将破棉被重新裹住尸体,扛上肩膀就往回走。 “他没事吧?”厉云森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梁仵作,满脸担忧的望着前面迈步如飞的杜平安,虽只有一面之缘,然而正如忠厚老实的卢福说描述的,厉云森大概了解此人的性格:善良却不妇人之仁,狠辣却不赶尽杀绝,势利却不奴颜婢膝,总之这是个性格相当矛盾的人。 “死不了!”梁仵作冷哼,不怎么想搭理一旁凑的很近的厉云森。 “不是说他受的伤,我是是说他这里!”厉云森指了指心口的地方,神情戚戚焉。 “死的一不是老娘,二不是媳妇,能有什么事!”梁仵作的话令紧巴巴凑到跟前的厉云森眼神陡然黯淡了下来,有些垂头丧气的落在了后头,失落的喃喃低语,“你的心真的已经冷了吗?” “在这个乱世求生存,他应该明白不进则退的道理!”也不知道梁仵作是不是对身后神情落寞的厉云森说的,总之,厉云森像打了鸡血吧瞬间浑身振奋,腆着脸又凑到了跟前,欣喜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不进则退?!子玉你在提示我吗?” “把你的嘴巴离我远点!”梁仵作嫌恶的快走几步将笑得一脸傻样的厉云森甩到了后面。 40. “当当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着火啦!着火啦——”这一晚暨阳衙门内一片混乱…… 第二天,左邻右舍的街坊兴致勃勃的跑到前街上瞧着衙门后巷浓烟滚滚,大都神情隐晦的相互咬着耳朵交谈,只是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多少透出点幸灾乐祸的心思。衙门大火过后,后巷老杜家就来了位远房表妹,传闻长得跟母夜叉似地羞于见人,一双大脚可谓是“人未见,先见脚”,失礼的很呐! “平安,你说这位姑娘是小妹的远房侄女?”杜金贵一脸狐疑的拽着急忙往外走的杜平安,说道,“不对啊~~~,小妹是泰山大人收养的孤女,何来什么远房侄女!平安!你老实交代,这姑娘是不是坑蒙拐骗——” “爹!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拐个女人回家——”却不想杜平安话音刚落,全家人都直勾勾盯着自己,好像在说:没本事,怎么把人家黄花大闺女拐到自个的房间去的!还是在晚上,偷偷摸摸! “反正这人不是我拐的,人家多可怜啊,无家可归,又没有亲人投靠,走投无路才来找我,那我能赶人家走吗?!能吗?!敏行你说,咱们能那么狠心吗?”杜平安悲天悯人的望向一旁惊异的瞪着圆眼睛,神情有些模糊的小敏行。 见买零食给自己吃的叔叔问自己,小孩子的直觉告诉他,说“能”,叔叔一定会不高兴,叔叔不高兴了,以后就没有好东西吃了,于是一刹间福灵心至,小敏行一个劲的猛摇头,连小小的身子也跟着晃动,奶声奶气的说道,“不能!不能——” “瞧瞧敏行,人家那么小,就那么有同情心,而你们呢?”杜平安略带悲哀的扫了眼在座的大人,随后颇有些悲怆的朝院门外走去。得到夸奖和鼓励的小敏行朝众人翻了个白眼,一副不愿与其为伍的样子,也扭动着暴露在空气中肥嘟嘟的小屁股进屋去了。 “是不是咱们多心了?”杜金贵有些内疚,不能因为儿子曾经不懂事,就把儿子想得那么邪恶。人谁无错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那个女人有一双大脚!”杜平复语气笃定,虽然只匆匆一瞥,没瞧清楚长得什么样子,但是那双大脚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杜平复知道自己的弟弟一直有个怪癖,不喜欢小脚女人,喜欢五大三粗的大脚婆! “哎,但愿是人家姑娘愿意的,大脚不大脚的咱还要求个啥~~~”杜金贵的潜台词是,就杜平安的条件,能娶个女人回家已是万幸。望着杜平安房门上那道银晃晃的铁链锁,杜金贵的心就猛的一抽一抽的疼。 “怪我这个做爹的没用,连给儿子张罗一房亲事的本事都没有~~~”杜金贵苦着脸,朝自己房间走去,老人家现在急需老伴的牌位,述说内心的愧疚与委屈。 “爹他没事吧?”孝顺的慧娘担心的望着公公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的朝内堂走去。 “没事,娘会开导爹的!”说完杜平复板了板身上笔挺的长袍,今天他要去前街上找那位房东谈谈,租下一间门脸,咱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实业家了。想到以后成为站店掌柜的,杜平复就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姑——娘,饭菜就放在这里,你记得趁热吃。”家里管事的男人都走了,慧娘小心翼翼的掀开半扇窗户,将饭菜放在窗台下的桌子上。另半扇窗户被杜平安用木条钉死了,站在屋外往里瞧,只看到偌大的一块窗帘布挡住了屋内一切布置,隐隐的慧娘看到床沿上坐着一个人,仅凭优美的侧影曲线,慧娘心里猜测应该是个美人儿, “姑娘——”慧娘一时心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缓了缓心神,慧娘柔声安抚道,“平安是个好人,也许你还不了解他。虽然他是在衙门当差,可他从来不干那些欺男霸女的事——”不干欺男霸女的事,那这个姑娘是怎么来的?! 慧娘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见屋内的侧影一动不动,慧娘心里不好受,只能怏怏的走了。盘算着晚上在平复枕头边上吹吹风,赶紧让平安把人家姑娘送回去,想要媳妇,那还不好办,嫂子现在就去找邻村的“快嘴”梅阿婆去! 大火烧掉了一间牢房,连屋顶都没剩下,奇就奇在冲天的火势没有波及左右的牢房,只是烧焦了一些腐烂的铺草。杜平安刚走进大狱,就听到李天霸的怒斥,“狗东西!谁让你喊这些个泥腿子来修补牢房,都给我滚出去!” “是!是!是!还不快滚!”脸上顶着五指印的丁奎呼喝着一帮穷苦泥瓦匠慌忙冲出大狱,刚好在门口撞见了杜平安,尴尬的捂着脸,表情讪讪。老鼠一般细小的眼中,阴冷与怨毒之色一闪而逝。 “你!还不给我过来!”李天霸颐指气使冲着杜平安吼道。 “何事让李大人如此生气?”杜平安忙不迭一溜烟的小跑步到李天霸跟前,脸上陪着笑,就差递烟划火柴了。 “平时没看出来,的确好手段!”李天霸笑得不阴不阳,杜平安一边陪着笑,一边谦虚的连连摇头,“哪里哪里~~~” “难怪人家说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李天霸一双阴鸷的目光上下扫了眼杜平安,横看竖看这小子都像个读书人,连溜须拍马做起来也比那丁奎顺眼多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好好提携提携这小子,嘴巴里却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你小子邪乎,连杀人放火都这么艺——术——”“艺术”二字是新鲜词,李天霸还是昨天从陈水恒姐夫那里学来的,想到昨晚上那具烧得骨肉模糊的尸骸,李天霸越发感觉杜平安是个人才! “好好干,老子看好你!”李天霸重重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而杜平安也适时的表现出投诚之意。如今这衙门之内已罕见阿泰隆的身影,杜平安不得不舍弃左右逢源的念头,稍稍倒向李天霸一方。 漏了顶的大牢和烧焦的尸骸一直等到江宁府的上差亲自现场勘查过后才组织人马连夜修缮,上差满意的走了,而乱葬岗上“多”了一具烧得焦黑焦黑的无名尸首。三日后,江宁府拨下纹银五百两用于修缮大牢,陈水恒知县千恩万谢,最后随重礼一份,算是提前祝贺乔麦仁大老爷的娘亲八十岁大寿。 从醉仙楼打包三样小菜,抱着一坛上好的花雕酒,杜平安兴冲冲的往家走。却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来人阴阳怪气道,“杜头现在日子过得挺滋润啊~~~,嘚嘚!瞧瞧有酒有肉,听说家里还来了位表妹——” 杜平安心下猛的一紧,面上却平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奎兄弟,这么晚找杜某所谓何事?” “杜头真是贵人多忘事——”丁奎缓缓走出黑暗,那张略微红肿的脸上,一双阴沉的老鼠眼里充斥着怨毒之色。杜平安眉头轻皱,直觉告诉他,丁奎此次是善者不来。要是他知道了什么——,杜平安的心猛的再次收紧:这个秘密永远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必将大祸临头…… “瞧我这脑子,上次多亏丁奎兄弟的帮忙。虽说现在人死了,可这情我杜某承了!”杜平安说得一脸的豪气,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丁奎那张阴沉的脸上,见丁奎依然一副阴沉沉的样子,杜平安心道:这次麻烦了。捧着酒坛子的右手暗蓄劲道,在片刻的犹豫之后,杜平安有了决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杜头何必装傻,管月楼的案子能在几天之内捅翻天,这其中难道没有你杜头的功劳?”丁奎阴笑着逼向杜平安,杜平安脸色一僵,却让对面的丁奎笃信杜平安在这件事情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却不想自己的小命刚刚从阎王殿上溜达了一圈回来。 “丁奎兄弟,饭可以随便吃,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杜平安板下脸来。 “不承认没关系,我这就去找李天霸,我想他一定非常想知道,前两次三司会审的前后经过为什么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申报之上。”丁奎说完扭头就往衙门的方向走去。杜平安知道丁奎一是想敲竹杠,二是想杀杀自己的威风,随着杜平安逐渐在李天霸跟前露脸,丁奎渐渐感觉到自己头把“狗奴才”的交椅受到了威胁,所以他必须找回场子。 “丁奎兄弟何必把事情做绝,告发到李大人那里,于你于我又有何好处?”杜平安语气平静,他吃准了丁奎此人贪恋无度,只要给点好处,必定会像水蛭见到鲜红般不肯撒手。果然,听了杜平安的话,丁奎满面笑容的回过身。 “这里是五十两银子,多了没有!”杜平安从怀中掏出钱袋抛出,丁奎一把抓住,乐呵呵道,“杜头果然是个妙人。”说完哼着小曲,朝灯红酒绿,莺莺燕燕的花红阁走去。 黑暗中,杜平安一双清冷的目光之中闪过寒芒。一次勒索成功,就意味着有第二次、第三次,杜平安不是不知道妥协会带给自己无数的麻烦,然而此时杜平安不想再有大的动作,他担心百密一疏。所以暂时只能忍,等待一个绝好的机会,一劳永逸! 此时更夫敲过三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家人早早睡下。杜平安蹑手蹑脚的将房门上的锁打开,走进卧室,便看到临窗的桌上摆放着一碗稀饭,一个馒头还有些许小菜。只有稀饭稍有动过的痕迹,这两天辛子昭的胃口奇差,东西只稍稍吃上一点,长此以往,杜平安担心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全是白搭。 一身女装的辛子昭清冷如菊,皮肤白皙如白荷初绽,一双清透黑亮的眼睛下琼鼻玉挺,薄唇水润如施淡粉,峨眉轻锁似藏着万千心思。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简素的玉簪挽起,活脱脱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儿。 “正好你还没睡,陪我喝杯酒吧!”杜平安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发出“扑扑”的水声。辛子昭接过杜平安手中的酒坛,拍开坛上封口,琼鼻凑到跟前闻了闻,道,“上好的花雕。” “知道你这人嘴贱,专吃好酒!”杜平安颇有些得意,“也只有我这样的才能从醉仙楼那个瘪独子手里讨到私藏。”杜平安挺了挺胸口斗大的白底黑字。 “前头带路!”辛子昭倒也爽快。杜平安走到院中,将毛竹制的长梯子搬来,一手提着打包的菜肴,一手扶着梯子爬上杂物间上的屋顶。站在屋顶上望天空,黑色的天幕上月沉似盘,星稀落落,顿觉胸中的污浊之气一扫,隐隐疼痛的脑袋立时清爽了不少。 41. 从辛子昭手里接过酒坛,杜平安一屁股坐了下来,遥望远处,眼前豁然,似乎能瞧见天与地的尽头。感觉到辛子昭紧挨着自己坐下,杜平安感慨道,“我小的时候生活的那个地方,你永远别想看到天与地接壤的奇景,也看不到如此清透的夜空。” “那能看到什么?”辛子昭抱起酒坛抿了一口酒,头就着喝酒扬起的高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夜空中的一弯圆月。神情有些呆滞,似乎陷入了某个悠长而深远的回忆之中。 “高楼!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高楼,你想象不到生活在那里的人有多憋闷,所以没事人们总想着往上爬。”杜平安将打包的菜肴打开,随手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巴里,“嘎嘣嘎嘣”吃的香脆。 “噢?~~~”辛子昭举起酒坛又喝,却被一旁杜平安夺过,“你留点给我,是我心情不好,要找人聊天,你能不能不那么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杜平安很无力的望着眼前出落得跟个月亮女神下凡般美妙的辛子昭。 “你说高楼?”辛子昭倾着脑袋想象了一下,随后摇头,如实道,“我见过最高的高楼是沪上钟塔,钟塔之下,再难有其项背的。” 望着辛子昭一脸认真的样子,杜平安眨巴着嘴巴,仰天翻了白眼,有的时候人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总想说出来。仰起头猛灌酒,惹得一旁的辛子昭蹙起了好看的眉峰,杜平安苦笑道,“我今天被人敲竹杠了。”心情郁郁,却不想这话说出口怎么像是小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找大人哭诉。 “这世界上还有人坑得了你!”辛子昭诧异,一双清亮的目光之中闪过淡淡的戏谑。 “夸我呐,还是损我呐。授人以柄,自然就受制于人了。”杜平安憋了憋嘴,躺倒在松软的茅草上,四肢舒展,一只油腻腻的爪子还不时从旁边拿起一块鸡腿鸭脖子啃啃,好不惬意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是被人勒索,心情郁卒的样子。 “不救我自然不会授人以柄了,你这叫自作自受。”辛子昭俨然当那个被救之人不是他自己般漠不关心,这让杜平安瞬间垮下脸来,半直起身子,眼睛坚毅的盯着辛子昭,认认真真的说道,“我从不后悔救了你!” “为什么?!因为这张脸!”辛子昭捏住自己的下巴,好似被人强迫着面对杜平安,用力之大,尖锐的指甲几乎嵌进白皙的皮肤里。 “因为我不想再违背自己的意愿!”杜平安压低嗓门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番话,随后杜平安提起酒坛,仰头灌酒,酒水辛辣,从喉咙一路奔腾,燃烧进心里。 “艳红死了~~~”杜平安颓然的跌坐了下来,目光朦胧的望向深沉的夜空,幽幽道,“我和她只有三面之缘,第一次她救我一命,第二次,她疯了,第三次她死了。死在乱葬岗上,衣不蔽体,浑身伤痕累累。本来我可以救她,只要我愿意——”杜平安别过头去,装作俯身去拿下酒菜,将到了眼底的泪水憋了回去,这是一个不相信泪水的年代。 “还有施培君那个伪君子——”杜平安苦涩的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想到施培君总想摆出神算子的嘴脸跟自己拌嘴的样子,杜平安不禁打心里怀念那个博学广识似海、气质儒雅如玉的男人。 “你——不后悔就好!”辛子昭第一次词穷了,也许是不想让眼前男子内疚。两个人默默坐着望天,相对无言,只有手里的美酒在二人手中传递着,你一口我一口的灌着。渐渐的辛子昭脸颊绯红,身躯有些摇晃,天幕之上的九玄圆月变成了两个。 “你小子胆子挺肥的,沪上黑白两道的大哥大黄何生的独女你也敢沾手。”杜平安的酒量很好,此时不下二两白酒灌下,也只是脸颊稍稍有些发烫,脑袋一阵一阵的发着昏,天上的月亮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只。 “是她自己贴上来的,我能怎么办?”辛子昭的无奈换来杜平安的刀眼无数,嘴巴里不无羡慕的低咒一声,“得瑟!” “本来打算将就着混个好出身,没曾想那丫头脑子有毛病!”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女人整天把自己搞得跟个悲情女主角似地唱做念打,听她说话,辛子昭每一根汗毛都在发颤。 “挺个性的女人,不是吗?”杜平安似笑非笑的盯着辛子昭,他可以肯定,那个女人神神癫癫的一大部分原因极有可能就出在他辛子昭身上。 “你喜欢让给你得了!”辛子昭瞪了眼杜平安,宜嗔亦喜,风情万种,瞬间迷得杜平安整个人如坠七彩云端,飘飘荡荡的那叫一个美。 “免了!那尊大佛我这小庙是供不下的。”杜平安对身份显赫的女人敬谢不敏,“而且我很挑食!”杜平安邪肆的瞟向身旁同样仰躺望天的辛子昭。杜平安从未从这个角度瞧身旁的这个男人,五官精致犹如鬼斧神工,皮肤莹莹透着珍珠似地华彩,那双眼睛漆黑比这天幕更深沉,其中点点碎银比星辰更加耀眼。 “如果可以,我不求出身,不求容颜,不求性格志趣,只求能与我同风雨、共患难,心意相通足矣~~~”杜平安瞧着瞧着突然人就傻掉了,嘴巴里说出什么话也没在意。见辛子昭转过头,杜平安心一慌,像做贼般慌忙别开头去,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热,额头上甚至有微汗渗出,心跳不已的杜平安暗暗道:难道是我酒水喝多了?还是月亮惹的祸?! 想着自己的古怪心思,杜平安模模糊糊就这样睡了过去。夜寒露重,杜平安慢慢蜷缩起身体,循着身旁的温暖本能的靠近。闻着鼻端沁人心脾的清香,杜平安渐渐陷入深沉的睡眠。睡梦中曾经破败的孤儿院围墙内那颗枯萎了百年的老树终于发出了新芽,结出一颗颗红色的相思豆…… 一米金色的阳光刺破苍穹,驱散黎明前的黑暗。杜平安迷迷糊糊中醒了,贪婪的嗅着鼻端如菊似梅的冷香,顿感宿酒的脑袋一片清凉,冰凉的脸颊不经意的触碰到一丝滑腻如丝绸般的温暖,意识模糊中的杜平安便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就在杜平安用脸颊轻轻摩挲着滑腻温暖的“丝绸”时,仿佛是一只餍足的猫儿在温暖的被窝里撒着娇,突然一股冰冷的“杀机”像一把利刃分割着杜平安的脖子。 霍然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一片白皙凝脂般的皮肤下暗暗涌动着男性阳刚的气息,一颗粉嫩透亮的水晶葡萄却比女人更娇艳,上面闪着晶亮晶亮的水渍,诱人去允吸,杜平安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唾沫,却发现自己嘴巴周围全是湿哒哒的口水。心头一惊,难道是我—— 杜平安猛的抬起头正好撞进辛子昭漆黑结着冰霜的眼睛里,然后杜平安很没胆子的叫了,“啊——”声音凄厉仿佛少女一夜被凌—辱,抬起双手一把将坐着的辛子昭推开,自己开始胡乱的整理着衣物,还不忘把嘴角的罪证销毁。 辛子昭上前一把捂住杜平安那张不断发出令人恐慌尖叫的大嘴巴,凑到双眼圆睁的杜平安耳朵边上,恨恨道,“该叫的那个人是我吧!”杜平安的脑袋被辛子昭按在胸前,脸颊刚好贴在如丝绸般滑腻的皮肤上,想到梦中的摩挲,杜平安乖乖点了点头,嘴巴被辛子昭大力捂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呜”声。 “把你脑子里不该有的想法挖掉,要不然——”辛子昭丢开杜平安的脑袋,胡乱将掌心的口水抹到衣襟上,然后开始慢条斯理的整理衣服。女性立领微微敞开,里面洁白的皮肤透着情欲的绯红,若隐若现。 “知——道,明白!”杜平安不敢再看,佝偻着身体也不敢站直,谁叫自家小弟跟自己一样的没出息呢。杜平安喘着粗气,涨红着脸,慌慌张张的梳理头发,整理衣角的褶皱。却是越忙越乱,辫子散了,长袍的盘扣系差了,总之杜平安的一番毛手毛脚,让辛子昭本就淡漠的面孔冰冷到了极点。 “怎么搞的像我那什么你了?!”辛子昭铁青着脸,好看的眉毛打成了结。 “没有!不是你那什么我,是我那什么你!,呃!好像也不是——”杜平安额头又冒汗了,望着眼前谪仙有渐变恶魔的趋势,杜平安急得直抓脑门。却在这个时候,听到正屋内传来开门的响动。 “完了,完了!家里是不能呆了,跟我来!”也不管脚下吃剩的酒菜跟酒坛,杜平安拉着辛子昭慌慌张张爬下竹梯,一溜烟的跑上了前街。前街上人烟稀少,零星的几个卖菜大叔大妈坐在矮脚凳上打着盹。 “老板,给我剁上两斤五花肉!”杜平安将铜板放在案砧上,用手指拨开肉理,用心的挑挑拣拣起来。肉理鲜艳渗出油脂,用手一沾,能带出些许脂肪的肉便是今天早上新杀的,肉质鲜嫩。 “老板,就这一块吧!”杜平安选定了一块紧挨着猪胸骨旁的部分,这部分肉薄,皮、肥、精三层条理分明,拿这段肉烹饪红烧肉是最好不过的。可杜平安喊了半晌,却不见老板动作,而跟在杜平安身后的辛子昭正肆无忌惮的放着冷气。 感觉周身气氛的诡异,一抬头却见年过四旬的猪肉摊主,跟满面冰霜的辛子昭像两只斗鸡一样互相瞪着,只不过一个是涨红着脸瞧傻了,一个是铁青着脸发着怒气。 谁也不搭理他,于是杜平安自己拿起砧板上的刀具割了足足有三斤的五花肉,临走还不忘将案砧上的铜板抽掉了几枚。等杜平安与辛子昭走出去老远,卖肉摊主还傻傻站在原地,一副神游琼瑶仙境的呆样。 “便宜他了!年纪一大把还学人家色心不死!”杜平安愤愤不平道,却惹来身旁辛子昭锋利的刀眼无数。杜平安赶忙疾走几步,去旁边的小摊头上买了一顶宽边沿帽。 “戴上吧!边沿压低一点,等到了家让我大嫂在这上面缝上一圈纱巾。”杜平安将边沿帽戴在辛子昭的头上,配上这张冷若冰霜的脸,杜平安连连大点其头,不无得意道,“简直活脱脱武侠世界走出来的女大虾,还是劫富济贫的那种!” “注意你的用词!”辛子昭秀眉倒立,不怒而威,瞬间就让杜平安看到剑光潋滟,好一番杀意凛冽。 “男人要是打扮成这样,不是岳不群就是东方不败,有什么好~~~”畏惧于辛子昭的刀眼,杜平安敢怒不敢言的喃喃低语。 “岳不群?!东方不败?!”没成想,辛子昭的耳朵属猫耳朵,灵光的很,于是颇有些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道,“他们是谁?” 42. 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走出暨阳县城,一路西去。见日头尚早,杜平安便打开话匣子,开始卖弄脑子里的故事会,全然忘记了被亵渎的四大名着“西游记”。 “岳不群为人奸诈虚伪,为了练就绝世神功称霸武林不惜自宫以全其野心!”这边杜平安夸夸其谈,却不成看到辛子昭清透的目光变得浑浊、深沉,只在瞬间,像一团黑色的漩涡般深不见底,连灵魂也绞了进去,碾压的粉碎! “抛弃妻女,坑害徒弟,却处处以君子剑传人自诩,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杜平安对于岳不群的为人嗤之以鼻。 “这样的人的确不该有好的下场!”辛子昭淡漠的说道,心冷得就像这初冬的霜。 “而东方不败却不一样!这人一开始野心勃勃,称霸武林手段狠辣,杀人无数,是位人人谈之色变的大魔头。自宫炼成神功后,他什么都有了,却反而相信爱情~~~”杜平安摇了摇头叹息道,他想到冯敬尧的一句话:知足常乐,有了才知足不足,从来没有过,如何常乐。东方不败之所以成为金庸笔下最有争议的人物,恐怕就是最后一刻他愿意放弃所有,拥抱爱情的缘故吧。 “你在怜悯还是惋惜?!”辛子昭突然问道,在杜平安看不到的身后,辛子昭那双沉入黑暗漩涡最底部的眼睛之中,闪过荧荧将灭的曙光。 杜平安想了一会儿,认真道,“应该两者皆有,怜悯的是他所托非人,下场令人唏嘘;惋惜的是他要是碰对人,凭着东方不败天下无敌的功夫,一定能笑傲江湖,成为一段武林佳话!”杜平安说到激动时,手当剑来比划着。 “碰对人谈何容易,慢说那东方不败虽身残而志坚,他能容许自己屈居一男人之下!再则,天下男人谁愿意与这样残缺不全的人共处一生?!”辛子昭垂下头去,微风轻拂漆黑的长发,一时间他整个人像是羽化登仙般虚晃飘渺。身体的改变导致一个男人性向的转变,这对于有着独立人格的人而言是如此的痛苦与矛盾,非处其间的人怎么可能了解! 辛子昭的话的确令杜平安有刹那的语塞,想到自己的前半生,什么都有了,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是杨莲亭,杜平安突然如此问自己,问题一经在杜平安的脑海中产生,杜平安便已有了答案,“我愿意做东方不败身旁的那个男人!真的喜欢就不在乎谁屈居谁之下。”杜平安的话斩钉截铁,让跟在他身后的辛子昭突然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辛子昭怔怔站在乡野的田埂上,望向眼前跳跃的清瘦背影,一朵微弱的火苗从辛子昭冰封的心底深处开始燃烧。他独自在这黑与白的阴暗面走的太久,久的让他忘记了他原来还有爱的权利。风拂过,带着田野的芬芳,催动男人漆黑的长发,遗世独立,是那样的唯美与孤独。 “理由只有一个,他愿意为喜欢的人放弃权利,从此洗手调羹,素颜挽发,回归田野。这样的情感,任何人放弃他都是白痴!”杜平安提得手有些酸麻,一扭头却看到辛子昭呆呆傻傻的站在田埂上。 “你怎么了?不要告诉我你走累了。”杜平安将手里零零碎碎的东西放到地上,抬头遥望,疯伯孤零零坐落在荒野的茅草屋若隐若现,甩了甩酸麻的胳膊,一鼓作气又拎了起来。 “我来吧!”辛子昭走上前,不由分说从杜平安手里夺过食材,在杜平安目瞪口呆中,神清气爽的朝前走去。 “你——没事吧~~~”杜平安不放心,急忙跑到辛子昭跟前,狐疑的探出脑袋上下一番打量:皮肤白皙,琼鼻隽秀,气质冷凝,还是那个美得惨绝人寰的辛子昭。只是捋直嘴角那淡淡的嘲讽,整个人的精神头就不一样了。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杜平安说不上来,总之,紧盯着瞧,杜平安会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病症出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辛子昭对于杜平安傻乎乎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略带欣赏的望着周围晨雾氤氲,远山深谷,良田阡陌,男耕女织,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杜平安故作讶然道,“去找一位疯疯癫癫的老头,那老头脾气倔,酒品差,说话冲——”杜平安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阴测测的冷哼声,“你老子没教你,背后议论人是非,当心烂舌头!” “疯伯——”杜平安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如遇见亲爹般欣喜若狂,如此表现令辛子昭当场石化。只见杜平安张开双臂,朝着怒目圆睁的疯伯飞奔了过去。乐呵呵的从疯伯的肩膀上接过绳索,使出浑身力气推得独轮车“嘎吱嘎吱”直叫唤。 “你小子还来找我这个脾气倔,酒品差,说话冲的疯老头干什么?!”疯伯不买账,依然板着脸。对于身旁谪仙下凡的辛子昭也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便开始摆弄手里的旱烟。 “那还不是因为疯伯您老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杜平安献媚的拍着马屁,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杜平安的溜须拍马算是拍着地方了,疯伯受用的眯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旱烟,大烟锅内的烟丝迅速红了起来,周围弥漫开一丝淡淡的烟草的香味。 “疯伯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可是有一样!只要经过我疯伯的这双手,烂菜叶子也能变佳肴,想当年京城的洋人馆子都请我去当掌勺大厨,手底下管七八号人。可是我疯伯能去那种地方伺候洋人?!能干那种卖国求荣的事情吗?!”疯伯说得铿锵有力。一旁的杜平安与有荣焉的连连附和,“哪能!哪能!” 辛子昭感觉第一次嘴角的弧度不受自己控制,拼命的往旁边咧。杜平安一个掣肘拱了拱身旁的辛子昭,眼神示意:再急也得憋着!恰巧疯伯的眼神瞧过来,杜平安立马一本正经,艳羡的说道,“疯伯种的萝卜个顶个长得跟长白山老山参似地营养多汁,香脆可口,是孕妇产后的必补佳果!” 这通马屁拍得疯伯通体康泰,好似三伏天里喝了冰水般舒心熨帖,辛子昭急忙别过头去望天,朝霞像一滴滴入清水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来,势不可挡的驱散一切阴霾。 吐了口浓烟,呛得杜平安直哼哼,疯伯凑到杜平安跟前表情暧昧的说道,“小子,你艳福不浅哦~~~”杜平安顺着疯伯的目光刚好瞧见辛子昭卓然而立,微微仰天望天,侧影曲线优美,连他身后霞光万丈也只能沦为他的背景。 “小子,别以为娶过门,这人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了,我瞧你这媳妇心性不是一般的高!”疯伯说完,眼神略带同情的盯着杜平安,好似他脑门上迟早得冠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杜平安心惊肉跳的问道,“疯伯,那我该怎么办呢?”杜平安话音刚落,疯伯怒其不争的拿着大烟锅敲了杜平安一记脑门,吼道,“难道还要我这年纪一大把的疯老头教你怎么哄娘子——?!” “哄娘子——”在这空旷的原野穿的很远,辛子昭的目光像凌迟的刀片,一片片刮着杜平安的肉。杜平安有些畏缩的吞了口唾液,迈开脚步如飞,朝疯伯的茅草屋跑去。 坐在独轮车上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的疯伯瞧着杜平安如此夫纲不振,恨铁不成钢的凑到跟前说道,“对付这样的婆娘,疯伯教你一招!”杜平安急忙将脑袋凑上去,嘴巴里连连感激道,“多谢疯伯提点!” “任她强来,凭她横。吾自清风拂山岗。”疯伯说的是抑扬顿挫,凭他一身的破布烂装相,加之一脸高人特有的神秘兮兮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杜平安还以为眼前疯疯癫癫的老头要传授他“九阳真经”。 老远就看到疯伯家的院墙上放着一个个圆形的扁蒲,扁蒲里晒满了红色的枣儿,人尚未靠近,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枣儿的香甜。疯伯将一个个菜筐放到院子里,也不招呼杜平安一行,只是自顾自的端来矮脚凳,开始认认真真剥起青豆来。 杜平安从扁蒲里抓起一大把红枣,又进屋倒了一杯水放在院子里的竹桌上,然而招呼辛子昭坐下来休憩。自己则找了块麻布口袋胡乱的铺在地上,席地而坐,帮着疯伯剥青豆。 看着杜平安快速而熟练的剥着豆角,连表面一层白色的薄膜也没有破坏,疯伯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可惜啊,你这双手不是用来干农活的。” “疯伯小瞧了农民,再过一百年,那些住在奢华大院里的贵人们都得往这农家小院跑!不仅帮着干农活,还付您钱,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杜平安剥着手里的豆角,语气颇有些自豪道。 “哈哈哈哈~~~,你小子脑袋里有十八道弯弯绕绕,说话就是中听。”疯伯咧着缺了臼齿的大嘴巴豪爽的哈哈大笑起来。剥青豆是个清苦的活儿,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直剥得太阳从头顶上走出了一个抛物线的痕迹。 辛子昭依靠在竹藤椅上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沐浴,可累的杜平安腰酸腿麻,手指甲乌青了一大片。疯伯从屋里拿出一瓶药油递进杜平安手里,颇有些鄙夷道,“抹抹吧,小心指甲脱落。”说完钻进厨房开始忙活了起来。 厨房间是疯伯的圣地,一般人根本不让进。所以杜平安只能坐在院子里一边抹着药油,一边和辛子昭闲话家常,大部分时候都是杜平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辛子昭站起身松散了一下筋骨,西边已是暮色沉沉。夕阳的余晖照射进树丛深处,一块块石碑引起了辛子昭的注意。 “知道疯伯为什么叫疯伯吗?”杜平安神秘兮兮的压低嗓门低声询问身旁的辛子昭,辛子昭目光依然落在丛林深处,眉峰紧锁。听到杜平安的故意询问,也不回头,淡淡的说道,“不是因为那老头疯了吗?” “嘘——,你轻点,疯伯的耳朵属夜行性动物,灵光的很。”比你稍微差点,后半句杜平安不敢说。见疯伯在厨房间忙得热火朝天,时不时还吼两嗓子“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杜平安继续神秘兮兮的说道,“那是因为疯伯有位鬼邻居!”满以为辛子昭会好奇的追问,没成想他只是淡淡的“噢”了一声,就再也不吱声,只是锁着眉峰望向丛林里破碎的瓦砾和腐烂的屋脊结构,心头那一丝丝熟悉感愈盛! “那位鬼邻居时常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打着灯笼出来找儿子,一来二去,这里便再没人敢来了,所以十八年下来,造成了如今的荒凉。”杜平安叹息,眼角的余光看到辛子昭紧锁的眉峰愈发的深沉,脚下一阵迟疑的晃了晃。 “桌上收拾一下,准备开饭!”疯伯端着一碗哧溜冒油的红烧肉走出厨房间。 43. “来咯!”杜平安赶忙起身去接。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这在当下非年非节的日子里已属相当奢侈了。劳作一天的杜平安只觉得肚子一阵咕噜噜叫唤,嘴巴里的口水开始泛滥起来。不待疯伯招呼便夹起一块流油的红烧肉塞进嘴巴里,“呜呜呜,好吃!”肥而不腻,带着甜甜的肉香味。 疯伯不以为忤,反而颇有些得意的自斟自饮起来。酒还是麻辣中带着酸涩的劣酒,辛子昭嘴巴刁,只浅尝了一口便不喝了,杜平安畅快的和疯伯比拼着老酒。毕竟年纪大了,几杯下肚疯伯就跌到了桌子底下。 杜平安摇摇晃晃抬着疯伯走进了杂物间,将干燥的稻草铺铺,和衣躺了上去。幸亏是冬天,这要是夏天,一个晚上得让蚊子吸成了干尸!杜平安惊悚的想着,其实以杜平安的酒量,此时也只到六成,脑袋虽有些眩晕,可绝对不影响思考。 月华如水,从窗外倾泻而进,给周围蒙上了一层银白色的沙曼。杜平安仰躺着,却竖起耳朵倾听屋内的动静。他听到了悉悉索索躺下的声音,再之后,除了身旁疯伯的鼾声,就只剩下周围低沉的虫鸣声。 杜平安瞪大眼睛瞧着窗棂上刚刚抽芽的小嫩草,渐渐的,眼睛涩了,眼皮犹如千斤重,意识一点点剥离身体,再之后,杜平安陷入深深的梦魇之中:一个枯瘦的人影挑着幽蓝色的灯笼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走啊走,一回头,一双黑黝黝窜出幽蓝色火苗的骷髅眼正冷冷的盯着自己,杜平安吓得浑身一哆嗦,猛的睁开眼睛。 窗外月华如水,一派寂静,然而侧耳倾听,从远处约莫传来轻柔的低吟声,“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声音轻柔犹如飞絮花瓣飘落于水面,不带起一丝的波纹,又仿佛慈祥的母亲正在哄着哭闹的孩子,那般温柔如,那般细心。 杜平安坐起身,透过窗棂往外瞧,屋后丛林深处,泛着幽白色的石碑前仿佛跪坐着一个消瘦的身影,低吟的曲调由轻盈变得如泣如怨,悲伤时低沉的痛,痛入心扉,怨恨时高亢的恨,仿佛燃烧了一切,然而悲伤怨恨过后,依然是那如小桥流水般涓涓潺潺的依恋…… “睡吧~~~”身后传来疯伯低沉的嗓音,也许是故意的压低,杜平安能感觉得出其中哽咽的艰涩。 “嗯。”杜平安点了点头,重新躺下,侧着身体,背对着疯伯,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这一晚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安静,第二天清晨,疯伯起的比往常更早,挑起满满一竹筐的豆角,蹑手蹑脚的出门了。待疯伯消失在院子里,杜平安坐起身,苦笑着揉了揉略微有些红肿的眼睛,想到疯伯那双爬满血丝的老花眼,杜平安不无恶意的笑了。 “起啦!快过来,尝尝我杜氏的红枣甜粥,保证让你一吃忘不了!”杜平安端着两碗小米粥放到院子里的竹桌上,正好看到辛子昭从房门内走出来。见辛子昭那双清亮的目光瞧着自己,杜平安没来由的心虚,赶忙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道,“好久不下厨了,都忘记怎么生火了,咳咳咳咳~~~,挺呛的。”然后“呵呵”傻笑起来。 辛子昭坐了下来,挽起调羹喝了一口,米粥粘稠清新,带着红枣的微甜,让口中有些干涩的辛子昭顿时有了食欲。低着头,优雅的将一碗米粥喝光,还毫不客气的将杜平安那碗也消灭干净。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杜平安假装着收拾桌上的碗筷,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偷眼瞟一下,见辛子昭慢条斯理的抹着嘴巴,杜平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单身弱女子独自谋生,想必除了花红阁那样的地方,还能去哪里?”辛子昭单眉微挑,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浓浓的苦涩,真正是我见尤怜。杜平安不心疼,反而喜不自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喜从何来。 “那还是先去我家吧,那样的地方人多嘴杂的,不安全。”杜平安将手里收拾一半的碗筷一抛,拉着辛子昭就往外冲,所幸杜平安没忘记将疯伯家的院门锁上。 从霸林岗到暨阳县城前前后后就一个时辰的路程,两个人愣是晃晃悠悠走了四个多时辰,这期间还在乡野之地喝了杯凉茶,小憩了片刻,回到家已是日暮西山。刚跨进院门就见自家的草堂里蜡油灯光跳跃,杜平安纳罕:平常就是阴雨天,半夜起来撒尿都不让点灯,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杜平安对着辛子昭努了努嘴,示意他先到自己屋里躲一躲,见辛子昭走进房间,杜平安才蹑手蹑脚的靠近草堂。刚凑近偷听,一声尖锐粘腻的女音刺得杜平安耳膜生疼,“老杜您瞧瞧这女娃子长得,嘚嘚嘚嘚~~~,一看就是个性情温婉,身体壮实,能生养的良家好女子!” “这模样长得倒也差强人意,只是她这姿势怎么就那么别扭呢?”杜金贵摆弄着手里的绢画,左瞧瞧小模样还不错,可右瞧瞧就感觉哪里不对,至于哪里不对,杜金贵一时间说不上来。一旁的慧娘瞪大眼睛帮着参详,杜平复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时不时扳手算一下,嘴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啊哟!您老这岁数自然不知道人家女儿家的心思,堂而皇之的往那一站,让个画师紧盯着瞅,哪一个不害羞呢!”嘴角长着偌大一颗黑痣的梅阿婆娇嗔的瞪了眼杜金贵,吓得金贵老爹手一哆嗦,差点晚节不保。 “梅阿婆说的在理,只是我家小叔人长得清秀高挑,这女娃子似乎矮了点~~~”慧娘有些为难,偷偷瞪了眼杜平复,受不了媳妇的指责,杜平复暂时放弃了扳手指头数数,凑到金贵老爹跟前仔细瞧,“这娘子眼熟的紧——” “啊哟!哪有大叔子凑这么近瞧弟媳妇的,也不怕自家媳妇吃醋!”梅阿婆一把夺过金贵老爹手中的绢画,笑意盈盈的对慧娘说道,“这人长得娇小那才叫楚楚可人,要是个女的都长得膀大腰圆的那你家平安吃得消吗~~~”梅阿婆若有所指的一番调弄,逗得慧娘当场红了脸颊,嘴巴里却是轻轻碎了一口,“老不正经。” “老杜啊,人也瞧了,赶紧选个日子纳采,这老葛家的女儿有好几户人家都盯着呢,也就是我梅阿婆惦记着您老杜头。”梅阿婆摇着香气扑鼻的红色绢帕催促道,金贵老爹没了主意,迟疑着望向一旁的杜平复。 “老葛家?!”杜平复突然跳了起来,大叫道,“我知道她是谁了!好你个梅阿婆,欺我老杜家没人了,他葛家小女儿根本就是个斜眼!我就奇了怪了,好端端的不拿正眼瞧人,瞪着旁边瞧个什么劲,原来是为了遮羞!”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斜眼怎么啦,斜眼就不是女人了!斜眼的女人照样生孩子!”梅阿婆是个泼辣货,此时被人抢白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于是叉着水桶般的粗腰,鲜红色的指甲指着杜平复的脑门,尖锐的叫嚷开来,“是你家小嫂子要求的,寻个能生养的良家女子!怎么?现在人找来了,想抵赖!那我明天就告诉老葛家,就说人家老杜家嫌弃你家女儿是个斜眼的残废!” “梅阿婆息怒!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跟他计较~~~”金贵老爹连忙上前安抚撒着泼的梅阿婆,这暨阳县城谁不知道那老葛家是杀猪的,为人最是蛮横不讲理,这要是被梅阿婆添油加醋的一番嚼舌根,这往后的平静日子恐怕再也没有了。 “这还像句人话!”梅阿婆就着梯子下坡,还不忘狠狠挖了眼垂头丧气的杜平复,颐指气使道,“也不瞧瞧自家这成色,一个衙犬杂役在这相邻里头谁家姑娘愿意下嫁!”梅阿婆说到了金贵老爹的痛处,二十三四岁的大小伙子在平常人家儿子都会打酱油赊账了,可平安却——,哎!杜金贵心头长叹。 “我家小叔人品清贵,虽身在衙门当差,但是从不做那些缺德事!”见这泼辣货欺到自家相公头上,女人护短的天性就暴露了出来。 “嘚嘚嘚嘚~~~,清贵?!清贵能至今还打着光棍?!”梅阿婆对于慧娘的反驳嗤之以鼻。红艳艳的香肠嘴唇挖苦似地憋着,嘴角豆大的黑痣油得发亮。 “我家小叔不是没人欣赏!前些天江宁府的表妹就远巴巴的赶过来,非我家小叔不嫁!”慧娘这是急狠了,想到沙曼后那一抹清丽脱俗的背影曲线,于是慧娘脱口而出的话将金贵老爹和杜平复同时将在当场。 “呵呵呵~~~,是吗?那让她出来瞧瞧,我倒要看看是琼瑶仙池里的仙女儿下凡,还是地狱里头的母夜叉转世!”见到金贵老爹脸上的不自然,梅阿婆便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让她出来见见光!怎么,怕见光死吗!哈哈哈~~~”梅阿婆笑弯了腰,还肆无忌惮的挥着手里红色的绢帕拍着大腿。 那样子嚣张的让站在门外的杜平安想抽她两耳朵瓜子。奈何有的事情,被是非的当事人不好解释。就像有人骂你不行,时间短,你能找个人当场演示给他看自己强有力的实力吗?!不能!所以杜平安那个百爪挠心的怒啊! 就在这个时候,杜平安的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荷袖翩翩,衣带当风,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当他跨进草堂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在他的脚下停住,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的张大嘴巴,睁大双眼瞧着。那是怎样的一番美景:手如柔荑,颜如舜华,肤若凝脂,气若幽兰。款款而来,仿佛带着漫天花瓣的斑斓,踏破虚空,降临人间。 “伯父,您好!”声音清亮,如山涧泉水霫霫;微微螓首,气质雍容;顾盼之间令人目眩神迷。 辛子昭行完礼,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场的四人才喘上气来,金贵老爹毕竟当过一段时间的刑名人,心理素质较在场三人好了许多,金贵老爹笑得嘴巴都有些发颤,讷讷道,“乖——,快坐,快坐!”见大儿子还傻乎乎的猛瞪着人家瞧,金贵老爹板着脸,拉长声音,“平复——”声音之大,震得在场所有人,如梦方醒! “弟妹——,表妹,您坐!”杜平复赶忙起身让座,又见凳子上乌漆抹黑的,杜平复脸色通红,用自己的袖口擦了一遍又一遍才紧张的站到了一旁。辛子昭微笑着颔首,一声“谢谢”让杜平复仿佛看到春天的到来,顿时整个人就傻掉了。 44. “眼下年景不好,加之亲人早逝,我只能暂时讨饶伯父了。”辛子昭缓缓说道,他的声线极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让在场的慧娘红了眼眶。娇滴滴的一小女子,生逢乱世,又举目无亲,何况还长着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可想而知,前途堪忧啊! “说的哪里话!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这是你大嫂慧娘,心思细腻人又实诚,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她。”金贵老爹热情的介绍慧娘大嫂,而慧娘有些拘谨的朝辛子昭福了福,道,“都是自家人,不需要客套,有什么想吃的,喜欢吃的,尽管跟大嫂说,大嫂烧给你吃。” “这个是你平复大哥,老实人,心好!”金贵老爹一回头就见大儿子目光呆滞,笑得一脸的白痴样,金贵老爹脸一热,“咳哼!”一声掀翻屋顶的冷哼声吓得杜平复浑身一震,回过神来,见慧娘与老爹都瞪着自己,老脸有些挂不住,于是豪气干云道,“表妹,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你尽管来找我!” “这个用不着你!”金贵老爹眼睛一翻,彻底不搭理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了。此时见杜平安鬼头鬼脑的从屋外探出身子,金贵老爹威严道,“以后要是让我发现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打断你两条腿!”听到金贵老爹的警告,杜平安已经跨进家门的一条腿又缩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哪能!哪能!” “不会最好!”金贵老爹教训完两个儿子,面带慈祥的转向辛子昭,“孩子,安心的住下来吧!”望着金贵老爹一脸的慈祥,辛子昭一双清亮星眸渐渐蒙上淡淡的水汽,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怀,那种感觉发自情止乎礼,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 太久没有被温暖亲情滋润的人,对这样的感觉像吸食鸦片般上瘾,辛子昭害怕他深陷其中再难忍受一个人的孤独,所以在眼前朦胧的那一刻,便将目光转向屋内黑暗的角落。金贵老爹不疑有他,只以为是害羞了。便想着让杜平安将人带回房间去,却不想一旁的梅阿婆来劲了,“瞧瞧这姑娘长得多水灵,老杜啊,你好福气噢~~~” “梅阿婆谬赞了。”金贵老爹笑得有些不自然,站起身挡在了梅阿婆跟前,颇有些为难道,“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搅梅阿婆的时间了。”是个人都能听出金贵老爹在下逐客令了。 然而老实人的金贵老爹低估了梅阿婆堪比城墙的厚面皮,梅阿婆伸长脖子,直那那双贪婪的目光锁在辛子昭身上,不甘道,“老杜可知道这暨阳县谁最大?!”金贵老爹不想知道暨阳县谁最大,他现在只知道家有明珠,害怕歹人惦记。于是护犊子般踮起脚后跟,力图用枯瘦有些佝偻的身躯挡住梅阿婆略带掠夺的目光。 “啊哟~~~,老杜你个死脑筋!”梅阿婆撒泼般将金贵老爹一把推开,搔首弄姿的就跑到辛子昭跟前,“姑娘只身一人在这暨阳城,可得为自己好好谋划谋划,也不枉费爹娘给了这张脸!” “你说我该如何给自己谋划?”辛子昭的声音温柔的能挤出水来,如此完美无瑕谪仙般的人物,梅阿婆好似看到一推推金光闪闪的大金锭!见辛子昭搭理梅阿婆,金贵老爹担心自家天上掉下来的准媳妇被人蛊惑了去,扭头一个劲给站在门外的杜平安使眼色。 虽与辛子昭相处不久,可这人孤傲清冷的性子注定此人不会受人摆布,所以杜平安故意仰着头望天,只当没瞧见自家老爹那锈刀般嚯嚯的眼神。 “暨阳县令陈水恒大老爷估计要高升,你要是嫁给他,再为他添个一儿半女的,凭姑娘的姿容,迟早能爬上主母的位置。”梅阿婆舌灿莲花,嘴角豌豆大的黑痣油汪汪的发亮。她的一番鼓动,顿时气坏了金贵老爹。 陈水恒县令是这暨阳县的大老爷不假,可这人好色的名头跟他怕老婆的名声同样闻名于世。将如花似玉般的辛子昭下嫁如此人物,这不是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吗!金贵老爹气不过,扭头恶狠狠的望向自己那个平时瞧着挺本事,今天却蔫不拉几的小儿子。 “梅阿婆是说陈知县要高升?”却不想身后的杜平安突然如此问道,顿时气得金贵老爹捶胸顿足。 “那是自然!我梅阿婆吃的是百家红事儿的饭,这话能拿来胡扯!”见杜平安如此问,梅阿婆心道:有门!这年头只要有权有势,除了眼前谪仙般的人儿难觅,低一档次的女人还不好找! “只要杜头把你这表妹往陈水恒知县那里一送,从此以后~~~”梅阿婆笑得心照不宣,凭着辛子昭的姿色,恐怕他杜平安从此平步青云,贵不可言。 “平安!你要是做了这丧尽天良的事!我今天一头撞死在这里!”金贵老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但是常言道:关心则乱,害怕被梅阿婆死的都能说活的那张嘴蒙蔽,金贵老爹指着门柱子就叫嚷了起来。 “爹!您冷静,平安绝不是那样的人!平安,你快说呀,说你绝不会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杜平复一把抱住悲怆不已的老爹,扭头望向门外有些傻眼的杜平安吼道。慧娘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本是好心请梅阿婆说媒,没曾想却搞得如今这般混乱场面,这叫她如何不内疚。 “愿意嫁给谁,是人家说了算。我这剃头挑子一头热,没用不是?!”杜平安幽怨又无限爱慕的望向辛子昭,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伤心落寞”的回房了。在众人见不到的房间内,杜平安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喃喃低语,“还好自己机灵,要不然就被那辛子昭带进局里去了。难怪那黄何生的女儿黄月容神神叨叨的,原来跟着这人相处久了,把生活当话剧演了。” 杜平安这一溜号,老杜家三口人六双眼睛全眼巴巴的瞧着辛子昭,就连那梅阿婆也有意无意的显弄着手腕上那枚质地极好、翠绿翠绿的手镯。 “只是我听说那陈水恒的妇人泼悍如虎,她要是知道有人将我荐给他家老爷,那你和我——”辛子昭没能将杜平安拉进局里,顿觉得索然无味,也想早早了事,好回房间休息。却不想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梅阿婆先是脸色一白,然后壮着胆子继续鼓舞道,“只要你拿捏住陈知县的喜好,还怕一个妇人掀翻天不成!” “一个泼妇倒是不足为虑,只是那妇人的娘家是江宁府的巨贾商家,传言其富比府库。如今当官凭的就是银子开道,你猜那陈水恒要女人还是要权利!”辛子昭的一句话,让梅阿婆顿时脸色惨白,额头渗汗。 “到那时我这细皮嫩肉的恐怕经不起那泼辣户的折辱,这要是一个口风不紧,将你这幕后皮条给供出来——”辛子昭目带歉意的望向浑身发颤的梅阿婆。 “就当我多嘴!”梅阿婆扬起手掌,“啪”的一声脆响,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灰溜溜的夺门而去。辛子昭嘴角微挑,淡淡的冷哼一声,一抬头却见三个人六双眼睛傻愣愣的盯着自己。三言两语吓退难缠的梅阿婆,这如何不让老实巴交的金贵一家惊诧! “平复!你还傻愣在这里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最先回过神来的金贵老爹,老脸一热,劈头盖脸的将大儿子臭骂一顿,以遮掩自己刚才也有片刻迷糊的尴尬。 “能干什么去呀,那该死的房东将房租提的那么高。我看,我还是继续摆小摊算了~~~”实业救国是没希望了,杜平复有些自暴自弃。一旁的慧娘瞧着自家相公这几天为那间门脸商铺搞得神情憔悴,不免有些心疼,于是唯唯诺诺的望向金贵老爹道,“爹,不如让平安去说说——” “不行!”金贵老爹不等慧娘把话说完,断然拒绝。见大儿媳妇眼眶含泪,颇有些委屈,老人心里难受,好言安抚道,“平安是衙差,让他去谈房租,会被人家说仗势欺人。”躲在房间的杜平安听到老父亲的一番维护,不觉心头温暖。盘算着明天偷偷帮着杜平复去谈房租,这年头穷人没法活,能敲一点是一点。 “明天不如我去试一试?”恢复清冷淡漠性子的辛子昭说话很有那么点不容抗拒的威势,前一刻还娇滴滴的可怜人儿,这片刻功夫,杜家人好似看到了公堂之上立判生死的大老爷。话不及细想,便“嗯嗯嗯”三人连连点头。 目送着辛子昭走出门去,杜平复呆呆的问道,“这样好吗?” 金贵老爹眨巴眨巴干涩昏花的老眼,勉强道,“让她试一试也好,她这是不想在咱们家白吃白住,想尽一份力。反正迟早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只要她愿意,咱们就放手让她去做。”金贵老爹都发话了,杜平复还能说什么,于是招呼自个媳妇回房睡觉去了。 金贵老爹走进自己的卧室,捧着老伴的牌位叨咕了大半宿,才酣然入梦,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 第二天,杜平安在交出自己所有私藏的家底后,被轰出了家门。想到金贵老爹欣慰的目光,杜平安心头吐血:在这时代“女人”不是应该在家相夫教子,惟丈夫之命是从的吗?!为什么自己的亲爹如此偏袒那个辛子昭,不仅把自己家底压榨干净,居然堂而皇之的领着杜平复去租店铺,俨然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接下来几天,杜平安尝到了从主角彻底沦为路人甲的失落。饭桌上,以辛子昭为核心,四周围着金贵老爹,慧娘大嫂,杜平复四人唧唧歪歪的议论着什么,时不时爆发出淫荡的奸笑声。 在衙门打屁一天的杜平安回家面对冷锅冷灶,和两小幽怨的眼神,杜平安只能满面悲愤的抱着两小出去吃地摊。不是不想吃好的,奈何他的钱全进了辛子昭的腰兜。难怪男人婚后要藏私房钱,果然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直到店铺即将开业的前一天,杜平安这个最大的股东才知道,辛子昭踢掉了那个吝啬的房东,在四方交汇口租下了一间两层三间的门面房,还不怕死的跟醉仙楼做起来邻居! “你凭什么跟人家醉仙楼竞争?!”这是杜平安在被通知自己的钱都花在哪里时,问的第一个问题,对于经商,没有人比杜平安更熟门熟路。 “不是还有疯伯那位老御厨吗?”辛子昭理所当然道,在他的身后金贵老爹、慧娘大嫂跟杜平复在听到“御厨”两个字便兴奋的双眼冒光,感情他们是铁定心实业救国了! “那脾气倔,酒品差的疯老头说的话你也信?!”杜平安捶胸顿足,都说男人酒后话,没有一句真。想当年他杜平安跟酒友吹牛,自己还一夜七次郎呢!其实杜平安是个好男人,从不偷食吃。 “可他做的菜的确非常的可口!”辛子昭的理由很充分,在他身后,强大的后援团忙不迭的大点其头,显然是被洗脑过的,现在还处在无比的激动与亢奋之中。 “那伙计,账房呢?!”杜平安继续追问。 “不是还有我们吗!再加上卢福,我们全家总动员!”辛子昭话音刚落,他身后强大的后援团发出一声激励人心的怒吼,“喝!”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卢福傻小子,也满面潮红的看着自己。 杜平安还能说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回房休息了。他需要养精蓄锐,贪污更多的银两,随时填补家中的亏空。见到一家人,特别是辛子昭,精神焕发的样子,杜平安只当吐血买了全家乐吧!哎,谁叫这年头太缺娱乐节目了。 45. 杜平安早早的起床,从自家圈里牵出一只下崽不久的母羔羊往外走,刚走出院门便听到身后传来辛子昭清亮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 “昨天听阿福说管家搬家了,眼下日子艰难,我正要去看看。”杜平安眉头微皱,树倒猢狲散,管家在这暨阳也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如今却沦落到将祖产贱价转卖,换来钱财还债度日,想想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正好我也要去一趟管家。”说完辛子昭走出院门,与杜平安比肩,这是要让杜平安前头带路了。杜平安心头疑惑:莫非两人算得上是狱友?!可也不像啊,两人在狱中几乎没有交流,连眼神交汇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默默的走着,杜平安顿觉尴尬无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来由的脸还臊的慌。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眼角的余光偷瞄,却见辛子昭纱巾遮面,清冷的目光如深井无波,一派淡漠,于是杜平安诡异的有些失落…… 乌衣巷深藏花红阁身后,一向被暨阳人视为藏污纳垢之地。杜平安一手牵着母羊羔,一手提着汇仁堂开的药方,和些许猪肉糕点,挨家挨户的找了起来。最后在深巷最后一户门外听到了婴孩微弱的哭泣声,和女子焦急心碎的安抚声。 “笃笃笃~~~”轻轻敲了敲斑驳的大门,从里面传来甄静思宛如惊弓之鸟的询问声,“谁谁——啊~~~”声音颤抖,其中露出无比的厌恶与恐惧。 “管家嫂子,是我——”杜平安话音刚落,便见大门“吱呀——”打开,一个穿着灰黑色长裙的女人一头栽进了杜平安的怀里,肆无忌惮的痛哭起来。许久回过神来的杜平安轻轻拍了拍女人瘦弱的肩膀,无声的安抚,让女子渐渐止住了哭声。 “让大哥见笑了~~~”甄静思羞赧的将满面的泪水抹掉,一抬头,这才瞧见杜平安身旁蒙着面纱的女子。虽瞧不见面容,然而仅那双清丽睿智的眼眸,管甄氏断定此女子必定容颜舜华,美艳不可方物。 “恐怕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大哥。”管甄氏的话令杜平安心跳加速,却不想解释。杜平安关切的问道,“孩子还好吗?”不问还好,这一问,母子连心,管甄氏本就红肿的眼眶再一次盈满泪水。 “是杜大人来了吗?”房间内传来管月楼沙哑无力的询问声。 杜平安走进大门,不足十个平方的院子里堆满了杂物,几乎将唯一的房门掩盖。走进屋去,屋内昏暗犹如傍晚,狭小的一间屋子里用黑色的粗麻布隔开前后两个房间。外间管月楼躺在打满补丁的床上,露在被子外的一双手掌古瘦嶙峋,此时他正抬起头望向门外,许是许久没有见到阳光,深深凹陷的眼睛紧闭着,一张脸苍白的恍如死人,再难寻觅当年才子的风流倜傥。 在男人的身旁用木板隔出一张小床,床上婴孩微弱的喘息着,红扑扑的脸蛋瘦成了黄黄的萝卜尖,胎发枯黄,失去婴孩该有的柔软与光滑,小小的拳头紧紧捏着,仿佛在努力挣扎着与死神争分夺秒。 “快去拿只碗来!”看到刚刚满月的孩子瘦成这样,杜平安心焦不已。抢过管甄氏手里的碗,弯下身子,在母羊羔“咩咩”叫嚷中,挤下一碗温热的羊奶,用小汤匙一点点凑到孩子嘴巴里。见孩子“吧唧吧唧”吃的欢快,管甄氏扭过头去,低声抽泣。 小宜云吃饱喝足允吸着小拳头睡得香甜,在场所有人都欣慰的暂时放下心头的酸涩。黑色麻布后传来老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艰难的挪步声,“咳咳咳~~~,谢谢——,杜大人的恩情小老儿这辈子恐怕,咳咳咳~~~” “爹!”管甄氏赶忙走上前搀扶住遥遥欲坠的老者,才一个多月未见,老者已形容枯槁,一副行将就木的老态,脸上除了悲伤,再难有当初读书人特有的孤高与傲慢。生活的窘困能压垮任何一个高贵的脊梁! “您老无需谢我,也该是我跟这孩子有缘分。算命的说我命中有子亦无子,现在想来倒也有几分灵验。”杜平安苦笑着说道,却不想他的这番自嘲让身旁众人脸色“嗖”的一变,这其中包括一直清清冷冷站在一旁的辛子昭。 管甄氏是个心思玲珑的女人,满面欣喜的将熟睡中的小宜云抱起来,递进杜平安怀中,道,“患难见真情,有大哥做孩子的义父,想来孩子长大定能够堂堂正正做人!”管甄氏的决定让老者与管月楼欣慰的点了点头。 在管家人希冀的目光中,杜平安接过手里的婴孩,鬼使神差的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辛子昭。却见他一脸神情复杂,发现杜平安正瞧着自己,辛子昭迅速隐下所有负面情绪,只是清清冷冷的瞧着杜平安手中娇小的婴孩。 “你就不想抱一抱我干儿子?”心思剔透的杜平安总感觉在刚才的一瞬间好像看到辛子昭脸上一闪而逝的恐慌。恐慌?!是的,没错,一个不惧死的人,一个看似放下被抛弃怨念的人,却总让人感觉他其实任然身处巨大黑暗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辛子昭怔怔的望着杜平安怀中娇小的人儿,迟迟不敢接手,最后只是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脸蛋。似乎感觉到抚摸的“爱意”,小宜云依恋的用自己的脸蛋摩挲着辛子昭白皙的手指,感受着指尖的温暖与柔软,第一次辛子昭感觉到生命的灵性与脆弱。 辛子昭的食指一遍遍轻柔的抚摸着孩子娇嫩的脸蛋,清清冷冷的表情开始一点点的融化,就在此时身后陡然传来一声闷响“砰——”院门被人粗暴的一脚踹开。管家人俱是神情一变,惶恐又厌恶的转向门外。熟睡中的孩子被惊醒,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管举人莫不是当我刘五爷好打发!”来人直接登堂入室,说话拽得以为自己天上地下他最大,杜平安一双老拳捏得“嘎嘣”响,自从上次揍过一次人,到现在还无用武之处,杜平安不禁兴奋的浑身哆嗦。 “所以只能我来打发了!”杜平安将怀里的孩子交到辛子昭手里,没有注意到辛子昭迟疑的神情,僵硬着双臂,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那般的谨小慎微,仿佛只要自己一用力就有可能伤害怀中幼小的生命。 “刘五爷咱们又见面了~~~”乍见杜平安,刘五爷那张猥琐的面孔精彩了:恐惧、怨恨,讨好,总之那张脸纠结得跟一朵凋零的老菊花一般。 “原来是杜头~~~”刘五爷抱拳行礼,缺了口门牙的牙龈一阵阵的酸涩,人也不由自主的往院门外退去。杜平安捏着拳头,“嘿嘿”笑得很阴暗,在刘五爷泪花闪闪无声的讨饶中,将斑驳的院门关上,他要关门打狗! 于是不大的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哭爹喊娘声,就在隔壁的隔壁,昨晚上背着母夜叉与小情人一夜风流到腿软的陈水恒大人被这凄厉的哭嚎声刺激浑身激荡,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换个风骚泼辣的使一使,也让他正处春风得意的大老爷享受一把被虐啊虐的滋味。 辛子昭手忙脚乱的掩上小宜云的耳朵,打心眼里他不想让这个宛如天使般纯洁的生命沾染尘世间的丑陋与罪恶。愈发喜爱手里柔软的生命,辛子昭心头愈是痛的撕心裂肺,那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描述。 他是男人,他知道!从他懂事起他就知道性别赋予他的责任。然而如今残破的身体让他渴望着被温暖,被怜惜,他甚至渴望着那女人身上妖娆的衣物,每每控制不住想去拥有时,辛子昭的心便像掉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般耻辱着。 当第一次听说,他愿意娶一个残缺的男人时,辛子昭的心悄悄萌动了。虽然他不想承认他这样的人也动了那禁忌的念头,然而如果你的心可以被控制,那你便不是人,是神了。辛子昭不是神,他是人,一面抗拒着,一面渴望着,一面羞辱着,一面孤傲着,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催眠自己:生活可以简单点,让时间来终结这不堪启齿的命运吧! 院子里四条人影打得混乱不堪,除了杜平安只是衣物有些凌乱,其他三人都已经挂了彩,特别是刘五爷鼻孔里喷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按道理说,杜平安再怎么彪悍,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拳拳到位,招招见血。 可又有谁知道刘五爷心中的苦啊!他不怕被杜平安胖揍,哪怕揍得连他老娘都不认识。可是他怕李天霸要了他吃饭的家伙事儿,如今谁人不知,李天霸很是看重杜平安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小子!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杜平安累得气喘吁吁,跟急速跑了一千米似地浑身见汗。乘着杜平安喘息的当口,刘五爷见机的快,瞅准机会,没命的夺门而出!哪里顾得上身后同样被揍成猪头的属下们。 屋内辛子昭将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家伙交到管甄氏手中,随后扭头对瘫痪在床的管月楼说道,“‘一品堂客’要开张营业了,如果你愿意,写写算算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原来你跑这里是为了这个!”杜平安刚进门就看到躺在床上的管月楼双目含泪,既感激,又多少有些读书人顾影自怜的迂腐。 “我听卢福说管家相公文采风流,精通算术。如今文采算术没看到,做着升官发财美梦的落难举人倒是有一个。”辛子昭说完,气死人不偿命的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哎,有人唱黑脸,那总得有人唱白脸,万一激将不成,将人羞辱至死就好心办坏事了。 见管月楼一脸的颓废、羞愤欲死,杜平安柔声安抚道,“别介意,他这是用的激将法。你要是不答应,他肯定会用那招百试百灵的‘美人计’。”说着,杜平安还煞有介事的向一旁管甄氏投去歉意的目光。 “月楼,经过这么多事你还放不下那些虚名吗?!”管甄氏蹲下身,拿起管月楼消瘦的手掌置于自己的掌心,一双温柔能滴出水的目光无限眷恋又心疼的望着躺在床上,生机几断的男人。声音哽咽道,“哪怕是为了孩子,为了我~~~” “静思苦了你了……”管月楼抬起枯瘦的手臂,缓缓抚向妻子消瘦苍白的脸,他记得洞房花烛那一晚,她绯红的脸颊像一朵绽放的白荷映霞般妩媚羞涩,如今滑腻的皮肤不再,却染上太多的风霜。 46. “放心吧,明天我会准时到的!”管月楼语气坚定,声音微扬,他这是对屋外的辛子昭说的。辛子昭淡然的嘴角扯出一道浅浅的笑意,心口隐隐泛起异样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他爱管闲事的原因吧,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在这个冷漠的世界,如果不做点让自己觉得温暖的事,那最后冷掉的恐怕不止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血! “你先回衙门上工,我还有事!”杜平安刚走出管家房门,就听得辛子昭不容拒绝的说道。 “噢!”杜平安乖乖的扭头。可刚转身,杜平安感觉不对:你当自己是谁呀!杜平安颇有些气闷的回头,却见辛子昭翩若惊鸿的身影已消失在阴暗的乌衣巷。 辛子昭用了什么方法把卖菜老农疯伯给请来当大厨,杜平安不得而知。总之“一品堂客”开业当天,人山人海,听说连久未露面的阿泰隆也捧场了,随后不请自来的李天霸更是让那些原本打着收点好处费的小混混们望而却步。 开业的高峰期过后,“一品堂客”门前门可罗雀。杜平安走进去的时候,卢福正撑着脑袋瓜子,眼巴巴望着街上人来人往,见有人进来,高兴的跳起来,“欢迎——”,认出来人是那个极其不负责任的幕后老板,卢福委委屈屈道,“杜大哥~~~” 走进“一品堂客”,内部装修几乎照原样抄袭对面醉仙楼的,难怪人家醉仙楼的老板瞧自己的眼神跟杀父仇人般凶神恶煞。管月楼高坐柜台,亦是一脸的菜色,谁被人指指点点当观赏性猴子瞧了三天都会是这副模样。 跑堂的三个伙计年龄跨度之大,涵盖老青少三代,而且还有男有女:金贵老爹、卢福和慧娘嫂子,这样的组合搭配不可谓不怪异。厨子不好好呆在厨房间研究菜谱,却是一个悠闲的抽着旱烟,一个愁眉苦脸,跟跑了老婆般垂头丧气。 “啪!啪!啪!”杜平安三击掌唤起大家的注意,见辛子昭从里间走出来,杜平安扭头对管月楼说道,“烦请管相公写几个字交由卢福贴在大门口,就写‘停业整顿半日’,字要大,要醒目。”刚开业就整顿?!众人心里疑惑! 毕竟是举人出身,管月楼的一手白飞飘逸隽秀,“刷刷刷”三两下便将红纸黑字的横幅交到卢福手中,贴在大门口最醒目的地方。 “首先,我想问此间店面向哪个阶层的消费群体?!”杜平安一上来,便将问题抛向辛子昭。金贵老爹担心姑娘面薄,影响二人以后感情的培养,急忙打眼神给一旁的杜平复,领会老父亲的良苦用心,杜平复跳起来喊道,“当然是那些个做官的有钱人!” “噢!那就是做高档次的酒楼!既然是高档次的酒楼,爹您还是回家带孩子吧,卢福你去厨房劈柴生火,大嫂做点配菜拣菜的轻松活。至于这跑堂的伙计,现在管相公写聘书,向全暨阳城招聘相貌清秀,肯吃苦耐劳的跑堂伙计。” 杜平安的一句话令在场众人面露尴尬,特别是金贵老爹气得浑身哆嗦,一旁的辛子昭挑了挑眉眼,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还是管月楼为人厚道,见这老杜家要起内讧,急得不知道该劝谁好,嘴巴里一个劲的念叨,“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那——,我要是做低档次的呢?”辛子昭突然兴致颇高的问道,杜平安心中得意:不是他杜平安爱吹牛皮,他肚子里的生意经能出书立传,海销世界商坛! “做低消费群体的话,原有工作安排不变,只是在菜单价格上注意薄利多销,常常搞点买一送一的活动,或者搞点老客户抽奖什么的,平常老百姓都喜欢。”诸如此类打折促销、累计加分、消费折现的促销手段杜平安的脑海里是要多少有多少。这法子俗归俗,可架不住老百姓喜欢呐! “这样也行?!”杜平复傻眼了,“那我摆个小摊头在自家店门口免费试吃不是更好!”显然杜平复对杜平安的主意嗤之以鼻。却不想他话音刚落,杜平安惊异道,“大哥!没想到你还真有经商的天赋!” “啊?!”杜平复傻眼了。 不管杜平安的主意靠不靠谱,下午“一品堂客”都不得不正常营业。还别说,就冲着“点两荤,送一素;消费满一贯,送一汤”的招牌,着实吸引了不少兜里有闲钱的食客。三跑堂各有风格,时不常还能跟食客唠上两句,愣是将高级酒楼“一品堂客”做成了露街大排档。 每天营业到戌时(21:00),回家后还要围着草堂内的八仙桌叽叽咕咕讨论半个时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辛子昭坐到了坐北朝南的位置,权掌老杜家经济命脉,而杜平安和二小彻底沦为路人甲、乙、丙。 衙门内风闻陈水恒大人即将升迁,冷清了十几年的暨阳大狱陡然热闹了起来,男盗女娼,小偷小摸的抓了不少人,水涨船高,杜平安的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杜平安哼着小曲借着月光往家走。 草堂内烛光跳跃,一片寂静,这让杜平安有些诧异,以往这个点上正是“一品堂客”全体员工汇报与总结大会的时辰。杜平安肉疼的夹紧腰间钱囊,小心翼翼的先将脑袋探进草堂,却见一家人全愁苦着一张脸,慧娘嫂子甚至抱着两小低声抽泣着。 “这是怎么了?”杜平安关切的一一扫过全家人惨淡的脸色,最后将目光落到高坐朝南位置看账本的辛子昭身上,故作轻松道,“亏本了?”辛子昭不答也不抬头,只是一双秀丽的眉峰微微挑了挑,可见辛子昭心头不痛快了。 杜平安见状更是陪着万分的小心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亏了才多少银两,最近衙门油水多。咱们在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说着豪气干云的将腰兜里的银袋子往桌上一抛,“咚”的一声在老朽的八仙桌上砸出了一个坑。 “拿这些银两去给平复、孩子,还有你自己买身像样点的衣服,剩下的钱准备一份礼物带过去。”辛子昭将银两推到慧娘嫂子面前,慧娘抬起头,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带着哭腔道,“我该去吗?还能去吗~~~?” “为什么不去,现在不去,难道等到她老人家百年之后,你再偷偷带着丈夫和孩子去她坟头磕头吗?”辛子昭的一句话令慧娘当场无法控制的失声痛哭,金贵老爹沉沉的叹息,望向自己面色阴郁的大儿子,语重心长道,“子昭说的对,活着不孝敬,死了再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明天你带着敏行敏秀去给你丈母娘磕个头,至于他们家人接不接受那是他们的事,咱们不能先失礼于人。” “知道了,爹!”杜平复瓮声瓮气的回答道。杜平安像个局外人想帮忙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一个劲的给辛子昭递眼色。 “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金贵老爹颤巍巍的站起身,钻进自己的房间,拿起老伴的牌位开始絮絮叨叨的念着。杜平复和慧娘带着孩子也走了,偌大的草堂内只剩下杜平安和辛子昭两个人。 辛子昭合上账本,修长白皙的手指按了按眉心,颇有几分疲倦的说道,“明天是慧娘母亲的六十岁寿辰。” “难怪了。”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紧挨着辛子昭身旁坐下,一双眼睛温和的盯着辛子昭道,“谢谢你。” 辛子昭被这样一双温暖饱含谢意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往边上挪了挪,清冷道,“你无需谢我,如今大家同在一个锅里吃饭,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失去一个吃苦耐劳的好跑堂!” “明天我们也跟着去吧,店里有卢福和管月楼看着出不了什么事。”对于辛子昭说话入骨三分,杜平安已习以为常,他现在担心的是明天恐怕连张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反而自取其辱,“张家如今门庭显赫,恐怕是不会承认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听说张普德这次秋试名列前茅,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了。” “败坏门风?”辛子昭自然过滤掉与自己无关紧要的讯息,疑惑的轻轻挑了挑眉,似乎对这样的评论嗤之以鼻。 “张家与我杜家是世交,从前都是从江宁府逃荒过来的难民,就像戏剧里演绎的那样,结拜兄弟指腹为婚,同是女儿或是儿子便义结金兰,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张家没发达前,大哥与慧娘嫂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发达后便撕毁约定,深以当年身为江宁难民为耻。自然与我杜家疏远,双方儿女到了该嫁娶的年龄,当年的戏言也就不了了之。”这样老套的故事情节,杜平安都懒得去说,恐怕听的人也觉得枯燥乏味,毫无新意。 “慧娘放弃家族富贵锦衣的生活,背负着家族的骂名,没有媒妁之言便跟着杜平复生活至今?!”辛子昭有些震惊,他不敢相信如此怯懦的弱女子能毅然绝然的做出这样不经天纬地,不轰天动地,却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我曾经问慧娘嫂子,是什么原因让她放弃富足的一切,选择童年印象里那个不甚清楚的影子?”杜平安漆黑明亮的眼眸变得深沉安静,甚至有一丝丝的希冀,面对如此灼热的目光,辛子昭避开了,幽幽道,“是什么原因?” “感觉!”杜平安脱口而出,他感觉自己对辛子昭的那颗心不再是同情,不再是欣赏,不再是迷惘。辛子昭的避让,让他有片刻的黯然,不过杜平安依然执着坚定的望着眼前的男人,语气坚定,缓缓说道,“跟着感觉走!” “将来她会后悔……”辛子昭站起身,打了个呵欠,倦容爬上舜华容颜,令人不忍阻止他的离开。 “也许会,但绝不会遗憾!”望向辛子昭修长妖娆的背影,杜平安笃信这辈子与眼前这个男人无可避免的羁绊着。 “人往低处走,骨子里依然有种优越感,然而人往高处去——”辛子昭摇了摇头,没有片刻迟疑的走了,留给杜平安的除了一个惊艳却落寞的背影,便只剩下满脑子的浆糊。如果说慧娘选择大哥是往低处走,那辛子昭选择他也不可能往高处去。难道他觉得自己配不上?! “没拒绝就好!”杜平安安抚心头的落寞,既然没有拿性别做借口,那么在杜平安看来他都有机会。对于一个性别喜好模糊的男人而言,找到一份执着而又真挚的感情是不易的,既然这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出现了,杜平安就不打算把这样的遗憾留到下辈子! 47. 第二天清晨,早早的慧娘带着丈夫孩子装扮一新,拎着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寿桃,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往东城张府走去。杜平安和辛子昭像两个间谍般远远跟在后头,时不时背过身去,佯装小夫妻二人甜蜜逛街。 进入东城街巷,远远的就见一高门大户门前锦轿如云,穿梭往来人潮无不华服锦缎。虽也是从头到脚一身新的慧娘一家子,在这群人跟前就显得寒酸的多。一手拎着礼盒,一手牵着敏秀的手,杜平复抬头仰望,镶着金丝边框的匾额上显赫的“张府”二字,顿觉脚下虚软,脸上的神情紧张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平复~~~”怀抱敏行的慧娘脸色惨白,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其中的冷汗已经擦了一遍又一遍,慧娘只觉地心脏仿佛要跳出心口。六年前从这里走出去,如今她已儿女成双,脸角也渐露风霜,然而她出身的地方却愈显富丽堂皇。虽然她从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可当她再一次踏进这里,心中的矛盾苦涩岂是一两句话可以说的清楚。 “别担心,你爹纵是不喜欢我,也会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让你见你娘一面。”杜平复柔声安抚着慧娘,嘴巴上笃定,可心里却没有底。张家的老爷子如今位高权重,连知县大老爷也礼让三分,如此身份之人距离杜平复这些升斗小民实在太远。 就在慧娘鼓足勇气想跨上高高的台阶时,站在朱门大院前鞠躬哈腰的看家护院上前一把推开,厉声怒喝道,“去去去!没看到这里正忙着吗?!”措不及防的慧娘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孩子摔倒在地。 杜平复慌忙上前扶住慧娘,扭头想为自己的妻子讨个说法,却见那凶神恶煞的看家护院已经一溜烟跑到街面上,哈着腰,腆着笑,一副恭迎贵客的奴才相。 “江南学政司属学正林大人到!”随着一声吆喝,张府内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宾客簇拥着一位中年男人急冲冲走出院门。 六年未见,当年精明强干的父亲气质愈发沉稳富贵,望着眼前男人满面笑容的朝自己走来,慧娘憋住眼眶里不争气的泪水,跟自己说,只要父亲还认她这个女儿,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孝敬他老人家,她愿意拿一切去弥补这六年亲情的沦陷。 男人一点点的近了,然而紧紧盯着一刻也不敢放松的慧娘,心却一点点的冷了。那双欣喜若狂的目光至始至终没能落到她的身上,就这样,慧娘眼睁睁看着一身锦衣的父亲,春风得意的从自己身旁经过,便直奔那座刚刚落轿的老者而去。对于她这个错身而过的女儿,中年男子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见!慧娘痴痴傻傻的望着谈笑风生的父亲,眼眶中的泪水汹涌而出。 “林学正能来,令舍下蓬荜生辉!” “张老爷客气了!张老爷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夫人寿诞之日恰逢贤子金榜题名时,可谓双喜临门,可喜可贺!”老者摸着下巴下稀疏发白的胡须,微微眯着眼睛点头,很有几分仙风道骨老学究的架势。 “是他?”远远躲在一顶轿子后的杜平安探出脑袋,见与张家老爷把臂交谈的老者真是那一日“君竹轩”内被阿泰隆三言两语气跑的老头,杜平安冷哼道,“原来升官了!” 紧挨着的辛子昭见杜平安脸色不愉,不无好奇的问道,“你认识?” “一面之缘而已!原是学政司辖下一个小小的教书匠,如今居然爬到了正八品学正的位置!要不是当年施培君的提携,相信这糟老头子还在街口编草鞋呢!”杜平安暗恨,“可是眼见着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恩人即将押赴刑场,这忘恩负义的老东西连面都不敢露!如此品性之人还干教书育人的工作,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面对杜平安滔天的怒火,辛子昭的一句话像当头浇下的一碰冷水,杜平安望着身旁神情清冷的辛子昭,眨巴眨巴了嘴唇,最后无奈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是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不远处尤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慧娘一家子。 “同喜同喜,犬子能有今日之成功,权杖林先生教导有方。普德,还不快快拜谢先生的教导之恩!”聪明人说话就是知道分寸,此时林大人变成“林先生”,一再拉进关系,二再向世人昭示张普德高中凭的是真才实学,而非是走的“孔方兄”后门。 “普德跪谢先生再造之恩!”张普德临街跪地,毕恭毕敬三磕头,给足了林学正的面子,也给自己博得一片叫好人。张普德毕竟年轻,做不到他爹和眼前林学正那般的荣辱不惊,此时已经因兴奋而满面涨红。 老者谦虚的摇了摇头,可那张笑得仿佛盛开的菊花般的老脸,如何遮掩得住其中的春风得意。张老爷挽起林学正的手,热情的头前带路,“林先生务必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就在张老爷热情的拉着林学正的手拾阶而上之时,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柔软的呼喊“外公——”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怯懦与迟疑。然而正是这一声呼喊,好似沸腾的油锅里溅进了一簇小火苗,“腾”的一声原本热闹喜庆的现场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台阶下穿着打扮带着土腥气的一家四口。 敏秀的手微微发着抖,六岁的年纪让她还无法理解大人之间复杂的情感。她只知道眼前穿着奢华的男人是母亲的爹爹,是自己的外公,虽然他一点都没有自己的爷爷来的和蔼可亲,可看着外公要走进大门,而母亲哭得摇摇欲坠,这一刻,敏秀一声怯懦的呼喊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爹——”慧娘萎缩着娇小的身躯,抬起犹如灌了铅的双腿走到张老爷面前,未语先泣,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周围人开始骚动了起来,就连一旁的林学正瞧向张老爷的目光也变得疑惑起来。 张老爷在初见自己亲女那一刻的惊诧之后,再瞧左右亲朋不无嘲弄的眼神,和充斥耳畔的窃窃私语声,张老爷子面色铁青,怒喝道,“哪来的叫花子给我轰出去!”张老爷子话音刚落,身后窜出来三四个彪形大汉,拖拽着面色惨白的慧娘就往对面阴巷里拖,全然不顾及慧娘怀中早就吓得哇哇大哭,只有两岁的幼儿。 瞧见如此情景,躲在轿子后面的杜平安气得浑身发抖,提着一双捏得嘎嘣响的拳头就像上去给那被荣华富贵、升官发财腐蚀得连人性都没有的张老头一记老拳!却被一旁的辛子昭紧紧拉住,“再等等!” “你们滚开!”见妻子和儿子被人如此欺凌,还不发怒的就不是男人了。杜平复怒吼一声,像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上前和四位彪形大汉扭打成一团。抓、咬、抠、踹,全无章法,却一拳一抓都朝男人要命的地方去。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灰溜溜的五条人影,在场众人比看杂耍还起劲,爆发出轰天的笑声。 “别打了!别打了!我不认他们了,我们回去吧——”双拳难敌四手,见自己男人身上挂了彩,慧娘发了疯上前拖拽,甚至有几次用自己娇弱的身躯去抵挡彪形大汉飞来的拳脚。现场瞧热闹的开始有些瞧不下去了,特别是深藏闺阁的夫人小姐们悄悄背过脸去。 张老爷虽气得浑身发抖,可看到一旁年仅两岁,凄厉哭嚎的幼儿,那眉眼之间像极了张普德小时候,张老爷子心里有些迟疑了。 见身旁的老爷子望向场中的那只小泥猴子露出刹那的心软,本就气炸了的张普德面色阴鸷,朝身后的狗腿子使了个眼色,身后的狗腿子急忙朝朱门大院内跑去,很快从里面跑出来七八个身着黑衣紧袍的大汉,领头的却是两只狂吠的恶狗。 “汪汪——”狗拽着身后的大汉,疯狂的朝人群撕吠,吓得周围瞧热闹的人纷纷避让。 杜平安怒火中烧,口中大骂“畜生”,人再一次跳起来要去救场。辛子昭紧紧拉住杜平安,“再等等,外面闹的这么凶,里间的那位很快就会知道。其他人的表现再恶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里面人的态度。” 暴怒中的杜平安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胸中燃烧的怒火。他知道自己这一冲,定会彻底割断慧娘与亲生父母之间最后的一点羁绊。这样的结果令人扼腕,如果深藏内阁的老妇人能出面,不论是认或不认,都能让慧娘从此摆脱过去“私奔”的阴影。所以杜平安硬起心肠,等! “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去想了——”凶恶的狼狗疯狂的龇着牙,满嘴的唾沫星子散发出一阵阵恶臭,慧娘搂着两个幼子,用自己脆弱颤抖的背去抵挡恶狗即将而来疯狂的撕咬。凄厉的哀求着,“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想了——” 一声声杜鹃啼血般的哀求让在场心软的妇人们面色苍白,无不丝帕掩面,扭过头去,不忍目睹接下来血淋淋的一幕。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身穿深红色锦缎上满寿字的老妇人从张府内颤巍巍的走出来,妇人双眼混浊饱含泪水,鬓角已斑白,望着场中被踢打的浑身沾满灰尘的慧娘,大喊道,“住手!快住手!咳咳咳咳~~~”手里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娘!你出来干什么?外面风大,小心着凉!”眼见着半路杀出了亲娘,张普德脸色阴晦,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急忙走上前搀扶老妇人。老妇人一把揪住自己的儿子,哭求道,“普德,慧娘是你亲妹妹呀!你还不让他们住手——”短短几句话已让老妇人气喘如牛,额头隐隐渗出了虚汗。 “今天是你寿辰,不在里屋歇着,怎么跑外面来了。”张老爷搀扶住自己的发妻,语气温和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张老爷如此做派自然不能让外人诟病。 然而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此二人容貌气质上巨大的差距。张老爷身材魁硕,精神抖擞,虽年过六旬,但保养得宜,乍一眼瞧上去像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而他搀扶的发妻却已垂垂老矣,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反倒像娘更多一点。在这夫权为天的社会背景下,张老爷还能做到夫妻相敬如宾,让在场大多数女眷目露赞赏与艳羡之色。 “老爷,算了,原谅孩子吧。也许这是我娘俩最后一面了,咳咳咳~~~”老妇人神情悲伤黯然,长裙下一双小脚微微颤抖着。慧娘搂住怀中任在哭泣的幼童,一双泪眼盯着老妇人:愧疚、痛心、怨愤……,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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