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师把玩着酒杯,微微眯起了眼。
“在酒藏做个两年学徒,就可以记住酿酒的过程了;继续待个几年,熟悉了酒米,做惯了熟练了,可以升釜屋,熟悉了麴米,可以去做麹师,酛师也是一样。这些都是可以靠勤奋和经验做到的。但是要当杜师,却必须要有天分。不是说在藏里做了多少年,就可以当上杜师的。”
夏越很清楚这一点,正是因为清楚才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哪怕再有天分,一个才接触酒藏工作不到一年的新手,怎么能直接负责酿酒呢?
杜师还在继续说着。
“本来,是没有让少藏主当杜师的道理的。让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一整个冬天窝在酒藏里,早起晚睡,是太过辛苦了。不说少藏主还有其他家业要顾,这才刚成亲一年,少夫人又有了身子,我其实不该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荒诞的事的。只是,我有些急了。少藏主啊,我们藏里没有头司,没有头司就意味着没有下一任杜师。我现在是还精神得很,可架不住春天回了老家之后,万一出点意外,藏里要怎么办?”
“老爹……今年回家,是遇上什么事了吗?”夏越问道。
杜师叹着气点头:“我们村里头,有个在别的酒藏干活的杜师,今年下田时没留神,从田埂上摔进了已经落了水的田里,伤着了腰。那老弟比我还小个三岁,大夫交待了要静养几个月,可家里一收割完,他就挣扎着动身往酒藏去了。他说酒藏少了他不行,没有人可以接替他。”
夏越听懂了,杜师的意思也就是个未雨绸缪,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他想了许多,却始终说不出口。想想他自己上一世,不也年纪轻轻就遭遇飞来横祸送了性命吗,世事始终难料,杜师的顾虑着实是很有道理的。
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之后,杜师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笑眯眯地敲了敲桌子,看着夏越道:“少藏主放心,我还能干,不出意外,还能继续留在藏里好几年呢。我也是私心,想喝喝少藏主酿的酒,才着急着提出这个主意。云家酒藏的下一任杜师嘛,咱们看看在这几年,能不能找着,不需要什么资历,只要有天分,人负责,就能直接当杜师培养嘛。”
听杜师这么一说,夏越也释怀地笑了,如果自己能够分担一些杜师的活,也是一种让杜师不至于太过劳累的做法。他并非不想酿酒,相反,他渴望得不得了,如今这么快得到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至于藏里的下一任杜师,夏越决定明年开始,留意一下学徒们。今年还只能刷洗工具的这批学徒,下一期酿酒季就可以进入酿酒场了,到时候,加上以敖,都可以在暗地里考量一番。
第三桶云起,让夏越几乎一整天都埋头在酒藏里,天还黑着便离开家,天黑了很久才回到家。
式燕心疼丈夫心疼得不行,如果不是怀着身子,他是肯定会去藏里给丈夫帮忙的。只是现在,不仅是丈夫,公公和公爹都不让他到酒藏里去。沈大夫也告诉他,藏里温度太高,他若是去了,对肚子里的宝宝会很不好。式燕便只能乖乖待在家里,每天想着法子给丈夫做些宵夜,让他补充一下体力。
夏越对式燕也感到很抱歉,夫郎在孕期最难受的时候,自己却根本没办法陪在身边。
“我还是让拨个侍从来服侍着你吧。”
一天晚上,坐在床上给式燕按摩肿起的腿脚时,夏越这么说。
式燕不习惯被服侍,有人总是跟着他也觉得不自在,所以许进来快一年了,虽说是少夫人,但也一直没有专人服侍着。
听丈夫又提起这事,他习惯性地又想推辞,可是今日丈夫根本不给他拒绝的余地,直接就敲定了下来。
看着式燕为难的表情,夏越俯下身亲了他一口,柔声哄道:“式燕乖,你现在不同往日,身上重,腿脚又肿胀着,我看你走路都要抱着十二分小心。我一整天都在外头,你身边没个人照看着,让我怎么放心?你就当让我安心,好吗?”
丈夫的亲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式燕脸上和唇上,把他心里的那点不自在都给吻去了。式燕当然是不愿意让丈夫担心自己的,酒藏那么忙,丈夫都这么劳累了,不能再给丈夫添麻烦。
于是式燕仰起头在夏越下巴上轻轻回吻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我听相公的。”
“乖。”夏越满意地笑了,又含住式燕的唇温柔地吻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为夫郎按摩腿脚。
第二日,就有个小侍从进了房里服侍少夫人。
式燕倒是认得这个小侍从的,虽然宅子里的家仆侍从他已经都能叫出名了,不过眼前这个圆圆脸的孩子,是他记住名字的第一个侍从。他记得自己去年刚许进来,去厨房操持年夜饭时,就是这个孩子被丈夫抓了来,让他在厨房门口候着,给自己捧着氅子。
后来,自己生辰那日,在房门口拦着自己,让自己一定吃了点心多穿些衣裳,送了自己上马车的,也是这个小侍从。
“少夫人,少爷昨日吩咐过了,让您早饭喝碗银耳燕窝粥,中饭若是实在吃不下,也要把厨房炖的鸡汤给喝了。啊,对了,少爷今早上海说了,晚上会尽量赶回来陪您一起用晚饭。”
听到丈夫晚上会回来吃饭,式燕很开心,夏越已经连着好几日没在家吃饭了,他也是有些寂寞的。
小侍从把夏越的话交待完了,看少夫人点了点头,开始喝粥,便告了退。
“少夫人,我就在耳房里候着,您若是要去哪儿,请千万来叫上我。”
式燕知道丈夫肯定吓唬了这小侍从,大概就是少夫人出了什么问题都唯你是问之类的,看小侍从一脸紧张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连忙答应他,自己要出门一定叫上他,那小侍从才安心地退了出去。
在式燕喝着暖暖的银耳燕窝粥的时候,夏越正在给自己的云起加暖。
“看起来很顺利啊。”杜师走到夏越身旁,看着桶内的酛道。
“是的,老爹,目前为止都很顺利。”夏越应着,将加暖樽拎起,架到横在桶上的木条上,将沾在樽上的酛刮落回桶内。
这已经是第五次加暖了,第三桶云起很快也会散发出酸臭的气味,夏越松了口气,他一路做过来,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不论是酛摺时的手感还是加暖的温度掌握,他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杜师低头闻了闻桶内酛的气味,点了点头:“看样子,大概腊月二十那日,应该就会膨胀了。”
一番加暖下来,夏越上半身几乎是大汗淋漓,正拿着巾帕擦汗的他听到杜师的话,不由得一愣。
腊月二十膨胀?那即是说,今日已是腊月十三了?
夏越眨了眨眼睛,突然懊恼地一皱眉。
在酒藏里忙得晕头转向的,他差点把结婚纪念日给忘了。
60、纪念之日
式燕进门的日子是腊月十二,昏仪却是在夏越醒来之后,腊月十六才举行的。
夏越一心扑在酒藏里,将日子忘了个干净,此时才想起来,腊月十二是已经错过了,只能过腊月十六那日了。不过,他也觉得是该以昏仪那日为纪念日的,毕竟是他是在那一日第一次见到式燕的。
骆越似乎没有过成亲纪念日的习俗,这并不妨碍夏越动起心思。不过式燕现在身子不方便,出门也没什么好去处,也只能在家里过过?夏越沿着云家院墙慢慢踱回家,脑中把好几个方案排除掉了。
不过,总还是能送夫郎礼物的。夏越开始琢磨要给式燕买什么,吃穿用的都不缺,式燕怀上之后,更是都给他用了最好的。要不,自己再下厨一次?只是在家下厨,怕是会引得父亲和爹爹起疑,即使说是这一年在喜久醉学来的菜式,不先做给双亲,只做给夫郎吃,似乎也很不好。
夏越一直在心里盘算着,面上倒是丝毫不露,他总想着不管送什么都得是惊喜,事先给人期待就没意思了。
式燕如今只算着还有多少天过年,东西筹备得怎么样了,赶不赶得及,有没有漏些什么,对于自己许进云家一年了的事情,一点没留意到。夏越看他没意识,自然也不会提醒,回到家也只是与往常一般陪着他吃饭,聊天,帮他洗澡。
临睡前,小侍从端了木盆子进来。
沈大夫这几日给式燕开了个泡脚的方子,给他缓解腿脚的肿胀和抽筋,让他晚上能睡得安稳些。
夏越也不要小侍从服侍式燕,接了盆子过来,便让人退出去,他自己蹲下身,挽起袖子在药汤里给夫郎按摩小腿。
式燕的腿虽然肿了起来,显得有些臃肿变形,但手感仍是很好的,在热水里更是滑腻,夏越虽是在按摩,嘴角却挂着一抹享受的笑意。
突然,他听到式燕在头顶上闷哼了一声。
“怎么,烫?还是我捏痛你了?”夏越赶紧抬头问道。
式燕摇了摇头,右手抚上了隆起的腹部,眉心有些蹙起,脸上却是笑着的:“没有,是孩子踢了我一脚。”
“他踢疼你了?”夏越皱着眉盯着式燕的肚子,这小子最近太能折腾,把他家式燕闹得吃不好睡不香的,他心下有些不满。虽说宝宝精神是好事,可这家伙也太好动了。
夏越的眼神太过明显,想到这几日丈夫对孩子的抱怨,式燕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事的,不疼,”式燕抚摩着肚子说,“只是突然被踢了,我吓了一跳而已。”
听到式燕这么说,夏越还是隔着夫郎的肚皮瞪了那孩子一眼,才又低下头继续给夫郎按摩。
“这小子太调皮了,一点都不安生,整天这样闹你。”
式燕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低头看了看丈夫头顶的发旋,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那孩子还在动,身体内传来的波动虽然不大好受,却让他很开心。
“这么活泼,应该是个郎官。”式燕的话里有明显的期待。长子是个郎官,云家便有了传人,不仅公爹会高兴,他也能早些安心。
夏越扯过旁边的棉布,将式燕的右腿抱进怀里,仔细给他擦干,头也不抬地道:“你呀,我说了好几次了,别太在意这个,不是郎官,不也还能生下一胎吗?就算是个卿倌,也一样能继承家里。你放宽心就是,别太紧张。”
说着,他把式燕另一条腿也擦干净,将人抱上床,拉了被子盖好,低头吻了式燕一下。
“嗯,我知道了。”式燕露出了个笑,点头,回了丈夫一个吻。
夫郎最近越来越主动了,夏越把木盆子端到门外放着,关了门,摸着下巴想道。以前吻一下都难为情的孩子,现在知道要回吻了,甚至有时候,夏越没做什么,他都会来蹭一蹭。对于夫郎黏人撒娇似的举动,夏越表示非常的受用。
式燕现在必须向着左侧侧睡,中间隔了个圆圆的肚子,夏越就搂不了夫郎睡觉了,丈夫是一定要睡在外侧的,他也不能睡到式燕身后去,于是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握着式燕的手睡。
夏越的云起如今只需要每日加暖一次,等待膨胀,除了加暖和定时查看之外,夏越有足够的时间跑到街市去逛。
街市上倒是有新鲜玩意儿。
夏越看上了一个毛茸茸的手炉。不是袖炉,这个手炉比夏越的手还大,放不进袖子里,但是摸着比袖炉暖多了,只是外头裹了一层长长厚厚的毛皮,看不出里头是什么样子的。
摊主看他感兴趣,便麻利地解开给他看。毛皮是系绳的,解开后从里头拿出个圆圆的物品,夏越仔细看了看,发现是跟加暖樽一样的材质。
“这东西做不了太小,就只能做这么大的,但是它够暖,不用放在袖子里都很暖和,走外头时抱着,风吹过来也不会凉的。”
摊主热情地说着,又把放墨炭的口子打开给夏越看:“您看,这么大个手炉子,两颗墨炭就够了,能暖很久。要是嫌不够暖,您再加一颗,它够大,放得下。”
夏越是很满意的,他想着式燕总在宅子里走动,现在大着个肚子穿不了太厚,袖炉是不够暖了,这个手炉倒是正好的。
“少爷这是要买给夫郎的?”摊主试探地问,看到夏越点头,脸上更是笑开了,推销得更为殷勤,“您放心,贵夫人一定喜欢。您看这包着的毛皮,这是我家那口子给出的主意。卿倌不都喜欢这个么,用这个包起来了,这手炉就不会太烫手,摸着也舒服。这可都是好的,白色的那个是兔毛,毛可厚了,另外那个是水貂毛,我这儿还有狐狸毛的,狐狸毛华贵啊,您要是想要,我给您翻出来。”
看摊主转身就要去翻放在身后的包袱,夏越连忙拦住:“不用了,我就要这兔毛的。”
又是兔子,多好,式燕用的东西就该是兔子的,夏越笑眯眯地抱着用绸布包好的手炉,继续逛街。不知道有没有兔子花样的簪子或是配饰,他突然这么一想,顿时勾起了唇角,加快步子往那家首饰铺子走去。
晚上,式燕发现侍从进来布的菜不是云家厨房做的。
他正奇怪,就看到丈夫笑吟吟地踱步进房。
“相公,今日在家吃饭吗?”式燕昨晚和今早都没听夏越提起,原以为他又要待在酒藏了,不想却看到人回来了。
夏越笑着点头,伸手抚了一把夫郎的发,也不管侍从还在布菜,就低头吻了上去。
式燕久违地脸颊和耳垂都红透了。
侍从都低着头退出了房间,门阖上了,夏越才放开式燕。
式燕抬头看丈夫,不住地眨眼,有些搞不清状况。夏越也不开口,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拉着他坐到桌前,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
看着自己碗中的鹿肉,式燕终于回过神,忙问:“相公,今日的菜……”
“我没让厨房准备我们房里的饭菜,这些是让喜久醉送过来的。”
夏越放下筷子,转过身看着不明所以的式燕,伸手拉住他的双手。
“式燕,我的式燕,今日是腊月十六,你还记得是什么日子吗?”
他把式燕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抬眼,等着夫郎的回应。
腊月十六……不是谁的生辰,也不是什么节日,式燕想不出来,只能困惑地看着丈夫。
夏越也不是非要他想起来,毕竟没有这个意识。
“去年的腊月十六,我和式燕拜了堂,然后,在这间房里,我掀了式燕的盖头。”
看式燕忽然一脸恍然的样子,夏越深深地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我们成亲有一年了,为夫就是想纪念一下。式燕现在不方便,以后每年的今天,若是藏里不忙,我就带你出门走走。今年只能在家里过了,所以,我就想着要跟平时不一样。你不是喜欢吃鹿肉吗,我问了沈大夫了,适量的吃一些无妨,我就让喜久醉做了这几道你爱吃的送过来。”
式燕觉得鼻头有些发酸,怀了身子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掉眼泪了,他抽了抽鼻子,身子凑上前给了丈夫一个吻。
“相公,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之间说什么谢,”式燕的眼神亮亮的,夏越看着很开心,他拍了拍夫郎的手,道,“先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
两个人这才开始动筷吃饭。
考虑到式燕的身子,鹿肉都是小碟盛着,每碟的量都不多,但加上其他素菜,也是很丰盛的一餐。王厨子的厨艺是没得说,虽然不能喝酒实在是有些遗憾,但式燕还是吃得很满足。
饭后,夏越陪着夫郎到院子里散步消食,出门前,他把包着手炉的包裹塞给了式燕,又拿了兔毛氅子给式燕披着。
式燕好奇地打开包裹,摸到一种毛绒绒的触感,拿出来一看,眼睛都瞪圆了。
夏越看着他的反应直乐,笑够了,才给夫郎讲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用。式燕把暖暖的手炉抱在胸前,丈夫帮他裹紧了氅子,出了暖房身上也还是暖融融的。
知道夫郎很喜欢这个礼物,夏越心底很开心,式燕抱着那个手炉慢慢走着,看着好像是抱着一只白兔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