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 上——向南旅行家
向南旅行家  发于:2014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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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事实证明,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事儿。

 知道袁东要结婚的时候,我特别坦然,可能是潜意识里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毕竟像我这样人前凶悍,人后萎靡,不知道怎么小鸟依人,也学不来撒娇讨好的,就该是这么个结局。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袁东为了父母、家庭所做出的任何伤害我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曾经为了我所做的努力。 尽管当时并不知道,可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但也……太晚了。 “为什么啊,就这样地离开,为什么就不能相爱,一直到我们死去呢…… “让我的人生充满遗憾,一切都不必重来,什么也无须更改…… “我爱你,再见。” 我爱你。 再见。 扫雷:419有,形婚有,圣母有,中二症有,王子病有,白莲花有, 西皮不明有,攻受双不洁有,偶尔矫情造作有,这么爱你为什么有, 爱你在心口难开有,我爱你你怎么就不能爱爱我有, 只有你想不到的剧情没有我写不了的剧情有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是非 ┃ 配角:袁东,王绍,邱林 第001章 袁东来找我的时候,我赖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在屋里走动,我没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白米粥夹着煎鸡蛋的香味儿,我空着肚子,胃口被勾得不行,就这么醒了过来。 “就知道这招对你有用,平日里没少吃饭吧,怎么还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袁东坐在我床头,笑意吟吟地看着我说,“早饭给你做好搁桌子上了,赶紧起来刷牙洗脸把饭吃喽。” 我当时盯着袁东,特想直接扒了他面上的那层皮,让他露出凶恶的本来面目,但是我舍不得。 我是非到了他袁东面前,就一死乞白赖的狗皮膏药,唯有一副低贱的奴性嘴脸,才能衬托出他的高大伟岸。 “哥……”我喊他,“你不快结婚了吗?都这会儿了,你还来我这里,就不怕……让嫂子瞧出点儿什么?” “是非,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是不是非得在话里夹点儿棍带点儿棒的才好过?”袁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间的无奈浓得就像深秋早晨起的雾,能见度不过三米。 我光着膀子坐在床上,蓝色的薄毯将将没让我走光,我抬着眼睑瞅他,扯起一边的嘴角,笑着说:“哥,你想听什么话,列张表出来,你要听多少遍我就念多少遍,您看成吗?” “是非,你别闹。”袁东的视线避开了我的身体。 窗外菜贩子的叫卖声,老爷子老太太的讨价还价声,一浪高过一浪,各种口音杂在一起,听多了也就不觉得噪耳了,还特有生活气息。要不是这房子是袁东替我租的,我还真就想一直住下去,不过我打算就住到这个月底,然后什么都不带就离开,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妈的,说得我洒脱的和江湖剑客一样。江湖剑客我是当不上了,要是有贱客这一职业,我想我还是能够胜任的。 想到这里,我把自己给逗乐了。 说实话,我这么顶撞袁东,无非是因为我受不了他这种惺惺作态或者说真情流露,当然,后者更让我受不了。 他干什么都是为了别人好,就他妈一圣母,纯洁得像是天山上的雪莲,一尘不染的。不过这么说也没错,他确实成全了所有人,但是这个“所有人”里,不包括我。 他独独牺牲了我。 炸药包我都没来得及举,向我开炮都没来得及说,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世界坍塌,一片狼籍。 我的支柱就这么没了,没得那么理所当然,没得那么咄咄逼人。我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他都不给我! “哥,从小到大,只要我一干什么坏事情,你就说‘是非,你别闹’,可是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这回是我在闹吗?”我掀开毯子,赤着脚下了床,单穿着一裤衩儿就开始翻找自己昨天随手脱下来的短袖T恤,可把床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着。 原先在我们确定关系之后,我就连袁东面前光个膀子都会不好意思半天,现在就算让我裸体地躺在他面前,我也绝不会扭捏,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 得,说到底还是把自己骂进去了,我也就一破罐子的命。 “你是找那件白色的短袖吗?我今早上给洗了,换一件吧。” 我找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手顿在半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来。 “是非,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小姨身体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早点儿定下来,让她安心吧。” “我他妈不是你!”我操起手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要结婚你他妈自己结去,我的事情你操个什么心,你谁啊?凭什么呀?” “是非……”袁东生生受下了那一枕头。 他又用那种语调喊我的名字,好像全天下就他最委屈。 “你就别担心了,和你之间的那点儿破事,我没打算弄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的。这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我从衣橱里找了件百八十年不穿的黑色短袖套了进去,樟脑丸的气味呛得我嗅觉都快失灵了,“再说,我还要响应党的号召,做新世纪的‘四有’青年,为使自己不沦为社会的米虫,我决定充分发挥我仅剩的经打能摔的优良品质,投身国际贸易事业干上一票,不让美帝国主义进一步剥削我国廉价的劳动力市场。大学四年学的知识不能白白浪费,保不住,我就能在这个岗位上发光发热。打着全球经济化的幌子,干着吸美帝国金的勾当,这是我毕生的追求。” “是非,你别这样。”袁东说。 我穿上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七分裤,看着他笑着说:“怎么?还想我留这儿当第三者啊?我在你眼里,当真就是这么一副下贱的模样?你睁开眼睛瞧好喽,我是非就是靠着这幅皮囊,也不是非你袁东不可。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不满大街的吗?” “你别那么自甘堕落,行吗?”袁东的语气有些强硬了。我以往从未准过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场谈话在五分钟后必定以袁东摔门而出作为终结。 我弓下身体,直视着袁东的眼睛说:“堕落?我他妈躺在你面前张开腿让你插的时候就已经堕落了,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事情,我是干不出来!不过这样的人也好找,马上不就要进门儿一个吗?” 袁东抬手给了我一耳光,清脆的声响的清晨六点半的房间里特别的响亮,隐约我都听到了回声。我们俩都怔住了,看那样子,他想伸手过来抚抚,我向后缩了缩身子,没让他得逞。 “是非,我……我还是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别,你就掰着手指头算你结婚的日子就成,红包铁定是少不了你的,毕竟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了不是?再说,没你照料我也死不了,还是赶紧学会怎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生存下去的好,免得到时候你又说我自,甘,堕,落。” 袁东放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了半晌,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闷着头就走了出去,房门轻轻合上,世界终于一片清净。 我看着袁东落慌而逃的背影觉得特别解气,现在就是给我一头牛我都能吃得下去。 刷牙的时候,我照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已经肿起来的右脸,朝着漱口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妈的,下手真狠,耳朵到现在都嗡嗡地响着,跟小时候看的那种还没有接收到信号带雪花点的电视机一样。 客厅和厨房的隔离墙边上放着我从旧货市场里淘来的那张不大的四方餐桌,上头搁着一碗面上结了糊的白米粥,两个单面煎好的荷包蛋挤在我专用的盘子里,小碟子里放着凉拌蕨菜和已经烺好的豇豆。白面馒头就搁在边上,是用食盒装好的。 我琢磨着,那是小舅妈用来疼爱她许久不见的外甥的。 我就说,袁东现在避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凑到我跟前找骂,老太太此举真是深得我心,赶明儿登门拜访,继续膈应袁东去。 我坐下来,拿起放在碗边的筷子,向荷包蛋伸出了魔爪。这期间,我的手一直在抖,差点儿让荷包蛋就义在桌子上,戳破薄薄的蛋黄外皮,我小撮了一口。 妹的!咸了。 等我觉着脸上痒痒的,一抹才知道,咸的不是袁东给我煎的荷包蛋,是我的眼泪。 不就是袁东要结婚了吗?至于哭得跟一娘们一样吗?是非,瞧你这点儿出息!难怪到头来,栽到那样一个货色手里。 人前凶悍,人后萎靡,不知道怎么小鸟依人,也学不来撒娇讨好,也是你该的! 突然就没了吃饭的心情,我给邱林打了个电话,准备出门去。 第002章 邱林是我从初中玩上来的哥儿们,长得就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为此我不止一次调戏他,对别人说他是我“相好”。原先邱林还会象征性地给我几拳头,到了后来人就皮了,由着我在别人面前海侃胡侃,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会和我搭戏。 他性格实诚,即使使坏都是明着的那种坏,蔫儿坏这种事儿我看不过,也最不耻。 他是最早知道我性向的人,我没想着瞒他,向他出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一定能接受这件事”这样的感觉,那估计是我唯一一次用对了第六感。 邱林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沉默了半晌,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把这看成多大一件事儿,勾肩搭背的事儿,在那之后也没少干,不见他有什么尴尬的表情。 我当初还想夸他接受能力倍儿棒,心理承受能力一级,但自从我发现他在大小考作弊做得理所当然,脸都不会红一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妈早就练出来了! 我和邱林约着在人民广场见面,早晨七点多,太阳已经泛着白得刺眼的光,明晃晃的,迎着走还得眯着眼睛。 这个光景出来的,都是晨练的老头老太太,顺便在街边小摊贩那里买上一些青菜什么的,一个二个手里都提着点儿东西,相熟的人说说笑笑地并排走着。 我突然想到中学时候背的一篇课文里的句子: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有——总结的真他妈好。 “你今早上出门的时候吃药了吧?!瞧瞧!你瞧瞧这才几点钟,大清早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你存的什么心啊我说,有人性吗你还?”邱林朝着我走过来,嘴上不满地念叨着,眼底却带着笑,一点儿不满的意思都没有。 “哥们我心情不好,不祸害你祸害谁?得,有屁憋着没屁快放。” “你就是嘴巴不饶人。”邱林说,“这脸怎么弄的?又使坏了吧。” “哪能啊,大清早屋里跑进一只疯狗,给啃的。”我笑着说,笑的时候脸还一抽一抽的疼。 “别笑了,本来就不是倾城之姿,这么一笑,整个就一歪瓜裂枣了。” “我就算歪瓜裂枣也影响不了市容,倒是你,出门也不知道捯饬捯饬,真伤人眼睛。” “臭贫吧你就。” 我勾上邱林的脖子,让他带我去2000。邱林了然地搭上我的肩膀,轻轻拍了几下。 操,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不见原来他有那么醒事儿啊。 2000是邱林名下的一个酒吧,他家做生意的,有几个闲钱,上头有个哥哥,家里的生意落不到他头上,从小就被宠着,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的那一类型。2000这名字,是我强迫邱林认下的,当初他应承下来时的表情,活像是我在逼良为娼。 我觉得这名字挺霸气的,千禧年意义挺重大,不仅是对我,对任何人而言都应该这样,毕竟是跨世纪的大事。但是周围那帮兄弟没一个理解我这种对祖国母亲爱得深沉的情感,一个二个都说我取名无能却又喜欢硬着头皮强上。 其实,我们这一辈的人,上挨不着下碰不到的,说自己80年代的,人说我们装成熟,说自己90年代的,人说我们不要脸,有时候想想,还真觉着自己挺冤的。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我经常过去混酒喝,邱林也不嫌,每次都招待得好好的,有空的时候,还会陪我喝上两杯。 说实话,要不是我打小跟在袁东屁股后头跑,跑成了习惯,这会儿我指不定就陷在邱林这里了。太有招花引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潜质了。 操!怎么又想起那家伙了。 邱林没给我酒,倒了一杯凉白开搁吧台上,嘴巴一努说:“我可不惯着你,一大清早的喝酒,也不嫌烧心。” “你就可劲寒碜我吧你就。”我笑着说。 本意倒也不是想来蹭酒的,只是不想在那屋子里待着。一睁眼是全是袁东的气味,一闭眼是都是袁东的影子,憋屈死了。多待上一秒我觉得自己都会被逼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我选择出来祸害别人。 顺路买的西式快餐还冒着热气,我早上一般不吃那么油腻的东西,但是今天我剥开包装纸就往嘴里塞,连是个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都,谁还挑三拣四的。 其实有时候我想爱情也是这么个理,我一直跟在袁东身边,爱他都成了一种习惯,他是那种丰收时期的白米饭,想起来的时候就能吃上,等有一天饥荒了,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味道了,大概,就能找下一个人。 “是非,不是我说,你真打算离开H市去沿海干那什么国贸啊?”邱林喝了口咖啡,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蹦出这么句倒人胃口的话。 “我大学专业就是这,我不干这一行我干什么?”我笑着反问。 “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不记得你还上了大学,可别说这证那证的,你都过了吗?要不,还是别去了。你不是学了六年的钢琴吗?你来我这当键盘手或者驻个唱,工钱绝对优惠,你考虑考虑?” 我听完后差点儿没喷邱林一脸,“怎么着?瞧你这话说的,你养我啊?”说完我就自己乐了起来。 “我养你啊。” 我别开眼睛不敢看邱林,他的表情太认真。我这人浑,谁跟我认真我就跟谁急。 “是非,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待,我们就一块儿去沿海城市,那里的机遇多,离这也远。”邱林又说。 “沿海城市是要去的,但是,去的是‘我’,不是‘我们’。”我又塞了一口汉堡到嘴里,“你就别跟着添堵了,我本来就烦,说是去找工作,不过是出趟远门散散心,指不定一两个月就回。” “是不是还指不定永远不回?”邱林不动声色地接了这么一句。 太他妈一针见血了,我看着他憋了半天都想不出一句找回场子的话。 “说什么呢?”我掌控着说话功能的大脑语言中枢终于重新转动起来,“我妈还在这里呢,我就算再狼心狗肺也知道‘孝顺’这俩字怎么写。” “是非,你要是拿我当兄弟,就别跟我见外,成吗?” “邱林,你瞧着,我是那种有白食不吃非要自力更生的人吗?你就随了我这一次。” “我随你的次数还少了吗,你个小白眼儿狼。”邱林把我面前的包装纸扫进垃圾桶里,又把我杯里的水加满。 “你就我的再生父母。”我笑着说。 “少贫,我可不吃这一套,还是留着哄你妈去吧啊。你脸要不要涂点儿药?”邱林问。 “可别,这是我勇斗猛兽的见证,英雄的勋章!” “得了啊你,蹬鼻子你还真就上脸了啊?可给我消停会儿。”邱林还是从后屋拿了酒精、棉签那些东西,简单地帮我处理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肿了点,除了用酒精消消毒,邱林也没辙。 赤脚大夫非得充正规军,跟兽医来给人看病一样,不靠谱。 我在2000蹭免费WIFI,玩了一天的电脑,死活不提回家的事儿,邱林不催我,一个人在吧台里忙活。 眼瞅着到了点儿,酒吧要开始运作,再赖下去就没意思了,我和邱林打了声招呼,说我要走,本来他想和我一块儿的,临时被事儿拖住,最终还是我一个人走了出去。 没走几步,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女声喊我的名字。 “是非?” 我回过头一看,本来在2000养好了点的心情顷刻跌回谷底。出门怕是没看黄历,“不宜出行”这四个字大概是用斜体加粗写上去的。 “还真是你啊,我就怕只看个背影认错人呢。” 我讷讷地喊人:“哥,嫂子……” 第003章 “吃饭了吗?”那位即将成为我嫂子的女人问道。她走近了点儿,伪善的笑容立马变成了做作的惊诧,“这脸是怎么了?肿的那么厉害。” “没事,早上出门给墙擦的。”就在她的手要碰着我脸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后仰了身体,就这么错开了。 这话说出来三岁小孩儿都不信,但是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站在袁东身边显得又安静又识大体。 可在我眼里,她整个就一清朝搁案台上的瓷瓶,单有个光鲜亮丽的表面,一点儿实际作用没有,盛水都嫌她体积太小。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她这种人,明明是读了研究生出来的人,却始终摆不脱小市民身上那股浓烈的市井气息。 我知道,刚才那一连串询问不过是一种社交礼仪上不可或缺的表达友好的搭讪方式。语言、神态、动作她做了个齐全,唯独少了一颗真心。 打第一次见面起我们就杠上了,不缺这一件事儿——当然,都是背着袁东的。 “走吧,一块儿吃饭去。”她说。 我看着她耀武扬威地挽着袁东手臂的手,愣了半晌没回话。兴许是觉得尴尬,她拉了拉袁东的袖子。 “是非,你要还没吃,就一起吧,我和婧婧逛了一天了,正准备去吃。”袁东说。 “可别,打扰人谈恋爱,会遭驴踢的。” “别浑说。”袁东打断我,“你的胃不好,不按时吃饭发病的时候可有你受的。” 说得你有多在意似的。 “我约了人。”我的手不自然地蹭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一心想着能早点儿摆脱这样的局面。 “是非。”他又是这种语气。 我看了眼王婧,又笑了笑,说:“多陪陪嫂子吧,你原来就整天围着我转就算了,现在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多放些心思在嫂子身上,你就别操心我了。” “你是我弟弟,不围着你转围着谁转,别那么犟,就一起吃个饭,花不了你多长时间。”袁东的态度也强硬起来。 王婧这会儿也看出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她小鸟依人地倒在袁东怀里说:“既然是非约了人,就让他去吧,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僵着一张脸应合:“是啊是啊,你瞧瞧,嫂子多善解人意啊。” 袁东不管王婧,上来拉我的手,低头轻声哄着:“是非,你听话。” 我压低声音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这话的?” 袁东怔住了,他没想我会这么问。 “没话说了?”我笑道,“哥,你也听着嫂子是怎么说的了,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 袁东哄我的时候习惯搂着我的腰,这会儿他的手就是这么自然地放在我的腰上,他轻声细语的,把所有支楞起来的刺都收了回去。要不是后面还站着一喘气的,我还真以为什么都没变。 “哥,你这是干嘛呢?”我轻轻推了推袁东,“嫂子要是明事理儿,知道你这是在劝我,要是不明事理儿,说不定就以为你这是在调戏我呢。” “是非,听话。” “我就不!原先你仗着自己的身份管天管地管我吃喝拉撒那是我乐意,现在你不过就我一哥,还是一表哥,你管得了天管得了地,就算你管得住玉皇大帝你也管不住我是非撒尿放屁。”我为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首如此押韵且富有内涵一并带上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人物的打油诗在心里高声欢呼。 “你打哪儿学的那么俗腔俗调的?咱先去吃饭成吗?吃完饭我就不管你了,好吧?” “再也不管我了?”我问。 “再也不管你了。”袁东点头。 我照着袁东小腿就是一脚,“袁东你他妈就是一混蛋!” 妈的,我喜欢这混蛋喜欢了五年!我他妈就是这世上最大的一个混蛋!我怎么能一喜欢就五年呢?我怎么能一喜欢就放不下了呢? 估计我这一脚真的狠了,袁东半天没直起腰,我就傻愣愣地在一旁支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动起手来了?”王婧走上前拉开了袁东和我之间的距离。 我抽了抽鼻子,笑着说:“嫂子,你看错了,没动手呢。” 袁东也笑,他应和着:“没动手没动手。” 我看着王婧瞬间僵住的笑容,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要动也就动动脚。” 袁东的表情晦涩不明,昏黄的街灯让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说不定,我从来就没看清过他的模样。 “嫂子您别生气,我和我哥闹着玩儿呢。你们去吃饭吧,我得赶紧走了,再不走来不及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不及什么,但心里就是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这么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朝袁东送了个飞吻,我和他们错身而过,往我那不足五十坪的小房子飞奔而去,这会儿,只有它是我的。 还好,还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 我仰躺在床上,没有开灯,床头的那扇窗户会透进来一些光亮,一闪而过的是车头的远光灯,一直停留的是昏黄的街灯。它们一度在我窘迫得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承担了电灯这项高尚而伟大的职业。 我又开始胃疼,但是冰箱里什么都不剩了,我拿拳头抵着胃,咬着牙齿弓起背脊,试图用这样的姿势减轻自己的痛苦。 疼痛像是不断席卷而来的海浪,我在大海里沉浮,慢慢就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沉入了海底。 我从巨大的空虚感中苏醒过来,但是我不确定我所谓的苏醒是在梦中醒过来还是在现实中醒过来,因为我借着窗外透过来的微弱光线,看到袁东坐在我的床头,用那种极其宠溺的眼神看着我。 好吧,我又自己恶心自己了。 “袁东。”我喊他,慢慢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拿起他搁在身侧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擦。 反正是做梦,多恶心不是恶心? 袁东任由着我摆弄他的手,我凑近了点儿,想要看清他的模样。我亲了亲他的嘴唇,他不抽烟,嘴唇的味道一直很干净。我像是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他一只手拖着我的腰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背,生怕我会后仰身体掉地上去。 我环着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我感觉得到他的推拒。 “别怕,哥,别怕,这是梦。梦里没人会说我们的,你放心。”我说。 不知道是用来骗他,还是用来骗自己。 完事儿之后,袁东压在我身上,他粗重的喘息打在我的耳朵上,我闭着眼睛想把这样的感觉多留一会儿。 “是非,我们不能再这样了。”袁东说。 我睁开眼睛,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一个梦,我深吸一口气,收起了在得知他要结婚这个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展露过的温柔——如果我曾经有这种东西的话。 “成,从我身上下去。”我推开袁东,赤着身体就开始穿衣服,“要是你觉得有心理负担,照价给钱就成,你给多少我接多少,要是下次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就不要找别人了,还是我吧,我给你熟人价。” 袁东被我的话语激怒了,他扯着我的手臂再一次把我压倒。 “哟,还来?那价钱可要翻番了,您钱备足了吗?”我扯起一边的嘴角笑着说。 “是非,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成吗?”袁东抱着我,都快带上哭腔了。 “我怎么样了啊?你就当是花钱买风流,一夜过后两眼一睁,什么事儿都不记得,多好!还不会惹得一身骚,都这样了,你还不知足?”袁东的身体还是烫得吓人,我强忍着伸手去抱他的冲动,笑着说,“得了,要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赶紧从我这屋滚出去,我就当没见着你,今晚上就是我做的一场无聊至极的春梦,春梦了无痕的道理你懂吗?赶紧滚吧。” “你吃点儿东西吧,看你吃完东西我就走。”袁东从我身上起来,“我给你带了点快餐,这个点儿了,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 “敢情您还是赶的第二场啊?怎么?嫂子没能满足你吗?” “是非,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尖酸刻薄?” “我尖酸刻薄?”我都要被袁东给气乐了,“得,就算是我尖酸刻薄,成了吧?您赶紧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是非,你别这样,求你了。” “你他妈还想我怎么样啊?婚让你结了,人让你上了,你要是瞧着我眼烦,也没事儿,反正参加完你的婚礼我就要滚得远远……” 完了,说漏嘴了。 “你要去哪儿?”袁东钳制住我的胳膊,掐得我生疼,“是非,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我去哪儿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啊?现在你就是我一哥,我的事儿,不用件件都和你报备吧?”我赤着脚走在带着些微凉意的地板砖上,出了房间,袁东跟了出来。 快餐放在餐桌上,已经没有了热气,我也不嫌,拿起来就吃。袁东把一旁的可乐拿走了换成了凉白开,他说:“你别和我犟了,成吗?” 我目不斜视地继续啃汉堡。 “是非,我知道你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你也知道我爸现在的状况,他就指望着能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呢。” 得,苦情戏一上演,亲情牌一出来,我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放下汉堡,拿餐巾纸擦了擦手,对袁东说:“哥,这辈子,我还是认你这个哥。但是,我们俩的关系也就止于此了,你过你的日子,别来掺合我的,我也不会为了之前的事情,再在你面前大吵大闹了,都成年人了,何必呢?嫂子心思可细着呢,要是被她瞧出了什么端倪,我看别说你家,就是我妈那里都不得安宁。算我求你,要真有那么一天,什么都别告我妈成吗?我们仨私了,就算是让我带着我妈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踏入H市一步,我都认了。” “是非!” “得了,你走吧,这屋我也要退了,往后,那你就别来了。”我说。 袁东拉住我的手,他问:“你要去那儿?” “回我自己家去。” “也是,你妈总盼着你回去呢。” 我看了袁东一眼,就这一眼,让我所有想要放下自尊、不顾一切去挽回他和他的感情的心思都灭了。 “哥,我们就这样吧。” 我都已经不指望他能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了。 第004章 袁东办喜宴的那天早晨,阳光刺眼得不行,从窗口照进来的太阳把我那条离不得身的小蓝薄毯照得微微发烫,用文青的话讲,这就是典型的阳光明媚。我窝在我那五十坪的小房子里,缅怀我死去的少年时光。 那会儿还没有城府深厚的王婧,也没有半死不活的是非,更没有软弱妥协的袁东。 一回到家把书包丢一边,不玩到外婆喊人就不回家吃饭,除了每天逃不过的一个半小时的练琴时间,根本就没有烦恼。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说得真他妈的好。 我是我们家唯一还没有结婚的“男孩子”,和袁东从小玩到大,感情又深,照大人们的说法,我是伴郎的不二人选。 去他妈扯淡的不二人选! 一把掀开薄毯,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让起床气散了散,套上我妈给准备的正装冲进浴室,刷牙的间隙,抬头对着裂了一道长痕的镜子整理发型,看着眼眶下明显的黑眼圈,我故作潇洒的甩了甩头发,但是从下唇滴落的牙膏沫把我打回现实。 我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自己,这形象怂得,就差在脑门儿上贴一张“失败者”的标签了。 邱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被堵在桂林北路动弹不得,车上的人都赶着打卡,个个烦躁不安得就像是被丢进沸水里的螃蟹,每隔三秒就要看一下车上的电子时钟,唯独我一人悠闲得瑟如买彩票中了百来块钱。 “你这会儿人在哪儿呢?婚车都来了,马上要动身去接新娘了,就等你一人儿。”电话那头人声嘈杂,邱林的声音被这么一烘托,显得格外飘渺。 “堵着呢,”我幸灾乐祸地说,“估摸着,这黄道吉日选得不对我味口。” “你就死浑吧我说。”邱林大概是听出了我不合时宜的愉悦,怕那边的人听出不对劲,想骂又不能骂的。 “我瞧这情景,一时半会儿的是到不了了,怎么着,还等不等?” 那边没有声音了,我喂了半天,才听到一个混沌不清的熟悉声线说:“是非,你来了就待家里,下午要是时间到了,就和我妈她们先去酒店吧……” 是袁东。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窗外的景色已经飞快地后退了好一会儿,机械的女声报站名的声音响彻车厢,没有人再抱怨。大口大口的风漏进来,吹得我从头冷到脚,我左右四顾想要找到那扇关得不严实的窗,一无所获。 耳朵里只剩下冰冷的蜂鸣声,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仿佛那通电话只是我的错觉。 抽了抽鼻子,我收了手机,没事人一样盯着后视镜里千篇一律的麻木表情,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其实,我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到了舅妈家,不出意料地被我妈数落了一顿,舅妈打着圆场,让二姨给我端了碗饺子吃。可不是,一大早就往这边赶,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你不是和东子感情最好了吗?上大学那会儿,一到假期头一个就是去你舅妈家找他,怎么你哥结婚你那么不上心啊?”我才坐下来,饺子还没吃两个,我妈就凑了过来,像敌特打温情牌一样软硬兼施的逼问。 “这能怪我吗?您又不是不知道这豆腐块儿大小的马路修了翻翻了修的,到处都改线路,这线路一改,必定会引起某个时期的高峰通车量,堵车是大势所趋。”我努力地吞咽着嘴里的饺子,让说出的话不是那么的难听懂。 我妈一巴掌就招呼上我的后脑勺,她低声威胁我:“你要是一会儿在喜宴上给我出了状况,看我不削了你。” “等我填饱肚子先,不是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吗?您跟着操的什么心啊。” “嘿,怎么跟你妈说话呢!”这会儿老太太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了,“你不去接你嫂子,往后你东子哥不会埋怨你啊?” “埋怨?”我嗤笑,“人巴不得我不去给他添乱呢。” “也是……” “我是您亲生的吗?”我三下五除二把饺子吃了个干净,“这么埋汰我,也不怕没人给你养老?” “得了啊我说,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养老我可不指望你。不过,你赶紧正正经经给我找份工作去,每天干那些零工像什么样子?好歹是正规大学出来的本科生,怎么着?还指望着当啃老族?”话说到这里,姨妈那边喊人了,酒水、喜糖、摆盘的零嘴还得她们置办,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我妈应了声,回过头瞪了我一眼,起身往客厅走去。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婚车回来了,小院儿里鞭炮齐鸣,锣鼓齐响,在狭小的沙发里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 我妈拍着我的肩让我下楼接新娘,左拖右拖眼瞅着老太太要生气了,我才不甘不愿地起来。 “妈,这是东子哥结婚,您怎么跟自己嫁儿子一样积极啊?”我飞快地穿好衣服,临出房门还不忘贫上一句。 我笑着开门,正对上横抱着王婧的袁东。还好我的笑容没有退去,还好我没有愣神,还好我没有冲上去给他一拳,瞧,我还有心思去列一排比句,可见我当时多么的冷静。 我退开路让袁东进门,目送着他和他的新娘进入新房。新欢旧爱齐上阵,多好的八点档狗血言情剧剧情。 邱林用胳膊肘拐了拐我,我会意,跟着他下了楼。 知了变换着调子叫唤,我们并排蹲在阴凉的树荫底下,地痞流氓的模样。 这就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高考前,那段时间特愤青,也是这么成天在外边晃荡,要不是袁东,我估计连大学的边都挨不上。 “往后,这地儿,你还来吗?”邱林叼着烟问。 “来!怎么不来?能膈应人的事儿,我是非最爱干了。”我从他嘴里抢过那半截香烟,装模作样地抽了起来。 “你抽烟的时候都这样?”邱林突然问。 我侧头看着邱林,不解地问:“哪样?” “眯着眼睛。” “特性感是吧?”我笑着调侃。 邱林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 人太诚实也不好,瞧,冷场了吧? 烟头被我按在地上,左右晃动着碾熄,水泥地上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焦印,我看着那黑点出了会儿神。 想是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一个人,我搂过邱林的肩膀,用旧时候地主家有钱少爷的语调说:“怎么着,看上小爷了?来,给小爷香上一个,日后跟着小爷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住好的。” 邱林反映挺快,他反手钳制住我,问道:“是香一个就三包,还是‘日’后才三包?” 我连声讨饶,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笑声震天响。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两人滚倒在地,邱林怀抱着我,让他自己背部着了地。 我连忙翻身坐了起来,“没事儿吧?擦着了吗?” “大概手肘擦着了。”说着邱林反着手检查伤口。 流了点儿血,还蒙着灰。楼上喜庆着,就算我再怎么不着事儿也明白今天见红不吉利,给老太太挂了个电话说我先去酒店,不等她回答就撂下了。 “我有一个预感……” “有屁快放!”我现在可没有心情和他臭贫。 “老太太回去一定要你好看。”邱林笑得忒贱。 “闭嘴吧你就!” 就近找了家药店,买了应急的药,又在便利店里买了瓶矿泉水,就在附近的花园找了个阴凉的地儿坐下来处理伤口。 拿水冲了冲伤口,我拿蘸上了酒精的棉签试探性的碰了碰他的伤口。 “嘶——”邱林倒抽了口气。 我停了手,挑着眼瞅他,“很疼?” “你试试!”估计是酒精冲的,邱林的口气并不好。 我识相地噤了声,往近里凑了凑,虽然恶狠狠地回瞪了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是放轻了。 邱林别的短处没有,就是怕疼,生病了只要吃药能好的坚决不打针,见了护士姐姐就跟见了阶级敌人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完全没有一点儿身为大老爷们儿的觉悟。 消完毒我往伤口轻轻吹了口气,用纱布给绕着圈缠上。 “是非。”邱林喊我。 “啊?”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你实在是太他妈贤惠了。” 我笑了起来,“滚犊子!夸我句好,还加上俩脏字,存的什么心这是。” “要是……”邱林突然停了下来。我大概是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走吧,别让我妈催。”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是非,难过吗?”邱林问。 我眯着眼睛远眺,对面办公楼的玻璃墙晃眼得紧。 “不知道。”我说,“比如说吧,我站在太阳底下,单就觉着晃眼了,一点都不觉得热,有时候睁开眼吧,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过夏天还是在过冬天。” “会过去的。”邱林隔了一会儿说。 我笑着勾过邱林的脖子,“不会安慰人你他妈说个屁。” “手手手……”邱林缩着身体去护他那只受了伤的手。 “行了啊,就这么点儿小伤嚎了半天了都,是不是爷们儿?” “敢情伤得不是你!” “少唧唧歪歪的,我今晚上要是喝醉了,把我拖回家。” “可别!你酒品真的差。” “是不是兄弟?!” “兄弟不该是你酒后乱性的对象。” “我操!要是乱了性,那也该是你荣幸!” 第005章 和邱林到达酒店的时候,婚庆公司正在置办场地,大门口放着袁东和王婧的婚纱照,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别提多琴瑟合鸣、伉俪情深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侧头问邱林:“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看着那么不真实啊,我觉着,昨天他才在窗口叫我去上学呢。” “是非,你他妈别给我干浑事儿!”邱林拉住我胳膊,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是那种见别人结婚眼红,好事不干尽去捣蛋的人吗?”我白他一眼。 邱林回看了我一眼,怒其不争地说:“你他妈太是了!” “滚犊子!要是你真那么希望,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去抢你,让新娘傻眼去吧。”我勾着他的脖子,流里流气朝他抛媚眼。 “我是没有问题,可关键是你敢吗?”邱林按住我的后脑勺,“你见到我爸,就跟那孙猴子见着如来一样。” 这倒是实话,邱林的爸爸能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的,手腕自然强硬,我这种不入流的蚂蚱,在邱林面前蹦哒还成,在老爷子跟前,一个大拇指都能把我摁死。 我辩解不成,直接恼羞成怒,反锁着邱林的手,一路闹到二楼。二姨眼睛尖,我一上楼她就瞅着了,远远地朝我招手。 得,来太早,直接当廉价劳动力使了。要死死一窝,我拉了邱林就过去。 他比我会做人,见到我二姨嘴倍儿甜,左一个姨妈您歇着,右一个姨妈让我来,要不是我还站一旁喘气,他能直接跳过我成为袁家半个儿子,德性。 我和邱林给每桌摆上酒水,间或讨论着要是我醉死在这个场合,他要怎么应对。 他说一玻璃瓶把我敲晕,直接抗肩上带走,除了出点儿力,倒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说可别,说不定那一玻璃瓶下去我就脑震荡了,还不如直接用被子把我一卷,像古时候帝王宠幸后宫娘娘一样,送到袁东新房里,吓死他们,让这场红喜事变白丧事。 邱林惊悚的表情很好的愉悦了我,他让我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虽然邱林不说,但我知道,他骨子里可封建了,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干着交流迷信思想这种事儿,他做得比谁都顺手,坐公园里和那些老头老太太聊命理,能唬得人一愣一愣,以为他是啥啥仙下凡。 不过,我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邱林,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活得自在。和他在一块儿,甭管是犯二还是犯贱,心里头都特舒坦。 我可能比这场婚礼的主角还要紧张,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大脑能不能协调好我的四肢,要是我在关键时候干出了那种让我妈想一巴掌扇死我或者一脚踹死我的事情,别说舅舅会怎么样,我都有可能一头撞柱子上以死谢罪。 我时常想,要是出事的人是舅妈或者是别的人,我会不会那么轻易就妥协。不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袁东掐住了我的死穴,他只要一提起看着我长大,把我当成第二个儿子来疼的舅舅,我就会举白旗无条件投降。 妈的,怎么那么能划重点,敢情读书时期语文一直弱项的人不是他? 直到舅妈来喊我,我才知道袁东和王婧来了好一会儿了,正在楼下迎接客人。邱林抿抿嘴,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重重地拍了我的肩。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着得体的笑容给每一位进来的男来宾派发香烟的,邱林站在我身边,帮衬着我,在我手打哆嗦或者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上前一步,帮我完成本该由我去做的工作。 三伏天里,我给自己弄了个两手冰凉。我头一次觉得,邱林这人,真爷们! 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和那些相熟不相熟的伴郎们坐在桌子边,对着台上被司仪摆来弄去的一对新人起哄。口哨声、掌声、笑声交错在一起,这场盛大的喜宴看在我的眼里,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可惜除了我,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新娘和新郎以深情拥吻结束了在台上小丑式的表演,我为他们那么本色的出演报以了我最热烈的掌声和呼声。喜宴正式开席的时候,邱林凑近在我耳边说:“表现得真好,看得哥哥我都以为你是真心替他们高兴了。” 我大鱼大肉地吃着,反问道:“怎么?我就不能真心替他们高兴了?” 邱林想要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试试温度,但是看在这么多人的份儿上,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一举动,转而在桌子底下狠狠给了我一下。 我敢说在那一刻我的表情绝对扭曲了,邱林这小子的掐人技术比性别意识还没有萌生的女生还厉害,当年他就有一个神勇无比的外号——掐遍天下无敌手,为此我笑了他整整十三年。 “一会儿,王婧换好衣服过来敬酒,你准备说什么?”邱林故意恶心我,给我夹了朵平日里碰都不会碰的西兰花,我一脸嫌恶地看了三秒,果断喂进了邱林的嘴里。 在打情骂俏这一方面,我向来不输他。 “还能说什么?白头到老呗。”我把那句到嘴边的断子绝孙给吞了回去。 我一直对自己说:是非,在这个场合刻薄那就跌份儿了,你要给你妈长脸。 虽然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人老太太长脸,我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借口。 邱林吃完那朵半生不熟的西兰花之后,笑着对我说:“是非,你对自己真狠。” “那是。”我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应着,“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袁东一身笔挺的黑色正装挽着一袭红色喜袍着身配以珍珠项链和耳钉的王婧出场的时候,我还是怔了半晌。 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很般配。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叫袁东的男人要离我而去了。即使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大事小事都是他在我身边,但是这不代表一时能当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谁都不能下定论,说不定明天我就因为天灾人祸死在了那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除了漫天飞舞的苍蝇和闻臭而来的老鼠,谁都不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叫是非的人。 这往后,他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或者是帅气的儿子,他会有一个美满或者和睦的家庭,他会风华正茂或者慢慢老去,但是那已经与我无关。 他的一切,都不再和我相关。 突然想起一句非常二逼的话:我们曾相爱,想起就心酸。 酸你二大爷,爷的心都快死了。 我举起酒杯,用我看上去最真诚的笑容对着袁东和王婧说:“哥,嫂子,是非别的话就不多说了,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没脸没皮地抱住袁东的大腿,哭着喊着让他不要离开我,但事实证明,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事儿。 我大概是那种心脏特别壮的人,什么都能放得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心脏壮得就像是得了心室肥大。 我是非活了这么些年,多少是练就了些气概出来,端起酒杯的时候,我连手都没有抖。即使邱林在事后说,我那时候的表情狰狞得简直像是要把王婧吃下去。 王婧非常客气地笑着,连声道谢。将杯中一干而尽之后,我对着袁东说:“哥,我干杯,你随意。” 袁东下意识地在和王婧对视一眼之后,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我亮了亮他的杯底。在我们这桌哄闹了一会儿,这对新人被姨父拉往了别桌。邱林一直在我耳边说话,但是这里太嘈杂,我一句都没听清楚。 不出意外,我喝高了,按邱林的话说,我是把白酒当白开水在灌,那势头,就算是再来一百个邱林都拉不住。但即便是这样,我都没有依靠邱林而是自己用双脚走出的酒店,在出门的时候,我给站在门口送客的袁东一个飞吻,然后非常欣慰地看着王婧变了脸色。 生活从来不缺少乐趣,只缺少能够与你对弈的人。我和王婧要是斗起来,还指不定谁输谁赢呢。可惜我输在了起点上,谁让我不是一个女的呢?谁让……那个叫袁东的人,是我哥。 “是非,你要是难过……” 我伸手截断了邱林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盘腿坐在床上,拉开窗帘看着对面居民楼里亮起的微弱的灯光发愣。以前袁东还在的时候,我也会为他点一盏灯,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邱林说我喝醉了,我也以为自己醉了。但是我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甚至能想起在六岁的时候,我和袁东一起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这真他妈的不对劲,今儿晚上喝的酒没给上掺了水的吧? 你要让一个曾经的伪愤青现在装作一个小文青实在是太难为我了,但是偶尔的小清新还是有益身体健康的。 “邱林,你想听歌吗?”我问。 邱林非常不给面子地说:“不想。” 管你想不想! 我自顾自地乐呵了起来,不是谁谁谁当年曾说,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吗?我忘了出自哪个名家之口了,反正我语文默写就没得过高分。 这首歌的歌词我始终记不全,前面基本就靠哼了。我哼哼着许久不曾唱起过的歌,邱林在黑暗里给他自己点了支烟,打火机里擦火石的声音实在太大,让我忘记了好不容易找着的调子,我只能又从头开始哼,这一次,邱林没有再打断我。 “在你说爱我的夜晚,真甜蜜啊,我爱你到永远,可哪儿有什么永远……” “这是什么歌?”邱林问,“你真的不考虑去我的酒吧驻唱吗?工资可以面议,请假可以从优。”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哼唱我的歌,中间的歌词我又忘记了,只能跳过去,接下一句:“你后悔了吗,痛得想死去的夜晚,你原谅了吗,爱你又把你伤害,为什么啊,就这样地离开,为什么就不能相爱,一直到我们死去呢,都去了哪儿,所有爱和誓言……” 我越唱越大声,能多歇斯底里就多歇斯底里,能多愤世嫉俗就多愤世嫉俗,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着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流着泪的恋人啊,时光已将一切更改,当我慢慢忘记你的脸,让故事再发生吧,让我的人生充满遗憾,一切都不必重来,什么也无须更改…… “我爱你,再见。” 我就这么坐着,直到天亮,直到我的嗓子再也唱不出歌。 这是袁东婚后生活的第一天。也是我迈向新生活的,第一天。 第006章 我倚着邱林的肩膀,和他的视线撞到了一起,镜子里那个满眼血丝,头发凌乱的倒影笑得忒贱。邱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像是恨不得直接一巴掌拍死我。 “说吧,今儿想干什么,哥哥我奉陪到底。”邱林朝着水池子狠啐了一口,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用一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语调问。 我把邱林挤到一边,扒了扒头发,问他:“你知道我听过毕生难忘的比喻是什么吗?” “滚犊子吧你就,我打小语文就没上过九十,不带你这么拐着弯儿侮辱人的。”邱林用搭脖子上的毛巾把嘴角牙膏沫擦干净之后,反身给了我一脚。 我笑着躲开,接着之前的话茬儿说:“那时候我才小学四年级,我们班一男生在《我的XX》那篇半命题作文里写到‘张老师的头像个鸡窝,里面可以放两个蛋’,知道里面写的‘张老师’是谁吗?就我们那语文老师,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她那时的表情,太他妈逗了。我估摸着,搁她头上那俩蛋,被她给生吞了,不然她表情绝对不能那么生动。” 邱林听完之后笑得直不起腰,“我操,那男的真这么说啊,太能了!这简直就是文学界一朵璀璨的奇葩。” “可不是,这么多有名有姓的人里,唯独他因为这个比喻让我记得最深。”好长时间没剪头发了,我都不记得自己原来短头发那会儿是什么样儿了,“邱林,你觉不觉着……我头发有点长了啊?” “去剪了呗,你短头发精神。” 邱林的这个提议甚合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是夸奖他,洗簌过后我回到房里换衣服。 “刚那身儿不是挺好的吗?”邱林斜倚在门框上,打着哈欠说。 “不行,我得找件黑色儿的穿。”嘿,上次洗了收进柜子里的衣裳我究竟放哪儿去了? 邱林走到床边重重地坐了下去,他说:“是非,你不是吧?” 我停了手中的动作看着邱林,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怎么了?” “人结婚第一天你就穿黑?成心也不能成心成这样啊。”邱林说。 “拿我当什么人呢你?我有那么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吗?”不满地给了邱林一肘子,我继续闷头找衣服。 邱林揉着自己的胸口,装模作样的哼哼了几声,“就这行为充分地说明了你的品行!下手也太重了吧,要不是我练过,迟早得死你手里头。” “大清早的,你瞎说什么呢?晦气不晦气?”终于被我给找着了吧,“就你那身精瘦的排骨,还练过?隔壁李大爷的肱二头肌都比你发达,今天俯卧明天撑的,你还真当自己没钱坐公车走了两站路就是做了有氧运动啊?” “不和你贫。” “你那是说不过我!”扯了扯衣角,我在邱林跟前站直咯,问他,“怎么样?” “好是挺好,就是颜色儿……” “打住啊你。”我截断他的话茬儿,“你怎么能三番两次的暴露你那实在是拿不上台面的文学素养呢?” 邱林不服,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我怎,怎么就没有文学素养了,你要,要那么能,你就说说,专门找黑衣服穿你存的是什么心。” “契诃夫在《海鸥》中写过这样一段对话,‘你为什么总穿黑衣服?’,‘我在为我的生活戴孝,我是个不快乐的人’。” 邱林伸出手,手掌朝我这面顿在了半空中,他有疑问了。 “等会儿啊,咱先不提你这一大早的,究竟是假文艺呢还是真二逼,咱首先就谈谈这什么什么夫的《海鸥》。”他抽了抽鼻子,“虽然说呢,我语文是不好,但你不能蒙着我玩儿啊,《海鸥》是高尔基写的……这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吧,这么糊弄我,有意思吗?” “你他妈出去别说是我兄弟!太给我跌份了。”我都要被她他给气乐了,“《海鸥》要是高尔基的,你让《海燕》死哪儿?” 邱林使劲儿眨巴着眼睛,我估摸着,他是在分辨这两个物种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等我收拾妥当了,邱林已经不计较究竟是海鸥还是海燕的问题了。反正在他看来,我的话无一不是在应证“你这种说话方式,在修辞学里,就叫作‘扯’”的真理。 虽然有时候我是真想认认真真地跟他探讨探讨学术问题,无奈我平日里没脸没皮或者过于有脸有皮的形象演绎得实在太好,正经脸都能被他贴上一张“假”标签儿。行动上的文化人永远斗不过思想上的流氓,说的就是这理儿。 别人一般斗不过我,我都是栽自己身上。 我住的这地儿说闹不闹说偏不偏的,长街短弄七拐八弯什么店面都有,不过这会儿,大多数卷帘铁门还关着,虽然这里好的坏的,新的旧的理发店比比皆是,但是开了门的还真不多,我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靠谱的进去。 听到门口有动静,收银台里边儿冒出俩脑袋,抹了一把还带着倦意的脸,顶着一头金黄色儿的理发师迎着邱林就上去了,他谄媚着一张脸问:“做头?” “哟呵,没戴眼镜呢?”我开口了。 邱林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但是嘴边隐约有笑意扩了出来。估计那人意识到自己看错人了,忙调头过来,脸上堆满狗腿的笑容,连下巴褶子都笑出来了。这回他聪明的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我往镜子前面的软椅上带。 “是想剪洗还是烫染?” “剪了吧,看着膈应人。”我对了镜子左摆右看的,越发对自己的形象不满起来。 “那……剪个什么样儿的?”金毛狮王随手将边上一本发型图集递给我,大致翻了一会儿,我努努嘴。 “这个?”他指着其中一个问道。 我看也不看就点了头,闭上眼睛任由着对方随性发挥,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约摸过了半个小时,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快要定型的头发,我倒是没有什么,坐一旁的邱林这个时候突然嘴欠发话了,他阴阳怪气地说:“有很多短发发型都挺好看的,你为什么非得找这种一不小心就变发廊小弟的?” 就在邱林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金毛狮王带着极其有涵养的笑容说:“真对不起,一不小心,给剪坏了。” 我看着镜子里缺了一个豁口的头顶,沉默了半晌说:“既然剪坏了,直接推了吧。” 顶着一头可清新可重口的小板寸儿出理发店,我心情大好,揽过面色阴沉的邱林,流里流气地说:“给爷笑一个。” “他这是蓄意报复!”邱林火气挺大。 “得了,谁让你嘴欠不饶人。”我倒是挺满意这发型的,“有没有觉得我像变了个人一样,要不仔细看,是不是都快认不出我了?” “就你这张脸,全H市找不出第二张来,要不认识你?下辈子吧。”邱林说,“行了啊,别臭美了,我可不会夸奖你。” “谁稀罕。” “你多少年没剃这样的小板寸了。”邱林抽了抽鼻子,手没闲着,直接搁我刺拉拉的头上了,瞧那模样,被扎得还挺舒坦。 我看了邱林一眼没打算回话,从口袋里拿出仅剩两根烟的烟盒子,自己叼一根儿,另外一根给了邱林,把烟盒揉成一团,都做出了丢的姿势却没了丢的动作,顿了两三秒,我还是把烟盒收进了口袋。 和袁东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早就把我的不良习惯给磨没了。 邱林什么话都不说,拿出打火机护着火给我点了烟,我们俩就靠着满是小广告的红砖墙吞云吐雾。 “是非,你别和自己拧巴,要是有什么不痛快,你就说出来。”邱林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开口了。 我弹了弹烟灰,笑了起来,回答他:“过日子,谁没个不痛快?熬过去就好了。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再动不动闹脾气,可就矫情了。” “我还是喜欢你初中时候的样子。”邱林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给了我这样的答复。 我没接话,重新叼起了烟,头顶磕着砖红色的墙壁,耳朵里充斥着嘈杂的人声,这个城市在经过一晚上的沉睡之后,彻底地醒了过来。 鸽子一圈一圈来回地飞,翅膀扑棱着,它们的世界那么简单,不用面对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强颜欢笑接受所谓的现实,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既然落下了就追上去,可是我呢?我倒是想追,可谁丫给我追? 天空被牵得错综复杂的电线分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还往下淌着水的衣服吊在外边撑出来的竹竿上,知了开始鸣叫,一声压过一声。有老人坐在家门口,椅子边儿搁着收音机,里头放着戏剧,旦角吊着嗓子念唱词,中年妇女顶着烫染得不成功的卷发穿着睡衣从巷口买了油条和馄饨,睡眼惺忪地往家里走。 这么些年了,这个城市虽然也树立起了高楼大厦,但是在这些像是用剩下的边角余料的地方却没见着有多大变化,像是一晃眼又能回到小时候。 我小时候绝对不讨人喜欢,哪儿脏往哪儿蹭,哪儿乱往哪儿钻,早上才换上的衣服,中午就没了鼻子眼睛。院子里小孩儿多,每天嘈嘈嚷嚷的,热闹。 那个年龄的男孩儿才刚刚产生英雄情节,拿着一节木棍儿当宝剑使的傻事儿,谁不会干上几件?还觉得自己挺能。为了一颗好看点儿的小石子就干架的事儿也屡见不鲜,小孩子嘛,打不出什么名堂,大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我妈说,我是那种被坏人欺负了还会跟着一起拍掌叫好的人,典型天生的缺心眼,所以大我四岁的袁东责无旁贷的接过了保护我的工作。在这一方面,我妈确实是看错我了,我是那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吗?太不是了啊! 我四岁的时候,袁东不过才八岁,按理说他也正处在和大人有理说不清的年纪,大人指东他要往西即使没有道理也显得理所当然。他和谁都拗,但从不会把我扔一边不管,说来也奇怪,我明明是那么不讨喜的一人儿,怎么到了他眼里就是一宝了呢? 在我看来,一个跑步都跑不利索的小屁孩儿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是个人都会烦,可袁东挺爱和我一块儿玩的,甚至无条件地接受我提出的各种不平等条约。我要是当警察,他一定演坏蛋,我要是扮孙悟空,他一定装妖怪,为了逗我开心,他无所不尽其极。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太他妈讽刺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几岁开始记事的,但和袁东之间的记忆,是始于外公的离世。 1993年不是一个特别的年份,像往常一样,七月份正是知了闹得厉害的时候,天热,我赤着脚踩在屋里的水泥地上,单穿着一条小裤衩儿,在客厅围着那张刷了橘色油漆还显新的四方桌子自己转着圈玩儿,头顶的电扇晃晃悠悠地转着,绕得我犯晕。突然,外婆房里传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嚎啕,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走了形,变了样。 进出家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平日里少有来往的,我叫不出名儿的亲戚也来了不少,个个面带戚容。大人嫌我碍事,将我挡在门外,我够着脖子也没能窥见其中隐秘,慢慢的就失了兴趣,拿着玩具枪爬到竹床上自己闹腾去了。 袁东放学回家的时候,被带着径直进了外婆的房里。这个时候那扇始终关不严的纱门已经被我爸卸了下来,一口大锅被众人抬进了卧室,我想趁乱跟进去,但是被眼疾手快的舅舅挡住了,他给了我块糖,让我乖乖地去一边儿玩。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袁东显得异常的沉默,他的眼眶还是红的,我问他:“哥,你哭啦?” 袁东不回答我,闷着头扒饭,但是吃进嘴里的,还没有漏到桌子上的多。 “哥,为什么大人都不让我进房里?我还要看电视呢,晚上要放蓝皮鼠的,昨天我就没看。” “今晚上也别看了。”袁东抽了抽鼻子对我说。 “不行!说好了今天电视由我看,昨晚上就是你拿的遥控器,今天该我了!”我一把丢了筷子,耍起赖来。 “以后都由着你看。”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信,袁东迟疑了一会儿又加了句,“你听话。” 看袁东的模样不像是骗人,我谨慎地看着他,犹豫了十秒钟,伸出了自己握着空心拳只留着一个弯曲小指的右手,“拉钩!拉钩我就信你。” 袁东立马勾住了我的小指,甩了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掉进臭水沟。” 算是夺取了以后电视掌控权的我心情非常的好,就是平日里不爱吃的小白菜都显得清甜可口了,我一连吃了好几根。 “是非……”袁东突然叫我的名字。 “不许反悔!说好了以后都由着我!”我就知道他会耍赖皮! “是非,以后……以后我一定好好地护着你。”袁东说。 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好好的遥控器归属问题突然变成了职责宣誓大会,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我直接就问了:“为什么这么说?” 袁东皱着眉,思考了好一阵,大概是找不着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只能非常认真地说:“因为,我是你哥。” 第007章 我被允许进入到外婆房里,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家里的姐姐哥哥们都在我亲眼看着抬进来的锅前跪成半圆,一边烧东西一边哭,墙上那圈绿色儿的油漆已经被熏黑了,火舌在每一次丢进纸的时候都往上窜几寸,像是张着一个巨口等待着喂食的野兽。 我在袁东身边蹲下来,看着他哭成猫呜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也委屈得直掉眼泪。就像笑容和呵欠能传染一样,哭也可以。 即使,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难过。 妈妈拉我起来,把我推搡到床边,“是非,去看看你外公。”我回头又看了袁东一眼,才向床边挪了一小步。 外婆的床很高,我一般是先爬沙发再踏上床的,这个时候沙发已经被搬到客厅去了,我踮着脚张望,外公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冰冰的,好几天没洗澡让他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 “外公在睡觉呢。”我对妈妈说。 妈妈听到我说这话,当即捂住脸,眼泪串子一颗颗往下掉。我抬起一只脚想爬上去,被站在一旁的舅舅给阻止了,他说:“去找你东子哥去。” 我乖乖地回到袁东身边蹲下,火光照着他的脸,像是我用金色儿涂出的太阳。火光很烤人,我往外挪了挪,抱着自己的膝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机械地哭,机械地烧纸。大人在屋里屋外吵吵嚷嚷,麻将声哗啦哗啦,什么都乱七八糟的。 我扯了扯袁东的衣摆说:“哥,我饿。” 袁东侧过头看着我,用嘶哑的嗓子对我说:“是非,你听话,一会儿哥带你去吃饭。” “今天有番茄炒蛋吗?”我讨价还价。 袁东还是一个劲儿的掉眼泪,他一手臂抹过去,抽搭着说:“要是没有,我给你买糖吃。” “我不吃糖!”我不高兴了,干嘛一个二个的都想用糖打发我。 我鼓着嘴一个人生闷气,但没一会儿就想起了上次占城在我面前吃着欠我的好东西,看了看袁东的脸色,我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吃冰棍儿吗?圆圆哥他们家最近批了新的冰棒回来,红豆的,你买给我吗?” “好,就给你买红豆冰棍儿。” 得了袁东的允诺,我不吵不闹了,但是让我这么闹腾的人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实在是不可能,没一会儿我就跑出去了。 画面就此淡了下来,无论是和家人坐租来的小巴去殡仪馆,还是外婆哭晕后二姨接管所有的琐事,或者是在小池塘边烧纸扎的房子,我都记得不真切了。 人的记忆不过就那么回事儿,谁能把这一辈子都记得那么牢靠。 对外公最后的回忆,停留在了他抱我坐他腿上喂面条给我吃的场景,我想,我对面食无差别的热爱大抵就源自于此。 我那时候小,只知道外公身体不好,不能吃不能喝的。当我番然醒悟时,他脖子上那些医生画出来的绛红色线条弯延曲折得早就把他引向了那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这一年的春节,家里的年味儿淡了很多。 次年的九月,我进入学前班就读,和三年级的袁东同一学校,我们这一片的孩子都是上那个小学,抬头低头的都是熟人,分别时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无语凝噎和无处话凄凉的伤感可言,要不是上课的时候手都得好好地背在身后,其实这学校和我们院子也差不了多少。 我是被我妈牵着手带进教室的,我的教室在二楼,袁东的在四楼,我妈临走前再三叮嘱我,有什么事儿上楼找我东子哥,别和人打架,别欺负人家女生,我一一应下,其实心早就飞了,能摆脱家长的掌控,在当时的我看来,着实算得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那个年纪,揪女生辫子,抓虫放人铅笔盒的缺德事儿一件没少过,但我聪明,知道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但凡是爱打小报告的人,在学生圈里都混不开。我就从来不打小报告,因为一般我都是被打小报告的对象。 可能是我在老师面前乖巧温顺如小猫的形象塑造得实在成功,班上那群除了哭鼻子就是往办公室跑的女生联合起来都没扳倒我。在这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的游击战中,我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 “姐姐,你能帮我把我哥叫出来吗?”在窗户外边张望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抓着一个认识的人了,她是我一玩伴的姐姐,正巧和袁东一个班。 “你等会儿。”说完就进了教室。 没一会儿袁东就出来了,“怎么了?” “占城今天被留学,就我一人儿了,你能跟我一块儿回家吗?” “行。”袁东回答得很爽快,“那你放学可别到处跑,就在教室等我。” “我能去单杠那里等你吗?” 操场北面有单双杠,刷着红漆,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油漆一层,铁锈一层,最里头才是光洁的铁的银白色。那里是我梦寐以求的游乐场所,只可惜没上到三年级,你压根儿就别想碰它一个角。即使我仗着有袁东护着在学校里作威作服,却始终没能拿下单双杠那块儿。 袁东揉了揉我的脑袋,笑着否定了我的提议,他说:“你要是听话,中午回去我给你几粒玻璃珠子。” “上次我看到的那个,就那金色儿的,那个你也给我?”我问。 “给!快上课了,你赶紧回教室。放学就在你们班门口等我,别到处乱跑。”袁东话音刚落,预备铃就响了起来,我满心欢喜,撒腿往回跑,飞快地下楼,在上课铃响之前进了教室。 那堂课我一点儿东西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玻璃珠子,即使我连这几个字都写不全,但这一点儿不影响我的好心情。 想着袁东会给我几粒玻璃珠子,想着原来看中的那几粒他宝贝得不得了的他舍不舍得给,想着要是他舍不得我又该怎么弄过来。 袁东在外婆房里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小抽屉,里面堆满了赢回来的战利品,各式各样的卡片、大小不一的玻璃珠子、捶平了的啤酒瓶盖儿,应有尽有。每次他拉开给我看的时候都特别小心,看的时间还有限制,像是多看一眼就会少他一快肉似的。 其实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会偷偷打开,把里面我喜欢的卡片和玻璃珠子理出来,等他快放学回家了再放进去。袁东可精了,里头要是少了什么东西,他能列出一二三条来。 有了袁东的应允之后,回家的那段路显得格外的漫长,虽然和占城跑跑追追半个小时就能到家,但是袁东不一样,他总是担心我跑步摔跤,能走路的时候绝对不会让我跑,脚程不出意料的慢了下来。 “哥,咱走快点儿成吗?”我看了看袁东的脸色,小声音地问。 袁东侧过头来看我,问道:“怎么了?要尿尿?” “不是。”因为这种牛头对不上马嘴的对话,我急得不行,最后的那个尾音被我拖得老长。 “肚子饿了?”袁东拿下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苹果,“喏,给你。” 苹果在那时也算得上是稀罕物,我用抢的速度从袁东手里夺过它,飞快地塞进自己的书包。“你已经给我,别想着要回去。”我眯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我不抢。”袁东笑着说,他帮我把滑下去的书包肩带重新拉回肩膀,“你要是想吃,往后的,我都给你。” 我还说不出“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的道理,只是觉着很奇怪。我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打外公去世之后,袁东开始了对我没有原则的退让。从原来干架时刻意大声干嚎引起舅妈注意以便借手揍人,到现在的想找理由干架都没了对象,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和袁东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成熟稳重了,而我还停留在小屁孩儿的行列茫然无措,太违和。 “哥,你现在怎么都不揍我了?” 我的问题让袁东哭笑不得,他眉头紧锁着,用一种唐僧念咒时的悲悯表情看着我说:“我原来经常揍你吗?” “可不是!上次打架,就那次你记得吗?就在外婆房里那次!活生生给我胳膊拉了一长口子,疼了我好久呢。”我义愤填膺了。 看袁东的表情,估摸着是不记得了,我白了他一眼,一个人气冲冲地朝前走,看都不看他。凭什么打完之后就忘啊,我该他打吗,真是! “生气啦?”袁东追了上来。 “哼。” “你别生气,我是真不记得了。”袁东说,“不过,我真的有下过那么狠的手吗?” “还说你没有,我直接磕沙发那铁把手上去了!” 外婆屋里那个黑色可折叠的沙发同时寄托着我的爱与恨,我爱在那瞎折腾是没错,可那上头的把手的确也是我童年时候的梦魇。 沙发是靠墙放的,因为质地的原因,踩上去也不怎么会打滑,所以我经常借着床踩上沙发顶端,一览众山小,可由于人品的原因,失脚掉下来磕到把手的几率实在太大,我上蹿下跳的好动性子改不掉,这就直接导致了我身上时常会出现各种说不出来处的淤青。 袁东没再辩解,他只是好脾气地说:“好,都是我的错,你看中了抽屉里的什么东西我都给你。” “说话算话?!”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算话。” 第008章 袁东升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也正式成为一名危害一方的三年级生。狐朋狗友一多,我渐渐就不愿让袁东管着,也不怎么黏他了。而且这会儿,我开始学钢琴,每天两点一线的作息时间,差点儿没把我逼疯。 让一个正处在爱玩儿年纪的小孩儿每天对着除了黑色儿就是白色儿的庞然大物,着实太不靠谱。我都不知道我妈打哪儿听来的这么个折磨人的方法,忒狠了。 也正是因为弹钢琴这事儿,我开始和我妈斗智斗勇。不弹钢琴却把钢琴掀开,扯乱钢琴罩子,书的位置打乱放好,这种伎俩玩到后来我妈直接视而不见,把我捉钢琴面前让我弹给她听,能顺顺溜溜地弹下来,才算过关。 这天我练完琴,袁东站在窗口喊我,“是非,你过来玩儿吗?” “玩儿什么?”我走到窗户边,和他隔着铁栏杆说话。 “还没想好,捉迷藏怎么样?国友也来。”他说。 “就我们仨?”虽然捉迷藏对我的吸引力已经不那么大了,但是为了不扫袁东的兴,我还是决定加入他们。 “就我们仨,来吗?” “来!”我跑回房,合上钢琴,从屋里窜出去,“我们一会儿去找外婆要钱买虾条吃。” 袁东笑着敲了敲我的头,“成天只知道吃,就见吃不见长肉。” “要长肉干什么。”我挥开袁东的手,“对了,你是不是读完这个学期就上初中了?我妈说,初中离这里可远了。” “不远。”袁东纠正我,“坐公车也就三四站的距离。” “还不远!你蒙谁呢?” “我又不是不回来,每天中午不还是回家吃饭吗?”袁东笑得有鼻子没眼睛的。 如果让我从头到尾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地重述那天发生的事儿,那还真是为难我了,因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捉迷藏会变成一场近身肉搏战,并以我被压在最底下告终。 剧烈的疼痛让我连维持自己自尊的心思都没有,直接哭了出来,并有越哭越带劲的趋势。自打上了一年级,我就没怎么哭过了,特别是在那些一有事儿就哭鼻子的女生面前,我用壮士流血不流泪的深明大义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体检。 所以,我这么一哭,袁东头一个六神无主,他脸吓得惨白,连忙推开国友,把我扶起来,碰到我左手的时候,我的哭声变成了嚎叫。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我要死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死的含义,我也明白了四岁那年我所目睹的事情的真相。 在我看来,死亡必定是痛苦的,满足了;必定是突如其来的,也满足了;必定是壮烈的,照样满足了。 我想,那时候我的痛苦程度和受过长时间严刑拷打的地下工作者没有什么两样,要是搁那个年代,我绝对会举双手投降,成为一名宁可坐着死,绝不站着生的汉奸。 “是非……是非,很疼吗?”袁东说话都磕巴了,“你……你别急,我去叫你爸,你等着我,等着我。” “哥,疼!哥,我疼!”这个时候你跟我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和一认为自己快死了的人谈道理那就是扯淡。好在袁东的动作着实快,没有两分钟,他就把在巷口打扑克的人给喊回来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抽抽噎噎地干嚎,我爸一把将我抱起来,闷着头就往门外冲。 外婆正进门,遇着了,拍着自己的胸口问:“这是怎么了这是?是非怎么哭的那么凶啊?谁欺负了?” 袁东陪着我爸,只来得及说上一句:“我们去卫生所,一会儿回来,没事儿,您别跟着来。”跑得远了还不忘再加上一句“您别急”。 经过圆圆他们家的时候,我心心念着我没到嘴的虾条,带着哭腔嘟囔着,我爸心急,压根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可人袁东听懂了,他在跟着我去卫生所和替我去买虾条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最终还是决定撇下我,选择了后者。 其实打那天起我就该明白,袁东这人死心眼,还是那种死在牛角尖里的。他始终知道什么是自己最应该做的,什么是他最需要做的,即使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要别人开心,就成。 我接好手的时候,袁东刚到卫生所的门口,他跑出了一身汗,小脸蛋儿好扑扑的,和“六一”儿童节上主席台表演的姑娘一样。虽然只是脱臼,但是我打心底怪上了袁东,我只看了他一眼就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连他赶忙讨好地递过来的虾条都视而不见。 “是非……”袁东喊我。 我昂着头表情愤恨,像是全世界都欠我的一样,我爸见我这股子别扭劲拍了拍我的头,我扭着身体表示自己的不满,一路上,袁东都安安静静地跟在我的身后,什么话都不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从外公去世开始,我就跟外婆一起睡,一人一床被子,我靠墙,那里边儿都是我的玩意儿,小到军绿色的士兵人,大到木头做的长剑。但到后来由于某个我并不知情的原因,袁东也挤了进来,他和我睡一床被子,一个睡床头一个睡床尾。我要受了什么委屈或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就从这头钻到那头,和他说上半天的话。 今晚上我赖着不肯到外婆那儿去睡,我妈本来都快妥协了,结果我爸一说我和袁东之间好像闹了矛盾,我妈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拧了下去。 我站在外婆房门前不愿进去,外婆还不是很清楚今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我还不高兴,好声好气地把我哄进屋,又从她那个小零钱包里掏出手绢儿,一层层打开,露出了一边零钱的边角,外婆先是拿了张一块的,后来想了想换成了一张五块,塞到我上衣的兜兜里。 “别和你妈说,就当我给你零食吃的钱。”外婆笑着和我说,像是怕我妈看到一样,动作还鬼鬼祟祟的。我接了钱脸也绷不住了,乐呵呵地在床上翻了几个筋斗,然后去墙边玩我的小玩具了。过不多久我就累了,脱了最后一层衣裳窜进了被子里。 我本来是已经躺好了的,见袁东脱衣裳上床,连忙缩进了外婆的被窝里,外婆看了袁东一眼,没说话,帮我掖了掖被子又闭上了眼睛。他跨过我,走到里边坐下,往日他都是睡床尾,这次他却钻到这头,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等我们都躺好了,外婆伸手把灯拉上,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桌上的石英钟发出哒哒的声响,我在被窝里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非常硬气地就是不先和他说话。 “是非。”袁东用非常小的声音喊我。 我又往外婆那边挪了挪,还是不理他。袁东见我没有回答,又喊:“是非。” 我拉上被子蒙住自己的耳朵,等他这股子闹腾劲过去就能安安心心睡个觉了,胳膊明明已经接好了,但是我分明能感觉到那种像是被蚂蚁咬过一样,细密的痛感,顺着我的肩膀,我的脖子一直窜进我的大脑。 “是非,你还生我气呢?”袁东在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口了。 外婆已经睡得鼾声扑扑,但是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特别委屈。 突然伸过来的手把我吓了一跳,我僵直着身体装作已经睡着了,袁东环着我的腰一点儿一点儿把我拖进了他的被子里,“别生气,我知道我错了。”袁东小小声地说。 我紧闭着眼睛就是不说话,哪怕我小,可这并不代表我不明白这个时候谁犟到底谁就赢了,这件事儿我本来就没有错,自然是要赢。 “是非,别生我气。”袁东说,“你这么睡压着那条胳膊了,我到那头去行了吧,你转过来,别压着。” 我动作很大地转过身,正对上袁东,赌气地说:“都是你!要不是你我胳膊会脱臼吗?”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袁东顺着我的话就往下接,“往后你生我气的时候,打我也好,骂我也成,可千万别不理我。” “你很怕我不理你?”我得意起来。 袁东笑了起来,他说:“你都不理我,那我成狗不理了!” 我半天才会过味来,尖着嗓子说:“你说我是狗!” “那是闹着玩儿呢。手还疼吗?”袁东拂着我下午受伤的胳膊问。 “不疼了。”现在真的不疼了,我突然想起那几包虾条来,“虾条呢?” “在我家呢,明儿拿给你。”袁东给我掖了掖被子。 “你今晚睡这头?” “嗯。” “那你明早叫我吧,我拍我又起迟了,上次就被老师罚站来着,你也是,上学为什么不叫我。”说着我又愤慨起来。 袁东玩着我的头发,带着困倦之后的鼻音说:“看你睡得香,没舍得。我去学校时间太早,你睡不饱起床气很大。” “我起床气很大吗?”我不是很相信。 “真的。”袁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撑起头,看着袁东,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要睡了吗?” “嗯。”袁东缩了缩脖子,话里带着笑意,“别对着我耳朵说话,痒。” 我躺好闭起了眼,袁东伸手搭在我胸口上,热气喷在我的脖子上,我挪了挪位置,也睡了过去,呼吸慢慢变得平稳而绵长。 第009章 袁东照毕业照的时候正好是课间,一大群低年纪的学生围成个半圆在照相师傅身后说说笑笑,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身边的占城指着袁东,对他的小白脸气质赞赏有加,说假以时日袁东也能当得上少女杀手。我说有多远滚多远,人袁东现在就是少女杀手,抽屉里有名有姓能退回去的东西退了个七七八八之后,还能剩下一堆吃的喝的,要是人姑娘知道那些供奉上来的美食都进了我的肚子,不知道会不会晚上把我堵巷子里。占城说我巴不得被堵,我给了他一肘子,让他闭了嘴。 袁东站在倒数第一排左手边数起的第六个位置上,脸上带着平日常见的笑容,既不做作也不僵硬,像这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四,浑浑噩噩过完一天又一天,就等着放假陪我去动物园。 毕业什么的都扯淡呢,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那些毕业生的表情,相较于悲戚,用跃跃欲试来形容更恰当,在照相师傅调试镜头的时候,他们两两成群,交头接耳,兴奋得脸蛋儿通红。 离别还没有在他们的大脑里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长亭外古道边”只是一首将将能哼个曲调的歌谣,谁也没想过等哪一次挥着手说再见之后就真的不见了。 看着他们的笑脸,我觉着自己心里对于分开的恐惧比他们来的都要大,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学会了人情世故一样,“毕业”两个字在我的脑海中无限放在,几乎要挤出屏幕。 在照相师傅挥挥手做了个完成的手势之后,大家伙儿一哄而散。占城大概是看穿了我要和袁东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说他先回班了,我点点头。 袁东一早就看到了我,他从课桌上一跃而下,展开的手臂带着弧度,像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鸟。土得掉渣的绿底白纹的校服,被他穿得笔挺又合衬。 “照毕业照呢?”我没话找话。 袁东揉了揉我的脑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巧克力递给我,“就这一颗,我没吃,给你留着呢。” “哪儿来的?”我接过来,“不该是你们班哪个小女生给的吧?夺人所爱这种事儿我可不干。” “少贫。”袁东笑着搂上我的肩膀,“今儿中午到我家来吃饭吧,我妈给烧了红烧鱼。” “那敢情好啊,又可以大吃一顿了。”那股没来由的伤感被红烧鱼从脑子里挤了出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听说上个星期你们班数学测试了,多少分来着?”袁东揽着我的肩,带着我往教学楼走。 “你怎么事儿都知道啊,安插了敌特份子在我身边吧,老实交代,谁跟你说的,占城还是小塌?我回去揍丫的!”白眼一翻,我满脸的不痛快。 袁东听完我的话,乐了起来,他说:“就你这小身板儿,没被人揍你就知足吧,还想着揍人呢?几斤几俩重啊。” 我没干过架,当然,和袁东的小打小闹不能算,但是要我真干起来,不定会比谁差,深入骨髓的不要命本性让我凶悍无比,和袁东抢东西我就从来没输过,不管是不是他让着我,反正最终的结果摆在那儿。 袁东这句话我没接嘴,大概觉着自己被小瞧了,心里不舒坦。 “赶紧回教室吧,中午放学等着我,最后一节数学课,估计得拖上一会儿。” “嗯。”我闷声应着,走到教室门口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兔子一样蹿了进去。 果真让袁东给说着了,放学我去他们班上的时候,那个穿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戴着遮了半张脸的大方眼镜的中年秃顶男人,正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满嘴跑火车。 我低头站在墙边玩着自己的书包带,“我曾经一学生……”的故事我已经听他说了不下百遍,但每次都有新花样。我边听边笑,这可比曲苑杂谈有意思多了。 大概过了有十几分钟,教室里突然嘈杂起来,我听到声音后扒着窗户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够,袁东瞅着我了,朝我点了点头,加快了手上收拾的速度。 “等了挺久吧?”袁东出了教室,在和他几个哥们儿打了招呼之后,跟我一道下楼。 “还成。” “肚子饿吗?” “有点儿,我估摸着,今中午我要吃两大碗。” “没事,敞开了肚皮吃。”袁东笑了起来,说话的语调豪气得跟旧时候地主少爷一样。 “饭够吗?”我问。 袁东说:“是非,我发觉你总爱在这些不该你操心的事儿上瞎操心。” “怎么能说不该我操心呢?这可关系着我的生死存亡。” “瞎说。” “我下午有体育课,两百米往返跑测试,跑半途饿晕过去了,我这脸面搁哪儿?我还和占城打了堵,说我会跑全班第一。”我特义正言辞。 “行!”袁东揽过我肩膀,“要是饭不够,我第二碗让你了。” 我原来吃饭不行,就因为这事儿还扛过我妈不少打,但自从不知道听了谁一句吃饭多长得快之后,我的饭量与日剧增。 现在,我已经长到袁东肩膀那儿了,想着不出几年我就能赶超他,心里凭白升起一股自豪感。 为什么要赶超袁东?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家里的小孩就我俩的年龄差距小点儿,虽然我上面有个大我十八天的姐姐,但是总不能跟人姑娘比不是? “星期六还去动物园儿吗?” “去!”袁东回答得很爽快。 “你帮我洗头呗。” “成啊。” “那我先去学钢琴,我们约动物园门口见。”突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件事,我立即改口。 “行,时间你定,反正我没事儿。”袁东说完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接着说,“你要是没弹好,老师骂了你,你妈还让你去吗?” 我挠挠头,一脸苦相。“我还很没想过这个。”我说。 “那你这两天好好练练?”袁东提议。 “我看着满眼的黑白键就脑袋疼。” 袁东笑了,他说:“谁让你当初总是见着什么要什么,该!” “我哪知道他们真给我搬一台回来,童言无忌那是!”我反驳。 钢琴这事儿,真的挺乌龙的,我妈有一次带我逛商场,上到四楼正好是卖乐器的,有一小姑娘坐在钢琴边上弹曲子,我觉着挺有意思,就指着说我也要,才四岁的孩子,说话能当真吗?!我妈她还真就听进去了,隔了段时间还真给我弄了架,从此我的童年就灰暗了。祸从口出这道理,我算是记下了。 “你要是这个星期能弹个小五角星回来,你说什么你妈都依你。” “小五角星那么好拿啊?” “你钢琴背后都快贴满一墙了,难不着你。”袁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自豪,也不知道这样的情感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尽力。” “你必须尽力,动物园儿在朝你招手呢。”袁东勾着我的脖子,嬉皮笑脸的。 星期六一大早我就被袁东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眼睛还没睁开他就嚷嚷着给我洗头,连热水都烧好了。 我被他赶着去院儿里的水池漱了口洗了脸,他端着一壶热水从厨房里走出来,我往边上挪了挪给他空出地儿来。 “懒惯了身吧你是,快去把盆儿和洗头膏拿出来。”袁东推了推我,自己蹲水池子边调着水温。我拿着漱口杯和牙刷回了屋,从外婆的洗脸架上拿了他说的那些东西返回去。 袁东洗头发和我不一样,我喜欢用指甲挠头,他只用指腹,那感觉可憋屈了,像是好心给你挠痒痒却总挠不对地方一样。 “哥,你使点儿劲。”白色的泡沫顺着鬓角往眼睛流,我只得闭上。 “你懂什么,不能用指甲挠,对头皮不好。” “哎呦喂,这么洗头我可受不了,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着我就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袁东挥开我的手,连忙说:“诶诶诶,都说好了我给你洗,你蹲着就成。” 我不满地挪了挪步子,被袁东往我脑袋上招呼的那一巴掌打老实了。 洗好头的时候才六点半,我搬出竹靠背椅坐在院子里,袁东拿着干毛巾给我擦头发,他站在我背后,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按他的性子,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挺认真的。 袁东干什么都带着股认真劲儿,原先我和他拍画片儿,他那小神情简直就跟抗日时期剿灭鬼子一样。 “耳朵里头有水吗?”袁东问。 “没,就边上有。”我眯着眼睛看天上转着圈儿飞的鸽子,鸽哨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隔壁王大爷已经起身了,我和袁东跟他打了招呼,他点了点头,带上门出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打着拍子哼着小曲儿的声音。 我妈拧着我去上钢琴课之前我还和袁东通了气儿,要是我九点还没到动物园儿,估摸着今天去的可能性就没有了,让他打道回府,等我磨好了我妈再定时间。袁东没说话,笑着应下。往我兜里放了几粒包着的果脯,拍了拍我的脑袋。 学完钢琴出来,我妈面上也带着喜色,我趁机跟她说了我要和袁东去动物园儿,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从包里拿了些钱给我。 我当然不会承认袁的未仆先知,拿小五角星,全凭我在音乐上的天赋和这两天鸡血冲顶的玩儿命练习,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这么和袁东说的时候,饲养员正拿了一只放了血半死不活的公鸡丢进铁笼子里,他把我护到身后说:“成,都是你功劳。” “你挡着我了。”我拨开他。 “别看,血腥着呢。” “没事儿,我又不是小孩了。”我还是站了出来。 袁东拿我没辙,他软着声音说:“你要是受不了,我们就走,猴山那块儿我们还没去看。” “谁要看猴子?”我接嘴,“猴子能有狮子好看吗?” 其实这种血腥的场面我见得不多,过年宰鸡杀鸭的时候忌讳小孩儿说胡话,我都是被关在房间里看电视的,这么一看,心里捣腾的厉害但是话都说出去了,哪儿有收回来的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半睁着眼睛装作对一切极有兴趣的模样。 袁东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说:“走吧,过会儿再来看,我请你喝汽水儿。” “橘子味儿的?”我问,“这个味儿我喝腻了,这里有别的吗?” “不知道,走,瞧瞧去。” “我听说苹果味儿的挺好喝。” “那我们就喝苹果味儿的。”袁东说。 “喝完汽水儿我们去猴山看猴子吗?” “随你。” 我乐了,剥了一个果脯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今晚上我去你家吃饭成吗?” “成。”袁东应,“那一会儿我们回了,我跟我妈打个招呼,让她去买牛肉回来。” “好嘞。” 第010章 发大水那年,我九岁。 正值暑假,也没瞧着有什么预兆,突如其来连续多天的暴雨,把我们院儿淹了个干净,最深的一回,直接淹我小腿肚子那儿了,我妈说这样下去不行,大人将就着还能凑活着过,但是要是我和袁东在这水里泡长了,指不定落下风湿病什么的后遗症,她和舅舅合计合计,决定把我和袁东送到姨妈家去。 大姨住在他们厂分配的楼房里,离我们家远是远了点儿,但是不用担心哪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是搁水面上漂着的,运气再背点儿,估摸着就到阎王那儿报到了。 我妈给简单地给收拾了点儿日用品就跟卷铺盖儿一样把我丢给了袁东,这个时候,袁东已经上了初中,田里抽节的麦子一样,个子是一个劲儿往上窜,特有那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阵势。我本来就赶不上他,那时候,就只有仰视的份儿了。 大姨和姨夫在他们那边的车站侯着,我和袁东被舅舅送上车,一路淌着水过去。家附近不远的一湖里的水漫到了公路上了,公车开过去能激起一道水幕墙,我坐窗边趴着看,袁东把我拉回来,手揽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动弹。 “当心水溅进来。” “我们还回院儿里吗?”我问他。 袁东的脸上带着一种我那时还分辨不出的神色,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说:“回!水退了就回。” “要水不退呢?”我总喜欢做不好的设想。 “只要能护好你就行了。” “哥,没事儿,我轻,把我放澡盆里,我能顺着水漂,指不定就给漂到海里去了。”说着,我把自己给逗乐了。 袁东没说话,他看了我一眼,嘴角扯了扯,眉头拧着,神情很凝重。见袁东不笑,我也没有了说笑的兴致,就在座位上不动弹了。袁东捏了捏我的肩膀,把打包好的行李往怀里推了推。车开得很慢,本来四十来分钟的车程,硬是开成了俩小时,走走停停,坐着人不舒服。我有点儿晕车,想吐,袁东看出了我不舒服,让我休息一会儿,于是我枕着袁东的手臂闭着眼睛睡觉,睡得并不踏实,能听到周围人说话,袁东揽着我的那只手,有节凑地轻拍着,困意涌来,我睡了过去。等醒过来一看,才刚过铁轨,还有一小段路。 “醒了?”袁东问我。 “嗯。”我揉着眼睛,去去睡意,袁东耸了耸肩膀,估计是麻了。 “什么时候能到?” “就一点儿路了。”袁东说。 见袁东揉捏着肩膀,表情实在不好看,我伸手帮了帮他,我妈说了,我那双手,天生就是帮人按摩的料,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坚定了我要向着这个职业发展的意志。 “舒服吗?”我侧过头来看袁东的表情。袁东笑了起来,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应道:“舒服。” 车又停了,司机干脆熄了火,坐在驾驶座上扒着窗户往外看,手有些酸,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袁东从座位上站起来,昂着下巴够着往前边儿看。 “师傅,还能走吗?” “说不准哟,前面堵上了。” “怎么会堵上呢?” “这哪个晓得。”司机应了这么一句话,干脆拿起了放在手边儿的报纸看了起来。 车厢里的人骚动起来,我看了眼袁东,心里有点儿怕。袁东提起被他放在座椅上的小包行李,拉着我的手,破开前头拥堵在一起的乘客。 “让让,麻烦让一让!”袁东亮着声音说,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我。他走到前门,看着司机说:“师傅,开门放我们下去吧,家里头,有人等着。” “不到站不能给开门儿,这是规定。”司机看都不看袁东,抖着腿回答道。 我有些生气,瞪着那司机的眼睛都能喷出火来,袁东倒是好脾气,他说:“这不是特殊情况嘛,堵在路上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家就住前边儿,这水也不深,趟趟就过去,家里人等着呢,急。” “小孩儿,这车上的,没人不急,可规定是这样,我没法儿。” 坐后排的一老人帮袁东的腔,他说:“小伙子,这样要不得,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就开个门让他们下去喽,家长等得着急。” 听到老大也这么说,车厢里其他的乘客也纷纷附和,估计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司机最终还是开了车门。 袁东先下去的,一脚就踩进了水里,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等他站稳了,从我手里接过那包装了了衣服的行李。水有点儿深直直没到他小腿肚了,我不是很敢下去,看着他眨巴眼睛。袁东背过身子,偏过头来跟我说:“上来,我背你。” “你背不动的,我长了个。”我摇了摇头。 司机鸣了鸣喇叭,意思让我们快点儿,袁东朝我努了努嘴,我回头瞪了那中年司机一眼,麻溜地爬上了袁东的背。袁东就这么背着我,一点一点地趟着水走,浑黄的水被他划出一个又一个涟漪,还没平复就被下一个带着又晃动起来,我们在两辆汽车间隔的缝隙里穿梭,平日里三五分钟就能到的路程被无限拉伸,好像怎么都走不到边儿。我滑下来的时候,他会用扣在一起的双手把我往上托托,以防我掉下去。 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我心里边儿的首席英雄从我爸替换成了袁东,即使他的背没有我爸那么宽,走路也没我爸那么稳,可我就是觉着,只要有袁东在我身边,就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了。 走半道上,开始下雨了,原先还是毛毛细雨,到后边儿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袁东左右张望着想找处避雨的地儿,可这里太偏,放眼望过去,就没什么房子,雨水顺着袁东的眼睑往下淌,他往外噗了口水,跟我说话。 “是非,受得了吗?” 我伸手抹了一把脸,说:“没事儿。” “那我走快点儿。” “嗯。” 袁东加快了脚程,他的肩胛骨硌得我难受,但这会儿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这雨大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未知的恐惧笼罩着我,让我不自觉地紧紧地箍住袁东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 “瞧着了吗是非?是姨妈和姨父,就在那站牌底下。”袁东突然扭过头来跟我说话。 我眯起眼睛,够着脖子往远处张望,不多时就发现了姨妈和姨夫,伸直了手跟他们打招呼,估计是看到了,撑着伞从站牌底下往我们这边走。 “怎么这么晚?”姨妈从袁东的背上把我接了过去。 “路不好走,都淹了,就刚刚车堵那过不来,直接下来走。” 这会儿我和袁东都透湿的,姨妈抹了抹顺着我流海往下淌的雨水,“回去再说吧,湿透了都,赶紧回屋洗澡去。” 麻溜地爬上五楼,我和袁东被姨妈赶到卫生间,袁东三两下脱了自己的衣服,让我也动作麻利地脱掉黏身上的湿衣服,省贴着肉了,感冒。我和袁东光着膀子在卫生间里打闹,他上来挠我腰上边儿的痒痒肉,笑得直抽抽,停不下来。 煤气炉子烧水热得挺快,姨妈在外边儿跟我们说了一声可以洗了,袁东就开了阀门,水顺着水管流进来,袁东调了调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把我拉过来。 “烫吗?”袁东带着我的手过去试水温,我摇了摇头,觉得正好。 “哥,咱们得在这儿住到什么时候?”袁东给我洗着头,我闭着一边的眼睛防止泡沫滴进去。 “等水退。”袁东让我转了个身,给我冲头上的泡沫,我支着膝盖,由着水流冲刷着我的头皮,有点儿疼有点儿痒的。 “那水什么时候才会退啊。” “不知道,等那边儿来电话吧。” “那要是一直不退水,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去上学了?” 袁东听了我这话笑了起来,他说:“怎么问起这种话啊?” “打你上了初中,你就不怎么跟我玩儿了。” “那不是我学习忙嘛。” “可……”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好了,现在洗澡。”袁东拧小了水,帮我擦头发,“这段时间我就光陪你,成了吧?” “说得你心不甘情不愿。” “别那抱怨了啊。”袁东拿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脑袋,嘴角的笑就没收起来,“一会儿出去好好跟姨妈姨夫打招呼,得住好一阵子呢,别在那儿皮,就是姨妈再疼你,也不能把这当自己家里一样那么无法无天的。” 明白这会儿袁东在跟我正正经经地交待,我有气无力地点头,说:“知道。” “别光嘴上应,得记心里去!” 我抬眼看袁东,光盯着他,也不说话,袁东被我盯得不自在,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问:“怎么这么看着我?” “你现在比我妈都啰嗦。” 袁东愣了几秒,上来就拿毛巾抽我屁股,我笑着躲他,俩人闹了好一会儿,直到姨妈在外边儿敲门让我们洗快点儿说是要吃饭了我们才停下来。匆匆洗完了澡,我穿上半湿不湿的内裤,光着上身就出去了,袁东身上穿着的,是姨父的旧衣服,姨父身材高大,被袁东这么一穿,肩线都掉到了手臂那,我一边扒着饭一边笑话他。 “好好吃饭,小心呛着。”袁东瞥了我一眼,我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不高兴了,尴尬地闭了嘴,闷声吃起饭来。 “晚上,非非、东子跟你们姨父睡,我就跟娟子睡,你们俩睡一块可别打架。”姨妈放下筷子跟我们说话。 “放心好了姨妈,我和东子哥感情可好了,不会打架的。” “我就是不放心你。”姨妈说,“东子现在大了,懂事儿了,有事没事儿的,别跟你哥哥面前闹腾。” “我才没有呢。” 袁东吞下嘴里的饭粒说:“是非没跟闹腾,姨妈,你就放心吧。” “看吧,我说什么。” 姨妈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笑着说:“就你最鬼灵精怪,快吃饭吧。” 袁东到了姨妈家之后,话变得很少,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他没察觉,低头扒着饭。大概是我多心了,我这么安慰自己。 第011章 这个暑假,大半时间都是在姨妈家过的,往家里挂过几次电话,都说水没有褪尽,让再多待几天。袁东一直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帮着洗碗上菜,时不时还扫扫地拖拖地的,姨妈总是在我面前夸他,让我多向他学习学习,我每次点头点得都特积极,但也只是点头,该玩儿的时候我是一点儿不落,学习什么的全抛了。只有我知道袁东心里边儿的小秘密,袁东这么做不是为了做我的榜样,而是心有顾虑。他是怕一来就来俩,还住那么长一段时间,惹得姨父不高兴。 毕竟是外人,即使打着亲戚的幌子,隔了那么一层就是带上点儿情绪。晚上睡觉的时候,袁东总是带着我睡床边的一角,怕我夜里瞎动弹 就环着我睡,留出很大的空地给姨父。姨父大概察觉出来了,时常让袁东把这当自己家不要拘束,袁东笑着应下,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抢着干活。 姨妈和姨父都是纺织厂的,一个是车间女工,一个负责开车间吊车,俩人是相亲认识的,处得不错,就在一块儿了。我还很小的时候跟着去过车间一次,姨父带着我进吊车,记不大清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耳边是那种轰隆隆的轰鸣声,说话得亮着嗓子嚎。 我和姨父接触的不多,但是姨妈对我是没话说的,小时候我的衣服玩具都是她给买,几乎把我当成了自己亲生的。袁东呢,姨妈也是疼的,可跟疼我这种疼不一样,是那种不得以而为之的疼。我妈是家里的老幺,全家都宠着,姨妈很是喜欢我妈妈。一并连着我也喜欢。袁东他爸爸——也就是我舅舅是家里老四,将将比我妈大上那么一点儿,小时候人皮,老闯祸,可是还挺会读书的,原先好像就是为了供舅舅读书姨妈才没的书念,进了车间。 一大家子人,林林总总算起来,得有十几二十口,平日里过个节,能把敞亮的大厅塞得满满当当,我挺喜欢他们回去的,那个时候我能吃上许多好菜,还能喝排骨汤,要是犯了什么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妈也不好意思下手打我。 这天,我和袁东蹲在阳台过道里,借着两根石柱之间的空隙看马路,马路上的水退得差不多了,车辆行车的速度还是很慢,从上边儿往下看,像是一只只变异后的蜗牛。 我扭过头看袁东,问他:“哥,水退了。这样是不是我们明天就能回家了?” “应该能吧。”袁东的语气不是很确定,“洪水退了,屋里肯定到处都是泥巴,要是爸妈他们想收拾干净了再接我们回去,指不定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咱们回去了,也能帮上忙啊。” 袁东伸手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回去了,真会帮着干活?” “会!”我忙不迭地点点头。 “去给家里挂了电话吧。”袁东拍了拍我的脑袋,“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是有点儿想家啦。” 我欢快地应下,起身就往房间里跑,姨妈他们厂房处的地势高,没被淹着,这段时间已经恢复了供电,开始上班儿了,姨父一早也出去了,只有我娟子姐在家。我娟子姐大我五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我闹着袁东跟我玩儿的时候,她从来不参与,只是让袁东照顾好我,不过她经常拿零食给我吃,奶糖啦、豆干啦什么都有,我挺喜欢她的。 “娟子姐,我能给家里挂个电话吗?”娟子姐趴在书桌上看书,我走过去扯了扯她的袖子问她。 “怎么了非非,为什么突然想着要回家?” “我想家了。” 娟子姐对我说话的时候,特别有耐心,她把我拉近了点儿,说道:“这会儿水还没退干净,回去的话,你爸妈都不放心,就住这里呗,要是觉得没劲,可以去看电视,要我去给你打开吗?” “我就想回家。” “非非,听话,再住几天。” “娟子姐,我们住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我扭过头去,咧嘴朝着袁东笑,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娟子姐,往屋里走,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袁东说:“本来想着三五天能退个干净,住着倒没事儿,可这一转眼,都半个多月了,不管是吃的喝的,一口气多了两张嘴,就是姨妈姨夫不说,我们这心里啊……也过不去。” “又不缺钱。”娟子姐拧着眉说,“袁东,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咱们是一家人不是,能帮的得帮着,这又不是说过来蹭吃蹭喝来了,这是天灾,谁能抵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袁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视线转会到娟子姐那,“我和是非都有些想家,这么长时间不在,也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得了吧啊,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想回家。”娟子姐叹了口气,“去吧,给是非家挂个电话,问问情况,要是小姨、舅舅他们说不准回去,你们就好生给我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好嘞。”袁东拉着我就往主卧去了。 拨了两次,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才通,我妈接的电话,听我哼哼唧唧说半天也说到点子上,就让我把电话给袁东了。袁东没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只是说我们都想家了,大概是我妈在那边儿说话,他一直安静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应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当天下午我们就收拾了过来时带的衣服,由姨妈送着去车站坐车,姨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往我和袁东兜里各塞了一元钱,让我乖乖的,听袁东话,车上别闹腾,我点着头应下。上车的时候,娟子姐突然叫住袁东。 “东子!” 袁东回过头看着娟子姐,没说话。娟子姐又说:“有些事儿……别想那么多。” 我已经站车里了,好奇地半蹲着往车外头看俩人,袁东依旧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他站稳之后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买了票,他带着我往后边儿走,找个并排的空位坐了下来。车厢里很闷,热得我出了一声汗,脖子很痒,又有点儿疼,我伸手去挠。 “怎么了?”袁东看我不停地挠着脖子,拍开了我的手,探过来看,“哟,起痱子了,给热得。” “又起痱子了吗?” “没事儿,回去我给你擦痱子粉。” “不喜欢痱子粉。” “这可由不得你。” 袁东把我手抓着,不让我去挠,我浑身都不得劲,扭着屁股不停地挪动着位置,袁东一只手就抓了我两只手的手腕,空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我后脑勺。我怂了,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坐着,也不跟袁东说话,瘪着嘴。 “还生气啦?” 袁东见我不理他,低下头,从下边儿瞧我。我撇看眼去,不看他。 “行了,多大人了都,还这么容易升生气,往后我不叫你是非了,管你叫翘起包。” “你才翘起包呢。” “好好好,我是翘起包,我是翘起包。”袁东笑了起来,一点儿都没有生气的意思。 这个暑假一过,我就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袁东也得升上初二了,这场洪水像是我生活的一条分割线,把我和我少不更事的童年生生地隔开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发生那么大的改变,只知道跟袁东拌着嘴,想着兜里那一块钱该怎么花才最值当。 爸妈一直商量着把我送到市内的一所小学去读,小升初对口的十五中算是一个市重点,要一直在这边儿读,到时候就只能上南湖初中,教学质量不好不说,风气还特差。我顶不愿意离开我那群朋友的,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发言权。 九月一号那天,我被我爸送到了新的学校,门卫不让他进,说是学校不许家长入内,我爸叮嘱了我几句,只得走了。 时间还早,我向门卫问了路,找到了我的教室。504,左手边的那栋教学楼第四层,到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在晨读,老师在教室的走廊过道里来回走动,我站在门口,有人发现了我,好奇地张望着,大概是听到了骚动,老师转过身,视线扫到了我,恍然大悟一样快步走了出来。 她是我们班主任,跟我大姨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就因为这,我对这老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觉得亲切。她教语文,对班上同学要求挺高,我刚来什么都不清楚,手脚没伸展开,因为对新环境的排斥和对他们那口不带方言味儿的普通话不习惯,显得特别的安静、乖顺,袁老师挺喜欢我,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说我讲纪律,上课不乱讲话。 就是为了不辜负她的这些表扬,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收起了在原来学校所有的不良风气,乖乖地当起了一名好学生,上课听讲、下课看书、回家做作业,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没能结交到一个说话的朋友。即使他们对我都客客气气的,但是我明白,我的出现对他们而言,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不过是教室里多了份桌椅罢了。 在各个初中涌进我们学校招生的时候,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次优先入学的考试机会,单单考了数学——我的弱项,还是奥数题,做完那套试卷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不停地想:完了,考砸了。 果不出我所料,我的成绩根本不能看,进入实验班是肯定没戏了,不知道怎么跟我妈说,只能先瞒着。那会儿,我爸的单位正面临倒闭的困境,原先紧巴巴的三百块的工资都没什么戏了,他说单位里有名额。可以调到一个郊区的苗圃去,但是我妈不同意,说不靠谱,还不如拿买断的那点儿钱做做小本生意,我爸不从,说要在哪儿工作是他的事儿,不要我妈干预。为了这事儿,他们俩几乎天天吵架,什么都能成为导火索。开水瓶的瓶罩子没罩、被子晒在外边儿没收、拖鞋东一只西一只……理由千奇百怪。 我被他们吵得烦了,通常会直接跑袁东家去,跟他睡。袁东初三了,正是忙的时候,我不敢打扰他,安安静静脱了衣服就缩进被子里,他关了顶灯让我好睡觉,只剩下一盏台灯的光亮用来学习。袁东的成绩一直不错,舅舅舅妈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也挺为他高兴的。在我们这片儿,但凡提到袁东,就没不竖大拇指的,我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哥,感到由衷的自豪。 感觉到灯灭了,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多时被子被掀开,袁东躺了进来。我翻了个身正对着他,袁东帮我掖了掖被子,小声地说:“睡吧是非,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每次我爸妈吵架我过来和他睡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对我说一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然后我就会特别安心地闭上眼,好像他说的,就真的会成真一样。 第012章 2002年9月,我升上初中,分班考试成绩不理想,没能进入实验班。与此同时,袁东成为了省重点高中的高一新生,我们隔了半个城区,他所在的学校要求住读,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是军训着度过的。九月的太阳还很毒,操场被四周的教学楼居民楼围着,早上能挡挡光,到了九、十点的时候,日头毒辣起来,反倒没了乘凉的荫沁地儿,我们方阵站在正对着校门的跑道上,头一个被晒到的就是我们,要是练习正步还好说,要正好遇上了站军姿会非常难受,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落的速度很缓慢,痒痒的,想伸手去揩掉但是教官又不许我们乱动。熬过了地狱式的二十分钟,能得到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就坐在跑跑道上,要是小解需要打报告,得到了教官的应许才能离开。 踢完正步之后,教官叫我们敬军礼,我因为动作标准被拉到前边去给大家做示范,我顶不愿意出列,但是一想起教官踢过来就能让我直接趴地上去的那一脚,不甘不愿地站了出去。 “敬礼!”教官的声音很洪亮。 几乎是条件反射,手从裤子中缝起来,从胸口经过,最后落在了太阳穴侧,我直视着自己正前方那男生的眼睛,从他眼睛了看到了自己的猴样。真的是蠢毙了。 “都看清楚了吗?”教官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摆回原位,“大拇指往里扣,从长裤的中缝起,经过自己的胸口最后再落到太阳穴,不要直接跳过胸口就上去了。” 太阳直直地照进我的眼睛里,我眯了起来,那个男生眼睛里带着笑意,嘴角上扬了一点,我恶狠狠地瞪过去,却被他不要脸的功力折服,丫竟然能在教官就站他对面的时候朝着我做斗鸡眼! 解散之后,我脱下帽子,卷巴起来塞进裤子口袋,背上已经湿了个透,黏嗒嗒的,这会儿还得走到车站去,然后坐上半个小时的车回家。从后边跑上来个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打了个趔趄,向前走了好几步才稳下来,扭过头去看,正是上午那个男生。我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还是往前走。他跟上来,站在我身边,凑上前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理他,还是自顾自往前走。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叫邱林,跟你一方阵的,记得我吗?” “诶,你倒是说话呀,我都说半天了。”邱林见我不理他,干脆面对着我,退着走了,眼瞧着要撞上树在人行道正中央的变压器水泥杆了,我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拖回正道上。邱林扭过头去一看,转脸朝我咧嘴笑,他说:“你心肠也不坏嘛,来来来,交个朋友。” “是非。” “什么?” “我名字叫是非。” 邱林眨巴着眼,愣了好一会儿,他问:“就是那个是非的是非吗?” 尽管他说话有点儿颠来倒去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邱林笑了起来,他说:“哥们儿,你的名字真逗。” 我不觉着自己的名字多逗,至少在他笑得一脸蠢相面前么有那么逗。他把帽子拿手上扇风,顺带着能带点儿风到我这边,一丢丢的凉意,却还是让我烦躁不堪的心情好了点。 “你原来哪个小学的?”邱林问我。 “杭州路,后来转到了武小。” “哟,那么好的学校啊。我广小的,本来准备去八中,十五中离我家近才过来,还交了择校费。”邱林挺能说,没等我问就把自己的底儿全掏了出来,“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去车站。” “几路车啊?要是你去商场坐车,我还能陪你走一段。”过马路的时候,邱林这么跟我说。 我看了看正前边通往老二中的人行道,又瞅了瞅右手边直达商场的,对邱林说:“去商场吧。” “好嘞。” 就这么着,我和邱林认识了。 邱林有点儿人来疯,但是脾气挺好,认识的人挺多,不管是同年级的还是高年级的,都对他印象好,对外的口别也不错。不像我,闷葫芦一个,三拳打不出个屁来。从九岁起我就不怎么爱说话了,什么都闷在心里。邱林主动请缨要坐我身边,也不知道他怎么讨老师欢心的,还真就让他给搬过来了。 我同桌那小姑娘抱着书包走的时候,看向我的眼神特别的羡慕。虽然我嘴上不说,但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会儿正十二三岁性别意识萌发,正是对异性产生好感的时候,邱林凭着他那张脸,赚取了不少好感值,不是我夸海口,班上三十多个女生,起码有一半喜欢他的。 “是非,放学了咱们去玩玩吧,听初三一哥们儿说,隔壁街开了家游戏机室,二毛钱一个牌子。”邱林凑近了,手搭上我肩膀跟我咬耳朵,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耸了耸肩,让他把手放下去。 邱林看了我一眼,舒展着的眉头拧了起来,他笑声地问:“你还真喜欢林蕾啊?”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就扯林蕾身上了。林蕾是我们班长的最好看一姑娘,学舞蹈的,走路的时候像是踩在棉花上,特别轻盈,这还不算,主要是她说话的声音还好听,不管是叫那个男生,她都能叫出一股小泉流水的叮咚来。不过让男生心碎的是,昨天,林蕾向邱林表白了。 说不上嫉妒,我对林蕾本来就没什么感觉,要非得说上几句,只能算是欣赏,难得一个不带着趾高气昂的口吻跟男生讲话的姑娘。我顶受不了现在班上那群女生凑一块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样子,最痛恨的还是那些时不时揪着同桌的胳膊彰显自己的霸权地位有个一官半职的,都什么玩意儿啊。 “关林蕾什么事儿啊?”我问。 “他们都说昨天你心情不好,我还以为……”邱林的表情讪讪的,他笑了笑企图把这尴尬的对话一笔带过,“噢对,你倒是去不去啊?” “不去,没时间。”我从书包里掏出下节课要用的书摆在桌子上,邱林看了我拿出来的书,也在书包里翻了起来。 “为什么啊,今儿可是星期五,明天放假!”邱林摆好了书,又过来游说我。 “我真没时间,我哥今儿下午要回来一趟,我得赶回家去。” “又是你哥。”邱林的表情不大好看,“少见一次不行呐,搞得跟一国家领导人接见下层劳动人民一样,多大的本事啊。” 我没应他话,心里却很恼火,觉得邱林这种带着诋毁口吻地说袁东非常不对,但是我不想说出来,闷声翻开书来看。邱林见我不说话,知道我生气了,他立马扯出一个不要脸的笑容来,拿食指挑挑我的下巴,他说:“小妞,来,给爷笑一个。” “滚蛋!”我挥开他的手。 “真生气啦?”邱林见我那样,苦下脸来,“别这样嘛,我错了还不行?” 我会理他才有鬼。 “行行行,这往后啊,我再也不说他的不是了,说一次我就请你吃顿炸土豆片,这总成了吧?”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只记得吃?”气消了点儿,不过还是没放过丢他白眼的机会。 “咱们不是兄弟嘛,你吃不就是我吃?” 闹不明白他奇怪的逻辑,我干脆不说话,由着他在一边儿耍猴戏。 “诶我说,是非,你原来就这么黏你哥吗?” 我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邱林,问他:“怎么了?很奇怪吗?” “也不是……”邱林抠了抠脑袋,“就是觉着,你们的感情,好像有点儿……好过了头。” 邱林这句“好过了头”如同当头棒喝,把我打得有点儿蒙,那节课上的是什么我一点印象没有,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我回到家的时候,袁东已经坐在屋里等着开饭了,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看着他,也不说话,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东西,想看出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觉着这日子好像不能这么过下去了。袁东是一只鸟,鸟是不能跟我这样的乌龟在一起的,他以后,会有更广阔的天空,我只能伏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朝前爬。 “怎么这么看着我?”袁东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想我啦?” 我偏开脸去,笑了起来,在袁东面前,我可以放下所有的防备,他能给我别人给不了的安全感,在那么多个嘈杂的夜晚,是他收留我,给我一个安静的归处。 袁东把我拉近了点,小声问我:“你爸妈……还是这么吵吗?” 我点了点头,不想多说话。袁东看出了我不愿意多说,揉了揉我的头发,帮我拉下书包的肩带,我转过身去方便他拿,袁东颠了颠我的书包,他说:“怎么现在书包沉了那么多?” “功课多了。”我在袁东身边坐下,偷偷用手拈了块牛肉吃。 袁东站起来帮我把书房放在靠墙的椅子上,又走回来坐下,我闷着头嚼牛肉,没有见到袁东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可当袁东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他会一直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第013章 “来来来,上桌吃饭了。”舅妈把汤端了上来,边走边亮着喉咙说话,“东子,去叫你爸跟你小姨出来吃饭了,一会儿菜该凉了,快去。” 舅妈把汤放在桌子正中,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见坐在桌子边的就我和袁东,伸手拍了拍袁东的胳膊,让他去叫,袁东刚站起来,原先在外婆房里边说话的舅舅和我妈就都走了出来,袁东瞧着了,顺势就坐了下来。 纱门被推开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我妈眼圈又是红的,这段时间我见她最多的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事哭没事也哭,时常说着话就掉下泪来,心里有些烦躁,有些不忍,更多的厌恶,好像非得把那么点事儿弄得人尽皆知才好过。别说住一块的舅舅舅妈一家,就是住得远一点儿的大姨、二姨她们对我家里这点儿陈谷子烂芝麻事都摸得门儿清了。指不定等过段时间,大舅回来看看外婆,都能传他那去。 外婆挨着我坐,见我不高兴,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我明白外婆这是让我别表现的那么明显。我撇开眼睛不看我妈,把凳子往袁东这边挪了挪。他看了我一眼,了悟地朝我抿嘴笑了笑。 饭桌上的气氛还不错,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的,我闷着头吃饭不加入话题。 “现在学习紧张吗?”袁东把嘴里的饭菜吞咽下去之后问我。 我抬眼瞧了瞧他,没应话,袁东不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饭桌上其他的人,舅妈拿手肘轻轻地杵了杵他,袁东下意识地去看我妈,我也跟着看过去,我妈不说话,权当是没听见。舅妈生硬地把话题往今天的菜价上边扯,外婆在一旁附和,又忙着给我妈夹菜,我看着自己碗里就要见底的饭,恨不能把脸埋进去。 打进初中起,我要跟上老师的进度就很吃力,也不是说找理由,我那成绩就一落千丈,多多少少跟家里这事儿有些关系,但是这事儿能是到处说的吗?只能没脸没皮地硬扛着呗,老师原先对我还挺看好,让我跟着学,不懂的就去问,瞧着我每回大考小考都和邱林争着当倒数之后,现在对我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过分,基本就无视了。我跟袁东没法儿比,他是天上的月亮,得是有星星拱着,我只能是那臭泥潭里的烂皮球,瞧都不愿多瞧,捂着鼻子绕远道走。 本来吃完饭我是准备回自己家的,书包里还有找邱林借来的崔健歌曲合集的磁带,想着回去之后躲在被子里听,但是袁东把我书包一提,上来揽着我,跟我妈说:“小姨,是非今晚上就跟我一块睡吧。” 我妈没多说话,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最近家里实在闹腾的厉害,晚上我爸没回来吃饭,一准是在外头喝酒了,但凡他一喝酒,回来铁定是要跟我妈吵的。 我看了我妈一眼,不知道怎么,从心底生出一股同情来,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从每个月八百块钱的生活费里挤出二百块钱给我交钢琴补习费的,她才36岁,可是眉眼里已经不见了老照片儿上的卓越风姿。 我跟着袁东上楼,我妈突然叫住他:“东子……” “诶,姨,什么事儿?” 我妈看了我一眼,对上我的视线的时候立马把目光缩了回去,她说:“别太晚,明儿星期六,有作业明儿做,今晚上,早点儿休息。” “好嘞。”袁东捏了捏我的肩膀,我不情不愿地跟我妈挥了挥手,见她点了头,袁东才带着我转身上去。 放好了水,袁东先去洗澡,我就坐在书桌前边翻看着他带回来的课本,看了半天一句话没看进去,光愣神了。我现在才十三岁,得到明年考完了十级才把钢琴放下,这段时间里,除了盼着每个星期和袁东见面的这一天时间,好像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我丢下手里翻了几页的书,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去。这时候袁东擦着头发进了房间,瞧见我穿着一身脏衣服就往他床上躺,立马把我拧了起来,他笑着说:“赶紧洗澡去,不然别想睡我床。” 我被袁东赶起来,有气无力地去洗澡,淋了个透湿,再随便打上圈肥皂,冲干净就关上了水阀。我穿着自己放在袁东家的衣服,磨磨蹭蹭地往房间走。进屋的时候,袁东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借着床头灯的灯光看着之前放在书桌上的那本化学书,我走到床边,踢掉拖鞋就往上爬。 “头发还湿着,别躺下。” 正准备直接缩下去睡觉的我被袁东这么一句话弄得有点儿下不来台,掀开被子的手还举半空中,不知道是上床呢还是去擦头发。 “去把吹风机拿过来,就在书桌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一打开就是。” 见我不是很乐意动,袁东反扣着书,自己掀开被子下去了,他拿了吹风机,插上插头,把我往他那边带了带,按下了开关。袁东的手从我湿嗒嗒的头发下穿过,他开的是热风,对着同一个地方吹得时间长了,灼着疼,我偏了偏,袁东立马会意,换了个地方继续吹。 他关了开关,摸摸我的头发,见干得差不错了,就拔了插头,把电线就着手柄卷上,又放了回去。 我缩进被窝里躺了下来,袁东关了顶灯,也跟着上床躺了下来。我们两仰躺着,看着泛着微弱暖光余光的天花板,谁也没说话。 三年一代沟,我跟袁东之间不仅隔了一沟,还顺带着拐了一弯儿,原来没心没肺的什么都能说,现在大了,知道在心里藏事情了,跟袁东说心事的次数越来越好,关键是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我又不再是那个玩拍洋画输了就闷闷不乐的小孩儿了。 “是非,这个星期,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没有。” 袁东挪了挪,过来拿他那脑袋挨着我的,我有点儿不自在,往边上缩了一点,袁东觉察了,笑着又上前来贴着,懒得动了,由着他去。 “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 “真没事。” “是非……” “真的!”在我用极为笃定的语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没骨气地有点儿想哭。 袁东歪了歪头,撞撞我脑袋,他说:“我心里装了很多的事儿,可我不知道跟谁说,有时候我就在想啊,是不是我们都是外星人创造出来的呢?就跟我们看电视一样,那些外星人看着我们一天一天地过着,好的坏的,要是什么地方不随他的意了,换个编程,大起大落,让我们走上另一条道……” 袁东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听不大明白,但至少我听出来了他真是心里有事,很大的事,这事他不能明里跟我说,就扯这些有的没的,连带着外星人都出来了。 “是非,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晕晕乎乎地听着袁东给来了这么一句,我忙点了点头,袁东从被子里伸出手,越过自己的头顶落在我的脑袋上,他的手有点凉,往温温的头皮上一放,立马能感觉出来。 “真不明白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老是出神出神的。” “我也闹不明白。”过了会儿我又加了一句,“估计是在思考人生吧。” 袁东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不多时,房间又安静下来,我有点儿困,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袁东侧了身子,他时不时捋捋我的头发。 “睡着了吗?” “还没。” “小姨和姨父还是经常吵架吗?” 我睁开了眼,知道这是要上正题了,学着袁东我也转了个身过去,看着他,我轻轻点了点头,袁东露出一个苦笑来。 “不过一直那么下去的。” 我知道,要么我爸听我妈的,好好地在园林局呆着,拿着每个月四百多的死工资,等着买断那一天的到来,要么就固执己见到这边的苗圃来,能不能拿到工资全看接不接得到工程。可不管是哪个,现阶段吵架的过程是跳不过去的。 “是非,要是有什么事儿,你来学校找我。”袁东说,“知道我学校怎么去吗?” “坐五路车,一直坐到终点站。”袁东之前跟我说过,我一直记得。 “身上时常备着点零钱。” “知道。” “你学习怎么样?最近是月考了吧?”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考过。”我不想多说,觉得挺掉底子,虽然老师那我没法儿,对我不闻不问的了,但在袁东面前,我还是想保留着自己在他心中那个认真学习的样子。 “考得怎么样?” 我没回答,看着自己眼皮底下被子的花纹,顶简单的格子纹路,颜色也挺单一,我紧紧地盯着看,恨不能盯出朵花儿来。 “算了,咱们不说学习了,说说你在学校怎么样吧。”袁东看出来了,他心里有数,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交朋友了吗?” “和你说过的,邱林,我就跟他走得比较近。” “不是说这个。” 我抬眼看袁东,不明白他的意思,袁东凑近了点,小声地问:“是交女朋友了?” 我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反应过来,敢情他以为我成绩一落千丈还带着个“早恋”的理由啊?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我应得很快,说的时候不觉着,事后回想起来,真觉得那语气听上去有点儿心虚。没等袁东说下去,我先开了口:“哥,别说什么‘早恋要不得’,‘现在以学习为主’这样的话,我不会早恋的。” “那可不一定,我就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知道什么叫青春期萌动。” 我笑了起来,贫了句嘴:“还萌动,就你这语气,躁动都不过如此了。” “少在这儿跟我耍贫嘴,我可告诉你,就算对人姑娘有意思了……” “哥!”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好不成吗?” 我咂摸出味儿来,凑上前拉住袁东的胳膊,问他:“哥,什么叫‘我就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怎么着啊,你谈过?” 袁东看着我摇了摇头,表情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庆幸,瞧着挺奇怪的,我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过会儿,袁东扭过身体,关上了床头灯,帮我掖了掖被子,他说:“睡吧是非。” 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袁东骗了我。 第014章 周末很快就过去了,袁东在昨天下去已经收拾好要用的东西去学校了,临走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一边,让我多体谅爸爸妈妈,说了些耳朵都听出茧来的道理,我敷衍地点着头,袁东不放心,上车的时候都皱着眉。 虽然我挺愿意相信的,但是,事实并没有像袁东说的那样都在超好的方向发展。我爸是下了决心要往苗圃那边跑,我妈现在也不说他什么了,见着他权当见着那空气,不闻不问。名额统共就那么几个,为了打点上下关系,我爸经常得出去应酬,请这个吃饭送烟酒上那家门的,常事儿。 大概是工作的不顺意,加之应酬陡然增多,原先不怎么喝酒的爸爸突然酗起酒来,九、十点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那是常事,有时候醉得连路都走不了,还得他同事一左一右架着回来。 我爸酒品不好,喝醉了就时常闹洋相,闹得多了,和公司里的人关系就紧张起来,可人都要面子,明里不说全背地里使坏,我爸不清不楚的,老觉得有人跟他对着干,心里烦躁又不知道怎么发泄,他就是一闷葫芦,什么都往自己肚子里咽,这么憋着不是办法,只能一个劲儿地喝酒,说是借酒消愁,可是喝完之后就在家里闹腾,橱柜里的碗被砸了一半,客厅那面占了小半面墙的蓝色玻璃镜子上也被砸出了裂痕,柜子椅子桌子,只要搬得动的,都被掀过。 有时候动静大了,邻里都过来劝,我妈劲儿小,不顶用,她又不让我上去拦着,怕伤着我。家门口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特别苦口婆心,但是怎么劝都不顶用,白搭。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想冲上去对着他骂,气得浑身发抖了还努力抑制着,我还没失去理智,知道他是我爸,多懦弱、多没用他都是,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就算所有人都嫌弃他了我也不能。 什么东西都没变,可什么东西都在改变。小时候心里边那个英雄的形象一点点倒塌,像是白蚁蛀过的木头柱子,表面光鲜亮丽,可是里头全空了。 都是给磨的。 张嘴是钱闭口是钱,柴米油盐样样都是花销,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收钱收得厉害,平均下来每个星期都得交上一两百,再加上我学钢琴,家里边几乎没有什么余钱。我爸大手大脚不知道节省,一没钱就找我妈要,平日里一块吃饭啊什么的,光是打个照面还好说,但凡我爸伸手找我妈要钱,决计是要吵起来的,吵架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词,无非是离婚,每次说出来都掷地有声慷锵有力的,我在自己房间里关着门都能听着,可第二天一早,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该给的钱一分不少地给。 就这事儿,我原来还怪我妈,既然迟早是要给的,干嘛还吵来吵去。可当我瞧着她把那条二十块钱的裙子从花车上拿出来又放回去,走几步扭头看了看再拿出来时脸上的向往和最终不得不放回去时眼中的无奈,我心里是恨的,恨我还那么小,恨我爸不知道找着家,连带着恨这个世界,埋怨这个世界的不公,可咬着后槽牙在心里骂完祖宗之后,只能默默地承受下来,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不管窗户外边是什么天气,我这心里,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憋屈,吐不过气来,想要干出点什么却空有一身蛮劲。邱林看出我的不对劲,一直把我往他的圈子里带。 邱林比我混得好,风生水起的,不管哪个年级的都知道有他这么号人,除了学习成绩不能看,他就跟那动画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跟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妒忌来,也就那么一丢丢,我挺唾弃那样的自己,但我没办法压抑自己心里对他的羡慕和嫉妒。 “你哥今儿回来还是明儿回来?” 照例是周五下课,最后一节是数学,班上的人躺倒一半,也有坚持硬撑着听讲时不时杵下脑袋的,我和邱林坐第一组靠墙的倒数前后两排,他踢了踢我的凳子,凑过来跟我说话。我仰着身体靠在他的桌背上,侧着头跟他说:“我哥要考试了,说是这个星期不回了,怎么?带我去找乐子?”说着我就笑了起来,跟邱林那伙流氓朋友处得多了,说话都带着股地痞气。 “那还用得着说?”邱林的话里带着股跃跃欲试的意味,“好地儿!剧场那边开了个录像室你知道吧?” “听过,怎么了?” “看片吗?听说是香港的,好不容易才弄着两张票,想着要是你不去的话,还能送出去做人情。” 我扭过头去,笑看着邱林说:“你才多大就想着人情了?你这品质,往后也就一奸商的命。” “少说这么多有的没的,给个痛快话,去是不去?” 我想着明天没课,回去早了指不定又得听他们吵架,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老师刚说下课,班上就哄闹起来,有问周末安排的,有问一会儿去不去打球的,邱林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书包坐他桌子上等我,顺手倾过身来拿我水瓶里的水喝。 “往后别喝学校的水了吧,一点味儿没有。” “废话,桶装纯净水能有什么味。”我没抬头,继续收拾书包。 “我给你带红茶喝,昨儿我爸公司里的一人给扛了箱来,我一人喝不完。”邱林嘴上说着没味儿,可一口气下去喝我了大半瓶,“动作麻利点儿,人都外边等着呢。” 邱林说着就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从窗户外边探进头来的那几个人,他们之中不乏会打扮的,虽然口碑都不好,但是有了脸蛋还是挺吸引女生的,坐到教室最后边都能听到班里那些女生带着笑声的谈论。 收拾好了书包,邱林和我勾肩搭背地出去了,我跟那些人熟也没熟到哪里去,互相点点头当做打了招呼。一路上他们都在谈论那录像,邱林见我没说话,落下他们半步,跟我一块儿走得慢些。 “你爸妈还是这么吵?” 家里的事情,我没人可以说,也不想说要不是邱林拿拳头抵着我的鼻子,我大概还是一直闷心里的。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邱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揽上我的肩膀,带着股沉重的意味拍了拍。邱林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少,有意无意地他都说给我听,特别是知道我家里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之后。 邱林爸爸的公司做大之后,家里的矛盾也多了,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爸一面也是常有的事,要钱直接从抽屉里拿,他爸回来发现少了就往里添,只要不是用得太快太离谱也不问他花在哪儿了,邱林没什么怨言,他从小到大都是放养,跟他爸不怎么亲。 他妈当年是放下了分配的铁饭碗跟着他爸下海的,住过地下室,吃过馒头就腌菜,什么苦都熬过来了,却在富贵了之后受不了了。男人一有钱,就开始不着家。邱林他妈疑心病特别厉害,时不时要动动他爸的钱包口袋,到后来有手机了就看通话记录翻短信。一觉着有什么苗头就不管不顾地大吵,后来两人都累了,就协商着离了婚,没就钱扯什么皮,挺和平的。 “你爸跟你妈吵架的时候,你怎么过来的?”到了剧场,我抬脚准备上楼,不知怎么突然问出了这么句话。 走我前边的邱林顿下脚步等我,我快步上去和他并排等他说话。 “那时候年纪还小,只知道哭,我一哭我爸就更烦,俩人吵得也更厉害,后来次数多了,我就不哭了,在房间里躺着,拿复读机听歌,什么歌都听,邓丽君、黄家驹,都是我爸原来的,他还记着那些日子,没丢。”说到后边,我听出了邱林话里的唏嘘。 “你爸妈离婚,你没阻止吗?” “阻止不了,这种事情,小孩儿有什么说话的权利。”邱林笑了起来,“之前挺恨他们的,不过现在大了,明事理了,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我妈现在过挺好的,她给我那后爸又生了个儿子,婆家挺宠她的。” “要是你爸要给你找一后妈呢?”掀开厚重的布帘子,邱林带着我往后排座,视觉效果不错,我接着之前的话说,“你也一声不吭地接受?” “大概会吵,毕竟家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陌生人出来。而且要是她再生,肯定我得到的东西就要少很多了。” 我们说话,觉得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也有点儿……太私人了,邱林倒是没什么感觉,还是在说。“我爸现在的公司做得大了,身边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他挺注意的,就是有跟她们来往,也尽量避免让我知道,知道我脾气不好,不多惹我。也对,想惹也惹不着,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和他碰过面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对话就这么断了。片头曲起来了,大家伙都开始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这个时候录像已经快要被淘汰了,都是去电影院看的电影,这地儿挺隐蔽,设在一个民居里边,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找来的。 看的是《无间道》,我兴致缺缺,中午没睡觉,到这会儿有些困了,索性闭上眼睛睡觉。睡了不知道多久,觉得电影那声挺奇怪,睁开眼睛一看,一男一女抱成一团不停地上下动作着,周围全是猥琐的笑声,时不时能听到男人的喘息。我抬眼看邱林,屋里很黑,看不大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呼吸也变了。 “真带劲。”邱林见我瞧着他,笑着说,“怎么样,第一次看吧。” 我又看了眼屏幕,耳朵里充斥着那个女人的声音,觉得有些恶心,但不可遏制地起了反应。我脑子都要炸了,早知道邱林是带我来看这种东西说什么我都不回来的,虽然有时候他们谈论自己的女朋友言辞间会提到,污言秽语没少听,但是真的实打实看,却又是另一回事。 “是非,在这里都一样,没什么好害羞的。”邱林大概是在打手枪,在屏幕光亮的映衬下,表情既痛苦又欢愉。 我调整了下坐姿,努力把那种感觉压下去。空气里的味道越来越不好闻,我躬着身体干呕起来,邱林见我这样,匆匆带着我出去了。 “真对不住,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路灯已经开了,马路两旁的商铺霓虹灯都亮起来,有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邱林走在我身边,耸着肩膀,看着特别可怜。 “没事。” “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个反应,是非……你没生气吧?” “没有。”我有尴尬,“我……冲击力太大,一时接受不了。” “这倒是。”邱林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犹豫了半晌,我问他:“你……射了吗?” 邱林没想着我会问他这个问题,脸登时红了,他说:“没……没有,我还……还没怎么发育好。” “哈哈哈,邱林你真的是蠢爆了。”听了他的回答,我爆笑出声,笑到嘴巴都疼了还是停不下来。 “别笑了!我也是第一次!”邱林恼羞成怒,追着我打。 “不可能不笑,这事儿我得笑你一辈子!” 一路上就是这么跑去车站的,笑声散在春末的风里,和着车喇叭声盘旋着升空。那个时候我是是非,从里到外都是,没有家庭的烦恼也没有功课的压力,我走过了自己的十三岁,试图用成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却无一例外被无情驳回。 第015章 不管怎么说,日子是要过下去的,家庭开支拮据,能不花的钱尽量攒起来,多吃青菜少吃肉,零食不要肖想,原来每天是带瓶子去学校喝水,后来就是邱林给我带饮料,我不喜欢拿人东西,托推过几次,邱林说我不拿他当朋友,没有法儿,只能由着他去,记着他的好,以后能帮的地方就帮着。邱林倒是不在意,他经常请人吃请人喝的,都是朋友,没那么多计较。 “你多少分?”月考成绩下来,邱林的表情很痛心疾首,够着脖子过来看我的,一见我的成绩他就乐了,说道,“可真是难兄难弟,你就比我高上一分,这次考完开家长会,你怎么瞒过去?” “不用瞒,我妈知道我就这水平。”随口应着,我把试卷捏成一团塞进桌子里。 邱林他爸没时间管他,家长会从来没来过,老师都知道,不冲他就冲他把每年捐给学校的赞助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我不一样,我妈对我成绩看得挺重,又抽不出身来管我,我一考得不好,她就骂我,骂完之后跟着又心里难受,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邱林在后边唱《同桌的你》,时常哼着哼着就变调了,听得抓心挠肺的难受,我拿手肘敲了敲桌子,他非但没停,还越唱越欢,到后来干脆趴在桌子上凑近了唱。我想着试卷卷面上不到总分一半的分数,配上正经历变声期公鸭嗓子的歌曲,笑了起来。 不出意料我被我妈狠狠地批了一顿,连晚饭都给我省了,我躺在卧室里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想我爸要是和我妈离婚了我跟谁,想邱林说他和林蕾牵手了女生的手很软让我也赶紧找个女朋友,想外婆看到我爸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袁东究竟瞒了我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袁东很少瞒我事情,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被欺负?不可能,袁东到哪儿都吃得开,同学老师都喜欢他,要说他欺负别人,那就更不可能了,完全没有头绪,视线乱转着,看看一边的钢琴,又看看靠着门着那墙边放着的一箱牛奶,喉咙有点堵。 家里多困难,牛奶都没断过,我妈说过,多苦都不能苦孩子,那时候家里的情况还不错,等真到了这一天才能体会这话里的深意。我一顿早餐少说也要花两元钱,但是我妈就吃五毛钱的煎饼,连水都是等到单位再去喝。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张被我揉得跟腌菜一样的试卷,看了上面的分数,第一次产生了羞耻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得好好学习,我这么告诉自己。 我坚持了一个星期,每天上课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可是掉下的课程实在太多,追不上来,语文英语还好说,可是数学物理完全跟不上了。邱林被我真不要命的学习劲头威慑住,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加油努力,初升高的时候考到实验去,单单就执行了一个上午,下午一来就特郑重其事地跟我说那不是人干的事儿,就此认真学习的计划宣告破产,一个星期后我也恢复了懒散的习性,重新回到上课睡觉下课打闹的模式。邱林见怪不怪,他知道我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 园林局这边开始要定人数了,我爸这几天几乎不怎么着家,每天早早地出去,晚上不到十一二点根本见不到人,跟我妈说话,不过三句必定要提到钱,然后又是吵吵吵,我都习惯了,关上门,戴上耳机听歌,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早上起来电池用的差不多了,随身听里的歌声被拖得老长,女歌手的声音粗得像男歌手,不管听多少次都想笑。 外婆顶喜欢我妈这个幺女,知道我妈当家不容易,借着各种名义往我妈兜里塞钱,那都是外婆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棺材本,我妈说什么都不要,到后来,外婆也不说是给的了,当借的,说是往后日子宽裕了还。嘴上那么说,还不定往后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呢。 我妈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床边,从兜里掏出那些钱来,背着门的方向耸肩膀,我知道她是在哭。我看着难受,可什么忙都帮不上。 其实我明白,我妈和我爸还是相爱的,他们吵吵了小半辈子,可还是舍不得分开。在一起这么多年,最苦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虽然日子紧巴巴的,可还是能过下去,有什么不满足呢? 我是亲眼见着的,大冬天,我爸单位同事一通电话打过来,接完之后我妈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就去接人,醉得不省人事连架都吵不起来的时候,就拿开水瓶里的热水透毛巾给我爸擦脸擦身体,扶他去床上睡觉。不管我爸怎么闹,我妈都安安静静地照顾他,第二天什么都不说,早早地起来去上班,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我真不会觉得他们离婚是件好事。这年头,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多少少受点儿歧视,嘴上不说,但是我自尊心强着呢,根本没法儿忍受那些或同情或悲悯或鄙弃或歧视的目光。 但是我很庆幸,庆幸我爸我妈分开了。 那时候,我爸已经从园林局调到了苗圃,跟着那些人一起接工程,因为我爸是新去的,不怎么受待见,那里的老员工都有些排挤他,比在园林局还不好混,他要上下打点,塞烟塞酒,官大的,有时候得背地里塞点儿钱。 吵到这个时候,我妈已经倦了,能拿得出来,我爸要的时候就给,拿不出吵也没用,家里的气氛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平和了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段苦日子要过去了,可谁知,一切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苗圃投标成功,人人都要集资,即使是新去的也不例外,摊到我爸身上的就有一万,那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固定存款了,我妈拿不出来我爸就软磨硬泡,说是干了这一笔家里就有钱了,不用再过苦日子了。我妈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搭理他,单位催着要钱,我妈死活没有,我爸两头受气被挤在中间,心里全是发泄不出来的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从傍晚开始下雨,气温陡然降了很多,我没带伞回到家的时候身上湿了大半,我妈在厨房里择菜,我进去一看,发现案台上还有牛肉。 “妈,今天怎么买这么好的菜?” “想着你好久没吃了,上次你不就说想吃来着吗?今天路过菜市场顺道买了点。”我妈放下手里的白菜抬起头看我,“哎哟,怎么湿成这个样子,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去,要感冒的。” “知道。”说完我就往自己房里去了,拿了换洗衣服去卫生间随随便便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把饭做好了,两人坐在小方桌上吃着,计算好了吃三棵白菜吃片牛肉,这么省着,明天还能吃上一天。 “多吃点。”见我不吃,我妈给夹了几片到我碗里,我嘴里有饭,含含糊糊地说够了够了。我爸一直没回来,就我们娘俩吃饭,气氛很好。吃晚饭之后我妈早早地洗了睡觉,怕我爸喝多了回来闹,一闹就得闹到两三点,他不睡谁也别想睡。 一直到十一点多的时候还好好的,我萌生了困意,慢慢睡着了。 我是从梦里被一声巨响闹醒的,惊得我从床上跳下来,鞋都不顾穿就跑出了房间,我爸妈主卧里灯火通明的,玻璃破裂的声响持续不断,我妈带着哭腔说:“砸吧,都砸了,不过了!” “不过就不过!告诉你!别总拿离婚说事儿!我不签字你就被一辈子被我缠着!”我爸说话的时候,舌头有点大,明显是喝醉了。我站在两个房间的过道里,没继续往前走,我想退回去,可是脚动不了,凉气从脚底板窜了进去,直钻进心里。 “是非!是非过来帮帮妈妈!是非!”我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刻,像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是非!是非!” 我妈一声一声地喊着,我低头看着脚背上的灯光,我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这是他们的战争,与我无关,要闹就闹个彻底吧,散了好,散了才好。 “是非,救救妈妈,你快来救救妈妈。” 脑子里边有根弦断了,我冲了过去,站在门口看到了横卧在地上的梳妆台,结婚照相框上的玻璃已经碎了,我妈拿着碎玻璃一下又一下地割着自己的手腕,我当即冲了过去,大概是踩着玻璃了,搅拌传来一阵剧痛,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忙冲过去扭过我妈的胳膊,从她手里把玻璃抢了过去。 估计没割到动脉,虽然流着血,却没有料想中那么严重,我爸靠着墙傻傻地看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有什么不爽的出去发火,冲着我妈叫什么叫,没钱你自己挣去啊,这几年你从家里拿的钱还少了吗?就你需要过日子,我们全喝西北风就能饱的吗?你需要上下打点,知道穿的人五人六在外头装阔气,我妈呢?她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全搭你身上了,你有什么资格跟她闹!还砸东西?这里边有多少是你们是家的?你有脸砸吗?逢年过节吃的用的全往奶奶家塞,她不止生了你一个吧?大事小事全叫你干,你遇着事儿了全跑了个干净,你怪过他们吗?你只知道冲我妈叫嚣!现在好了吧,把我妈往死路上逼,等什么时候我跟我妈一块死在你面前了你才知道后悔是不是?”我冲到我爸面前昂着下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到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我浑身气得发抖,抖着抖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还能感受到水珠从下巴滴落时瞬间的失重感,我爸巴掌都扬起来了,我闭上眼等着那耳光下来却什么都没感觉到,睁开眼一看,我爸跪在了我面前。 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爸就被我从“家”这个概念里剔除了出去。他这么一跪,击碎的,是这十几年来我对他的尊敬对他的敬仰和最后一点对他的怜悯。 我听到我妈用非常疲倦的声音说:“离婚吧。” 第016章 我爸跪在地上,原本带着压抑的哭腔陡然而止,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他直起腰,看看我妈又转过来看看我,好像明白过来这件事没有再扭转回去的余地,他就是一等待着最终判决的犯人,一锤下去,什么都不能改变了。上诉无效,申辩驳回。 我妈站起来,穿上件外套,一抹眼泪,走了出去,我爸像是想拦,手都有抬起来的迹象,却还是让她走了,我也跟着走了出去,我妈说她今晚上和外婆凑合着睡一晚上,让我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不要耽误了学习。我在主卧门口站了一会儿回了自己的房间,脚上有碎玻璃划出来的血痕,倒是没有玻璃插到肉里,我也懒得管,贴上创可贴就爬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放了学回家,爸妈都在,我放下书包过去吃饭,不同于以往,这一次谁都不说话,气氛沉闷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天气,让人说不出来的焦躁。 我妈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说话,我停下了筷子等着,不多时,我妈问:“我和你爸商量好了,今天下去就去离婚,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就差……现在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管爸妈的感情怎么样,对你的爱是不会变的,但是眼下,你必须得做出个选择,是跟我,还是跟你爸。” 我盯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发愣,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想过会有这么个情景,我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答案,眼不抬眉不皱的,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逼你,现在好好想想吧,下午你去上学前跟我们说声就行了。”过了一会儿我妈又补充道,“不管你选的是谁,我们都接受。” 我点点头,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可是胃里像塞进了个铅块一样,一点食欲没有了,胡乱吃了几口我撂下句吃饱了,也不管爸妈怎么想,快步进了自己的房间。 反锁上门,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不出意料地发现脑子里很乱,眼前全是小时候一家三口的欢乐时光,一起放风筝,一起看六一儿童节的表演,一起看春晚,那些泛着黄的画面卷着相片儿脚,从中间撕开,单单把我爸给分离出去。 深吸一口气,我闭上了眼。 其实,打一开始我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但是我没法儿说出口,话都到嘴边了,却吐不出去,生生地咽回肚子里,这种感觉特别地憋屈,恨不能立马来一原子弹,轰的一声,大家一块儿完蛋!我一直崇尚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可这会儿袁东不在,邱林完全帮不上忙,到底还是需要我自己去应对。 左想右想,我翻身起来,看了一下闹钟上显示的时间,匆匆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写了句话,叠好,怎么都觉得不放心又展开来看看,在心里默读了一遍觉得没问题了才叠上。我背上书包,走到餐桌边,爸妈仍旧沉默地吃着饭,见我来了,都停了手里的动作。我把那张纸放在桌子上,什么话也没说,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直到走到车站我还处于一种昏昏糊糊的状态。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所有的人都朝我露出狰狞的微笑,用或大或小的声音对着我耳朵说“你是个没爸的孩子”,一句比一句尖刻,一声比一声恶毒。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扇着翅膀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鸽群,第一次感觉到了被这个世界遗弃的痛苦。不,也不能说是痛苦,只能说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溜走了,我想抓回来,但是我却说不上自己到底丢了什么。很奇怪的感觉。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谁都找不到我。 那天下午,我没去上课。坐了车去袁东的学校,本来准备进去找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他现在学习任务越来越重,我不该去打搅他。绕了一个大圈走到他们学校后门,扒着铁栅栏往里头瞧,有一些人在打篮球,操场很空旷,比我们学校大多了。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没趣,就在人行道上坐着,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 也不觉得坐了有多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我没有看时间的工具只能拍拍屁股起来去就近的商店问时间,用五毛钱买了根棒棒糖,顺便问到了自己想要答案,觉着是时候该回去了,又慢吞吞地走到车站,等着五路车来。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不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我四处走了走觉得这间住了十来年的屋子格外的陌生。最后,我大张着手臂坐在沙发里笑了起来。 是非,别矫情了,跟一姑娘一样,不就是没了爸嘛?谁他妈在乎啊!你不也是男人嘛?走了一个,还剩一个,不缺! 难受,还是难受,我俯下去,把脸埋在手臂上,想把自己心里的那点不痛快全都发泄出来,我想找人干一架,也想大喊大叫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掉,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想看到现在的局面。 但是……没招了,我只能接受这个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是笑着哭着愤怒着悲伤着。这个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一群中二症病人中悟出了这么一个不值得一提却又震耳发聩的道理。 那是2003年的开春,时间像是T字头的列车,一去不复返。 “东子,帮你弟弟参考参考,该是怎么填志愿,你是过来人,对这有经验。”舅妈努努嘴,让袁东过来帮我看志愿。 午后的蝉鸣十分的聒噪,头顶上扇叶呼呼地转动着,我和袁东手臂挨着手臂,头凑到一块儿对着各学校的编号指了指去。 如果不是袁东,大概我现在也就是一职高的命了。 爸妈离婚之后,我开始自暴自弃,能不去的课坚决不到场,可去可不去的课选择性到场,非去不可的课直接趴桌上一觉睡到下课。放学就跟那出去放风的犯人一样,走路都不好好走,非得耸着个肩,抖着个腿,在自己脑门儿贴上无形的痞子标签,老师从原先的不管不顾到后来的深恶痛绝,甚至一度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说是要劝退。 我有邱林我怕什么呀,大不了让他爸打个电话呗,反正我也是没脸没皮的人了,不差这一招。这下子,彻底把自己挂上了老师的黑名单,任由着我上天遁地,也再没人出来指责我一句。 “是非,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心里有谱了吗?”放了学,邱林勾着我的脖子,带着我往校门口走,我听了他这话,没怎么反应过来,扭过头去看他。 “我操!你该不是忘了吧!”邱林松了手,表情有点义愤填膺的味道。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又在他愈发凶狠的眼神下缓慢地摇了摇头。 “得,摊上你啊,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邱林重新勾住我的肩膀,“殷祈他妹上次来跟我说,她对你有意思,你呢?” “殷祈他妹是谁?”我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也没想起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 “就是……就是那个蘑菇头,皮肤白白的,个子小小的,看上去挺乖的一姑娘,上次你还请她喝奶茶来着,记得吗?” 经邱林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殷祈带着她跟我们一块玩过几次,他妹妹是乖学生,家里没人给做饭才跟着他混的,也没说有什么特殊的印象。碰巧有一次那姑娘去奶茶店买奶茶,人都给做好了放她跟前,她一摸口袋,发现钱包没带,当即都傻了,我坐在奶茶店里边的小沙发上,把她的糗相看了个尽,觉得挺有意思,就帮着她垫下了那钱。 “怎么?为了一杯两块钱的奶茶,她还得以身相许啊?” “少没个正经,说吧,是同意啊还是不同意,我好给人回话。” “我……”话才刚起个头,邱林撞了撞我胳膊,让我朝前头看,我脖子一扳正,被眼前那阵仗弄懵了。 殷祈站在他妹身后,带着一帮子人堵了我们的路,他妹妹一直回过头去瞧他,脸上带着点儿责怪。我和邱林对视一眼,知道这事情闹大发了,着跑了跑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应着走上去。 “殷祈。”我和邱林跟殷祈打了个招呼,他点了点头指了指他妹妹说:“今儿咱就把这事情解决了吧,拖着没意思。” “哥!”殷小妹开口了,“你别跟着闹,这是我自个的事儿。” “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噢,我这当哥的还管不着了?” 殷小妹被堵了回去,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刚和我对视就缩了回去,一并低下了头。邱林用手肘拐了拐我,示意我说话,我没理他还是这么干杵着。 “是……是非,我是殷桃,那个,我……我……”殷小妹我了半天没我出句话来,我站那儿干等着,直勾勾地盯着她,觉得她脸涨得通红的,挺有意思。 “我喜欢你!”殷小妹破罐子破摔,闭着眼睛说了出来,一点儿结没打。 “噢。”我也不知道自己脑子上的弦究竟是抽了还是怎么的,平平淡淡地应了这么个字。殷祈被我的反应弄毛了,当即像是想冲上来,殷小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愤愤地放下已经举起来的拳头。 “是非,我知道有很多优秀的女生都喜欢你……”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低头说话的殷小妹,心里边嘀咕: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四大才子榜上没我名,四大校草我也被甩出了一条街,您当真是抬举我了。 “我在你眼里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我希望你能考虑看看。” 殷小妹的话一说完,所有人的目光全聚在了我身上,我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又噢了一声,见殷祈是真的想冲上来了,才加了句:“那就处处呗。” 就这么着,殷小妹成了我的女朋友,每天上学的时候她会在车站等我跟我一起买早饭,吃完之后一块去学校,然后在三楼的楼梯口分手,她得继续往上走,我一左转就到班了。放了学,就多加邱林一个,仨人一块走路去车站,她目送着我上车,然后离开。 跟别的爱撒娇的姑娘不一样,殷小妹挺安静的,和她哥完全是南辕北辙,一点儿共通点没有,偶尔我给她买个小礼物她能高兴上好几天,没有邱林说的那种脸红心跳想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感觉,反倒像是多出来的一个妹妹,高兴了哄哄,不高兴了就让她边儿去。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想我和殷小妹大概会走得更长远,长远到我不会碰着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跟她懒懒散散地一直处着,然后扯证,她变成家庭主妇,我成为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拿着够一家人用的月薪,昏昏糊糊地度日。可这世上,没有那“要不是”。 我就这么一命,注定要和袁东在一块,搅得大家都鸡犬不宁。 第017章 星期五下午放学,我照例去找殷小妹,跟着她一块去车站。等我到她们班上的时候,却被告知殷小妹被几个外校的男生带走了,我和邱林对视一眼,想到一块去了。 邱林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他跟前说:“是非,你小子别冲动,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我这会儿去找殷祈,你老老实实地待着。” 我扯开邱林的手,跟他说:“我去问问那些人往哪走的,你找到殷祈了见机行事,殷祈这人看上去挺浑,要真是她妹出了事儿,不能不管的。” “那我上哪儿找你去,这周围那么多巷子,总不能一条一条地找吧?”邱林拧着眉头,口气很冲。 之前回答我们话的那小姑娘开口说:“我瞧着好像是往食堂那边走了,你们,要不过去看看?” 我和邱林二话不说就下楼了,邱林的动作没有我快,落了两步,他在台阶上冲已经向操场跑的我喊道:“是非,你别冲动,我一会儿就来,别干上!” 我头也不回地往操场西面的食堂跑过去,想着带着殷小妹,那伙人还走不远,能早一秒是一秒。 在食堂那边有个家属住宅区的小巷子,里边有一条通道挺长也挺深,防止学生逃学这条路本来是被封上的,但是天下没有翻不过去的墙,也没有开不了的锁,邱林那伙每次一抽烟就往这边跑,三五个翻墙过去,一个在这边接应,等抽完了再翻回来,后来他们嫌麻烦干脆来撬了这锁,现在铁门上的琐就是虚虚这么一掩着。 我去的时候铁门已经被打开了,看来他们的确是在里边,进去一左拐就到了那巷子的入口,这条巷子笔直笔直的,另一端的人听到声音都朝我这边看。殷小妹不算在内,一共有五个人,两个看起来像是高中的,捯饬得挺人模狗样,其他的瞧着应该跟我平级,最多也就初三,个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恨不得能仗着后边俩高中的把鼻子翘上天。 “殷小妹,过来。”我朝他们走过去,瞧也没瞧那仨初中的。 殷小妹大概是哭过,眼睛红红的,我皱了皱眉,心里有点不畅快,跟她一块小半年了我都没弄哭她过,陡然见她这么一副戚戚然的模样,大英雄主义爆发,直想冲上去海揍他们一顿。 “你就是是非吧?久仰大名啊。”五个人中略高的一个站了出来,他原先一直站在殷小妹身边,见我走过来才说话。 “你谁?” “怎么说话的!”跟我平级的小胖子开口了,他想上来推我,我闪开了,心里燥得慌,不耐烦地看着那高个儿,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谁?” “殷桃没跟你说过吗?我是她男朋友。” “呵。”我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殷小妹还有你这么号男朋友。”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得去了,劝你识相点儿,往后啊,能滚多远滚多远,这片儿没你混的地儿。”高个儿揽住殷小妹的肩膀,昂着下巴说。 殷小妹想挣脱不敢挣脱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看了高个儿一眼,又把视线调到殷小妹身上,问她:“你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殷小妹见我瞧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什么都不说。我这个人本来耐性就不好,他们这一折腾,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火来。那小胖子像是想在高个儿面前立功,跃跃欲试的,好像一拳头上来就能把我打趴下。 “我没听说过你名号,但凡是十五中混的,都知道殷小妹是我女朋友。”我往操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会儿邱林已经到哪儿了,要是我一会儿真跟他们干起来,邱林能不能带着殷祈过来,我扭过头继续说,“你瞧着也是一高中了,跟我们这小朋友一块胡搅麻缠的,可就没意思了,跌份儿。” “我他妈用不着你来教训,你丫谁啊!” “没谁,这事儿不可能这么了,不能我女朋友被人抢了,我还袖手旁观吧?要是这样,我才真的混不下去。” “你他妈废话那么多不就是想打架吗?”高个儿松开了搂着殷小妹的手,撩着袖子就朝着我过来了,殷小妹拖住了他,也不说话,就是摇头。没想着,她这么做不但没有帮到我,反而让那高个儿火气更大了,他推开殷小妹,嚷嚷着:“操!你不向着他还好说,今儿你这么一拉,我非把他那双手打残了不可。” 留了一个看着殷小妹,其余四个人以扇型包抄过来,我也懒得往后退,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我打架不怎么厉害,原来有架干的时候,我通常就是外围看热闹的那一种,邱林学过一点,打架又不要命,有他护着,我基本没什么事,可这会儿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见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不能在自己女朋友面前露了怯,只能拖,拖不下去了就硬抗。 高个儿率先上来,他一拳头想直击我腹部,我弓了身子躲了过去,可是没成想,左边那个人趁机朝我腿上踩了一脚,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操!就你这鸟样还我跟前横,丫胆子够肥啊。”高个儿踹了我一脚,这次我没躲开,膝盖一软,直挺挺地到了下去,没等我站起来,他又补上一脚,直对着我肚子,下的力很大,我当即泛出了一口酸水。 “是非,什么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是!”高个儿抓着我的头发说,“往后别忘六中去,小心我弄死你丫的。” 头皮传来的痛感细密而持续,我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捏紧了拳头照着那高个儿的眼睛去了,他没想着我这时候还会反击,直接朝后一扬,躺地上去了。其余三人见我还手,愣了半晌,然后一窝蜂冲上来又踢又踹,我护住自己的头,缩着身体,尽量少让他们伤着我。 “我操!敢动我兄弟,老子今天跟你们没完!”巷子口传来邱林公鸭嗓子的声音,听了个直让人想笑,可这会儿我是真笑不出来,不多时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消失了,弓着的姿势还是没变,侧卧在地上缓神。 “是非……”听了这个声音,我当即懵了,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一看,袁东远远地站着,一脸的不可置信。 最后以我方大胜告终,邱林打得那高个儿没鼻子没眼了,就差让他跪下来赔礼道歉了,我挥了挥手没让他这么做,殷祈的脸色很难看,瞧模样,他像是认识那高个儿,要真是那高个儿过来惹事就算了,可殷小妹还扯里边儿,我不能无缘无故地给人带了绿帽不是,也不顾袁东是不是在一边了,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盯着殷小妹问她:“现在可以说了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殷小妹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单就是哭。我被她哭得火冒三丈,身上浑身都疼,是一点好脾气没有了。 “哭什么哭?哭能解决问题?你丫究竟认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说自己是你男朋友?” 邱林听我这么一说,眼睛瞪得浑圆,从嗓子里蹦出一个操字来,见我们都没说话,又立马收了声。我有点站不住,本想着让邱林扶扶,袁东一眼就瞧出了我的不对,快步走过来,把我往他那边带,支撑着我站稳了。 殷祈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他说:“兄弟,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殷桃还在跟他联系,她跟我说喜欢你的时候,我直接过来找邱林了,也没问清楚。” “没让你说话,她有嘴,让她自个说。” 殷小妹见躲不过去了,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眼睛通红通红的,心里有那么点儿不忍,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愤怒。 “我是真喜欢你,是非,我没想着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我都说了,我都跟他说清楚了要跟他分手,可是……” “别说了。”我打断了殷小妹的话,反手去摸索自己脖子上的项链的扣环。见到我的动作,殷小妹哭的更厉害了,她一抽一抽地抽噎着说:“别……别,是非,别……” 袁东不明白我们这是闹哪出,邱林倒是清楚得很,这项链是殷小妹原来一直戴着的,在我们处了三个月的时候,她送给了我,差不多相当于定情信物,我攒下一个月的早饭钱,又抽了点儿存钱罐里的,给她买了只粉红色的手表,权当是回了一份礼。邱林不说话,脸色阴沉地看着殷小妹,不多时,我把项链取了下来,递给殷小妹,对她说:“你还是收着吧,这东西,我要不起,往后要是再遇着喜欢的,送他吧。” 殷小妹捂着脸蹲地上去了,我又看向殷祈,殷祈知道这次是他们理亏,讪讪地接下,我看了蹲地上的殷小妹一眼,转了个身,往后头走,我走得很慢,胳膊搭在袁东的肩上,身上的骨头跟错位了一样,动一动,遍身痛。邱林本来想跟着一块儿去车站的,我把他给打发走了,这会儿袁东肯定要教训我,不能在兄弟面前丢脸。 去往车站的一路气氛都很低沉,我差不多缓过来了,想着让袁东松开,手才抽了没一点儿,袁东就紧紧地钳制住了,他扭过头来对我说:“老实点儿,还嫌伤得不够重啊!”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疼。” “少蒙我!小时候就是去医院打针你都能哭得满医院的人都跑过来看,这会儿逞什么英雄说不疼?我不是外人,在我面前用不着这么要面子。” “真不疼。” 袁东懒得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话头一转,问道:“是非,你不是跟我说,没交女朋友吗?” “你问的那会儿真没交。”我停了脚步,袁东见此,也停了下来,我说,“再说了,我一点儿不喜欢她,她找她哥来堵我,我不答应也不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就当是多了一妹妹。” “你还挺有理了!” 知道袁东听了这话也舍不得骂我了,我嬉皮笑脸着说:“哥,我知道你最疼我了……” “知道小姑会担心你还怎么瞎晃荡到处惹事生非的。”袁东的声音小了下去,“算了,帮了你这一次,没有下回了,今晚住我家吧。” “哥你最好了。”说着我就往袁东身上蹭。 “别闹!多大的人了都。”袁东嘴上说着别闹,脸上却是笑着。 到这会儿,这事儿就算是完了,我和袁东快进车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顶好听的声音,我扭过头的时候,感觉到袁东身体僵了那么一会儿。 “正巧,没想着能在这里遇着你。”说话那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袁东的表情有点僵,他扯出一个笑来,尴尬地应着话:“真巧。” “这是你弟弟吗?” 袁东下意识地想把我往他身后推,那人看出了袁东的意图,咧嘴笑得更开了,他说:“你好,我是袁东的室友,我叫王绍。” 第018章 袁东似乎有些忌惮王绍,却也不是怕,那种感觉很奇怪,我说不上来,对于陌生人我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听他说自己是袁东的室友,我勉勉强强地打了个招呼。 袁东语气不是很好,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王绍倒是不介意,他笑着说:“回家,街底那片住宅区就是。” 袁东点了点头,没有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王绍似乎看出来了袁东不想和他多交谈,朝他点了点头,又看着我笑了笑,离开了。 我后仰着身体去看他,没成想,王绍竟然回过头来,他朝我挥了挥手,我立马缩了回去,等再看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 我好奇心上来了,扯着袁东问:“哥,他谁啊?” “王绍。” “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 “因为他是个变态。”袁东等着车,面无表情地应了我这么句话来。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印象中,袁东对着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我再皮,他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上一句,怎么单单对王绍就那么……那么地不讲情面,我脑袋上堆满了问号,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刷刷刷地从我眼前闪过,袁东一拍我脑袋说:“瞎想什么呢,车来了。” “噢。”应了一声,我就跟着袁东上了车。 星期五的公车最坐不得人,都是从住宿学校回家的学生,再加上刚巧下班的上班族,整个车厢被堵得水泄不通,即使不扶着椅背都倒不下去。袁东带着我硬是往后门挤,很多人抱怨起来,袁东充耳不闻,直到找到了稍微宽敞点的地儿把我塞到他身前才算完。 袁东的心情不好,光瞧着他抿嘴的动作我就能猜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看到我打架还是因为刚刚遇着的王绍。袁东不说话,我也不好问,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注意力一集中吧,这身上到处都疼,这不算什么,关键是心里堵得慌,我是非终于有一天也被人带了绿帽子了。 这念头刚一出来,就被我掐熄了,说的好像我经常给别人戴绿帽子似的。 司机一个急刹,全车的人都往前倾,袁东倒在我的身上,正压着之前被那胖子踢过的地方,差点儿没把我压闷过气去。车上的人吵吵嚷嚷地说着司机的不是,袁东的注意力一直在我身上,他问:“没事儿吧,压着你了吗?” “没……没事。”我咬着牙笑着说。 袁东被我这样子逗乐了,他把我往他身前带了带,我的背部贴着他的胸口,能在嘈杂的人声中感受到他心脏的搏动。 “是非,你今年也初三了,还有半年时间就中考了,整天在这打打闹闹的,不是个事。” 我一撇嘴,心想:来了。 果不其然,袁东开始了游说,他一边痛斥着我现在行为的危害,一边赞扬着光明未来的美好,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进入实验完全不在话下。 我听得有些烦躁,又不想忤逆他,只得闭着眼睛打盹,刚刚那一架,消耗了我不少体力,这会儿在这人声鼎沸的车厢里,竟然真有了睡意。 “是非,跟你说话呢。”袁东低下头来瞧我,我半眯着眼,看着车玻璃里印出来袁东那浅浅的倒影,“算了,又是一句没听进去,睡吧,一会儿到站了叫你。” 袁东已经高三了,他现在有一米七近一米八的个子,在车厢里平均身高一七五左右的人中微微凸起了半个头,像是万花丛中一点绿,一点不合群。我眼前有很多恍影,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能听见那些上下车的乘客拥挤着推搡着的声音,袁东的手扣住我的腰,把我紧紧地护在他的怀里,没由来的,我鼻子犯了酸。 回到家的时候,舅妈看着我和袁东在一块,也没多问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多多少少有些不好看。袁东是要高考的人,忙得就是那鞭子连抽的陀螺,不能停!在我舅妈心里,这个时候就应该是争分夺秒地复习,别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然,从我爸妈离婚令我越来越不服管教起,这“乱七八糟”里也包括了我。 “今天是非跟我一块睡。”袁东洗了手,去厨房帮忙着端菜,舅妈把他赶了出来,不让他干这活,他就依着公共厨房外边的墙上对舅妈说,舅妈半晌没应话,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笑着超我挥了挥手,让我走远些。 不多时,舅妈端着碗红烧肉出来,我闻着香赶忙凑上去,没脸没皮地跟在她后边进了屋,袁东在走最后,见我要进屋忙拧过我的衣领,对我说:“小心点儿,一会我没让你说话,你就什么都别说,听到了吗?” “知道知道。”我忙点头应着。 袁东不放心地又瞪了我一眼,见我笑得没脸没皮的,没招了,揉揉我的脑袋先一步往屋里走,我才迈了个前脚,我妈就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里,她见着我,忙冲我招手,说:“是非,快过来,帮妈妈把车篓子里的菜拿进厨房里,今晚上我给你做糖醋鱼吃。” 我妈话音还没落,舅妈就从屋里出来了,她说:“别忙活了,一块来吃吧,东子他爸今天单位里有上面的领导来检查,晚上不回来吃了,妈也去了李家坊,老家那边来人了,说是团子家那口子生了个儿子。” “不用了嫂子,我自个弄,时间还早,不打紧。”我妈露出一个不要意思的笑来,她还是朝我招手,想着我过去。 我妈下班得晚,有时候来不及做饭,我就跟着舅舅舅妈还有外婆一起吃,晚上她回来了,随便煮点什么填填肚子,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嘴,什么都要费些,我妈曾经说过要给摊上点饭钱,被舅舅说了好一顿,心里念着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一正花钱的孩子不容易,都是一家人,能帮着自然多帮这点,可我妈要强,不愿意接受这些东西。我倒是没所谓,从小跟着袁东赖惯了,在哪家吃,全凭着一时兴起。 这时候,袁东也走了出来,他笑着上来搂我肩膀,对我妈说:“小姑,过来一起吃吧,有红烧肉呢。” 我妈站在原地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上前去帮着我妈提菜,什么话都不说。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交流,她对我的期望太高,而我只想放任自流,完全是一个端点一左一右射出的两条射线。 “脸怎么了?”我妈瞧出了不对劲,伸手过来,我一偏脸躲了过去,我妈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她问,“是不是又打架了?” 手里的菜似乎又沉了一点,我低着头站在那里,等着我妈酝酿那场暴风雨,袁东一捏我的肩膀,他开口说:“小姑,是非交给我,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东子,你正要高考,这个时候分不得心,是非还是回家里睡,等你高考完了,你们俩想怎么玩都行。”我妈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姑,是非正是叛逆的时候,这方法用得不当,他就喜欢跟你反着来,我也不花多少将时间,道理,还是得他自个去领悟。” “小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妈抬起头看了袁东一眼,转而又看了看舅妈,最终把在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立马垂下头去,避免与我妈直视,她长叹了一口气说,“行,小姑听你的,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考上高中了,不管说不说得通,别耽误了你自己。” 袁东陪着笑,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屋去,吃饭的时候,问得最多的就是袁东的学习,袁东的成绩还是挺让人放心的,只要他能正常发挥,一本是没问题的。我听着他们说话,拿筷子杵了杵自己碗里饭,突然觉得没胃口起来。 草草吃了饭,我妈帮着舅妈收拾桌子,我和袁东就去了他家,我浑身脏兮兮的,没好意思躺床上,干脆盘腿坐地板上了。袁东进房间来一看,忙把我拉起来,他说:“还要不要命了,地上凉,你身上还有伤,不怕进了凉气啊?” “死了才好呢。”我赌气地噎了他一句。 袁东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我等了半晌,见他还是没动静,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袁东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多是愤愤的恨铁不成钢,我一瘪嘴,干脆躺了下来。这一次,袁东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在我身边坐下,呆呆地看着那一墙他拿回来的奖状。 “哥,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为什么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要是我在的话,你可能……你可能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我听他这么说,立马坐了起来,“嘿我说,充老好人不是这么充的吧,我爸妈什么时候离婚关你什么事了,好事不见你冒头,坏事全抗身上,能颁你一奖吗,这么上赶着?” “不是,是非,你听我说。”袁东打断了我的话,“一个家庭的好坏对小孩的影响特别大,父母如果感情和睦,孩子的性格也会相对温顺,如果父母离异,孩子多多少少会有点性格上的扭曲,要是年龄小还好说,教育得好指不定能给扳回来,可你正处在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不把握好,往后再想改回来,那就难了。”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我认真学习不要打架吗,切。”听到这我算是明白了,虽然袁东确实为那件事而内疚,但是他更多的是想借此来刺激我。 “是非,离开家的这三年里,我接触了很多东西,原来成型的幼稚的世界观不只一次被打破,这么说你一定不喜欢,可是……可是我是为你好,不当成全别人,成全成全你自己,这样总行了吧?” “我觉着我现在过得挺好,没什么需要成全的。” 袁东看了我一眼,伸过手来揉我头发,他笑着说:“你还是太小,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日子不是你这么过的,能混一时,还能混一世不成?好好读了书出来,工作就好找了,到时候,结个婚,生个孩子……” “简单点不好吗?”我打断袁东对未来构想的宏图,“再说了,那是你想过的生活,我想怎么过那是我自个的事。” 袁东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不是不好,只是怕你以后见着那些……算了,路还得你自己去走,现在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说完这句话,袁东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走出门去,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我一个人坐在这见小屋子里,看着袁东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桌和那面墙上贴着的奖状,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几年前站在这里说过的话:哥,往后,我也要拿这么多奖状,跟我弹钢琴得的五角星放一块,等有你这么多的时候,我也全贴出来。 袁东说什么来着,噢对,他说等我拿了那么多奖状,就能像小时候作文里写的那样,当上科学家,造飞船送上天,全世界的人一提我的名字就拍掌叫好。 我抽了抽鼻子,重新躺了下去,地板很凉,隔着厚厚的棉衣我都能感觉得到。天花板已经离我够远了,更不用提什么太空了。我不知道自己这么下去会怎么样,但我能肯定的是,这辈子,我都与科学家无缘了。 第019章 等袁东再回来的时候,我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他身上带着洗完澡之后的氤氲热气,没理我,直接在书桌前的靠背椅上坐着,我狗腿地跟过去,帮他捏肩膀,挥了几次没挥开,就任由着我去了。 “哥,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袁东翻着习题册准备做习题,一点理会我的意思没有,我转到桌子边,蹲了下去,从下边看他,袁东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用书面点的话说,应该就是眉星目剑,明眸皓齿了,他结合了舅舅和舅妈两个人的优点,不像我,尽拣不好地遗传。 “哥,哥哥?东子哥,袁东哥哥?”我变换着音调名称叫唤他,袁东始终不理,我实在没招了,耸着脑袋拿着手指尖在地上划来划去,等划到两块地砖相接的地方的时候,我的手顿住了,陡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跟袁东撒娇的法子来,想了想,把那方法从脑子里扔出去,可不一会儿,又念起来。我偷偷抬起头,见袁东皱着眉看书,眼一闭心一横的,当即站了起来。 “哥。”我捏着嗓子,喊了袁东一声,那声音把我自己都麻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袁东写字的动作停了停,估摸着也是被我这一喊给吓着了,不过他的定力好,就这样了还是不看我,继续就着草稿纸写了起来运算过程。我挤到他身边,抬起一只脚从他腿上跨过去,袁东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怪招式吓着了,身体下意识地后仰,趁着他还没缓过神的当口,我麻溜地坐上他的腿,环手搂住他的脖子。 我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着地板反光的地方,小声说:“哥,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还有半年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能追上来多少,但我保证会好好听讲,考上高中。” 我说完话之后,屋里沉默了半晌,不多时,袁东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从胸腔里发出笑音来,他说:“能想明白就好,哥不逼你,这事情旁人确实是插不来手,我只是不希望到时候我恨自己没早一点帮你。” “嗯。”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哼哼声应他。 我就这么抱着袁东,跟那抱着妈的奶猴子一样。顶小的时候,我要是生病了,就会被外婆这么抱着,外婆身上有一股温暖的老人味儿,闻起来跟睡了许久的暖被窝似的,她的手拍起人来很舒服,经常就是她一边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背,一边从鼻子里哼出自己编的歌谣,要是院里太阳正好,会舒服地让人不自觉地想睡觉。 可是袁东不一样,袁东的怀里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每次缩进去,我都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我,这样的感觉我妈给不了,我爸有给不了,那是袁东特有的,谁都抢不走的特质。 这会儿,袁东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淡淡香气,越闻越想闻,恨不能凑到他衣服里头去。 “你们这是……”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松开了搂着袁东的手,袁东扭过头,朝着舅妈笑了起来他说:“是非跟我撒娇呢。” 舅妈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把手里的被子放到床上,走到书桌边来看,见袁东是在做习题,让他早点休息,又跟我说洗澡水已经烧好了,可以去洗了,这才带上门出去。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她眼力的不高兴。 我把头埋在袁东的颈窝里,心里想,这次可算是丢人丢到舅妈家了。 都演了这么一出了,我就没再袁东跟前惹人讨嫌,麻利地从他怀里下来,袁东伸手过来挠我的痒痒,被我躲开,见我跑衣柜那边拿衣服,袁东收起了笑,认认真真地看起书来。轻手轻脚地出去,听到舅舅舅妈睡的主卧那边传来非常小的声音,是在看电视,一想起刚才舅妈看我的眼神,我缩了缩脖子,飞快地奔着洗手间去了。 我洗完澡回来,袁东还在台灯下演算着习题册上的习题,我没打扰他,缩进了被子里。天气渐渐暖了,盖两床被子嫌热,就拣了一床,堆在脚底下,我和袁东一人盖一床被子,分左右两边睡,要是夜里觉得凉了,还能把那床被子往上边一加,把两人都罩住。 刚洗澡的时候我对着洗漱池边上的小镜子看了看,身上好几处都是青的,膝盖那紫乌紫乌的,一碰就疼。想到这一身伤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殷小妹通红着眼睛瞧我的场景,我闷声叹了口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丢出脑袋,不愿再想起。左右分不开注意力,只能侧过身看着袁东发呆。袁东长得确实招人待见,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味。 一丁点小的时候我就想过,要是自己是个姑娘,就嫁给袁东,为他生一窝孩子。等长大了点,不那么文盲的时候,知道了三代之内结婚会生出畸形儿,心有戚戚,一度断了这个念想。可是在刷牙或者吃饭或者上厕所脑子乱想的时候,忍不住又一转念,想着反正我是男的,又不能生孩子,莫名其妙地就高兴起来,还没高兴上半分钟,再一琢磨,我和袁东俩男的,还是兄弟俩…… 算了,这都什么乌漆嘛糟的事。 我动作很大地翻了个身,袁东把目光投过来,我不解地看向他,俩人对视了会儿,然后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习题册上了。觉得没意思了,我就没等袁东,自己先睡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段觉之后,身边的床陷下去了点,知道是袁东上来了。袁东长手长脚的,抻了抻被子,脚一抬把多出来的那截被子压脚下边去了,伸手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准备关床头灯睡觉。 咔哒一声轻响,屋子陷进一片黑暗,我被袁东的动静闹醒了,没有了睡意,睁着眼睛开天花板,黑暗中有各种各样的纹路在眼前汇聚再散开,闭上了还是在。我翻了个身对着袁东,瞪大了一双眼睛看他。 “怎么?吵醒你了?” “嗯。” 袁东也侧过身来,他的手伸进我的被子里,把我往他的方向拉了拉,像小时候那样,我笑了起来,扭动着不让他得逞。越玩越带劲,笑得不自觉有些大声,袁东连忙上来捂住我的嘴,小声说:“嘘,小声点,我妈睡着呢。” 我还没止住,闷哼笑着,袁东的手一直没松开。等我拉了拉他的手示意我不笑了的时候,袁东抹黑揪了揪我的耳朵。 “哥,你说,我们能一直这样吗?” “能,怎么不能。” “骗人,你要结婚的,要是结婚了,嫂子看见我们睡一张床上,指不定要把我踢床底下去。” “你脑袋里成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八字都没一撇呢,少这胡咧咧。”袁东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都十七八岁了,真没处过对象?” “没有,骗你干什么。” 我盯着黑暗里袁东那看不大清楚的脸说:“我想过的,要是殷小妹能一直跟着我,指不定,我会跟她结婚,她是一个好女孩儿。” “你跟她……”袁东没说下去,话头截在了将将开口的地方,我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跟她就牵过手,多的,我不会去做。别看我就这么点小,可是我心里明白,特别是看到我爸妈的婚姻失败之后,对这些事情,我就更比一般人敏感了。我还太小,不能承担那么大的责任,都说男生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但一是一二是二,得分清楚。” “是非,你长大了。” “不够,还不够。”我不是很赞同袁东的话,“我要是长大了,就不会干出这种事情了,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干的事情是错的,但是我还是会义无返顾地去干,因为我觉得自己还小,做错了一两件事情是可以原谅的,这种被原谅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话你和小姑说过吗?” “没有,他们离婚之后,我很少再和他们说话,觉得说不到一起去,他们都觉得亏欠我,只要没触及到他们的底线,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说对。” “姑丈……他来看过你吗?”袁东问得很迟疑,大概是怕我想起之前的事情难过。 “每个星期天他都会来,但是我很少见他。”我说,“我看出他后悔了,想和我妈复婚。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工资水涨船高,穿得也比之前好,见我一面总想着往我兜里塞钱,就他现在这条件,再组建一个家庭应该是没问题的,更何况他跟我妈不一样,又没有带着个拖油瓶。” “你还恨姑丈吗?” 我想了想,然后说:“没所谓了,反正已经过去了。” 我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跟我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来年的父亲,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在大街上遇见寒暄几句然后找个借口侧身而过的陌生人,各回各家,各找各……算了,他也不会回去找他妈。爸爸的家庭观念很差就是受到了上一辈的印象,我奶奶和爷爷经常吵架,干架也是常事,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差。 “你希望看到姑丈再婚……”袁东似乎觉得这么问不妥当,立马换了个说法,“或者说他要和小姑复婚,你会愿意吗?”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或者说希不希望的事情。”我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在这些事情上我是没有发言权的,他们总把我当小孩来看,其实我懂了很多,我现在是十四岁了不是四岁。” 袁东伸过手来,抱了抱我,额头抵着我的,脸上能感觉到从他鼻腔里呼出来的温暖的气流。 “是非,有的话得说出来,别人才能知道,你很有想法,这是好事。”头一次听到袁东对我这么正面的赞扬,咧嘴笑了笑。 “也就只有你舍得夸奖我。” “怎么?小姑都不夸奖你?” “得了吧,她只会在我面前夸奖你,左一个‘你学学你东子哥,门门功课拿高分,往家里的奖状拿得都手软了’,右一个‘你能不能帮我省点心,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东子都知道帮他妈做饭了’,话说,你还会做饭。” 袁东的语气讪讪的,他说:“到现在也只会个番茄炒鸡蛋。” 听他这么一说我笑得直打跌,袁东又上来捂我的嘴,生怕我会吵醒舅妈。我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钻进了袁东的被子,他伸手过来帮我把背后空出来的地方用被子掖好,伸手环过我,手掌在我背上打着节拍。 “哥,那个王绍为什么那么不受你待见啊,他欺负你了?” 袁东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多时,他收回了手,翻了个身仰躺着,我有学有样地也跟着躺直了。黑暗里我们谁都没说话,呼吸一前一后,一轻一重,一缓一急,跟玩赛跑的乌龟和兔子。 “是非……”袁东开口了,“以后见着王绍,不要多和他说话。” “为什么啊?” 像是一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我问出的话音还没完全消散袁东就答了上来,他说:“王绍……王绍他是个兔儿爷。” 第020章 “兔儿爷?” 我重复了一遍从袁东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儿鄙夷口吻的词,脑子里不断搜刮着与这个词相关的意思,再连错了几根线后,最终定在了“同性恋”上。 怎么说呢,这个词离我实在太过遥远,远得就跟坐一环城公交从桂林北路遛到京华路顺便再拐到杭州路转上一圈的距离。不靠谱,实在太不靠谱了。 袁东在说过那句话之后就一直沉默着,我没问他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多半他也不会说,要说这家里谁最了解袁东,我要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我们的感情铁得是那些亲兄弟都没法超越的。 我大概能体会袁东不待见王绍的理由了,同性恋三个字就是贴在他脑门上揭不下来的标签,不管他这个人多么优秀,志趣与袁东多么相投,可就那三个字,他的整个人生被定死了。 印象里,被说成是同性恋的男人应该是那种娘儿们兮兮的,翘着兰花指,说话的时候喜欢把我改成人家,走起路来还得扭着腰的那一类人,王绍……我脑子里浮现出下午在车站遇着的那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人的相貌举止,不像,实在不像。 有的没的想了一通之后我做了个怪相,却又不是因为觉得恶心。只觉得得了这么种病,实在可怜。 “能治吗?” 袁东没料到我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支支吾吾了半天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说:“兴许……能吧。” 突然就同情起王绍来。 “睡吧,时间不早了,明早上起来我给你补课。” “噢。”我应了声,闭上了眼,挪了挪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进入睡眠。 打从昨晚上和袁东聊完天,我的心情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虽然也没说什么实质的东西,可就是觉得心里轻了一截。他没多少时间,给我补了半天的课就匆匆回校了,剩下的时候都是我自己看政史地,书里白板一片,不知道重点知识是什么,想着星期一回学校跟好班里的人借借,把笔记补上。 日子过得飞快,一旦认真学习起来,那时间真的是不够用,政史地的任课老师轮着抢早自习晚自习的,听班上人说新来的政治老师抢不过那些教龄老的,还偷偷在办公室里哭过。初三这一片整个就雷区,下了课都不声不响的,即使我们这普通班也很识相地没有出去大吵大闹。 到了这个学期的后半段,连第二晚自习都开出来了,每天要上到九点四十,那时候只有少量的夜班车,回去很不方便,我想跟同学合租学校附近的小公寓,我妈以我年纪太小不会照顾自己给驳回了。刚开始还接受不了,不过后来想想也对,统共也就那么一段时间,没人愿意出租给我们那么短的日子。 袁东照例还是每个星期五回来,然后再在星期六下午赶到学校去,他把那半天休息时间全部献给了我,中考不考生物地理,我赶了一段时间,勉勉强强跟得上进度了,过会考应该是没问题,物理和化学还是半桶水荡阿荡,高不成低不就的,我也没打算真能跟上那些从头学到尾的,只要别到时候考出个个位数,拉太多分就成。 说实话,过了这么一段时间,我也没多念着殷小妹了,只是时不时在路上见着她有几分尴尬,当然,也少不了那么几分感慨。邱林本来想拉着我跟他一块海玩胡闯来忘掉情伤,结果发现我跟没事人一样,渐渐不提了,只是和殷祈的关系慢慢淡了,我跟他说过,没必要因为我和殷小妹的事情让他和殷祈闹的那么僵,他总是点头应着,这是到了跟前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拿他一点招没有。 初三下学期很快过去了,袁东先我们一段时间进行高考,我在上课不能去陪考,心里一直想着这事,上课都集中不了注意力,第一天什么话都不敢问,就是瞧见他和舅妈一起回家也只敢远远地看着,等第二天一过,从他进门时的表情我就能判断出来,一本应该是没问题了。 袁东在高考结束后,给我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密集训练,那段时间完全能用地狱来形容,每天在学校被课本上的重难点知识,回去之后就被袁东捉着做题海题库,就连晚上睡觉脑子里都是那些公式定理的,都快给整出神经衰弱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中考如期而至,我带着准备好的备考工具和邱林一起进了考场。我和邱林被分在相邻的两个教室,入场之前,邱林食指中指并拢,从太阳穴为起始点向着我的方向挥了一下,做了个帅气的军礼,我用口型说了句加油,他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连着两天半的考试,让我整个人都脱了一层皮,天气很闷热,我们考场的空凋总会在开一段时间之后就发出刺耳的噪声,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在抗议,没有办法,只能改用电风扇,头顶上吊扇飞速旋转着,风吹过头顶,掀起几缕头发,停顿半晌,又掀起来,不停地重复着。 我看着印在白纸上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试题,手上的笔几乎没停过,汗水从鬓角淌下来,痒得紧,却没有时间去擦,这一次不管是政史的试题还是物化的试题都超出了往年我们做过的真题试卷,考前特地去看的题型没怎么碰上,赌错了,这多多少少影响了我的心情。 最后一门英语考完的时候,我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弹,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邱林从教室外边探进个头来,见我趴桌子上,连忙窜了进来,把他手里的冰镇饮料贴我脸上,我舒服得直哼哼。 “提前出考场了?” 邱林坐我前面的位置上,吊儿郎当地应我的话:“是啊,英语最好考了ABCDABCD一通乱填,搞定!” 我笑了起来,拉开易拉罐仰头喝饮料,邱林站了起来,他说:“走吧,肯定得要关考场了,动作快点,我还想着去网吧占座呢。” 我收拾好东西,邱林帮我把饮料拿着,我们一块出了考场,人散得差不多了,校园显得有些空旷,我在临出校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看着教学楼宇校门空地中央立着的雕塑眯起了眼。 “看什么呢?”邱林本来走前边的,走几步没见我人影又退了回来,我指了指那雕塑底座上烫金的大字,念了出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不明白。” 我看了邱林一眼笑了起来,跟着说:“我也不明白。” “我操!那你还在我面前掉书袋!”邱林上来就是一脚,我向旁边一跳,将将躲开,邱林不甘心又追了上来,我们就这么你追我赶着跑出了实验的校门。到最后谁也没打着谁,俩人面对着倚上不粗的香樟树喘着气,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那是2005年的夏天,天空很蓝,云很少,整个世界都脱了缰,我们是一群放风的马,在被人圈出来的草地上纵情驰骋。 回到家的时候,舅舅、舅妈、我妈还有外婆全都在,做了满满一桌子的好菜,我看得眼睛都直了,袁东笑着推搡我去洗了手,然后坐我边上给我倒了杯饮料。这时候谁还有心情喝饮料,视线盯在肉上挪不开,恨不能扑进去,考试期间我妈不敢给我吃荤,每天都是萝卜青菜,差点没吃得我成一兔子,现在见了猪肉,就跟见了亲人一样。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袁东又夹了个鸡腿给我,看着我饿虎扑食的模样,他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 “怎么样啊是非,考得还行吧?”舅舅不喝酒,给自己倒了给饮料在边上放着。 我从碗里抬起头来,对他说:“应该差不多,不知道能不能进实验,今天的考卷很难,要是录取分数线下调,说不定能踩线进去。” 我妈头一次听我说起这些,有些惊讶,她放下筷子有些不敢相信,她问:“是非,你……你能进市重点?” “还不一定,不过上高中是没问题的。” “呵。”我妈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笑来,明显是激动的找不着北了,她忙端起杯子站了起来先是对着外婆,再是一通横扫,一次从舅舅、舅妈、袁东面前掠过,停在我的手边,她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哥、嫂子,谢谢你们培养出了这个好一儿子……” 我一琢磨这话,不对啊,敢情不是夸奖我啊,怎么谢起袁东来了? 袁东立马站了起来,双手端着杯子,站得笔挺笔挺的,我妈继续说:“我知道是非的问题出在哪儿,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谈这样,算了,今天大家高兴,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是,就祝袁东和是非都能进入自己理想的学校好了,我先干!” 说着,我妈一仰头,八班杯饮料喝了个干净,我被袁东扯着站了起来,傻愣愣地喝完自己的那杯再坐下,袁东在桌子下捏了捏我的手,我朝他笑了笑,然后继续吃肉。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很高兴,说说笑笑的,考前凝重的气氛一点不剩。这个家的缺少的东西好像在某一个时刻补全了,我觉着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了一般。 第021章 初升高这个夏天,是我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暑假,脑子里除了疯玩就找不出别的关键词。 初二升初三的时候,我钢琴过了业余十级,没有再往上升的可能,我妈也不可能让我拿这个当专业,再来,我爸妈正闹得厉害,有点空余的钱全搭给了我爸,家里抽不出闲钱,索性就彻底地停下来了。原先一猛子扎进题海里,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才觉察出日子清闲了许多,白白多出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用担心钢琴弹得不好我妈给我脸色看,也给家里省了一笔不小的开销,皆大欢喜。 至于预习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虽然,我总是借着这个理由摸到袁东家去赖着他,可这不代表我真的想在这难得的空闲假日跟那些蝌蚪文方块字打交道。且不说我这人脑子里根本没有学习这根弦,就是有,那个是用来临时抱佛脚考前玩命拼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种话,对我而言,纯属扯淡。 什么叫暑假?睡到几点是几点,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朋友一招呼能立马出门不用绞尽脑汁想理由应付即将步入更年期的老妈,这才叫暑假! 每天都干着差不多的事,脑子里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刚开始那几天还能算着当天是星期几,到后来就彻底懵了,所以当我和袁东的录取通知书相继寄到家里的时候,我才恍惚想起来,不久我就上高中,得过苦行僧的日子了。 一晃眼,又是三年的坐在地狱仰望天堂。没有袁东作陪,我还真得悠着点,指不定就应了某人说过的门门功课亮红灯,照亮我的前程。 袁东轻轻松松考上了一所沿海地区的重点大学,我则是将将踩线过了实验的录取分数线,家里人挺高兴,说是要摆酒庆祝。主要是恭喜袁东,我是顺带搭上的,差不多就是超市里的捆绑销售。 他上大学的事情,邻里都轰动了,虽然大学生常见,但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少见呐,这几天,相熟的不熟的,总要上门来看看,沾沾喜气,让家里的孩子上门来取经。 隔壁二婶的儿子也今年考大学,不过没见着她怎么说,估计考得不怎么样,毕竟,照二婶那脾气,要是她儿子考上了个看得过去的学校,别说这巷弄里住着的邻居了,就是隔了百八十里菜场边上卖菜的大爷老太都能知道。 打她进门起,我就闻到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酸味,我看好戏一样瞧了袁东一眼,他一拍我脑袋让我老实点,我嘴一瘪,没说话,端着凉开水装模作样地喝。袁东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无非是怕我不合时宜地乱说话到时传出去不好听,让别人说我没有家教。他最放在心上的,一是他爸妈,再就是我了,要是不是不同姓,根本就没人瞧得出我们是表兄弟,感情太好,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怎么拌过嘴、打过架。 正巧赶着今天舅舅在家,舅妈在厨房里忙活,他们俩就聊了起来,二婶是一个劲地吹捧袁东,再一个劲地贬低自己儿子,舅舅嘴上说哪里哪里,但是嘴巴都恨不得咧耳朵后边去,也是,这些奉承话听得再多也不会厌。 我扯了扯袁东的衣服下摆,凑他耳朵边说:“你瞧,人家把你说成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谪仙了。”袁东笑着一拍我的后脑勺,让我规规矩矩地坐着。又听他们说了会儿话,实在觉着没劲,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就到外婆房里看电视去了。 正是要吃中饭的档口,她这么一来,不留着吃饭也说不过去。扯了许久,最终二婶还是没在我们家吃饭,她儿子在家,得回去做饭去,舅舅舅妈又客客气气地挽留了几次,见二婶态度坚决,也就随她去了。 袁东是天生的好脾气,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不管别人给惹了多大的麻烦,他都心甘情愿地收拾烂摊子,跟他一块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他生气的时候。所以家里来的人再多,他也都是笑脸相迎,给舅舅舅妈挣足了面子。来的人中辈分高、年纪大、还爱叨叨的,确实不在少数,每次他们一来就得出去陪着,我嫌烦,干脆出去和邱林找乐子,本来邱林他爸想把他塞到三中,三中重文,以后分科的时候邱林的优势就来了,但是他见我志愿上填的是实验,一不做二不休,也往实验这奔,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他的成绩够投档线,交点择校费没大问题,这不,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也收到了通知书。 前些日子,邱林还有他哥跟着旅游团满中国地跑,刚北上回来,马不停蹄地又南下,整个人黑了一圈,不过,倒是比以前精神了。 “是非,不是我说,你真不够意思,都说了帮你出旅行团的钱你还不跟着我去。”邱林从沙发背后绕过来,把手里的果汁饮料递给我,空调吹久了有点凉,我让他往高调了调。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之间就是那明面上被消灭却存在于生活各个角落的阶级矛盾,我要保证自己的人格不因为物质而扭曲。” “去你的吧,少来,你哪有什么人格。” 我不应话,笑着喝饮料。邱林突然靠上来,勾着我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一个星期……几次?” “什么?”他中间含含糊糊地说了个什么词,我没听清。 邱林眼睛四处乱瞟,见我真没理解,又凑过来说:“我是问你一个星期……几次?” 我一巴掌推开邱林的脸,对他说:“好好的话好好说,能不这么哼哼唧唧的吗?” “我操,一个星期自那啥慰几次这样问题我怎么光明正大中气十足地说问出来?”邱林拿着抱枕狠狠地拍我脑袋,“你倒是有脑子没脑子,不会根据前后语境猜一猜吗?” “有本事你根据‘你一个星期’和‘几次’来猜猜中间那意思啊。”我顶了回去,邱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终泄气地耸拉着肩膀坐好。 “怎么了这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失调?”见邱林耷拉着脑袋,我伸手过去搭住他的肩膀,“还是看中了哪个姑娘不敢跟她说全幻想去了?没事,找我,我去帮忙,这回是递情书还是送苹果,一句话的事!” 邱林推开我,他说:“滚吧你!每次都是我绞尽脑汁写情书结果白让你落了好,那些姑娘反倒回来让我帮着跟你搭桥,说什么我都不干这蠢事了。” 我白了邱林一眼,懒得反驳他。帮他送情书结果被收情书那姑娘表白这事确实不假,但是没有他说的那么邪乎,“每次”的次数小于等于一,可就是那么一次,就让他念了我近一年。 “那是为什么?不是这个,你问我那个干嘛?” 邱林看了我一眼,他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次数有点太多了。” “你一个星期几次?” “四次。” 我抽了抽鼻子,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见我不说话,邱林又问:“你呢?一个星期几次?” “我几乎……不怎么那啥。”我挠了挠脑袋,做了个怪相,“需求不大。” “要是早晨起来了,你小弟弟竖着怎么办?” “那就让它竖着呗。”我答得挺顺口。 “我操!是非你是不是爷们啊,你家老二呼唤你的时候,你就这么见死不救?” 不知道邱林打哪儿来的奇怪论调,我懒得理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饮料。邱林谄媚地笑着,上来勾我肩膀,他说:“憋着其实不好,你都是十五六岁的人了,是时候学着怎么释放自己的生理需求。” “扯淡。” “真的,有科学依据。”邱林笑得特别不怀好意。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这是学术问题,咱们来深入地、细致地、认真地探讨探讨。”我屁股才刚离开沙发,就被邱林按了回去,“我从我爸压箱底的宝贝里翻出来了一个,好东西不能一人独吞,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哥!我叫你哥了行吗?十三岁起你就带着我看动作片,现在觉得自己的生理需求过大还来找我陪你看动作片,饶了我吧。” 我对那玩意真是敬谢不敏,十三岁那次奇妙的际遇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说不上来的感觉,照理说,我应该多多少少有着那么点呼吸急促、喉咙干涩的感觉,可是印象中最深的竟然是恶心。确实恶心,那动作片里的男主贼眉鼠目尖嘴猴腮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女的长得倒是还行就是……表情太狰狞,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极其非常特别深重的阴影,这就算了,关键她叫得还特假,一回想起来,我这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少废话,哥哥我话撂这了,今不管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都得陪我看。”邱林说着就去开影碟机了,横竖是跟他说不通,干脆放弃抵抗,不就是一动作片嘛……谁年轻的时候没看过几次。 邱林放好之后小跑回来坐好,我靠着沙发一脸的兴致缺缺,全动作无剧情,没几分钟那男的就提枪上阵了,声音开得很小,警惕着邱林他哥随时打回马枪,从同学聚会上回来,可就是这样邱林还是很快就坐不住了,他不停地变换着坐姿,企图让自己某个部位的变化看起来不是很明显。 眼瞧着邱林这小子憋不住了,他偏过头来看我反应,还没等我调侃他,就听着邱林来了一句:“我操!都这样了你还不硬,是非,你该不是……不举吧?” 第022章 邱林那小子,整个一欲求不满,愣是往卫生间跑了两趟,等再回来,人就怂了,我去帮他关了影碟机,返身回来和他并肩坐着仰头看天花板。 原来的寒暑假我们每天早晨都约着一块打球,打得累了,就在小区的草坪上横躺着,头挨着头,也不说话,一躺就是一个上午,等日头渐大,就各回各家。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邱林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从初一开始就慢慢渗透进我的生活,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填充进来,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管我是过得好还是过得差,也不管我是出了洋相还是争了光,他都跟在我身边,除了袁东,他是帮我最多的人。 “你在看什么?”邱林扭过头来问我。 “你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邱林没应话,把头扳正过去,他说:“时间过得真快,嗖的一下就高中了,我还缓过神呢。” “嗯。” “是非,你说……要是高中咱们分开了,你还能记得我吗?” “能。”别人我不敢说,但是邱林这兄弟,我是决计不会忘的。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邱林说着就笑了起来,“你可是我第一个主动交过来的朋友。” 开始我还不是很能理解,等一联想到他家的环境,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要不怎么说人都有劣根性呢,估计在邱林心里,那些看着他的家世背景靠过来围着他转的,都是衣上白米粒、墙头蚊子血,像我这种他亲自勾搭来的,就是床头白月光、心口朱砂痣。 “我也奇怪,怎么当时就想跟你做朋友呢,这三年相处下来,没见着你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啊。”邱林坐起来,扳着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摇来摇去,装模作样地说着。 我挥开他的手也跟着坐了起来,对他说:“是啊,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缘分啊兄弟,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注定一生不分离。”说到最后,邱林还用自己编的奇怪调子唱了起来。 我踢了他一脚,笑着说:“滚蛋,谁跟你一生不分离。” 邱林听我说这话,立马欺身过来挠我痒,沙发地儿太小我也不好躲开,在他的魔爪下扭来扭去的,笑得都快岔气了。 我们闹得差不多的时候,天色也不早,家里人都等着吃饭我就没多待,跟他道别之后就往家里走。 六七点钟的光景,路上有摇着蒲扇出来乘凉的老大爷老太太,三三两两地聚在江滩公园,还有穿着直排轮的小孩风一样从身边闪过,你追我赶的,笑声传得很远。夜晚从江那边吹过来的风,还带着没有散尽的热气,不觉得多凉爽,就是带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街灯已经开了,却没见着多亮,西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还卷着些紫蓝色的云彩,零星有几点星星镶在天上。 今天就要过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脑子里突然划过这么句话,走路上突然就顿了下来,侧头过去看江对岸的那排白桦树,视线时不时被往来的货轮打断,在原地停了几秒钟之后,再次走了起来。 吃完升学宴,也差不多快开学了。舅妈在帮袁东收拾去学校穿的衣服,学校离家远,一年也就寒暑假能回来,这次去正好在那边过冬,冬衣得带着,虽然是南边,可真的冷起来还是得穿上一些的,备着以防万一。 袁东他们学校比我们晚开学一个多星期,等我军训完之后他才准备动身,正巧是个星期天,我没课,就跟着舅舅舅妈一块送他上火车,在那之前,我们站在新建起来的火车站大门前用他的手机照了一张合影,照片里我露在外边的皮肤黑得跟块碳一样,比着傻不拉叽的剪刀手,表情有些僵硬,袁东揽着我的肩膀,看着镜头温和地笑,我们穿着暑假一起去买的同款短袖T恤,站在一块,跟亲兄弟一样。 之前没有什么感觉,又不是没分开过,可等真的看着他上火车了,心里陡然难过起来,说难过也不恰当,像是加了片泡腾片,闹腾得慌,特别不是滋味。我突然很想追过去,把这些年憋在心里从来没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全告诉他。我想告诉袁东,我是非这辈子为了他愿意赴汤蹈火,只要他一句话我连命都能不要,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算是杀人放火我都下得了手,但是我没有,我站在月台上看着他上火车,舅舅拿行李往车厢里边走,他就回过头来朝我招手,跟我说再见。我也笑着朝他挥手,还让他要记得早点给我找个嫂子回来,他笑了笑没应话,但是眼角弯得更厉害了。 我原来也没觉着自己说话做事有多昧着良心,这次可是捞了个本。这么多年过来,是袁东慢慢教会我怎么在走错路的时候扳正,也是袁东在我最混蛋的时候搭了一把手把我拖了出来。我不是个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也不明白该怎么把这些难以启齿的话告诉他。我只能像他希望的那样,努力让自己装得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老爷们,帮着我妈撑起这个已经不完整的家。 我把心里所有矫情的、肉麻的话全部按了回去,让所有的一切都显那么风轻云淡,再见的时候就挥挥手,等真的再见了随便问候问候。脑子里肖想了无数遍的那些电视剧电影中出现的追着火车跑然后摔上一跤的狗血戏码在现实中并没有上演,袁东也没有跳下火车抱着我不放。 这世界上,就没有不会分开的两个人。虽然教科书上说人类是群居动物,但是真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渐渐会发现在这个社会上,人人都是一座孤岛,你看不清我,我也搞不懂你,那些把我们绑在一块无形的线,是我们自己不甘寂寞的心情。要照我妈说,那就是“俩人要是在一块了,那就处着呗,怎么过不是一辈子?”。他袁东有他袁东的一辈子,我是非有我是非的一辈子,我们曾经是捆在一起的,但是现在照样得分开。 列车带着袁东慢慢驶离站台,我也将开始自己新的学习生涯。生活照例得继续,没有为了谁停下来的理。 等上了高中,我才真正明白那些高年级嘴里“高中和初中不能比”的意思来。初中的时候,就是你不学老师也会在一边守着,天天念叨着我们的那班主任就是,不管是早自习晚自习,她总要来晃上两圈,看看我们都是在干嘛,时不时给我们敲敲警钟、做做思想工作。可到了高中,老师跟商量好了一样,全都施行起放养政策,试卷往下边一发,收不收还看他心情,上课听不听随你,考试成绩烂别哭爹喊娘就成,再来,自习课它就是自习课,没有老师没有班委,全凭你自己。 我是那种有老师督着说不定玩玩学学还能看得进一点的类型,可来了高中全抓瞎,一点学习的动力没有。袁东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回来问我学习情况,我哼哼唧唧地应付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距离袁东去上大学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这期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日子淡得跟白开水一样,是怎么过都没有滋味。瞬间,刹那,俄而,顷刻,须臾这些出现在课本里用来形容时间流逝飞快的词语被我一个个圈出来的,我这么干并不是因为它们说得多么有道理,而是因为在我看来,这些词语基本代替了两个字——扯淡。 袁东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总觉着少了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就是要是不自觉的,再错到他那个城市出现的真题时会格外认真,无意中听到那个城市的天气预报也会在脑子里多过几遍,上地理课的时候盯着那个小点就挪不开眼睛。 我是怎么了呢?时不时的,我会这么问自己,答案就是……没有答案,我给不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理由。 邱林说我兄控到了一种变态的境界,我没反驳,因为这是他这些日子里,难得说出的一句连我自己都深以为然的话。 进入高中之后,邱林更是不想学习了,我也差不了多少。我跟邱林万年不变地蜗居在教室的最后两排,天高皇帝远,彼此都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我有袁东在前边当目标,多多少少有点认真读书的心,可是邱林他不一样啊,他要是没书念了,能够进他爸公司随便混个职位干着,要是不乐意还能自己出来干点小买卖,摆在他面前有那么多条路,没必要跟那大学死磕到底。他都跟我说了,要不是因为我,指不定他连学校都不来了,他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再怎么打磨都是块石头,成不了璞玉。我也觉着自己挺石头的,但是除了邱林,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后进那一型,譬如我妈、我舅舅,再譬如……袁东。说到底,我还是不想袁东对我失望。 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自我催眠,不停地在脑子里对自己说:是非,今天你得好好学习,不能给你妈丢脸,不能给你舅舅丢脸,最关键的是不能给你上了重点一本的东子哥丢脸。每天雷打不动地念三遍,就跟魔障了一样。 期末考试越来越近,袁东回来的日期也越来越近,我完全是在扳着手指头过日子。九门功课一齐逼来的感觉是一点不好受,从早学到晚一点空闲没有,邱林也不出去打球了,整天陪我闷在教室里,我做习题背重点他就跟着在一边睡觉,等下了晚自习,我就推醒他,让他起来回家。 冬天的晚上很冷,邱林陪我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时常会站得离我很久,或者干脆从背后扒住我,手臂搭着我肩膀上,软软地向前伸着。我没有戴围巾手套的习惯,邱林怕冷,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等车的时候冷风嗖嗖的,缩着脖子也不顶用,他就把自己的围巾解开,绕上我们俩的脖子,从远处看就跟小俩口似的,比那些在车站阴暗小角落里畏畏缩缩牵手的小情侣大方多了,要不他是一男的,我都要对他动心了。 这样的观点在我再一次和王绍相遇的时候被打破,甚至可以说,他将我成型了这么多年的世界观也一并打破了,但是我没法对他有怨言,因为他帮我看清了自己的心,看清了这么多年来,我对袁东,究竟是用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第023章 再一次遇上王绍,确实挺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天我和邱林放了晚自习,哆哆嗦嗦地站在车站等车,手都冻僵了也不见车来。邱林把他的手套分了我一只,还是不顶用,就着那围巾的长度俩人紧紧地挨在一块,时不时跺跺脚,随口找着话题聊天。呼出来的白气像是把身体里的热量都带走了,越站越冷,都后来连话都不怎么想说了,干站着。 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吧,可人有些多,我不大愿意上,邱林解了围巾,踹了我一脚,把我赶了上去,他站在车门外朝我招了招手,让我记得明天早上等他一块吃早餐,我点点头应了声,然后车门就关上了,等车开了我才发现手套还在我这,懒得取,一直戴着。 才刷了卡就听到后边有人叫我名字,车厢后半部分没开灯,我扫了一圈也没见着熟人面孔,以为自己听错了,就没在意。 “是非。” 这一次是听得真真切切的,我伸长了脖子看过去,王绍举起手招了招,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反应,见我没动作,王绍从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挤到我身边来。 “果然没认错。”王绍笑起来还是斯斯文文的,他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看上去有些滑稽,趁着等红灯的光景,他倚着扶手从口袋掏出眼镜布擦拭,他一边擦一遍对我说,“刚下晚自习吗?现在在实验上学?要是记得没错,是高一吧?” “嗯。”我随口应着,脑子里袁东带着些微鄙夷口吻的那句“王绍……王绍他是个兔儿爷”不停地回旋,完全是无意识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往边上走了一小步。 “袁东都跟你说了吧,其实不用怕,这不是病,也不会传染。” 被王绍看出来心里所想,多多少少有点尴尬,我闷头杵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公车重新行驶起来,王绍戴上眼镜,先看了看我又把视线转到车窗外,他问:“袁东最近好吗?” “还行。” “你呢?” 我眨巴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说了句:“也还不错。” 说完之后,我们都沉默下来,只听得到公车引擎的声音,司机把车厢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一盏盏昏黄的街灯飞快地从眼前刷过,我偷偷看了王绍一眼,他几乎是下一秒就回过头来看我,俩人视线对了个正着,也不好转开,只能朝他笑笑。 “你跟袁东说的不一样。”王绍也笑了起来,“他说你是那种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的人,越大越不爱说话。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的弯弯绕特别多,可是我瞧着,你不是那种会瞒住自己心事的人,什么话都写在了脸上,也就袁东看不出来。噢,我没别的意思,不要误会,我看得出来,袁东很在乎你,原来玩得好的时候,他经常和我提起你。” 不知道他这话里究竟有几个意思,不过听他这口吻,似乎跟袁东挺熟,但是我在袁东那儿很少听到他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应话,只是朝着他礼貌地笑了笑。下车的时候,还是跟他打了声招呼,王绍点点头,跟我说再见。 打那天之后,我几乎天天都能遇到王绍,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他身边会有另外一个男生陪着,虽然没有亲昵的动作,但我就是觉着有猫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是兔儿爷产生的心理作用。 后来聊天的时候偶尔说起那个男生来,我多嘴问了句,王绍还真就点了头,他们俩确实是一对,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这段感情不是很看好。那个男生是个双,就是男女通吃那型,现在那男生和王绍处着,完全是借着那股新鲜劲,指不定哪一天受不了了,还是会转回去跟姑娘在一块。 王绍填志愿的时候,心一横,没往远了填,就在H市读一个二本的大学,白天上课,晚上就去北城那边的酒吧打工,那男生就是他打工认识的,俩人好的时间不长,在一起得很辛苦,要面对的问题实在太多,不怎么和我说这些,即使偶尔提到了,也很快带过去,我想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顾虑的。 其实,接触了这么一段时间,我也没觉着他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就是有点……太敏感了,做什么事情,都习惯先问问身边人,确信对方不会反感才继续。 断断续续的,王绍跟我说了不少他和袁东之间的事情,本来他们俩的感情挺好的,什么话题都谈得来,后来袁东在一次无意间发现了他的性向,就开始疏远他,表现得很明显,王绍有点无奈,也尝试着跟袁东谈,但是袁东根本不听他多说。我挺能理解的,在我们这些正常人看来,同性恋跟精神病也没什么两样了,虽然说我不像袁东那么排斥,但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膈应。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问,怎么偏偏就是我呢?为什么我不能跟别人一样,爱上一个姑娘,组建一个家庭,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车里的人很少,我和王绍坐在最后一排,他看着窗外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可过了这么长时间,慢慢就坦然了,既然改变不了,只能试着去接受。” “交过女朋友?” “交过,但是确实没有感觉。”王绍说,“挺好的一姑娘,现在还是朋友,也猜出来了我是同志,没点破。” “唔。”我发了个没有意义的鼻音,停顿了几秒,问他,“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爱上了一个人,只是恰好,这个人跟我的性别一样。”王绍说到这里,停下来笑了笑,然后才接着往下说,“你现在大概还懂不了,等再大上一些,有了喜欢的人,就能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说什么人定胜天,可真遇着事了,心里就打起了鼓,一旦犹豫,那事儿啊,就算是黄了一半了。” “我……”我想把这些日子来心里憋着的那些事和王绍说了,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这些事情也不怎么好说出口,虽然隐约觉着自己有点不对劲,但是大的问题没有,能扛,还是自己扛着吧,我不希望事情真是我想的那样。 王绍等了半天,见我不说话,也没多问,他说:“我知道东子一定不希望我跟你走那么近,不过,要是你不嫌弃,以后有什么事情我能帮的,一定帮。” “谢谢你王绍哥。”我是真心实意地感谢王绍。 “是非,其实,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 我看着王绍,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这句式,听着有些渗人,完全就是一见钟情之后的经典表白台词,还是那种台言偶像剧的。 大概是觉着我的表情太逗了,王绍笑了起来,他接着说:“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着,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好像有点儿超乎预期了。 我撅了撅嘴,细细地把王绍这句话连起来琢磨了几遍,似懂非懂的。我跟他说:“王绍哥,咱们……能不能说些通俗易懂的句子?我是真不明白你这话里的意思。” “那我这么问吧,是非,你觉得这么些年来,东子在你的人生里,究竟是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哥呗,还能是什么样的角色。”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王绍听了我这话,看了我半晌,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光是抿着唇也不出声,直到我到站下车,我们之间都没有再出现任何对话,也猜不出王绍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一路沉默地走回家,进院的时候瞧见我妈房里的灯已经熄了,于是我放轻了手脚进屋,没吵醒她,倒了开水瓶里的存水,简单地洗了个脚就回自己那屋了。 王绍问的问题,像是一根扎在我喉咙里的鱼刺,不想去管它,可是难受得不能不管。邱林原来就说过,我和袁东的感情好得有些过了,之前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在他真正地离开我去了外地念书之后,我才猛然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确实过分地依赖他了,我几乎是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交到了他的手里,他这么一走,我的主心骨就去了一半,即使我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事实,我没有办法停止想念他,一刻也不能。 就像现在,我坐在写字台前对着空白的数学习题册,脑子里不是解题思路,而是袁东做题时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和他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柔和的侧脸。索性关了台灯,连书本都不想收拾,直接缩进了冰冷的被窝里。 都这样,不撞了南墙,就没有往回走的心。眼下,我就要撞上了,那堵南墙高高地耸立在我面前,我不知道等我哪一天真的撞上了,是头破血流地撞破了继续往前走,还是学习古人的前车之鉴掉转个方向,寻找新的出路。 算了,睡吧,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024章 袁东回来得比我料想的时间要早,而且完全没有预兆。头一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他还不在的,等第二天早上起来,却发现他站在水池边刷牙,跟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我拿着漱口杯愣愣地站在院子里,有种得揉揉眼睛的冲动。平日里见不着他的时候,心里老是想着念着,装了满腔的话跟他说,等他真的站在我面前了,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想那个时候,我的表情一定特别的傻,要不袁东怎么突然笑得那么欢呢,他嘴里含着牙刷,含含糊糊地说:“起那么早啊。” “嗯,赶着上早自习。哥,你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之前连个音信都没有?”等回过神来,我挤到他身边去,和他并排站着,麻溜地接水挤牙膏也刷起牙来。 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那个袁东,我也还是那个是非,我们分开这半年时间所产生的距离感在彼此平常的对话里消弭无形,一直潜藏着的不安和焦躁就像那塑胶泡一样,啪的一声,破了。 “临时决定的,没来得及打电话。学校不靠谱,校考提前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逼到跟前才说要我们订好火车票能早些时间回家过年,这一线的火车挺紧俏,我正愁买不上,没想我一师兄买了票,可是他女朋友却没买上,为了跟他女朋友一道,就把他那张火车票卖我了,要不,我也不能回来得那么早。” “昨晚上你不是还不在的嘛。” “今天凌晨的火车,五点到的站,你昨晚能见着我吗?” “那也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啊,这么一大早的,多不安全,万一碰着什么坏人了呢,也不知道让舅舅去接,又不是没有手机。”吐掉冰得牙疼的水,我这么问他,“凌晨的火车回来怎么不去睡觉?” “车上人多味杂的,回来想打理打理。”袁东仰头喝了口水,含在嘴巴里咕嘟了几次吐了出来,他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嘴角的牙膏沫,然后伸手过来拍我的头,笑着说:“不着急,时间还早,等我吃点东西,一会儿就去睡,在火车上也睡了来着。噢对,中午来我家吃饭吧,我妈说给烧好菜。” “嗯。” 在家里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出门,袁东站在他房里冲我招手,他背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大清,但应该是在笑,想到这里,我也咧开嘴来,转过身去停下来看着他,伸直了手臂左右招呼着,这才飞快地往车站跑。 一月份正是冷的时候,又碰上了个冷冬,早晨天还是黑的,街灯的光从地上的水渍反射到眼睛里,有些晃人,风吹在脸上,钝刀子割一样,我抽了抽鼻子把嘴巴埋进束起的衣领里,扭头看了看车上的电子表,七点十分,得,又得被邱林骂了。 邱林一路数落着我,直到进了教室都没消停,大冷的天,我让他活生生在车站多等了近半个小时,到最后连饭都没吃成就得赶学校来。我眉开眼笑的,没跟他计较,揽着肩膀逗他开心。 “怎么着啊,上学路上捡着五百万的彩票了,赶明就能脱贫致富奔小康?” 懒得理会他的贫嘴,我笑咪咪地说:“我哥回来了。” “我说呢,这一大早笑得见牙不见眼。”听了这话,邱林没再多说我什么,“一早上光顾着腻歪去了吧,得,这次饶你一命,下不为例啊。” “知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别在我面前说好话,没用!”邱林笑着挥开我搭着他肩膀的手,准备从后门溜食堂去买早点,我帮他收拾好了书包,从课桌里拿出早读的书来,随便翻了一页眼睛就定在那儿不动了。 脑子里胡乱地过着很多东西,有王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也有这么些年和袁东一块经历的事情,再就是和邱林相处时的感觉。我能很肯定,跟袁东在一块和跟邱林在一块,那感受,绝对是不一样的,可我也不敢往王绍提的方向想,就算我能接受自己喜欢的是个男的,也决计不能接受我喜欢的那个人是我哥。 可没办法,心里念着、想着、盼着,我长这么大,就没像今天这么眼巴巴地等着放学过,下课铃才响,我就拉扯着邱林跑了出去,到了车站都没见着什么人,要是照平时,我来的时候车站早该挤满了。上车的时候邱林虚踹了我一脚,让我快点滚蛋,刷了卡我找一靠窗的空位坐下,见邱林还站在那,给了他一个飞吻,他连忙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其间还抬眼看看我的反应,样子要多逗有多逗,笑得我直打跌。 今天家里的伙食确实不错,有鱼有肉有鸡有鸭的,要是人在齐上一点,跟过年吃年饭也没差了。袁东坐在我旁边,给我倒姜煮可乐,热气腾腾的,我端着杯子暖手,时不时喝上一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袁东搭话,都是些可说可不说的,努力避免自己的视线和袁东撞上,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我妈今天也回来得也比平日里早,大概是上班的时候外婆跟她说了袁东回来的事情。等菜上齐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围着圆桌坐着,其乐融融地聊着天吃着菜,个个都有问不完的问题,袁东吃不了几口就得回话,问学习的,问生活的,我坐在他身边吃着饭,没说什么话,插不上嘴了已经。 等话题慢慢从袁东身上移开的时候,我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坐着等大人们吃完。 “是非,你么下午什么时候上课?”袁东吃完碗里的菜,扭过头来跟我说话。 “两点半。” “中午这段时间准备干什么?” 我看了袁东一眼说:“睡午觉。” “这样啊。”袁东挑起一边的眉想了想说,“一会到我房里来,给你带了东西。” “嗯。” 见我反应平平,袁东过来揉我头发,他说:“怎么了?我不过是出去了小半年,就跟我生了?” “没有,别瞎说。” “还说没有。”袁东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可瞧着清楚得很,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那不是舅舅舅妈他们都有话跟你说嘛。” “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我走那么长时间,要不是我打电话回来,怕你是不会主动联系我的吧。” “我这不是学习忙嘛。” “就你忙。” “本来就我忙。”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磨叽,低着头扳自己的手指玩。袁东又伸手过来,我偏开了头,没让他落手,他只是轻笑了一声,没多说话。 见着袁东之后,我觉着,自己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依赖他,或者说,其实我对他的喜欢,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畸形,他是我哥,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亲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完全没有必要小题大做,跟过去一样处着,不也挺好的吗。 吃完了饭,袁东帮舅妈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我也就顺着搭了把手,也没花多长时间,等舅妈去厨房洗碗的时候,袁东就领着我去了他那屋,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深蓝色盒子,盒子上画着米老鼠的头像,朝我这方向眨着眼,看上去挺幼稚,一点不符合袁东稳重踏实的形象,我想笑又没敢笑的。 “打开来看看。”袁东把盒子递到我面前,努努嘴说。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手表,我抬头看袁东,还下意识地问了句:“送我的?” “嗯。”袁东把盒子又接过去,取出手表给我戴上,“怎么样?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手表,铁皮的腕带,没有数字,只有长短不一的十二个刻度,表盘的六点钟方向有一个米老鼠的镂空头像,将将描了个银色的边,能瞧见黑色的表盘底色,虽然是米老鼠的,不过模样倒是挺简洁大方的,也不显得稚气,秒针嗒嗒地走着,眼睛跟着转了一会,是越看越欢喜。 “你怎么有钱给我买手表来着。”我问。 头一个学期要交的杂费多,他的生活费都是定量给的,按照我的算法他应该是没闲钱买礼物的。 “钱嘛,挤挤总会有的,再说了,生日礼物啊这可是,头一个没跟你一块过的生日,也没法补,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去街上逛了一圈,瞧着这个挺合眼缘的,就给买了,原先还一直担心,怕你嫌幼稚,要不,今早上就会拿来给你的。” 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鼓鼓囊囊的,跟被充了气的球一样。我生日的那天,袁东有打过电话回来,扯七扯八地说了一堆,我还以为他忘了,他说话也不大爱接嘴,等临到挂电话,他突然说祝我生日快乐,我还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袁东是那种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生日快乐这种话,他能写纸条上递给你,就绝不会开口说出来,往年,我都是收到他自制的生日贺卡,今年陡然听他这么问候,倒不知该怎么回应了,好在他有熄灯时间,没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说话间,袁东捋起自己的袖子,把他手腕上的表露出来,笑着说:“跟你买个了一样的,不过,我这米老鼠头像是实心的。” 我舔了舔嘴唇,小声说:“这是情侣款吧……” 嘴上说着,心里猛然升起了那么一点希冀来,说不定,袁东对我也是有感觉的,也没见着他对谁有对我这么好的。这念头才一出来,就被我自个掐息了,袁东很反感同性恋,从他对王绍的反应就能看出来,我不该把这事按在他头上,就算有一天母猪都会上树了,袁东都不可能喜欢上我。想到这里,心情乍得有失落起来。 “是啊。”袁东一点都不在乎,“正巧碰上店里做活动,干脆就买了一对,你戴一个我戴一个。” 听了他这话,我算是真没了脾气。我琢磨着吧,估计袁东那情商,全填智商上了,太能煞风景了他是,哪有跟自己弟弟戴一样手表的道理,白给了我这么多胡思乱想的空间,坐过山车一样,一会上一会下的,太闹腾人了。 “哥……” “嗯?” 我看了眼他的脸色,试探性地问:“晚上,我能来你这睡吗?” 袁东笑了起来,他说:“行啊,什么时候下晚自习,我给你留门。” “八点半,我九点就回了。” “好,到时候你直接过来就行。”袁东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得和小姑说声。” “知道,那我先回去了。” 晚上下了晚自习,我在家里洗了个热水澡,急匆匆地跑袁东家去了,袁东在床上看书,见是我来了,忙让出他睡得暖了的那一边,我一猛子钻进去,冷得直哆嗦。袁东关了灯,上来护着我的手,细细地暖着。 “冷吗?” “冷。”我牙齿还打着战,不停地往袁东那边缩。 “别动,一会儿被窝里的热气就该散尽了。”袁东伸出手去,帮我掖了掖被子。 我们没像小时候那样说着贴己话,但是能够离得这么近我已经很满足了。在将睡不睡大脑本应该最混沌的时候,我却异常清醒,我能感受到袁东鼻腔里呼出的暖气正一小股一小股地喷在我的颈侧,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双脚同我缠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与爱无关,可是却坚定了我喜欢他的心。 第025章 这一年春节的年味没有原来浓了,院里突然空出了好几间屋子,少了三口人,怎么都觉得不对味。虽然窗外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时不时还能听到院里那些小孩放鞭时的尖叫和止不住的大笑。闹腾,左坐不是右坐不是的,心里烦躁得紧。禁鞭令颁布了这么些年,真到了放的时候,该管的人不该管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听见。 外婆现在年龄大了,电视里播的节目慢慢看不大顺溜,得有人在跟前讲才明白,我妈就嗑着瓜子和外婆说着些家长里短,偶尔停下来看看电视,跟她讲讲正播着的小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又岔开话题,说上别的。果盘里的水果、瓜子、花生我没有动,摆了满茶几的零食也碰都不碰,一点心情没有。硫磺味顺着玻璃缝蹿进来,房间里乌烟瘴气的,陪着我妈我外婆把《千手观音》看完,我就兴致缺缺地回房了。 袁东中午过来吃了个年饭,下午一早就回去了,说是要在新家里守岁,我没怎么跟他说话,到他走了才觉得后悔,他好像看出了点什么,我不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不来找我,两个人之间,莫名地产生了些隔阂,我正头疼着自己这些少男怀春的心事,也不知道怎么像原来那样跟他相处了。 舅舅去年年初升了职,家里人欢欢喜喜地庆祝过一次之后,也没听着舅妈怎么提起过,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袁东回来后不久却听着说是要搬家,都已经装修好了,直接去住就行。外婆和我妈的反应都挺平平,帮着出谋划策,说着知道的搬家公司。 我估摸着,这家里不知道的,也就我一个人了,那时候我正准备着期末考,猛然听着这么一个消息,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我怕袁东看出了我对他那种扭曲的情感,也怕往后要见他一面就不容易。晚上有时候睡不着觉,就偷偷起来看着袁东他们家黑着的卧室,想着袁东这会儿是睡了还是醒着,越想越不是滋味,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窗边抽烟。 第一抽这玩意的时候,把我呛了个半死,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吸引着邱林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可等真的习惯了这味,时不时抽上一支感觉还挺不错的,我没有什么烟瘾,不是实在没事干,也不会冒着被我妈骂的风险在家里来这一套。 我妈虽然现在对我学习上的要求不高了,可一旦发现了我打架斗殴抽烟喝酒还是挺来气,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抓了就是一顿吼骂,最近几年我妈脾气越来越不好,不想跟她拧着来,就躲着,实在躲不过了,就拿他们离婚说事,只要我一提这话题,我妈立马不说话了。其实我知道,我这么做,挺伤我妈心的,但是我改不了,脑子一懵,嘴上一冲,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蹦出来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再收回来,门都没有。 我妈那意思,还是想着要成才先成人,成才这目标,太高,我妈已经不指望,但是把我培养成一个揣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心思的人,她还是挺上心的。 窗户大开着,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子划一样,我只搭了件棉袄,风往里边灌的时候,即使裹紧了衣裳也不顶用。这个冬天,比我料想的还要长,还要冷。 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跑了和尚不还有庙在那杵着吗?不管我是怎么想,该来的事总会来,年前,袁东他们开始着手搬家,我放了寒假,教育局明令制止补课,抓得还挺严,我们这一批成为了寒假补课的漏网之鱼,轻轻松松地窝家里等着过年,没事干,也跟着舅舅舅妈他们,帮着打包些行李,本来照着舅舅的意思,是想着我跟他们一块去市中心那高档小区里过年,外婆不同意,我妈也说这样不好,舅妈这些年慢慢离了心,不再向着家里,一心为袁东为舅舅着想,都明眼看着,不戳破。她也没做错什么,对我关心照顾了这么些年,还是得念着好的。 大人们各执一词,谁都不想顺着谁,我没发表看法,由着他们自己讨论出结果,后来还是舅舅退了步,说是年初几一定要去他家拜年,不然今年红包没影,我咧嘴笑着说一定一定,眼角的余光却是看着袁东。袁东说是过来随我们过年,但是照着舅妈的意思,新的一年还是去新房子里住着,讨个好彩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袁东看出了我的不乐意,坚持了很一会,但外婆和舅舅都站在舅妈那边,我也不怎么说话,袁东犹豫着还是答应了。 我帮着袁东把他房里那些零碎的物件搬到车上的时候,他一直憋着话,要说不说的,我闷着头干事,也不去理会他。直到看着他上车,再由着那车喷我一脸尾气,我都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其实这样最好,分开的时间久了,说不定哪一天早上醒过来,我就不喜欢他了,我就又能喜欢上随便哪一个姑娘了。 袁东离开的这段时间,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袁东早就知道了我对他的龌龊心思,也许袁东对同性恋根本就没有那么排斥,再也许……再也许他和我会走上不同的道路,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我还是他弟弟,从小宠到大的弟弟。我知道这会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可能,但是一想到他怀里搂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还耀武扬威地对他又搂又抱又亲又挠的,我他妈就很想砍人。 这会儿,我坐在袁东他们装修得舒适温馨的家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听我妈我外婆跟舅妈她说话,袁东坐在我身边,膝盖上放着本书,时不时翻上两页,电视机里还往外蹦着广告,也不知道他是真看进去了还是做做样子。我特想凑上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他这么只孜孜不倦,但我还是装着对年前年后菜价的涨幅这一论题极有兴趣的模样,往我妈那边坐了坐,拉远自己和袁东的距离。 我原来也不觉着自己做事这方面有什么不对,但现在看来,我做人真是比肾还虚,拉扯着一张面皮强颜欢笑,实际上心里泪湿满衣裳,要不是袁东拉我,我指不定能跟着她们一块讨论起来。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看自己被拉着的胳膊,再然后才是扭过头去看袁东,他已经把书关了,他看了看我率先往房间那边走,我想了一会还是跟了过去。袁东进了房间,什么话都不说,特大爷地坐在床上看着我,我随手关了门,也不瞧他,装作对那满满一书柜的书特有兴趣的样子,兜着手杵在那,仰着脖子从我能看见的最高一层慢慢往下看,不仅要认清书的名字和作者,还一并在心里把出版社都给默念了一遍。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袁东憋不过我,先开口了。 “没有啊。”我头也不回地应他,心里却打起了鼓。 “是不是恋爱了?” 好像在他心里,除了为爱情要死要活,我就什么都不会了一样,我特别刻薄地在脑子里想着,要哪一天他知道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他,他会不会也要死要活,带着我满世界地找医生,先逼死我再逼死自己,要不就是来上一个原子弹什么的,全世界跟着一块完蛋。 不过眼下,我确实没有资格说他,好歹这猜测算是对了一半。 “没有。” “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怎么理我?因为搬家?” “没有。” 袁东走到我身边,倚着书柜看着我,我心里翻腾得很厉害,想告诉他又不敢告诉他的,放在口袋里的手全是汗。 “是非,我觉着你跟原来不一样了。”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他这句话里究竟有几个意思。我这智商向来玩不转心理战,更何况我的对手是袁东。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这不是有名言俗句吗?沉默是金。 “你现在心里有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副业是知心哥哥?” “说真的是非,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袁东的表情沉了下来,可是没一会,他又瘪了瘪嘴,好像放弃了跟我说大道理的打算,袁东走过来伸手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我得是多么努力才克制住自己回抱他的冲动,是!我怕,我怕真有他发现我是个同性恋的那么一天,也怕他向对王绍那样远远地离开我的那么一天。 “干嘛呢哥,还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眼一闭心一横从袁东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真没事,别整天大惊小怪的,念个大学回来,怎么还多这么个毛病。” “是非……” “别。”我立马制止袁东,“别用那调子,我是真没事,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好的吗?” “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的?” “哥,别不是被害妄想吧?我真没事。” 袁东有些泄气,看他那神情,好像特别失望。也是,这么多年一直在他面前乖巧温顺得跟猫一样的弟弟,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有爪子了,能挠人了,第一个对付的,既然是自己,要这个事摊我是非身上,我也得急啊。 “咱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 “谈什么?星星月亮还是人生理想啊?”我伸手从书柜里抽了本书出来,看看题目,还是一绘本,拉过椅子,坐下来就看。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你提出来,咱们一块解决。” 我从书里抬起头看着袁东,这个样子的他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你怎么就觉得是我对你不满了呢?” 袁东脸色讪讪的,他说:“我那天晚上,看到你卧室窗台有烟头的光。” “嗯,我睡不着。” “学习压力大?”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袁东来了精神,他拖了张椅子坐到我对面,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话。 “还行。” “是非,别怪哥多事,我就是……有点担心你。” 袁东这么一说,倒换我不好意思了,我朝着他扯了个笑说:“我没事,大概是青春叛逆期什么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有喜欢的女孩了吗?” “你怎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啊。” “我就是问问。”袁东紧紧地盯着我,像是想从我的眼睛里瞧见什么可疑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看着袁东说:“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样的女孩?跟你是同学吗?” 我看着袁东,摆着手笑着说:“算了,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我喜欢他。” “也是,现在早恋不好。”袁东好像为了抽烟这件事情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以后不要再抽烟了,对身体不好,你现在才多大啊,要是身体垮了怎么办?得多为以后想想。” “嗯。”我敷衍他。 “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我这心里……”袁东说了一半停了下来,“是非,我知道你大了,不愿意和我说心里话了,但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耐着性子听你的问题的。” 袁东的话像是一根柔软的刺,它扎进我的喉咙让我吞吐不得。 “哥……” “什么?”袁东看向我。 “没事,就是…… 想叫叫你。“ 袁东听了我这话,笑了起来,伸手过来揉我的头发。我看着他的模样,看着他的笑容,在心里对自己说:认命吧是非,你是喜欢他的。 第026章 我知道自己不能这么下去了,即使王绍告诉我这不是精神疾病,也不是变态,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是天生的,可我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再来,我也不想从袁东的眼神里看到对我的鄙弃。住在袁东家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无时无刻不是种煎熬,我想亲近他,却又不敢亲近,我总是没法在袁东面前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好。 “怎么了,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的,玩游戏都能分神。”袁东放下手里的书,过来看我玩。 我玩游戏不在行,大型网游玩不顺溜,网页游戏又提不起兴趣,干脆玩起了系统自带的蜘蛛纸牌,就是这样还输得很惨,袁东把靠背椅拉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玩。他靠得太近,我有些不自在。 “这个啊,挪过去不就好了嘛。”袁东看到了一张能挪的,于是把手搭在了我放鼠标的手上,带着我移过去。 我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全涌到了右手上,脸有点儿烧,我闷着头不敢看屏幕。袁东的鼻息喷在我的颈侧,很有规律,我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扭过头去吻他。 “怎么了?”袁东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我像是得到了救赎,当即把手抽了出来,然后把键盘一推,让自己的语气里带上点情绪,我说:“不玩了,没意思。” 袁东好脾气地帮我关了电脑,随着我坐到床上,我往后一仰,躺了下去。袁东笑了起来,他伸手过来挠我的痒,像小时候那样,我躲不过,只能扭着身体大笑大叫。玩得过了,袁东压在了我的身上,我立马睁开眼睛看他,袁东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我多想从里边看出哪怕是一丁点对我的爱意,要是有一天他能对我说上一句我也喜欢你,就是让我死我都甘愿。 “是非,等你高考完了,我带你去旅游。” “真没诚意,我这会儿才高一,还有好几年呢。” “现在……” 我忙打断他的话,接嘴说:“现在以学习为重,高考才是最重要的。行了,我都知道了,这话你比我妈说的都多。” “古灵精怪。”袁东过来刮我鼻子,“行了,不闹了,一会要吃晚饭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说着,袁东就从我身上起来了,我还赖在床上不想动弹,他伸手过来揉我头发,我闭着眼睛也没躲开,袁东的脚步声慢慢远了,然后响起的就是他在客厅里和舅妈说话的声音。这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我想着他气息将我笼罩那一瞬间的光景,差点抱着被子哭出来。不多时我就从床上起来了,去厨房转了一圈,袁东正帮舅妈择菜,我想上去搭把手,被袁东赶了出来。 “别这凑热闹,边上玩儿去。” “就你能干。” “你手碰不得水,到时候蜕皮有你好受的。”袁东说着就把我和水池隔开,说什么不让我进前一步。 小时候没觉着自己有这奇怪的毛病,等到了初中,越来越明显,一到季节交替或者多碰了水,我这手就蜕皮,大片大片地掉,有时候掉得厉害,都能看到粉肉,一碰就疼,内服的外涂的都用过,还是没什么效果。这些年没原来那么厉害了,我就没怎么管,药也都停了,没想着袁东还记得那么清楚。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我都好得差不多了。”我试探性地搭腔。 “不管多少年前都不行,你身体里少了哪种维生素,一多碰水就要蜕皮,小姑在家的时间少管不上你,在这可没得商量,去去去,客厅里看电视去。”袁东扭过脸来,朝着客厅的方向努嘴,我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笑着往客厅跑。 “你小子给我等着,一会儿非哈你痒痒到让你求饶。”袁东一点气势没有的放着狠话。 “谁怕你!”我坐在沙发上和他对着说。 不多时,袁东从厨房里出来,他从抽纸盒里抽了张纸出来擦手上的水,电视里放着动物世界,讲猩猩的,好巧不巧地正讲着两公猩猩抱一团的事,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袁东,见他没多大反应,心里登时高兴起来,可没想着他拿起我放一边的遥控器换了台。 “这个点看看新闻多好。”也不问我意思,调到了新闻台就不动了。 没有了看电视的兴致,我干脆去厨房里帮舅妈端菜,一顿饭吃得寡而无味,跟舅妈打了招呼我就拿了衣服去洗澡,出来的时候,袁东坐在房里看着我,懒得理他,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 “怎么又生气了?”袁东伏下来,把我限制在他的两手之间,他的脸正对着我,我偏开眼睛不去看他。 “没事。” “是非……” “我真没事。”就是有事也不能跟你说。 “算了,现在逼你也没用,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好不好?”袁东自圆其说,放了我一马。 “嗯。” 这天晚上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说话,袁东看完书就拉灯睡觉了,离我远远的。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因为我这怪脾气,变得剑拔弩张了。 我不想呆在这了,可是又舍不得离开,我这一走,得等到暑假才能和他见着面,这一转眼又得是小半年。想到这,我就不怎么想跟袁东闹矛盾了。 “哥。”我翻了个身,小声地叫唤袁东,没听着应声。 “哥?”我加大了声音,甚至拿手戳了戳他,还是没有反应。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一咬牙还是决定那么干了。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那边的被子缩了进去,从背后抱住他,把脸紧紧地贴在袁东的背上。我不止一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每次梦完之后我都会感到非常地羞耻,但又不可遏制地一遍一遍回想着梦里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袁东,会是我的爱人,在我的耳边跟我说着情话,把我压在身下,吻我,操丨我,我不再是一厢情愿,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回应。 感觉到自己下丨身有抬头的趋势,我放开了袁东,重新回到自己的被子里,我不想让袁东发现我对他欲丨望,压制着自己伸手过去的冲动,紧紧地咬着牙。喉咙堵得很难受,我想大声叫出来,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喊出来。 要是能回到过去,我不想喜欢上袁东。 还没到元宵节,年味就淡了下来,学校提前开学,意思是把年前没有补的课,一次性全补齐活,这时候我已经从袁东家回来,好一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中途倒是去找过王绍一次,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可以治疗同性恋的机构,王绍说同性恋是治愈不了的,除非是假性同性恋,他说,最好让我想去看一次心理医生,等确定下来再看看,不过,他还是会帮我留意。我对心理医生有点排斥,一直拖着。 高一下学期开学,我们就要开始考虑分班的问题,邱林说了,不管我读文还是读理,他都跟着我。寒假的时候,我把自己喜欢袁东的这件事情告诉他了,他说他早就看出来了苗头,只是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这样的想法,还为我查了很多资料,有理有据地宽慰我,让我不要为了这件事有心理压力。我之前都做好了他跟我绝交的打算,没想到他能接受得那么坦然。要是袁东能跟他一样,我现在会那么痛苦吗?大概还是会的,即使袁东不排斥同性恋,我还是没法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个人被这就够了,没必要把他也拉下水。王绍说得对,这条路走得太难,要是没有完全的心理准备,还是先就这样吧。 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我的文科成绩在班上第十一名,邱林第二十八名,理科第十四名,邱林则是倒数。我也对物化生没有什么兴趣,和邱林一合计,决定都填文科。回去跟我妈一商量,她有些犹豫,家里的几个哥哥都是念得理科,突然冒出我这么个异类,让我妈都不知道怎么招架,她说让我给袁东挂个电话过去,问问他的想法。我敷衍着说等有时间就问,接过一直到填志愿的时候都没有跟袁东说。后来分班考试成绩一出来,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进了实验班,邱林自然也是进的这个班。 分班这天,到处都闹哄哄的,走廊里全是人,教室里的人不出来我们也没法进去,邱林和我靠着外墙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他不是很赞同我去治疗的想法,我也说还没有确定下来,想再看看情况,邱林没多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要是袁东没法接受我,他就接手过来做第十八房小妾。我给了他一脚,疼的他直咧嘴,把我按在墙上狠锤了几拳。这事说说笑笑就当掀过去了,我没跟他说,他也没再提,但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 高一下学期,我没怎么跟袁东联系,他来的电话也少了,即使偶尔联系,也说不上几分钟,俩人的关系慢慢就远了,我倒是和王绍走得近了很多,他和他小男朋友分了手,现在已经不去那酒吧打工了,在做家教,按小时计费,接了好几个,每天忙得是连轴转,根本停不下来。我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拼了命地挣钱,又碍着跟他不是很熟,也不好意思问。倒是王绍见我每次欲言又止的,主动跟我说了,他说想存上一笔钱,然后走得远一点,离开这里,有资本在别的地方站稳脚跟之后,组建一个家庭。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想和谁在一块,他也不说,只说我还太小,不要打听大人的事情,他也就只比我大了四岁,却喜欢拿大人的身份压我。 这半年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眼瞧着又要放暑假了,这么一来,离袁东回来的时间也不远了,我心里坎坷。邱林说,要是王绍没有伴,干脆我去跟他凑一伙得了。邱林见过王绍几次,对他的印象不错,不管什么时候都想着当红娘,把我跟王绍凑一块去,我跟他都说了好几次王绍心里有人了,都开始存钱准备组建家庭,邱林是说什么都不信。我懒得跟他解释,由着他一个人去瞎闹腾。 这一次袁东回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不一样的气质,外婆拉着袁东问这问那,我在一旁听出了苗头,敢情是袁东班上有一女同学,也是本地人,碰巧跟袁东还是同班,俩人一块坐火车回来,舅舅去接的时候,遇上了,对人姑娘的印象还不错,说是让来家里玩。 我心里堵得慌,连饭都没多吃就回了房间,拿出书本摊在桌子上,却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可我没想竟然会怎么快。虽然袁东嘴上一直推脱说跟那姑娘没有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一直很柔和,就算没有喜欢上,好感也肯定是有的。我心里很烦躁,不知道该怎么排解,想抽烟,又怕我妈发现,干脆跟我妈说今晚上去邱林家睡。这时候天已经不早了,袁东听到我这话,站了起来,问我怎么突然想着去他家,我火爆脾气一上来也不管自己究竟说的话有多难听了,对着袁东就是一阵炮轰,不等他反应我就跑了出去。 街上的行人不怎么多,我贴着墙根走,谁都碰不上,这会儿,我不想去邱林家更不想回自己家,于是就在家附近的人民广场里兜圈子,等到了十点的时候,我去报刊亭给王绍挂了个电话跟他说,我想去见见那个心理医生,能不能现在约着见个面,王绍二话不说就给我报了一个地址,说是让我直接做出租车过去,到地儿了他付钱,我没跟他客气,真一出粗车就奔过去了。 我心里还揣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我看来,同性恋是能够被治愈的,只要努努力,什么都有希望。我能够把自己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不再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搅得自己和袁东都不得安宁,等到了那时候,袁东还是袁东,是非还是是非,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谁也不会爱上谁。 第027章 我去的时候,王绍已经在马路牙子边等着了,他见我从出租车里出来,帮我给了车费,领着我上楼,这里是他租的房子,一个人住,挺小,也就五十来坪的样子,收拾得倒是清爽,没有想象中那么邋遢,对王绍的印象又好上一分。 他让我随便坐,说着就去给我拿饮料,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也不敢四处乱瞄,心里烦躁得紧,只想站起来抓着头发满屋子转。 王绍从厨房出来,把罐装可乐放在我面前,然后坐在了我身边,我和他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位置,离得不算近,怕我膈应。 我心里升起点感激来,要是没有遇着他,这会儿我都不知道会是在哪里,指不定到现在还是懵懵懂懂的,连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都搞不明白。可同时,我又有点怨他,要不是他,我现在指不定还能和袁东没有芥蒂地相处,这些乌漆嘛糟的事情压根不会存在。 有时候吧,我都觉着自己挺狼心狗肺的。 “说说吧,怎么突然就下定决心了。”王绍给自己拿的是啤酒,易拉罐被拉开的时候,啤酒花噗的一声涌了出来,他忙凑上去嘬了口,没得及,还是有啤酒顺着手往下淌,我给抽了张纸递给他,他接过去随意地擦拭着。 “我哥……好像有女朋友了,还不确定,都这么说来着。”一旦手里空了,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所以我有意无意地搅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放松下来,但是这不但不顶用,还让我抖得更厉害了,“我想,也是时候让自己去看看医生,我不想……不想这么下去了。” “是非,这不是开玩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心理医生说你不是假性同性恋,你要怎么办?”王绍分得清我看着王绍紧皱在一块的眉头笑了起来,对他说:“还能怎么办?看病呗,吃点药打点针什么的,总会有法子。” “这是治不好的,骨子里头渗出来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王绍这会儿是个什么表情,总之脸色挺不好看就是了,“你想想,如果你身上流着A型血,不可能通过吃药打针就变成B型的,懂吗?同性恋是治不好的,就算你是铁了心想要试试,但是……是非,不是我说大话吓你,那治疗完全不是你能扛下来的,要不你听我一句劝,现在也就两年的时间了,等你考上大学,出去了,不就离得远了吗?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说到后来,王绍的语气越来越急,好像我从他这出去就会直接奔医院治疗一样。 “王绍哥,你别蒙我了,我知道,只要我还顶着‘同性恋’这个名头,日子就不可能好起来。” 王绍听我说完这句话也沉默下来,他把啤酒罐捏得咔咔响,或许是想到了袁东对他的疏远,或许是想到了之前的那个男朋友,又或许……算了,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搁这造排比句。 “是非,既然你想试,我帮你就是了。医院我也知道,不过H市没有,得去外地。”王绍不知怎么就不拉着我了,还特别淡定地跟我说着这些事情,“趁着放暑假,你就找个理由出来,去参加夏令营也好,去旅游也好,最好能抽出半个月的时间来。” “那么长时间?”我又开始打退堂鼓。 王绍笑了起来,他说:“不定去不去呢,先看医生会怎么说的。” “王绍哥,我……我身上也就千把块钱,够……够吗?”我一直担心医药费的问题,原来想着家里情况不好,拿了压岁钱也是给我妈,多多少少补贴点家用,这近两千块钱,是我这一年多以来慢慢攒的,就是怕真有这么一天。 “冲你这声哥我也不能不忙你不是?”王绍说,“医药费你就不用担心了,算我账上。” “不行。”我说的很干脆,立马打断了王绍的话,“说什么我都不能白拿你的钱,这样吧,我给你打欠条,等往后我能自己赚钱了,就还你。” 王绍抿着嘴,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有点迟疑地说了声好。我松了口气,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连人都轻了许多。 “是非。”王绍突然喊我。 “什么?” “你要是熬不过去,给我打电话,我立马接你回来。” 我笑了起来,打开可乐猛地灌了一口,汽冲得我直睁不开眼,但是心里是畅快的,我对王绍说:“没有的事儿,既然下定决心要干了,我自然是能抗得下来的。” “我……我就是怕万一。”王绍尴尬地笑了笑,过了好久又说了一遍,“就是怕万一。” “你去治疗过吗?” 王绍摇了摇头,他说:“我没有,但是……但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去了。” 见他不是很想说,我也不追问了,我们俩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头顶上暖黄的灯光让王绍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羸弱,他一直都是那么瘦,从不见什么瞧着他,脸上能捏出点肉来。 “你怎么这么晚出来?” “噢,家里待着不开心,就出来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不知怎么的,就给你拨了电话。” 王绍双手握着已经空了的啤酒罐,弓着背坐着,他了然地点点头说:“我明白这种感觉,就是想找个同类一块待着。”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考试了吗?” “还没呢,得过上几天。” 王绍闷着头半天不说话,我扭过头去看他,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也冲我看过了,笑着说:“算时间呢。你什么时候补课?” “不大清楚,等学校通知。” “行,等你有了信,告诉我一声。” 当天晚上,我在王绍家凑活了一晚上,听着闹钟爬起来的时候我还半晌回不过神。等王绍把我赶到卫生间去刷牙洗脸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冲冲吃了早饭我就往学校赶,到教室坐好了才想起来这会儿邱林应该还在车站等我,忙丢了书包往车站奔,半路遇着了,被邱林狠狠地说了一顿,错在我,只能跟着他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向他道歉。邱林是那种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走到教室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愠色,欢欢喜喜地搭着我肩膀跟我说他哥给他买了新型的游戏机,等我什么时候去他家了,拿给我玩。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跟淌过的水一样。眼瞧着期末考越来越近,就是平日里不怎么学习的邱林都开始抱佛脚了,我们原来晚自习前吃饭的那段时间老想着去火车站边上的金饭碗,去金虹那边的肯德基,到现在也只想着就近解决,能省点时间就是一点。教室开了空调,不准吃东西,我们就在走廊那块大空地上,一人拿着一屉打包回来的小笼包啃,三五下填进肚子里,然后奔回教室做题。 到底还是有点用的,除了数学之外,其他的科目都及格了,邱林虽然惨点儿,不过也不是看不下去,考完试之后,补了一个星期的课,就正式放假了。 我把自己要去看医生的事情和邱林说了,他拍着我的肩膀没说话,只在我提到可能要向家里说出去半个月的时候跟我说会帮着我圆谎,邱林每个假期都会出去旅游,顺道给我带上点特产什么的,要是说跟他一块出去玩,我妈也不会起什么疑心,而且存折上突然消失的近两千块钱也说得清楚了。 袁东听我说要出去,不是很赞同,我没理他,跟我妈面前软磨硬破说了好一通奉承话,这才让我妈松口,现在袁东住得远了,也不好管我了,见我不愿跟他说话也不主动找我,我不是不知道,他现在跟那姑娘走得挺近,指不定哪天我就得喊人嫂子了,我真是一天不想多呆,恨不得能立马长出双翅膀来,逃开这个鬼地方。 王绍联系的心理医生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王绍领着我进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一直保持着非常得体的笑容,眼睛里也不见有什么鄙视的神色,询问病情的时候,王绍被请出了房间,就我和那医生两人面对面坐着,他让我在躺椅上躺下来放松心情,他要是问到什么我照着回答就是了,不用担心他会把我的信息泄露出去,我点点头,乖顺地按照他的指示躺了下来,双手十字相扣放在肚子上,尽量让自己不再颤抖。 我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和袁东的事情讲给他听,有意无意地将袁东的名字掩了过去,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说袁东是怎么护着我,怎么对我好,发现自己对袁东的感情超过了一般的兄弟情的时候的心态。医生还问到了我爸妈离异的事情,我不想多说这个,试图三两句话掩饰过去,不过那医生没让我如愿,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我有点儿恼,可一想到这是为了我和袁东都好过,暗暗地压了下来。 谈话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我说得口干舌燥,放在一边的水我碰都没碰,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很怕,怕自己同性恋这档子事还没有解决,又摔进了另一个心里疾病的巨坑,我偷偷上网查过,大部分同性恋患者都有着抑郁症,或轻或重。 根据医生的分析,他说我可能是因为遭受家庭变故,所以才会对异性恋产生排斥,这个时候袁东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让我萌生了想要靠近的冲动,在充当哥哥这一角色的同时,也弥补了父爱的缺失,而且这段时间正好是性别意识萌发的重要时期,对女生的刻意疏远和对袁东的不自觉靠近让我慢慢混淆了亲情与爱情的界限,照理来说,我对袁东的喜欢是心理问题,而不是性向问题。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我长舒了口气,对自己被治愈渴望更大了,就连瞧着刺眼的太阳,都喜滋滋的,一点不觉得烤人,这个黑白的世界瞬间又被色彩充斥,万花筒一样在我眼前变幻着。只要半个月,我就能回到从前的模样,我就能不带任何别的感情自在地跟袁东相处,即使抱着他也不会任何冲动,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狂喜,憋了这么长时间,我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这个世界再一次向我敞开了怀抱,等我健健康康地回归。 在独自踏上前往Q市的火车时,我还在想,要是往后和袁东聊起这段经历他会是个什么反应,但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和他说这些事情。 我知道。 第028章 7月18日今天是我住院的第一天,这里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它把病人和外界完全隔开,说是为了防止治疗因为外界因素强行中断。 这家康复中心挂牌在一个军区医院的名下,很正规,但是我看到精神病那几个字的时候,心情陡然就坏了下去,我有点害怕,不管是书本里的还是电视剧里或者是随便那里听来的,精神病院绝对不是个好地方。 希望我能健健康康地出去,而不是被逼疯。 独栋花园洋房,绿化也非常好,不考虑过来的目的,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住宿环境。我住在走廊顶头的房间,单人单间,房间设施齐全,就是没有电子通讯设备。一路过去都没有遇到什么人,我向来不怎么会和陌生人交往,正巧免去了打招呼的尴尬。 等护士出去之后,我坐在床上整理带去的行李,脑子空白一片,接下来的十四天对我而言,一点儿概念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希望不会太坏。 现在,我开始写日记,我想把这几天经历的事情记录下来,权当是一次见证。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家人朋友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有点激动也有点紧张,下午我会去和医生见面,然后根据他的指令进行治疗。 我很想袁东。 7月19日我想我可能熬不过去,王绍一点儿没有夸张,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抗得下来的,我有点后悔当初的鲁莽。可是为了袁东,也为了我自己,我还是想试试。如果我没法从这里出去,大概就是命。 下面我开始记录治疗的过程。 昨天见过医生之后,他给我制定了专门的治疗方案,而今天,治疗正式开始。 一大早,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中央放着一把靠椅和一个四角凳,我坐的是靠椅,手被固定在扶手上,护士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甚至开始轻微的发抖。 治疗开始之后,投影仪把一些图片投射在墙上,图片不停地变换,从先开始正常的模特照片变成了赤着上身再到全身,我的脸越来越烫,呼吸变得急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事情好像有点儿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是不是不止对袁东有感觉?难不成,我其实真的是个同性恋,而不是那个医生所说的假性同性恋?为什么之前我没有发现对别的同性我也会有相同的反应?我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念头,最后停在了我跨坐在袁东身上的画面。 我起了反应,我很尴尬,因为那个护士在我身边坐着,很显然她也发现了这一点,然后,她停止了幻灯片的播放,去小隔间里拿出了一个注射器,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她给我注射后我有了呕吐的感觉,并且在持续加重。 我整天都在看幻灯片和被反复催吐中度过,什么都吃不下去,很难受。 这是我住院后的第二天,也是我接受治疗的第一天。 …… 7月22日催吐和电击已经进行了快一个疗程,我几乎被训练得无法正常勃丨起,至少对那些幻灯片和录像带,我没法起反应,甚至会出现恶心反胃的情况。医生说这是好事,但我不这么看,我感到非常难受。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而人们为什么又会认为同性恋是一种性变态行为。我找不到答案,因为就算是我,也会在同性恋者四个字里边,加上个“患”字,同性恋患者。潜意识里,我把自己规划到了病人的行列,更不用说那些所谓的直男,正常人。 我在来到康复中心的这段时间,越来越多愁善感,这非常的不像我,要是被邱林知道了,不定得怎么嘲笑我呢。 最近慢慢和一些病友有了接触,我们被医生聚集在一起,说自己的故事,制定计划,表明决心,到我的时候我习惯性的什么话都不说,医生对我痊愈并不是怎么看好,我也一样。 他们说的故事,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是因为家庭原因被迫扭送过来,有的是因为爱人的背叛心灰意冷主动过来寻求治疗,可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他曾和他的爱人一起渡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我很羡慕他们。 我想袁东了,发了疯一样想他,我每天都在盼望着他把我接出去。 7月23日我梦到了袁东,过了这么长时间我终于梦到他了,可惜,不是个好梦。 在梦里,我被他发现是个同性恋,他说我恶心,说我再也不是他的弟弟,以后有多远滚多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枕头都湿了。 今天小组治疗的时候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我被单独叫了出去,医生不停地做着我的思想工作。他说我这么下去肯定没有一个好结果,如果真的想治愈一定要配合治疗,然后,我对袁东的扞卫被批得一文不值,好像爱上一个人是件多伤天害理的事。 袁东,全世界都叫嚣着让我不要爱你,可是我为什么偏偏越来越想你了呢?你有没有想我?肯定有。你一定在想,是非这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玩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跟家里通个电话,回来非揍丫不可。不对,你不会骂我,打外公去世之后你就没有骂过我,你一直对我很好,总是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对我坏点儿呢? 7月24日现在才是第一个星期,我不知道自己撑不撑得下去,还有七天,还有七天我才能离开这里,不管我能不能痊愈,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进到这里来。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写日记,大概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翻开这个日记本。 袁东,我爱你,非常爱。 即使在你看来我是变态,我是精神病,我依旧爱你,我后悔自己到这里来,但是,我没有一次后悔自己爱上你。 我爱你。 这短短的半个月,让我从头到脚都变了一个人,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死掉,让我再也回不到原来那样了。 从康复中心出去的时候,我用手挡了挡太阳,然后被自己这个动作逗笑了,王绍从我手中接过行李,搭着我的肩膀带我上车。我没想到他回来接我,却也没有多诧异,他挺会照顾人,如果一早我能跟他接触,指不定会和他在一起。 我有很多的指不定,却没有一个能实现,突然觉得自己挺可悲的。 “你笑什么呢?” “觉得自己像刑满释放的犯人,每天都盼着能出来,可等看到了久违的太阳,反而觉得不适应。”停了一会儿我又说,“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吗?那里边管理图书的老人刑满释放之后,因为无法适应自由的生活自杀了,我觉得,自己跟他有点像。” “别瞎说,那只是电影,当不得真。”王绍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下拉着嘴角跟要哭一样,过了好久他才接上下一句话,“过得还好吗?吃的住的都习不习惯?” “还不错,对得起医疗费。无论是住宿还是伙食都比想象中要好,不过,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劝你不要轻易尝试。”说着我自己就笑了起来。 “有效果吗?” “应该有吧,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呢,我没法对着袁东起反应了。” 王绍听了这话突然伸过手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捏得我生疼,我没有挣脱,扭过头去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这个城市在很多人笔下复活,一次又一次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在他们眼里,这里是天堂,可对我而言,这里比地狱更可怕。我来过一次,就决计不会想着来第二次,即使这里的风景很优美,即使这里的小吃很可口,我都再也不会来了。 “后悔吗?”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就不会后悔。”毕竟,袁东心里没我。 我们坐当天的火车离开Q市,车厢里很闷热,气味也不好闻,但是我却睡了这半个月来最好的一个觉。到达H市的时候,邱林在火车站等我,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冲上来抱住我。 “操!你走之前就不能来跟我说一声吗!这一去就是半个月电话都不打一个回来,我都快急死了。” “又不是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拍拍邱林的背,笑着宽慰他。 “你要是一姑娘,我早就把你捧心尖儿上疼了,还让你玩这一出!”邱林松开我,抽了抽鼻子,眼眶通红通红的,他看着我说,“怎么瘦成这样啊,遭了多大的罪这是,别回去了吧,在我家住几天,我让保姆多煮点儿好菜,多炖点汤给你补补。” “多大的事啊就这么咋咋呼呼的,过去有点水土不服,回来就没事了,过几天就胖回来了,真的,你放心。” 邱林不大相信,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嘴巴一瘪,不再多问,调过头问另一件事,他说:“有用吗?” 我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邱林见我是这反应,忙上来勾我的脖子,他跟我说:“没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实在不行,我跟你处。” “滚蛋!你以为这是多好的事啊还上赶着往这里边凑。”听了邱林这话,我生出一股无名火,口气特冲地回答他,可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说,这路……不是,我是想说……” “我知道,是非,你是为我好,我听你的,不搅合进去。”邱林抿着唇停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以后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扛,记着还有我这一兄弟。” 第029章 袁东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应该说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去玩儿了一圈回来瘦下这么多,一般来说,我妈看到了肯定得逮着我一顿狠揍,理由我早编好了,能被问到的细微末节我都在脑子里模拟了一遍,不管怎么说都说不漏嘴。果不其然,我一说自己瘦下来是因为水土不服我妈就什么都不问了,卯起劲来给我做好吃的补回来,可是我现在真什么都吃不下,我被催吐催得都有点厌食了都。 把那半个月过去之后,暑假所剩无几,在家里待着始终别扭,我妈把我赶到袁东家住了两天,我实在受不了了,转身去了邱林家,他家常年没有人在,也不觉得尴尬,就这么一直住到开学,袁东临走前还问起我,为什么不在他家多住住,我光呵呵了。不知道怎么答他,总不能说,“哥其实我就是一变态的同性恋,我谁都不喜欢我就认着你了,即使我花了大价钱去治可是没治好反倒更喜欢你了”吧?就是袁东能受得住着打击,我也没这脸皮不是? 我妈我外婆现在对我挺放心的,虽然我不大明白这种大度到近乎放任自流的情绪是打哪儿来的,但对我而言,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开学之后,升上高二,老师们是一个劲儿地赶进度,我们这才刚开学,各科的任课老师把接下来一年的计划都排好了,所有课本在高二这一年全部解决,要是时间赶得及,说不定还能开始第一轮复习,这完全不是在学知识,这是在跟时间玩命! 邱林不想学习的劲头影响了我,连带着我都不大提得起劲了,每天浑浑噩噩地看着黑板上的板书满了擦擦了满的,也不知道都听进去了些什么东西。日子就这么过着,谁也不提暑假的事,王绍还是来找我,带我满城地找地道小吃,也慢慢告诉我一些这个圈里的事。 他其实早知道这治疗对我没用,可还是放了手让我自己去闯,说实在的,我挺感谢他,我也不蠢,看得出他的心思,但是我没法回应,我不能在心里还揣着一个袁东的情况下跟王绍不清不楚的。 日子就跟那信用卡里边的钱一样,自己不怎么觉着,就没了。临到期末考的一个星期前我还和邱林计划着寒假怎么过来着,却没成想自己身后潜伏着一个巨大的变故。 06年的冬天是个暖冬,H市的气温一直保持在零上,没有了去年那种喷出一口气都能变冰渣子的地域扭曲感。袁东先我近半个月放的假,我知道他回来了,却没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来我家玩,很有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 那天中午我回家的时候,在院里看到袁东背对着院门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没由来的,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走错门的感觉,我愣了半晌才走到近前跟袁东打招呼。 “哥,你怎么来了,外婆呢?”我本来想拍拍袁东的肩膀但没好意思下去手。 “是非,你跟我说实话,暑假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的脸是不是跟那些小说里写的一样倏地一下血色退了个干净,但是眼前发黑脑子一阵眩晕还是有的,我咬着下唇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在看到袁东手里拿的那日记本时破了功。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只觉得脑子一热就伸手过去抢,我没敢看袁东,抢回了日记本我就往屋里跑,袁东跟在后边就差几步路的脚程,进屋的时候他伸了只脚进来卡出门,我没法关。要搁平时,我铁定心疼他不敢使劲,可那时候我就跟疯了一样,使出了吃奶的劲去推门,袁东也不退让,就让我这么夹他。我什么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都带着重影,抖着抖着好不容易看明白了没一会儿又模糊了。 袁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别哭,是非,别哭,你让我进去,咱们……咱们好好谈谈。” 去你妈的!你才哭了!我那全身的力量去抵着那扇门,努力把袁东排挤出去,就好像这两年来我努力地去忘记自己喜欢他的这件事情一样。 都是无用功,我知道,可我是非就是喜欢负隅顽抗,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可还是想去搏一搏,不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我他妈都被逼到这地步了还不放过我吗?我认了还不行吗?你还想我怎么样!你以为我喜欢上一个男人好受吗!我好受吗?! 袁东的抽泣声从关不上的缝里传进来,我紧紧地咬着牙不然自己也哭出声来,怕袁东看到我这幅样子,我死命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往下砸。 “让我进来,是非,听话,外婆还在家里,别让她听着声响。”袁东的声音低哑得我都听不下去了,可我还是没松手。 这会儿要是袁东真用点力,不定就能进来,可他还是希望我自己打开这扇门,把他请进来。他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的接受他,心甘情愿的把一切告诉他,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退路都给我斩断,让我一门心思往前奔,不要有朝后边瞧的心。 “是非,让我进去。” “你走吧,我求你了。”我都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我没听过自己这么声嘶力竭的声音,震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怎么了这是?”外婆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浑身发着抖,几乎没法站稳。 “东子,你怎么把是非闹哭了?”外婆站在门外边拍袁东的肩膀,“你也是,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吧,就不要跟是非闹嘛。” “奶,我知道,这不是正哄着呢吗,您先走啊,一会儿该吃饭了,去厅里等着,小姑要是知道了,不定得揍我呢。”袁东轻声细语地哄着外婆,我抻着手的手一阵阵地冒冷汗,直往下滑,根本扶不住。 “是非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你不要闹他。”外婆不放心,走了几步又回来,皱着眉做着要打袁东的样子。我知道外婆不会,这么多孩子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我跟袁东,这么做,不过是让我消消气,小时候只要她作势要打我就乐,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十七了,明事理了。 “奶,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我要把是非哄好了去吃饭呢。” “行,那我先走了,好好说啊,别动手!” 这句话过去好一会儿,袁东才凑到门缝边跟我说:“是非,让我进来吧,我们得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你想知道的全写上边了,你不想知道的我也不会说。” “现在……治好了吗?”袁东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往外头挤字。 “好了。” “好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进来?” 我半晌没接上来话,好像这会儿我就应该跟邀请座上宾一样,仔仔细细地擦一遍凳子,妥妥帖帖地把他安置在座椅上,然后低头垂目听他给我摆事实讲道理。 “是非,咱们把话摊开说了成吗?别让我为你担心。”袁东的语气软下来,带着点力不从心的焦躁。 “就这么说吧。” 袁东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逼你,什么时候你想说了,你再跟我说,成吗?” “死了这条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跟你说。” “你别这样是非,你这样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个屁!这事儿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被跟我面前装老好人了成吗?算我求你!不管是康复中心还是……”我噤了声,把那句话跳了过去,“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别是屎是尿都往自己脑门儿上扣!犯不着!我跟你说。” “是非,我是你哥。”袁东说完这句话,收回了那只脚,沉闷的叹息声从袁东的胸腔被排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顺着我的皮肤渗透进去,想把我置于死地。 这几年,我一直在努力,向着袁东的方向努力。我不爱学习,却拼了命去学习,不玩游戏不打篮球,一有时间就攥着各种类型的数学题做,生怕最后没法上一个好大学,我不是怕自己没前途,我是怕让袁东失望。 他一直把我护在自己身后,有什么事都把我兜着护着,全世界我只能瞧见他头顶的这片天,不高不远却又碰不到够不着,心里痒痒的难受。我以为有一天自己能从他这背后出来,瞧见了别的天就不去想他这片了,可谁知,我看哪片天都觉着是他这片,他没给我逃脱的机会,从来没有。 我猛地开了门,冲出去从背后抱住袁东,冲劲太大让袁东往前小走了几步才停下,他也不说话,由我这么抱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是非,你要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站在你身边的。”袁东说,“要是你被治好了,咱们就还是兄弟。” 我把脸埋在他背上,闷声问他:“要是一辈子治不好了呢?” 袁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要是治不好,哥也陪你一辈子。” 第030章 我不可能跟袁东说我没治好。在那之后,我跟他恢复了原来的相处模式,亲亲密密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心里明白,什么都回不去了,除非真有老天开眼让袁东接受我的那一天,要不我是决计不能像原来那样坦然跟他相处的。 袁东也明白这个理,虽然嘴里说是不在意,还一直陪着我,但是做什么都显得有些畏手畏脚,看我稍微有点不乐意的神情就不干了,他现在在怕我,我知道。他把什么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就跟我喜欢上他都是因为他对我太好的缘故,其实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我就是喜欢男人,我的骨子里、血液里都没有喜欢女人的细胞存在。 “你寒假去东子家住上几天,家里没空调,冻。”我妈夹了颗青菜放嘴里嚼着,让后给我拈了块红烧肉,“东子,你也吃,别跟着是非学,什么都挑嘴,连肉都不爱吃。” 在放寒假后的第三天,袁东又过来了,说是接我和外婆到他家去过冬,外婆说让我就行,她要在这边院里过年,我也不打乐意过去跟袁东一块,别扭。可我妈和外婆一个劲地唆使,非得让我点头答应,袁东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吃饭也不接嘴,就听着我妈一个人在那儿说。 我闷着头扒饭,也不去应我妈的话,吃了半碗就不行了,想撂筷子。我妈瞧见了,用筷子头敲了我的手,她说:“再吃点,你看看你吃了多少,这么下去得把人饿坏不可,正是关键时期呢。” 袁东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过来帮我解围,他说:“小姑,别说是非了,是我的错,我跟他说了下午带他去吃好吃的。” 我抬眼看袁东,他跟我的视线就那么将将一碰,立马调过头去。我妈听他这么说也没刺挑了,桌子就这么安静下来,我端起碗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看了碗里的红烧肉一眼,几次想吃不想吃的,看着上边油腻腻的反光,实在受不来,干脆把它拨到一边。袁东伸手从我碗里拈了过去,还顺带着给我夹了点醋溜包菜。 “是非,你就过去跟我一道过年吧。”袁东给我夹完了菜,手托碗看着我说。 “我跟我妈一块。” 我妈忙说:“别,我可不稀罕你,你都多长时间没去看看你舅舅舅妈了,该去去。” 我被堵得没话,当即闭了嘴,袁东凑近了点,又说:“来吧是非,去年你也没跟我一道过年。” “我知道了。”不甘不愿地应上这么一句,一点吃饭的心情没有了,放下碗筷,什么话都不说就往屋里走。袁东知道我这么说就是应承下来了,吃完了饭就到我屋里来帮我收拾着换洗的衣服,也不跟我搭话,闷头整理。 跟袁东一起坐车往他家去的时候,我心里很忐忑。在自己家里还好,见不着人,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念想,说自己已经被治好的那话是真是假也不会引人怀疑,可要是一到袁东家,我铁定得破功,谁他妈受得了跟自己喜欢的人睡一床上还什么都不干的,又不都姓柳。 去的时候舅舅舅妈都不在家,我没进袁东房间,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从头换到尾,再从尾换到头,每年到这时候那些电视台跟约好了一样全放那么几个电视剧,台言看不下去,玄幻又觉得没劲,索性定在了新闻台,专看外国又怎么怎么不好了。 “晚上想吃什么?我打个电话让我妈带回来。” “不用了,我吃不了什么。”看也不看袁东我就这么回答。 听了我这话,袁东不吭气了,我也不想刻意地找话题,屋里就这么安静下来。虽然我眼睛盯着电视,但是脑子里却是是片刻不停,袁东的性格我明白,平时是挺好说话,但是要是倔起来,谁都拉不住。 “是非,跟我说说吧。”袁东坐到我身边,“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疙瘩,是非,跟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成吗?” “你想听什么,问就行了。” “你是……你是同性恋吗?” “是。”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这么镇定。 “暑假的时候,你去的康复中心,真的有用吗?” 我笑了起来,看着袁东说:“有用啊,不然现在我能这么好好跟你说话嘛,你搁那操什么心呐,真没事了。” “别蒙我是非。”袁东的表情很难看,一副要哭了的模样。 “我真没蒙你,怎么就说不通了呢。” “我上网查了,同性恋不是病,治不好的。” 我看着袁东好半晌没接上来话,我想了很多种坑蒙拐骗的方法说服他相信我已经被治好了,对他不存那些不该有的念想了,可是他这么一句话,把我想说的能说的全部堵喉咙管里了,就是我真要蒙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蒙起了。 “你原来不是交过一个女朋友嘛?喜欢过她吗?” “没感觉。”我知道这是袁东要跟我摊牌了,索性也不装了,老老实实地回答他。 “这往后,你还能喜欢上姑娘吗?” “不知道,说不定遇着了个看对眼的,能成也不定。” 袁东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干脆也闭了嘴。好一会儿,袁东才说:“是我害了你。” 我想扯出个轻松点的表情,硬是没成功,只能安慰他说:“不关你事,别好赖全揽自己身上。” “要不是我对王绍带着那种抵触情绪,你不定就跟我说了,这罪遭得冤枉。”袁东伸手捂住了眼睛,“是非,我知道我这个性子你挺看不大惯,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保护你,跟小时候一样,你有什么事,我都能护在你前边。” “你永远是我哥。” 袁东摇了摇头,他继续说道:“之前你跟我说,你喜欢上了一个人,这几天我一直寻思,大概你说的那人,就是我了。我是你哥,又是个男的,于情于理,都不能跟你一起,可我不想看你这么难受,是非,我不想。” “别说了,真没事,说不定以后我能喜欢上别人,你别操着心了成吗?” 袁东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知道他在哭,从小到大,除了外公去世那会儿,我就再没见袁东哭过,我心疼,真的,原来看到哪里写心疼心疼的我还不信,真碰着事了,会疼的,一抽一抽的,连着指尖都泛着酸。 “是非,给我点时间吧,让我好好想想。” 我听不明白袁东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傻了吧唧地看着他,连话都不记得张嘴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是该好好想想。之前知道王绍是同性恋的时候我很有触动,觉得……觉得恶心,又觉得他很可怜,没办法,我接受这么多年的教育,世界观都已经成型了,没办法接受这个东西。” “哥,这事强求不来,我也不逼着你接受。”我的手终于还是落在了袁东的肩膀上,“只要你别嫌弃我,讨厌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袁东抽了抽鼻子笑了起来,他说:“我怎么能嫌弃你呢。” 其实到了后边我才明白过来,袁东说的那句“给我点时间吧,让我好好想想”是个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大学填报的是他工作的城市,他从职工公寓搬了出来租了间小屋,我平常就跟他一块住,几乎不怎么回宿舍,当然,这都是后话。 在那会儿,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能怎么快点把这个年过完,然后回到自己家,避免和袁东产生什么让双方都尴尬的事情。 大年三十的晚上,和舅舅舅妈他们一起吃饺子看春晚,节目没什么意思,吃了饺子我就想回袁东房里玩电脑,袁东没一会也进来了,我玩着电脑他就在一边看书,网页看了没一会儿,我就没了兴趣,于是翻电影看,王绍给我介绍过几个将那方面的,我扭头看了袁东一眼不是很好意思。 袁东注意到我在看他,放下书拉了个椅子坐在我身边,他问:“怎么了?” “没,你怎么不出去跟舅舅他们一起看春晚?” “那个没意思。”袁东说着就笑了起来,过来揉我头发,“怎么,想查的东西?我不会说什么的,你查吧。” 不知道袁东想哪儿去了,我懒得跟他解释,打了霸王别姬进去搜索视频,出来一溜,我选了个靠谱的网站点进去,开全屏看了起来。 “看电影?”袁东好像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嗯。”好久我才又加上一句,“讲……讲那个的。” 袁东点点头没说话,跟我一块看了起来,袁东看得很认真,眉头紧紧地拧着,我看电影的时候注意力根本不集中,全被身边的袁东引了过去。房间里有空调,温度挺高的,他敞着衣口一点没有会被我看光的自觉,我努力把自己视线往电脑屏幕上挪,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斜着眼睛用余光去瞧,袁东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影映下显得非常的肃穆,他干什么都那么认真,要是非得挑出个喜欢他的理由,那认真肯定能占很大的一个比例。 “程蝶衣是个吗?”袁东突然发话,我有点儿措手不及,哼哼唧唧地说:“什么?” “又走神。”袁东笑了起来,“我是问,程蝶衣是不是一个同性恋?” 我有点儿不大乐意听他用这个说法,于是回他:“别整天把同性恋挂嘴边,你可以说同志。” “听你的。” 袁东答应地那么爽快,我倒不好意思扭捏了,跟他说:“是,不禁戏里是,戏外也是,他有一个男朋友。” “挺好的。” 说完了这话,袁东继续看电影,进度条已经拉了一大半了,窗外满是烟花爆竹的声音,只能看字幕,我看不大下去了,心里很堵,袁东大概是看出来了,他帮我关了视频,拉着我去窗边看烟花。 其实都是家里买的,看来看去就那几个花样,但我就是觉得今年的烟花特别好看,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的缘故。我扭过头去看袁东,烟花绽放的瞬间,像是有无数星辰落进了他的眼睛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到这么恶心人的话,可我真觉得袁东好看,比谁都好看。 袁东感觉到我的视线,扭头过来,朝着我笑。不自觉的,我也笑了起来。 要是在康复中心的经历能让我离袁东更近一点儿,应该,就不能算是遭罪吧。 第031章 看完烟花之后,我有点困,家里向来也没有什么守岁的的传统,干脆脱了衣服躺床上睡觉。我跟袁东挤在一个被窝里,羽绒服全压被子上边,厚实得紧,人缩在被子里几乎动弹不得,这是这两年来,我跟他靠得最近的一次,带着点想要尖叫的兴奋,甚至不自觉地发着抖。 袁东侧身对着我,小声地跟我讲他在大学里碰到的事,绘声绘色的,说的我心痒痒,好像再过一年我也能过上那样神仙般的日子,坐在地狱仰望天堂的日子一点不好过,高二的课程又紧,年初八过了就得回学校补课,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日子还长着,够我挥霍。 他还在说着,从之前的极品室友说到了现在的后街美食,袁东的声音在经过变声期之后,少了小时候那种闷声的脆,变得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就是书本上写的磁性,非常的有磁性,我有点睁不开眼,可是又不甘心这么直接睡过去,总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挣扎地清醒过来。袁东帮我掖了掖背角,轻轻拍打着我的背。 “早点睡,明一早赶早起来,回去给奶奶拜年。”袁东见我不在他说话的时候吭声,就知道我这是要睡了。 “嗯。”我含含糊糊地应承着,翻了个身,朝着墙那边了。 袁东挤近了一点,伸手过来拦腰抱住我,他的动作真的是吓着我了,陡然之间睡意退得一点不剩,我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背部贴在他的胸口上,屏住呼吸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我不大敢动,生怕惊了袁东。 “睡了吗?”袁东突然问我。 “没。” 袁东的手臂又紧了紧,我顺势往他那边靠了点,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安生躺好不再动弹。袁东的下巴抵着我脑袋,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磕上来,不疼,挺好玩的。 “是非,你到B市来念大学吧,跟我一块。” 我没接嘴,不知道他说那话的意思是不是我心里那样的,带着点感激又隐隐地觉得有点内疚。 “听着我说什么了吗?”见我不说话,袁东又追问了句。 “听着了。” “呵呵。”袁东很小声的笑起来,然后说,“听着了怎么不应我?” “我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你能行的。” 我扭身翻过去,袁东往后退了点,方便我动作,等我睡好之后他才又往近前挪了挪。黑暗里我不大能看得清袁东的脸,不过这样也好,不紧张。 我跟他说:“我现在学习不上不下的,要说努努力能考上个本科吧还是有可能,可是要说真念着往重点大学奔,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事,B市在我们这招生条件太高,我在本省够上三本的线,不定在B市才混的个专科。” “不会,差距没有那么大,再说了,本科就够,找得着工作,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袁东安慰我,“毕了业,我大概不会这么早就回到H市,想着还是先在外边闯闯,B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大学四年出来,估计我人脉都在那了,要是你到B市来,多少我能给你个照应,吃饭什么的也不用担心你吃不好。” “就这原因?”虽然不应该往多里想,可是心还是沉了点。 袁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非,我是你哥,得为你想。” 我真是一点不愿意听到这话,“是非,我是你哥”,“是非,我只是为你好”,好像全天下只有我不知道他是我哥是为了我好一样,可我没法反驳他,只能不甘不愿地点头。袁东大概是察觉了我的不高兴,凑过来想挠我痒痒,我偏了几次没偏开,只能胡乱蹬着腿,闷着声音忍笑。脚板从袁东腿上蹭过去的时候,我浑身都颤栗起来,我对袁东还是有感觉的,对此,我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担心,可紧接着我就没精力分神想这些乌漆嘛糟的事情了,因为我觉着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心里荡的难受。 “别……不来了。”我强忍着不舒服说。 袁东听了我这话立马收了手,他凑近看我,脸都能碰上我鼻尖,袁东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和慌乱,他问:“怎么了?” “没事,有点……有点想吐。” “我去开灯。” 我忙拉住袁东的手,跟他说:“不用,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要是一会儿你不舒服,记着跟我说。” “知道。” 可能是担心我,袁东没有再闹下去,转而躺了下来,把我勾进了怀里,我和袁东安安稳稳地睡在一块,紧紧地贴着。黑暗里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只能听到窗外偶尔有汽车开过时的轰鸣和彼此轻微的呼吸。 “哥,你睡了吗?”我不大睡得着,试探性地小声问了一句。 “还没。” “几点了?” “两三点了吧。”袁东说这句话的其间还打了个哈欠,把了字拖变了音,我听着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怎么了?不想睡觉?” “哥……”我舔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说,我听着。” “我想,我想亲亲你。”见袁东半天没说话,我欲盖弥彰地加了句,“不是嘴,就,就亲亲脸,可以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我知道袁东还是抵触这个事情,也知道应该让他慢慢接受,可是心里那团小火苗越烧越旺,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眼下,我基本算是处在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和“人无脸则无敌”的状态,估计这一模式还得持续一段时间,直到自己对袁东断了念想,或者袁东满足了我的念想。后一种的可能性不大,我只能在自身上下功夫。 “小时候又不是没亲过。”就在我不抱希望的时候,袁东嘿嘿憨笑了两声,说了这句话。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我扭身过去,抱着袁东不撒手,袁东拍了拍我的背,低下头在我耳边说:“行了,多大了你还撒娇?不亲我睡了啊。” “等你睡了我偷亲。”我仰头反驳他。 “皮。” 袁东把我往上托了托,我顺势就在他的脸上啵了一口,有点响,在黑暗的屋子里显得特洪亮。 “睡吧啊,别闹了,明儿真要早起。” “嗯。” 我特满足地闭上眼睛,打心眼里觉得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年三十,不对,应该说是迎接得最好的一个年初一。 一大早我被袁东那闹腾劲给弄醒了。他已经穿戴齐整了,奉舅妈之命过来喊我起床,估计用正常方法不得力,于是开始不停地在我耳边嚷嚷,我眼睛还没睁开呢,只觉得身上一凉,他竟然把我被子给掀了!我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下了床就扒袁东身上去,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几乎整个人都吊他身上。袁东拖着我屁股不让我往下滑,嘴巴朝两边咧着,露出一个很爽朗的笑。 “行了啊,快点去洗口,还等着你去拜年呢。” “那我先跟你拜年,就……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祝你学习进步,快点来B市找我。”袁东像模像样地说。 “啵一个!”气氛有点好过了头,我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非凑上去要亲袁东,袁东后仰着脖子闷声笑,我怎么都够不上,今儿我还就跟他卯上了,他越是往后退我越是往前凑。还是袁东先投降,他放下我,然后在我额头上响亮地啵了一口,推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卫生间带。 “洗口洗口洗口。” 袁东大概是小孩心性上来,跟小时候玩的推火车一样,把我当火车头了,不过嘴里的呜呜声变成了洗口。我的心情也跟着飞了起来,踩云上了一下,一点踏实感没有。 “东子,我跟你爸先出去买东西,一会儿你带着是非先回去,知道吗?”舅妈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袁东从卫生间伸出个脑袋去应了一声,然后缩回来给我调洗脸用的热水。 “估计今早上外边没有早点,你是在家里吃面包了去,还是回去再吃?” 我嘴里叼着牙刷,只能含含糊糊地应:“随便。” “那还是回去吃饺子吧,热乎乎的吃着暖和,不过这一路得饿上会。”袁东说着就把洗脸盆端了过来,我把脸整个埋进去,憋着气,是不是有气泡在我脸边炸开,闷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袁东说:“憋久了对身体不好,起来,好好洗脸。” 我站直了身体,一摸脸,接过袁东递来的毛巾,狠狠地擦着脸,皮肤都擦红了。在水里把毛浸透了一遍,挂好,才梳起头发。 “都湿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 袁东凑过来伸手摸了摸,笑着说:“拿吹风机吹吹?” “就让它这么去吧,自然干。”说话间我侧过身体,跟袁东面对面。 “这几天温度低,湿着头发容易感冒,听话。” 拗不过袁东,只好由着他帮我吹头发,他的手时不时蹭过我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和从吹风机里吹出来的热风一比,整个一冰火两重天。袁东拧着眉,一副要跟我头发拼命的架势,我看着看着不自觉就笑了起来,袁东分神看了看我,问:“笑什么呢?” “没什么。” 袁东跟着我笑了下,没多问。 这样的日子真好,不敢再多肖想什么了,只要能这么一直下去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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