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杯里乾坤
也许是很生气,也许是淡漠,也许是杀意正浓,欧阳明日的眉眼之间呈现一种淡淡的粉红,像极馥郁的西域美酒。 他没有一丝惊慌。 终于,袁崇焕别过脸,冲着外面说:“……摆饭……” 可是看着明日仔细吃饭的样子,他却吃不下去。 许久之后,袁崇焕搁下筷子,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去睡一觉吧,好好歇一歇,安排你五天后启程进京,……听说你总是竟夜不眠,……即是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样子……” 袁崇焕走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觉得丝丝缕缕的光线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自己身上。怎么可以有这么好的阳光呢?怎么往事在哪里,忽然想不起来?……怎么满手心的权利,都敌不过瞬间的失望? ……活着该是什么样子? 袁崇焕忽然停住脚步,抬眼看见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前面看着他。 满桂。满桂的手上拿着一壶袁崇焕最喜爱的陈年茅台。 奇妙的是,这一刻,他们竟然谁都没有开口的打算,就那样不发一语地对视着。 满园沉寂。 然后满桂瞧了眼明日的院子,转身走了。 唉,满大人,您不是要跟我们督师饮酒吗?怎么就走啦? 这酒赏给你了。 啊哟,这小的哪儿敢当啊,三四两银子一壶呐…… …… 次日,袁崇焕正式任命赵率教为宁远总兵,祖大寿为锦州总兵,而满桂为山海关总兵。袁崇焕命令满桂即日起程,率所部兵马入关。吴三桂年纪尚小,跟随父亲吴襄,依旧驻守宁远。 袁崇焕还是有些担忧的。欧阳明日清幽冷傲,偏又带着几分任性,真把他这样的人弄进朝廷那潭子深水里去,实在堪忧。保不齐两个月就叫言官们给参回宁远来了,那也还是好的。叫魏忠贤的爪牙再给添上两笔罪状,送进诏狱剥层皮,都不是什么意外。要知道,大明盛产言官哪。 明日则冷眼看着袁崇焕布局。 格杀朝廷命官,铲除异己,收拢兵权,干涉朝政,甚至胆敢出言要清君侧。袁崇焕身为封疆大吏,如此行事,实在过于专断,跋扈,恐怕迟早会引火烧身。虽然这些不是现在自己有心力去管的,但是起码要保证袁崇焕十年之内,安然无恙。 忽然脚步声响起,侧耳一听,明日听出来的是吴三桂…… 不出五年,袁崇焕必定权势涛天,也必定处在风口浪尖上。介时,吴三桂却正当大好年华。吴三桂是武状元出身,师从袁崇焕,父亲吴襄镇守辽东已久,深得辽东民心,现任锦州总兵祖大寿是吴三桂的舅舅。以这样的背景,三五年后,必是吴三桂崭露头角之时…… 吴三桂进门时,明日正倚靠在窗格子上,双臂环抱着。依旧是白衣素服,黑发用缎带扎起。 窗外是一片淡金色的阳光。吴三桂就这样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幽寂之中透着淡淡凄伤,再闻着公子屋里雅致的清香,不免熏熏然多看一会儿。啧啧啧。 “咳咳,公子啊,我有好酒,咱们出去散散心,小喝两杯,可好?” “……好。”明日没有转头,唇畔勾起一抹细不可察的笑。 出人意料的清淡娴雅,倒把吴三桂给弄糊涂了。好像昨天的脆弱,险些烧毁“觉华寺”的冲动,都不是来自眼前人。 可能是袁崇焕有交代过,吴三桂决口不提“笊篱山”,也不追问明日忽然可以走路的原因。一个多月前明亮的少年将军渐趋沉着。 “我总爱登临城楼,纵览山川。那天高地阔天地悠悠的,煞是怡人!”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儿,这一句已然很是一翻搜肠刮肚。 “……劳动小将军费心了。” “朋友一场,公子何须与我多礼?呵呵……可我已经不小了……”忽然想起明日已然一千来岁了,这最后一句,自觉地弱下去了。 “……” 城楼楼梯窄小,陡峭。登楼时,吴三桂便伸出一臂要让明日搀扶。 明日的眼睛低垂着,“不必。”便撩起衣衫,跨上台阶。 ……他居然笑了。 吴三桂顿了一下。也许黄昏太迷离,居然看到他短促的笑。 明日一手扶梯,一手提衫,拾级缓步。纤尘不染的衣衫,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湖水似的波纹。风起处,长发在他身后飞舞。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斜长,刻在凹凸不平的旧砖石上,变成墓碑的形状。 这一刹,是深刻的,很难说清原因。 明日忽然回过头来,遥指前方,说:“很久以前,那个城楼倒塌过。” “也是打仗吗?”吴三桂两步一级两步一级地蹦跳上来,望着远远的山海关城门。 明日迈前一步,把手搭在城砖上,像自言自语,又像跟什么人说话似地说:“找不到了……” “公子在找什么?”吴三桂看着他,心中竟有一些紧张。知道他藏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真正要听到的时候,几乎不能呼吸。要是他直接回答“心中至爱。”可怎么办?可怎么再堆出笑脸?可怎么接话? 丝丝黑发婉转轻扬,明日略低了头,露出一星儿笑,伸过来手,“……酒。” 那么一低头,一浅笑的,连带着吴三桂也不由自主随他浅笑盈然,只是风姿稍嫌不足。 吴三桂呼出一口气,递上酒壶。……我却为何对他诸多揣测?酒并不烈,夕阳很淡,却浑身热得出汗。 后来吴三桂才想起来,那天晚上其实下雨了。那天是阴冷的。 “过几天我要进京了。” “噗——” 明日倏地抬袖一挡!掐点精准之余,还很是行云流水。 “咳咳,”吴三桂呛得满脸通红,“你说什么?” “过几天我要进京了。” “为什么?!” “袁督师的命令,我从不问为什么。” 吴三桂霍地瞪向明日,“他叫你改名换姓,你也改?” “改了,我叫洪承畴。” “什么?!” “你耳朵坏了吗?” “没有!”吴三桂走近两步,“他欺负你了?” 明日目视前方浩大天地,浅浅饮酒,“……脸上还有。” “哎?”吴三桂胡乱抹把脸,“你为什么这么听他的?” “难不成听你的?” 明日一句话迅速把吴三桂打懵在那儿。听……听我的?他听我的?……有这等事呵…… 天空飘过一朵浮云,吴三桂感慨,……没有。 明日依然不看吴三桂,似在细想什么,又似遥望山海关。 吴三桂又饮下一口酒,看着明日的侧脸,那满口的酒香就溢满天启六年,边关的黄昏。 他一身白衣素服,就站在那里,如同披着月光织成的纱衣。那才是值得拼却马革裹尸去守卫的风景,虽然,还是觉得很难说清原因呢。 “那么,”吴三桂迟疑了一下,说:“我……可以帮你吗?我听你的……” 下一刻,饶是吴三桂自幼胆识过人,也屏住了呼吸。因为就在他面前,明日单手按住城墙,突然纵身跃上墙头。城高十丈,人像浮在云端。 他倾杯,酒液洒下地面,珠玉散落。然后他为自己斟满一杯,好像生怕不够满,直到酒水溢出,才肯停手。饮尽那一杯如此艰难,哽在喉间,只是一杯酒,却饮得缕缕断裂,许久他方才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吴三桂一动不敢动,死死盯着明日的举动,“公子有话尽可说,怎么能用求字?万万当不起。” 明日定定地说:“保住觉华寺。” 风过,明日单薄得像一片纸,摇摇欲坠。 吴三桂沉默下来,“……好的。”……画上另一个人,是李建成吧?还冰封着吗? 突然,吴三桂如有神助般地灵光一闪,闪成…… “是不是袁督师用你的出身来历相要胁?这你放心,袁督师一心为国为民,不会是恶意的,……但,他也不应当强迫于你,……我去找他……” “不是。” 就好像,把月光统统换成阳光,也照不亮他眉眼之间的疏离和淡漠。 “……进京之后,……做何打算?” “同流合污。” …… 返回袁崇焕府邸的路上,吴三桂与明日并肩缓辔而行。你为什么被封在冰室?你为什么突然会走路了?李建成是你的谁?你为什么突然不一样了……“笊篱山”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更名换姓,沦为家奴,对袁督师无一不顺从…… 吴三桂心中的疑问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可是一看到明日眉宇之间那抹凄色,便只能欢笑起来,哪怕是没话找话,哪怕明知身边的明日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他也不愿意空气寂静下去,起码,得有一丝儿活气呀。 “今后若有事,公子尽可吩咐,我虽人微言轻,但好歹镇守一方,多少还是能帮上忙的。” 明日正色:“错了,将军并非人微言轻。以将军如此年轻就统领上万军马,正是千古将才。只要追随袁督师,多加学习,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在总督之下。” 吴三桂再想不到清冷如明日会口出溢美之词,当下只觉满眼金碧辉煌,自己也紫蟒加身,统帅三军,隐隐倾城!于是,心魂咻来咻去的,给颠倒了两三个来回。 ……呵,假以时日,……那时我就不是小将军了呀,我就赶上你一般大了啊…… 许久的后来他才渐渐的发觉,明日的话,隐隐在心里生根,让他似有无路可退之感,只能冲着统帅三军的总督之位而去,如若不然,真是无颜以对。 明日拈发轻笑,都不愿意搭理这孩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明日温声说:“你笑完了吗?” 冷不防忽然有一童音尖叫道:“有鬼啊!!” 只见一个垂髫小童直勾勾拿手正指着明日。 明日倒应正好应景地穿着一身素白衣裳。 吴三桂的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明日的身份被识破了?…… 满街行人立时驻足观望。 满街人声忽然静了。 明日的指尖一跳,青丝缕缕掉落,像断了的琴弦。 鬼…… 环顾左右,可除了吴三桂和几名随从,并无任何踪迹可寻。 难道这小孩子也有阴阳眼?明日喘一口气,正欲开口,突见那小童身边走出来两个大人, “啊呀,你这孩子!这不是前些天护送咱们回来的大人嘛!” “可不是嘛,原来大人没死!活生生的呢!” “生得可真好看啊~” 他们只管大人大人地叫唤,却不知明日并无官职在身。 明日听出原由,轻轻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眸光浅浅的,他的态度就淡了下来,任由众人评说。 倒是吴三桂跟他们说来说去才弄明白,这几人是当日从“笊篱山”附近小村救回来的汉人。他们一致断定单骑退敌,以寡敌众,那是绝无可能生还的,私下里他们都分析了,那位清秀的年轻大人是死了,而且还死得特壮烈,特体无完肤,具体细节基本杨三郎杨五郎杨六郎那排场了,可怜见的。 这小童也是从大人们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不辨是非。眼下天色半明半暗,灯火摇摆之下陡然瞧见明日,小孩子只道撞鬼了。 只是小童这一喊虽是无心,却听者有意。一时间许多路人扯着那家子询问当日关外退敌之事,只当故事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却不知所谓英雄,几多心酸。 明日忽见吴三桂跟他们越是往下说,脸色越是沉重。倒像是头一回听说一样。莫不是袁崇焕吩咐人不对他说起当日情形? 明日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一下。 那家子人说着说着,突然提着小童衣领,矫健地走出人群,直奔明日而来。 到得跟前,纳头便拜,央求明日收下小童,让他一辈子随伺明日左右,是为报恩。一辈子?吴三桂顿时哑然。要是公子再活个千把年,……怪愁人的。 街上众人却各自羡慕起来,这年头,想找个差事做多难啊,而且还是上官老爷府里当差呢!这等好运不想竟叫这种奴才们赶上了! 明日没有任何表示,淡淡地注视着他们。 不是骄纵,不是傲慢,只是人们感受得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明日缓缓绕过众人,徐徐策马,飘然先行。只听后边吴三桂正在试图婉言推辞。 “你还太小呀,今年几岁啦?”吴三桂柔声问。 “十二岁了。”童音清亮。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成明。” 24.无主孤舟 曾经的一千年零十天里,山海关如同一道一直迈不过去的关口。却没有想到如今变成不得不过。 此时袁崇焕再获皇帝嘉奖,兼任天津巡府。 努尔哈赤亡故,新统帅袁崇焕节节高升,整个辽东越发士气高涨,喜气洋洋。明日临行时,又恰逢有钦差到来,赏赐辽东前线将士美酒佳肴。宁远城里鼓乐高奏。 高墙之下,回望城里歌舞的人群,那种情绪,是李建成轻柔的一句“跳舞”。 明日走出城关,走向另一个王朝的宫殿。 ……你的一句跳舞,是我学会走路的,画地为牢。 其间,吴三桂继续没有完成的任务,将明日送至山海关。送行时,吴三桂披的战甲乃是袁崇焕所赠,闪闪发光,加上青春年少未经风霜吹打的眉眼,还是颇为英气的。吴三桂相对满意自己的造型,挺合身的。 是以,尽管艳阳之下,明日数次婉转表示不必这般隆重,轻装相送即可,吴三桂都比较坚持,一直披坚执锐,头顶骄阳,汗流浃背,十八相送。 成明惆怅地说:“吴将军哥哥该喝药了,他会中暑的。” …… 夏花灿烂,天地浩大,欲断无肠。 …… 成明仰起小脸,望着明日,望着望着望着望着…… 明日道:“想说什么?” 成明说:“为什么你没死啊?” “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可你活着呀。”说完揪揪明日的头发,“你看,会疼吧?疼就是活着。” “不疼。” “……那,那……你揪揪我的?” 明日刷地抛出金线,揪起路边一颗小树苗。 成明郑重地说:“我觉得,我还是自己揪比较合适……疼……大人?” “……不要喊我大人,我又没官职。” “那……哥哥?” “……我很老了,比你爹爹还老。” “可是看起来还是他比较老啊!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我也不知道……” “师父?我叫你师父吧!” “谁要当你师父啦?我又没说要教你本事。” “那,不叫你师父了,你就会教我本事吗?我要像你跟袁督师那样,统领千军万马,杀敌人。” “……嗯……好,我来教你本事,让你实现愿望。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只管说来,二十个我都答应得!” “我的条件可不是那么好答应的,你听仔细啦。第一,成明只听令于我。第二,成明听令于我,不准问原由。只这两样,将来你若违逆了我,我不饶你。” “好,记住了,成明答应!” 天启六年五月,几匹神骏的骏马一路飞驰。 从宁城远到紫禁城,一千七百里, 花瓣铺满一千七百里路, 谁的葬礼这样不甘心?…… …… 盛京那边传来消息,满清也是一片喜悦祥和。新可汗皇太极迎大玉儿为妃。蒙古草原上的科尔泌部落与满清一时成了姻亲盟友,势力强大,比起努尔哈赤在位期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日一行人才到天津,便又听闻皇太极率军亲征朝鲜。 等到二十多天后,明日一行人抵达京师的时候,朝鲜已然降清。臣服大明两百年的朝鲜不到一个月就沦陷。 辽东局势已成两虎相争之势。大明这边,总督袁崇焕修养生息,安抚民心,整修城池。大清那边,皇太极开疆扩土,囤积实力,剪除后患。 “太平”二字,如履薄冰。 明日像一座废弃的宫殿,静观天下风云。 袁崇焕安排的府邸,竟然意外的,非同一般的豪富。高墙绿瓦,重重院落,九曲回廊,碧湖山石,幽深雅致。乍一看,少说也是个王府,细一看,是个想造反的王府。竟然一个马圈就足有蹴鞠场那么大。 府中大管家唤作袁溪,三十岁左右,温文儒雅,干净整洁,脚步轻盈,见到明日便施礼道:“洪公子。” 洪……是袁崇焕的人。 自明日迈过这所宅子的大门起,便有异样的感觉。先是垂花门内两株大梅树。然后踏进园林,看到那个波光如镜的小湖。 在眼睛来及得证实之前,身体抢先做出反映。 明日猛地停住脚步。 湖心小筑别具匠心,用汉白玉修砌成一座精致的石画舫模样。 ……落霞余辉,玉石画舫,碧波粼粼。 就像从天而降,那里停着一艘画舫。 明日匆忙别过头,迈了几步,又停住,再看,还是湖中画舫。 “咱们过去!”成明稚嫩的小脸闪闪发光。 明日脸色煞白地看向成明。 成明后背汗毛竖了竖,给看得往后倒退一步。明日的脸色苍白比玉石还要白,不像人。 “那……那很漂亮……”成明嗫嚅。 明日向成明又走近两步,成明下意识地步步退开。 明日终于停下,终于又转回头看,终于举步,迈进湖水。 “公子?!” 袁溪猛地从身后握住了明日双肩,将人拉进怀里。 明日也愣住了,微微皱起眉头,侧过脸看袁溪。 “公子,……当心脚滑。” “……嗯。” 只是,成明已然一阵狼烟,奔画舫而去。 一众仆役前来拜见,满满站了一厅。相比袁溪的镇定,其他人都面露讶色,直勾勾望着明日的脸。明日注意到当中有一名眉发斑白,面目和善的老仆,神色之间似有喜悦之意。 成明突然稚声嫩气地问:“你们为什么这样盯着主子看?” 袁溪这才打量了一下成明,转向明日说:“十个丫头十个小子,还有四名轿夫,两名马夫,都是前些天刚买回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调教好他们,请公子恕罪。下去后,这就好好管教。” 明日眼风扫了扫成明,孩子悄无声息瞬间后撤。方才乱跑,倒也知错。 “……无妨。”明日又缓缓问道:“这座宅子是谁的?” “您的。” “不,我是说在成为我的之前,是谁的?” “是您的。” 明日正端着茶杯,闻言抬眼看向袁溪边上侍立的那名老仆。 “此宅确属公子所有。”老仆微笑着,上前一步,说道:“老奴张渝,守这宅子守了半辈子啦,就等着主子您来呢。” 明日手中的茶杯一晃,热热的茶水泼了他一手。 成明连忙要过去,明日看他一眼,成明瞪着大眼睛定住。 “……半辈子?” 张渝说:“正是!这宅子有多久了,老奴也不知道,但是每隔两三年都一名玄衣金冠的男子,姓李,啊,说起来李公子真是非常漂亮,跟您一样!他一过来,就给老奴许多钱财,叫老奴打理这座宅子。这些年不太平,京城里的好宅子呀,不是让权臣给占了,就是犯了事被抄家了。偏偏咱们这座宅子,一直到现在,无人敢来,只因敢打咱们主意的坏人都遭报应了呢。” 啪—— 明日手上茶杯磕到几案上,杯盖滑掉下来。 明日刚缓和过来的脸色陡地褪尽血色,惊人地惨白, “他……可曾说什么?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他呀,”张渝言道:“他吩咐说,会有一位眉心长着朱砂痣,手握金线的秀雅公子,当那位公子看到湖心画舫时会伫足凝望,那么,那位公子必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了。可不是?您才刚也盯着一舫来着,一模一样!老奴最后一次见到李公子,……许久了……” 明日一手搁几案上,一手放腿上,就这么坐着,几乎屏住呼吸地看着老仆人张渝。 袁溪很懂察颜观色,便挥退了一众仆役,他自己也退到一边立着。 张渝沉吟说:“是去年清明节前了,哦,节前十天左右吧。若无他事,李公子大都会在清明节前过来的。”停了停,张渝走近明日,低着声音说:“若是遇上什么事了,我就焚香唤他名姓,他吩咐说只准老奴知道他的名姓,不准对外提起。他叫……” “我知道。”明日缓缓点了点头。 明日四下环顾,又看向张渝,“你怎么认识他的?” “老奴十岁的时候,有一天爹爹说要带我去吃驴打滚,我便欢天喜地随着爹爹进城。爹爹叫我等他,我便站大街上等他,不过到天黑了爹爹都没有回来。我一直等了两天。后来我就沿街要饭。有天晚上下大雪,我险些冻死,是他救了我一命,将我带来这里……主子?” 一时寂静下来。 明日轻轻捂着胸口,许久才抬起头,略笑了笑。张渝关切地蹙着眉。 “……所以,”明日慢慢地说,“……你不怕他?” 张渝明亮地笑了。四十年来,自己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变成过须发斑白的老人,可是李建成,一直没有变过,容颜不改,永远年轻。 “奴才已经多活了四十年啦,能活着就是顶值得开心的。”张渝快乐地说。 明日静静看着张渝,片刻,微颔首。明日几乎有点不敢看张渝快乐的笑容,几乎在看到这个老人家的笑容时,要忍不住,落泪。 可是张渝带着真诚的笑意,自己说出来了, “他不嫌弃我是个跛足的小叫花子,不另眼看我是个连爹妈都不要的瘸腿残废,只这份情意,张渝今生……至死都不能忘……” 明日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颤抖。 许久之后,明日才噙出一丝淡笑,“袁溪,你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奴才是袁督师的家奴,半个月前主子叫奴才先赶过来,收拾好宅子,等着您过来。” “他怎么知道这里的?” “主子说,您有一箱子丝绢,请您细看每一方丝绢,便清楚了。主子还说,这是一位故人安排下来的,那位故人原想给您惊喜的,不想匆匆离别,不及相告,便托袁督师代为转告……” 明日开箱,取了一条丝绢出来,观看来去,又将其浸在水中,方才浮现出一行字来,是个地址。一千个地址。 一千方丝绢,就是一千所宅子。南京,苏州,扬州,洛阳,开封,大名府,太原,长安……天地浩大。 建成,……买下了一千所宅子…… ……字……建成的字……建成的笔迹…… 明日闭上眼睛。坐椅,桌案,卧榻,湖水之上的画舫,悄悄发出纹理开裂的声音,它们一声一声轻笑着喊,“明日——明日——” ……这个,迟到的,家—— 张渝的声音又说:“原来府上也就老奴和三个下人,袁总管过来才新买的这些个丫头,小子,将府里重新收拾了。这些年来府上没什么人住,所以开支不大,他给的钱财所用不多,因此咱们倒略有积蓄呢。您看,这还有咱们在京效的几处田庄,府上开支用度从这些地租子上出,就足够了。您瞧……” 张渝一算帐,便不停。明日支着绣枕,凝视着张渝,渐渐也有些迷罔了。 不知向来骄矜的建成什么时候这样精明了,连这些琐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将来倒要问问他哪里学来这等本事…… 忽而袁溪递来一张名贴,“公子,这是拜会魏公公的贴子,封的礼是珍珠汗衫一件,缅甸白玉狮子一对,象牙骨折扇两柄,红珊瑚扇坠儿两个。” 袁崇焕花大钱要接近魏忠贤。任务开始了。 明日倚在靠背上,缓缓睁开眼,略看了看。 名贴里面袁崇焕自称与洪承畴仰慕九千岁已久芸芸,明日便随手搁下。 袁溪依旧有礼,“明天正值魏公公回他府上休息,不必在宫里当值,正是登门拜访的好时机。想必明天会有许多达官显贵前去,咱们也要赶早,魏公公府上在崇文门外,有点远。公子早些歇下,袁溪明晨五更便来唤您。” 明日说:“你不必唤我,我自有安排。” 袁溪怔了一下,没料到明日一来就违背袁崇焕的安排。他看着明日。 明日站起身来,不再理他,甩手褪下外袍扔在椅背上,自己转进回廊,往暖阁走去。 袁溪脸色僵硬,但保持谦恭,也不再多言了。 张渝跟袁溪以为他这是要歇着去了,便喊了小丫头打水过去伺侯更衣,却听远远的明日说了句, “张渝过来,我看看你的腿。” 熟悉魏忠贤的人们都知道,只要看他府门外排着长队,便知今儿个公公回府了。公公一回府,连他家门房里端茶倒水的奴才们都眉花眼笑鲜花怒放的,因为各路大人们的红包,挺大方的。 可是今儿个,众鲜花儿们都蔫儿了。 居然连一个登门的人都没有,挨到近中午了,也没个鬼影子。 公公凝神细想,最近没什么新鲜对手啊,对手都给弄死了,没弄死的也都在诏狱蹦跶呢。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坐不住了。魏忠贤决定出去溜溜,提高一下知名度。当然,要在当朝大员小员们出没最多的地方转,像花鸟市场啊,茶楼酒坊啊,古玩市场啊,以及,秦楼楚倌啊,什么的。 魏忠贤乘着一辆四马驾的宽大马车出发,准备亮相。可是居然在半道上,崩坏了车轴子!车身猛地一倾,险些把闭目养神的魏公公撞晕,细白的额角登时碰出青红一块!正是行至偏远的小道上,一时间魏忠贤只剩下骑马一途。 魏公公举起折扇,头顶骄阳,十分烦燥地跳上马背。突然一声惊叫,骏马人立而起,将他掀翻了!一枝羽箭窜着一只雀儿,“当”地砸在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九千岁的脑门儿上!又他妈破相了!! “混帐!谁干的?!”公公大怒。 闲了一天,大家攒得不少力气。一众手下见状,纷纷呼啦啦卷袖子撩袍子,四散开来,喝斥连连,乱成一片。 这时此时还有忽然之间, “啊,射中啦!”一个兴奋的稚嫩童音响起。 众人忽见一个垂髫小童,身着翠绿色闪缎对襟薄衫,活蹦乱跳地走出林子,手上还握着一张小弓。 小童瞪圆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一会儿这队人马,然后指着魏忠贤手上的死鸟说:“这是我打中的!” “嗬,好威风的臭小子。”说话的人是魏公公的儿子(干的),崔呈秀。 “好威风的臭秃子!”小童当即反唇相讥! 崔呈秀,兵部尚书,气气气坏了!!圈儿上还有头发,没全秃!! “来人啊!把这小子抓起来!” 小童冷笑,“抓得到算你本事!” 崔呈秀跟魏忠贤这才发现林子里停着辆马车,立着七八个寻家富户的家丁,遍着翠绿色闪缎薄衫,有的手捧雕漆食盒,有的抱着弓箭一应猎具,有的照看马,只管打量魏忠贤和崔呈秀,甚是傲慢。崔呈秀等人心下暗自估摸着,这伙人欺行霸市、强抢民女还成,可遇上咱们,哼哼,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斧头! 崔呈秀笑起来,“啊哟,好多人哪……”魏忠贤的手下们也跟着大笑起来。 小童咧嘴,露了森森白牙,中间还有两颗缺角, “臭秃子!” 说了没全秃!崔呈秀的额角暴起青筋,决定扒了这死孩子的皮! 这时…… 只听一人似有若无的轻叹, 众人不禁看向林中马车。 车窗悬着碧纱软帘,帘后轻飘飘传来一个如同泉水一样冰凉清澈的声音, “明儿,……休得无礼。” 午后的和风,暖洋洋的,吹起枝叶婆娑。 小童横了崔呈秀一眼,但立即转身走向马车,清音说:“主子,有人抢我雀儿呢。” 马车哒哒哒走出林子几步。 车帘后又是一阵轻轻的叹息,慢慢道:“……出言不逊,你也有不是。” 小童偷偷瞪了眼崔呈秀,但垂手侍立,已没了骄横气焰。魏忠贤暗想这必定是京城哪家权贵豪富子弟,连个小小奴才也惯得这般张狂,看样子倒像有些来头。 只见小童复又折回道:“我们主子说了,天气炎热,此处离城门尚远,先生若不嫌弃,可一同乘车进城,免得晒出个好歹。” 崔呈秀已经决定把这帮人不分主仆全灭了,直接把车抢过来献给魏忠贤!于是招呼手下就要上,嘴上说着:“什么东西!竟敢与我们九……” “慢着——”魏忠贤拿着腔调,挥了挥死鸟,打断崔呈秀,正色对马车说:“多有叨唠!”言罢弹一弹衣袍,往车子走去。 小童嘟着嘴,冲崔呈秀甩了一句:“没规矩!” 要在平时,这娃儿早死上七八个来回了,可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干爹特别有风度! 在众人的簇拥下,魏忠贤走到一辆双马驾的大车前,纱帘后面伸出一只手。一只携带伤痕的手。褐色的疤瘢看起来像是灼痕,落在白细的皮肤上像泼墨一般,手背上许多细微的斑点,竟像是针眼儿。有些丑陋的手。 魏忠贤拈起兰花指搭上去,只觉冰凉似雪,略一皱眉,撩起衣衫踏上矮凳。纱帘掀起处,只闻一阵冷香扑来,竟不辨是何气味,如沐春风一般,魏忠贤抬眼对上一幅婉丽雅致到骨子里的姿容, “……” “……” “……” “……先生?……受伤了?” “哦……小伤,小伤……” “在下略通医理,可为先生止血,待进城之后再去看大夫。” “多谢!不知公子府上哪里呀?” “现居学府路一所宅子,挨着国子监。在下洪承畴。” 外面,崔呈秀等人一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汗。不是没见过豪宅,不是没欺压过权贵,而是,挨着国子监的那所宅子,谁都知道,漂亮!特别漂亮!可谁都知道,那儿,邪! 但凡有人打那宅子主意,十天之内,一准儿疯。还得一边儿疯着一边陶醉痴迷热烈欢呼: 美人~~美人~~ 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25.蛟龙乱明 天启六年,十二月廿九,大雪。 宜,祭祀,祈福,出行。 忌,破土,安葬。 推开半掩的窗,望着湖心。天空一片阴霾,上面不知住了多少神仙。 这一年来,明日没有踏足画舫半步。 袁溪和那个道士垂手而立,静无声息。 明日转身,走到那个道士面前,道士谦谨地将头埋得更低。这个时候,洪承畴已升任兵部尚书。原兵部尚书崔呈秀已被撤换。 当日,明日得魏忠贤举荐入职兵部后,便暗中拿住崔呈秀不少把柄。上个月,明日突然令人抖出崔呈秀私吞军饷白银三十万两。其实如果光是贪墨这三十万两,魏忠贤跟崔呈秀依然可以平静无波地处理掉。明日之所以抖这桩事,是因为他知道,在这笔银子里,魏忠贤只拿到五万两。崔呈秀对魏忠贤上报的总共是七万两,分给魏忠贤五万,他自己表面上仅拿两万。实际则是,崔呈秀瞒着魏忠贤私吞了二十几万。 这件事令魏忠贤十分震怒,自此崔呈秀和魏忠贤二人心怀芥蒂,彼此猜忌。最终魏忠贤将崔呈秀换下,换上洪承畴。 此时,道士看见白色的衣袖一晃,自洪承畴手上递过来一个精巧的青瓷小瓶。道士依旧低着头,顺从地双手接过来。 明日慢慢地说:“先去找监察御史杨所修,再让杨所修领着你去找魏忠贤。依计行事便可,我会暗中助你。” “是。”道士的声音有些颤抖,握着瓷瓶的手也有些颤抖。 这不怪他。虽然这个道士满门被抄斩,对魏忠贤和乌烟瘴气的大明朝廷恨之入骨,但是,现在明日要他做的这件事,是毒杀天启皇帝。他确有几分惶惑。 “记住,务必要亲手交给魏忠贤。事成之后,我安排船只送你去东瀛。” “是。” “此事若有疏漏……” “我当自刎。只盼大人为我一门报仇雪恨。” “好。” 袁溪领着道士从后门出去。 …… “……建成,杀了朱由校,就不会有人去坏你的坟了……” …… 廿七日,也就是三天前的朝堂金殿之上,出了点风波。 天启皇帝朱由校极少上朝,政务基本由魏忠贤把持,皇帝只热衷于在后宫做木匠活。那天天启皇帝突然临朝。因为钦天监监正们连上了几道折子。 陕西省自今年开春以来到现一直干旱,无雨无雪,近日,忽降暴雨,天现异象。 陕西长安西郊五十里外有一处荒山,十二月廿四夜里三更时分,雷雨大作,突遭电击,山石断裂。据当夜目击民众称,有一道青光自山里冲天而起,在山顶上空盘踞翻腾许久,光芒大盛,花香遍野,竟达数十里。大雨之中,但见那道青光异常夺目美艳,形似青龙,状若巨蟒。 帝问,主何吉凶? 监正有答,此山隐有龙脉,当主吾皇得龙子,继大统。也有答此山隐有龙脉,陕西又多匪患,恐怕龙脉宝地被乱军所占,害我大明江山,当断其龙脉! 又有人提出年初清明时节,曾现十日月圆的异象,如今又现青龙,种种迹象似有“清”兴之意。 满朝纷乱中,忽有清音力压众臣, “臣启陛下!” 一殿喧哗顿时时寂静。细风穿堂而来,吹得洪承畴衣袍宛如流水, “陛下,臣有一言进谏。陕西灾民动乱常有,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令陕西巡府和陕西督道谨防乱民以天降异象为借口,效仿前人,大举生事。” 前人,隐指大明天国皇帝朱元璋。当初,洪武皇帝朱元璋反“元”时,也是以天象为借口,自称授命于天,遂起兵诛灭“元”朝,得以开国两百六十年。 然而,满殿臣公和龙椅之上的天启皇帝最终依然决定,断龙脉。 所谓断龙脉,便是动土破山。 明日笑了笑,退回班列。君不正,臣不正,大明朝两百六十年的金殿已是虚有其表。 就是这个时候,明日决定借魏忠贤之手,除掉昏君。 长安城外的荒山,青龙异象……十二月廿四…… 还好。 明日走过紫禁城内金水桥,凝望苍茫一片的白雪。 他身着一品大员官服,头顶冠八梁,加笼巾貂蝉,官袍赤红,服绣织金仙鹤,玉带,织锦绶,饰五彩云纹。 还好。抢先一步,通知行森了……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笑道:“洪大人。” 明日侧过身,抬袖,“信王殿下。” “洪大人这是要回府?” “正是。” “正可与小王同路行一段。” “……” “……方才大人从那飘飘寒梅下走过,又是这身官服,小王稍不留神,倒疑心是红梅跑到地上,化了个人出来。啊,玩笑而已,洪大人不要见怪。” 明日浮起一丝微笑。 “不过,听闻洪大人府上梅园景致更好。” “王爷雅兴,只怕寒舍简陋,不知是否担得起王爷驾临一赏?” “若得了闲,小王倒真想去府上逛逛,呵呵。” 明日随之一笑。他不敢去。在信王朱由检的眼里,洪承畴,也是魏党鹰犬。 …… 廿四,十二月廿四,那是建成的祭日。 那一天,明日感到唯一严重的事,是下雪了。跟一千年前一模一样,那天下雪了…… 明日凝眉望着自己写的字,终于墨汁滴落,坏了一幅好字。 蜡烛蕊结了朵花,噼剥地响,挂下一行滚热的烛泪。 明日搁下笔,拔下发钗,扶袖,挑开烛花。灯下看见自己的影子。起身拈香。 案上清香,断了又燃,燃尽又断。清酒几杯,挥洒蒸干,干了又倾。终究不知是否醉到黄泉。 明日轻叹,一手握卷,临窗而立。 ……建成,李建成,你在不在听?家里很好,你回来吧。 …… 许久不曾翻页,又是一声轻叹,微微合上双眸,心口刺痛。湖中画舫,空无一人。园内寒梅,红如火,白胜雪,浓艳傲立,交相映衬。轻轻解开衣襟,明日看见胸前依然有寒梅的暗纹,那天不知为什么,心口不时疼起来。 雪花随风扑进来,打湿眼睫。 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总是活着。 耳边听得轻轻的推门声,脚步沉重,微微发颤,是张渝。这一年来,张渝的腿好了很多。 张渝是来查看炉子的,往里添些炭,拢起火苗子,又盖好铜盖。 明日披着狐裘,半身倚靠在窗格子上,飞雪落在他肩上,忽觉手上一空。 明日诧异地睁开眼睛,张渝竟将自己手上的书卷拿走。 张渝挥了挥书卷,又伸出一手拽住明日的衣袖,说:“人说学子寒窗苦读,为的是一朝封麻拜相,您倒好,都一品大员了,比那学子秀才们还要寒窗苦读!咳了大半个冬天,大人也该爱惜身子才是。还有,不是老奴多嘴,您这都看的什么书啊?!年轻轻的,老看这些佛经禅理的。咱们不缺这些个,咱们就是缺个一品诰命夫人!” 这一大堆话,张渝说得很流畅,堪比六科廊言官。张渝还一边说一边拉着明日往床榻走。明日瞪着张渝的后背。 张渝威武地在前开路,鸣锣开道似地说, “今天说什么你也得给我安安生生睡一晚!”他一把将明日摁坐在床上,拿走明日身上的狐裘,又抬手放下纱帐,然后坚定不移迎风踏雪而去,砰地一声,把窗子关了! 明日动了动唇角,刚要开口,又听噗噗噗地几声,横行无忌的张渝把烛火都吹熄了。 “好好的模样,跟别人家府上的公子一比,那不是老奴自夸,这京城里头,大人您要是第二,可没人敢说第一!就是气色不好,又不愿睡觉,身子都给累坏了……” 明日抿着唇,就等他开门关门走人的声音响起。 只听,砰地一响,从朦胧纱帐中看出去,张渝豁然下榻于外间成明常睡的一张小床上。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这前脚一走,您后脚就得起来,今儿不走啦!老奴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守着,您要敢溜下来,看见没,这儿可有掸子候着呐!呵呵,您管着天下兵马,我可管着您睡觉!” 明日,默默地翻上床。 闭上眼睛。 满室温暧,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温暧了。 眼看着突如其来的温暖,不敢惊动眼泪。 一片宁静,一片黑暗。书案上还残留着方才的墨迹,字体先是飘逸,倏尔转利,迅疾而稳健,但,最后几个字却陡然出现断笔——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魂兮归来! 许多许多时候,明日总梦不到建成。那晚,建成的祭日,明日依旧不知道是不是圆此一梦了。 梦里,青光绚烂,满室馨香,忽然一条青龙自水中盘旋而起,龙鳞光华灿烂,如同碧玉,龙身缠绕牡丹花。光芒刺眼中,忽有一箭破空而去,正中青龙心口。青龙历啸出声,轰然跌落,龙身被钉在地上,双目紧闭。明日正想跑过去,骇然发现自己手上正举着弓箭!是自己射杀了青龙! 明日的心口大是震荡,恍惚之中满口溢出腥甜。 明日霍然睁眼,第一反应便是反手一扣! ……张渝?! 张渝正在喊人,猛地被明日扣住手腕,一时呆住。明日一惊,忽地松开手。幸而恍惚之中,力道不足,否则真要折了老人家一只手腕。 张渝眨了眨眼,只道明日还魇在睡梦里,急切地说着:“醒了吗?这是怎么了?!天!睡得好好的,怎么咳成那样!呕出……这是不是血啊,绿绿惨惨的!你说你,好端端的,就是不听我劝!年轻轻呕血不是玩儿的,要落下病根儿!”一边说着一边抚上明日的额头,“又发烫了。” 明日僵了一下,捂住胸口,低声说:“不要喊人……”心里头倒不觉多难受,只是有些莫名的翻涌,似有什么要想到了,又总也想不起来。 “这哪儿成?!喊个大夫来看看”张渝俯下身。明日抬眼瞧见张渝的眼角湿湿地,竟是泪水。 明日怔怔地伸出手。 张渝却拿住他的手,不由分说按进被子里面,掖好被角,将明日裹得严实。 明日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这样,睡会儿,好吗?” “什么话!你不睡,我还不走了!快睡!这才三更天,快睡吧。” 明日就这样小心地侧靠在张渝的膝上,生怕压重了,老人家会酸疼,又喜欢赖着这样的温度。明日小心翼翼的接近这种温暖。 张渝轻声说:“睡吧睡吧,张渝陪着你哪,别怕!” ……别怕…… 竟然,今生今世,还会有人对自己说这两个字…… “……我害怕……”极轻极细的声音,说出口的时候就破碎了一地。 ……李建成不见了……找不到了…… 明日猛地挺身坐起来!不好! “快喊袁总管过来!” “啊哟!我的祖宗!!” 明日突然跳下床,把张渝吓了一跳,明日赶紧扶着他。 因此一梦,连夜差人赶去长安示警。 果然三天之后,廿七日朱由校就决定要破建成的陵寝。 总算抢先了一步,行森应当有所防备。 …… 其实这些天以来,明日并不如表面上的沉静。他一直在等待着长安的消息。如果梦和现实吻合,那么,一定在透露建成的某些消息。 ……只要朱由校一死,魏忠贤一党必乱,断龙脉这样的事,也会不了了之……朱由校人虽不坏,可惜昏庸,宠幸奸臣,残害忠良…… 正想着,一阵巧笑,“主子,你瞧,多漂亮的梅花!我在梅树最顶端摘的!” 明日侧首,“怎么瘸上了?” 成明甩了甩腿,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我跳到最高的最上面那两枝,你刚才看到了吗?不过,嘻嘻,一个没留神,滑了一跤,擦破点儿皮。” “找个瓶子装起来吧。” 成明一年来学习认真,长进不少。他找了个素色的瓶子装上一红一白两枝寒梅,举到面前晃了晃。 “明儿,” “嗯?” “以后不要摘这园子里的梅。” “……哦……咦?外头什么声音?” 丧钟。 外面响起沉闷的丧钟。当当当,回荡在皇城灰色的天空。 “梅枝过长,”明日缓步而来,含笑拈梅,“可略做修剪,免其断折。” “好呀。” 天启七年正月初四。 二十八岁的天启皇帝朱由校驾崩。 正月初五,明日差去长安的人带回“蛟龙剑”。 26.末日王朝(前篇) 像来自海底最深处一样,蛟龙剑又深又冷。锈迹斑斑,不复昔日风彩。剑壳雕琢着繁复的纹饰用以环绕美丽的蛟龙。依然出身名门。 只是不再有人可以令蛟龙出鞘。包括明日。 试过许多次,用上了九成的力量,都无法撼动这把剑。再加力道,恐怕这把剑就要折断了。 大概,它也在等人吧。 等人的心,固若金汤。 可是大明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 时光冷静地栽培着一段三生烟火。 大人,陕西八百里加急! 知道了。 洪尚书接过军报,扔到一边。 大人…… 陕西丢了,对不对?洪尚书狼毫不停,还在写公文。 ……大人英明!陕西总督孙传庭,被李自成斩首,祭旗了…… 不用看。早在三年前,洪承畴就在丹墀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警告过他们,须防乱民借天象大举生事。当时明日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别有用意,但也确实出自真心。战乱烽火,百姓何辜? 山陕两省自那一夜暴雨过后,再无点滴雨雪。三年来,万倾良田,龟裂荒芜,颗粒无收,州县村野,灾民流亡,饿殍遍地。 三个月前,内阁首辅钱龙锡再次调拔十万石赈灾粮食给重灾州县。结果十万石粮到了地方,只剩下三万石。 陕西反了。山西反了。 银川驿站驿卒李自成和张献忠叛出明军,自称夜遇青龙。李自成对外宣称,上古神兽青龙命其称王,替天行道,诛灭昏溃的大明王朝。李自成遂自立为“顺王”,顺应天意,和张献忠各领一路大军,攻占山西省,又迅速乘胜打到陕西。叛军一路之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山陕二省官军连连溃败,两省总督,上一个死一个,不是自杀就是被杀。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候,满朝臣公却依然忙于施尽浑身解数,互相弹压,结党争权,才华横溢。 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和温体仁趁机弹劾首辅钱龙锡赈灾不利,伙同地方官员私吞赈灾粮。最近一段时间,朝堂讨论最多的不是平乱,不是赈灾,而是首辅该由谁来当,钱龙锡该怎么死。 明日索性称病不出,除了兵部的紧急公务,其他事务大都交由兵部主事和兵部侍郞去处理。 现在明日关注的是另一人。袁崇焕。 辽东前线,锦州城,兵变。 锦州缺饷,守军作乱,副总兵毕自肃被杀。朝中流言纷纷,有猜测说锦州城其实已经丢了,袁崇焕隐瞒实情,居心难测。 崇祯二年冬,皇帝下旨,令辽东总督袁崇焕并一干辽东守将进京述职。 袁崇焕若来,各路猜测便不攻自破。袁崇焕若不来,便是畏罪,山海关的屏障之一锦州城便是真丢了。 ……袁崇焕,究竟敢不敢进京呢?自从圣旨下后,满朝窃窃私语,那些跟袁崇焕有联系的官员,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跟袁崇焕有嫌隙的,伺机而动。 明日从吴三桂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袁崇焕亲自去锦州平乱,一去四天,至今未归,音信全无。锦州被乱兵隔绝成一座孤城了。 约期未满,万一袁崇焕在锦州出了事……明日,也是坐立难安。 大内总管,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王承恩亲自来洪府宣旨。 这是他第二回来到洪府。他打量着洪府名动京师的梅园。京城传闻,兵部尚书洪承畴家世豪富,府中梅园景色奇绝。 可是很少有人能踏进洪府梅园。 自天启年间开始,凡沾上兵部尚书一职的官员,无论功绩如何,清廉与否,没有一个最后有好下场的。有格职查办的,有重罪被斩的,有流放充军的,有抄家灭族的,也有遭刺客暗杀的。 洪承畴是唯一的例外。 洪承畴连任四年兵部尚书,历经两朝皇帝,依然稳居高位。 外界传闻,洪尚书其人若梅,清冷孤傲,洪尚书有自己的幕僚,洪府人才济济,就连洪府的家丁们都训练有方,各有所长。 外界传闻越多,越显得洪承畴神秘可怕。 王承恩记得,头一回来这园子的时候,还是崇祯元年,皇上初登大宝,年方十八。 曾经他们也以为洪府万千险恶,可是当他们踏进园子,看见的却是一个独自站在雪地里的青年。白衣狐裘,淡雅雍容。他仰望梅树,黑发如轻烟散开在风雪里。 洪承畴伸手,接住一朵随风落下的红梅。 原来,这才是传说中的,梅园奇景…… 王承恩侧过头,看到身边的小皇上也静静地站着。雪落下,染白了十八岁帝王的黑发。他这样静悄悄地,远远地望着梅树下的那个人。皇上很胡闹,扮成一个小太监,脸上抹黑,眉毛贴浓,非要跟在自己身边,非要跑要来洪府看看。 花树下,洪承畴回身一笑。繁华竟也阑珊。 那天之后,皇上再没有去过洪府。 只是夜深人静,皇上总爱独立景山最高处,惦起脚尖,……看,远远的那里,花飞如雪…… ……其实,当时洪府梅园至少有十二个方位,设了隐哨。而洪府四周也被东厂锦衣卫暗中包围。洪承畴早就察觉小太监就是皇上了吧? 出府的时候,洪承畴亲自送行,淡淡地说了一句,马滑雪重,请慢行…… 如今皇上都二十岁了,只有一个皇后……王承恩沉沉地叹了口气。每次去江南,他都千方百计搜罗各色佳丽,可是皇上连看都不看。大臣们赞皇上勤于政务,只有王承恩知道,那里面浅浅的,无处可说的,已经泛黄的,花飞如雪。 洪承畴迎了出来。 王承恩笑着喊,洪大人,皇上宣您进宫哪,一道用晚膳。 ……公公稍等,容本官换衣服,整装面圣。 不必。王承恩轻笑。皇上说了,大人便装进宫即可,无须着官服。 这样…… 洪大人,皇上……其实不是大人想的那样……严历…… 明日看了看王承恩。王承恩一笑,奴婢多嘴了。 如今的朱由检长成清峻少年,眉目之间依稀有朱由校的风骨。大明皇族大都喜爱赤红色,但长相却有一种与赤红不相称的俊逸。明日不愿意想起那个冤死在自己手上的天启皇帝。 崇祯皇帝朱由检还在埋头批阅奏折,没有让明日起身。明日听见脚步轻响,明黄色的靴子停在眼前。 免了。崇祯伸手扶起明日。看看。 明日没有接,缓声道,臣,不敢。 崇祯的手僵了一下,依然扶着明日。无防,朕要你看。 ……遵旨。 明日伸手接过。崇祯踱回龙椅上靠着。 十封奏折。 全是在说锦州一事,都是弹劾袁崇焕督战不利。他们甚至大胆猜疑推测,说袁崇焕已经先把辽东关碍锦州城献给皇太极了,随后便是宁远城,然后再打开山海关,把整个辽东献出去。有的还把袁崇焕格杀毛文龙的事也翻出来,说袁崇焕早就把皮岛送给满清了。奏折里面几乎句句可以致袁崇焕于死地。 并且上这十封奏折的人身份贵重,都是朝中重臣,其中甚至有刚刚整垮原首辅钱龙锡,上任不足三天的新任内阁首辅周延儒,以及次辅温体仁。 袁崇焕的处境非常凶险。有那么一瞬间,明日左手的手指轻微地滑了一道弧线,又收住。 他动了杀机。任何人,都不能在十年约期到来之前,取走袁崇焕的性命。否则,明日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杀意。哪怕这个人是皇帝朱由检。 看完了? 是。 说说你的看法。 臣不谈看法,只看形势。 哦?崇祯看了看明日,轻叹一声。满朝臣公,只有你与朕观形势。 袁督师进京之后,一切形势自然明了。 崇祯沉默了一下,手点着桌案,笑说,洪卿好像很了解袁督师呀,就这么把握他会来? 臣如果不这么回话,恐怕今天的晚膳就没得吃了。 哈哈,好!洪卿来陪朕喝两杯吧。朕自登基,三年以来,未曾有一夜得空,可以悠然饮酒,闲话家长。 ……皇上,即然皇上对辽东已然有所把握,就无须太过忧虑。 满朝都说洪卿眼毒,果然不假。连朕也逃不过你的双眼。 皇上,过讲了。 朕可没说在夸你呀。 是么…… 哈哈,果然眼毒,又给你看出来啦…… 席间二人又都是淡淡的。王承恩在一旁侍候着,也不敢出声儿。 崇祯突然看向明日。朕记得三年前,满朝无人敢动魏忠贤,只有洪卿率先上疏,弹劾魏忠贤十大罪状。真是锦绣文章。 听到这句话,王承恩斟酒的手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这些年,不少大臣明里暗里指责洪承畴也是魏忠贤余党,都说洪承畴当年挺身而出弹劾魏忠贤,是为求自保。没想到现在,皇上竟然这样直白地跟洪承畴说出来。皇上长大了,心思越发深沉了。洪承畴,会怎么回答呢? 明日抬眼,在灯下望着崇祯,淡淡地道了声谢。 崇祯跟王承恩都有些失落。洪承畴竟没有接话。 崇祯举了举杯,明日也举了一举,二人隔空对饮一杯。 放下酒杯,明日缓缓地说一句《韩非子》里的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崇祯握着酒杯,忽地看住明日。洪卿当真一针见血。言罢又再饮尽一杯。 明日淡淡一笑,幸好,臣即非儒,又非侠。 王承恩垂着眼,又为崇祯满上一杯。洪承畴反将了皇上一军。洪承畴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调转锋芒,指责皇上被言官们的弹劾奏疏所纠缠,疏于实务。这些也确是实情,每天的奏折里八成都是朝臣们在互相指责,只有两成是真正地在上疏言事。只是,王承恩还是叹息。 记得当年皇上还是信王的时候,有一回退了朝,年少的信王又磨磨蹭蹭,王承恩知道,那是他要假装巧遇,又要等洪承畴一路同行。那天是年底,风雪满天,梅花飘飞。皇上一眼看到洪承畴,正要开口,没想到洪承畴却先笑起来。 细细的雪花在风中打转,晕开江山如画。 洪承畴一身赤红官袍,踏雪行来,步下金水桥,到了皇上面前,却抬袖行礼,淡淡地说了一句, 信王殿下,马滑雪重,请慢行。 皇上眼睁睁看洪承畴越过他,走向后面的魏忠贤,听见洪承畴带笑的声音与魏忠贤渐行渐远。 是在哪里见过这样飘转凋零的雪?覆水难收,都像牵强的丹青墨迹。 ……洪承畴永远不会跟我亲近。皇上说。 当时王承恩的回答是,洪大人性子清冷,若是肯与人亲近了,恐怕倒有点吓人呢。这才令年轻的信王展颜。 其实皇上说的没有错,洪承畴永远不可能跟皇上亲近,正如皇上永远对洪承畴的权势心存猜忌。 此时却又忽然想起这些往事。想是看着皇上越长大,越衬出自己老了。王承恩低头一笑。 崇祯又尽一杯。 明日举杯只沾了沾唇。 崇祯看着杯中酒,半晌,虚空地望着大殿,又叹。又饮尽。 王承恩退后几步,转身摸出一壶新的,开封,再满。 看来皇帝今天晚上备好了。明日只好再抿一口。 灯火昏黄,满室凄清。 王承恩轻笑着说道,皇上,臣前儿去金陵,遇到一位奇女子,诗画清雅,精通音律,歌喉美妙。 崇祯便道,唤来弹一曲助兴吧。 只见轻纱帘内袅袅婷婷出一名娇艳女子,轻拢细弹,惊起琵琶曲。 明日停杯回首。 皇帝幽幽念道,千钟美酒,一曲蒹葭殇。 刹时,静了静。 连那名女子也似有所感,放缓了节奏。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席面,但是话却听到耳朵里了。皇上的句子是在形容另一个人的姿态。她本是秦淮名芳,见多了风流才子达官显贵,历遍了风月场。皇上的语调,她听得出来,秋水般的哀婉。皇上形容的那个人,是谁? 明日端着酒杯,一动不动。 乐曲声中,明日抬袖掩杯,一饮而尽。 明日神色不改,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随口回了句,万倾葡萄,两声醉翁断。 借“醉翁词”自嘲不过酒醉失态。与崇祯的语境翩然擦过。 崇祯笑起来,摇头。你也太过小心。 明日微笑,臣惶恐。 当年朕还是信王的时候,就想问了,洪卿穿上朝服极是……好看,却为何平时总是白衣素服?崇祯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不待明日回话,就自己接下去说,一身白色太过肃杀。王公公,从江南织造局岁贡的丝绸里,捡上好的给洪大人挑五十匹,你亲自去办。 王承恩神色一滞。不好!皇上忘了,那些丝绸都拿出去卖了,换成银子入了府库了!君无戏言,王承恩还来不及阻止,崇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难道府上有事? ……至亲亡故。 …… ……飞花落雪易疏离,载不动手上薄酒一杯…… ……洪卿,朕……可以相信你么…… 27.末日王朝(中篇) 崇祯不敢相信洪承畴。 锦州像一座死城,城门紧闭,无人进出。命令袁崇焕进京的圣旨下下去到现在,如同石沉大海,袁崇焕没有上折子领旨。 近两年来,从密探那里得到的消息让崇祯惊讶地发现,袁崇焕跟洪承畴不是一般的关系。方才有意拿出弹劾袁崇焕的折子试探,却又完全看不出洪承畴的反应。 只有一个办法了,扣住洪承畴。 不能再让他跟袁崇焕有任何可能联系上的机会。 如果袁崇焕这个人有问题,那么,洪承畴,手握调兵虎符的兵部尚书,难保没有问题。如果这两个人里应外合,两百多年的大明,倾刻就亡了。 问题是,要在没有证据显示这两个人确实有二心的情况下,扣住堂堂兵部尚书,而且还不能传出去,否则一来朝野震荡,二来袁崇焕就算本来没打算要反,听到这信儿也得给吓出反来。 此刻,崇祯手上拈着棋子儿,一丝微笑凝在嘴边。又输了。 撤了酒席后,这已经是第四局了。真不知道提议对弈是对是错,总之耗去了几个时辰。或许,天亮之后,锦州的折子就到了……或许没有,于是明晚还得输棋…… 推开窗,风卷着雪立即扑进来。崇祯长长呼了口气,振奋一下精神,说了声,“好雪。” 洪承畴微微笑了笑,“下了一夜。” 崇祯顿了顿,看看棋盘,笑道:“不如煮酒赏雪?” 现在,崇祯在想,不如用烈酒,让洪承畴喝醉,然后就可以让他在宫里歇下……自己也可以消停一会儿……如此说来,即将可以看到睡着的洪卿…… 洪承畴的笑意更深了些,“要烈性一些的酒才好。” 没想到洪承畴会这么回话。崇祯赞道:“甚好,烈酒正可驱寒。” 于是吩咐王承恩下去拿酒,趁洪承畴拈着棋子把玩的时候,暗中对王承恩使了个眼色,上最烈的酒。 “难得与洪卿煮酒赏雪,可惜宫里梅景不佳,少了些助酒兴的趣味。” 洪承畴依然含着淡雅的笑意,说:“不难得,这几天都有雪。” 崇祯再顿了顿,正好王承恩领着人上酒,还没开壶就闻见酒香,是最烈的。崇祯便命人摆做一桌,抬到窗下。 待王承恩又领人退下,洪承畴便抬袖温酒,取过酒盏,为崇祯斟上。 崇祯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 洪承畴端着酒,“皇上勤于国事,用心良苦,臣倒觉得,皇上并没有偷到闲。” 崇祯斜眼看他,“朕现在正在饮酒,可没有国事在用心良苦呀。” 洪承畴轻叹一声,“王公公宣旨令臣进宫到此刻,臣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他放下酒杯,抬了抬衣袖,望着崇祯,说:“明天,皇上要怎么向百官交代臣穿成这样早朝?” 崇祯顿住了。洪承畴倒出人意料。 崇祯搁下酒杯,镇静地说:“无防。朕会说洪卿陪朕处理西北战事,一夜未归。” 洪承畴语调平缓地说:“那么,后天呢?”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洪承畴神色不变,“皇上说过,臣的眼毒。皇上让王公公叫臣不必换朝服,臣就觉得不妥,皇上,好像要让臣府里的人看着臣便装出门,安他们的心。” 崇祯扬眉,“这么说,洪卿愿意在养心殿陪朕几天咯?” 洪承畴看了眼崇祯,淡淡地说:“臣,不愿意。” 崇祯皱眉。 洪承畴继续淡然地说:“臣不愿陪皇上,不过,臣愿皇上您陪着臣。” 崇祯一时有些怔住。 洪承畴略蹙着眉,冷了声音说:“臣方才说过,臣只看形势。在锦州形势明朗之前,臣觉得皇上不宜过早对袁督师妄下推断。” 崇祯愕然,“你居然想监视朕?” 洪承畴笑了笑,“皇上不愿意,臣也有其它办法。那么,臣这就告退了。” “你出得了皇宫吗?” 洪承畴站起身,方才温文淡雅的神情突然不见,目光凌利,冷若冰霜。 “……朕,……愿意……” …… 黄昏时节的“紫禁城”像一座巍峨壮丽的坟墓。 大臣们身着威严的大明朝服,陆续步出午门。当看到兵部尚书的官轿时,大家回过头,终于看到洪承畴上轿。前些天洪府的官轿都是空等,洪承畴一直留宿在大内禁宫。 晚霞的流光倾洒在那个人整洁的白衣上,有胭脂一般醉人的色彩。白衣素装上朝,这在大明王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上,从未有过。 兵部尚书洪承畴就这么一身白衣,站在丹墀金殿之上,面对无数异样的眼光,处之泰然。 整整三天,明日被崇祯扣在宫里,崇祯也被明日盯着。 一直到今天,终于收到袁崇焕从锦州快马递上的折子。崇祯这才松了口气,放了明日。明日也松了口气,袁崇焕总算没丢掉性命,再拖下去,崇祯已经要按耐不住了。 辽东总督、天津巡府袁崇焕奉旨率所部将领进京述职,十日之内抵京。 十天后,隆冬腊月,白雪皑皑,天色阴霾。 辽东进京将士还有宁远总兵祖大寿,宁远副总兵吴三桂,锦州总兵赵率教,山海关总兵满桂。诸将士皆着一身戎装,腰佩兵刃,跨骑骏马,风尘仆仆列队在城外。 按规定,袁崇焕率军在“永定门”外十里驻营,卸下甲胄兵刃之后,才“永定门”进皇城,面圣。 永定城门正中央,却立着个披麻戴孝的人。 户部尚书,毕自严。 锦州兵变,被杀的副总兵毕自肃,正是毕自严的亲兄弟。 毕自严手上提着把剑,声称要抹脖子,要用自己的鲜血唤醒皇上的惊觉,让皇上明白这是引狼入室。 按袁崇焕的脾气,有话好说,不好说?拍晕再说。但是现在不好办,这里不是辽东,是京城。众将士正不耐烦,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笑嘻嘻地蹭过去。没人理他,大家都当这小孩儿是来围观的。吴三桂跟袁崇焕眼睛亮了亮。果然只听毕自严啊哟一声,双眼翻白,倒地,背过去了。成明咬着小嘴唇,瞪大乌溜溜的眼睛,跟着啊哟了一声,他挺入戏。 袁崇焕跟吴三桂对视一眼,心道谁教出这么个玩意儿??又狠又准。 俩人抬头一看,城楼上站着个人。 明日披着件儿纯白的狐裘,脖子上围着石青刻丝灰鼠围巾。 后来明日告诉袁崇焕跟吴三桂,毕自严只是个幌子,被人利用了。永定门内本来还有二十个刺客,等着毕自严闹起来,他们伺机暗杀袁崇焕。不过刺客们没想到,兵部出了个洪尚书。洪尚书在等着他们。二十名刺客,全部活捉,送交三法司。 太和殿。 崇祯当着百官的面,让王承恩把袁崇焕上奏锦州一事的折子念了一遍。 锦州缺饷,乱兵趁总兵赵率教外出修城,关了城门,杀了副总兵,控制府衙,以此要胁袁崇焕发饷银。袁崇焕带上赵率教赶去锦州,只他们两个,被放进了城,独自面对一群乱兵。连他二人也给困在里面。两人费尽心思,斩杀乱兵首领,才解了锦州变故。 对于没有及时上军报,袁崇焕的解释是,传驿兵拿住军报,投靠了乱兵,害得哄骗乱兵归降的法子差点被识破,险些跟赵率教死在锦州。后来为保险起见,就没再上过军报,这样做,另一方面的目的,也是怕传驿兵把军报漏出去,给直趁乱取利的满清奸细利用。 崇祯不仅没有再责怪袁崇焕,还大大夸讲袁崇焕跟赵率教忠肝义胆。 明日一直没有说话。袁崇焕的折子很仔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封折子太仔细,简直没有一个地方没有解释到。太细致,就是问题。 紧接着,崇祯又传袁崇焕进单独谈了两个时辰。 隔天早朝,崇祯竟然下旨拔给辽东五十万两军饷。 毕自严当堂表示要奔柱子上撞死。又给拦截下来。 大明国库已经不是用空虚可以形容的。崇祯授意王承恩,已经暗中转卖了皇宫里许多东西。便是前些天同明日饮酒吃饭,用的杯盘也只是景德镇的御用青花而已。那些金的银的玛瑙的翡翠的象牙的都不见了。崇祯这个皇帝的用度,比起明日在洪府里规格,简直可以用寒碜形容。 袁崇焕这五十万当真是朱由检皇上节衣缩食省出来的。但是五十万,至少应该拔个十万给山陕赈灾才对,不应当一下子全给了袁崇焕。 崇祯对袁崇焕突然如此信任,十分异常。就在几天前,崇祯还几乎认定袁崇焕反了。 一切滴水不漏。 散朝后,袁崇焕第一次来洪府,顺便稍带上吴三桂。 吴三桂十分惊叹洪府的豪富,正四处望着,猛然一怔。明日跟袁崇焕,成明纷纷给堵在后面,伸脖子一看,也怔住。 那名美貌女子婷婷上前,欠身行礼。 袁溪咳了一声,对明日说:“这是早上宫里送过来的,王公公说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惦记洪大人染恙,皇上又说那晚见大人喜爱听曲,便将这名女子送与大人解闷。” 袁崇焕挑眉看明日。吴三桂拧着眉。成明攒着眉。 女子低眉,柔声说:“奴婢陈圆圆,听候大人吩咐。”她这才抬起头来,于众人里一眼看住明日。一身白衣,就是他了。她终于看清那个让皇上柔软起来的人。然后,她的美丽瞬间黯淡。 袁溪又咳了一声,“这,还得谢皇上恩典……” 将陈圆圆交给吴三桂和成明去摆平,袁崇焕和明日,袁溪穿过园子,走进内苑。 袁崇焕屏退随从,就看向袁溪。袁溪掩上门,走上来几步,跪了下去。 明日不语,在一旁立着。 袁崇焕道:“你们干的好事!把先皇给毒死了!” 明日轻描淡写地说,“他是魏忠贤的靠山。” “那也不能弑君!皇上他能是阉党吗?这事儿要是给捅破了,你们都活不成!哦,我让你铲除阉党,你这就师出有名了?!差点把个大明朝一起铲了。” 明日看他一眼,不说话。 袁崇焕指着袁溪道:“你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以后这种事不准自作主张。然后再替你主子领二十军棍。一共四十。” 袁溪道了声是,便要退出去。 明日慢吞吞地说:“慢着。”冷笑一下,“你想怎么样?” 袁崇焕笑道:“聪明。”又训了几句,才挥退了袁溪,然后正色对明日说,“你不能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明日双眼漆黑地望向他,弯出粼粼的光,“天底下,你最没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袁崇焕皱眉,“不管你怎么想,你不能葬送大明的江山。那把蛟龙剑,是凶器,只会带来灾难。自从蛟龙出现,你看看,西北全乱了。可是你再想想,我是不是跟你一样,也一直守着这把剑的秘密?我跟谁都没说。” 明日直望进袁崇焕的眼睛里。玉雕似的脸看不出神情波动。 三年前,带来蛟龙剑的人也带来了行森的信。 行森说,十二月廿四夜里三更时分,建成殿下的陵墓突遭电击,墓顶轰然开裂,有一道碧光冲天而起。碧光消失后,于荒山洪泥之中拾到这把剑。行森估计可能墓室受水,这把陪葬宝剑随雨水冲出来,幸而得到明日示警,先行藏起来,不曾被官兵发现。那裂缝深不可测,窄不过一线,无法窥测墓内,唯恐官兵发现是陵墓所在,便又以泥土将其封严。 三更。这个时辰,跟明日当夜梦中惊醒的时辰相差无几。果然所料不差,所谓长安西郊荒山,正是建成隐藏千年的陵墓。 只是这些年来,蛟龙剑悄无声息,也不出鞘。明日跟行森完全无法探出任何跟建成有关的行踪。 两人相对沉默。 袁崇焕长叹一声,“你就当是我的命令吧,守护大明。” “拒绝。” 袁崇焕一时呆住,“……你说什么?” “拒绝。”明日看了看他,“想是袁督师忘记了,兵部的虎符在本官手上,阁下的兵马,本官还是有权调动的。你也知道,如今西北成天反,十分缺兵少将。” 袁崇焕突然笑了,拍手,“好!好!有趣得很,本督师还没见过有人调得动我辽东的军马。” 明日纹丝不动,盈然地笑笑,“是蛮好玩的,试试?” “行了!”袁崇焕脸色一沉,“当真服了你。这么多年,你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连皇帝都让你想换就换!这还不够你玩的?我早说过,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一定做到。怎么忘记一个人,不对,忘记一只鬼,有这么难吗?!” 明日的眼睛幽深。 袁崇焕猛然有种看到李建成的错觉,惊退一步。 明日便这样看住他。袁崇焕看出那里面有威胁,也有祈求的意味。欧阳明日不死心,还想着尽早跟李建成重逢。可是不能。 风雪敲窗,梅香淡淡。 袁崇焕忽然跪了下去。 明日没有动。 “方才你这样讲话,分明要与我为敌。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能牵扯国事。没错,你不是大明的子民,大明本来就不是你的家国天下。可我还是要求你,不要因为恨我,而迁怒大明。西北乱了,辽东不太平,东南也没消停过,我们两个要是再打起来,大明,就真的保不住了。” 明日的衣袍是静止的。神情是静止的。明日依旧没有动。 ……本督师没有想到,喜欢一个人,连下跪,都求不来…… 那天,明日没有告诉袁崇焕。得到蛟龙剑后,明日斋戒沐浴,行大礼,郑重地请了一卦。 大明,气数将尽。 那天,袁崇焕也没有告诉明日,得到五十万军饷的原因,是他向崇祯皇帝许下了一个承诺,一个即将令自己走向死亡的承诺。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临出洪府的时候,明日突然又问了一遍, “我要你一句实话,为什么皇上会突然给你这么大一笔军饷?” 欧阳明日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敏锐的直觉?简直像动物一样,能嗅到危险。没错。当年说出十年之约的时候,计划的终点就是这里……改不回来了。 袁崇焕甩袖而去。 崇祯二年就这样结束了,三天后是新年。 崇祯三年刚开了个头,崇祯皇帝便任命洪承畴为山西督道,赴山西剿灭乱匪,平定叛军。而袁崇焕没多久就升至整个大明有史以来权势最大的官,蓟辽督师。 崇祯四年,洪承畴仅以两万官兵,外加洪府家丁八十名,收复山西,平叛山西乱民三十七万。洪承畴率军追击贼首李自成至陕西省境内。 崇祯五年,洪承畴大破乱军,收复陕西大部。洪承畴任山西并陕西两省总督。 崇祯六年,河南乱军兵变,与退守陕西西部的李自成勾结,两面夹攻,大举反扑。洪承畴受命任三边总督,督师山西,陕西,河南。 同年,皇太极率二十万精锐,大举来犯。 28.龙争虎斗 帅旗飘扬,上面书一个巨大的“洪”字,杀气腾腾,直冲霄汉。 一场耗时两个月的奔袭在西安陷入胶着,交战双方看似凶恶,实则都已疲惫不堪。惨遭官军重挫的李自成率闯军残部逃蹿至西安城,虽说是残部,但也足有七万之众,据说当时的西安太守王辰正拿着本兵书,边看边布防,意图布个厉害无比的阵法,来个兵不血刃,把李自成困死。然而王太守还在府衙正襟危坐,一手拈须,一手捧书,李自成就一阵风似地驾到了。 于是王辰被灭。 李自成占领了西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 很快,官军也一阵风似地追杀到了,却在城门下面面相觑,堂堂状元公王辰王大人如此娇弱,竟然不到一半时辰就让人给灭了? 阴沉的天空上乱云翻滚。 官军的最高统帅,赫赫有名的三边总督洪承畴跨坐在火红的战马上,望着大门紧闭的西安城,嘴里吐出两个字,废物。 于是西安城被围。 洪督师最不愿意围城,因为没军饷,没粮,拖不起,他倾向于手起刀落,光速消灭敌人,然后抢敌人的粮草。 可是这一回,官军将士把胳膊抡圆了要攻打西安,洪总督却不让。 将士们很焦急,现在的形势已经逆转了。 闯军首领们在城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扫此前连败的晦气,而洪承畴所部三万人则一天只吃两顿,吃的吧还是稀饭,稀饭吧还稀得能当镜子使。 隆冬腊月,西安城墙苍老的黑砖上忽然弥漫着浓稠的寒梅花香,让人心生疑惑。 站在城头,李自成拥着美人,端着酒杯,环顾左右,“洪承畴呀,领兵打仗,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可他那身子骨呀,是这个,”大拇指调个方向,朝向地下,完了还不忘转向怀里的美人,“你喜欢哪个呀?是这个呢,还是这个呢?”佳人一脸娇羞。 众人笑得暧昧。 洪承畴的身子不好。几年前他刚到山西带兵的时候,很是杀了几个人,费了好一翻心血才把蛮横的西北将领们降服了,可是多年戎马生涯,从山西打到了河南又打到了陕西,仗打了无数场,西北也让他给收拾得越发利落了,可他自己也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本来总督的病情是军事机秘,但到了今年,连官军都掩盖不了了,洪承畴已经不得不把能交代的事都交代给总兵左良玉和副总兵洪成明。 闯军在城头肆意叫骂,对洪承畴指名道姓,连嘲讽带人身攻击,骄横的官军碍于将令,却又憋得难受,于是鼓噪喧闹,大骂败军之将李自成龟缩西安城,连闯军的最高首领高迎祥都被稍带着挨了嘴刀,被骂成四处流窜的丧家之犬。 闯军顿时落了下风,因为官军骂的也是实情。闯军的最高首领,战神一般的王者高迎祥,被洪承畴拉下神坛了。战争发生在去年,当时的洪承畴,手上不过五万兵马,而闯王高迎祥带着整整三十万兵马,结果洪承畴给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以少胜多。三十万闯军被五万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无论老弱病残,只要被官军看见,统统格杀,不到十天的时间,高闯王的三十万大军就基本被格了个干净。 也就是在那一仗,诡秘莫测的“十干万全阵”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如同幽深的地狱,吞噬了无数生命。那是出自洪承畴的手笔。 此阵以甲乙丙丁等十天干来划分十支军队,每支各自为阵,四方四隅,各有九军、八阵,此阵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但“十干万全阵”最大的威势却是在于以少克多,即便对手的兵力数倍于自己,一旦进了这个阵,就如同乱蚁,首尾不能相顾,兵马惊骇,自相践踏,因此,洪承畴在研习出这个阵法之后,笑说,此阵五十年之内无人能破,于是随口名之为“万全阵”。 闯军众位首领至今想起这个目中无人的名字都还气得想抽他。 “奶奶的洪承畴,”位列八大首领之一的黄龙怒目圆睁,“有种你别跑!等过了年,爷来收拾你。” 嗬嗬嗬—— 城下官军纷纷嘘他,“有本事你下来抓我们督师呀。” “在本事你们打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忽然,三枝利箭飞奔而来,李自成悠然从坐椅上弹了起来,三箭之中仅有一箭堪堪碰到椅子,然后“叮”地一声脆响,掉地上了。毕竟距离太远。 “我靠!”黄龙大怒,“成明你丫太无耻了!骂得好好的干嘛动手!!” 成明一摊手,转了个身,收弓打马回营,跟着转悠去了中军大帐。 大帐之中,两个铜火盆堆满了通红的火炭,与十根大蜡烛的红光交相辉映,把总督的营帐衬得红光摇曳,温暖如春。 帐下一溜椅子上只静坐着一位军官,两只眼睛看着地面。 几位贴身服侍总督洪承畴的亲兵正在安静的忙碌着。 书案边上站着一个正在磨墨,身前站着一个正在为他解下披风,还有一个端着银盆,里面是温热的水。他的手指压入清水,像冰玉雕成一样。 满身风尘,洪督师显然刚回营。 成明听说了,昨晚深夜里突然来了个和尚,自称法号行森,接着总督就吩咐谁也不许打扰,自己与那和尚秉烛夜谈,成明在外头转悠了几次,见着那灯火就闹心。更荒唐的是,今天一大清早,总督竟跟着那和尚,往西边一片荒山的方向去了,连护卫都不带。去了哪里呢?成明转眼看到旁边一个亲兵正捧着他刚解下的佩剑,……“蛟龙剑”?这剑的来历诡秘,没有人知道,只是这剑不出鞘,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人可以憾动“蛟龙剑”,即便是洪承畴。 在明日身后靠左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亲兵,长得清清净净的,名字叫做晚篱,晚篱这时候正捧着册子在念什么。 明日抬起手,接了块淞江细绵帕子擦着指尖水迹,随后拈起一炷清香,抬指扶袖,在摇曳烛火中焚起清香。 一双眼睛缓缓合上。 袅袅青烟,氤氲香气。暖帐之中俨然肃静,只有念文书的刻板声音。 有些冷寂。 成明凑到那位军官身边,“督师大人的容貌是不是很好看?” 那人瞪了眼成明,两眼依旧去看地。 成明掩嘴轻笑,“干嘛呀?不明白你们,怎么都不敢看他。” 那军官死命拿眼剜他,心中着实委屈,我倒是想看…… 明日睁开眼睛,朝香案走去,向晚篱吩咐道:“死者抚恤,伤者休养,依例照办就是,至于八万套冬衣,……户部拿不出这么些银子,就是拿得出来,毕自严也会先拔给辽东,……嗯,这样罢,这笔用度先从我府上支出罢,你可拿我手令,即刻赶去咸阳洪府找总管袁溪,自然,这笔钱我还是要向朝庭讨回来的,你嘱咐袁溪把一应费用详细列好清单。” 晚篱应了声是,明日忽然又问,“张献忠有消息吗?” “还没有消息。” “哦?”明日的声音一沉。 原本戳在火盆边儿烤火的成明立即站了起来。 晚篱很小心,“之前说是逃进河南,但河南又说是进了山西,两省巡抚都回说在找,却又都没有找到。” “半个月内再找不到张献忠,我就把他们的巡抚给撤了,再赶到军营里充军,就按这个意思,明儿,你来写,写完马上发出去。” “好。”成明走到侧首的书案,喃喃自语,“之前撤的那个河南巡抚是收了张献忠的钱,有意放跑他的,这回别又是?……” 明日转身,看向那位军官,“你,也去一趟咸阳,”军官连忙站了起来。 明日走到书案后面,正在研墨的那位轻步退到后面站着。 他提笔疾书,写下手令,再取出印匣子里的印章,认真地在手令上盖了,再交给晚篱,随即转头继续和那位军官说话,“咸阳太守奉我之令正在筹粮,袁溪也在协助他,不拘多少,你都押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事关紧要,不可有失,”明日抽出一枝令箭,伸手递给他之前又说,“我再给你五百精兵,二百匹马,限你明日午时之前赶回,不得迟误。” “是,……虽说袁大总管不惜高价买粮,只是末将担心,咸阳连年悍灾,即便太守大人和袁总管有通天的本事,将整个咸阳城粮行的存粮尽数买下,恐怕也不够我军维持一天半,末将请督师大人示下,一旦断粮,该当如何?” “一天半?果然敏锐,万一我不喜欢听呢?” 运粮官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去,督师大人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末将死也不敢透出半句话去!” 遂揣着令箭和督师手谕急步奔出。 明日走到成明身旁。 “方才的几件事情,知道怎么做么?” 成明抬起头,“知道,我会盯着,……果真只能维持一天半了吗?要断粮了?” “半天都维持不了,”明日轻轻摇了摇头,忽然伸出一指,点了点方才那运粮官所坐的位置,“一旦断粮,就以运粮不利、失职贪墨的罪名杀了他,以安军心,自然,要重恤此人家属,将其妻儿老小接到咸阳洪府终生赡养,不可慢待。” “真是可怜呀。” 明日微微一笑。 “是是,”成明耸肩,“末将尊命。” 成明俊秀英武,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似乎天生喜爱征战沙场,几年历练下来,即便生就一张娃娃脸,言谈之间却也俨然有了少年将军的威风,只是可惜,那双眼睛,……明日转过目光,走向主帅的书案。成明早有预料,低下头继续写他的。 安静。 他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眼睛,成明有这种感觉,那种不愿意里面,似乎有些隐藏极深的情绪。 明日专注于对着一幅白绢比划,隔了好一会儿才提笔蘸墨。 成明办好差使后闲了下来,凑到明日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又写天书?” “天书”只是十三幅经幡。明日总是临摹经幡上面鬼画符似的字,他究竟是何用意? “看见这些字,你有什么感觉?”明日问。 “让人震动也叫人颤栗,写经文的人似乎……” “嗯?怎么不说下去呢?” 妖邪。成明皱了皱眉,一笑,“很难看清,似乎很美丽,也很冷酷,很难看清呀。” “是么……你这样说,我很意外。” “呵呵,我乱说的,其实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你教我吗?” “我也写不好。”明日淡淡地说。 成明了然,“也是,这有些字像是被水冲坏了,这一笔,你也不知道怎么走吧?看你写来写去,换了好几种方法了呢……” “除了这个,还有……”幽深的眼睛映出一层温暖的红光,“写字的人,……跟我不同,他很特别。” “怎么说?” 一缕细微的风拂过,黑发飘飞,划伤他眼角的轮廓。明日没有回答。 成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这种若隐若现的感觉并不好。 “……他是谁?”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继续临摹。 成明扁扁嘴,绕过去了,“贼寇欺负我们呢,你知道吗李自成还让人扔馒头给我们,那可都是他们抢掠西安百姓得来的,还说他很关心你,怕你饿死——” “我听得见。”明日很平静。他们说话的这时候,外面那一帮人还在卯足了劲,对着他指名道姓叫骂,他稍一凝神,句句入耳,“……西安?还真是不习惯这个名字。” “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我很生气。” 成明端详着明日的脸,是沉静如水的神情, “很好,督师大人,您生我的气吧!” “……” 成明张口说个不停,明日觉得这人实在是太吵了,不得不搁下笔,花点功夫好把他打发走,于是他认真地说:“西安城,城门镶铁皮,城高二十丈,城墙坚厚,内外城之间设有箭楼,城下深挖战壕,步步为营,易守难攻,一旦强攻,极有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李自成会比现在还开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不能往刀口上撞,……再有,万一攻城的时候,对方又有伏兵,待我激战正酣,伏兵从我背后掩杀,到时腹背受敌,我们又该当如何?你可曾想过?……明儿,你这轻敌冒进的脾气不改改,总有一天会吃亏,特别是遇到像长安城这样的千年古都……我是说,……西安。” 说着说着,他渐渐安静了下来,耳边似乎听到呼啸的风声自“玄武门”内吹过来,声声尖锐,…… 他忽然轻叫了一声,咳嗽了起来。 成明正在走神,忽然一惊,但细一看,明日的脸色平静如常。 听错了吗?有些奇怪自己竟会有这种心悸的感觉。明日本是极畏寒的体质,一入了秋,随行服伺的人看他头疼,咳嗽、发烧什么的,也看得多了,但刚才…… 成明没有多想,端了温热的茶水递过去,嘴巴也没闲着,继续聒噪,“将士们一天吃两顿,你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对,说起来,好像你今天都没有吃饭?总不能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明日饮了两口,搁下茶盏,弯着腰,提笔继续写。 成明顽强地围着他打转。 “要不你给我一队死士,”成明的嘴一咧,笑容比平时更为粉嫩,“晚上我摸黑爬墙翻进去,把李自成给做了!” “二十招之内,你被他做了。” “我要在西安过年!我要看玄武门!”成明跺脚,爪子还攀上了明日的肩膀,“唐皇李世民勇夺天下的玄武门,我要看嘛。” …… 悬在笔尖上的墨摇摇欲坠。 明日轻轻放下笔,把成明的手拿下来,“出去罢,不要惹我……” “你怎么了?”成明反手去拉他,忽然一痛,整条手臂给拧到背后,一股森冷的力量在他背后一送,整个人就摔出营帐外面了。 众将领毫不含蓄地大笑,然后凑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成明坐在地上,“他生气了。” 众将直挠头,“连义子撒娇献媚都不管用,督师大人果然刀枪不入啊,难不成我们真要等着饿死?” “你死了,我不就有肉吃了?嘿嘿。”成明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说话人,众人大汗。成明的笑容天真烂漫,可爱可怜,女人见了母爱泛滥,男人见父爱卐解,但笑,也是分场合的,当他用一杆长矛把敌人挑到半空,再狂戳上七八九个血窟窿的时候,脸上依然挂着这貌似八九岁顽童的粉嫩笑容…… 很多时候,没有人知道成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甚至连明日也不例外,不过明日并不是很在乎,他依然认真地将一身才学都教给成明,至于其他的,明日并不怎么过问。 众将领远离了中军大帐,然后压低声音,开始特别鬼祟地商量对策。 “京城被清兵围困,朝庭估计是不会拔粮给咱们了,出生入死打了这么多年,生死早是平常事了,只是不能坐着饿死,倒不如拼了,死也得拉上李自成这个贼人,同归于尽!”总兵马科凛然地说。 “嗯,”大将军左良玉深沉地点头,“以咱们的身手,杀上城头,未必没有胜算,到时也不图拿下西安,咱们只要把李自成的脑袋剁下,闯军必然自乱阵脚!” 马科一看,成明还是笑嘻嘻的,不肯表态,便继续凛然地鼓动,“速战速决,否则洪府再多的银子也经不起流水样的往外倒,是吧?洪成明。” 成明嘿嘿直乐,貌似懵懵懂懂。马科和左良玉等众将碰了碰目光,继续你一言我一语,晓以大义,挑唆着成明参与行动,其实,成明固然够凶残,但他们更看中成明的身份。 成明十六岁的时候被洪承畴纳为义子。 当今大明朝的兵马几乎都握在两个人手上,一个是三边总督洪承畴,统领八万西北军,节制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一个是蓟辽督师袁崇焕,手握十三万辽东铁骑,节制辽东三省,但不知是否是巧合,这两位权势滔天的封疆大吏,偏偏都没有子嗣。微妙的事实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些人暧昧的浮想联翩,于是袁崇焕和洪承畴的关系经过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加工处理,渐渐变得风流香艳,亲密狎眤。 成明一朝升级为洪承畴的义子,便跟嫡亲儿子似的,倍显贵重,而且无巧不巧,洪承畴纳成明为义子的提议,还是袁崇焕提出来的。 将领们深知擅自调兵,是掉脑袋的事,所以想到拉成明下水,这是一条后路,将来无论事成与不成,一旦洪承畴怪罪下来,众人合力把成明往外推,想来为了保全儿子,洪承畴也只能将此事压下。其实下这步棋,还有个后招,从此以后,洪承畴算是落下把柄了,往后众将领若是和洪承畴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洪承畴敢发难,他们就敢翻旧帐,直指洪承畴徇私枉法。如此,洪承畴只能听他们摆布…… 众将领有些不耐烦哄成明了,马科不由分说,索性下令,“那就分头行动,把各自人马调集起来,下令愿同行的将士立生死状——” 突然,一道黑芒仿佛自天边疾飞过来,那是一枝利箭,卷着凌厉至极的劲风猛然破空袭来,“小心!”马科的身手十分了得,第一个察觉到杀气,但他也只是惊呼一声,却来不及躲闪,利箭“叮”的一声恶狠狠地钉在他的脚下,不多不少,刚刚好把他的鞋尖儿钉住,并不曾伤及他分毫。马科骇得面色苍白,两眼直望着利箭袭来的方向——中军大帐。 整个场面刹时静寂无声。 雕翎箭尾羽尤自迎风款款拂动,漆黑的雕羽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冷冷地盯着人看,马科顿感周身都阴风阵阵起来——这距离,这准头,太恐怖了! “哎哟,差点儿死人了呢。”成明捂着胸口说,一幅受惊的小模样,众人纷纷侧目——你是很遗憾没死人吧! 贯虹弓,雕翎箭~! 在西北,慢说活着的叛军流寇,就是那些死去的,有多少亡魂听到这两样东西还会吓得在地狱深处尖叫。他们至死都没见过总督洪承畴的面,但是那死法,再过一百年都栩栩如生,他们就像烤肉窜似的被贯虹弓射出的雕翎箭一窜窜地给窜在一起,基本上是三个人一窜,然后他们就投胎的投胎,蹲地狱的蹲地狱! 大明皇帝亲赐三边总督洪承畴贯虹弓,雕翎箭,沾满人血,凶器。 其实就连官军将士,每当看到雕翎箭出也是会不寒而栗的,这要是哪天洪督师那洁白如玉的手抖一下下,射偏了……会死人的。 “这么远,他不、不可能听到咱们说的话吧——” 成明翘起一根手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右膝一屈,“咚”地一声跪下。 几人回过神来,纷纷跪下,心中忐忑,静候发落。只是中军帅帐许久不再见动静。几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将领,战场上杀敌无数,他们之中随便一个名字拿出来都足够威风八面,可此时这帮将军们就那么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一众部将、小兵们都惊了,这还能有我们站的地儿嘛!赶紧的,跪罢!顷刻之间,明军大营刷刷刷跪倒一片,唯有中军大帐外一溜全身钢铁重甲的十八名护卫依旧佩刀按剑,无动于衷,站得笔直如山。 城里 听到奏报,李自成有些头疼。 他从女人身上起来,穿了衣服走到城头一看,刘宗敏、黄龙等其他首领也都到了。大伙儿凝目遥望,擦亮眼睛再凝目,遥望到的还是奇怪的一幕,左良玉,曹文诏、祖宽!还有曹变蛟、成明,马科!曾几何时,这些官军中的名将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如今却乖乖地跪在地上。 八位首领顿时沉吟不已,洪承畴在执行军法?杀人了?还是下军令?难道,难道天降喜事,洪承畴连饿带病一命呜呼了?这,是不可能的。 那估计就是洪承畴要行动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朝庭来人了?!万一朝庭让官兵粮草又接继上了,这问题可就严重了!那将意味着耗死洪承畴的法子行不通了,并且,按照洪承畴的风格,势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西安城会被他围困到断水断粮! 越想越可怕,于是闯军这边连忙行动起来,打探消息的,加强防卫的,调兵遣将,严阵以待,提心吊胆。 女人的脂粉味淡淡的,还停留在身上,李自成倚在城墙上,眺望着那个遥远的中军帅账,似乎他的目光可以穿透厚厚的帘子,看到里面的人,……清冷端丽,辛辣无情,却缠绵。 而那边, 官军众将领静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听到帅帐之中总督洪承畴依旧平淡,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 “在西北,只有一个人掌帅印,持虎符,调兵遣将,……那就是我。” …… 城内 提防半天,闯军忽见明军一帮人刷刷刷起身,然后就散了,……散了? “没这么简单,”黄龙直皱眉,天都黑了还和几位头领站在城头研究那貌似一派祥和的官军大营,“洪承畴这帮玩兵法的禽兽,心黑!” 八大首领之中,只有李自成和刘宗敏懂得推演阵法,可以和洪承畴抗衡几把,于是,众首领不由得看了眼李自成,嘿嘿直乐。 李自成一笑置之,心中却明了,黄龙针对的是刘宗敏。黄龙一向认为刘宗敏之所以深得闯王高迎祥喜爱,乃是因为此人玩兵法,阴险,而刘宗敏也瞧不上黄龙那种野蛮打法,太不讲究。 李自成打个圆场,“不必慌乱,就算官军的粮草接济上了,我们还是要反败为胜,只不过,我们务必要千方百计拖住洪承畴,不管是让他掉以轻心,激怒他攻城,甚至和谈,无论怎样都好,总之三天之内不能让他撤军。” “是,……高大哥?!!高大哥来援救我们了?”刘宗敏迅速反应过来,几位头领看到李自成点头确认,纷纷脸色狂喜。 “到时来个出奇不意,两面夹击,神仙都救不了洪承畴!” “太好了!这下洪承畴的死期到了!” “死?便宜他了,抓活的。”李自成笑。 城外,中军帅帐 淡淡的墨香似有若无地飘荡着,正在临字的明日忽然嘴角微微一翘,“也该到了,……” “你在等谁?”成明问。 “一个死人,……”明日似笑非笑地说着,手上还在临摹那写了无数遍却依旧不解其意的萨满祭文,写着写着,他又遇到那个问题了,又有一个字又有某一笔,他不知道该怎么走。笔下无力,他抬指摩挲了一下那幅有些泛黄的经幡,……旧了,他心里淡淡地想,总有一天,这绢帛会腐朽,……其实就算猜对了这篇祭文也是没有用的,萨满教最古老、最诡异的祭天蝶舞,我不会。 成明在看着。义父埋着头,冷袖执笔,几缕发丝落在他额际。 非常安静。 在这九年里,呵护自己成长的这个人从来不快乐,这种不快乐在来到西安之后得到近乎疯狂的滋长——他日夜不停地临摹妖邪的经文。 “准备一下,我该动身了,”他本来垂着头,眼角一扫看到成明咬着笔头,两眼泛着发呆的光芒,“……写完了么?” “哦,下回我不敢了。”成明捧着罚抄一百遍的军法送到明日面前,然后转身取出一身衣服,拿了铜镜,走到明日身后,抬手把明日束发的簪子取下,让浓墨似的头发披满肩背,用一把玉犀梳子缓缓将那一头长发梳理开。 “不敢?”明日随手翻看,“我不明白,你怎么敢隔两天就跟我说一次这两个字?” 成明干笑,“找不着别的词儿……” “……平时叫你读《左传》,你不以为然,大半年看下来居然只记得一句‘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现在你再说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何解?” 明日的语气很平静,但是成明心里一紧。他隐隐从这平淡的语气里察觉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疏离。其实今天的义父非常阴冷,也许问题出在那个叫行森的和尚。 成明冷哼一声,又嘿嘿一笑, “我知道父亲要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既然马科他们那帮人要去,我拦不住也不想拦,我就想啊,不如我混进去搅和搅和,他诈我也诈,反正现在士气尚在,我来个将计就计,驱驶他们去和李自成拼杀,如此一来,或许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呢。父亲,你不知道,我可担心啦,就怕越是这么拖下去,你越困难,而且,朝庭那帮言官必然又会借机弹劾父亲督战不力,拖延不出,这一回,我若是借助马科、左良玉他们之力,能杀李自成当然是好,但要杀不了,这便是马科等诸将擅自调兵、贪功冒进,朝庭要怪,我们尽可以将过错往他们身上推,如此,父亲也能抽身而退,岂非两全?你瞧瞧,我全是为你着想呢。” “你还是算漏了,他们会拿住你,对付我。” 成明看见义父洁净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放在自己写的字上面。 义父说:“在这件事里,无论他们能不能杀得了李自成,他们都是稳赢的,……因为你。先退一万步说罢,就算称了你的心意,失手之后把过错推给他们,依军法,擅自调兵是死罪,我便将他们都砍了,请问将来我这仗还怎么打?谁来冲锋陷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们知道他们的价值,……明儿,你小看这些将领了,别忘了,这些人混迹行伍多年,论起资历,比我都还要深,也正是他们有过人之处,我统领西北军之后,才一手将他们提拔起来,你也不想想,……本督师提拔上来的人物能这么轻易就让你给诈了?” “有点小受伤,……”成明斟酌道,“一旦我被马科他们挟持住,你就会被夺权,将来他们想要抢掠百姓,想要贪墨军饷,父亲就得听他们的话,否则他们就会翻旧帐,……是吗?” “多谢你为我着想,为父差点混不下去,”明日忽然朝成明笑笑,“你方才说怕言官弹劾?他们从来没有不弹劾我的时候,就像我从来没有打败仗的时候。” “您会不会不谦虚了一点我说……” 成明握着明日的头发,心里却又想起白天这件事的经过,他清楚地看见马科在起身时,极细心地拔出那枝雕翎箭,揣回去了,……父亲呀,也许你也算漏了,你是这样的高高在上,如隔云端…… “所以,”成明忽然望着镜中的明日,“父亲,你愿意搭救我?” 明日没有回答。 “你愿意救我吗?”成明又问。他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终于,他还是看到义父点了头。 “呵呵,那我这军法抄的也值了——” 明日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看来你没抄个千来遍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军法了。” 成明,“父亲垂怜!抄一千遍军法,您还不如叫我拿把刀抹脖子呢。” “打量着我不会呢?”明日横了他一眼,“大明有多少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哗变上的?这些天切记谨言慎行,军中缺粮缺饷,怨气深重,最忌挑唆生事,否则有你抹脖子的时候。”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可不会舍得让我抹脖子。” “没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明日自失一笑,不再说下去。 看到他在看书案,成明说:“父亲,是不是在想那个写经文的人?” 明日沉默了片刻,浅浅地一笑。 成明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讲他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他?……在他出现之前,我想看书就看书,想说话就说话,在他出现之后,我连发呆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没见过比他更吵的人。” “记得父亲也凶过我好几次,说明儿,你再吵,我就不教你本事了。” “你们是不同的。” 成明依然笑得天真无邪,“是呀,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性情脾气,只要人不同,到底就是不同了。” 明日听到他这话,愣住了,有一丝很细微的感觉,明儿摁在肩上的手,加了一点力道……明日没有说什么,莞尔一笑,“……你不喜欢的人来了。” 成明侧耳一听,是马科。 衣衫窸窣,马科进来,先隔着屏风请了个安,只听里面说了声,“坐。”他手上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酒壶,慢慢移到椅子上坐了。椅子恰好是白日里那运粮官坐过的那张。 成明取了绸带,正想先挽发,明日抬手拦了他一下,直接要站起来。 成明看着他墨发披肩,有几丝头发懒懒地垂落在脸上,忽然有些强迫地用力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然后飞快地用绸带先将头发拢在一起,松松地系在身后,这才让他起身,“换了衣衫再见吧?” 明日低头看了看,身上不是威严的官服,只是寻常穿的一身银白色双面绒衣衫,上面以墨绿的丝线绣着翠竹零星点缀,“……有问题吗?” “没有,只是……” 明日没等他说完,转身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罢了,就这样,也不至于把一个总兵吓死。” 马科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走出来一位雍懒的督师大人,……他的脸上红了红,有些紧张,“大人。” “旗帜不动,四下悄然,……风停了?” 马科一怔,“是,天色清明,微风不动。” 明日略点了点头。 马科再度一怔,寒冬腊月,北风稍停,将士们多有欢喜,但洪督师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有些凝重。 一时无话。 明日走向正中大帅的椅子。椅子铺着白虎皮,他极黑的头发拂着白虎皮,人轻轻坐下。 黑色的头发几乎把马科的眼睛遮住。 明日的目光扫了下马科,“手上拿的什么?” “咳~”马科垂下眼皮,“西域的葡萄酒,末将不敢独享,特来送与督师大人。” 成明站在明日身边,听到这话,眉一皱。军医严禁义父喝酒,他的身体尤其承受不住烈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可惜没有夜光杯,也没有,琵琶……” 葡萄酒质地柔和,料想无大碍,成明这么想着,又看见义父点了头,也就走上前接了过来,一面笑着, “父亲忘了不成?夜光杯倒是有的,就是还在家里,等京城之围解了,我让人送过来就是,琵琶呢……说起来许久没有听父亲弹了呢。” “我弹得不好。” “不会呀,我觉着您弹得比陈圆圆还好听。” 马科看这二人谈笑风生,浑若无事,便松了一口气,含着笑,“听闻大人一日末曾进食,末将们都有些担忧。” “我没事,只是觉得饭不好吃,……说正事罢,我也正好要找你。” 马科顿时抬头看向明日。他这一天都在想,洪督师一定要找他算帐了,可是洪督师偏偏按兵不动,憋得他坐立难安,这才硬着头皮找过来探探口风,谁想洪督师先是若无其事,接着在谈笑之际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倒让他一时失措了。 “一个时辰之内,在你营上挑选好一百名精锐勇武之士,每人配三匹好马,带三天的粮食,等我将令。” “……哎?……啊,是!末将尊命,……只是不知大人要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有,你也要随我一道出发,下去准备罢,此事不可声张,悄悄行动就是。” “末将明白了,只不过为防万一,末将还是要问一句,除我营里一百人,其他营也有人随行护驾吗?” 明日拢了拢袖子,侧身倚在扶手上,“……若是还有其他人随行呢,就暗中将总督出行一事透些口风给其他营,比方说,曹文诏,这种整日跟自己不对付的,好顺手给他造些风浪,回头让总督来治他,不过呢,若是没有其他人随行,那便要守口如瓶了,这才好讨得总督欢心,……我说得对吗?”说到最后一句,他才抬起眼,看了过来。 马科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做梦也想不到,督师大人倒是只字不提白天的事,可是竟把他此时此地的一翻心思全都掀了出来。 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马科只好跪下。 “我知道你会尽心办事,不叫那‘万一’出现,不过,马科,你的心思只用了一半在正事上,还有一半却用来对付我。” 帐中又是一片寂静。 总督大人这一句才是诛心。马科脑子里一空,愈发不知如何是好,跪在那里,额头上渗出细细一层汗,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只素净细白的手,托住他的手臂。洪督师亲手将他扶起来, “大人这么说,末将实在惶恐不安……”看着督师大人那只有些柔软的手,马科浑身汗毛都站起来了。 “你很热么?” 马科打了个哆嗦,躬身退后了一步,心里琢磨要不要回说“是的,忒热”然后趁机告退,溜之大吉…… 洪督师继续亲切,“惶恐什么呢?”话是温和的,眼睛却寒冰似的,一丝暖意也无,“我和你们是同舟同济的人,只要西北平定了,我一一写举荐折子,叫你们仕途顺畅,至于其他的事,我能忘的就都忘了,你也用不着不安。” 说完就把马科扔在那里,他摆了下手,转身自往里间去了。 马科顶了一脑门的汗退了出去,有些狼狈,有些惊心动魄,有些自己又被重视了的喜悦,又有些觉得督师大人此行好像不是要干什么好事的忐忑。但无论转了多少心思,总督大人那张秀丽绝伦的脸,他算是看怕了,煞气太重。 明日自在镜前坐了,漠然看着镜中的自己。 成明走到身后,快手快脚地将他的头发挽起,“哪个不好偏要带上他?换一个不行吗?这位马某人忒靠不住了。” “所以我不能留他在你身边挑唆了,况且马科骁勇善战,我确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今天李自成他们骂的也不是全错,很多事情我有心无力了,……快十年了,我应该很高兴的,可是不知怎么反倒越发不安,”头更疼了,明日扶着额角,抬眼一看,“……明儿,你怎么了?” “听父亲这样说,有些伤心了,大战在即,父亲不要说不祥的话。” “那么不说了,你把我那件防雨的披风拿出来。” “防雨?” 明日没答,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成明取了八梁冠为他戴上,又绕到他面前,为他系上红色的带子,恰在这时,目光往下一望,正见义父秀致的眉轻微皱起,那眉间朱砂痣竟似笼罩在烟雾里,衬着下方低垂的睫毛,影影绰绰。 外面,护卫领进来一个哨探。 “承尊督师大人将令,卢总兵率两万兵马已从河南赶来,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 “嗯?……” 屏风外面,那位前哨忽然听到这清冷冷的一声,便住嘴了,只听里面静了一静,缓缓又飘出来一个字,“说。” 这位哨探,平常负责大军往来照应,消息沟通,算得上经常跟洪承畴打交道,对洪承畴的脾气摸得比效清,这时他回过味儿来了,总督是不准他说出确切地点,于是改了说词,“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约定地点,卢总兵说抵达之后,全军将静候大人将令,不敢擅自行动,如大人有吩咐,便差小的赶去回他。” “……帐外候着,我随你一道去。” 成明连忙解了明日腰带,将那白色衣袍换下。但他终究耐不住,还是问了, “京城被围,里面消息送不出来,我们也送不进去消息,怎么办?” “……鞭长莫及。”明日轻声说。 “京城会不会有事?袁督师可以打跑皇太极的吧?”成明试探着。 “袁督师严令我不准干涉京城防事,不准离开西北,”明日依旧低垂着眉眼,轻笑,“你想知道什么自己问他去。” 成明干笑两声,万不敢接他这话了,便丢开袁崇焕,抓紧又问, “京城危矣,父亲身为朝庭重臣,封疆大吏,理应进京勤王。” “你不是为我着想吗?竟连这个都想不出来了?‘进京勤王’还有另一种说法的,封疆大吏不经请旨擅自进京,‘罪同谋反’,言官们只需抬出大明律法,就能把我凌迟处死,”明日微微一笑,“其实陛下自己也不敢让我进京,他生性多疑,又逢流寇四起,满清兵临城下,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从巡抚到知县,个个都是只知舞文弄墨的废物,谁是我和袁崇焕的对手?……外面怎么说我和袁崇焕的?” 成明猛然僵住,惊得呆在那里。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寻常父子,开开玩笑也就过了,可这位毕竟是洪承畴,是扫荡了西北叛军,是连当今皇帝都得让他三分的权臣,是一句话无数人头落地的大将军。现在是他出征在即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要用什么措辞回他? “你不说?”明日倒是淡然地笑了,“上个月,首辅周延儒在寿宴上曾笑言我是袁崇焕的什么?明儿,你怎么不让我知道呢?你不是还跟我的侍卫下令,说这些话但凡传到我耳朵里,一律打死吗?我竟不知,原来我的侍卫亲随也是听你号令的,是谁教给你这么大的本领?……可是明儿,连你都听得到的话,皇上能听不到吗?你们人人都听到了,唯独欺瞒我一个,……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我只是不想那些浑话玷污了父亲的耳朵——” “他说我什么?” “说,说你是袁袁督师的、的枕边人……” “……哦,原来我和袁崇焕亲密无间,倒也怨不得皇上忌惮我们合兵一处。” 明日越是谈笑风生,成明越是毛骨悚然,他现在真是不知道义父的眼线到底有多少,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事情,更猜不透义父接下来想怎么样。 “人殊于众,众必诽之,父亲不必在乎那起混帐小人的诋毁,儿子将来自当为父亲讨回公道。” 明日似乎没有在听,神色自若道:“看来,有袁督师在的地方,皇上决不会允许我存在,如果我非要进京,皇上就不会允许袁督师存在啦,……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成明连忙上前,把衣服给他穿上,“那要是皇上下旨意让你进京,你会听吗?”壮着胆子问。明日刚才这话已经透出凉意了,成明浑身发冷,洪承畴和袁崇焕,难道真的只能二者留其一?…… 明日依然神色自若地微笑,“你想让我听谁的?” 成明干巴巴地一笑,“听张渝的呗。”绕开绕开…… 镜子里,明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全没了刚才温情的笑意,他抬眼看了看站在身后为自己穿衣服的成明,“怎么不说袁崇焕?” 成明又是一僵。 外面马科进来禀说一切准备妥当,末了还正色加了一句,无论末将多么糊涂,但末将对洪督师这颗心,还是忠的。 明日随口应了声帐外候着,然后抬眼看着镜子。 成明在他的身后搂住了他。 成明低声在他耳边说:“此战凶险,高迎祥一身武功通天彻地,手上百斤重的鬼头大刀威猛无敌,据说至今无人能在他刀下胜出,连你也说过,高迎祥的硬家功夫十分罕见,他的金钟罩铁布衫已经练到当世无人可及的顶尖地步,全身近乎刀枪不入,我担心——” “担心你自己罢,好好想想怎么守住大营三天,……如果有地狱,我们都走不出去。” “那我就守个五天给你瞧瞧。”成明把头放在他肩上。 “做什么守五天?”明日的神情很浅淡,却没有推开成明,“我赢了,就打西安,万一我死了,你难道不跑?还等着李自成杀过来?” 他一片冷静地谈论生死,成明听得心底一阵空落落的。 成明低声问他,“你喜欢什么?” 明日微微咳嗽了一声,双眉轻蹙。他有些讶异,但没有答话。 成明伏在他的肩上,执拗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你不答,其实你回答不了,对吗?你怎么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呢?哪怕你说你喜欢功名利禄…… 烛光跳了几跳,炭火红通通地照着帷幔。 “好了,”明日推开了他,“长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父亲,吃了饭再去,将士们少吃一点没什么——” “十八名护卫,全部留给你,你可以随意差遣,他们会保护你周全,明天晚篱回来,有不清楚的可以和他商量,他心细。” “为什么不肯让我关心你?” “好自为之,你若胆敢借我之名下军令、调动兵马,后果,你应该知道。” “你,我……” 明日转身突然戴上铜面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然后身形一闪,披风“哗”地一抖,两步就掠出大帐,他的身影倏地就消失不见了。 夜色深沉,帘动风轻。 灯影下,成明仿佛还能看见他淡淡地站在面前,思索一个有关喜欢什么的问题。 一个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真正可怕的,这样的人没有欲望,但更为恐怖的是,这个人还可以做到摧毁别人的欲望。 如此亲密又危险的对话,或许再也不会发生了,过了今晚,一切都将改变。 成明转身走去角落里打开一只箱子,一一取出那十三幅经幡抱在怀里,连同那些明日临摹的手迹,悉数扔进炭盆。 熊熊火光里,妖邪的经文翻滚蠕动,化为灰烬。 没有人的时候,成明的脸就像撕下面具,笑意全无。 他铺纸研墨,写道:父亲大人,事情有变,他可能看出来了,……他认为皇帝会在你们二人之间做出取舍,……其实无论取舍之间有多么复杂,但看起来,到了孩儿这里,选择只能有一个,毕竟,每个人只有一位亲生父亲,…… 明日走后的第二天中午,全军断粮,成明下令斩杀运粮官,权且抚慰军心,只是到了这天深夜,夜风聚起,愈来愈大,寒气冷侵入骨,天亮时分,竟难以置信地下起了雨。 西北干旱了整整六年,滴水未落,如今陡然下雨,真比下银子还让人震惊,成明望着漫天豪雨,心底发冷,果然下雨了,一切都在义父的预料之中,真的是很可怕的对手。 瓢泼大雨,对于百姓而言,好事,对闯军而言,天大的好事,对官军而言,破事。 这种时候,这样大的雨,无疑是官军的灭顶之灾。 天寒地冻,将士们饥寒交迫,就连供他们睡觉的营帐地面都雨波荡漾,波光粼粼,到处是又湿又冷,体质弱一点的伤兵们如果就这样睡着了,大概再也醒不过来。 李自成也相信,一切都将改变,战无不胜的洪承畴即将败在自己的手上。 闯王高迎祥将亲率十万大军,从洪承畴背后掩杀!这是他和高迎祥费了一年的心血,为洪承畴精心布成的死局。 只要高迎祥一到,西安城门大开,李自成七万人马倾巢而出,两面夹击已经弱不禁风的三万官军,一举将困扰他们多年的西北军送上西天。 李自成之所以这次自信满满倒不是小看洪承畴,而是他算准了,经过一年的销声匿迹,连洪承畴都想不到高迎祥会挑这时候在这里现身索命,毕竟,高闯王去年实在是被他洪督师灭得太凄惨了,一来,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纠结出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二来,心理阴影,经历过三十万兵马被灭的悲剧,正常人再听到洪承畴的名字都会发抖。 李自成笑。可惜呀,洪承畴不知道,高迎祥是不正常的人。 高迎祥不爱女人,不爱男人,不爱江山,不爱财宝,不爱珍馐佳肴,平生唯独嗜武成痴。为了打败洪承畴,高迎祥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洪承畴呀洪承畴,到时我还得从这个疯子手上救你呢,压力好大~ 李自成的手指滑过身边女人光洁的身体,放心,我会努力的,我有上百种方法要款待你呢…… 第四天,西安之战爆发。 高闯王的大军从官军背后突然杀出,官军大营毫无防备,瞬间就营门大开,大小将士抱头鼠窜。那位如同战神一般的闯王高迎祥,跨坐高头大马,手握鬼头刀。 虽然没有看到洪承畴的具体方位,李自成心底有闪过一丝迟疑,但高迎祥千真万确杀出来了,这是不容置疑的。 李自成威风凛凛地冲出西安城门,威风凛凛地杀将过去,突然,他发现,官军都是演技派。战鼓突然擂响!西北军暴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还有一个比他更威风凛凛地人立马风雨之中,那人军旗一挥,背后掩杀官军的高迎祥所部瞬间倒戈,分左右两翼朝李自成大军两侧冲杀过来,闯军前后军顿时被冲散;那人军旗再挥,那帮四处乱窜的官军,瞬间从靴子上,衣服里等等各种地方抽出准备好的各式兵刃,截断了闯军与西安城门之间的退路,杀得井然有序。 旌旗飘舞。铁甲如鳞。刀枪如林。战马如龙。正中“洪”字帅旗,滚滚飘飞,威严无比。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李自成明白自己中计了,也终于发现洪承畴的方位。 远处,由十八名护卫团团围绕着一匹火红的战马,马背上静静地坐着那个人,金蟒紫袍,黑色披风,凄魅如夜。洪承畴。 连天雨幕,风声鹤唳,就好像这时候的大明朝,就好像这大明江山只剩下洪承畴一个人了。没有胜利在握的得意,也没有面对屠杀的悲悯,洪承畴的目光沉静如水,穿过数以万计在他面前倒下去的人,仿佛要穿透西安的千年城墙。难以想象的平静。 天地间被死亡的沉默笼罩着。 沉默的撕杀。 “这绝无可能,”李自成不甘心,“高迎祥的十万大军,你不可能挡得住,他们哪里去了?” “烧死了,”洪承畴转头看了过来,“子午谷,道路狭窄,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刚好前天又起了一阵大风,我就点了把火扔过去,风助火势,火借风势……” “十万人呀,你、你好歹毒!……可是你没有道理知道我们的计划!” “用诈还逢识诈人,强中自有强中手。” “……好,很好,我们布了一年的局,被你一天之内就破了,真是,你简直是……”李自成仰天狂笑,忽而转怒,“可我们到底还是七万精锐,你只有疲敝之师,我众你寡,我们依然兵力悬殊,你还是没有胜算!” 洪承畴的话顺着缭绕的雨雾飘了出来,清冷冷的、剜心一般,“残害无辜,劫掠家舍,这就是下场!”剑指高迎祥的尸身。 李自成一个激灵,只见闯军将士脸色惨变。在闯军眼里,高迎祥一向是如同战神一般的存在,强大,不死,是闯军之所以成军的信仰。 甚至连李自成都不敢相信,洪承畴竟然真把高迎祥这个武疯子给杀了…… 闯军惊骇慌乱,毫无章法,只顾逃命,自相践踏,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溃不成军了。 李自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泥,扒了地上死亡官军士兵的衣服往身上套。李自成悄然潜到官军行例里面。擒贼先擒王! 战斗已经打了将近两个时辰,著名的西北军延续一直以来的风格:全军歼灭。 西安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明日漆黑的眼睛有些担忧地看着满天风雨。西北军的状态已经下滑,没有了开始时以一敌百的锐气。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十八名护卫互相对望了一眼,更为紧张。不久,他们就看到闯军出现了异动。 黄龙杀红了眼,竟是越战越勇,硬是在重重官军之中撕开一道口子,直奔明日而来,“你这个魔鬼!你喝的是人血,吃的是人心,洪承畴你不是人!我黄龙替天行道,死了也要拉上你这个祸害垫背!” 这话很耳熟,好像高迎祥临死前也是这样说的?明日睁开眼睛,“……你不是魔鬼的对手,叫上李自成一起来罢。” 刘宗敏在一旁冷眼看着。黄龙暴怒,狂冲过去,洪承畴的身边突然一左一右,冲出两骑,瞬间和黄龙缠斗在一起。 李自成隐在官军之中,一直关注着洪承畴,忽然怔住了,他看见洪承畴从马背滚下来站到地上,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洪承畴应该是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下来的,他受了重伤。成明跑上前,手上举着一把伞伸过去。 忽然,洪承畴反手一个耳光打在成明脸上。 成明没有动,固执地站到他身前,撑着伞递过去。 这个洪承畴怎么这样乖戾?发起脾气,连心腹都随意打杀。李自成愕然。洪承畴身负重伤,现在又与成明反目,这倒是绝杀此人的好机会,只可惜,要近洪承畴的身谈何容易,那十八名护卫十分棘手,偏偏自己这边刘宗敏和黄龙二人素来不睦,两人难以互相配合,头疼。 …… “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所以才把我的东西烧了?”明日轻声问,抬起手,扼住成明的脖子。 成明望着他,脸上还是粉嫩的笑颜,手上还是稳稳撑着伞。 “算了,”明日转过头,不再看成明,喃喃自语,“算了,反正我也写不好,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临摹他的字是为了救他?不是的,当我临摹他的字,我只是想停下来,不再数我杀了多少人,……我延续着他的生命,因为这个,即使堕落,也绝不能示弱,……” 成明抬起手,从自己咽喉上一点一点扳开他的手指,埋下头,轻轻握住他的肩。 “父亲,你着凉了,好烫……”成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是他要你毁掉我所有的东西,对吗?成明,袁修……” 成明的脸色蓦然变了,猛地退开他两步,“你果然是知道了?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是袁崇焕,你本名袁修,生母早亡,十二岁即受命潜伏在我身边,学遍我所有本事好在十年之后对付我,我知道,在宁远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了,你不是什么难民,你是袁崇焕的人,你是来骗我的。” “骗我就骗我吧,我又何偿不是骗你,可你们怎么要杀行森?幸好我早做安排。” 成明点点头,“怪不得我到处找不着那个妖僧呢,原来你早在提防我,真伤心呀,一个父亲不要我,一个父亲提防着我,呵呵,那晚你说你愿意救我的时候,我都以为是真的呢,……父亲,你收手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 “还有,明儿,你的眼睛骗不了我,黑色的眼睛上流淌着一层极淡的紫色,那是我们这一族的特征,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能够继承下来,不过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我真有点难过……或许这也是当年他不要我的原因吧,同样的血脉,我始终没能让他满意,……”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人一样的刻毒凉薄,杀戮成性,……他们是怎么说的?洪承畴杀人如麻,喝人血,吃人心,说洪承畴不是人,是魔鬼,……” 成明扶着他,“你在说什么?我是明儿呀,你看清楚……”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 …… 这个距离发动攻击,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成把握。潜在官军行例的李自成很犹豫。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他根本没有发现,其实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洪承畴,…… 洪承畴,就这么看了过来! 在黑色披风的掩盖下,那一身若隐若现的紫色官服如同天边绚丽的闪电,眨眼之间就往自己的方向来了! “来罢,我也有话要问你。”李自成苦笑,挥起沉重的刀,但是没有想到,身边的黄龙居然狂冲了出去,以相当迅猛的速度高纵丈余,挥刀斩落,正取洪承畴首级。洪承畴来势不改,好像不知死活似地迎着冰凉的刀锋直直撞上,风雨之中只见黄龙大刀挥舞,洪承畴徒手抓过去…… 两人落地。 一声凄厉的惨叫猛然暴发,随后再无声息。 洪承畴缓身站起,手上提着血淋淋的一条手臂! 黄龙的整条右臂被洪承畴撕了下来!!直到现在,黄龙那右掌竟还握着刀。 “哐”的一声,刘宗敏手上的刀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呆住了。万没有想到,黄龙竟然真的去挑战洪承畴了,……原以为他不过是个蛮汉,谁想他竟比自己要有胆色…… 明日略微侧头,听了下身后动静,十八名护卫飞速赶到,与黄龙、刘宗敏的手下恶斗在一起,而成明声势最为惊人,他擦着明日的身子飞快掠过,挺着长矛抢先杀向李自成。 明日扔了手臂,这才抽出长剑,但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观看成明和李自成交手。 成明起手就是豪迈无比的大招,横扫千军,直挑李自成心口,其威势之霸道,连地上都被刮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尽管成明很奔放,但李自成还是看出了他的破绽,他轻微闪身,避开锋芒,瞬间狂刀劈斩,落在成明的长矛上。 明日纹丝不动地看着。 李自成逼得成明险象环生,突然重重一斩,成明的长矛断成两截,人被摔了出去。 然而, 转眼之间,李自成还是中了豪迈无比的大招“横扫千军”,……来自欧阳明日。 明日在地上捡了成明的半截断矛,同样极为奔放地攻出了一招“横扫千军”,声势不如成明,但狠辣远在其上。李自成马上飞身倒退,躲得相当狼狈,心里还在庆幸,还好他手上那半截断矛恰好是没有矛尖的,谁知他人还没落地,忽然就看见明日旋身一抖,神勇地震碎了断矛!刹时满天碎片兜头罩下,李自成一边享受着碎片的洗礼,一边狂舞大刀阻挡,只觉得身上生疼,已经不知几处被碎片扎了进去,最悲惨的是这会儿他还无枝可栖地悬浮在半空…… 首领落难,众喽啰飞扑抢救,壮烈牺牲了好几个才换回李自成平安着陆。 李自成迅速朝着明日“嗖嗖嗖”打出袖底飞刀,以攻为守,脱出战局,低头一看,身上四处挂彩,衣衫破得乱七八糟。 明日淡定地扬起披风,扫落李自成的飞刀,转过头淡定地说, “看到了么,‘横扫千军’要这么使才能攻敌必救,你瞧,他一下子就跑了,像你那样只求快却失了准头是不行的,可惜我捡的这截是不带矛尖的,到底发挥不出‘横扫千军’的威力。” “是……”成明爬起来,暗自惊奇地看着说话有条有理,跟刚才判若两人的义父。 一旁的李自成气疯了。合着拿老子当陪练呀! 李自成立即重现了黄龙的风采,挥刀再上…… 悲剧并没有重现,李自成到底比黄龙更能沉得住气,也更强大。明日马上感觉到很大的压力。两人出招都慢了下来,却更为凶恶。 李自成挥刀搁住对方削过来的一剑,刀剑相击,火花激射,两人面对着面,只是,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洪承畴戴着凶煞的面具。 李自成手上催劲,刀身上贯满威猛阳刚的劲力,洪承畴手腕一抖,薄薄的剑身忽然一歪,沿着李自成的刀锋斜斜地滑过来。金属摩擦的声音异常尖锐,剑锋正在逼近李自成。 李自成神色凝重,忽然间大笑,“怎么?不行了?累了?” 明日这一招固然辛辣,但落在身手非凡的李自成眼里,很快就看出问题,洪承畴只剩下招式了,他根本就不敢和自己拼内力,李自成试出来了,洪承畴确实身负内伤,劲力微弱。 李自成欺明日无力,立即左掌起势,蓄满刚猛之极的劲力推向明日胸口,他要一举击溃洪承畴。他猛然看到洪承畴左手抬了起来,五指微张,轻飘飘地拍过来,即将双掌对击的时候,谁料洪承畴半道变势,手掌突然一翻,不知怎么,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竟伸到他后脑去了!李自成大大吃了一惊,怪不得黄龙一条手臂都被撕下来,实在是洪承畴这套掌法太匪夷所思了,能把人的脑袋都撕下来!李自成反应极快,连忙勾脚踢向洪承畴的手腕,同时左掌变势,屈指一弹,直打洪承畴面门。他这一指劲风相当迅猛,逼得明日一剑一掌都不得不收势回避,李自成也趁机矮身窜出,两人各自倒飞出去,站定对峙,只刚一站定,明日脸上的铜面具碎成两半,掉了下来,一时露出真面目。 端丽绝俗。只是满面病容,虽然依旧清冷威严,只是一双寂静的眼眸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粉红,有些许脆弱。 再次看到这张脸,李自成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 明日的剑尖微颤,成明和十八名护卫以及马科所率一队士兵团团围了上来。 李自成扫了一眼这些人,也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亲兵,转念一想,却对自己的亲兵说:“你们都别动,我跟洪督师还没分出胜负呢,……洪督师大人,怎么样,你敢吗?……或者说,你还行吗?” 李自成轻佻的语气令官军将士十分震惊,继而愤怒。 成明冷笑着,抓了杆枪就要上去,明日抬手虚拦了一下,眸光流转,认真地看了看李自成。 李自成连忙又说:“对哦,看洪督师满面病容,弱不禁风,想来我胜之也不武,那算了,这不能怪你不敢,成罢,就依你啦,叫上你的鹰犬们上来吧!我一个人挑翻你们三十个!” 众官军面带怒色,明日抬袖压了压,“退后十步,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上来。” 说完自己提剑走了过去。李自成大喜,转头下令,“退后二十步!”他大步流星,迎了过去。 阵中,两人走得近了,李自成忽然发问,“你是谁?” 明日一怔。 “你不是洪承畴,你叫什么名字?” 李自成看他竟然问住了,这幅样子有些好笑,却到底笑不出来。 “九年前在宁远,我被吴三桂罚去修‘觉华寺’,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飞天壁画……那是千年前的古画,为什么你在上面?还有,你和吴三桂在宁远一家客栈住过,对吧?客栈里的人曾经看过到你,你其实是残疾的,和壁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对吗?真的很巧,我也在那家客栈住过,而且,”李自成低声说着,看洪承畴神色恍惚,趁机逼近了两步,“有一天晚上,有一张纸飞到我手上,纸上写着四个字,……我有理由相信那就是你写的,不过你还记得你写了什么吗?你还记得你写给谁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阴冷的风吹起他的衣角。 “……还真的是冷淡啊,老朋友了,连个真名也不肯相告吗?都九年了,我怎么还在问你同一个问题呀,……好吧好吧,既然你无动于衷,那我们来说一下,你写‘三生三世’,给谁?……不要说是红粉佳人,没有一个红粉敢站在你面前自诩佳人,听说连你的侍妾陈圆圆也受不了,竟离开你了,……告诉我,他是谁?” “原来你不想跟我打,那我喊人了——” 李自成一怔,“慢着!动手之前总要说两句啊,不然我白费劲换上你们的衣服了,我伪装得多好,你们三万大军只有你一个人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合适?” “阁下这身装扮难道不是想投降?” “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打败我,我就告诉你。” “你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你比我还嚣张。” 李自成没有能够打败这个男人。他失去了今生唯一一个接近他的机会。他不该看上一个连看都不看他的男人。 这个看上去病得气息奄奄,仿佛命在倾刻的人有着近乎本能的杀伤力。刀如电,剑如虹,掌如风,李自成威猛刚烈的劲力却总是碰不到洪承畴一片衣角,最终,洪承畴倏然伸出手臂,迅捷无比地抓住李自成的手腕! 五指修长,指尖软滑,如果没有历经黄龙那一幕,被这只手握住,总不免生出些缠绵,只是在这时,李自成见这只手如见蛇蝎,惊得手脚发麻,抬头却见洪承畴显露出疲惫的神态,原本晶莹剔透的面容染了一层灰扑扑的色彩。 “如果你愿意投降,我可以给闯军一个招安的机会,我只杀你一个人,但保你数万将士性命无忧。” “你知道么,一个男人,是不可以向他喜欢的人投降的,因为会被轻视,我喜欢你,就算当了鬼,我也要你仰视我。” “……如果你不是在开我玩笑的话,那么很遗憾,有数万人命将为你对我的美意,陪葬。” 李自成突觉手上一痛。他的心底冰凉,想来黄龙的下场要落到自己身上了,皇图霸业的雄心,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他感觉到他的拇指抵在自己虎口上,跟着食指也搭了上来,点住了“会宗穴”,然后那只手轻轻一翻,自己的手就像被折叠起来一般,整个倒翻了过去,骨头咯咯直响,巨痛之中,他的眼前发晕,然后觉得手臂被一拉一送,…… 刀被夺了。 李自成被摔在地上,同时穴道也被制住,手腕酸麻,动弹不得,但好在手臂还健在,坏在,他一抬眼就看见狂风吹起那个人的衣角,遮住滚滚狼烟,他步履蹒跚,穿越风雨,迎面而来,左手提刀,右手执剑。 李自成看着他,事到如今,他敢于用最大胆的目光打量他。这毫不掩饰侵犯意图的目光也没有能够激怒明日,他面不改色,举起兵刃…… 那面杀气腾腾,绣着四条黑龙环绕簇拥着的“洪”字旗,就是在这时候倒塌的。 李自成听到有人尖叫了一声:“不好!!”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迅速把他拖走,很长时间里,他觉得天地昏暗,目不能视,许久才愕然看清,对面的洪承畴被人扑倒了!官军众将惊骇莫名,纷纷看向帅旗。以贼首高迎祥的鲜血祭奠过的“洪”字大旗,旗杆拦腰折断,倒向洪承畴。 帅旗折断,大凶之兆,而这旗,不偏不倚,正倒向总督洪承畴本人的方向,种种巧合无疑令人想起黄龙临死之前的怨咒,替天行道…… 因为这场变故,人心生变,战局出现了疏漏,刘宗敏护带领着十一骑,护送李自成冲出缺口。 仓皇败逃的李自成回头看去,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口中吐血,不省人事,而那位不顾性命,纵身为统帅挡住旗杆的虎将,竟是总兵马科。 折断的旗帜沾染了鲜血,突然之间,这不仅仅是凶兆,而成了隐喻。那远在千里之外本就危在旦夕的皇城顿时浮上心头,大明的将士们在这一瞬间不仅仅是惊慌,有人掉落了手中兵器,望北下跪。 官军中的高级将领们团团围绕着洪承畴,心底都有些茫然。只是在变故发生的短短时间内,大军就已经惶惑不安,流言四起,还有传说总督洪承畴是自栽殉国。 望着怀里人事不省的义父,成明,袁修,比所有人想象的忧伤,也比所有人想象的高兴。九年来他在这个人身边生活成长,笑脸相对,奉迎讨好,可内心深处无一时感觉放松,深沉如海的义父随时可能翻脸,把自己当奸细杀了,……相反只有在这时候,成明自十二岁以来第一次觉得安全。这是他最宝贵的时光,他却用来流泪。 父亲,…… 泪眼朦胧里,成明发现,身边的将领们也跟他一样,眼眶潮湿,满含复杂的泪水。有些心惊,成明一低头,看见明日的目光投了过来,漆黑的,散乱的,然后他莞尔一笑。 这些人的心思,逃不过明日的眼睛。 那面明黄的“洪”字旗以震怒的姿态砰然落在自己身上。明日依然心魂震荡,惊忧交杂,自觉身子快要支持不住了,又不得不强自挣扎着。稍微弱,就会受制于这些人…… 成明看着这样的义父脱离自己的掌握。护卫将明日抱上马背,那匹火红的战马抖了抖颈上烈焰一般的红鬃,蓄势待发。 明日垂首看了眼倒伏在地的帅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明的气数,尽了。 左良玉站在他面前,“督师大人,你的伤势极重,若不先接受救治,万一有个闪失,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明日想说话,但忽然觉得很难受,一股腥甜正在涌上咽喉,他害怕露出破绽,紧抿着唇。 许多将领是第一次这样久久打量总督,他非常瘦,尊贵的金蟒紫袍也无法掩盖他身体的虚弱。 左良玉接着说:“军医来了,督师大人不必再操心战事了,西安城交给我们吧,李自成已经败逃了,这一场,我们已经赢了。” “不,西安交给我。”明日说。眉眼间的脆弱立即烟消云散。 令人惊讶。明日做出了一个看似完全喧宾夺主的决定,他要求官军主力追击只剩十一位手下的败军之将李自成,而他则要亲自带领一千兵夺取西安城。 左良玉拉住他的马缰,“大人,如此安排不妥!您这样的状态,只带一千兵——” 明日拔转马头,“兵无主将,必自乱矣,没了李自成,区区西安孤城,我取它易如反掌。” 左良玉又要说什么,明日打断了他, “我料李自成往西而去,是想要遁入荒山,近日风雨如晦,山路难行,我军又人困马乏,不识路,搜山是万难之事,你等务必奋力将李自成截杀于上山之前,假如不能,可在山下多设路障,层层把守,等他难以为继,必然下山自投罗网,……至于此间所余闯军残兵败卒,我再无粮饷来供养俘虏,为免祸乱大军,还是全数歼灭了罢,传我将令,若有人能斩获闯军首领首级者,本督师重重有赏。” 成明回味着那一声不冷不热的“洪成明”,心中五味杂陈。 左良玉犹豫着松开马缰,却又有将领站出来重新扯住马缰。 “是我的将令不管用了,还是你这只手,不想要了?!”明日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 画角呜咽,战鼓雷鸣,大明的各色旌旗像云彩一般,飘向西安城。 城在破晓前攻克。天光饮尽血泪,风雨也屏息凝神,高悬在“玄武门”上的最后一滴水,摇摇欲坠。 西安城军民手捧香花灯烛,望尘膜拜,他们的歌颂和赞叹却淹没在对总督洪承畴重伤的惋惜声中。满心欢喜的西安民众因为没有能够一睹三边总督的仪容而遗憾万分。 后来的史书有写到这一页。 三边总督洪承畴被雕刻成不败的神话,一夜未眠的西安城终于从“李”字旗,换成“洪”字大旗,洪承畴战功之煊赫达到了顶峰,不过再后来一点,史书就几乎不再给他什么笔墨了,那仅有的几笔其实语焉不详,我们只能在《逆臣传》里翻找。 无论怎样,西安城再一次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好歹算个太平年。 关于洪督师在西安的情况鲜为人知,倒是在“玄武门”下流传着一个普遍被世人认为不过是野史的故事。 故事的传播者是“玄武门”下的一个叫花子。 他记得,那天,人山人海的西安军民簇拥在街道两侧,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当总督的大军开过时,人们看到一面旗帜引着一架由六十四名军士护卫的宽大车舆,那面旗上大书“钦命三边总督洪”,数以万计的军民纷纷跪伏,五体投地,如敬神明。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玄武门”苍老破败的城墙脚下,凄冷冷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怀里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一直在喝酒,喝了很多的酒,但很容易看出来,这个人不能喝酒,他咳嗽得很厉害,到后来他有些醉了,渐渐开始对着空气说话,他说,你看,烟花,真的是烟花。 但分明是冷雨缠绵的白天,并没有人在放烟花。 他又翻来覆去地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 后来,有一个笑容天真烂漫,像个孩子一样的小将军伸出一条长臂环住他,小将军的另一手上握着一条细白的绵布手绢,温柔地、突然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小将军看了看站在面前,手持圣旨的朝庭来使,没有说话,他抱着昏睡的总督站起来。 冷风穿透玄武门,瘦了自身。 29.末日王朝(后篇) 大明朝两百七十多年来最大的耻辱——皇城被围困。 紫禁城的上空飘荡着来自城外的撕杀声,二十天了,崇祯皇帝几乎日以继夜地聆听着那种惨烈的哀声。身为镇守辽东边关的大将,袁崇焕居然放任二十万清兵长驱直入,打到天子脚下,真是令人震惊。很多人联想起崇祯二年锦州兵变时有关袁崇焕叛变降清的传言,那么这一次兵临皇城,是再一次的事出意外,还是有意为之?真相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诡谲难测的袁崇焕,似乎不能再用了。 “乾清宫” 雕花窗下,崇祯皇帝拈着棋子,久久没有落下。 与皇帝对弈的是内阁首辅周延儒。 陛下为何举棋不定?这一步,似乎不难。 步步为营,这一子一旦落下,就再难回头了。 臣斗胆,觉得陛下应该这样…… 哦?崇祯挑眉看向周延儒,这是他极为依重的臣子。弃子? 是,弃一子而保全局,陛下,您要是这样下的话,臣可就要输啦。 ……崇祯没有答,拈着棋子,忽然说,清兵一天不退,朝庭的批文就一天发不出去,西北八万大军已经二十天没有钱粮接济了,也不知道洪承畴如今怎样? 陛下,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就算清兵退了我们也拿不出钱来给他,这几年,袁崇焕已经把国库掏空了,户部尚书毕自严都冲我们内阁放话了,说要命一条,要军饷,没有!呵呵,这个老顽固,是真逼急啦。 听到毕自严的名字,崇祯翻了个白眼,那个家伙真是无比抠门啊。可是国库空虚也是实情。 崇祯皇帝不说话,周延儒含着笑。 这些年倒确实是苦了洪督师,户部每次都优先拔饷银给辽东,臣还记得,崇祯二年,皇上有一回一次就拔给了袁崇焕五十万两,然而即便是这样,洪督师从未心生怨言,呵,真是难得。 崇祯当然知道,当年为了那五十万两闹得他把宫里的东西都拿出去变卖,是千辛万苦才凑出来的,一切只因为当时的袁崇焕给了他一个承诺:三年平辽。 因为这个承诺,崇祯一直厚待辽东,也就不可避免地显得冷落了西北,然而,三年早就过去了,不仅平定辽东的承诺没有得到兑现,而且还更糟糕,皇太极直接兵临皇城了。原来那时候袁崇焕就在设局,一个滴水不漏的骗局,崇祯心中隐怒。 王承恩突然跑进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仰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皇上,胜了,我们打胜了!清兵退了! 崇祯皇帝和周延儒对视一眼。 很好,王承恩,召袁崇焕,满桂,祖大寿明日到平台见驾,……君臣叙叙旧。 可是,王承恩怔了一下,非常小心,陛下,可是袁督师身负重伤,听说他身中三箭,还把清将阿济格打成半残,这阿济格可是皇太极军中的头号猛将啊,号称满清第一勇士——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是。 “啪”地一声。崇祯不再犹豫,举手落子。弃子就弃子罢! 陛下圣明。周延儒平静地说。为避免袁、洪二人互相策应,臣以为,可能要对洪府采取一些措施…… ……你去办罢,让士兵不许进宅子捣乱,先围起来,达到牵制洪承畴的目的就可以了。 周延儒下去了。崇祯皇帝头痛地想着远在西北的洪承畴。 他一度害怕洪承畴进京勤王救驾,因为那将意味着,洪承畴与袁崇焕,两位大明的最高将领在天子脚下合兵一处,而这两个人的手上握着二十四万大军,稍微有一点异心,他们将成为比皇太极还要恐怖的对手。 可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皇城已经被围了二十天,洪承畴居然还真就没了动静,崇祯又有点隐怒,这个家伙,真的从没有打算要来救驾么? 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清兵退了,洪府被围了,袁崇焕明天就要进城见驾了…… 众臣公无人思索京城的危局尚未完全解开,而西北的局势也还凶险,更多的人则在紧张地揣测着,朝局似乎突然之间微妙了起来…… 隐藏在堂皇外表下的是他们诡秘的心思,如同他们身上绚丽的朝服一样多姿多彩,可每一种色彩,又都严谨地区分着品阶和权利,封疆大吏如袁崇焕、洪承畴,着金蟒紫袍,一品文官如内阁大员、六部堂官,着赤红鹤袍,依着品阶往下,有绯袍,有青袍,也有绿袍的,不一而足。大明官员们的心思也是这样,他们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严谨地在各自的品阶上徘徊,并且热烈地憧憬着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那个颜色。 翌日,袁崇焕在平台见驾,当场被逮捕。 欺君,通敌,贪墨,无数罪名重重叠加,袁崇焕却不抗辩,从始至终缄默不语,这样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终于,在一片喊杀声中,袁崇焕被叛处凌迟。原本只是想杀了这个人,以除后患,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真是众怒难犯,更没有想到的是,接任袁崇焕的满桂也是个不中用的,竟然只出去打了一仗就阵亡了,有人说满桂是一心求死,但对崇祯皇帝而言,那已经不重要,眼前最重要的是,接掌辽东的人选再无其他,只有洪承畴了。 这时候西北捷报频传。 十二月二十七日,洪承畴于“子午谷”大破闯王高迎祥十万大军,亲手斩杀敌首高迎祥。天大的胜利,崇祯皇帝喜极而泣。 十二月三十日,洪承畴于西安大破李自成七万大军。 正月初一,洪承畴收复西安城。 就是在那一天,崇祯皇帝的圣旨到了洪承畴手上。圣旨命洪承畴任蓟辽督师,即刻赶赴辽东。其实和圣旨一起送到洪承畴手上的还有几套衣物,分别属于洪府老仆张渝,大总管袁溪的儿子和女儿。 初二,洪承畴起程赴辽东任职。 为防止洪承畴因为袁崇焕的事情有异动,这一次,崇祯皇帝派出了最得力的监军太监高起潜去挟制他。 初十,大明执行凌迟极刑,处死袁崇焕。 十一日,洪承畴抵达辽东,执掌帅印。 十二日,洪承畴率十万兵马于“松山”与皇太极激战,大败,阵亡。 …… 再如何精细的布局也挽救不了大明。崇祯皇帝终于明白,当他丢弃袁崇焕的同时,他也被洪承畴丢弃了。一子错,满盘输。 无心恋战的将军是可怕的,洪承畴带着十万人马为他埋葬。 无心恋战的朝庭是可怕手,数百文武官员,上万禁卫军,却迅速败给了趁虚而入的李自成。紫禁城的大门几乎是为李自成敞开的。 最后的最后,为了这座江山几乎耗尽心血的皇帝只剩三尺白绫相伴。 景山上,依稀可见洪府梅园,那个美丽的地狱。 好恨…… 崇祯皇帝以身殉国,而李自成也有些难言的情绪。李自成下令厚葬崇祯皇帝,然后走进“乾清宫”。他知道,他将成为这里的新主人。 前朝宫人告诉李自成,洪承畴曾和崇祯皇帝坐在那雕花窗下对弈。李自成拈着棋子,想要说些什么威严的话,静了半天却道:好冷…… 宫人讶然看向窗外,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笑道,皇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呢。 你见过洪承畴吗? 奴婢哪儿能看得到他呀,听说生得端丽绝俗,神仙一般。 就是这位神仙,有一天把我的七万大军全杀光了,那天我的感觉就像握着手中这枚棋子一样,浑身发冷…… 用诈还逢识诈人,强中自有强中手。非常自负的回答,李自成依然记得洪承畴那句话,却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感觉,大概还是像现在这样,觉得很冷,又觉得有一丝心动,……李自成忽然听到前朝宫人轻细的声音。 ……好在洪承畴已经死了,掀不了风浪啦,陛下,奴婢陪您去别的地方走走? 李自成不答。曾经彼此算计,殊死搏斗,曾经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是到头来却无法面对这样的遗憾,洪承畴死在了别人的手里。 好像是生气,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李自成忽然说,洪承畴,哼,他没这么脆弱,不会就这么死了。 精明的太监摸不清新主子的脾气,只是在这几句对话中,他大约看出来,新主子喜怒无常,于是他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李自成却很亲切地对他笑着,你在宫里,都听说过洪承畴什么事啊? 他的事情,一般人也是听不着的,巧的是王承恩是奴婢的干爹,因此,奴婢多少倒是知道些的,听说在朝堂上,有许多大臣总是弹劾洪承畴,说他杀人如麻,拥兵自重,骄横什么。 那是因为他的功劳太大,挡了别人的路。 陛下说的是,奴婢听王承恩说,洪承畴初到西北的时候也挺难的,那前明朝庭穷得丁当响,没钱给他发军饷啊,洪承畴呢,他也不急,一边上折子伸手要钱,一边就开了杀戒了,那些不听话的将领,只要犯到他手上,不是打死就是砍头,这叫杀人立威,所以后来西北军军纪最严明,战无不胜,也是托这位洪督师的福,手腕儿狠着呢。 呵呵,这个没人比我更知道,原来西北的将领和官员们有不少都收了我们的银子,他们还称这种做法叫“养寇自保”,哼~!可是洪承畴到任之后,那些人要么被他砍了,要么再不敢收我们的东西了,……其实大明要是多几个洪承畴,也不至于有今天了,…… 陛下,其实王承恩有件事情始终都瞒着崇祯。 哦,那是什么呢? 朝庭是正月初十把袁崇焕凌迟处死的,可是我们十一日就接到辽东监军高起潜的急报,说洪承畴疯了,可见,洪承畴应该是在袁崇焕死前就疯了。 有这种事?李自成惊讶得停住脚步。他,他疯了? 是。锦衣卫回报王承恩,说是打下西安的时候,他受了重伤,被自己的义子洪成明趁机制住了,后来圣旨到了,调他上辽东,他就知道原来袁崇焕被抓了,可这时候知道了也没有用了,洪府上上下下早被锦衣卫困住了,他本人也落在洪成明手上了,无能为力啦,所以说这英雄一旦落难,也真是很可怜。 因为袁崇焕? 大约是。王承恩原想瞒着崇祯,私底下命令高起潜把洪承畴暗杀了,但也许战场上的事情变化太快,也许洪承畴已经失去控制了,才过了一天,十二日,洪承畴突然发动攻击,和皇太极打起来了,后面的事,陛下应该就都听说过啦。 ……李自成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含糊地说,嗯,你接着说。 呵呵,洪承畴才华盖世,就是有一样不好,他一辈子跃不过袁崇焕这道坎儿,说起来,也真是大明的气数尽了,就这么几个真正能领兵打仗的,还弄死在自己手上了,不弄死的,也把人给逼疯了。 洪承畴跟了袁崇焕多久? 好像……听说得有十年了罢。 这么巧?我也是十年前遇到他的。 沿路走来,宫人们见到李自成都慌忙跪下,头也不敢抬。 鸦雀无声。李自成忽然没什么兴趣了。 洪承畴到西北统兵期间,横扫西北,征战无数,无一败绩,可是自从调往辽东,洪承畴就像过了花期的寒梅,再引人注目,也终究败落。他到达辽东的第一场战争就以失败告终。那是出人意料的败战,连李自成都觉得难以接受,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原来当时的洪承畴已经疯了…… 后来传言纷纷,说当时洪承畴中了乱箭,惨烈阵亡,但是时至今日,并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连他的义子洪成明,也下落不明。 不过这些都是一年前的旧事了,李自成仰起头。从今天起,坐拥紫禁城的将是他李自成的大顺朝了。 …… 盛京 满清的皇宫不如“紫禁城”恢弘,皇太极会见朝臣,起居理政的宫殿也少了“乾清宫”里那种沉淀了两百多年的帝王气象。 这是天大的笑话。 难道“乾清宫”的主人,不应该是身上流着满人最高贵血统的爱新觉罗·皇太极,而是一个流寇草莽李自成? 皇太极召集八旗旗主王爷以及诸王贝勒开会,商议举兵讨伐李自成。会议在“山海关”这里陷入僵持,有人主张再次绕道蒙古,有人反对,认为绕道一次,算是出奇兵,但第二次,就是送死了,汉人太过狡诈。 皇太极被他们吵得心烦,忽然听到豪格高声说,狡诈又怎样?洪承畴够狡诈的吧?还不是被咱们生擒活捉? 洪承畴,……大清曾捉住过许多大明的臣子,但即便如此,连他们也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们会连位高权重的洪承畴都捉到手心里。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太极曾经对洪承畴寄予极大的希望,但是软硬兼施,手段用尽,洪承畴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到了现在,活捉洪承畴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洪承畴疯了。大明朝战绩最辉煌的权臣最终落了个终身被囚禁的下场。 多尔衮似乎感觉到皇太极的想法了,轻轻咳嗽了两声,起身道,臣弟再去洪承畴那儿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 去罢,也不图别的,只要他能为咱们画出“十干万全阵”的布阵图,朕就满足了。 多尔衮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囚禁洪承畴的地方离皇宫很近,那是一座两进的小院落,并不是牢房,对一名俘虏做出这样的安排,即是一种礼敬贤士的姿态,又有些恩赐的意味在里面。皇太极想要洪承畴俯首称臣,无奈,事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洪承畴已经不复当年勇。 小院荒凉,冷清,落寞,院外有侍卫看守,这里的侍卫每隔三个月就要新换一批。 阿尔松阿接到调令,今天刚过来看管囚犯,但事实上,他只在刚才看到一眼囚犯,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笑容天真烂漫的少年。少年的双脚之间锁着根锁链,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的危险,甚至,阿尔松阿觉得那个少年有一些脆弱。 然而侍卫首领毕力塔迅速把食盒交到少年手上,便关上院门,锁住,转脸看到阿尔松阿,叫道, “啊呀,你这种眼神,我见过!以前也有人这样送命的,……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看?像个无辜的小娃娃?我告诉你吧,这少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阿尔松阿感觉到自己的审美观受到严重的挑战。只是一个笑容可爱的少年嘛。 毕力塔笑了,“其实呀,我告诉你吧,洪承畴英雄一世,就是栽在那个少年手上的!” “啊?!!” “没有什么好怜惜的,这些人都是机关算尽的,他们冲你笑一下,少说能有一万个心眼子在后边儿跟着呢。” “你可曾见过那洪承畴?长得像魔鬼吗?三头六臂?头上长角?” 毕力塔一脸八卦,“洪承畴呢,我没见着,他从不出房门的,倒是听大夫说过,他是走不出来的。我记得一年前他刚被送来的时候就像死了一样,卧在榻上被抬进去,重重纱幔隔着,一阵风这么吹过来,我眼尖,就瞧见那纱幔卷着几缕长长的头发飘了起来,那头发跟墨染似的,又亮又滑,比女人的头发还好看。” 突然,他们看到前方有两排灯笼缓缓行来,毕力塔领头打下马蹄袖,翻身跪倒,霎时间,所有的侍卫跪了一地。 那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小轿,轿中人身子极为虚弱,喘息声重,还时不时地发出轻咳,等落了轿,他一走出来,众侍卫一听,脚步虚浮,这是个久病沉疴的人。 院门被毕力塔打开,来人几乎不说话,安静地飘了进去,毕力塔又合上院门,侧耳倾听里面动静。 院中一片漆黑,一行人走到门前,中间那人扯下斗蓬,露出脸来,是睿亲王,多尔衮。 “你们都在这里候着,吴太医,随我进来。”多尔衮说着,一转脸看到屋门外的台阶上悄然无声,站着那个少年。浅浅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笑得可爱极了,但这样可爱的笑脸在夜色下的小院里显得阴森而诡异。 他没有向多尔衮行礼。 “成明,掌灯吧,这乌漆抹黑的,我看不见。”多尔衮笑了。 成明拖着铁链,转身进屋,又拖着铁链,擎着一盏烛火出来,引着多尔衮和吴太医进去。 满屋的冷香让多尔衮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又咳了一阵,吴太医搀扶着他。 一片冷寂。成明点燃房中唯一的一盏孤灯。 挑开帷幔,多尔衮看见床榻上安静地卧着那个人,眉目如画,清冷端丽,朱砂如血,即便是这样双眸紧闭,也自有威严。 幽灯如血,夜光滟滟,照不见昔年金戈铁马,烽火狼烟。都远去了。 多尔衮的声音很轻,“睡了?” “睡了。”成明转过身,带些许挑弄的眼神望着他。 多尔衮轻咳一声,“睡了好,我总也睡不着。” “你可以试试,每天燃这香。”成明笑着,走到桌前拈起香炉盖子,把香熄了。 “或许,我会的。”多尔衮说。 成明倒怔了一下。这里面是掺了迷香的。兵败“松山”之时,明日受到几乎致命的重伤,后来被俘,又被皇太极折磨得几乎只剩一口气,痛苦难熬,这一年来,成明只有依靠迷香才能让他入睡。 吴太医躬身上前,半跪在床沿,拿住明日的右腕,只觉如同握了一截冰柱子一般,竟不似个人。他伸出两指,搭在腕上,先是觉察到这人的“会宗穴”处沉着一枚长针,心底暗想,果然如此,这人确实是走不出屋子的,四肢穴道被这样制住,自然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吴太医起身回道:“脉息虽然微弱,倒还平和,只要还是以汤药、鲜鹿血和老山参吊着,不会有事,……” 多尔衮还没说话,成明冷笑,“废话,王爷,你要死不活地拖着半条命过来听这么一句,不无聊吗?真的,你就是听这话听到你死了,他还是这样。” 成明的话刻毒,但多尔衮也不恼,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吴太医擅于治头疾。” “不敢当,”吴太医笑笑,“虽然不是十分的肯定,但在下倒是觉着令尊先前应该是有‘臆症’的病根儿?” 成明想半天摇摇头,“哦,打西安的时候……咳,说了些胡话,过后又没事儿人一样,其实那也是他当时正发高烧。” 吴太医问:“后来他这样,跟袁崇焕的死有关,对吗?” 成明不期然听到父亲袁崇焕的名字,顿时脸色煞白,尖叫了一声,“不知道! 多尔衮看着成明,“你也不大好,让吴太医也给你看看吧?” “不要你管,我死了你们才高兴。” “好好,不看就不看,别生气了,那么老吴,你刚才看的怎么样?有办法没有?” 吴太医一阵犹豫,下决心似地说:“臣回去想想办法罢,头疾不是能随便吃药动刀的,一个不小心,一辈子就废了,这样罢,我回去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师父,或许他老人家能有妥当点的办法。” “有劳了。” 吴太医退了出去。 多尔衮坐到床沿,看着那人睡颜安祥,伸出一手挑开他胸前的衣襟。 细白的肌肤展露在面前,只是那靠近胸口的地方却有个骇人的伤疤,是为利箭所伤,一年了,依然清晰可见。多尔衮轻叹,又为其盖好衣物,瞥眼瞧见成明在那里自在地把玩着已经断了弦的贯虹弓。 “生活起居可还好?奴才们有没有短你东西?缺什么你告诉我,谁不好,你也说。” “……要不这样,你把外面那些人杀了给我解解闷?” “不可以。”多尔衮笑了笑,复又看向卧着的人,……当年你为救我,拼了性命,只恨我却不知,你竟改名换姓,成了洪承畴,我们本应该是好兄弟,却不料互相撕杀,冥冥之中,究竟什么才是定数,……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怎么偿还你,你且安心,无论你怎样,我们总是兄弟,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好好照顾你父子二人。 多尔衮默默地坐着,成明悠然地玩着。 成明突然站起来,多尔衮抬起头。 “把皇太极引到这里来!” 多尔衮站了起来,身姿英挺,完全没有了刚才病弱的模样。 他迅速朝门窗各处张望,“你要做什么?” 成明一笑,两手攀上多尔衮的脖子,搂着他,在他耳边吹气似地柔声说:“杀了他,……让你来当皇帝,然后,放了我们父子,让我们远走高飞,就是这个交易,你说好不好?” 多尔衮僵住,然后轻轻握住他的肩,把他送出几分,“太危险了。” “哼,装病示弱,你真被皇太极打压怕了?” “我怕的是死,假如我现在就死了,你们父子不知要辗转几人之手,又要受多少欺凌。” 成明静了静,“不会露出马脚的,你放心,皇太极不是做梦都想得到‘十干万全阵’的布阵图吗?我就让他死在这布阵图上,你别忘了,我可是洪承畴亲手调教出来的。” “……这一点,我相信,可我不放心哪,并不是不想放了你们,而是离开了这里,你们得到的或许不是自由,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毁灭,……只有我的权力才可以保护你们。” “你说的毁灭是?” “你的父亲,……很多人想得到他,比如李自成,张献忠,吴三桂……” “唉,好伤感呢,王爷没有一句话是在为我着想呀。”成明把脸贴在多尔衮肩上,“不然,等你大权在握,把自由还给我们,至于说走不走,那在我们,这总行吧?” “可以,”多尔衮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真是小孩子。” “多尔衮,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在打我父亲的主意?” 多尔衮要推开成明,但被他紧紧地搂住,只好无奈地笑,“你的鬼心思也真多,放心吧,我对他不会有别的心思,我早有人了,只是,只是今生今世,我再也唤不回他……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成明,我和你的父亲是生死之交,比亲兄弟还要亲,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你喊我一声叔叔——” “叔你去死啊!!你喜欢的人是谁?” “呵呵……咳~~你快勒死叔了。” 帷幄中的人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半撑起身子,把目光投向了相拥的两个人。 成明走过去,挑开帘子,俯身扶着他的肩,轻轻地就将他推回床上。成明有意地阻拦了他和多尔衮相望的视线。每当义父看着多尔衮的时候总是用那种近似温柔的目光…… 隔着帘子,成明平静的说, “多尔衮,最近你避一避,不要过来了。” “万一……” “万一有事,我会让一个叫阿尔松阿的侍卫找你,只有这个人靠得住,其他你都别信。” “好罢,你要小心,为你父亲着想,你也得保重自己,别让他无依无靠,……我先回去了。” 临出门前,多尔衮听到那个优美得近乎悲伤的声音, 齐王—— 父亲,又疼了吗?我去把香点上。 下雪了,我梦见长安下雪了。 朔风扑面而来裹着细白的雪花沾湿了多尔衮的睫毛。下雪了。 如果可以活在梦里,如果可以死在梦里,清醒又何必?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皇太极就是看不穿的人。他终于死在他最想得到的布阵图上。 素白的颜色占据了大清的天地。 皇太极原本欣喜若狂。他以为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十干万全阵”布阵图。一年前,皇太极曾以洪成明的性命相要胁,但是洪承畴画出来的不是布阵图,而是诡异的萨满祭文,皇太极差点气疯,后来,他用了一个极端血腥的办法,他找来一个与袁崇焕生得几分相似的人,然后当着洪承畴的面,把那个人凌迟,重现了袁崇焕被千刀万剐的血腥一幕…… 结果适得其反,洪承畴几乎崩溃。 只是皇太极在大喜之余,没有料到那幅“十干万全阵”的布阵图是以毒墨画成。 清兵的宁远之战大败而归,色彩分明的八旗军全部换了白色丧服回来。 素白的着色是盛京唯一的着色,连看守小院的侍卫也穿着白色,但小院的门已经可以打开,侍卫们得到的命令不再是看守,而是保护,院中人被允许自由外出。 但多尔衮自己没有再来。皇位之争异常惨烈,多尔衮,豪格,以及年仅六岁的九阿哥福临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支持,这当中,福临最弱,多尔衮最强,而豪格最狠。 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性情也与皇太极最接近,同样的强势,野心勃勃,他甚至调动了蒙古八旗的骑兵,公然开进盛京。多尔衮极为愤怒,不过他早有准备,多尔衮自己是正白,镶白两旗的旗主,同时他又得到其他旗主王爷以及各旗都统的拥待,因此轻易就调动出了八旗子弟兵。 在盛京的大街上,满蒙两军刀兵相向。 那些撕杀其实很近,但又似乎很远。有些人在这种时候终于想起那位被幽禁一年的前朝权臣洪承畴。他就像一柄尘封的宝剑。 那天,幽静的小院来了一位浑身孝服的美人。 美人盈盈如秋水的双眸底下是深深的忧愁。 “庄妃,你说什么也没有用的,我们只是囚犯,别说扶立新君,我们就连走出这里,都不能够。”成明站在明日身后,说话含着笑,心里想,多尔衮真不应该留着这个女人。 庄妃大玉儿看看他,又看看明日,明日正沉静地拈着棋子,双眼望着纷乱的棋局。 庄妃,“二位,我今天不是庄妃,我只是一个母亲,……如果我的孩子不能登上帝位,那么不管新君是他的叔叔,还是他的哥哥,我的孩子都活不成了,因为大行皇帝生前太过宠爱这个孩子,这,这真是报应,福临的处境和十几年前的多尔衮何其相似。”美人潸然泪下。 “哦,庄妃是怕被拉去殉葬呀。”成明笑了。传说若非努尔哈赤暴毙,皇位本是要传给他最宠爱的孩子多尔衮的,所以一直以来,皇太极都对多尔衮十分忌惮,多尔衮也隐忍不发,似乎浑然忘记了当年皇太极是如何逼死他母亲的。 庄妃款款在明日对面坐下,语带幽怨,“一个失去母亲,年仅六岁的孩子无法在深宫里生存,对吗?” 明日落下黑子,黑对白的合围之势已成,他正要拈起白子,庄妃却先他一步,拈起了白子,……却没有落子。 成明不由得看向明日,他低垂着眼睫,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映衬着这样诡诈的棋局显得触目惊心。 心思玲珑的庄妃注视着这个精深的棋局,“如何突破困境,转危为安,还望赐教。” 很冷。 明日还是没有看她,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又好像专心在等她落子。 成明打破僵局,“不管下一步怎么走,那都是你们大清朝的局,你和我们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我父亲并非局中人。” “但多尔衮是,还有那么多你父亲昔日麾下的汉臣降将,也是。” 啪地一声, 庄妃落下棋子,白子竟赫然有突围的迹象。 明日一语未发,迅速拈起黑子,转眼又将白子困死。 庄妃无奈,“不如说白了罢,你们想要什么?” “和两个囚犯这样说话,你不觉得自贬身价了么?” “论权谋我不及多尔衮,论势力我不及豪格,我只能想到你们,都说汉人胸怀大局,而大行皇帝生前也曾经对我说过,他说洪承畴无疑是汉人里面最擅于布局的人。” “以退为进知道吗?娘娘还是放弃罢。” “放弃等同送死。” “那你去找多尔衮,让他瞬间变成傻子,自动退出,成全你儿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已经找他去了,怕就怕适得其反。” “怎么会?他挺怜香惜玉的嘛。” “你,……这类招数,对他有用么?” “……” 庄妃和成明展开激辩,渐渐就不务正业,把话题扯到无辜的多尔衮身上。 明日很不愿意继续听他们说话,就站起来,很慢很慢地走到窗前,轻轻推开雕花窗。 明亮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连带着冰雪轻微的细响。明日停住,那双素净秀美的手紧紧抓住精致的雕花。 窗台上趴着一个孩子,他仰着头瞧着他。 隔着窗,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他的眼睛就像四月暮春的牡丹花,幽美绝伦,就好像隔着往昔岁月,看了过来。 他记得这样一双眼睛。在深沉的夜色底下,这样认真地看过来,毫不回避,直直地看进人心。 …… ……我会等你,等你老得白了头发,我们一起过奈河桥一起轮回。 ……三生……三世…… ……有时候我会记得你,只是忘了我自己。 ……谁? …… 眼前的人,小小的手心里握着一枝鲜嫩的寒梅,好像看到明日在看这枝红梅,他笑眯眯地伸出手,递了过去,明日就伸手接了过来,虽然是这样,但还是倒退了两步,和这个孩子拉开距离。 孩子身穿白色的丧服,头上戴着黑色的貂毛帽子,帽沿儿精心围着一条飘飘荡荡的白色孝带,随着孩子的举动轻晃。孩子双手撑住窗台,小腿儿费力抬起,蹬上窗格,咬着细细的牙齿,双腿一蹦,翻窗而入,整个人像大马猴似地着陆,身子在地上连滚了两滚,却不喊疼。 庄妃和成明忽然有些惊奇,洪承畴的神色震动,他竟有这样的感情波动?庄妃和成明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孩子站起来,拍拍手,拂去衣上雪花,扶了扶歪到一边的帽子,端正地朝着庄妃行了个礼,眸光一转,看向明日。 他幽美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苍白的身影。 明日忽然转过身,不再看他,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向椅子,慢慢坐下,随手把红梅搁在一边,许是累了,他重新拈起棋子,手还在微微颤抖。 “你们看,一个小小的孩子,他有何自保之力?你们若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不如我们母子二人自行了断,好过将来……”庄妃垂泪,转头不去看自己的孩子,却注意到这面墙上悬挂着一把剑。这位母亲咬了咬牙,毅然踩着花盆底踏走过去,把剑摘了下来,摆开架势要拔剑,……忽然发现,没有人拦她。 洪承畴坐那里,还是不看她,洪成明站在他父亲的身后,环抱着双臂,脸上含着嘲弄的笑意,而自己的孩子则专注地打量着洪承畴,…… 一时骑虎难下。庄妃又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握住剑柄,……没拔出。她愣住。庄妃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还不至于拔不出一把剑,她又试了一下。 孩子终于发现他娘在跟一把剑效劲了,于是跑过去,“我来。”孩子拉住她的衣袖,双手齐用,拽住“蛟龙剑”。 庄妃怕拉扯之间再摔了儿子福临,便松开手,反正这剑连自己都拔不出来,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她也就由着福临把剑拽跑,但下一瞬间,她就见福临的小手威猛地握住剑柄,呛郎一声,拔出了“蛟龙剑”。 下雪的午后格外宁静,听得见随风潜入的雪花飘然落地。 嗒—— 棋子轻轻掉在棋盘上面,又落到地上。 明日的脸色惨白。成明的脸色也变了。庄妃虽然震惊于福临的力气,但更惊讶于这两个人的巨大反应。 “蛟龙剑”出鞘了…… 尘封的宝剑锋芒毕露,容光焕发,剑尖却直指明日,“你怎么都不理人呢?” 明日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他看看“蛟龙剑”,又看看福临, “你,……” “我是九阿哥福临,你又是谁?” “……我?” ……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断了枯枝。 30.江山易主 那天的形势其实挺危急的。 豪格的人马很快赶到,不但要阻止庄妃联合汉臣的计划,而且还企图以庄妃失德的罪名将福临带走。豪格说要以亲兄长的身份来抚养这个弟弟,其实明眼人都十分清楚,福临一旦进入豪格的肃亲王府,就难有活路了。 庄妃和成明不得不停止内讧,一致对外,出去抵挡,而屋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身处险境全然无知。 以福临现在的身形,“蛟龙剑”颇有点儿重量,福临拿着它在明日跟前摆了一会儿威风,小胳膊就扛不住了,也没等明日说话,他一脸自在地把剑抛到棋桌边儿上,自己围着明日转圈, “不如我们做个朋友,一起玩耍?” 明日听着,笑了笑。 福临说:“现在,我们来玩儿下棋罢。” “你会输给我的。” “是么?我让你几个子儿,看看我输不输。”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认真地盯着棋盘,明日轻声说着话,福临时不时抬手扰乱一下,明日就拔开他的爪子,“赖皮啊?” 福临笑嘻嘻,“你别捣乱。” “我真佩服你,还是这么没脸没皮的。” “你又来了~!别放这儿啊,你要放这儿,看,这样我就能困住你了……” 于是俩人迅速闹翻。 明日双手扶着桌子,站起来,“你不是说过要让我的么?” 福临很震惊,“我说过这种话?” “我不跟你下了。” 福临跳起来,叉着腰,“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你就不能让着我吗?” 明日顿了一下。 福临马上说:“下完这盘,怎么样?” 明日转过头,垂落的长发有几丝飘起,拂过福临的脸,“你比我小……” 福临突然握住他的头发,“把你头发给我几根,我拿去粘胡子。” 明日抿着唇,也握住自己的头发,想要抽回来,福临飞快抄起一边的“蛟龙剑”,把一缕头发往剑锋上轻轻一擦,一缕黑发断在福临手上。 福临得意地看向明日,乍然一惊。 新断的发稍缓缓流淌出鲜血。明日墨染似的长发上,鲜血如雨点般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几点冰凉的血滴随风飘到福临的脸上。 斩落青丝像割断血管,带血的纠葛,缠绵悱恻得如同宿世仇怨。 “你的头发在流血!”福临说。 “你……”明日轻轻闭了闭眼睛。很疼。 福临伸出双手捧着那为他所伤的青丝,这个动作忽然令年幼的他心悸。 “我好像见过你,你在哭,我就像这样子捧着你的眼泪。这不是血,这是眼泪。我梦见过你,你梦见过我吗?” 头疼,非常厉害地头疼。明日的手一松,身子软软地滑落下去,倒在阿尔松阿的臂弯里。 最终是阿尔松阿背着明日,毕力塔抱着福临,从后门偷偷将他们带到多尔衮的睿亲王府,让豪格的人扑了个空。成明曾经嘱咐过阿尔松阿,万一有变故,就去找多尔衮,阿尔松阿一直记着他的话,和他说话时那微微带着乞求的笑容。 …… 盛京的皇宫笼罩在雪影当中,二十天来,大殿中的那个位子牵动了许多人的心,现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背水一战的地步,豪格疯狂地纠集蒙古八旗军来与多尔衮的满八旗对抗,多尔衮出离愤怒,他没有想到只是为了皇位,豪格竟一再引狼入室,不顾大清的基业。 “多尔衮,你疯了吗?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儿啊?连皇太极都弄死了,然后,你现在跟我说要退出?”成明尖叫。 多尔衮点了一炷香,静了一会儿,缓缓把香插进香炉,这才转身说, “那你让我怎么办?一旦我和豪格打起来,那就是两败俱伤,到时内有蒙古亲王作乱,外有李自成以及前明孤臣们趁机反扑,满人还有活路吗?” “那你拥立一个六岁的小皇帝就有活路了?你别忘了,那是皇太极的儿子,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这孩子会不报杀父之仇?他能活剐了你我!” “怎么会?我和他的额娘约定好了,只要我拥立福临,到时福临便尊我为皇父摄政王,大权实际上是在我的手上,福临不过是个摆投,……到时候,我再找机会收拾豪格。” 成明走来走去,烦燥不安。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明日静静地卧在床上,望着地上红通通地火盆出神。自从那天豪格的人来小院争抢福临,明日本就很差的身体更加不好,不知是否因为断发出血的缘故,他头疼得异常厉害,连迷香都不大制得住那些伤痛,几乎是日夜不能成眠。 小院是不能住了。多尔衮索性将他父子二人移出小院,让他们住在自己府上。 成明说:“那为什么非要让我父亲当那个小屁孩的师傅?” 多尔衮没有回答,他端起药碗,走到明日身边坐下,拿起他的手压进被子里面。 明日抬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 多尔衮看着这双眼睛,清澈明亮,但还是可以看出问题,这双眼睛不灵活,转动之间有些迟滞。多尔衮忽然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只有多尔衮心里最清楚,为什么欧阳明日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温柔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疯了,其实他只是忘记了他自己,却记住了玄武门,记住了一千年,记住了他在等一个人…… 多尔衮吹着药碗的热气,一边和成明说话, “他在汉人军中威名赫赫,虽然过去一年了,但许多前明的将领还是听他的号令,比如说吴三桂,……洪承畴一生征战,从无败绩,威望极高,对不对?呵呵,果然没听懂,来,喝药了……” “所以你们就想,只要拉住我父亲,那个小屁孩不仅有满人支持,还有了汉人支持,……可那是让我父亲背上千古骂名!”成明站在他身后。 “什么千古骂名?大明已亡了,谁能骂他?他现在是谁的臣子?谁也不是。来,再喝一口。” 成明面容惨淡。大明亡了,……是啊,大明都亡了……成明也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这句话,他怔怔地落下眼泪。他想起了亲生父亲袁崇焕,那个一生为大明尽忠却被大明杀害的臣子,…… 那时候,成明,即袁修,曾经狠下心,迷晕了洪承畴,打算拿义父一命去换亲生父亲一命。可他终究铸成大错。 控制洪承畴,夺下军权,这整件事情在当时而言,是极为隐秘的,但没有想到竟被监军太监高起潜看破,不得已,洪成明只好笼络高起潜,高起潜很配合,他甚至还支持了成明的许多举动。但是恐怕连崇祯皇帝也没有想到,大太监高起潜暗中接受了来自皇太极的金银珠宝、美女佳人以及高官厚禄的许诺。高起潜是一个隐藏极深的人,连成明都是在后来才如梦初醒。他自以为夺得了义父的兵权,可以率军打向京师,救下袁崇焕,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竟是高起潜夺下了十三万兵马的大权,松山那一战,即不是洪承畴在指挥,也不是袁修,而是高起潜。 一切都被义父说中了,轻敌最终为他,为义父,为亲生父亲,甚至为大明朝带来了无可挽回的灾难。 ……悔之无及。很多时候,成明不敢想当年的事。 成明回过神,赫然看见父亲的手轻轻抚上多尔衮的眉眼,多尔衮微微闭上眼睛,他们之间纠缠着一种淡淡的暧昧,成明忽然看向还没有熄灭的清香,他们连每天焚香的习惯都几乎一样…… 多尔衮把药碗放在一边,拿起丝绢轻轻在明日的嘴唇上擦试干净,扶着他躺好,自己拉着成明,转进他的卧房。 掩上房门的瞬间,成明恶狠狠地推倒多尔衮,撕开他的衣服,扯散他的头发,愤怒地亲吻,粗暴地侵犯…… …… 那天,雪下得尤其大。 明日坐在太师椅上,拥着雪白的貂裘,他的脸色也如雪晶莹。 依着汉人的规矩,福临当着明日的面,三拜孔圣人画像,然后起身,端着茶盏,毕恭毕敬地站在明日面前行礼,口中唤道:“师傅。” 明日抬起眼睛看他。福临如烟似雾,又像真实,又像梦幻。 这场仪式,多尔衮,庄妃,代善、阿敏、阿济格三大贝勒,还有虎视眈眈的豪格都在看着。多尔衮和成明不敢出错,便预先在给明日的药里掺了点东西。 很快,明日感觉到有些昏沉,他从长袖底伸出手,按照成明的示意,从福临的手上接过茶。 天地君亲师,这是伦理纲常。只要他饮下这杯茶,师徒名份坐实,从此福临便要待他如父。福临并不懂得其中厉害,只觉得这是更加亲密的关系,心中欢喜。明日也是懵懂,他甚至分不清究竟他和这个孩子,谁才是虚幻,谁才是真实。 明日的手托着茶盏,停在半空。成明和多尔衮对望一眼,庄妃也悬起一颗心。 明日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托着茶盏的细瓷茶托渗出了水,突然裂成两半,一杯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一片哗然。豪格的冷笑声立时响起,福临听见他在人群里说,“不配的人他就是不配,连天都反对!”福临回过头,看见豪格在说这话时,是面对着高坐右首的多尔衮说的。 突然之间, 多尔衮,多铎和成明三个人几乎是同时霍然站起来,庄妃连忙喝住,“王爷!天大的事都等喝了这杯茶再说!” 宫人匆匆忙忙又换上茶,福临竟浑若无事,一丝不苟地再一次敬茶,明日也若无其事地饮下了那杯茶。 “完了吗?”明日问。 “完了。”成明说。 明日一手扶着成明,缓缓走出大殿,福临跟在一边,忽然握住他的衣袖。 “洪师傅,学生有句话想说。” “哦,是什么?” “往后学生喊你先生,而不喊师傅,你答应吗?” “为什么?” “怕你伤心。” 明日的眼底漾起粼粼波光,“你喜欢就好。” 福临站在皇宫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先生的肩舆被宫人抬走,在亘古未变的风雪中,渐行渐远。 …… 成明着手联络辽东的汉军将领,以及那些被皇太极俘虏的汉臣,自然,他是打着洪承畴的晃子出去游说的。这一切,吴三桂并不知情,他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收到了来自欧阳明日的亲笔信,劝他降清,带军回京诛杀亡明的贼寇李自成。 握着信纸,吴三桂的手有些发抖。欧阳明日,……还活着。一年了,以为他阵亡了,原来他被抓了。 究竟哪一样更好?被俘还是被杀?苟活,还是,尊严?大明孤臣吴三桂登上城楼,看见苍茫大地,看见风雪飘零,看见哀戚的战马,看见悲伤的将士…… …… 在这段时间里,多尔衮有许多烦恼的事情,几乎连夜里都不敢睡沉,就怕宫里生出变故。禁宫像一潭幽深的水,清亮的水面下暗潮汹涌,可以随时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一个六岁的孩子。 另外,他还有一件很烦心的事,那就是被皇太极亲手打入欧阳明日体内的四枚金针。 多尔衮曾用磁石,试图吸出金针,但失败了,不但失败,还弄得一枚金针浮在穴道里忽上忽下,欧阳明日疼得晕了过去。想想可怕,不知当年皇太极是怎样折磨他的?反正起出金针的法子是不敢轻易再试了,可又不能不试,万一金针沉进去了,一生都取不出来,这就坏了,欧阳明日一生都将形同废人,这怎么对得起……李建成。 多尔衮连下几道命令,差人四处寻找名人高士,又派人去荒山里寻找上好的磁矿,不过这些事情,一时之间也都难有音信回来。唯一庆幸的是,成明一反常态,没有提着刀火急火燎地来逼迫他。成明很安静,这是反常的。 多尔衮拔开成明额前的头发,“你在心里怪我?” “没有,……我只是,突然有点害怕,我怕以后我就控制不住他了,……我怕他再也不要我。” “怎么会?”多尔衮拍拍他的肩,“他不会不要你的,你也不想害他的,我知道。” “我不想害他,却一直在害他,弄到现在,我只能用一个伤害来弥补另一个伤害,不停地循环下去才能让他继续依赖我,可是,其实,我只是想要和父亲在一起,”成明推开多尔衮,有些落寞地笑,“有时候会想,他把我赶走也好,反正我没心没肺嘛,我还是可以像条狗一样,从容不迫,对着下一个主人,摇尾乞怜。” “……你呀,太任性了。” “缓一缓好不好?金针,……反正我会好好服侍父亲的……”成明忽然走过去,捧住多尔衮的脸,有些心急地亲吻着,眼睛,鼻子,嘴唇,下巴…… “容不得不缓,唉……你,你好好待他……” “嗯……唔……” 低语渐成呻吟。成明伸手解开他的衣服,掌心抚在他的胸口上。 多尔衮微闭上眼睛。每当有求于他的时候,成明总用这样火热的方式来讨好,真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 六岁的福临送走了自己的父亲,风光大葬刚结束,他就在一片纷乱之中被推上帝位。他转头看看身边端坐着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没有任何表情,一身沉闷的朝服让温雅得体,仪容俊美的他显出森森威严,再看另一边的母亲,端庄美丽,一脸沉静,却将深情的目光悄然投向多尔衮。 皇父么……福临晃动着小腿儿,有些无聊地研究起这个称呼,为什么当了皇帝,却要认多尔衮作皇父?…… 地下乌鸦鸦跪了一殿正在行叩拜大礼的臣公,首先映入福临眼帘的是直挺挺站在中间的豪格。豪格不肯屈膝下跪,他鹤立鸡群,对小皇帝满脸不屑,他以杀气森森的目光和多尔衮公然对峙。 福临想起来,他的师傅洪承畴还卧病在床。福临有些觉得是他害先生生病的。那天他不该割断他的头发,害他流了那么多血。福临把那缕断发收到荷包里,以示歉意。稚嫩的手指从辉煌的龙袍底下伸出来,拍了拍荷包,脸上露出笑意。 升级为皇太后的庄妃,万人之上的多尔衮和在场众臣公都暗暗惊心。 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面对众臣山呼万岁时没有惊惶,没有畏惧,反而还展现出镇定雍容的气魄。他就像一个天生的帝王。 春寒料峭很快过去,灿若流火的夏天降临。 清军在实际统治者多尔衮的带领下,倾巢而出,压向山海关。多尔衮非常清楚,自从收到成明哄骗欧阳明日写的劝降信后,吴三桂的态度已经非常暧昧,这表现在,吴三桂对李自成持续不断的冷淡上。 李自成怒火中烧,已经对吴三桂这种模棱两可,推三阻四的游戏腻味透了。 多尔衮从成明那里了解了李自成的许多事迹,推测出李自成已经接近极限。所以在兵临城下之后,多尔衮没有马上进攻,而是沉着地给城中的吴三桂写信,告诉他,李自成是容不下他的,并且自信地断言,李自成很快会逼迫于他,如若推断不准,他多尔衮愿意自动退兵,不动山海关一砖一瓦。 诡谲莫测的游戏,但是和盛京禁宫的关联很淡。 年幼的小皇帝福临,每天卯时就得坐在书房读书,午饭由侍卫送上来,就在书房用膳,之后也不得休息,还要继续读书,直到申时才能下学。福临有三位师傅,分教满,蒙,汉,明日是他的汉语师傅,便只管教授汉学。只是每天申时下学之后,福临还得去习武,主要是骑射武艺,由谙达教授。福临有三位谙达,全是由多尔衮亲自挑选的,多尔衮原意想安排成明来教福临武艺,但遭到反对,只好做罢。满人素来认为汉人软弱。 年轻的皇太后本意是利用洪承畴的号召力,让汉人支持福临登上帝位,并非真的指望洪承畴教导福临功课。她自然看得出来,洪承畴并不正常,但是令她惊奇的是,洪承畴居然真的在教福临。轮到教授汉学的日子,除非实在病得厉害,否则洪承畴也是卯时就准点到书房,受了福临一礼之后,两人便开始讲课的讲课,学习的学习,到申时才彼此散去。 太后自身的汉学修为在满人里面算是高的了,她垂着珠帘听了好几回,《论语》,诸子百家,洪承畴讲得头头是道,严谨细心,可以说,目前辽东的众臣公里,无论满汉,洪承畴之饱学渊博已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的饱学名士其实是一个得了“臆症”的人? 福临对明日这位师傅很敬重,但凡明日交代下来的功课,什么背书,写字,解义,他从不怠慢,但或许是孩子的天性使然,也或许从他第一眼见到洪承畴就有别样情愫,福临知道洪先生和其他端庄严肃的师傅都不同。于是言谈之间,福临渐渐地,不止是亲近明日了,偶尔还会动动脑子,占这位师傅的便宜。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福临满脸堆笑地端着自己桌上的一盘糟蒸鲥鱼亲自送过去,“先生,你身子不好,看,吃得这么少,还又咳了,朕明日去你府上看你好不好?” “你想出宫吗?”明日瞥了眼那盘鱼,摇了摇筷子表示不吃。 “是啊,你不要告诉皇额娘哦。”福临的眼光瞟到明日桌上的蒸鹿尾。 “好罢,我不告诉她,可是……” “什么?”目光从蒸鹿尾上移开。 “可是我跟你差不多,你不能出宫,我不能出家门,明儿不让我出去的,所以你还是找别人带你玩罢。”明日夹了一筷子鹿尾递给福临,福临笑嘻嘻地就着他的筷子吃了。 “他不是你儿子吗?怎么反倒父亲听儿子的话呀?”边吃边问,眼光依然在菜盘上流连忘返。 明日摇摇头,“是我自己出不去,我走不动的。”继续给皇帝夹菜。 “没事,有朕在呢,朕带你出去,咱们坐轿子去玩,”福临叼着鹿尾,“明天你只管装病就成了,嗯嗯,还要……”干脆伸手指挥了。 “知道了。”明日听从指挥,继续挥动筷子给皇帝夹菜,……于是福临直接挪到明日身边坐下,把人家的菜扫荡得一干二净。 皇帝出宫,居然这么几句话就定了??一旁的侍候他俩吃饭的小太监听傻了,福临抬眼一看,指着吴良辅的鼻子,“这是朕的机密要事,不许走漏风声,不许告诉太后!” 吴良辅很委屈,“洪师傅,您是师尊,该管着万岁爷的,怎么反倒成了您听他的话?” “他喜欢就好。”明日一笑,握着丝绢轻轻给福临擦试嘴角。 福临听到这话,仰起头冲着明日嘿嘿一笑。 纤长的睫毛底下,洪先生微笑的双眼令福临又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几个随身侍候的小太监很有眼力,只要服侍好主子,将来他长大了,掌了实权,那才是真格儿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于是在几位很有见识的小太监的卖力的欺上瞒下之下,明日被染恙在身,被卧床不起,福临又跑到太后跟前儿一番声情并茂地表演,顺利出宫。 一行人抵达多尔衮的王府时,也才早上。 福临进了门,几个小太监多晓事,马上变着法找事儿,把成明弄走。成明特郁闷,小破孩儿你可以再明显一点么!折腾半天到底是要闹哪样嘛!成明索性就顺了他们的意,令阿尔松阿暗中跟着,他自己则趁机四处转转。 支走人家的儿子,福临立即丢开他的皇帝驾子,生龙活虎地扒了自己身上的龙袍,换上公子哥儿的衣服,又让小太监服伺明日更衣。 明日依然是汉人的装扮,身着银色织彩云细纱裙袍,绛色织锦腰带,脚上素袜白靴。一头极长的黑发分出一半披在肩上,一半用丝缎高高地扎成一根辫子,垂在背上。 福临绕着他打转,“怎么看,都不像,先生,你怎么会蹦出洪成明那么大的儿子出来呢?瞧着你比我皇阿玛还得小上十来岁呢,……对了,先生,你要不别跟着了,小心中暑了。” “你比我小,我自然要照看你。” “那你就跟着罢,跟我一辈子。” 明日弯着腰钻进轿子,隔着帘子问,“你想去哪里呢?”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福临说着话,一猫腰,也钻进轿子,与明日挤在一起。 明日侧身一让,拢一拢袖子,“还有一顶轿子呢,你怎么不去?” “罢了,咱俩挤一挤,反正不远,起轿起轿。”说着刷开折扇摇起来。 大夏天的,两个人挤在一处,明日是全然不怕热的,福临显然不行,把扇子扇得风声水起。 明日从袖底掏出手绢,欠身为他擦擦额上汗水,福临拿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一贴,一脸舒爽,“好冰呀~” 明日皱皱眉,给福临没轻没重地抓在腕上,他有些疼,但明日向来是,成明问他疼不疼,他才说疼或者不疼,要是没有人问起,他再疼,便也不会说,于是一路之上他任由福临抓着他当冰块儿使,轿中二人,一个貌似一脸舒爽,一个貌似一脸镇定。 “噗卟”一声,轿子落地,福临头一个窜出来,明日扶着太监的手臂跟了出来,举眸四顾,这个地方有点特别,街面上人来车往,不算多不算少,而紧靠着街道左边,也就是他们现在站的这地方,是座造型简单的小亭子,亭子又正好建在一个小湖上面。 福临指着亭中一排栏杆,“先生,你在这儿,朕晚一点回来接你。” 明日扶着小太监的手臂,回过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里是哪里?” 小太监吴良辅一听,在福临耳边悄声说:“主子,先生不会叫人给拐了去吧?” “那怎么行?”福临皱着眉头发愁,忽然眼睛一亮,跑过去,自己拉着明日坐下,然后拿着折扇,倒退至亭子与街道的边沿,俯身在地上沿着石砖虚画了一条线。 “看见了吗?咱们就以这道砖缝为线,你不许跑过这条线。” 明日靠在栏杆上,静了静,一笑,“好罢,我等你。” 福临满脸喜色离去。 吴良辅牵着小皇帝的手,边走边说:“起轿,去代善府上。”嘻嘻笑,“主子,一会儿可要和格格,阿哥们,贝勒爷们说好了,这事儿不准让人知道,不然奴才的腿也要被太后打折了。” “知道知道,你的手好热,别拉着朕了。” “奴才该死,唉哟,祖宗!头~!”哐一声响,福临一脑袋撞轿沿上了,连忙回头冲明日喊一声,“朕没事儿!” 吴良辅直跳脚,“我的活菩萨!本来没事儿,您一喊‘朕’就找事儿了呀,满大街都听到了!” 一行人拥着福临呼啸而去,明日收回目光,轻轻抬了抬袖子,倚在栏杆上。 对面有一家不大的客栈,客栈一楼有几桌客人在饮酒,说笑的声音直传到这里来。街上有几个小摊,有卖瓷器的,一对夫妻正在与摊主顽强杀价,有测字算卦的,正在那儿卖力地蒙一位大汉,说他这回必然赌品爆发,赢回一座金山,还有一卖“包儿饭”的,时不时来两嗓子吆喝“刚出炉的包儿饭哟~”,可惜他的摊前只端坐着唯一的看客——一条大黑狗。石板路上马蹄嗒嗒,不时有人骑马从街上走过,有佩刀的骑士,有马贩子。时不时地有目光投向明日。 明日有些累了,下巴搁在臂弯里,人伏在栏杆上。月光一般清澈的眼睛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湖水悄然流淌,进入对面的高宅大院,那是代善的府邸,福临正在里面玩耍。 午后,日头渐渐毒辣。明日站了起来,在亭子里踱了两步,看看那条线,便又回去坐下,趴在栏杆上睡了一会儿。 街上人来人往,越发留意明日,卖包儿饭的摊主过来躲日头的时候顺带休息吃饭。明日没见过满人的包儿饭,于是就看着他吃。摊主吃着吃着,脸色渐渐红起来,接着霍然起身奔出去,又端来一只,“看得我吃不下去,这个给你,不要钱。” 明日接过来,拿在手里看,这是用莴苣大叶子包裹着的,层层打开,里面是葱,姜,蒜混着蔬菜,肉和米饭蒸出来的。 摊主话多,渐渐就跟明日聊了起来。其实明日虽然貌似听得很认真,但并不怎么答话,偶尔轻飘飘地笑笑算是回应,那摊主亲切地问了好几回,“够吗?要不再吃一个,不要钱。” 后来阿尔松阿回去把这事儿报给成明,成明很受打击,天天飞禽走兽地供着,他不吃,外面五个铜钱的粗食,他倒吃了大半个。 后来天空晚霞灿烂,对面的客栈挑出了红灯笼,福临的轿子终于匆匆赶来,还没落稳,福临就钻出来。 明日淡淡的身影轻轻伏在黄昏的光线里,他转过头,如月夜清泉的眼眸映进福临的心底。 湖水在晚风中静静漾着涟漪。 明日给福临擦擦汗水,福临握着明日的衣袖,“还好你没有走丢,嘻嘻,咱们回去吧,累死啦,刚还和博果尔比赛爬树呢,你猜谁赢了?” “你。” “你怎么猜中的?” “这些本事自然数你最好,连我也不及。” 福临笑了,伸手去拉他,“咦?袖子怎么有红点?……你流血了?” “是啊。” “你怎么不说,疼吗?朕不抓你了,朕给你讲今天都干了什么啊,……” 星光隐现,夏夜的天空有些微的迷离,像永无止境的梦。 他并没有讲完他的故事,他伏在他的膝上沉沉睡去。 31.君临天下 辗转送与吴三桂为妾的陈圆圆遭到李自成和刘宗敏的欺辱,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愤而开关降清。 多尔衮大喜过望,迅速率军涌进关内。猎猎飘飞的八面战旗在多尔衮身后,俯首帖耳,但在中原将士的眼里,这八面旗是嗜血的。 两年的时光匆匆过去。 多尔衮策马跃过北京城的门槛。北京,就此成为八旗子弟的天下。 那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明日倚靠在栏杆上悠然看着王守仁的书,午后的阳光碎落在湖面上,斑驳流转,对面的高宅深院里,福临小心翼翼地研究着一只爬过墙角的蜥蜴。 单纯、宁静的生活被胜利的喜悦打破。 紫禁城的大门已经打开。 听到多尔衮大捷的消息,清朝留守的臣子们喜极而泣,太后更是哽咽,她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悄然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多尔衮,多尔衮…… 多尔衮终究建立了大清史上的不世功勋,但对于一个牵挂着他的人而言,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多尔衮还活着。 成明也在念着这个名字。多尔衮,多尔衮……你终于做到了,可是,明亡清兴,再也回不去了…… 顺治皇帝福临年幼,却显示出了帝王风范。 入主中原的消息刚一传来,他马上召集官员,寻问圣驾行进路线。这一务实镇定的举动令臣公们震惊,震慑。 浩浩荡荡的圣驾,上至王公贵族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满清正式往关内迁徙。 明日和成明随在睿亲王府的行例。 成明半卧在明日身边,看着他,“父亲,小皇帝怎么没有叫你同乘车驾?他不是最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明日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成明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我们就要回家了,你还记得我们几年没回家了吗?好像六年了罢,我也忘记了,你想不想家?” “他们满人都很高兴,可我却不知道高不高兴,他们打下了我们汉人的天下了,其实,我应该哭的,却不知我要为谁而哭,崇祯?李自成?你?还是我的父亲袁崇……” 明日睁开眼睛,成明也看住他。 “……你的眼神不对,父亲,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意料之中,他不回答。成明叹了口气,忽然感觉到车驾在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前方,皇帝的行辕遭到了前明孤臣孙可望的拦截。两军已经摆开阵势要恶斗。 福临的圣驾显出一丝脆弱。他还不到十岁,更是从来没有经过战事。虽然有代善以及几位亲王主持大局,但终究是近在咫尺的撕杀,谁也不敢大意,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孙可望提出要求,“请洪承畴洪督师出来相见!” “怎么会这样?”听到代善的奏报,福临很吃惊,文文静静的先生很难让他跟战场和撕杀联系起来,其实就在刚才他还在生闷气,先生真是过份!太后不准我离开行辕,我不能去找他,可是他都不会来找我吗?! “孙可望要抓洪先生?……皇叔,洪先生果然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吗?” “是的。” “听说洪先生是被我们抓来的,皇叔,你知道当年的事情吗?” “这个呀,”代善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漂亮胡子,“不是本王自夸,这事儿还真就我知道得多。洪承畴原是大明朝的三边总督,镇守西边,领兵八万,节制三省,手上一柄贯虹弓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现在这位孙可望原来就是他的部下。洪承畴一生征战无数,从未有败绩,但自从他被调到辽东之后,却出人意料,只是在松山与先帝一战,即大败,当时洪承畴浴血奋战,伤势惨重,他的义子洪成明不忍看他力竭被俘,便要以贯虹弓、雕翎箭将他射杀,但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把箭射偏了,于是他陪着他父亲,俩人一齐被先帝擒获。” “哦,洪成明……怨不得,想是那时候先生受重伤了,如今身子这样不好。” “也不全是,洪承畴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是个很让人不放心的俘虏,于是先帝就在他的四肢要穴打入四枚金针,好叫他今生今世跑不出我们的掌心,皇上请放心,今天就准了他去见孙可望罢,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其实就算他跟着孙可望跑了,也没有用,一个废人而已,能做什么?他危胁不了您,……皇上,您怎么哭了?” 有吗?福临很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掌心是泪水。 “皇上,您怎么了?……您是皇帝,九五至尊,您怎么可以哭鼻子呢?” …… 孙可望一直等着。 看见那队人马排众而出,走过来,孙可望的心里突地一跳。 洪成明和洪承畴共乘一骑,但一望即知,洪承畴其实是靠在成明的怀里,他并没有力气可以控制战马。左右分别是清军中的骁勇战将,其中竟然还有代善,更奇怪的是代善和一个孩子共乘一骑,并且看起来极为小心地护着那个孩子。孙可望瞥了一眼那个极为漂亮的孩子,便将目光牢牢锁在洪承畴身上。 谁也没有想到,一身甲胄的孙可望突然翻身下马,铿地一声,跪倒在地,“末将参见督师大人!”一滴浑浊的眼泪落进黄沙尘土,倏然消逝,“大人,原来您活着……” 福临转过头,看向明日。明日也在看着福临。 “皇叔,朕明白了,先生想要我们一个承诺,我们善待降将罢,免去这场杀戮。” 代善答了声“是”,然后高声与孙可望喊话。 在两军交谈的时候,代善怀里的福临转过头,朝着明日眨眨眼睛,反复斟酌,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若无其事。 他回以浅笑。 ……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再一次站在洪府的朱漆大门前面,流泪的却是成明。 明儿,你若是不喜欢这里,便去罢,你长大了,如果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不必管我,去便是。清静的声音,明日站在他身后。 成明听了,哭得更加伤心,好像宣泄一般,随便找个理由就哭,边哭边说,张渝,张爷爷,你得有一百岁了吧,天啊,你还没死!我都快被你熬死了! 张渝正拉着明日的手垂泪,一听,转头打了成明一拐棍。 明日脸上含着微笑。张渝也笑起来望着明日。 爷的容貌真是一点也没有变,怎么,爷不认得老奴了? 有些局促,明日垂下睫毛。 成明知道,他经常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好似认得一些脸,但对于名字,却又经常弄混,记得刚一开始的时候,他还管多尔衮叫齐王呢。 明儿,你父亲怎么了?…… 习惯了就好。成明笑了笑,总管洪府全国一千所大宅和无数产业的大总管袁溪,则在一旁静静地说,有一种人,从来不放过自己。 恭喜,你终于正式超出我的理解范畴。成明拍拍袁大总管的肩膀,然后弯下腰,将父亲抱起来。自从被皇太极虏到盛京之后,父子二人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走路,不知不觉间,这条路走了有四年了,只是这样的方式究竟是亲密,还是冷淡,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只有他们的心里清楚了。 阔别多年的家,一切如旧,湖中那艘画舫,依然是那么安静。 明日脸色雪白,望着湖中央出神。 父亲,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十二岁,你带我来这个家,我最喜欢的是这画舫。 明日没有说话。 父亲,我哪儿都不去,我们走了这么多年,总算到家了。往后我们还是这样相依为命罢。 他还是没有说话。 …… 泱泱帝都,巍巍皇冠。福临走进紫禁城。 那些巨大的地砖似乎饮尽太多鲜血而泛出暗黑色的光。福临步上金水桥,光耀绮绣的龙袍袖底伸出手指,拂过玉石栏杆,指缝间依稀是前朝的余温。 福临住进了“乾清宫”。 努尔哈赤,皇太极他们一生都没有能够踏进来的地方,却被福临轻而易举地占据了。 明日站在雕花窗下,望着桌上的残局。对弈之人不知是谁,也许是崇祯皇帝,也许是李自成,福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将棋局抹乱。 庆贺大清开国的仪式繁琐而隆重,那些漫天绽放的烟花几乎消融了明月的光辉。 “乾清宫”大殿前高高的石阶上,福临坐在明日身边。 第一次听到先生的萧声,福临有种奇妙的感觉。《蒹葭》是很优美哀婉的曲子,但他经吹奏起来,无波无澜,一片平静,似乎连感情都没有了。 福临双手托着脑袋,看他一曲末终已经双手微颤,不得不放下玉萧。福临抬起他的手腕,在烟花闪烁不定的光芒底下看着。 就是这里吗?很疼? 明日淡淡的,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福临。他仰着头,看着漫天烟花,这样的姿态也是无波无澜,似乎没有感情。 福临轻轻抚着他的伤口。 …… 大清朝庭对洪府的监视没有一刻放松。 满清王室不会,也不能忘记洪承畴的威胁。即便是到了今天形同废人的地步,他还是可以仅凭一次现身就将孙可望降服。 多尔衮知道,但却不能提出异议,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安排并不过份,对前明的臣子,都是这样安排的,监视,看管,有的甚至杀掉,另一方面,代善,阿敏,还有各旗主王爷们都比多尔衮的辈份高,他们虽然都听从多尔衮的号令,可在一些事情上,多尔衮也不好过份驳他们的面子。 不能驳,却可以捣鬼。多尔衮成心放水,阿尔松阿和成明在明里暗里,把监视洪府的人渐渐换成了多尔衮的亲信。洪府虽然不复崇祯年间的显赫,但也不失繁华。 即便这样,多尔衮还是内疚。这几年他只顾在外征战,一方面不敢轻易交托他人尝试,一方面又碍着成明百般哀求,他没有能够为欧阳明日起出穴道内的金针。 针就像扎在他心里,每次梦见李建成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建成的眼睛充满怨恨。 想了非常。多尔衮打量着洪府,对成明一笑,“没有想到,你们洪府竟成了豪门富商,成明,为着这份家业,你也该想想娶妻生子了,你的父亲不能为你做主,不如为叔我来替你做主,给你寻一个美女,怎么样?” 成明,“多尔衮,你老了,老得真快,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你自己怎么不去生个孩子?” 多尔衮叹了口气,“从前你总笑我,说我在皇兄在世的时候装病示弱,那当然是有的,他太忌惮我,但是,其实我只装了七分,……我的病,有三分是真的,时光催人老呀,到了今天,那三分已成七分了。你说的没有错,我是老了。” 成明拉住多尔衮的手,“我乱说的,别当真。” “说来也怪了,你父亲,按说应该比我年长,但这些年下来,我看他一点没有变,怎么瞧着都像是二十五六岁的秀雅青年,反倒跟你像兄弟了,你到底喂他吃什么了这么神奇?” “什么呀,还不是那样。其实我也纳闷,他原本多病,后来教小皇帝读书,身体渐渐竟好转起来,但要说好,也不至于好得长生不老,我想,也许是他这些年心思动得少了,无忧无虑的,心里眼里只想着小皇帝,再不算计别的,……人一单纯起来,岁月就无能为力了罢?” 多尔衮坐了起来,“奇怪,他对福临这样好,是不是太过了?” “不知道,”成明斜了多尔衮一眼,突然一惊,“难道你以为,我父亲……有意控制小皇帝!!” 这话一说,成明和多尔衮同时惊得头皮发麻。 半晌,多尔衮才说:“若真是这样,就、就……” “不会的,多尔衮,我乱说的,你不能这样想,我父亲虽然深不可测,但有一样我还是很肯定的,他这个人绝不会装,而且,”成明笑,“说到装,世上有谁比我更能装?我从十二岁起就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我才是人前一个样、背后一个样的混蛋,他瞒不过我的。” “从来没听说过你的从前,十二岁?这是什么故事?” “我的母亲是个粗使丫头,身份低微,我亲爹不喜欢她,也稍带着不喜欢我,于是就把我送到他想控制的人手里,让我想尽办法监视那个人,学会那个人的本事,……” “你亲爹是谁?为什么要——” “关你屁事。” 多尔衮挑眉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治好现在的父亲?吴太医来找我了,他的师傅和他折腾出来一个办法,说是有七成把握。” 成明垂着头,“至少也要九成把握才保险,对吧?”没等多尔衮回答,他就俯身在多尔衮的唇上亲吻起来。 多尔衮平静地回应他,成明挑开他的唇齿,深深地与他纠缠在一起。 “风险是有一些的,可是要等到九成把握——” 成明打断他,“这些年你在外面打打杀杀,我才发现,我是担心的,我担心你死在我前边,我又死在我父亲前边,这可怎么好?留他一个,我死也不能安心。可是想了再多,我却想不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有没有人在为我担心?” “真是,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凶恶罢,这样深情款款,吓死我了。” “……犯贱。”成明骑在多尔衮身上,手插入他衣服内,往下探去。 “……你想上我呀~~还真以为叔叔收拾不了你了!”翻身压住。 …… 春光旖旎,皇宫御花园里,牡丹绚烂如画。各位亲王家的小格格们被太后接到宫里来赏花玩耍。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乌云珠和福临玩得最好,在花丛里有说有笑,太后轻声问,上回皇帝闹着要出宫,就是为她? 回皇太后,正是她。 奇怪,从前福临喜欢和代善家的孩子玩,从什么时候起,他跟鄂硕家的孩子走得近了呢? 苏茉尔轻笑,皇上主子还是小孩儿心性,一时好了,一时闹了,都是没准儿的事呢。 太后笑了,但愿罢,这鄂硕可跟豪格有些牵扯呀,……罢了,洪先生太放纵福临了,如今皇帝人大心大,是该另找个厉害些的师傅管一管了。 太后,苏茉尔笑笑,看这位董鄂家的小姐,您有没有觉得,……她似乎有些地方说不上来,隐约跟一个人,有些相似…… ……洪承畴。 是吧,呵呵,真有些说不上来的像呢,太后,说起来,您有没有觉着怪?那洪先生几岁了?看得出来吗? 可不是。太后娥眉轻蹙。洪先生总也不老…… …… 南征北战,纵横驰骋,风里来雨里去,但凡开国皇帝多悲催,可不包括福临。 福临这位大清入关的开国之君,当得风生水起,读书,习武,写字做画,弹琴吟诗,还有个洪先生可以成天帮他从宫外面带些新鲜玩意儿。 福临渐渐长大,脸也开始瘦下来了,小孩儿模样正在悄然退去,。 “上回要去找乌云珠玩,结果也没去成,先生,朕自打进北京,就没出过这宫门啊。” “太后不让你去么?还是我露出破绽了?” “不知道呀,朕那天在太后跟前儿一说,太后直截了当说不行,这儿跟盛京大大的不同,北京城危机四伏,人心难测,朕就纳闷了,问,你不也出宫找多尔衮么?” “……然后呢?” “然后她一杯茶水泼到朕脚下,指着朕说,孽障孽障,本宫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孩子?!” 明日,“……” 福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午饭时坐到明日身边,两个人挨着一起吃。福临吃得多些,明日照样先吃完,就闲下手来照料福临吃,福临还是旧时习惯,就着明日的筷子吃,边吃边拉着明日滔滔不绝,说博果尔几时进宫和他玩,他们故意打翻了书柜,让小太监们慌成一团,他还一一给明日介绍他的堂兄弟们,什么安亲王家的贝勒岳乐无比英勇,能把弓拉断,什么郑亲王家的格格特别擅长嗑瓜子。明日这七八年来是基本被关着,与世隔绝的,这些事他是没听过也没见过,于是福临喜欢怎么编就怎么编,明日反正是照单全听。 今天福临似乎特别来劲儿,编得像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明日木然听了半晌,问一句,“渴不渴?” “还真渴了。” 明日就伸手要去端汤碗喂他,忽然被福临抬手拦住,“别再把手弄疼了,”自己端起碗,喝了两口,又说,“明儿个学满文,后天和大后天都是蒙古文,先生,我们得三天才能见面了。” “嗯。” “你不进宫的时候,在家里都做什么呢?” “看书,写字,吃药,睡觉。” “你比朕还无聊。” “想你就不无聊了。” “真的么,那你都想朕什么?” “想你是在学剑还是骑马……” 福临正得意,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没摆出来,只听明日接着又说,“想你是不是拿得住剑,有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 “好啊,前边儿说得那么动听,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上勾呢~” 明日也笑了。 这时,门外跨进来一行人。 两人一齐看过去,福临一怔,立马起身行礼,“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知道明日行动困难,便冲着明日一笑,嘱咐他不必行礼,然后看着福临,沉着声音,“你怎么能让洪先生喂你吃饭?长这么大了还这样粘着师傅,不怕人笑话我大清的皇帝么?” 福临一怔,明日也怔住。 太后又把吴良辅等几个福临的贴身太监训斥了一顿,才展露出笑容,指着身边一位说:“福临,洪先生身子不好,总为你操心也不是事儿,这位范文程范大人是大学士,打今儿起,他就和洪先生一起教你汉学,来,给范师傅行个礼罢。” 福临看了看范文程,马上不喜欢。此人与太后言谈之间满是讨好的表情,一张脸又生得过于尖锐精明,眸光闪烁,显然是个擅于投机取巧之徒,福临心想,这人给我先生提鞋都不配。 福临对范文程一揖,转了个身,自向明日走去,“先生,《资治通鉴》讲哪一篇?” 明日也不看书,站在那里,慢慢地说:“太子建成获稽胡千馀人,释其酋帅数十人,授以官爵,使还,招其馀党……” 福临抬头看去。因为他的声音过于平静,所以显得不易理解,那些凛冽的历史,隐藏在他无懈可击的声音里,堆积成似有若无的痛。 福临可以确定,他念到的这一篇,根本就没有讲过。 福临同样慢慢地说,“是唐纪……”走到书案徐徐坐下。 那师徒二人显然把新师傅给晾在一边。范文程马上看出来,皇帝对自己有敌意。本以为当上帝师就风光无限,没成想刚上任就下不来台,范文程心里巨大的落差,尴尬和恼火,竟转向明日。 其实福临年纪虽小,眼光却异常老练,他看人极准,范文程的确是投机钻营之徒。 明朝还未亡时,范文程就叛变大明,他杀了自己的上司,打开尊化的城门,引清兵杀入城中,以至北京城的门户,堂堂尊化一夜之间就失守,皇太极得以长驱直入,直逼紫禁城,当时袁崇焕也极为震惊,匆匆忙忙从辽东狂奔下来勤王救驾,最终,敌兵退了,他却再也没能回到辽东…… 范文程为的是当时皇太极许诺给他的金银财物和一位格格,也就是福临的姐姐。所以,现在的范文程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皇亲,只可惜皇太极死得早,如今是多尔衮掌权了。多尔衮平生最讨厌不战而降的软骨头,虽然碍于范文程的老婆,一直没有动手收拾他,但再不肯给范文程实缺了,打定主意把这人闲置起来。素来很有进取心的范文程不甘心了,转而拼了命地搭上太后这条线,因为豪格提点过他:看看人家洪承畴,自从当上帝师,多受宠! 错综复杂的勾心斗角其实并没有远离福临和明日,只是他们一个懵懂不知,一个万事不萦于怀。 那边师生两个自说自话,讲得很投入,太后站在一边望着范文程,都替他尴尬。 范文程咳了两声,上前一步,“皇上,今儿下午,奴才便要为皇上讲上一讲了,……洪先生,您要不先回去?” 福临眉毛一拧,放下书本就要发作,结果被太后一眼瞪了回来,只好说:“来人,服侍洪先生回府。” 明日看看福临,福临微点了头。 明日起身,小太监过来收起他的书。 “先生且慢,”范文程忽然一笑,“请问您今年都给皇上讲了哪几部书?” “《战国策》和《资治通鉴》。” “今天走得急,在下只好先借用一下先生的《资治通鉴》了,行吗?” 明日对小太监说:“那放着罢,不用收了。” 福临坐在书案后面满脸不爽。先生的书居然要给范文程的手动来动去,想想就觉得被弄脏了。 范文程接着又说:“但现在就开始讲《资治通鉴》,呵呵,会不会早了些?” 福临毕竟年幼,一时也不知范文程是想让明日在太后面前下不来台的意思,明日却很自在,他看向福临,微微一笑,“不会,他很聪明。” 福临躲在书本后面冲他眨眨眼睛,悄声说:“一般聪明~” 看着洪承畴扬长而去,范文程闷在那里,福临就得意了,等太后一走人,他一张脸跟翻书似的,马上晴转阴。 “范师傅,你也太麻烦了,洪先生都不怎么看书的,张口就答,朕这才问了你几句呀,你把洪先生的《资治通鉴》都翻烂了!” “……” 这一个整下午,福临算是跟范文程效上劲了。范文程说什么,福临驳什么,这也还是好的,更悲催的是,有时候福临压根儿不驳他,人家躲书本后面,睡了…… 范文程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憋了一肚子火气,索性就踱到酒楼喝几杯发泄。酒楼门前,他刚迈进一条腿,身后有人拍拍他,转身一看,“哟,贝勒爷。” 豪格原是肃亲王,可自从福临登基之后,他被多尔衮折腾得半死,一路从亲王降到郡王,又从郡王降成贝勒,眼看着再往下都没的降了。 “老范,一块儿喝两杯罢,看你满脸郁闷的,怎么?小皇帝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我进门儿的时候,皇上和洪承畴还亲亲热热,俩人围在一桌儿吃饭,可是转个脸对我呢,百般刁难,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祖宗,同样是师傅,他洪承畴是被抓的俘虏,我是归顺的臣子,他到现在还是前明的装束,我早剃发易服,而且我还是大学士呢,他洪承畴哪一点能跟我比呀?真不明白,他就这样矜贵?” 豪格笑道:“人家生得花容月貌,就这点,你能比吗?不瞒你说,我瞧见他路都走不稳的样子,也心疼。” 这话说得露骨,范文程也跟着众人嘻笑。满人贵族素有好男风的习气,王公贵胄之间养几个男宠取乐是常有的事,非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只不过男宠的地位却很低下,被主子当礼物转送他人也是常有的。 座中有人道:“亲近不得,他仗多尔衮的势,可不敢招惹。” 豪格的脸色阴沉了,冷哼,“什么东西!多尔衮我还不放在眼里呢,何况洪承畴?充其量也就是我满人的一条狗,玩他那还是爷看得起他!” 范文程堆起笑脸,敬了豪格一杯。 32.手有点生 吴三桂终于得以进京,他匆匆忙忙跑到洪府。阔别多年,世事沧茫,再见欧阳明日,他吃了一惊。对面相逢不相识,欧阳明日竟叫不出他的名字。 成明小时候与吴三桂亲近,便把他父子二人被抓之后的一些事情大约说了说,也直言相告,那封劝降的信,是出自成明的授意。 成明向吴三桂陪罪,吴三桂不置可否,“袁督师和洪督师,一个走了,一个这样了,我们……” 成明拍拍他的肩,“喝酒喝酒。” 吴三桂怔怔地喝着酒。 成明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平西王,打起精神呀,你都封王了,马上就要去四川了吧?来,小弟敬你一杯,往后洪府还要多承你照应呢。” 吴三桂笑笑,“别折煞你哥哥了,这两年在京城,前明的臣子哪个不是过得像三伏天过火焰山似的提心吊胆?敢在京城逍遥过日子,还开铺子做生意,大把大把捞满人银子的,也就你们洪府了,听说除了你们家,其他汉臣的铺子酒楼都被满人接走的接走,收税的收税,弄得开不下去了,你倒说说,这还用得着我照应你们?有睿亲王在呀,你们还得照应照应我呢。” “没有,那些不是多尔衮做的。” “还有何方高人能压得住那帮八旗子弟?” “皇帝。” “……皇上?”吴三桂的眉毛挑了一下,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成明倒是笑着,“伴君如伴虎,说不准哪天皇帝把恩宠收回去了,我们父子还指不定怎样呢,听天由命罢。” 吴三桂抿了几口酒,这才说道:“说到起出金针,……我可能有办法,我之前中过飞针暗器,险些没命,后来得一高人相救才转危为安,巧了,恰好这段时间他在京里,随传随到。” “……是吗?”成明漫不经心。 “我明天带他来,但,其实这人早想过来了,只是因你在这儿,他才做罢,此人原是你父亲至交。” “哦,”成明端着酒杯,手指有些发颤,“那就带他过来罢。” 听到这个消息,多尔衮有些惊讶地赶过来洪府,但成明看都不看他,只是坐在窗底下望着湖心的石画舫发呆。 吴三桂带来的人是个和尚。 “他叫行森。” 成明上下一打量,不冷不热地笑,“终于见面了,大师……”当年攻打西安时他就想杀这个妖僧,但被他跑了。往事不堪回首。 行森并不在意。 袁崇焕死后,这世上除多尔衮外,也就只有行森知道当年那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古老王朝的美丽太子,他不肯离去的阴魂痴恋着阳世里的爱人,最终为了挽救爱人的生命,散去魂魄,留下他孤单的爱人,痴痴等待。 行森握住明日的手,翻过他的手腕, “下手之人也阴狠了一些,用老了力气,竟是不给人留活路,也难怪你们起不出来了,……好在针尖没有沉入体内,还算有救,请王爷留下来助贫僧一臂之力吧。” 吴三桂和成明都退出去,在合上门的瞬间,成明终于看了多尔衮一眼。 多尔衮不理解行森为何单留自己一人,只见行森上前两步,扶起明日,然后伸手解开他的腰带,退下他的衣服。 “可强行逼出来,……倒不是他二位内力不好,只是这里面唯有王爷没别的心思,所以……” “原来如此,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三位看他的眼神,不同。” “本王倒小看了你这个出家人,但是你之前是个道士,为什么改行当和尚了?” “那一年,小道士遇见了一个妖孽,从此小道士再也不能降妖除魔了,便被师尊逐出师门,……” “我们是不是殊途同归……” “呵呵,好了,王爷,你照我说的做就是,要小心,他会很痛,但我们不可以让他挣扎。” …… 明日身上的金针被起出,行动再不用受限制,但也许是起出金针的过程过于缓慢,痛楚,他一时不能恢复过来,又或者是受刑将近八年,他习惯了,明日的行动依然迟缓,无波无澜的情绪就好像这八年来他过得很好,…… …… ……我很好,现在的我看得见你,又怎么会不好?真的很好,虽然你已经忘了我,虽然我就在你身边,…… …… 范文程和豪格丝毫不把明日放在眼里,料定了这是个风一吹就倒,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笼,要对付他,简直是手到擒来,唯一的麻烦就是,洪承畴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算来算去,也只有当他进出皇宫这两个空档有机可趁了。 这天卯时,天色末明,明日坐着肩舆,宫人打着灯笼,一行人远远行来。 范文程躲在值房里,早等得昏昏欲睡,这时才抖擞一下精神,推了推身边的太监。 这名太监连忙起身,赶了出去。 “洪先生,我正要跟你说,今儿不必去书房了,蒙古王爷进京来了,太后,摄政王和皇上今儿个都得陪着呢。” “是吗?”明日在肩舆上面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等等,洪先生,嘿嘿,书房是不必去了,不过皇上打算溜出来,让您在一个地方等着他。” 抬肩舆的几个小太监自然是早被买通了的,也不等明日答话,只管抬着肩舆就和那管事太监飞奔而去,范文程赶紧暗中尾随。 紫禁城大,九百多间房子任谁也认不完,这回他们来的这间异常僻静。肩舆一落地,几个小太监一哄而散,把明日扔下。 管事太监慈眉善目地扶着明日进了屋,转个身,突然退出门槛,“啪”地合上房门,将明日锁在里面。 范文程这才闪出来,猫腰矮身,耳朵贴门缝儿听动静,姿态各种猥琐。范文程以为这位洪先生会失惊吵闹,谁想里面静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怎么关这里来?” 范文程差点笑死。居然给关出习惯来了,真是天才。 这屋里,自然是有人等着美人驾到。豪格不动声色坐那儿看着。 明日穿着葱白色过肩蟒绢衣,腰身收敛,腰上束着以三股彩丝线和孔雀羽线绣成的腰带,下身裙袍带出褶皱,随着明日走动带起的微风,轻微露出底下雪白的裙裤。豪格顿时对层层衣物底下的双腿幻想不已,该是何等晶莹剔透呀! 美人站在门前愣了半天,转头看看他,问了句好笑的话。 “关这里?”豪格笑吟吟地站起来,走到明日面前,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不然关我家里吧?” 明日扭过头,躲开他的手,“福临呢?” “管他干嘛?”豪格的手向下一滑,顺着他的脸往下。明日步步倒退,后背撞在门上。 豪格一手抵在门上,一手解开明日的发带,“活色生香呀,啧啧~~”目光游移,忽然一怔,发现明日漠然垂着睫毛。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威严。豪格倒愣了一下。 “还真就不想放你走了。”豪格俯身凑到他唇上亲吻,一面伸手扣住明日的腰。 明日没什么反应,但是豪格的手却惊动了他的本能。也许是多年征战的习惯,豪格的手环在他的腰上,依然带着武人的准精和力道,这让明日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豪格只见那只细白的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腕,不觉心神一荡,接下来迎接他的却是一个背摔!“砰”地一声,豪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给砸到地砖上,一条脊椎骨结结实实地给砸出响来。铁塔似的豪格就这么仰天倒在地上,一脸惊奇地看着明日,视角还是倒着的。 明日转个身,推了推门,自然是推不开的,“还不开门?” “急什么?”范文程笑,忽然一惊,自己怎么就说话了呢!而且还是这种轻佻的语气?!不知道洪承畴会不会认出来?…… 明日听见了,但没什么反应,他转过身,忽然撞进豪格怀里。豪格早爬起来了,对刚才的事有些吃惊,但还是不怕。他一伸手扣住明日的手臂把他拖过来,用力一推,把人压在床上。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从来没有人在明日面前这样说话,明日的脸色变了。 ……豪格的手险些被撕碎。 他万万没有想到,温顺的美人忽然像只鱼一样挺身跃起来,一头撞在他的下巴上,然后素净的纤手一把扭住他的手臂,用惊人的掌法几乎把他整条胳膊撕下来。明日没有起杀心,反而还被豪格突然爆发的嚎叫吓了一跳,于是自己撒手放了他。 范文程听到发出叫声的不是美人,而是豪格,大为意外,玩儿什么呢?急忙开门一看,只见豪格一条胳膊软软地垂落着,显然是断了。玩个男人能把自己玩得如此惨烈??豪格还真是外强中干啊,范文程鄙视不已。 明日拂袖,飘然而去,脱困是脱困了,但偌大的宫殿,不认得路…… 于是,蓝天白云底下,红墙高瓦之中,明日在皇宫里四处游荡。 “保和殿”里歌舞升平,居中龙椅端坐着大清的顺治皇帝福临,他一身明黄的龙袍绣龙织锦,繁奢华丽,龙袍裙精心织就四十道褶皱,皇帝行走起来满室生辉,尽显天家气象。 蒙古来的王公以及满清的贵戚们都有些惊奇。大清的小皇帝越发出挑了,只是这么远远看去,已然觉得他俊俏风流。 福临有些无聊地拔弄着自己胸前的朝珠,他带了好几串朝珠,层层交错垂至胸腹。吴良辅走到他身旁,给他布菜,悄声说,“……昨天派去洪府的通知的小太监,今儿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原来洪先生没接着通知,今儿一早照常进宫了,但是,但是书房那儿到现在都还没见着人。” 酒樽微倾,杯中美酒洒落几滴在龙袍上面。 “什么?”福临非常吃惊,“这都中午了,是不是回府了?” “奴才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有,宫门那边只看见他进宫,没见他出去。” “这么说,人还在宫里,……可这皇宫却是天底下最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主子别急,瞧瞧,汗珠子都蹦出来了,奴才已经差人在找啦,请主子示下,这要不要跟太后说呀?” 福临没有答,那边科尔泌的王爷正在和太后说话,说他们的格格要为皇上献舞。算起来,那格格应该是太后的侄女。太后脸色欢喜,突然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福临。 “现在还不行,”福临冷静了下来,对着太后微微一笑,然后依然含着笑意,却冷着声音说,“吴良辅,你是大内总管太监,现在一个大活人平白的就消失在皇宫里了,你还敢问朕怎么办,马上去找!出了岔子,你也别来见朕了,自个儿把脑袋摘了挂到午门上去!” 吴良辅是看着福临长大的,还从没看过他这样发狠,吓得连忙退出去,这一出去,他也学着福临的样子,把一腔戾气全抖落给掌事太监和宫女们。“保和殿”里一片祥和,殿外却鸡飞狗跳。 乐音响起。大殿之中瞬时异香扑鼻,花瓣飘飞。 一身红衣的蒙古格格娇艳欲滴,翩然起舞。福临心烦意乱,恨不能叫她随便转两圈儿就行了,可她把个儿当陀螺使,转得相当起劲,眼波也跟着起劲,朝福临抛得那叫一个欢。 殿里殿外的反常已经落在多尔衮眼里。叫人过来一问,多尔衮也很吃惊,失踪了?该不会是李自成的余孽想暗害欧阳明日?? 多尔衮,“先把住宫门,不许放人出去,另外把今天进宫的人员名单拿来,还有,到现都没有看到豪格,有点古怪,打听一下豪格在哪里,都去过哪些地方。” 多尔衮的老辣在福临之上,他这一声令下,想要逃出升天的豪格和范文程顿时被困在宫里了。很快,吴良辅的手下和多尔衮的人竟然几乎是同时来向各自的主子回话,人找着了。 多尔衮端着酒,走到福临身边,弯下腰,“皇上,本王让人把洪先生带去‘乾清宫’东暖阁歇着了,还有,豪格一早就进了宫,却不来这里,刚才还有人瞧见他的胳膊不知怎么叫谁给卸了,这两件事儿,似乎有点联系……” “是豪格?他为什么要对付洪先生?洪先生文弱,怎么会卸他胳膊呢?” “那就不知道了,豪格嚣张跋扈,对皇上您这个弟弟多有不服,皇上也是知道的,本王听说他最近和皇上您的新师傅范文程走得挺近,……大概是志同道合罢。” “原来是他……” 多尔衮微微一笑,径往太后跟前敬酒去了。福临不语,母亲看多尔衮的眼神永远都是这样……温柔,……可她却从来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的,世上唯有一人。他的眼神清澈得仿佛月下清泉,那是干净得仅容得下温柔的眼神,没有一丝讨好,谄媚,没有一丝杂质。 福临突然起身离席,说要更衣,却笔直奔向“乾清宫”。 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画廊幽深,终于看到东暖阁珠帘高卷,可周围都是栏杆,福临不想绕弯子了,直接跳进花圃,跃上高台,翻窗落地。 明日正立在一面落地大镜子跟前,背对着他,一头极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镜子里,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彼此怔了片刻。 明日一只手还握着梳子,回头看向福临,福临朝他走过去,“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你又跳窗户。” “受伤了没有?” “没有,我很好。” “真的很好?”福临忽然拉住他的手臂。 “福临,你喝醉了?” “说得对,我是醉了,……” 远处的笙乐丝竹轻轻传来,仿佛撩拨起一些遗忘了的、曾经的话。 “请问洪先生,你把豪格的胳膊卸了,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很平静。” “你再打一回给朕看看,来来,朕是豪格,你来打朕。” “福临,我太久没打架了,手有点生。” “朕会让着你的,你看,看我真诚的眼神。” 于是两个人半玩半闹在暖格里过起招来。 那天,福临试探出了先生的穴道已经不再受制,也是在从那天起,福临明白,他不再是那个牵着先生衣袖的孩子了,他长大了,他要维护这个人,哪怕全世界都认为这个人疯了,但这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是全世界最干净的,为了这个,他要维护他。 多尔衮下令削去豪格爵位,幽禁宗人府,福临身边以吴良辅为首的几个大太监个顶个的乖戾,变着法儿折腾他,弄得豪格在宗人府要什么没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至于范文程,福临念在到底是姐夫,自己又喊过他几声师傅,只是令其告老还乡,赶回老家去了。 做完这一切,多尔衮举兵南下,大军兵分两路,多尔衮带一路亲征前明朝的残部,阿济格,阿敏,多铎一路向湖北挺进,追击李自成的大顺残军。 在多尔衮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捷报频传的时候,豪格却在幽禁之中自杀身亡。野心勃勃的豪格竟会自尽,令人意外,不过真相如何,不大会有人在意了,因为多尔衮的胜利牵动着北京城的心,过于盛大的功劳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但是,也开始收获非议了。 时间悄然逝去,书房里的小天地越发狭小。 福临长大了,已经开始临朝听政,朝中大臣的折子,他虽然还不能下朱批,但也都得看了。福临渐渐地很少来书房了,只能挤着时间过来。 太后说过他好几次,要他注意仪态,尊重师傅,但午饭和明日挤在一起吃的习惯他总也改不掉,或许是不想改。 福临夹起一块鱼肉送到明日嘴边,“总是吃那么少,怪不得吃药来找补,营养不良给闹的,你看,朕什么都吃,这就不生病,还长高了。” 明日便吃下去,“但我不会长高了。” “你可不能再长个儿,你等着,再过两年,朕就赶上你,跟你一般高,不不,比你高。” “那鱼给你,我不能吃了,万一真长高了就不能等你了。” 福临“扑哧”一笑,把汤喷到一边,搂一搂明日的肩,“怎么就这么不爱吃鱼?这鱼还能吃了你呀?……试试这个,鱼髓蟹脂,香嫩软滑,味儿倒不腥。” “……嗯,吃着倒还好些。” “是罢是罢,那以后换这个。” 旁边伺侯的宫人听着直干笑。杀了上百条鱼才弄出这一小盘儿,您说它能不好么? 明日吃了几口,搁下筷子,拿了丝绢,抬手把福临衣襟上沾染的汤汁擦去。其实现在的福临已经颇有帝王威严,等闲人并不大敢这样亲近他了,只有明日还一如往昔,拿他当小孩子。 福临不想惊动他,只是看着他低着头,微微含笑的样子,忽然有一丝奇妙的感觉,仿佛那洁净的手指带着莫名的暧昧。 讲课的时候,明日渐渐有些疑惑,搁下书本,“《资治通鉴》,我是不是讲过啦?” 讲过三回了都。福临心说,脸上一本正经,“没有呀。” “是么,书归正传,我们接着讲罢。” “好呀。” 忽然有人来报,睿亲王多尔衮搬师回朝,定于明天进城,因其功劳太大,朝庭无以封赏,决定请皇帝圣驾亲自出迎。 知道了。福临挥退来人,沉着脸看明日。很直接,很明显,他在听到多尔衮三个字的时候,眼底浮现出与太后类似的温情。 “你们高兴了?他回来了。” “是啊。”一派坦然。 啪地一声,福临合上书,猛然站起身,“气死了!” 明日看着他气呼呼地旋身离去,刚出门槛突然又转身,大步流星走回来,“朕这就叫乌云珠进宫,朕跟她玩儿去。” “那我呢?” “击鼓卖糖,各干各行~你呀,你去找多尔衮玩儿嘛,哼!” 说完扬长而去,吴良辅小跑步跟着,一个小太监一边给福临扇着风一边媚笑,“主子消消火了,跟个疯子有什么好置气的——” 啪!—— 福临用力一掌甩在小太监脸上,“混帐!你刚才说什么?嗯?什么疯子?他是你能说的吗?!拉下去,打一百板子,吴良辅,带着你这些干儿子们,一个个全都去观刑,谁再敢对洪先生说三道四,直接打死!” …… 次日,皇帝端坐在御辇内出紫禁城,静候多尔衮驾到。 福临掀开一角帘子,“吴良辅,大臣们在说什么?朕好像听到洪承畴三字。” “前明的降臣们说起洪先生了,呵呵,主子,他们说洪先生从前是大明重臣,指挥千军万马,他进京时,排场也像今天这么大,听说那崇祯皇帝亲自出宫迎他,携着他的手,与他同乘御辇,并赐他贯虹弓,整个西北,只有洪先生一个人才能用贯虹弓、雕翎箭,何等威风呀。” 福临放下帘子,隔一会儿又问,“他们有没有说那时候洪先生高不高兴?” “这可没说,总该高兴的吧?得了皇帝的赏,都高兴,要是搁奴才,嘿,那得几天几夜合不上眼,梦里都要笑醒啦。” “讨打,朕赏你的还少么?” 昨天跟洪先生吵完,回去总是想他那双眼睛,清清净净地望着自己,带着几丝惊讶和不解,福临有些后悔。 三声炮响,有人高呼,睿亲王到,王公以下百官,跪迎~! 吴良辅细声说,主子,请移圣驾出迎罢,王爷到啦。 急什么,赶着投胎呀?福临慢腾腾地蹭出来。 多尔衮,……气色并不好。 不单福临有所察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真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他竟至于此。多尔衮却也被福临的容貌震了一下。奇怪,是不是错觉,这孩子怎么长得越来越……特别是那双眼睛,好像…… 接着是迎入宫中,大摆宴席庆功,太后亲自端着酒敬多尔衮,“王爷~” 两眼望着多尔衮消瘦的容颜,太后强忍着泪,眯起眼睛硬逼着自己笑出来。她不敢多说话,生怕一句话就掉下泪来, “……尽在不言中,请!”仰首饮尽。 “请。” 终究相对无言,一杯薄酒诉尽思念。 福临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二位,……却也不知该看谁。 满堂公卿,没有人在看他,大家都在仰望多尔衮,都在倾听多尔衮的话,他的话才是圣旨。 那天晚上,多尔衮推开门,不出所料,房中已经有人等着。 烛光之下是成明那粉嫩得像娃娃似的笑容,他眨了眨眼睛,打量着多尔衮。 “瘦了。” “骑马之人不能歇,歇下来就发胖,看来,我不久会变成大胖子。” “是么?”成明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扯过来,“不再打了吗?” “不打了,敌人都被我杀光了,没的打了……但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多尔衮顺势靠在成明肩上,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很累吗?传太医来看看罢,……不愿意看太医?要不让我父亲给你看看?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会开出什么方子,说不定他能把你毒死。” “……我没事,你父亲他好不好?” “好,起出金针,他行动自如,身子也强健起来,有时候还到处跑动,给小皇帝买志怪小说、演义野史,都挺好的,……唯一的不好就是他会问我,‘齐王好不好?’” 多尔衮呆了半天,“齐王……” “是啊,齐王,他总是喊你齐王,为什么?” “你别管,”多尔衮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的,浑浑噩噩度日也好,我清醒了一辈子,就觉得累,真累。” “用不用我把你打傻了?我会很温柔的~” “……你舍得?躺过来罢,晚上别回去了,陪我睡罢,最近总梦见我的头被砍了下来,挂在马脖子上晃悠,好难过,……” “听着这么不像那个把扬州都屠城了的多尔衮呢,有胆杀人就不能内疚,不然……活不长。” …… “先生,你陪朕睡罢!”福临前所未有地在深夜召明日进宫,进的还是“乾清宫”他的寝殿。 “好。” “这是,这是朕画的山水,送给你了,喜欢吗?他们都说画得好,安亲王求了朕好几回,朕不给他,给你,喜欢吗?” 明日看着,“墨太浓了,这几处,……” “你看这人物,眉目如画,临风而立,衣袂飘然,画得好不好?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感觉?感觉比例偏大了一些,放在山水写意里,就有些喧宾夺主之嫌了……” 那是你是你呀~!! 伤自尊了~~~ 福临蹲到一边,满脸郁闷。 明日过来拉他,福临板着脸,“别理朕,就让朕永远蹲在被遗忘的角落里!” 明日,“……好罢,我喜欢。” “那你还生气吗?”含情脉脉,双眼精亮。 “生什么气?” “呃,……昨天,学生不该对先生发火。” “哦,可是倒忘了,为着什么?” “哎,早说呀~!忘得好,往后你只管挑开心的记就行了,反正你要跟着我一辈子,后面日子长着呢,吴良辅,你去服侍洪先生更衣。” 两人并排躺在大床上,福临侧身看着明日,明日却在看绣着“花开富贵”的床单,一大片艳丽的牡丹花,层层叠叠,几乎可以闻到花香。 “朕不喜欢看多尔衮的奏折。” “为什么?”明日抬起头,脸色讶异。 “他每封奏折都在数人头,告诉我扬州打了大胜仗,然后接下来就是数他砍了多少颗人头。” “……那叫他以后不数了。” “不是这么说,”福临笑,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朕想早日亲政,你说好不好?” “你喜欢就好。” 福临撑起身,俯视着明日,“可亲政之前,朕必须先大婚。” 明日没有说话。 福临低下头,跟他眼睛对着眼睛,脸贴得很近。 “额娘选中的是她的侄女,上回来跳舞的那个,是科尔泌的格格,长得还行。” 明日垂下睫毛,轻声说:“你喜欢就好。” 看着他平静的模样,福临心底隐隐有些落寞,他翻个身,重重地倒进锦被中。 “天底下,也只有你还想着朕喜欢什么,其实呢朕对她谈不上喜欢,她没有乌云珠温婉,也没有乌云珠美丽,但乌云珠也没有你白,没有你这点……”福临猛然伸手揉了揉明日额心,“嘻嘻,美人痣。” 明日抬手拔开,被福临抓住手腕。 福临笑着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两眼望着帷幄上轻轻晃动的金勾,“什么都是多尔衮跟额娘在做主,朕好像没的选,所以,朕必须亲政,才能为自己做主。” 良久,很轻的声音说,“你喜欢就好……”他的声音很疲倦。 福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许久,福临把脑袋搁在明日胸口上,躺了个极舒服的姿势,“亲政之后,朕就要上朝了,不是看看折子摆摆样子了,所有的事都要朕亲历亲为,出不得岔错,所以,所以亲政之后朕就,就不再去书房上课了。” “是么……” 福临看向一旁,床单上,极尽绚烂的牡丹花丛中蜷缩着明日水墨一样的长发,有那么一刹那,福临似乎看到那头发倏然流淌出鲜血。 福临失神地看着,明日也静静的,很久才叹息似地说,“一定要亲政吗?” “要的。” “那就亲政罢,你喜欢就好了,只是……” 福临扭过头,“只是什么?” “《资治通鉴》还没讲完呢。” “……是哦……对了,今晚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和别人说哦,跟你儿子也不能说。” “嗯?” “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 夜风轻轻吹过书案上的水墨丹青。尘封前世记忆的夜色,埋藏着千年的秘密,是他梦画的风景,却难测画笔下的隐情。 33.洞房花烛 皇帝的大婚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倒不是皇后人选,其实几乎所有的王公朝臣都知道,皇后人选必然是皇太后的亲侄女、科尔泌草原尊贵的公主殿下,但是,大婚的婚期却被皇帝以身体不适为由一推再推,接连推了两次。 朝中的议论都不明说,但都牵扯着满蒙之间的局势,只因众臣还不见太后出面说话,大家便也都压制着,所谓以静制动,然而稍有些意外的是,在这种时候,洪府张灯结彩,突然抢先出了桩喜事。 洪承畴的公子洪成明迎娶了安亲王的妹妹茗玉格格。 观礼之人算不上人山人海,但也不少,大多是与洪府有生意往来的豪富巨贾,官场中人来的不多,然而这场大婚依然十分引人注目,因为睿亲王多尔衮到场了。 成明一身大红的衣裳,只是神情淡淡的,脸上没有了平时可爱的笑容,他这样沉静,反倒跟高堂之上的明日有些相似了。这桩婚事只一个月就谈妥,是多尔衮亲自上安亲王府提的亲。 成明一开始没有拒绝,但被多尔衮硬拽去安亲王府的路上,还是差点跟多尔衮打起来。他一直以为多尔衮说要为他做主,给他找个美人是玩笑话,没有想到他是认真的。 “成明你好好听我说,茗玉的相貌好,人品好,这些也不用我多说了,重要的是她的娘家是安亲王府,……我活不了几天了,你们洪家这么大的家业,要是没有一个靠山,将来终会被他人算计,你别不服气,武功再高,本事再强,可朝代不同了!现在毕竟是满人的天下,而你和你父亲,也毕竟是俘虏啊!……我一片苦心,你要是再不懂,不要说我会死不瞑目,就说你自己,也对不住你的父亲,他会沦为俘虏,你能脱得了干系吗?” “好,好,多尔衮,为了让你死得瞑目,我娶亲,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死?” “这是喜事,哭什么呢?傻瓜,我……只怕是撑不到你们婚礼那一天了。” “那就马上提亲马上娶过门!” 于是成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披上一身红妆,前前后后一个月。 因为洪承畴是帝师,又有多尔衮这样权倾朝野的人物在场,所以整场婚礼显得比较安静,众宾客都不敢过于喧闹。拜完堂,新人送入洞房,多尔衮的身子早支持不住,也不过再强撑着喝两杯,明日就搀扶着他,转出前厅,缓缓走向他的书房休息。 过来给多尔衮敬酒的人太多,明日看多尔衮强撑着,刚才就替他多喝了几杯,此时也略有一些醉意。夜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爆竹的味道,掩盖了夜色中的满园花香。 明日穿着大红织金蟒龙云罗衣,原本端丽的容貌显出几分妩媚。 “没有想到吧?你欧阳公子有朝一日也会坐在高堂之上,看着孩子成亲。” 明日缓缓说道:“多谢你。” 多尔衮低下头,看到明日扶着自己的手腕,神色虽然沉静,眉眼之间却隐然担忧, “你原本医术高明,当年还是你救了我的命,才让我多活了这十几年,你我之间何需言谢?现在,……想必你也试出来了,我快死了罢?” 明日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吃药?” “这也看出来吗?我不爱吃药,再说,药医不死病,我活到头了,吃什么药也没用,还不如不吃。” 说到这里,多尔衮弯着腰,低低地咳嗽,双眼紧闭。明日扶着他的肩,看到回廊底下匆匆走过去一个人,便喊了一声,“你过来。” 那个人似乎僵了一下,走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戴升。” “好,戴升,马上送两碗醒酒汤到我书房来,要温的。” 戴升看了眼明日,答应一声,转身要退下时,又回头看了看多尔衮。 书房的门掩上,稍微隔断了外面的欢声鼎沸,不过烟花爆竹的味道还是呛得人难受,但好在明日的书房原本就燃着清香,稍微坐了一会儿,两人都觉得比方才在外面缓解了一些。 多尔衮靠在榻上,明日接了醒酒汤就让戴升还是去外面招呼客人了,他自己喝了半碗,又端起另一碗,徐徐坐到多尔衮身边,慢慢喂多尔衮喝下。 不知过了多久,多尔衮渐渐觉得意识清醒,但身上却更加无力,睁开眼睛,看到明日手指微微发颤,抚上自己的眉眼。欧阳明日的神情淡淡的,可眼睛里温柔无限。 多尔衮大惊失色,“不好,是迷香!” 明日手上的碗掉在地上突然打摔了。 多尔衮猛然要站起来,但毫无力气,又跌了回去,明日下意识要扶他,但自己也是毫无力气,跌在了多尔衮身上。 此时,多尔衮连抬手推开明日的力气也没有了,明日也知伏在多尔衮身上不对,但同样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房门轻轻打开,多尔衮和明日都看见来人,是戴升。 灯光底下,戴升面带微笑的样子显得很诡异。他轻轻抬起明日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快地伸出手,解开明日的衣裳。 多尔衮惊道:“住手!” 明日轻微挣扎了一下,戴升冷冷一笑,就将明日抱上榻,又伸手去解多尔衮的衣裳。 “你,你是谁?”多尔衮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戴升不说话,拿起多尔衮的手,放在明日的腰上。 “你们很高兴吧?洞房花烛?哼,真好,真是高兴,……我让你们喜上加喜。” 做完这一切,戴升从容退出。就好像安排好了一样,不多时,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袭黑色披风,手上还抱着一坛酒的福临大步走了进来,“先生,朕来给你道喜啦~!顺带着也来见识见识大婚是什么样子的,反正过几天朕也要……” 刹那之间,福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怔了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转过身挡住后面的人。 多尔衮和明日听到“砰”的一声,门被福临关上,一行人连同福临自己同时都被关在门外。 脚步声伴随着福临远远的一句“今晚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都渐行渐远了。 书房又恢复安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安静。 晨光淡淡,天终于亮了,明日终于缓缓地动了一下手,拿开多尔衮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起身穿上衣服,多尔衮也缓缓坐起。 药效还未全部褪尽,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不稳,明日轻轻地扶着多尔衮走出去。 一切都安静得诡异。 戴升是谁?没有人知道,袁溪查过,一千所洪府大宅、上百家洪府的铺子,并没有一个叫戴升的下人。既然这个戴升能够在洪府如入无人之境,那么不管他是谁,都不可能轻易被抓住,多尔衮的命令,官府连续几天的缉拿,不出意外,都是一无所获。戴升好像凭空消失了。 多尔衮自己也没有能够等到惩治恶人的那一天。举朝震动,多尔衮不行了。 再怎么挽救,多尔衮终究撑不住了,建立了不世功勋之后,他的王府空荡荡,依然冷清,没有一子半女在身边送终。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杀了太多人,该有此报应。”多尔衮笑了笑。 行森双掌合什,长颂法号。 站在他的床前,厚重的锦被压着腐朽的人。明日望着多尔衮出神。 成明拉住多尔衮,“早说你没胆量,即是这样何苦当什么摄政王?又要攻城掠地又要让人猜忌,不难死也得愁死,小皇帝真不是个东西,恩将仇报,我好恨,当初在盛京就不该帮你……” “不是福临,是朝庭,是我挡了别人的路了,我和皇太极以杀伐得天下,但福临懂得以仁孝治天下,当年你帮我,是帮对了,我现在死去,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了,大清的江山在他手里,我放心,……我本功高震主,大臣们骂我是当代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名副其实的,反正要死了,世人再骂,我也听不到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福临心慈手软,将来驾驭不了八旗的功臣们和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叔王们,……” “他还不够狠呀?他的动作不少了,提拔他的亲信,打压你的人。” 多尔衮,“他若是够狠,就该把我挫骨扬灰,震慑八旗权贵。” 成明吃了一惊,“你,你……” 明日似乎也有些惊讶,抬眼望着多尔衮,却没有说话。 多尔衮两眼望着明日,“你,你,我们,说不清了,……”长长一叹,“我要解脱了,你,你好好活下去罢,你总唤我齐王,那么你就好好活着,算是让我这个做了鬼的齐王对他有个交代。” 明日看着他,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行森拉着明日退了出去,只留下成明与多尔衮两个。 成明哽咽,“你这个混蛋,骗老子娶媳妇!你明明知道我多不愿意,可我还是听你的了,为的什么?还不是想让你开心,叫你多蹦跶两天,结果呢!……早知道我还折腾什么呀?” “不要再任性了,好好过日子罢,你,……我,我不能,照应,你们,了……” 成明终于放声痛哭,“你混帐!你无耻!你再犯贱啊!不就是想看我为你伤心为你哭嘛,你做到了,睁眼看看罢,你做到了……” 门外的行森听到哭声,知道已经去了,正要携明日进屋,忽然看到明日一手抓着门,扭过头,嘴里吐出浓郁的血来,夹杂着碧惨惨的血色令人发寒,可他的脸色却是平静的。 多尔衮溘然长逝,拱手天下,权倾天下,最终逃不过一抔黄土掩风流。 …… 多尔衮撒手而去,似乎带走了许多,洪先生为他伤心呕血,太后也伤心憔悴。 福临到“慈宁宫”问安,沉静地看着太后那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看来哭得不轻,不知先生可曾哭过? “福临,你,你跟踪我?” “不是,我猜的,现在你自己承认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最后一面了,是该见见,告个别,恩怨两清,”福临的声音很低沉,“其实那天晚上儿子梦见多尔衮了,他站在跟前一直看着朕,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就是不说话,然后儿子就醒了,底下人一会儿来报说他去了,……额娘,……罢了,不说这个了,额娘,儿子想跟您商量个事。” “说。” “儿子觉得董鄂氏温婉贤淑,可堪母仪天下。” “福临,跟蒙古亲贵联姻是先帝与他们立下的盟誓,这事儿没商量,你已经把婚期推了两次了,还是快点了这事罢,不要再妄想别的了。” “可是儿子听说了,她任性刁蛮!” “那有什么?你要驾驭天下,还降服不了一个任性刁蛮的女人?” “好,那好,那就娶!马上就娶!来人,让礼部挑个日子,朕等不急要驾驭天下了!” “福临!” …… ……从此以后,生死无话,他日黄泉再见,彼此儿孙满堂,……原来我们相守十年的情份,也不过如此而己。一滴冰凉的泪水落下来,福临抬手拭去。 两个人再见面时,福临大婚。 北京城的寒冬,万物萧瑟,居然沿路铺满牡丹花瓣,锦障逶迤,宫装美婢临风而立,捧香花,持金炉,如同仙子。入夜之后,满路金灯,琉璃灯,光华灿烂,排成一线,直达天阶,公主的凤辇,珠帘转华,所过之处,香熏醉人。 说不尽的皇家气象,人间富贵。 他的目光穿过千年光阴,望着万人中央的他,盛妆绮丽,喜结连理。 丝竹奏起。烟花满天。明月如勾。 一双新人举杯,满座欢饮。 隔世的灯火阑珊,而往事兵临城下,他还能不动声色,饮酒做乐。 福临在一堆贺礼当中找到他的礼物。 沉静的木盒子里装着苍老的宝剑——蛟龙剑。 …… 那很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吴良辅亲自到洪府。 淡淡的月光下,他独自坐在湖心的画舫里。 现在进宫?夜已经很深了。 公公,福临怎么了? 主子没事儿,好着呢,他就是想见您,又怕夜里不安全,让奴才巴巴儿地带着侍卫来接您呢。 吴良辅领着明日,含着笑,主子这会儿在“乾清宫”,“乾清宫”您明白么?就是主子的寝宫,不是皇后的“坤宁宫”,所以……吴良辅看着明日,所以呀,主子有好一段时间了,还是住“乾清宫”。 明日点点头。 看来,奴才没有说明白呢,吴良辅笑了笑,奴才就是想说,主子是有皇后了,可是呢,他,他有些话,还是只和您说。 明日点点头。月光如水,照在他的脸上,是沉静如水的模样。 吴良辅叹了口气,推门之前,又悄声说,别惹主子生气,啊?他好几天没睡了,总是做恶梦。 什么恶梦? 说是梦见先生你哭了,他伸出手,捧着你的眼泪,可是发现你其实没有眼泪,…… 明日站在大殿外面,没有说话。 里面传来声音,吴良辅,是你吗?快请先生进来。 烛光下,福临还在忙碌,汉臣往往才华横溢,连他们的奏折都是那么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看得福临头大。 福临从书案后面走出来,有些客气,有些紧张,先生,你、你来了,……请坐。 窗外夜色浓重,灯影下,两人对面而坐,互相打量。 一恍大半年没见了,……先生,想朕,不是,先生想我吗? 想着想着就忘了。 一句话,福临真的笑了。你就没有想过要进宫来看看我吗? 我没有可以教你的了。 有的有的,《资治通鉴》还没有讲完。 是么,……那现在要讲么? 明天罢,现在我们说点别的,你有话和朕说吗? 明日端着茶杯,低头细想。 你没有,那朕来说罢,躺着说。福临微笑,拿下他手中的茶杯搁回桌上,两人携手走到床边。 福临,你今天说话很奇怪。 哦?怎么说?福临抬眼望着他。奇怪吗?也许。当年牵着先生衣袖的孩子如今长大娶妻,是个堂堂男儿汉了。 明日摇摇头,微微一笑。可能是很久没有见面,我忘了你以前的样子。 你,……你要再忘记我,朕就…… 福临嘿嘿一笑。 嗯? 就这样,……说着抬手解开明日的发带,张开五指顺着肩背滑落。真的很好看。你还记得那年皇后,当时还是小格格,她进京跳舞,就是那天你被豪格和范文程算计了。我还记得,那天我跳进窗去,一眼就看见你披着水一样的头发,一袭绢衣,满身活文,如水之波。朕印象特别深,所以蛮喜欢你这样的。 你要我以后这样? 在朕面前才这样,在别人面前不行。 明日点点头。 福临躺外面,明日躺里面,但刚要躺下,明日又半坐起来,看着床单。 原来那幅“花开富贵”呢? 这你倒记得清楚!不喜欢这“龙凤呈祥”吗? 不喜欢。 那明天还让人换回来就是。 福临拿起铺陈在床上的头发,握在掌心。大婚那天晚上,朕就和皇后闹不快了。不知怎么,朕看见那鱼,忽然想起你不爱吃鱼,就心神不宁的,于是合卺宴吃得就沉闷了,她就怨朕不理她,第二天跑太后那儿告状去了。朕就被太后叫过去训,结果才知道,她不止为吃饭,还趁朕睡着,动了朕的衣物,把朕的荷包打开了,发现里面有一缕头发,不得了,硬说朕嫌弃她,在大婚上带着别人的青丝,然后说她要回草原。 明日听着,马上说,她回去了么? 没有。咦,朕以为你要问那头发是谁的。 谁的? 你的呀,朕,不是,我六岁的时候拿“蛟龙剑”从你头发上割下来的。 蛮久的,都旧了,还要么?你再剪去就是了。 咳~~那不一样。福临一脸受伤地搂住明日,手指滑过他单薄的肩。这么大的皇宫,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和你说,……可说了,又和没说一样…… 明日忽然一侧头,鼻子擦过福临的额头。福临抬起眼,忽然望住他的眼睛。 别动。福临伸出两指,扣住明日的下颚,慢慢地靠近,有些紧张地喘着气,轻轻地吻在他唇上。他小心挑开他的牙齿,舌尖探入。 很深的纠缠。绵长的呼吸,绮丽的锦被,轻轻颤动的帷幔金勾。 福临抵着他的额,缓缓亲吻,渐渐嘴唇凑到他的脖颈上,手指也沿着他的脸颊滑向他线条完美的脖颈,伸入衣襟…… ……可以么? 明日睁开眼睛。 ……真的很平静,你的眼睛……真是,朕真是坏人,恶棍,有了一个还想要,还是老师,……我是天底下最坏的坏人!福临双臂紧紧抱住他。睡罢。 ……福临。 嗯? 你抱的有些紧,……我不习惯。 哦。 先生,……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没有得到回答。明日睡着了,好像睡得很安稳,但是福临一夜没睡好,……我死了,你会不会像为多尔衮伤心那样,也为我伤心难过?这话终究没有问出口。太多的事情,福临已经不敢问了,那天晚上他和多尔衮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不介意,不是不计效,而是福临渐渐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晨曦微现。帷幄上的金勾轻轻晃动。 明日侧了侧身子,睁开眼睛,转头看到福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睛布满血丝。 朕又做那个梦了,…… 福临,是不是,朝政不顺利?…… 不是。福临笑笑,脸色暗淡,自言自语,真后悔,你怎么会是我的师傅? 你不喜欢?他吃了一惊。 不不,朕就是喜欢你,才不想当你的学生,很喜欢很喜欢你。 ……你很难过的样子,福临,出事了吗? 没有,……有,……要、要选秀了…… …… 选秀是祖制,宫中有了皇后,还得充实后宫。太后和皇后主持选秀。皇后极为郁闷,不过也有些幸灾乐祸,因为福临在选秀上和太后起了冲突,为的是董鄂氏乌云珠。太后忌惮颚硕是豪格的旧部,不是很乐意留这样的人在福临身边,可福临却对一众美女视而不见,偏偏在乌云珠这件事上,太后怎么说,他怎么反着来。 她阿玛是她阿玛,关她什么事?这不公平。 太后气道,她阿玛犯了事!谁也不知道她在你身边是何居心,还有,你得记着,你是皇帝,你身边服侍的人都得是干干净净的,将来我大清的小皇子小格格们才能干净。 皇阿玛不还把给他端洗脚水的小宫女给睡了?后来还给朕添了个妹妹,嫁给蒙古王爷了。 你闭嘴!!那是他、他喝多了! 那,是不是朕喝多了,把乌云珠睡了,这事儿就成了? 于是,太后那两只花团锦簇的花盆底相继飞出,福临被砸跑了。 皇后躲在窗底下差点笑死,然后就笑不出来了。福临越坦护乌云珠,越是说明他喜欢这个女人,那将来是会分宠的。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太后毕竟还是退让了,乌云珠被选中。 脂粉堆里的战争,皇帝染香而不沾衣。 皇帝的冷落,让皇后变得愈发专横霸道,一肚子熊熊业火憋不住,于是每天打骂宫人撒气。福临听说,连原先可怜她背井离乡的心思也淡了。 冬雪飘落,寒梅绽放的一天,福临和董颚妃乌云珠在亭子里煮酒弹琴赏雪。满园红滟滟的寒梅衬着白雪,格外诗情画意。 明日走进园子的时候,看见福临抱着琵琶,跷着一条腿在和一名女子说话。他们的表情看不是很清楚,但宫装丽人亭亭玉立在他身帝,低头浅笑,纤指拈花,眸光顾盼,是面对爱人才有的情意绵绵。 明日紧了紧双手,转身要离开,听到身后传来琵琶的曲音,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他知道,那是《蒹葭》。 红梅伴着飞雪,阻隔了视线。隐约看见福临从琴弦上抬起头,与丽人四目相望,眼角满是爱怜。 他还守着一成不变的容颜等他,却见他伴着如花美眷,郞情妾意,弹弄他们当年喜爱的乐曲。 明日踏着雪离开,却被人拦住。 先生,你来啦?小太监是福临的贴身宫人,认得明日,连忙打个千,行礼。 这是福临要的《楞严经》,行森大师抄写的,你交给他。 嗻,先生,您这就走了? 嗯。 小太监打个千行礼,倒退两步才转身走向亭子。 福临看见了,按住琴弦。爱妃,你先回去罢。 等乌云珠走远,福临贼兮兮地一笑,怎么样?皇后看见了没有? 看见啦,奴才躲后面,看到皇后怒气冲天,估摸着又要惹事了。 气死她~让她惹事罢,惹越多越好,早晚额娘都受不她了,朕就让她回她的草原去,……你手里拿的什么? 经书,洪先生刚送过来的。 什么?福临猛然站起来。他刚才来过? 是呀,奴才请他过来坐坐,他说不了,就走了。 他,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却转身避开,福临心中有说不清的气闷,和惊喜。他会避开,……他会避开,……他为什么会避开?他还是在意的罢!他是清醒的吧?!可居然就这样走了,也不给人机会解释…… 34.亲极反疏 铅灰色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福临望着宫门内外执刀佩剑的重重禁卫军默默不语。 他一直在跑,等不及地想要追上明日,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一路没有看到人,而跑到了这里,福临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往前了。禁卫军,侍卫,宫人跪了一地,拦住了他。 只是一步之遥,只是一道门,偏偏他迈不过去。 一阵风雪袭来,福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吴良辅立即上前,把一件狐皮裘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 主子,您别急,奴才让人再把先生请进宫里来就好了…… 雪花飘落在脸上,清寒的感觉。 福临转过身,怀里还抱着他送过来的经书。不必了,就这样罢,……师徒相称,相敬相守,……就这样一辈子,…… ……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学生,君主,还是,一个男人,……有些话,不能问了,现在的自己拥有六宫粉黛,还有什么资格去问他呢?就算得到他的答案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不如就这样,才好接着再骗他,骗他给我讲第八遍的《资治通鉴》…… 走进“乾清宫”大殿,屋里暖烘烘的,福临抱着经书呆坐了一会,觉得身上燥热,就伸手去扯狐裘上的扣子,一时又没扯开,低头一看,那是一件雪白的狐裘,那年拜先生为师的时候,先生也是这样的一身雪白…… ……往后学生喊你先生,而不喊师傅,你答应吗? ……为什么? ……怕你伤心。 ……你喜欢就好。 那些话言犹在耳,谁想到头来却是自己喜欢上了他,伤心的,也还是自己。 吴良辅看着,想要上去替他解下狐裘,忽见他扭过脸,伏在塌上,肩头微微颤抖,竟像是在偷偷哭泣的样子,吓得吴良辅一下子也不敢过去,更不敢去劝他。 那天黄昏的时候,议政王大臣们齐齐走进“乾清宫”。 “叔王,你们……” 福临想要问话,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掏出手绢捂着口鼻,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福临的脸色很苍白,郑亲王一皱眉,“吴良辅,你们怎么伺候的?!传太医了没有?” 郑亲王的辈份还在多尔衮之上,在宗室里面是极有威望的,连太后都要敬他几分,更不用说福临这样的晚辈。听到郑亲王说出这么严厉的话,吴良辅心里惊慌,连忙想要叫屈,只听福临淡淡地说:“叔王,朕没事,吴良辅,你去让人温几壶酒过来,给朕和大人们斟上一杯,驱驱寒。” “嗻。” 郑亲王轻咳一声,转入正题,说到当年多铎和阿敏他们在湖北征讨李自成的时候,因一直没有找到李自成的尸首,心中实在不安,如今查探多年,秘探来了消息说,李自成乔装易容,可能已经混进京城,不知有何图谋。 “既然如此,就按照叔王的意思去查办罢。”福临这么说着,眼睛从茶杯里抬起,缓缓打量了一下,今天议政王大臣们来得很齐全,但独独少了一个人,安亲王。 郑亲王接着拿出了一叠纸。那是前明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写的纪录,周延儒死后,这份纪录原没有被清兵搜到,后来还是周府的一位下人瞧着这东西似乎值两个钱,才拿出来卖的,这才被有心人送到了巽亲王,常阿岱的手上,常阿岱又交到郑亲王手上。 福临有些懒懒的,也不看那堆纸,笑了笑,“叔王,这个,你们看着办就可以了。” “呃,里面有提到一些关于洪承畴的事情,臣等认为,皇上会有兴趣的。” 福临认真地翻看,脸色变得很不好。 周延儒提到袁崇焕的死因,以及袁崇焕和洪承畴之间的一些事情,枕边人,三个字像刀一样猛然扎进心口。 在座几位重臣默不作声,却都紧紧地盯着福临。 福临强忍着翻江倒海似的痛和怨,瞥一眼众臣,轻轻拿起手绢捂着口鼻,又咳嗽了几声,佯作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今儿个乏了,……回头朕看看再说罢,还有别的事吗?” 皇帝这个样子,众臣也不好强求他就此事给个旨意,但座中巽亲王,常阿岱却耐不住了。常阿岱是个贪财如命之人,自从龙入关以来,他倚仗着自己的身份,没少干欺行霸市的勾当,现如今,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赌场几乎都是常阿岱的,说他日进斗金,那都是太含蓄了,说他挥金如土都不为过,只是这其中不知弄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案来,也难说清了。 眼下,常阿岱唯恐郑亲王中了皇帝的缓兵之计,真就这么走了,连忙跳出来阻挠, “皇上,臣还是不得不说一下,这洪承畴身为帝师,先不说他这样的品行实在有辱我皇室脸面,单说他这个人会做出这等结交封疆大吏,媚乱朝庭的事情,已经不能不防。” “朕倒是听说,先生一向深居简出。” “前明时,他与袁崇焕亲昵,大清时,他又与,咳,多尔衮……” 福临僵住。 “……更何况,洪府家资丰厚,奴仆上千,富可敌国,万一他果然别有居心,到时一朝起事,钱财军饷不必发愁,他洪承畴本人又盘据在皇上您的身边,真如蛇蝎一般,后果不可小视。” 郑亲王垂着眼睛,脸色微微一动,听出来常阿岱在夸大其辞,逼迫福临,但郑亲王一声不吭,冷眼旁观,想看看福临怎么应对。 “这么说起来,蛮严重的,”福临缓缓地说,“依堂兄之见,应该怎么办?” “先借这个事端,把洪府的势力剪除一些。” “如何剪除?” “洪府在全国各地的田庄,生意是极多的,这恰如两国交锋,前线拼的是火力,后面朝庭拼的是军饷,我们只要断了洪府的财路,就等同断了他的军饷支撑,他们就再难有所作为了。” 哦,原来是惦记上洪府的钱了。福临一下子套出常阿岱的话来,心中微微冷笑,你自然是迫不及急待想查抄洪府了,到时十两银子倒有七八两可以入你的口袋! 那边郑亲王眉心一跳,暗怪常阿岱话说多了,太早兜底。 只见福临脸色犹豫,“只怕安亲王那里,不大好交代,……咳咳~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容朕想想,改日再议,朕累了,没事就散了罢。” 常阿岱刚想说话,被郑亲王瞪了一眼,不敢做声,只好随着郑亲王起身告退。众臣齐齐迈着一丝不苟的官步走到门口,突然又都站住。 福临抬眼望去,心里“砰”地一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回来了,…… 十几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经传召,不是讲课,自己主动进宫来找他……为什么? 逆光中,福临看到明日端丽文静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惊讶,他被众臣簇拥着走了过来。 郑亲王说:“正好,皇上,就现在当面问个清楚罢。” 福临还没有说话,常阿岱低喝了一声,“跪下!” 明日被他们围着,站在地上,裙袍的边沿还有细细的雪粒,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郑亲王也沉沉地开口发话了,“见了圣驾还敢如此无礼?跪下!今天皇上和议政王大臣有话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禀。” 福临和明日之间从来不讲那些礼数,其实这些年随着福临长大,俩人之间甚至还有些错位,福临每每见面说话,都涎着脸逗明日开心,讨他喜欢,倒是明日一如既往清清淡淡,安之若素。 眼下被郑亲王等人占了理,福临也被逼住了,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明日缓缓拾起裙袍,曲膝跪下,腰却挺得笔直。 福临的双手紧紧抓住龙椅,几乎想要站起来。 一天的心思都在想着他,连想见他一面,都思虑万千,甚至于不敢传召他进宫,可是等到真正见了面,却是这样的场景,真是……福临心底发寒,真正地咳了起来。 那边众臣七嘴八舌,已经在审问犯人似地审问明日了。 吴良辅带着宫女进来,轻手轻脚给大臣们添酒,望着跪在中间的洪承畴,有些犹豫。 福临朝他摆了摆手,宫人们小心退出去,大殿只有议政王大臣们在举杯饮酒,时不时说两句,这酒不错,手脚也暖和起来了。 一片和乐。 没有人理会跪在中间的明日。 福临坐在上面看着他,他跪在地上也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神情被常阿岱看出来,他搁下酒杯,摸了摸自己两撇八字胡,开口了。 “洪先生,洪承畴,威名赫赫的三边总督,你从边城小吏升迁到一品大员,似乎才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对吗?” 明日沉默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我们来帮你记,”说话的是简亲王的大嗓门,“你是袁崇焕的人!……当初京城无人不知你和袁崇焕风花雪月,互相照应,连崇祯皇帝都知道了,所以才不得不除掉袁崇焕来保你,最终没了大将,丢了江山,了不起呀,一个皇帝为了你倾尽天下呢,而且……有意思啊,你和袁崇焕居然都不肯娶妻生子,很有情义嘛。” 袁崇焕,袁崇焕,听到这个名字,明日头很疼,说不出什么来,只含糊说一句,“那些不是真的。” “什么才是真的?”这回是郑亲王发话了,“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皇上年幼,很好欺骗?告诉你,这些话,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当年大清还没进关,我们就听前明的大臣们在说你了,但我们认为他们或许是出于猜忌而抵毁,可如今,前明首相,他已无须猜忌你,因为他是自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会在死前还要留下遗言来害你罢?” “我不知道,但那些不是真的。” “好,”福临趁机喊话,“吴良辅,笔墨纸砚摆好,然后抬手一指明日,你写,你去把什么是真的写下来。” 福临是想趁机让明日起来去坐着,好过这样大冬天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像个犯人一样受审。 明日果然站了起来,走到桌案面前站了半天,转头对福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常阿岱怒吼,“那就去外面雪地上跪着好好想!想到记起来为止!” 突然之间,上面传来“铿”地一声脆响。福临重重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几乎磕碎了茶杯。 素来轻视福临年幼的常阿岱略吃了一惊,噤声不语,一旁的郑亲王很有些不满常阿岱了,实在是冒失了,福临再年轻,毕竟是皇帝,常阿岱不该抢在福临的前面发话,这是逾越,更何况,刚才让洪承畴去写下来,还是福临的旨意,常阿岱又叫他去跪着,说得重一点,那就是在顶撞福临了。 眼看福临发怒,众臣也不作声了,一时之间,满殿阴郁。 “好冷呀~”福临轻轻一笑,“吴良辅,再抬个炭盆进来,今天真是冷呀,……对了叔王,这事儿呢,要依朕看,可以这么办……” “请皇上赐教。” 福临淡淡的,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侄儿哪儿敢赐教您呢,例位都是朕的叔兄长辈,赐教这俩字儿,朕万不敢用,想当年多尔衮没死的时候,他还经常给朕赐教呢!” 郑亲王见他这样说,好像是在拖延时间,于是追问:“那依皇上之见呢?” 福临是在拖延时间,他正在思索一桩往事。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皇太妃,也就是博果尔他额娘,有一段过往,据说皇太妃本来就是要嫁给郑亲王为妃的,但后来不知怎么,被先帝弄走,成了皇妃了…… 福临抖一抖衣袖,漫然道:“朕正需要历练,这事儿不大不小,刚好交给朕,当个历练的机会,但朕还年轻,列位自然是不放心的,朕想再叫上博果尔来协同朕一起处理这件事,前儿听皇太妃说,博果尔找郑亲王说想参加议政王大臣会议?博果尔比朕还年轻呢,刚好让朕瞧瞧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加入议政王大臣行例。” 郑亲王吃了一惊,知道不好了。哪里是博果尔来找他说要参加议政王大臣,分明是皇太妃半夜来与他相会时说的!福临居然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线,还威胁自己…… “如此也好,那么,臣等先行告退了。”郑亲王马上调转口风,旁边一心惦记查抄洪府的常阿岱愣住了,万没想到郑亲王居然如此轻易就要撤退了。 “慢着,”福临扬了扬手中那叠纸,“叔王,这是哪里来的?” 常阿岱答话了,“周延儒是江西人,这东西便是一位江西来的客商卖给微臣的。” 福临,“还能找到这个人吗?” “不大好说呢,商人都是天南地北地跑,这么着,臣下去让人找一找。” “马上就找,找到就带到朕这里来,朕要亲自问他。” “嗻。” “还有,为免横生枝节,大家不要将今天这件事泄漏出去。” 众臣齐声答应,常阿岱心有不甘,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郑亲王扯了一下袖子,转头看到老亲王严厉无比地横了一眼过来,常阿岱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于是一群人,呼啦啦退出去。 福临往后一靠,如释重负,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角。 明日面带微笑,“福临,你的脸色不好,是着凉了,多久了?”心里想,怕是方才你在园子里赏雪煮酒弹琴才着凉的。 福临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明日,“这不算什么,我没事,你刚才跪疼了吗?”心里想,还不是为了赶上你,大雪地站了半天,能不着凉? 明日,“不疼。” 福临,“别站着,坐这儿罢。” 明日,“……那,我还写吗?”心里想,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生气? 福临,“写什么?哦哦,那个啊,不写了。”心里想,好生气,你知不知道人是会伤心的?你知不知道被别人看见自己伤心有多难堪?这就是我刚才的感觉,我看到那东西的时候很伤心,更伤心的是,我连伤心都不能够,他们都等着看笑话……先生,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福临,“来,喝两杯酒暖一暖,手这么凉。” 明日就端起酒杯静静地喝着。 福临也端起一杯喝着,心中暗暗佩服自己,刚才真是险象环生,要是一个没踏稳,现在的先生恐怕就被他们抓到牢里去了,洪府也被那些人哄抢干净了,如今想来后怕,真难为自己还能冷静下来应对。 “您二位……”忽然有声音叫他们。 两人同时看向吴良辅:“啊?” “酒杯都空了,不用再喝了……” 明日和福临都是一愣,连忙把酒杯放下。 福临清咳一声,“对了,……先生,……可是有事情来找朕?”心里砰砰乱跳。 “……嗯?……又忘记为着什么了。” “……哦。” 吴良辅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陡然之间客客气气的,看得相当无语,分明心里在哭,脸上却都在笑,俩人心里想的全不说,嘴上说的又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当真是亲极反疏。 福临将周延儒的纪录扣在手上,把这件事情弄成个不了了之的糊涂案,对此,郑亲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福临又叫来安亲王,将这件事透给他,正色叮嘱安亲王要对洪府多上上心。 安亲王对福临的意思心领神会,马上就去洪府安排布置,嘱咐妹婿洪成明该怎么样应对。 一番纷纷扰扰,只让成明愈加思念多尔衮,心想,果然多尔衮临死前布下安亲王这最后一招棋,是极有远见的,只是安亲王的手段到底还是不如多尔衮,……多尔衮啊,你这一走,再没人能压制得住常阿岱那些人了,他们恨不能马上瓜分了洪府,可恨皇帝又久居深宫,很多事情鞭长莫及…… ……忙忙碌碌的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福临和明日两个偶有见面,只是客气有加,可越是客气有加,越是彼此伤心,于是越不敢相见,真是应了那句话,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明日是沉静如水的性子,天塌下来他也能把自己掩饰得不动声色,福临就不同了,渐渐胡乱度日,也不好好吃饭,总是混两口就挨过去,白天疯狂操劳国事,一刻也不肯停歇,唯恐自己闲下来,到了半夜三更,要么爬起来看经书,要么对着早已滚瓜烂熟的《资治通鉴》发呆,要么跑去书房枯坐着,时间一久,福临憔悴了许多。 有一天,太后到“乾清宫”看到福临伏在案上,一只手还握着朱笔,竟然就这样昏睡着,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真可怕,福临竟然有些像多尔衮后来的样子。 朝臣们对洪承畴的弹劾空前涌跃,福临看着这些奏折心底冷淡,朋党…… 福临心如明镜,上次郑亲王突然偃旗息鼓,把大好的机会断送了,议政王大臣们虽然不知个中隐情,但必然气闷不甘,现在这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的弹劾,必定还是他们在背后策动。 阴暗的长空传来沉闷的隆隆声,似乎即将滚落惊雷。 原来即使亲政了,自己还是这么束手束脚。因为年轻,因为没有在战场上撕杀过,王公大臣们便不拿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福临推行满汉一家,重用汉臣,却屡遭满人排斥,下下去的圣旨形同虚设,总被大臣们无视。郑亲王更是直截了当,搬出多尔衮,直言当年多尔衮就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扬州屠城三日,令汉人心胆俱寒,望风而降,剃发易服,由此可见,“满汉一家”没有推行的必要。 永远都是这样。动不动就拿多尔衮来跟自己比。这是福临的死穴。多尔衮的功绩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尽管血腥,残暴,可满人从来尚武,从来不怕血腥,但要是光比效功绩倒还好,更可恶的是,不知从哪里开始的,竟有人拿福临和多尔衮的容貌来做比效,说这二人眉眼之间,依稀有些神似。这种比效的言外之意非常恶毒,显然是在暗指太后和多尔衮的往事,怀疑福临的出身。 额娘,朕得想个法子,震慑这些蛮横的王爷们了,不能让他们把汉人当狗欺辱,否则我大清坐不稳天下。 哦,这个想法很好,还有么? 额娘这话朕有些听不懂。 这汉人,该不会是指洪承畴罢? ……额娘,……福临忽然感觉手脚发冷,拿起茶想喝,却又给烫了,小半杯茶水都洒在龙袍上。额娘,儿子说过了,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 是他简单了,还是你复杂了? 福临不语。 素来慈爱的太后突然一掌拍在案上。 福临我告诉你,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连你都不懂,可我懂!让你多去后宫,你就去,可是你只找董颚妃,一个月去两回,你应付我是吗?你从前拉着洪承畴同吃同睡的时候比这都多得多!你究竟…… 究竟这有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欺负他,你也这样。 因为你是皇帝!皇帝的圣宠意味着太多利害关系,你的周围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日日夜夜盯着你!他之所以会千夫所指,就是因为你圣眷太过造成的! 福临走出“慈宁宫”,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他幽美异常的眼睛,他一身绮绣光耀的龙袍走在这片属于他的天地里,像一朵开在风雨之中的牡丹,骄傲而又单薄。圣眷太过么?不是的,……恰恰相反,…… 吴良辅诧异地看到福临换上一身极为寻常的衣衫,然后拿出“蛟龙剑”。 主子,您不是要出宫吧? 怎么不是?朕不但要出宫,还要堂堂正正从午门走出去,谁拦,朕就杀他全家! ……主子,那,那让奴才跟着您一起杀出去,好不好? 你也不准跟着,就守在“乾清宫”,替朕挡驾。 可是,……可是太后那边儿怎么办啊?您几时回来呀? 你是人精,这点事还难不住你,主子我现在心情特别好,你少来烦我,不然连你也杀掉。 …… 多尔衮的陵墓在遵化,三年来,成明经常往返于遵化和北京两地之间。 多尔衮无后,成明怕他寂寞,总是来给他焚香烧纸。当成明焚香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多尔衮和父亲多年来共同的习惯,他们焚香,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一个死人。 多尔衮,其实,……你只是可怜我,……你并不爱我的,对吧? 成明总会带上几壶好酒,然后坐在多尔衮的墓碑底下,一边喝酒,一边对着空气说话。 他说,年初,吴太医给父亲施针,为他治头疾了,每两个月施一次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似乎有些作用了,最近有几次瞧见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很深,那样直直地看进人心,……你说他是不是好了?……但我也不敢问他,哎,你还疯吗?……那估计我得到地下跟你喝酒了。 他又告诉他,安亲王和皇帝都很照顾洪府,袁溪也把洪府打理得很好,那袁溪就像根椎子似的,扎在我们家里,什么大明,大顺,大清,通通不关他的事,他就只会算帐,收租子,开铺子,三更半夜他放着女人不抱,却窝在帐房里打算盘,……他把洪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和父亲也不怎么掺和,袁溪在家里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像当年大清朝的多尔衮,像你…… 有时候靠在冰冷的墓碑上,高高仰起头默默地看着天空。多尔衮,我这样娶妻生子,抽水烟玩花鸟过日子,你高兴吧?叔叔,…… 就算看着天空,有时候也会流眼泪,不是角度不够高,而是心卑微了。 又是一年多尔衮的祭日。成明和明日照例要去遵化拜祭,但因前些天下大雨,道路泥泞,成明担心明日刚被吴太医施完针,身子还没恢复过来,万一路上再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于是就让明日晚两天,等雨停了再过去,成明自己顶风冒雨先行去遵化等着了。 黄昏时分,明日到达遵化。落日倾斜,陵园清寂,两旁的花木绿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明日下了马,缓缓步行。向南行向左转,放眼望去,整座陵园被云雾笼罩,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明日转过身,“……建成……” 福临提着“蛟龙剑”,跳下马背,“怎么这样看着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吧?” 明日转过身向前走两步,复又回头笑,“福临,你来了,……但是你的脸色很差?” “前些天病了,不过没事了,见着你就都好了。” 空山幽寂,两人并肩而行,福临伸手拉过了明日,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被雨淋湿的衣服带着一股寒意,但明日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潮湿。 “先生,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我们别再自欺欺人了,在我面前,你早就不是师傅,在你面前,我也早就不像个皇帝了,……” “为什么?先生,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平静?知不知道,我发了疯似地想见你呀,……你是不知道我的心意,还是不在乎你自己,还是……”福临的手掌压住他的嘴唇,“不要在这种时候对我说‘你喜欢就好’,……是的,我是好喜欢你,可有什么用呢?你不喜欢,我怎么都不好。” “有的时候,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都觉得你根本不是在看我……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刚才,我从马背上跳下来,你看我的眼神,清远得让人抓不住,真是奇怪的感觉……” 明日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背,“已经不是孩子了,……” 福临抬起头,“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明天就回去罢,继续当个好皇帝,不要在外面乱跑,还有,你怎么认得路?” “我好不容易闯出宫门,跑去你府上,谁知你竟不在,还是你府上一个奴才带我过来的,不然我连北京城的路都认不得,又哪里能到这里来。” “哦,谁带你来的,人呢?” “他没上山来,就是上回你儿子大婚,带我去你书房的那个奴才,……”想起他和多尔衮那一夜,福临脸上微红。 “你是说……” “你府上的奴才你也不认得吗?他叫戴升。” “戴升?!” 福临心细如发,立即发现明日脸色不对,“怎么了?” “上马,我们快离开这里,若是慢了,怕是会有危险。” “危险么?怕是你们现在就遇到了。”一个声音阴森森地,自前面的岔道发出,一行人缓缓从岔路出来,竟像是在旁等待许久,只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35.倾尽天下 “是你!”福临的眼神很阴郁。 再次出现的戴升,已经跟刚才那个低眉顺眼引他来这里的奴才戴升判若两人。此时的戴升面色异常冷漠,他领着的那群人,个个手持兵刃,眼底凶光毕露。 戴升冷笑,“皇上好像很失望啊?难不成还想在这里看到多尔衮从棺材里爬出来,……跟你抢这个疯子?” “住口!!”福临的声音很阴沉,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时候,明日站在福临身边,很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的背后是红里透黑的夕阳,前面是若明若暗的陵墓,陆续涌出来的人潮重重围困。 “凭你现在说的这几句话,朕就要把你千刀万剐!” 明日依然看着他,他失去的正是他。久别重逢的欣喜和即将再次失去他的绝望,明日的脸色极为苍白。 福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用一惯平静的声音说:“我已经好了,我没有——” 没有等他说完,福临回过头,明日的话嘎然而止,……我现在很开心,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千百年前我在哪里遇见过你一样。 “你很好,一直很好,如果有人说你是疯子,不要难过,我陪你,他们才是疯子!” 明日一怔。 两个人对视许久。 “千刀万剐么?”戴升冷笑。 两个人都朝他看去。 “皇帝陛下,你毛长全了没有啊?我看你还是不要这么凶的好,记得上一次有个王爷也是这样和我摆臭架子,于是我就把他的衣服扒光了,扔进锅里煮了,我还记得他在那白汤佐料间上下扑腾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有食欲,后来吃着也挺香的……” 福临和明日听得一阵恶心。 众人哗笑起来,有的故意把兵器磕得铿铿乱响,鼓噪喧叫, “小皇帝害怕啦。” “他当然害怕,咱们这么多人,每人吐口口水都能淹死他们。” “真想把满人的皇帝阉了!让他当个太监来服伺咱们汉人!” “他旁边那个汉人怎么办?” “呛啷”一声,“蛟龙剑”出鞘。福临曾很多次与八旗王公贵族起争执,原因就是为了福临要推行“满汉一家”和重用汉臣。为汉人争取和满人平等的地位,是福临自亲政以来一直在坚持的事情,但万没有想到,他生平第一次落入虎穴,却也是汉人为他精心布下的虎穴。福临的心里泛起冰冷的杀意。 戴升抬手打了下响指。 明日猛然回头。 两个身着武服的人架着一个人,从墓碑后面转出来。他们走得很快,而被他们架着的那个人,披头散发,满身伤痕,几乎是衣不遮体。显然这个人已经被用过刑,他的双腿呈显出非常奇怪的姿势,他的左腿尤其是这样,很别扭的拐着,像是已经断了。 明日陡然一动,被福临拉住,“是成明?” “嗯。” “不要轻举妄动,小心他。” 明日慢慢看向戴升。 戴升也正在看着他,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刀背,“怎么?害怕了?现在是什么局面,想必你很清楚,令郎和皇帝,只能二选一,你看,你想要救哪一个呀?” 明日咬着牙,福临说:“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没想到,皇帝就是皇帝,”戴升冷冷一笑,“这么一来就简单了,洪督师,动手罢,皇帝想成全你呢,快点杀了他,我好放了你儿子。” 明日沉默地看着他,“你想杀的人是我,那好,我不还手,你放了他们。” “我没有听错吧?”戴升环顾左右,笑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居然肯站着让我杀耶?好可怜哦,我都不忍心了。” “你是……” “用诈还逢识诈人,强中自有强中手,你不是很强吗?不是很会用诈吗?” 明日缓缓地说:“是你。” “当然是我,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这么爱你,又这么恨你?”戴升伸手一抹,摘去人皮面具,他的脸上有一条狰狞的疤痕,又长又深,几乎毁了原本的容貌,“不要这样看着我,就好像你不认识我一样,这道疤痕,就是最疼爱你的多尔衮亲手砍在我脸上的,……真想把他挖出来,再砍几刀。” 明日从腿侧抽出一柄短剑,“打过架吗?” 福临,“当然!而且回回都是我赢,他们都说朕神功盖世。” 明日,“那么,今天你的神功将大有用武之地,他是李自成。” 短暂的震惊,福临哦了一声。 明日蹙眉,继续说:“他看起来跟以前不大一样,好像,有些疯狂……” “我说呢,这人怎么这么变态啊!你们以前打过吗?你和他,谁厉害些?” “托令尊的福,我被钳制了八年,内力耗损殆尽,身上筋脉又碎的碎,断的断,……” 福临,“……” “于是,以前我厉害些,现在他厉害些,福临,也许今天我们要葬在这里了。” “昨天又做那个梦了,你在哭,可是没有眼泪,先生,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明日回过头,福临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好像突然不敢听他回答一样,握着“蛟龙剑”,一阵风似地冲向李自成。 李自成笑意甚浓,嘴里吐出来一个字,杀! 那天晚上,梅花香彻了整个陵园。 李自成邪异的武功几乎与当年的高迎祥一样,全身近乎刀枪不入,但李自成也很震惊,十七岁的福临竟然挑断了他的大刀。 残破不堪的成明在看到明日接近他的时候,哑着声音,用尽所有的力气喊话,“快跑!他们要炸了多尔衮的墓!” 正在被三四百人疯狂围攻的福临并没有听到遥远的成明虚弱的警告,他还在浴血奋战,而火线已经点燃。 明日撕开缺口,背着成明冲到他的身边,然后一指自己几乎被血染红的纱衣,“福临,你看到我受伤了,是不是很难过?” “是啊,我的心都快碎了。” “看到你受伤了,我也很难过,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意为他难过的人,满人一样,汉人也一样,福临,……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透过黯淡的光线,满天的血色,福临惊讶地看着他端丽绝俗的容颜,他平淡若水的神情,可他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讲这样的话? 明日瞥了眼拦在路口的李自成,对福临说:“我累了。” “我来。”福临素来敬重先生,于是单手接过成明。 冷酷的撕杀和惨叫声中,福临听到背后平静的声音。 明日说,三年前的那一天,我回去找你,是想和你说,我听懂了,你弹奏的《蒹葭》是在模仿我,很像没有一丝感情的样子,你伪装得不如我好,但我还是很开心。 明日又说,谢谢你,今生还愿意哄我开心,如果来生相遇,我们在一起罢。 然后他突然把福临和成明一齐送上马背,微风吹起他的头发,飘拂在他的脸上。 福临勒马要跑,忽然发现,先生没有上马。心底一冷,福临立即伸手向他抓去,却见他竟挥剑割断了自己的长发,几滴血随风飘到福临的脸上。 一切都像初相见的时候。 明日甩手抽去,将马赶跑,自己转过身,挡在李自成面前。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救你一回了,建成…… 晕天黑地的撕杀随着陵墓里的爆炸声而停止,整座山都在颤抖,山上的泥石滚滚而下,追击福临的人也跟着慌乱起来,各自逃命,直奔山下而去,唯独福临调掉马头,往山上冲去。 轰然炸开的陵墓,石块纷飞,马也受了惊,不肯上前,福临只好徒步上去,终究被一块石头砰然砸在背上,登时口吐鲜血。去而复返的成明使尽力气,重又将他拖上马背。 来不及了,路被堵死了,成明满脸是血泪,他说,你看,是不是下雪了?这白茫茫的,如果不是雪,那就是多尔衮的骨灰,和我父亲的衣服…… 那个秋天的夜晚,山崩地裂,梅花香彻了整个陵园。 福临的手上紧握着一缕血淋淋的黑发。 …… 很久以后,福临端坐金殿,看尽世事,但还是记得,他最后冲着他微笑的样子和眉心的朱砂痣,他还是记得他对他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意为他难过的人,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减轻汉人税赋,开科取士,重用汉臣,面对诸王宗室随之而来的种种压力,福临的表情也可以控制的很好了,就像先生吹奏的《蒹葭》,一切的心情都伪装成虚无。 每当一身绮丽龙袍的福临缓步走下金殿玉阶,身边的吴良辅会一挥佛尘,高喊“退朝”。 每当他走过高高的红墙深宫,他的心绪就像被纷纷扬扬的白雪所掩埋。 他走进书房,抱起自己的孩子,已经可以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语气给他们讲《资治通鉴》,但是从来不讲唐纪。 躺在凄清的“乾清宫”,福临松开手,觉得冰冷冷的,以为是眼泪,然后他看见自己的两只手,手掌心和指缝间都是头发,水墨一样美丽的,会流血的头发,……醒来发现,抓住的是冷冰冰的“富贵花开”。 那么冰冷,那么难以接受,就仿佛凄美的洪府梅园,如今那里只有一张牌位,写着:洪承畴之灵位。 七年后…… 福临读了一整晚的佛经,然后忘记自己在读什么。他坐在窗底下,看着身上雪白的披风出神。 内侍忽然来报,说董颚妃染了天花绝症,已被隔离。 ……隔离?……那么,朕去看看。 皇上,您不能去,万一您也染上…… 我累了,……福临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走进董颚妃的寝宫。 董颚妃很快病逝,而福临几乎不出意外地,也染上了天花。 顺治皇帝福临病危,群医束手。 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后凄然。他才二十四岁呀。 太后,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当了了皇上的心愿,就让行森和尚过来罢。 冤孽,自从七年前……唉,从那之后,福临就转了性儿,沉迷佛法,还和这个妖僧走得这么近,实在是,……罢了,让他来罢,死马当活马医。 太后,……行森,已经,站在殿外了…… 什么?!……这个,这个,妖僧…… 行森含笑走来。他的方法奇怪,进了大殿就屏退所有人,连门外也不能有人。 皇帝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行森的手温柔地抚过他的眉心。 大师,朕想不明白,当年他怎么就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没了…… 因为他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在乎你。行森柔声说,他半跪在福临面前,喂他喝了一碗水。 行森,这水里是什么?味道很奇怪。 这不是水,……它不属于人世。 哦,朕要死了。 然后行森取出一些画。皇上请看,这是宁远“觉华寺”的飞天壁画,行森把整幅画临摹了下来,这两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皇上,行森想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很遥远,又离你很近的故事,…… …… 福临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越来越模糊。 就在他闭上眼的前一瞬,一个身影朝他走过来。 蒙胧中,他听见他在和他说话:三生三世…… …… 很久之后,行森捧着画,眼神柔和,怎么样?听完这个故事,现在感觉如何?殿下…… 一直以为那个梦是恶梦,原来那个梦是真的,……我曾经这样捧着他的眼泪,但那是一个从来不肯掉眼泪的人,……欧阳明日的眼泪,只有李建成死的那一天,才肯落下来…… 他一直在等我。 行森轻轻地笑,殿下怎么说起“我”字来了? 你不也只喊我殿下嘛?……行森,我不明白,为什么佛祖要让我时隔七年才找回前世的记忆,……是因为我七年来吃斋礼佛吗?还是怕我再变成鬼魂,再等上一千年,把佛祖腻烦透了? 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行森,不要打诳语。 殿下,我也等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呵呵,也许是我每天跪在佛前念叨,把佛祖腻烦透了呢…… …… 殿下,七年前的那一次爆炸,我也在场,只不过我躲得比效远,后来还被石头砸中了。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武功,现身也是无用,所以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和尚,但是我却看到了你们都没有看到的。 快说。 我看到爆炸的一瞬间,李自成突然抱住了欧阳公子,紧紧护在身下…… ……什,什么?!……他,……活着?这不可能!七年来,那座山被我翻遍了啊! 那只有一个原因,他在躲着你。 …… ……不管为什么,不管怎么样,可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如果早告诉你,大清的顺治皇帝,就没了…… …… 那一年,北京城的雪下得特别大,整座王城白茫茫的,连湖水都结了冰。 顺治皇帝要走的那一天,太后在他面前哭得很伤心,他看着她,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顺治皇帝福临“驾崩”的时候年仅二十四岁。 紫禁城满是经幡,白绫,孝服,…… 一切煞有介事。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敬事房启钥开宫,顺治皇帝抛下江山,孑然一身,星夜离去。 皇权交替引发皇城警戒,临出城门时,他和行森竟被拦住。守城士兵不住打量和尚身边那个人。漆黑的瞳仁绽放着幽美的光芒,他的美貌让见者心猿意马。 如果是要礼佛歇脚,可以往左走,那里有个佛寺,至于想要出城的话,那可得好好盘查。 行森没答,正在犹豫要不要没自尊地塞点钱,旁边那位说话了,不礼佛,我们要出城。 阁下有何急事要现在出城? 刻不容缓的急事,起开! 你、你报上名来…… 大唐李建成。 …… 福临,洪承畴,……看起来都像是别人的故事,可想起来还是痛彻心扉。 他对福临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喜欢就好。 他最后对福临说的是,谢谢你,今生还愿意哄我开心,如果来生相遇,我们在一起罢。 可福临却娶妻纳妃,还和他的先生一起谈论他喜爱的女子,…… ……怎么能,怎么能,我是那个负你的人。 建成勒马回望皇城,忽然抽出“蛟龙剑”割断自己的发辫。 两骑毅然纵马狂奔,往西安而去。 行森,有点害怕,他真的在那里吗? 殿下心里最清楚,又何必问呢? 是啊,我最清楚了,如果他要躲着我,那么天底下,他只会去那个地方,我也让人查证过了,七年前,那里确实有过一次异动,有一巨石无故自山顶滚落,堵住一个山洞,这必然是他自绝后路的手法,……可我又不大希望他在那儿,……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狠心,竟将自己,……活埋…… 殿下,…… 叫我建成就可以了。 建成殿下,万一,他已经……死了,那你做何打算? 你能不能别这么打击我?……他要是死了,我再做鬼,接着找他。 唉,还以为殿下要跟我一起当和尚。 我可不要剃个光头。 …… 荆草莽莽,空山寂寂。 西安往西效的方向,有一座荒山,一僧一俗,两个人牵着马,在山林里寻找隐太子李建成隐藏千年的王陵。 行森你个骗子,这哪儿有入口? 殿下,你埋在这里的,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废话,你给人家埋一千多年,你再来找自己的坟试试?没走错山头儿就不错了。 是这儿么,看,我记得那里好像是从这里裂开的,这都二十几年了啊。 建成拿着“蛟龙剑”砍开杂草荆棘,趴在地上看半天。就算是这里,可我又不是孙猴子,怎么钻这条缝儿? 欧阳公子也不是孙猴子,他怎么就钻进去了? 建成干笑。他比猴子还精。 遍寻不获,两人只好又回到大山脚下,终于找到两位村民,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 七年前,有一天,两位村民上山砍柴,听到山上传来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爆炸声,又像是有石头落地的声音。 建成一刻也不肯再等,立即让他们带到那个地方一看,果然不错,是有一块巨石挡道。 可以想见,当年,明日定然是发现这里有洞口,从这里进的墓,但以明日的谨慎,必然要防将来有人也从这个洞口进来,于是他索性也用炸药震落山顶巨石,将洞口彻底封死,同时,他自己也再没了退路,从此活埋地下。 只是明日没有想,有一天,李建成还会回到这个世上,会来这里寻他。 建成望着那千斤巨石心中无限怨念。搬不动…… 往后的一个多月,建成和行森踏遍这座山,毫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下大雨,忽然发现与巨石正好相反方向的一条小溪有异常,那溪水遇着大雨顿时暴涨,水势汹涌,溪水中央出一个旋涡,水流湍急,直往底下奔腾旋转。 看来下面有很大的空地。 殿下,你不是吧?! 建成呵呵两声,拍拍他的肩,我要下水了,放心,佛祖既然让我今生不死,而且还还给我前世的记忆,便不会让我轻易被淹死,你回你的庙里去吧,将来我若是出得来,自会和他一起去看你的。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我要跟你一起下去…… 那会,咳~很不方便滴…… 行森依然不肯松手,紧紧抓着建成。殿下,万一错了呢?!万一底下是急流深渊呢! 建成说,明日来这里,是为的要和我埋在一起,我又岂能负他?无论底下是什么,至多不过我再死一回,反正,我和明日,生要在一起,死了,也要烂在一起,一块儿变成两具枯骨,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了。 行森缓缓松手,眼睁睁看着建成纵身跃进急流。 建成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心说佛祖不会玩阴的吧,真在这儿淹死我呀。等他哆嗦着抓住水草攀住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喘气时,举目四顾,不由得倒抽冷气,数双绿油油的眼睛正在好奇地盯着他! 建成半身还在水里,整个人却石化了。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寒潭,潭中有许多大岩石,大岩石上趴着许多巨大的……鳄鱼。 建成慢慢地,先抬起腿,把自己挪出那恐怖的水潭,只是岩石太滑,他不敢轻易跳跃,否则一个噗通,又得回水里去,说不定就能喂了鳄鱼。 于是,建成抽出“蛟龙剑”和一帮鳄鱼对峙着,准备见机行事,然后,一只噗通,两只噗通,三只四只……鳄鱼们居然一只只跳回水里去了。 这……建成愕然,“机”还没见着,你们就闪了,那我还行什么事?? 于是离开水潭,沿路走来,但见此处繁花绿草,清幽至极,但一丝儿人气都没有,什么鸟叫虫鸣,通通没有,建成可以肯定,当年做鬼的时候没逛过这里。 别是走错了?建成暗暗祈祷。一旦这条路是错的,他可能要一辈子困在这底下了,因为凭这高度,像他刚才那样掉下来,还不摔死,已经是幸运的,如果还想要再爬上去,那是有相当难度的。这四面峭壁光秃潮湿不说,顶上还有飞瀑冲击。 轻柔的光线穿过树叶,细碎地洒落下来。 建成扶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想要坐下来,忽然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门。建成怔忡地站了好一会儿,是了,就是这里。 印象中,建成还记得自己的陵墓有这样的砖石。唐人烧砖与现代人不同,建成一眼看去就知道,而且那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洞,那显然是人为从墓道里面打出来的,门沿儿上还裸露着墓道的墙砖,整个门的线条也是凹凸不平。 跨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砖石铺就的地面,和阴冷的耳室,空荡荡的,不过摆放一些随葬品,数量不多。建成无心怀旧,直奔主墓室而去。 进得墓来,那就跟到了自己家似的,建成欣慰得很,尽管里头阴森漆黑,墓中仅有的几颗夜明珠也甚幽暗,但他火眼金睛一般,轻车熟路直往主墓室摸去。 当看到主墓室的门的时候,建成的心“砰”地一跳,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一步走过去。他在那里,……那个人,就在那里,……他会是什么样子?是死,是活? 短短几步路,建成走得很慢很慢,连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都紧张。整个空间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丝毫没有其他声响,……可这是不对的。以明日的灵敏,他不可能到现在都听不见这里的动静,更不可能听见了还无动于衷,到现在都不走出来,…… 难道…… 建成猛然加快脚步跑了进去,…… 没人。 经过了一千年,居中的棺椁已经变了颜色,显得陈旧,一个自己躺在里面,一个自己站在这里,建成叹了口气。地面有些阴湿,祭台和祭台上的摆设……建成突然大喜! 祭台是干净的,干干净净的!有人来擦试过! 明日!! 建成突然大喊了一声。 明日!明日!!你在哪里?我来了。 无人响应。建成跑了一圈,在主墓室和耳室之间来回转了几圈,都是空的,石桌石椅,陪葬器物也全是干净的。建成心里的喜悦又变成了紧张,该不会是,这里历经千年而一尘不染吧?? 近乎绝望。 建成的陵墓虽说不是很庞大,但规格也不小,除了主墓室,还有好些勾勾连连的墓道,通往一间又一间迷宫。但到处都没有人烟。最开始兴奋激动,走到后来,如同行尸走肉。建成踉跄回到一开始进来的那个门,如果没有人,这个门,却又做何解释? 腿有些乏软,建成坐在由潭水蜿蜒而来形成的小溪边,捧起清水想要喝几口,却见水面清澈,倒映出自己,一脸惶惑。明日,你究竟在哪里?难道这一次,我竟猜错你的意图了,你竟然不在这里??究竟你是死是活,怎么一点消息也不肯给我? 建成忘记喝水,垂首望着溪水中的自己发呆,容颜如昨,斯人何在?人影清寂,恍恍惚惚,似又可见魂牵梦萦的那个人,清冷秀丽,眉心一点红滟滟的朱砂痣,夺人心魂,连他淡淡望着自己微笑的模样也清晰如昨。 长长叹息。建成不觉伸手触向水面,忽然,怔住,再回味一下刚才那声叹息,……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建成霍然抬头。 明日静静站在身边,面带微笑。 纤尘不染的素纱白衣,清澈如泉的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 建成拧着眉,睁大眼睛望着他。 明日的手上提着一把精巧的水壶,他一手撩起裙袍,弯腰屈膝,从溪中盛了清水,然后缓缓起身,伸出手,拉起一边的建成,牵走。 渴了吗?这就烧水给你喝。明日边走边说,他的声音有些古怪的喑哑,听着也比从前要低沉许多。建成又是一怔,更觉得身处梦中,继续呆若木鸡状被明日牵着手。 空谷幽寂,微风轻拂,树叶婆娑。 一个缓步轻盈,一个腾云驾雾,两人走进一座简陋的小屋。屋子整座以翠竹搭成,也给人以萧瑟清冷的不现实之感。 进得屋来,明日松开建成,抬手一指,用很生涩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坐。 建成迈过去,坐下。四下一打量,这屋中陈设简陋,不过两桌两椅,也都是以翠竹搭成,屋子左侧开有一门,通向另一个房间,想必是他的卧房。 建成收回目光,看着明日弯腰将那把有些过份华丽的水壶搁在一个红泥炉子上面,不经意间,建成瞟到桌上的茶杯,也是极为精美的青瓷。建成心里惊奇,他的用品之华丽和这简陋的住处极不相衬。 莫非,该不是,难不成,真的在做梦? 可要不是做梦,眼前这个明日,如何还是当年的容貌?眉目如画,肌肤晶莹,极长的黑发只是随意地用一条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带子松松地系在身后。 建成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明日擦亮火石,轻声说,你且等一等,我这里没有木碳,只能用木柴,所以火着得就要慢些。 现在的声音,似乎比刚才顺畅许多。 建成顿了半天,试探着开口说话,这些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回答。明日正弯下腰去看火。 建成抬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抬着脚,向他走过去。 屋内昏暗,只有火光跳跃闪烁。 建成已经站在他身后,明日依然没有察觉,自顾自伸出两指,拈起壶盖要查看水开了没有。 建成伸出手,忽然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找到这里来,是要我跟你回去吗?福临。 建成僵住,忽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臂,转过他的身子。 你,你听不见声音了? 明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听不见了吗?明日…… 当的一声。明日拈在手上的壶盖掉在地上。他在喊他的名字,他可以分辩出来。 是你么,建成?…… 是我,李建成。 建成紧紧握住他的肩。明日微微有些发抖。 不管投胎转世多少回,还是会爱上你的李建成回来了。 建成伸出手,摊开掌心。 我没有哭,建成,是你哭了。 明日伸出手,摊开掌心。 …… 明日煮了鱼肉,建成正好饿得厉害,吃得狼吞虎咽。 这些年,你都是吃什么为生的? 问完,建成苦笑,再怎么说,他都听不到了,于是建成拿筷子敲一敲碗,又比一比手势,再配合着说话。 明日这才笑说,是的,这里只好吃鱼了。 你最不爱吃鱼,岂非苦了你? 明日一时又不是很清楚建成在说什么了,就睁大眼睛看他,建成索性不说话了,一面吃,一面看着他,明日也笑着看他。 转眼之间,建成又看到旁边挂着一件披风,指着它,慢慢地问,那是什么做的? 明日明白过来,说,寒潭底下的鳄鱼。 ……你,杀,鳄,鱼……怪不得那些大鳄鱼见人就跑,原来你比它们还凶。建成又比划开了,那这水壶,这砚台,……哪里来的? 明日越发心领神会,立即就说,这是你的随葬,有些是可以找来用的,只有布比效麻烦,你的随葬多是多,只是都腐朽了,用不得,我只好打鳄鱼的主意,好在你随葬物中还有剑可用来击杀,否则你就看不到我了,说不定我会被鳄鱼吃了。 ……老是随葬随葬的说,你倒自在。建成挑眉朝他一笑,只听明日问, 建成,你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吗? 建成赶紧连比带划,把染天花濒死后又蒙佛祖垂怜找回前世记忆等等一堆事情告诉给他,末了一看,明日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感动的迹象,估计也是不甚明白,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再多提。 建成看着他,慢慢地说,明日,对不住,这一世,我负了你。 明日望着他,摇了摇头,你没有,你不会负我的。 建成想出来个办法,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一字一字写道,明日,你为何要躲着我?这七年我们本就可以在一起的,你又何必委曲自己,住在这深山幽谷底下辛苦度日? 七年了吗?明日一愣,笑了笑,我以为我会死,当时我受伤太重,爆炸的冲击力道太大,几乎毁了我的内脏,我想,倒不如让你以为我已死于爆炸,强过让你看见我气息奄奄,垂死挣扎,否则,你断不会独活,……想来想去,我就躲到你的墓里,活一天,是一天,等哪天我连自己也治不好自己了,也没有关系,就这么死在这里,化成骸骨,还能和你埋在一块。 他说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建成听得如哽在喉。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痴。 建成,当年你为什么独自轮回转世去了?让我死了,和你一起做鬼,不好吗? 不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可以做人的话,还是不要做鬼,再者,我万万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你死。其实,我倒不怕自己来生变丑变难看变笨,可我怕我不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你来,所以,你还是这个样子最妥当,我总能在第一眼认出你。 明日轻抚着“蛟龙剑”,建成,我聋了,听不到声音了,方才你说的话,我也不大懂得了,但是,有生之年可以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建成笑,其实,说来也是命中自有安排。若不是七年前你决然离去,我也不会有后来的礼佛勤政,也不至于最终万念俱灰,病重垂死,便得不到佛祖点化,想不起你,你我纵然能够一辈子师徒相称,相敬相守,但你只会终生将我当做福临,看着我儿孙满堂,活到老死,……我伤透了你的心。 明日没有说话,拿出也是皮子做的手绢,还像对小孩那样为他擦去嘴上,衣服的污渍。 建成握住他的腰,笑道,怎么?说到儿孙满堂,你果然伤心了? 明日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听得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建成搂住他,嘴唇凑到他脸上,轻轻亲吻,渐渐就越亲越重,越亲越远,一路亲到脖颈。 明日轻声在他耳边说,建成,这里一无所有,清寂简陋,我又聋了,不能够陪你玩笑说话,……我知道你最喜爱热闹,若是你想出去…… 出不去了,反正是我的坟,往后我俩一起杀鳄鱼过日子罢。 明日不甚理解,静静地说,建成,你若是耐不住寂寞,哪天想出去了,我们再想法子,你若愿意长长久久住在这里,我们便在这地底下厮守。 ……好多话,没见过谁像你欧阳明日这样,衣服都到我手上了还能这么多话,是我不够帅呀,还是,嘻嘻,我的手段……喂~你站住,往哪儿跑~~~ …… 顺治皇帝驾崩的这一年,“觉华寺”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修缮,画工和匠人们由主持如衍大师带领进入偏殿,审视壁画,啧啧称奇,美,好美。只是,如衍愕然发现,壁画之上两尊风流婉转的飞天杳然无踪,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古老的飞天连袂飞升,携手离去,空余满墙迤逦篇章,斑驳色彩,锦绣山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