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上——没来由
没来由  发于:201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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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这是一个前尘后世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美人,妖孽,王侯,还有枭雄的故事。 这又是一个王朝更替,金碧辉煌的人间,多么醉人~~~~ 可是飞走了美人和妖孽, 再看江山,情愿倾尽天下。 李建成:……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烟花漫天,我死在你面前,你自尽在我怀里。” 欧阳明日:……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残梅映雪,你跳窗,我打你。 一千年前,李建成被杀,欧阳明日自尽。 从此,李建成只剩下一缕魂,欧阳明日沉睡不醒。 一千年后,李建成的魂依然守侯,欧阳明日睁开双眼。 李建成:……我只是,花了一千年的时间,来想念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看我的每一个眼神,意犹未尽。可是每次放烟花的时候,我总是忘了抬头,每次弹曲的时候,我总是沉默。 欧阳明日:不!你不会再等了!从此以后,由我来等你!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在每一个你等待我的时刻,你也是这样地苍白吗? PS:此文为《烟花扣》的续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阴差阳错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建成,欧阳明日 ┃ 配角:吴三桂,多尔衮,袁崇焕等等 ┃ 其它:倾尽天下 01.夜半琴弦 宁远是一座孤城。 宁远的烟花,无声无息,只有色彩。 天启六年, 这一天,宁远被清军铁骑团团围困,满城疲惫。可是今晚居然有人放烟花。不单守城的明军,连城外的清军将士都跷首观望。 “这没吃没喝的鬼日子,哪个还有心思在那儿放烟花啊。” “可不是,咱都饿一天了……指不定一会儿那琵琶也得来呢,哎,万一城破,姜大哥你说,咱们怎么办?”一个年轻点的守卫凑近了,悄声问旁边的人。 “我听说那清军啊黑压压一片,估摸着得有二十来万呢,”这位年长一些姓姜的缩了缩脖子,低声说,“就咱那城墙,挖也得给他们挖进来!” “这,这可如何……袁督师说了,所有守城将士,但凡后退的一律问斩……咦?听听,我说什么来着,那琵琶果真又来了。” “点卯似的,烟花一开它就来。” 姓姜的守卫跟着年轻点的守卫伸长脖子张望一番,四周依旧悄无人迹。黑暗中,幽幽荡荡的琵琶声波浪一般轻柔地漾开,缓缓地,将“觉华寺”含在中心,浅唱低吟。 往常听着这曲子,大家总免不了对那从未露面的弹琴之人心驰神往一番,有说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有说是倾城绝代的美娇娘,甚而也有落魄书生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总之能深通音律到这境界的,必然是风华绝代的人品。 但如今饥寒交迫,朝不保夕,彼此都没了心思。这姓姜的跺了跺脚取暖,说道:“咱们奉的命令可是守护这‘觉华寺’,那守城的不都在城头待着吗?哈哈,老弟放心,清军真要打进来,谁还能想得起咱们?自然是瞎子放炮仗——散咯。” 天上时而炮火,时而火光,时而烟花漫天,而琵琶曲音幽渺不绝。 “……大哥,我听说……清军残虐,所到之处尽是烧杀劫掠,对了,以前听人说这‘觉华寺’内珍藏着一件儿稀世珍宝,说是只有守住那件儿宝贝,才能保住皇位,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是真的?清军要是冲那宝贝来,咱还守吗?” 铿~~琵琶声忽地拔高。 两名“觉华寺”守卫同时愣住。 “……稀世珍宝?”姓姜的随即大笑,“啊哟,也不看看这荒山小寺都破败成什么样了,还能有保皇位的宝贝?真要那样,咱还不赶紧地揣兜里……跑路啊!哈哈……” “呵呵,倒也是……” 铿铿~~嘎~~~~~ 琵琶曲音猛然变成尖锐的长啸,弦和拔的撕咬声像勒在人的脖子上的铁锁,让听者汗毛悚立。 俩人的笑声嘎然而止,同时回头看向身后的山门——“觉华寺”。 山门两侧各有一株凋零的梅树,萧瑟地向天突擎着枝芽。 他们不知道的是嘎然而止的不止他们。“觉华寺”内一片诵经梵乐也嘎然中断。 听到琵琶走音的那一瞬间,正在做晚课的住持方丈——如衍,也走音了。他哐地一声,差点把铜钵当锅砸。于是满寺僧侣诧异地看着一向庄重自持的方丈大师忽然起身离去。 这一天,雨雪断魂,正是清明。 空气中残存着焚烧纸钱的味道。 小小的荒山上,纸灰飞作白蝴蝶。 中楼帅帐。 宁前道袁崇焕也吃惊不小:东城守将满桂告急,说是城墙已经被清军挖出一个角,快要撑不住了! 拜龟缩在山海关内的辽东经略高第大人所赐,现在袁崇焕手下只有一万多人,还得分调到四个城门各司其职。现在无论想从哪个门抽调人手增援满桂都是捉襟见肘的勾当。他揉搓了几下自己那双略带紫色的眼晴,打点精神正待想辙,忽然垂幔飞动,狂风大作。 一阵阴寒。 “怎么回事?”袁崇焕冲外头大喊。 “督师大人,适才大风骤起,竟将帅旗……折断了!” 早知道整一铁的旗杆得了!又该说什么断旗不祥之类的混话。袁崇焕皱眉,站了半晌,忽然脸色一变。他这才意识到,琵琶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居然传出一阵飘忽轻盈的琵琶声! 袁崇焕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身…… 威严的帅椅上静静坐着一个黑衣华服,半抱琵琶的人!! 那人只是垂首弄弦,看不清长相,但是他有一头锦缎一样华美的黑发,过长的发丝有几缕竟垂落至地面,蜿蜒蜷曲在一片红梅上!地上开满血红色的寒梅!!他的衣衫上有飞腾纵横的龙纹图案和盛放的牧丹。牧丹全都以飞龙的姿态伸展花叶,优雅而不余遗力。 他的颈上,随意披了一条鲜红的纱巾。 一曲蒹葭。 他弹奏的是蒹葭古曲。 袁崇焕远远地看着他,心里潮水一样涌动着一股莫名的酸痛,全然忘记喝斥此人擅闯帅帐的罪过。 那个人不动声色。他弹琴的样子,很沉默。曲罢,突然抬头! 袁崇焕几乎倒退了一整步,有一种眩晕的窒息感。那是一张俊美异常的脸和一双幽艳绝伦的黑眼睛。这个人,牧丹一样华美,却飞龙一样锐利!他翔然凝望,若有所待。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袁崇焕如坠梦中。袁崇焕长了一双略泛紫色的眼睛,这让他本就稍嫌刚毅的容貌愈发的威严,用吴三桂的话说,袁督师像盘据在宁远天空上的苍鹰。可这时候,那双罕见的紫色眼瞳扩大,脑子里光影如电,飞掠过一大片爆涨的紫光,紧接着又有一道细如薄剑利刃的白光劈向紫光…… “啊!”袁崇焕骇然倒退几步。 “……嗯?” 那人歪了脑袋打量袁崇焕,嘴边牵起一抹浅笑,轻声道,“果然是你。” 袁崇焕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刚做了个梦,急忙肃容:“你是什么人?” 不同于刚才轻浅的笑,这一次,他锋芒毕露地笑了。这种笑锋芒毕露,美得带出攻击性,宛若他脚下踏着的血红色梅花。 袁崇焕倏然醒悟,中军帅帐,重兵守护,人哪能进得来?!! 那人挑眉,一袭黑衣,更显得他容颜苍白。 他依旧盯着袁崇焕。 袁崇焕定了定神,“你是是,是不是……是不是有要事禀告?”好吧,“是不是人”这种问题要是从自己嘴巴里问出来,连自己都会唾弃自己!堂堂大明朝三品大员,怎能问出这种……好笑的问题……!! 轰隆~~外头传来几声炮声。要事……!!袁崇焕这才想起满桂那边还等着调兵,急忙喊道:“来人……” “守不住了。”他打断袁崇焕。 “什么?!”袁崇焕止了呼喝,心头暗惊,他会不会是清军的刺客…… “觉华寺。” “啊??” “凌烟寺!” “……凌,烟,寺……” 袁崇焕倏地又似坠入梦镜,眼前摇晃着一滴凄艳的红泪和冲天的火光,他很慌乱,好像在急切地奔跑着。在一个什么地方,有一个什么人…… “很久以前,人们叫它‘凌烟寺’!”他的目光忧伤。 “……什么?”袁崇焕感觉不忍。 “你忘了吗?那里有一个冰室。” “冰室?” “整整一千年了,久得连凌烟寺都站不住了……” “什么……千年……” “战火猛烈,”那人打断袁崇焕,幽幽的语气忽地转利,“这一回凌烟寺怕是挡不住了,你快去,要保护他。” “……??” 一脑袋问号的袁崇焕醒过神来,倒抽冷气,那个人居然近在眼前!而且五指扣进自己左臂!! “大胆!你……” 袁崇焕愤怒地看见自己的左臂出现五个绿荧荧,颇为亮堂的爪印,然后惊骇地看到那人泰然自若,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去了! 他依然半抱琵琶,垂首弄弦,烛光跳跃着照在他满头长发上,摇摇晃晃。 ……身形飘忽……诡异!!! “再罗嗦我就去拆你那十门红衣大炮!哦,顺便帮清军挖墙脚。” 袁崇深感这个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神但是赏心悦目、美伦美焕的东西在耍弄自己玩! 袁崇焕愤怒地说:“难道本官带着五个爪印去一个荒山小寺的冰窟里逛一圈很好玩吗?军情紧急岂容儿戏?!”自然不容儿戏的,丢了宁远,势必将会冒出一队又一队前赴后继的御史言官,目标直指自己颈上这颗脑袋。 对方肃然,曰:“不是爪印,是指印。” 袁崇焕伤感自己命运坎坷。 外头突然轰隆隆,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袁崇焕脸色大变,心下没来由地着慌,而那个来路不明,从从容容的人居然动人地瞪大了眼睛,冷着声音一字一字说:“马上!!” 袁崇焕霍然转身,大喊:“来人,备马,快!” 再转过身来看时,那人已了无踪迹,地上空空如也,红梅亦随之遁形。 “你们……刚才可曾看见有人从这里出去?” “回大人,不曾见到有人进出。” “……” 袁崇焕下意识撩起衣袖,绿幽幽五个爪印尚在。丝丝透凉。 袁崇焕也说不清为什么撇下十万火急的军情,纵马在荒山急驰。或许那个形如鬼魅的人身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质,即像恶意,又似顺理成章,又或许,是那几声巨响让他突然打心底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好像“觉华寺”一旦出了事,守护宁远就失去意义了,好像那冰室就是整个宁远,好像,真的要出事了,好像,在那个地方,真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只是,那么重要的人,竟素昧平生……? 景物在马背上飞掠而过,荒山树丛里,隐约几座孤坟。 随行的,袁崇焕只带了吴襄的儿子——吴三桂。 在炮火和烟花的交相辉映下,袁崇焕和吴三桂气喘吁吁赶到。眼前一片尘土飞扬,断垣残壁。“觉华寺”的山门塌了。 两株大梅树颓败黯然,却寂静地挺立。 看规模,“觉华寺”也曾经繁盛一时,只是盛极必衰,如今荒草丛生,千年古刹垂垂老矣。 “怎么回事?!里面怎么样?”袁崇焕边说边大步往里走。 姜守卫急忙上前:“大人是哪位?” “袁崇焕!” “参见……” “免了!快说。” “回大人,刚才有一门炮想是偏了,落前边儿山头上,震塌山门,不过寺内并无损害。” 袁崇焕松了口气,“哪边打过来的?” “回大人,看着像是咱们中军城楼。” “混帐东西,都是闭着眼睛点火的吗?!!!” 那几名守卫应声跪倒。 袁崇焕瞬间决定明天要灭了那个胡乱开炮的混帐,然后怒火冲天地踏进寺门,迎头遇上如衍。 “袁督师!” “大师!……大师怎么不奇怪我为何这时候来?” “老纳想先听听督师为何前来。” “我要去冰室。” 如衍静了一下,奇怪地看着他:“袁督师从哪里听说‘觉华寺’有冰室的?” “听……听人说的。” 如衍神情僵硬,“四十年来,您是唯一一个向老纳提起冰室的人。那是一个深藏在地下的冰室,连我院内僧侣……都无人知晓。” 袁崇焕也呆住。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袁崇焕接道:“那就烦劳大师带我一去?” “请督师大人先随我来一个地方,再进冰室。” 如衍领着袁崇焕绕过正殿,走了一小段回廊,转进一个偏殿模样的地方。想是年久了,这个殿堂有些地砖都断裂了,空气里一股潮湿的味道。 如衍举着烛火径往深处走,袁崇焕正不明所以,只见那如衍举灯往一处墙壁上照去。袁崇焕立时呆愣住。 壁画。 满满一片墙的壁画。 墙面已苍老陈旧,然而整片墙壁上,静静妩媚着灵动如生的飞天壁画! 昏暗的烛火摇曳摆动。 年代久远。色彩依稀有些脱落,连墙壁都斑驳黯淡了,但依然褪不去画上飞天风姿绰约,衣带飘飞的动人姿态。 不知道是不是烛火的原因,袁崇焕觉得整幅画都有淡淡的红色,连锦绣江山都是淡淡的晕红,似坠落在画纸上的一滴鲜血,一点一点晕开…… “大师,这里竟藏着如此精美的飞天壁画,实在匪夷所思!只可惜有些地方掉落了……” 如衍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很多看过壁画的人,都是这样的反应。 惊艳,难以置信,痛惜,沉迷,有的人甚至看得落泪。 只因太美,只因美得太痛。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反应往往令身为主持的如衍觉得骄傲。 然而现在,他只说道:“请督师大人且先认仔细了。” 袁崇焕正埋头惊叹飞天之华美,闻言一滞,抬头看向如衍。 如衍说的是“认”,而不是“看”。 如衍依旧一脸莫测高深。袁崇焕满腹狐疑,转回头,凑得更近些细瞧。 飞天虽然姿态各异,栩栩如生,但从左依次看过去,倒似贯穿出一整个故事一般,围绕着两名飞天的聚散离合展开,凄婉动人,令袁崇焕不觉看得目断意迷。 可是画上的故事没有结局。 画楼西畔,他们隔着一重木门,一个转身离去,一个吹断玉箫。 说是飞天,其实这两位里面只有一位能飞。他美艳非常、斜披红带,举止如形云流水,妩媚动人。然另一位仪态优雅,清淡高洁,眉间还点有一粒朱砂,虽然秀美出尘却可怜竟是个端坐在轮椅里的! “当真从未见过不能行走的飞天形象,真是奇事……啊!!” 不知不觉间陷落在他们故事里的袁崇焕看得心酸凄惶,忽然一个激灵,刹时脊背上汗毛愤张!!那位肩披红带的,不不,那不是红带,是红纱巾!!刚才亲眼看到的!竟,居然……是他!!!刚才突然出现又突然不见了的那个黑衣华服的人!! 可不正是他!!弹琵琶的姿态也几乎一样!怎么看怎么像,怎么看怎么是,怎么看怎么连那笑都是一模一样!!!而且还越看越像了……! 如衍本来一脸深沉,如今见到袁崇焕整个人都贴到墙壁上了,大为意外, “督师大人??您这是……” “啊?”袁崇焕喘了几口气,挥袖擦了擦汗,转回去盯着中间一幅,颈披红巾的飞天以银白的剑光斩断一团紫光…… 袁崇焕哑着声音说:“无事,无事。” ……此无事颇敷衍。但如衍不欲多问,便说:“督师大人看完,便请随老纳下冰室。” 这么说,刚才……见神仙了??还是撞鬼了?是神是鬼是神是鬼是神是鬼……袁崇焕在煎熬中踏进冰室,一片雪白的冰穴里,袁崇焕脸色苍白。 这里,冰封着一个人! 心里酸痛的感觉伴随着左臂若隐若现的刺痛再次如潮水席卷而来。 他的睫毛上软软挂着一层冰霜,他的长发流水一样沿冰床滑落铺展。他的眉间一点朱砂,清雅而凄历。他姿容明秀,笔不可描画。 袁崇焕三度大惊:“他!” 如衍颔首:“不错!” 画上飞天! 另一个飞天!那个端坐轮椅的飞天! 这个人,寂静地躺在寒冰上,手握绿玉箫,娴雅的样子,睡得像随时要醒过来一样…… ……今日,本督师算是见着飞天下地了。 02.千年飞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琵琶琴音鲜活,充盈着放肆和破碎,穿透层层院墙,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像要断了一样,却幽渺不绝。 如衍说:“这琵琶数十年来从不曾走音,然而刚才它突然走音了。” “数,数十年?” 琴声响起的时候,袁崇焕左臂越发疼痛。应该是刚才那个人,这样落寞的蒹葭,这样凄恻的转轴拔弦,和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琴声即似杳无踪迹,又似近在咫尺,但一弦一拔,生生牵动起袁崇焕的血脉。 怎么回事?两个飞天,一个在外面弹琴,一个在里面沉睡。 袁崇焕想起壁画上那没有结局的故事,他们隔着一重木门,一个转身离去,一个吹断玉箫。 今夜,清明。 他们隔着一座禅院,一个抚弦弄琴,一个沉睡不醒。 袁崇焕感觉到左臂流动的血似要沸腾起来,恍惚之间,下意识向冰床走去。 “许多年了……大人!你这是……”如衍大惊,抢上一步,抓住袁崇焕手上的匕首,“大人你不能……” 袁崇焕已经被沸腾翻涌的血弄得满头大汗, “放心,我绝不伤他。” 琵琶曲音声声转急,如羽箭催促弓弦,急待出征。 如衍慢慢地,终于放开手。 袁崇焕颤抖着,眼前似梦非梦,交错晃过冰床上一身雪白的人、紫芒如电四散奔袭的黑夜和墙壁上褪色的故事。 他神情恍惚着,慢慢用刀尖滑过皮肉,刺破那五个指印。刹时间,碧色的血冲破束缚一般,急不可耐喷薄而出,冰床上顿时碧血若水。 袁崇焕瞪眼看碧色的液体从自己身上汩汩流出。 袁崇焕的行为让如衍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心惊。虽然不知道袁督师此举何解,加之碧色的血着实罕见,可到底是血,到底跟井水不一样,那用完了可真没地儿打。 “大人,这样下去怕是……” 如衍突然打住,不,是噎住。他的咽喉像噎了块干馒头,说不出话了,他的表情也像噎了块干馒头,古怪地扭曲着。 他们紧紧瞪着冰床。 那寒冰之上沉睡的人,原本苍白如冰雪,此时,居然!双唇居然渐渐,泛出淡粉的血色!! 像花朵的脉络流淌着新鲜的血液,柔软,而又势不可挡。 世上本就没有人可以挡得住花开花谢,天皇老子也不可以! 如衍大骇,“本寺历任方丈传下的规矩,誓保此人无恙。老纳方才本以为大人有法子保住这冰室,不让他出事,可是,可是,万没料到,你这是……让他醒过来!!!” 他就要醒过来了,这很可怕!然而他可怕在哪里呢,如衍却又不知。 如衍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是在二十五年前,他当上主持的那天。那时师父说,每一任主持都要保护他,将来你也要把他交代给下一任主持。如衍暗想,配得上这幅容貌的,得是什么样的眼睛呢?每每看那画上飞天,最大的惋惜便是壁画上的一双眼睛不能转动。 如衍曾问,师父,他会不会突然睁开眼睛呢? 师父说,人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又有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殊于众,众必诽之。是以,这样的人,无论是祯祥还是妖孽,都最好不要醒来。 如衍暗叹可惜。 师父摇了摇头,幽然轻叹,可惜。真可惜…… 如衍偷偷地笑了,原来师父的六根也不怎么清静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衍早已习惯了“觉华寺”,画上飞天,地底冰室和夜半琵琶,可现在,如衍不知所措,他感觉到巨变即将到来。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当那精致而苍白的双唇充填上桃花一样的艳色,竟是这样的美。 美,竟可以是这样真实。 或许,可怕的就是他的美。 又或许,美,本来就是要苏醒的。 此时的琵琶声里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冰室犹如潜进来一头蛟龙,翻腾游走,兴风作浪,迫使荒无人迹的冰室陷入狂乱。 突然,轰隆~~巨响。 天摇地动随之而来。 如衍摔倒在地,袁崇焕一个趔趄,扑倒在寒冰下。袁崇焕看到流落在寒冰上的碧血在触碰到那人的肌肤之后,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沉睡的人像一朵迫不及待要绽放的白梅,连漆黑的长发也似要飞扬起来。 “不好!寺里给炮火打中了!大人,大人?”如衍焦急的声音。 袁崇焕终于醒过神来,跳起来,仔细一听,道:“糟了!这不是红衣大炮,是清军!” 这时,石门外传来吴三桂的叫唤,外带砰砰砰的声音,想是肉拳头砸门。如衍思虑再三,开启了门让进吴三桂。 袁崇焕也顾不得手上碧血涔涔,歪歪斜斜走向吴三桂。 吴三桂说:“大人,南城不行了,清军扎堆往那攻,满桂手下死的死伤的伤,没几个人了,怎么办?” “抢修城墙的人也死了?” “上一拔死一拔,刚才满桂又差人来告急,说是工匠们宁肯死也不上了!” “混帐东西,先把工头给我宰了,其他人不上也得上!” “督师!要宰也得现在了,清军的炮火都轰到这儿来了,眼看就把宁远夷为平地了。” 袁崇焕猛地停住脚步!夷为平地?!那不连这儿都平了?!!不行!得先把这个人弄出去才是!也不行!没了寒冰,说不定这人的身体会坏! 袁崇焕晃了晃脑袋定定神,说道,“想法子把清军赶远,他们靠得太近了。” 吴三桂苦笑:“大人,清军可不听咱的,能赶远早赶了,要您能说出一辙……” “火。” “火?!”袁崇焕和吴三桂同时出声。 吴三桂还不明所以,可袁崇焕和如衍双双后背一冷! 这个,这个,莫非,难道…… 二人嘎吱嘎吱把脑袋向后转…… “啊!”如衍。 “啊~~~!”袁崇焕。 冰雪一样的脸秀雅明丽,波光潋滟的黑色眸子淡如冰霜。 刚才沉睡寒冰的飞天,现在泰然端坐,正看着他们!还说话了!! “你!”如衍举着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第四个人吗?”吴三桂越过袁崇焕的身体,探头一看,立刻觉得后脑勺跟被打了一铁锤似的,恍惚陷入某种昏迷的状态……就在那里,一个冰雪一样的人,在静静看着他们。 如衍跟袁崇焕在想,原来,配得上这幅容貌的,只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宛若月夜下的清泉。 忽然之间,袁崇焕然感觉到有某些东西抽离开自己的身体,又有另一些东西回来了。那回来的,是晃动凄历的红泪,那朱砂,是泣血的红泪。一颗心,不再慌乱。 “你……”如衍还没缓过神,只挤了一个字,幸好此时袁崇焕开口解围了。 袁崇焕说:“你是人吗?” 一片寂静。 寒冰之上的活飞天拔开散落在额上的黑发,轻蹙秀眉,眼底寒星似地闪烁着,与方才的淡雅截然不同。 “你们不是吗?!” 冰凉凉的韵味。 此飞天,不拘喜怒,一概很是倾城。 ……如衍暗自庆幸没从自己嘴巴里问出那一问,差点晚节不保。 吴三桂茫然了,来回看半晌,扯扯如衍的衣袖,低声问:“大师,他是谁?什么叫……是不是人?” 袁崇焕跟如衍顿时警惕地看向吴三桂,同时默默在心里念佛“但愿他没看过壁画!!” 如衍咳嗽两声,据实相告:“不知道!” “哦。” 吴三桂别开视线,继续盯着那苏醒的飞天看。袁崇焕和如衍长舒了口气,这孩子可是刚躲过一场被震憾傻的浩劫啊。 在三人的注视中,那活飞天脸色又冷了几分:“外面什么声音?你们为何还在这里发愣?” 他本来长得出奇秀美,实在是眉目如画得不切实际,别说男人堆里,就是女子,也未必有美得过他的,可谓飞天中的飞天。但是那嘴里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以冰肌玉骨的魂魄,君临天下。 此刻,千言万语化作袁崇焕的一句话:“你会不会化了啊?” 飞天:“化了?” 袁崇焕:“……融化的……化。” 飞天敛眉,环顾四周,然后一脸讶异地低头看向他自己。袁崇焕三人也跟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他那纤尘不染的雪白衣物沾染斑驳的碧色血渍。 冰霜飞天冷冰冰的脸忽地变了颜色,带了丝急切问道:“他在哪儿?” “啊?”袁崇焕。 “啊?”如衍。 “???”吴三桂。 那人瞪着袁崇焕的左臂,抬手指向绿荧荧的指印:“你是谁?” 袁崇焕一怔:“你又是谁?” 袁崇焕只是莫名其妙地随口反问一句,不料那人竟没有料到会有此一问一般,呆在那里。于是三个人六只眼,充满期待地盯着他。只不过,袁崇焕跟如衍稍有些怯场,生怕他来一句“画儿啊。” “是啊,你是谁啊?”纯真的吴三桂追问。 那人锁眉,沉吟半晌,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抬头,一字一字念道, “……李……建成……” ……是个明白人儿。三人遂长吁出气。 袁崇焕想了想,问:“那李公子在这儿多久了?” 那人抬手,盯着手上那管绿玉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说:“这儿是哪儿?” 沉默。 终于,吴三桂拍板:“咱们先出去再说,别一会儿连这儿都塌了,咱可不就活埋了?” “对,先出去。”如衍。 “是,赶紧去南城。”袁崇焕。 “嗯。”‘李建成’公子。 “……” “……” 吴三桂试探地问,“李公子?咱们走吧?” “嗯。” 这三人来回对视。袁崇焕跟如衍心里凄风苦雨,渺茫地盼着他直立行走。吴三桂辈份最小官职最小,所以,又得他出头试探, “那……李公子,请……” “请什么?” 吴三桂欲哭无泪,“请您下床!” ‘李建成’公子横眉冷对:“动不了!” “什么?” 三人同时瞪大眼睛。 ‘李建成’公子很不满:“我的腿动不了!” 轮椅飞天下凡尘啊…… 袁崇焕悲叹一声,走近,伸出长臂,‘李公子’略一皱眉,便只顾看袁崇焕左臂上的印迹。 ‘李公子’沉思许久,问道:“怎么来的?” 袁崇焕想了想,道:“我也不大清楚,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再细细与你说。” ‘李公子’的目光似有些疑虑,但是点点头,又问:“你是谁?” “在下袁崇焕。” 他的身体有一种轻柔的触感,像冰凉的白梅花瓣。抱起他的时候,袁崇焕感觉到很安心。 于是,袁崇焕抱着活飞天‘李建成’公子,在一片冰凉之中,正待踏出冰室石门,忽然止步。扭头看向如衍,“公子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头,忽然出去,身上不会不适应吧?” 如衍很彷徨。 吴三桂抓耳挠腮。 ‘李建成’公子颇有求知欲:“多少年头??我在这里待很多年了吗?” 如衍掐指一算:“太远的,老纳也不清楚,但从太师父,师父,到老纳这里,竟有……竟有……” 如衍面如土色,袁崇焕和吴三桂忐忑不安,那‘李建成’公子甚是不悦, “请大师明示!” 如衍吞吞吐吐,道:“一百……” “啊!!!”袁崇焕。 “啊!!!!!”吴三桂。 “嗯?”‘李公子’。 “……二十多……年……了!”如衍接道。 “……!!!!!!!!” “……!!!!!!!!!!!!!!!!” 袁崇焕顿感手里抱的不是人,今夜真是颇多异像啊。而飞天‘李公子’眨了数下眼睛,才吐出口气,淡淡说道, “休要胡言乱语。我今日定要去长安。” 袁崇焕:“……” 吴三桂、如衍:“长,长安??!” 吴三桂迅速拉了如衍闪到边上掐指头,“长安莫不是西安?大明洪武以来便已将长安更名为西安,如果他说的长安便是西安,也就是说他活在大明开国之前,那么那么那么那么……” “258!!!”异口同声二人组。 “……258岁?!!!”远远的,抱着‘李建成’公子的袁崇焕以超凡的耳力听到这一数据,亦失口惊呼。 一片死寂。 如衍说:“阿弥陀佛!” 吴三桂轻声:“大师,他,”指指自己的头,“这儿没事吧?” 如衍沉思,道:“他刚醒。” 吴三桂:“什么???” ‘李公子’思虑片刻,喃喃自语道:“大唐……武德……二年……” “……” “……” “……” 袁崇焕木然迈步,口里念道:“一……千……” 吴三桂骇然:“岁……” “阿弥……陀,佛!!” 方才那黑衣红巾的飞天好像也说了个什么一千年了,如今这位……袁崇焕猛然止步,思绪万千,惴惴不安地问道:“李……李建成?” “……嗯。” “大唐……武德?” “嗯。” 袁崇焕,吴三桂和如衍三人之间目光如炬往来穿梭—— 那个玄武门前谋反被诛的大唐隐太子李建成?!!! ……清时节雨纷纷,长使英雄泪满襟。 03.隔世烟花 胸中风起云涌翻江倒海的三人神色平静且苍白,将‘李建成’公子带出“觉华寺”地下冰室。真是地上一时辰,地下一年啊。 前院受损严重,一寺僧侣和寺外几名守卫正忙碌奔波着,救火的救火,扶伤的扶伤,所幸大殿和后院僧房里倒还撑着,只是炮火声声的,连房梁子都颤抖个不停。那如来佛像和几尊菩萨像虽是屹立不倒,但头顶扑啦啦尽是掉不完的尘土木屑,忒仓惶。 此情此景,袁崇焕与如衍不禁有些释然。忙着挺好啊,大家伙没工夫来围观多出来的这位太子千岁。 袁崇焕小心轻放‘李建成’公子,然后扫了眼满天火光,正想说那烟花倒是识趣,这会儿懂得消停了。此时,他才想起刚才那闹腾的琵琶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消停了。 他上哪儿去了呢? 他好像一心一意要唤醒‘李建成’呀。 袁崇焕瞧着眼前好奇着四处打量的活飞天‘李建成’公子,疑心此物是从方才壁画上走下来的,便转身往偏殿走去。 此时正值吴三桂好为人师的崇高品性陡然萌发之际,给‘李公子’说道着,“打咱宁远的是……” ‘李建成’:“宁远?” 吴三桂:“对,这里是宁远。打咱的是……” ‘李建成’:“宁远城?” 吴三桂:“是!宁远城!打咱的是努尔哈赤的清军,清军就是满人……”他一抬眼,瞧见袁崇焕竟走了,大喊,“督师去哪儿?哎,如衍大师,你们去哪儿……” 俩人没理他,直奔目的地,点灯一照,一个抚着心口出气一个双手合什念佛。还好,还好,完好无缺,上头没跑掉什么东西。 “大师,看来他极可能是人。”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但愿不是妖孽。” 二人转回正殿时,有个小和尚刚捧了茶杯出来,对如衍说,“师父,里面那位穿白衣的施主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十分……眼熟……” 如衍与袁崇焕瞪圆眼睛。 小和尚怔了怔,挤个笑,说道,“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说完匆匆跑掉。 袁崇焕和如衍暗自庆幸。 画中人活了!吓不死也只掉半条命,回头再把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更没法儿收拾了。 袁崇焕这时盘算的是得把这‘李建成’带走才放心,否则留在这一震三塌的古寺着实不安全,另外……他再谋个反篡个逆什么的,岂非又得睡千把年?而如衍这时想的是,这人会不会被袁崇焕带走呢?此人被冰封在寺里千年之久,该不会是佛法在镇住他?可以放他出去吗?师父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他这个长相着实过于…… 袁崇焕忽道:“大师,此处已是摇摇欲坠,今夜战事不止,此处也不甚安全了,我看不如将一众僧侣召集到空阔之处,先过了今晚,明日再修葺宝刹。” 如衍:“老纳这便召集众人,暂且避一避。” 袁崇焕:“嗯,待到宁远解围绕了,本督师再调拔人手来帮你们修葺。” 如衍:“多谢大人!” 冷不防,‘李建成’公子却喃喃念道:“明……日……” 二人一怔,齐齐看向他。 冰雪在他的头发上消融,顺着发鬓流落下来,泪水一样。 他抬手去接,却发现掌心有碧血的痕迹。 一刹那,他的眼底暮色苍茫。 忽然吴三桂兴冲冲跑进来,大声说:“公子,马车来了,咱们走!” 吴三桂张开双臂,‘李公子’幽静地点头。 袁崇焕和如衍僵住,空虚地目送吴三桂把人抱走…… 袁崇焕:“大师……那……” 如衍:“不送!” 袁崇焕:“……” 清军的攻击竟无缘无故突然停了下来。 袁崇焕一行刚出前院便得到军报。 正在驾车的吴三桂说:“我要是努尔哈赤,绝不会这时停下来,必然彻夜攻城。” 袁崇焕却四下张望。 一片寂静。 他的左臂不再出血,可是那个黑衣华服的人也不再出现。‘李建成’醒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袁崇焕凝视着马车上的人,醒了这个,可那个却不见了。 “山门要到了,路不大好,公子坐稳了。”吴三桂的声音在前面说。 “等等。” “嗯?” 吴三桂停了下来,袁崇焕也跟着勒住马。 ‘李建成’转过身,看着“觉华寺”。月光下摇摇欲坠的古寺,发鬓如霜。 许久,他仰起头,望着天空,问:“今天是什么时日?” “廿二四,清明节。”吴三桂一面回话一面跟着望天,引得袁崇焕也跟着望。 公子忽然盯住吴三桂:“清明节?!” “是啊,清明……!!” 吴三桂和袁崇焕同时汗毛一竖。这这这,满月!!! 廿二四竟出现满月!!! 该是残月时节,月儿却圆若银盘。 这离人洒泪的黑夜,月儿恰如中秋明亮。 清明的圆月妖异地挂在破败的山门顶上。 炮火早已散开,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落在冰雪一样的人身上。 ……曾经有一个少年,当时也是这样的苍穹月光, 他懒懒地靠在高楼上,回首俯视地面, 那时候,鲜艳的红纱巾在风中飞扬,他飘落在我的面前…… 那道鲜艳的红,飘落何方?是否褪色?…… 他慢慢摊开手,又缓缓合拢,握住月光,“留待明日照天涯。” 他忽地扬起脸,目光晶莹,他轻声低语,“清明节……你是不是也该醒了……” 就是这时,袁崇焕突然感觉到不太想让他见到黑衣人。 若是不相见,便会不相恋吧? 在飞天壁画上,他们是那般眷恋相依,却终是为旁人拆散。他们像两只痛彻心扉的蝴蝶,孤独而失血,只是美在世人眼里,却不被世人所容纳。 世人总喜欢把美丽凝结,做成仅供欣赏的标本。 而他们很美,他们太美,美得像两道猩红的伤痕。那是鲜血祭奠出的美丽。 袁崇焕胸口又是那种酸楚的痛觉。 当然,那黑衣人是不是人有待考证,而这位是不是人,也令人左右为难,只不过他俩如果见面了,总是隐隐不安地令袁崇焕想起壁画上的一幕幕。 ……故事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觉,华,寺?”‘李建成’清冷动听的声音。 “是呀,‘觉华寺’。”吴三桂欢快地答。 “凌烟寺。”袁崇焕忽然开口。 ‘李建成’那双黑亮的眼睛睁得很大。袁崇焕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恍惚,且惆怅的神情。让人心疼的眼神。袁崇焕别过头不敢看他。果然他也知道凌烟寺……只有他们知道,这里曾经是“凌烟寺”。 他们真的在这里等待了千年吗?为什么漫漫一千年,飞天始终落在凡尘,不得飞天呢? 什么样的结局,让他们耽搁千载光阴? 什么样的执念,经得起千年冲刷? 袁崇焕几乎怨恨那个千年前的画师! 马蹄嗒嗒,将将要走到山门时,忽然一道闪电自天上劈下,正中山门!马儿嘶鸣,受惊不小。一行人正惊疑不定,刺啦,轰,又是一道闪电劈向山门! “觉华寺”山门本已倾塌得所剩无几,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闪电的进行,山门老当亦壮了起来,竟连城砖都不掉半块。 只不过,闪电这么着专劈山门,人却断断出不去了。 ‘李建成’公子的轮廊在火花和闪电中绚丽多姿。 他轻启朱唇,问道:“‘觉华寺’常年这般佛光普照吗?” 想起那形如鬼魅的黑衣人,袁崇焕暗叹,只盼别是回光返照。 “觉华寺”今晚多灾多难了。 果然,在耀眼的闪电雷劈中,突然窜出一道红光,龙飞凤舞,婉蜒游走,力图寻隙冲突进来。无奈闪电堪比铜墙铁壁,红光艰辛无比,却难进寸步。 目睹两军交战,无非刀光剑影,而目睹闪电打架,真是太传奇了。一众人等托腮观望,惊叹连连。 渐渐,红光有些疲态力尽状,众人开始忧心。若闪电胜,则山门失陷,大伙儿岂非要被围困在寺里?若红光胜,则敌友难分,前途未知。如何是好? 惆怅之间,战局陡变。 一瞬间,众人面前漫天红梅飞舞。好像半空中真的有位仙女,她在云端探出玉手撒落花瓣。 同一瞬间,空气中荡漾出琵琶弹奏的蒹葭曲。 红梅,如夭桃娇媚,又似火舌红信。 蒹葭,不再凄恻低语!它刺耳尖锐,暴戾狂怒!它让人无法忍受! 乱红卷着琴音,将黑夜点得像要燃烧起来。 众人捂紧耳朵,议论纷纷。 因为这曲子这弹奏手法,“觉华寺”一干人等实在耳熟能祥得历害,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杀气腾腾的!就好像一个妩媚的女子,前一刻还温情脉脉地为你斟酒,下一刻她突然把酒泼到你身上,而且,还对你亮出利剑! 众人又忍不住争看山门外红梅飘零。 胭脂雨,心酥骨软。 他们从未看过这等诗情画意的美景,可是他们清楚地记得,山门外的两株红梅早已凋落!! 寒梅本应开在冬天,而现在分明是暮春时节。 这当中独有吴三桂没听过琴声,是以茫然些。袁崇焕转而看向马车上的人…… 他是看着那道红光的,那道正在闪电中挣扎的血色红光。 他干净的目光流淌着瑰丽的光彩,而红光,居住在他星眸的中央。 是了,袁崇焕心想,这红光,像是一匹鲜红的纱巾。 ‘李建成’举起了从不离手的绿玉箫。 箫声响起的时候,琵琶“咚”地发出一个悠长的颤音,像本欲吞没小舟的巨浪,忽然卷在半天,定住了。静止了。又像翻江倒海的蛟龙,正张着血喷大口,却忽然乖顺了。 箫声随之一顿,迅速接住琵琶断掉的音符,继了上去。 他的箫声,像冰天雪地一干净,又像浴血奋战的勇士。清冽,急切,幽怨,直指人心。 寂静的指尖,开合的双唇,明亮的眼睛。他吹箫的样子,令人叹息。 壁画之美,实不及他千分之一。 琵琶呻吟了一声,迟疑,却透彻骨髓地颤抖着,跟上玉箫。 箫声微笑了。 听着这样的箫,人们只感觉到纯净的微笑。而琵琶,一拔一弦都迅速汹涌出快乐,像巨浪在海上咆哮狂舞,像蛟龙潜回水底畅游。 那是他们的天地。 红梅含笑。 众人呆愣地听着。完全忘了刚才被震得生疼的耳朵。 蒹葭,蒹葭, 那是一种令人动容的透明旋律,像一缕极长的发在他们灵动的指尖游走,滋长,软软缠住人的心。 所谓蒹葭当如是! 原来有了玉箫的陪伴,蒹葭才成为蒹葭。 原来琵琶一直在等待玉箫。 古寺的夜半琴弦,已被玉箫遗落在人间,许久。 袁崇焕的心里涌上莫名的情绪,忽然就落泪了。斑驳的壁画在他眼前掠过。 那是真的,一千年前的故事,是真的,那些笑语晏晏,那些风华绝代,那些生离死别,那些至死不渝,都是真的…… 闪电在琴箫合奏的蒹葭声中缓缓停止。 袁崇焕轻轻地伏在马背上,软软地撑着眼睛。周围的人尽皆安静下来,各自倒伏着,沉睡。中了魔法一般,万物沉寂。 一个平静而洪亮的陌生声音在一片迷雾中回旋,神圣犹如梵音。袁崇焕听见那声音说, “累世劫难,阴阳相隔,何苦痴顽至此?” 山门外迅速响起一个兴高采烈如同孩子的声音,是他!这是那黑衣红巾的飞天——他。 他是谁?? 但他却并不回答那梵音,而是开心地大喊, “明日!明日!你醒了你醒了!” “建,成……?建成!建成!!”车上的‘李建成’大声地喊。难以想象,冰雪一样的人,竟有如此欢欣的时候。 等等!! ‘李建成’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叫‘李建成’明日?袁崇焕迷迷糊糊地想,‘李建成’叫他建成?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冰室里的人不是李建成而是叫做明日,而他,才是真的李建成? 他欢快而低沉地回答:“是我,是我,你终于醒了……” “你没死,太好了!” 他依旧欢快地说:“我……死很久了!” “……我活着?” 他又开心起来,大声说:“你活着,你没死,我终于等到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醒的……” 梵音道:“一千年了,李建成,你的怨气竟还是这般重!本座的渡化你充耳不闻,你可知你的红梅是万千利刃足以夺人命?你可知你的琴声是能震伤他人的?” 他说:“也能伤到你!菩萨,你不给我蛟龙剑,我只能这样跟你打,误伤他人也是你逼的。” 一声叹息。 许久,梵音才又道:“一千年前只因你执意不肯过奈何桥,本座才将你从黄泉路上带出来,只为不忍令你流落黄泉路,想让你了却心愿,事到如今,看来本座竟是犯了一个错。你可知道有多少仙家要令本座将你打回地府?李建成,你即不肯落入轮回,又不愿戒‘贪嗔痴’念修行向佛,如此却要流连阳世到什么时候?真不怕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吗?!” 他说:“地藏菩萨!我等这一天等了一千年,你就不能先退了你那仙障,让我跟明日见一面再说吗?!!” 原来那梵音竟是教化六道众生,弘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地藏菩萨! 地藏菩萨道:“佛门净地,不能容你撒野。” 他说:“那你施个法,让明日出来。” 地藏菩萨道:“他是人,你是亡魂,你们早已两极而处,相见何益?何况纵然相见,你怨气不散,痴念更甚,断然不肯轮回往生,更不会断情修仙。似你这般以亡魂之身痴恋凡人,如若天庭震怒,便是本座,也保不得你了。” 他发出一声淡淡的冷笑,然后缓缓道:“说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看到我含恨惨死,我只看到欧阳明日自尽,千年沉睡!天庭震怒?!苍天是三岁孩童看不懂我们等了整整一千年吗?!苍天无情!!哼,即然苍天要无情,那就无情他的,他管不着别人有情有义!我,冥界亡魂李建成,我就是要跟欧阳明日在一起!!天地人神佛都听着,若有谁敢拦我,哪怕要被下十八层地狱,我李建成也反了!我要让苍天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无情!!” 地藏菩萨默然。他本是无欲无求的菩萨,可是这一刻,他竟然感觉到心跳。 “如果……我死了,成了鬼魂,那我跟建成就可以不两极而处了吗?” 他急道:“明日!你别听他的!” “建成稍等。” 静~~ 地藏菩萨道:“休得胡来。欧阳明日,李建成,本座虽不能坏了戒律,任由你们横行,但我佛也有好生之德。只是有一样,李建成,本座指点你修行千年,纵然不仙不人,但道行也在一般鬼怪妖物之上,然则你到底是亡魂,并无真身,稍不留神便有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大祸。你要切记,万不可胡乱施法,行那逆天改命之事,自招大祸。须知万事自有天数,凡人也各有运数,你断不可干涉人世纷争,否则,本座再不替你与冥界地府阴司担待,必定亲自来收你。” 他沉声说:“多谢菩萨!李建成记下了。” “多谢菩萨!” 他又带着笑意,说:“菩萨,其实你刚才不破我的法,就是有心要放我进来了吧……”他的笑语,几乎让人看得见他嘴唇边勾起的美丽弧度,和浅浅的酒窝。 “……妖孽。” 余音绕梁,而五花八门的闪电倏地退去。 狂舞的血色红梅温顺下来。 整片天,被红梅染成胭脂的血色。 淡淡的血色迷雾里,隐约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沧老的山门顶上,立着一条人影。 一个黑如夜、红如火的影子。锦锻一样的长发在风中绽放,缠住了月亮的眼眸。 他的身后,是一轮空旷的明月。 他的身姿蓦然一纵,飞快地落在了明日的面前。 恰似当年。 他,是李建成。欧阳明日的李建成。 而他,是欧阳明日。李建成的欧阳明日。 当悠悠千年岁月变迁, 当沧海已经变成桑田好多遍, 当纸灰飞尽,血泪洒落的清明时节, 隔世的相逢, 泣血的寒梅, 空荡了某个瞬间。 他暗如夜火,红巾凄艳,他亮如星月,眉目如画。 干枯的老梅树,残破的古寺, 他们之间是细碎的冷风,璀璨的红梅和还债一样的雪。 而明月,偿还他们温暖的清辉。 一片伤心画不成。 砰~~ 一道彩光在山门外窜起。天上炸开烟花。宁远的烟花,终于有了声音。 锈迹斑斑的天空,记忆犹新。烟花颤抖着,甜蜜且心酸。 “你……” “明日!” 落满尘埃的天地,承载得住几声呼唤? 夜未央,他们生死相望。 有一种爱,天下无双。 他们像任性的孩子,两双手握得那么紧,那么永恒。 掌线盘根错节,发丝坚韧不移。他们的手心里,扣着他们的誓言——结发。 他们扣着结发的手掌,在烟花的光芒下,清晰如昨。 烟花扣,饮血千年,喝醉了离人心头泪。终将燃烬三生。 远远地看去,他们伫立在废墟里,无数的光芒落在他们身上,却汇成忧伤的浅蓝色,血液一样生生不息地跳跃,闪耀。 建成:“你自尽以后,我一直想唤你醒来……有时弹曲,有时放烟花,但又怕吵醒你……只是……只是,很想见你。” 明日:“……抱歉……让你……久等了。” 建成:“……不久,一千年而已。” 明日:“……我怎么可以……让你等了一千年这么久……” 建成:“只要明日还在,我就感觉到可以继续等下去。” 不!你不会再等了!从此以后,由我来等你!无论多久,无论多远。明日的疼痛无法言语。明日的眼泪尖锐地在心头呼啸,不肯落下。 ……你就这样,独自醒了千年…… 建成握着明日温暖的手。明日的眼底,是诉不尽的心疼。 明日的痛还是不肯发出任何声音啊。 这让建成不得不现出笑容。 此日相逢思旧日,一笑成喜亦成悲。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烟花漫天,我死在你面前,你自尽在我怀里。 即便过了这么久,明日的每一丝忧伤,依然让他撕心裂肺。 ……我只是,花了一千年的时间,来想念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看我的每一个眼神,意犹未尽。可是每次放烟花的时候,我总是忘了抬头,每次弹曲的时候,我总是沉默。 建成只是微笑。 凋零败落的枯梅在夜风中摇晃。似乎听得到枝叶在黑暗中抽丝,重生。 清明时节,容颜如水。 那一年,锋火连天,烟花满城,美丽而且嗜血。 04.黑暗的灯 次日,火。 天亮之后,清军再度发起疯狂地猛攻。宁远城墙如秋风中的小树叶,随时都要零落成泥。 血色与雪色,永远对比鲜明。 透亮的蓝天,纯粹的蓝。 这一片天地,依然有灿烂的阳光。 阳光下,依然有杀伐。不知疲倦。 城头之上,冰雪一样的人望了眼正在互相屠杀的明军和清军,淡淡地说:“不能让他们靠近城墙。” 吴三桂和袁崇焕竖起耳朵。 他却仰起头,对着太阳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可是这么好的阳光,被夺走了。建成的阳光永远被夺走了。他只能躲在黑暗里。他害怕阳光…… 明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很久,才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极长的铁链,用火烧红,紧贴城墙,令臂力过人的将士左右甩动,必然令清军丧胆。” 袁崇焕立即转身,兴冲冲差人去办。 吴三桂喜滋滋道:“好!够狠!……” 吴三桂将他送回房去,“李公子,这连夜给你找的轮椅可还能用吗?” “多谢!但我不姓李。” “……哎?” “我姓欧阳。” “欧阳?” “欧阳明日。” “可是……你昨夜不是说你是……” “我并没有说,我是。” “……” 吴三桂一脸不解地走了。他欣喜地跑到城头跟袁崇焕说,还好公子不是那位一千年前,因谋反大罪而被唐太宗皇帝李世民诛杀的隐太子李建成。 袁崇焕苦涩地笑。这位不是,可那位是!! 吴三桂刚走,一把幽怨的声音荡出来,说道, “明日,你难道没有想过换个姓吗?” “没有,怎么了?” “李夫人……” “……建成为何站那么远呢?过来一些……” 某人无声地滑过去,涎笑,“轻点儿,行吗?嗯?呃,哇!!疼疼疼,我错了,我改我改,我叫欧阳建成!!!” “……!!!” “其实,鬼是勒不疼的……” “……!” 外面有呼啸的火炮声和喊杀声。 明日依然揪着建成脖子上的红纱巾,却静静地笑了, “其实,我是没有用力的……” 建成凑近了,抵着明日的鼻尖,眼睛弯弯的,嘴角甜甜的。 明日没有动,与建成相视,波光婉转,水汪汪地笑。 明日感觉到建成的冰凉。 阳光一样灼热的建成,现在冰凉冰凉的,失去人的温暖。 当年那个鲜艳的建成,如今苍白失血。 他的容貌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年,那一刻,那一眼…… 明日静静地咽下疼痛,牵起嘴角,微笑着说:“难为你久等了。” ……你失去了温暖,我就把我的分给你。 建成说:“……不难……区区一千年。” 明日轻叹:“一梦千年。” 建成浅笑:“一曲千年。” 明日笑了,似窗外明亮的阳光流动。建成笑着,似屋内摇摆的烛光灿烂。 建成说:“你的容貌没有变化。” 望着建成的笑容,明日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落泪。 明日垂眸。他不忍再看。苍白的建成像被搁置多年的丝绸,黯淡而绚丽。 然而明日又抬起眼。他不忍不看。失落了色彩,但终究没有被腐蚀。这已很值得珍视。 一生中值得珍视的东西本就不多。 而值得珍视一千年的东西,只有一样。 ——情。 明日一笑,“很疼?”他的眼光看向建成的胸口。 建成的眼睛一亮,“烦劳公子开剂药给我,止疼。” “……阁下已经没有脉搏啦……对了,你这左臂好了?……” “嗯??哦!!” 建成恍悟,右手一抬,遂将自己鲜嫩嫩的左臂拆下来,呈到明日面前。 “你说这个啊?” “……”明日抽了抽嘴角,“……接回去。” “是!”建成右手这么一抬,一顶,好了,“……地藏菩萨吹了瓣莲叶过来,它就长出来了。” 二人一个俯身,一个静坐,继续眼波横流,脉脉凝望,保持了半天这个姿势,十分顽强感人。 要不是…… “公子!!!” 吴三桂一跳进来就发愣。建成隐没身形,只令明日得见,所以吴三桂看不到建成,所以在他的眼里,就见着那冰肌雪骨一般清冷的欧阳公子半抬着手,仰头冲天花板乐。 莫不是房梁上住着个猫?吴三桂甚疑惑。 建成撇了撇嘴,旋身飘到明日身侧,倚着雕花木门,微笑着,瞧着明日。 明日低头,“小将军有事?” 当建成看向吴三桂时,脸上已经没了微笑。吴三桂看着明日时,脸上有一种令他很不高兴的欢快样子。 好在吴三桂看不到建成,否则必定会笑不出来。那张俊美的容颜下,拥有两张面孔。 他温柔的时候,可以温柔得让所有人为他痴迷疯狂。他冷漠的时候,像某种浴血生长的花,美艳得让人不设防,却随时有可能突然飞离枝头,扎进人的心脏,哪怕是赏花的人。 在这样一个可以拥有两张面孔的人身上,除非你是欧阳明日,否则谁也没把握下一刻他要用什么面孔对待你。 而他对待欧阳明日,永远只用第一张面孔。 这是一个精致而黑暗的房间。 明日专要这房间布置得阴暗些,以免阳光伤害建成。袁崇焕自打昨儿晚上起,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特意叫人换上那寒冬腊月里最厚的帘子。是以此屋颇为阴森,吴三桂并瞧不清明日脸上红晕,然而建成……默默地欢呼雀跃了。 吴三桂说,“只是……给公子送些点心来。” 建成瞬间又敛了笑。 明日瞟了一眼,足有七八碟,不像点心,倒似宴客。便说:“多谢费心,小将军督战烦劳,这些事可以随意,无须挂怀。” 吴三桂:“没事没事,父亲和袁督师瞧我年岁小,也不怎么给我差事的。公子常年待在那冰天雪地里,受个什么寒气潮气的不在话下,如今正该好好调理一番才是呢,公子尝尝?” 明日一心想打发走吴三桂,也没认真看,便随手捡了个圆乎乎的东西咬了一口。 吴三桂拘谨地笑,“这是雏菊……” “蹴鞠!?”明日一怔。 “蹴鞠!”建成也跟着轻声念了出来。 吴三桂愣了愣,“是啊,是雏菊做成的糕点,这儿的人清明节常也用来上供先人……” 明日和建成相视,顿时想起千年前的往事。 第一次见面,建成破窗而入,俩人交手。第二次,被明日罚去蹴鞠,俩人相识。接下来,竹林七贤,雪貂,玉箫……建成恨不能搬座山去镇明日。 这吴三桂好像跳过建成那前两级,直接晋升到移山阶段。 明日自顾自笑了起来,瞧着那东西,说道:“很好……上供先人?” 吴三桂陡觉失言,忙道:“人们平时想吃也吃不着呢,味道极香美,不过做得这般精致的可就得最好的师傅了,所以让公子尝尝……” 扑咚~~ “啊!咦?……怎么回事?!”吴三桂一屁股摔地上,举着条椅子的断腿纳闷,“好好的,怎么就断了???” 明日淡淡说道:“想是给先人的火炮……震坏了。” 吴三桂爬起来,笑道:“不是先人,是满人。” 明日拈发一笑,“……是吗?” 建成不仅将袁崇焕左臂止了血,而且体贴地将那五个绿光闪闪的爪印一并抹去,不留痕迹。真是伤也飞天,救也飞天。 然而昨晚吴三桂和后来帅帐的几名将士都亲见袁崇焕那条血胳膊,是以此时虽有一条完好无缺的左臂,袁崇焕为不惊悚他人,也只得裹几圈白纱布做个过渡的样子。但是,到底平时用得太过自然,难免出搂子。他一听说昨晚那名发偏了红衣大炮,震塌“觉华寺”山门的通判给查出来了,当即拍案而起。众将大为佩服袁督师的正气凛然,治军威严,赞道真是有关云长刮骨疗伤而面不改色的彪悍啊。 只因明日在寒冰上沉睡太久,身上有些僵硬不适,便去温水里泡着。无奈明日冰雪聪明,又颇有慧根,竟弄了几尊如来佛像把持在门口和两个窗棂子上。 建成为如来佛祖感到凄凉,竟沦落至给个洗澡的男人看家护窗,委实丢佛。 即然不能替明日添汤换水,无聊之下,建成就飘去袁崇焕那边,在屏风后寻一阴暗处的榻子上歪着。他一听说那通判的名字后,便挥出一股黑风,刮灭了袁崇焕他们大帐内的灯火。 袁崇焕不解其意, 屏退了众人之后,袁崇焕转进去问道:“殿下可是要我重责他?我本来就是重重治他罪的。” 建成本是白天睡觉的,这会儿正是大白天,只因为明日醒着,所以他便死撑着。这会儿打了个呵欠,悠然道:“我知道你们的红衣大炮有时候会炸膛,不如就让他再去点炮……” 这只飞天很婉转。 ……史书上说唐隐太子李建成,性情乖张。袁崇焕确信无疑,此飞天必是太子真身。昨晚自打从“觉华寺”山门出来之后,便有个年轻人飘飘荡荡,不紧不慢一路飞,只跟着马车。年轻人劲装武服,看着倒是大明的装扮。袁崇焕听他直唤他作“殿下”,便也跟着叫。想来那年轻人也不是个人。 但他只唤明日作“公子”,连欧阳两个字都不带。因为欧阳明日四个字,总能让他无故走神。袁崇焕竟有些不敢叫他。 午时,袁崇焕来探看明日时便说:“炸膛了。” 明日不解,瞟了眼建成。建成抖抖红纱巾,美艳不可方物地吹了口气,鲜红的纱巾飞出,化作地上徐徐冒出的一株梅树,白梅莹洁如玉。 袁崇焕察颜观色一番,火速赞叹:“多好看的梅花啊!!” 这么配合转移注意力,建成对袁崇焕笑得百花失色。 明日却问道:“建成,你遁形之后,是有意施了法我才能看得到你的,只是袁督师却为何也看得到你?” 建成目光有些闪烁,说道:“有极少的人,生俱阴阳眼,想必袁督师便是这种人罢。” 明日当即十分认真地对着袁崇焕看,袁崇焕猝不及防,被盯得满脸通红。 明日沉吟:“确实少见,略泛紫色……” 咻地一声,白梅忽然消散,建成轻咳了两声。 明日看了建成一眼,“这也是昨晚你让他去救我的原因吗?” 建成说:“他的生辰八字也是十分特别的,全属阴,所以他抵得住我在他身上施法。” 生辰八字这一点,建成说得倒是没错,袁崇焕点头。 明日张口又要问什么,建成正惴惴地瞅着他,吴三桂雪中送炭,及时跑了进来,笑道, “依公子妙计,那火烙的铁链啊少说也烫死三四千人了,如今清军心胆惧寒,要不是努尔哈赤在后面提柄马刀守着,怕是要树倒猢狲散咯。” 袁崇焕闻讯也是一脸喜色。 建成却暗暗瞅了明日一眼,果然明日叹道:“出此毒计,救了宁远一城,却害了清军将士。” 吴三桂一怔,忙道:“清军残虐,若是城破,宁远百姓不知要死伤多少,公子此计虽然看着对清军狠辣了些,但真正救下的宁远百姓只怕比这个数还要多得多呢。” “到底都是性命。”明日叹了一句,很快展颜,悄无声息地冲建成笑笑,然后仿若无事地听袁崇焕和吴三桂说话,间或用指节轻扣瓷杯。青花盖碗素雅而繁富。 二人走后, 明日笑道:“活得太久,我竟然悲天悯人起来了,以前何尝少出这种毒计。真是老了。” 建成柔和说:“他们从军报国之日起就知道会有这种下场的,便是关云长那样儿的还刀头舔血,马革裹尸呢,何况虾兵蟹将?各为其主罢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各人自有命数的,你不杀他们,袁崇焕也会想法杀他们的,不与你相干。” 明日抿了口茶,笑容开朗,“大明的茶真与我们当时不大相同呢,别有一种香韵,不过你倒是喝不着了。” 建成飘过去,蹭到明日身边, “你且点一柱清香,想着我,然后连名带姓念一遍我的名字,我便可受用了。” 明日果然唤人,要来香火与建成点了一柱,并念着建成的名姓。所以建成被上供了早春的新茶。 “今后若是我有一时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唤我时,便可依此法,点上一柱清香,想着我,念两声我的名姓,我会很快赶到的。” 明日目光闪动,“嗯……‘想着你’这句是杜撰的吧?” 建成肃容,“还得笑着想。” 明日点头,“接着杜撰。” 建成凛然,“开心地笑着想。” 明日扭头发笑。 建成凑到他耳边想说话,顺道把手搭上明日的手,明日一下子不提防,轻轻打了个哆嗦。 建成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只是轻轻的,尽量地从容,可建成还是迅速察觉到了。 建成怔了怔,慢慢抽回手,忽然被明日反手握住! 明日笑道:“怎么江郎才尽不再杜撰了?” 建成侧过脸,轻轻地笑,“是李郎。”明日是温暖的,可我让他寒冷…… 明日玩味地笑:“不到三个时辰,怎么又姓回来了呢?” …… 玩笑一番,待明日又去翻看那大明的典籍,建成便悄悄地蹭着不见光的角落往袁崇焕那里飘荡去。 明日这才从书里抬起头,静静看着建成消失的方向,轻叹了口气,思忖道,想必他是跑去算计那清军了,不欲令战事烦我,竟是我一时失言让他挂心了。然后又暗暗翻想起昨晚地藏菩萨对建成的警告,自道,将来再有个忧烦的事情,还须面上修饰些,好歹少让他看出一些门道…… 不过才一夜半天,袁崇焕已习惯从门墙屏风里直接走出个人来,淡定得很。 建成穿墙而入,劈头就说, “左数第二个,努尔哈赤的帐蓬,黄颜色。马上调一门射程最远最准的红衣大炮。” 哐当~~ 建成刚看清从袁崇焕手上落下的是那柄大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袁崇焕已一脚跨过那剑,三步跑了过来,颤抖着声音问:“真的?真的?” 建成挑眉, “废话!你不知道我是鬼吗?!还不快给我轰走他们!!” 崇焕打了个冷颤,点头如捣蒜,狂喜着撒蹄往城头飞奔,绝尘而去。 05.只为一相拥 看着火线一寸一寸被点燃的时候,袁崇焕的心里忽然沉静。 李建成不属于这里。欧阳明日不属于这里。 一种即将失去的沉静。 建成当然知道努尔哈赤的营帐,因为他去过,昨晚。 袁崇焕被建成施了法进去救明日后,外头清军竟打得空前欢畅。建成担心袁崇焕拿一万来人跟人家十三四万人掐,迟早宁远会城破。城破倒在其次,只是那紧要关口,炮火飞得着实恼人,时不时堪堪擦着那颤危危的“觉华寺”惊魂掠过。 其实建成没有把握能让明日醒过来。 剧毒和寒冰保住了明日的身体,建成知道,日久年深,猛烈的剧毒终将一点一点褪散,到时再施法助他驱散残毒,明日必定会醒过来。只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什么时候才不至于驱毒不成反而毒杀了明日。 建成打的主意只是——就算救不醒,也至少不能让明日的身体受到损伤。之所以还又在袁崇焕身上施法,除去袁崇焕的身份,另外就是黑白无常虽然胆小怕事,不敢多看阎罗王的命格薄,但也偷瞄到几眼,说欧阳明日有千岁阳寿。可恨他们竟没看清究竟千到多少。 而今年,便正好是第一千年。 建成索性找上袁崇焕,拼了被地藏菩萨责难也要试上一试。 不料建成这边好容易施法控制住袁崇焕,正惊喜袁崇焕身上的反应如此强烈,“觉华寺”便又中了一炮。 建成大怒。 这样下去,明日还没救醒,要么“觉华寺”先塌了,要么城先破了,被清军闯进来捣乱。无论哪样,反正明日万一出了差子,别说找那十来万满人赔葬,就是翻出他们的祖宗八代挫骨扬灰,都是不够的。 所以当下不得不弃了明日那里,一路飞啊飞,飞到清军那边。可是到那边之后,真是夜深千帐灯,建成痛苦地滑翔在绵延百里的帐蓬里,飞快了,怕错过努尔哈赤,飞慢了,真他妈的业火冲天啊。 若不是顾忌地藏菩萨那些乱七八糟没完没了的戒律,建成实在恨不能起阵黑风把那些帐蓬统统掀翻。所以,他飞来飞去好一翻飞找才寻到努尔哈赤的帐蓬,实在是艰苦卓绝。 找着之后,建成二话不说,把人弄晕。他很忙的,得赶紧回去瞧明日醒没醒,所以鬼未到,气先到,对着那便努尔哈赤猛吹气,生生把努尔哈赤给吹出了两张地毯的距离,一路之上还撞断一张桌案,带翻银杯子银盘子银烛台无数。 建成迅速给他托了个恶梦,恐吓他今夜不准攻城,否则他儿子将会悉数暴死,一个不留。 事实上,建成倒不知这努尔哈赤有几个儿子,都是谁,只是估摸着这种想夺天下的人,岂有不期盼将来坐了天下之后千秋万代的? 果然这传统历千年而没甚长进,建成信手拈来,效果立竿见影。 努尔哈赤刚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停止攻城。众将愕然,且哗然。 就这样,建成对努尔哈赤的方位了然于胸。 带阴气的袁崇焕其实还是很有福气的,白捡了这么件天大的功劳。 从袁崇焕那儿溜回来后半个时辰,袁崇焕便差人来报说清军突然全线撤退,宁远大捷。 明日问那传话的怎么得的胜,那人红了脸说, “据说是因为有一顶黄帐蓬被咱们的红衣大炮轰飞了之后,清军才突然大乱,甚有号哭者。” 明日挥退那人,略一沉吟,笑说:“擒贼先擒王,好计。” 建成也笑说:“袁督师果然官运亨通。” 明日瞟了他一眼,暗道,你虽在笑,却目光闪烁,大不同于平时。没错了,定然是你! “建成,不如咱们找个清静去处,另住吧。” “……咱们……” 明日眼波流动:“咱们。” 建成目光闪动:“一起……” 明日拈发浅笑:“当然一起。” 建成握住明日的肩,颤声说:“……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原来终于听到明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是这样地快乐,这样地满足…… 明日微笑着,看着他,“就算不用走路,你也好歹弄点儿声响出来,又是这般飘来荡去,眨眼的功夫你就冒出来。” 建成眨眼,“我可以带你一起飘吗?” 明日目光一闪,“可以啊……” 建成笑盈盈地瞅见明日手上握着三枚银针,乖巧地后撤一步。 建成的脸上充满开心的颜色,“明日啊,以后就只有咱们在一起,再不理他们大明还是满清的死活了……” ……我从来没有理过谁明谁清,我只是找不到四方城…… 明日极轻的叹息随着淡淡的杜鹃花香,在屋子里回旋。 幽静的光线下,建成的身后没有影子。孤单单的。 建成正在看着他。 明日拈发,似在认真思索,“明?……清?” 建成侧头看他。 明日说:“去他们的!” 建成抚掌大笑, “当年曾说要与你纵览天地浩大,现在无牵无挂了,倒不如咱们了了这未竟的心愿,游山玩水一番,走哪儿是哪儿,寻到了最好的地方再住下,好不好?” “好,建成的主意好。” ……被这种炮火打中,努尔哈恐怕难以活命。如果努尔哈赤本命不该绝,那建成教袁崇焕害死努尔哈赤这件事儿,算不算逆天改命呢…… 无论如何,今日,孤城宁远,解围了。 十三万清军竟突然放弃攻击,撤走了。 蜡烛即将燃烬,夜已深沉。 明日望着建成开心的样子,忽然心酸。建成没有说,他也不去问,但是他不问都想得出来,建成真的等待得太久,久得竟不敢让他睡觉! 明日:“建成,四更了,你先出去玩会儿,让我睡一个时辰,咱们再说。” 建成踌躇,“一个时辰就醒?” 明日:“一个时辰就醒。” 建成:“我坐这儿等,看着你,不然你被人搬走我又麻烦了。” 明日:“谁来搬我也不走。不准看着!” 建成:“那一起躺着。” 明日:“你又不睡,躺着念佛吗?” 建成:“好办法!念两声佛,我一准儿睡着!” 明日:“……行了,我不睡了。” 建成:“别别,您睡您睡,我这就出去。” 明日:“不睡了不睡了。” 建成:“您睡您睡,您就眨个眼,我马上消失。” “……”明日望着建成,笑了起来。 “……”建成笑嘻嘻地凑过去。 明日:“千把岁了,你还是这么闹腾。” 建成:“攒了千把年的精神,我是一刻不敢耽搁。我得把你看回来。” 明日:“什么叫看回来?” 建成:“少看一千年了,我不得补看回来?” 明日点头,“……有理。” 建成笑眯眯地等着明日下一句,八成没好话。 果然,明日笑盈盈地拈发轻玩,说道:“研墨铺纸。” 建成:“作什么?” 明日:“作画!你捧一张我的,我捧一张你的,咱们马不停蹄把那一千年找补回来。可好?” 建成挑眉,“……好,真好,”建成忽然抱住明日!紧紧地搂着明日的腰,轻笑,“您圣明!” 明日贴在建成的胸口,感觉不到建成的心跳。 冰凉冰凉的,很温暖。 只为这一相拥,我们竟历经生死,历尽千年…… 忽然外头飘进来一个声音,唤道:“殿下。” 明日立即伸手推开建成,建成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明日瞪着眼,建成笑眯眯地,迅速在明日的唇上飞掠而过。 明日手肘一缩,撞向建成的肚子,建成突然大声说:“进来!” 明日生生停住动作,恨恨地睁大眼睛。 他似乎被惹恼了,可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那分明是鲜花一样的笑意。 建成得意地笑。 建成的声音才落地,房里就冒出个劲装武服的年轻人。一个英俊不凡的人。 建成对明日说道:“他是蓝玉,昨儿晚上山门外头放烟花的就是他。蓝玉,这……” “‘觉华寺’欧阳公子。”蓝玉抢先打断建成,笑着冲明日施礼,“别说殿下夜夜守着盼着,就是我呀,都想见一见公子了。” 明日一怔,回他一礼,才细看着他,问:“莫非你就是洪武年间封凉国公的大将军蓝玉?” 蓝玉瞪大眼睛,建成指着明日笑对蓝玉说:“你流芳百世啦。” 蓝玉瞥见书案上的典籍,这才恍然,随即黯淡地笑笑。 明日又道:“蓝将军陪伴建成多时了吗?” 蓝玉笑道:“两百多年了。我是两百五十多年前被朱元章冤杀的,他忌惮我位高权重,就说我谋反,我被满门抄斩,蓝家一个不留。所以我不看到大明灭亡,朱元章子孙遭报应的那天,誓不罢休。不过,公子还是唤我蓝玉吧,我早已被朱元章夺了所有爵位和封号。记得我刚死那会儿成天被狱卒小鬼们纠缠,黑白无常更是绕世界逮我,多亏了殿下几次出手相救,我才躲过劫难,于是就这么着一直跟着殿下。不过,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十七年吧……” “那倒没什么可说的。”建成笑眯眯地看蓝玉。 蓝玉一凛,不再说话。 明日看了看建成,建成忽然一笑,转向蓝玉说, “蓝玉,我跟明日打算离开这里了。” 蓝玉怔了怔,脸上现出凄伤的神情,慢慢说道:“这就要散了吗?”他长长叹了一声,“殿下一走,自然是要散了。” 建成不语。 许久,蓝玉才轻声道:“那么,我可以继续跟着你们吗?” 建成的目光注视着漆黑的窗外。他想,这时节正是洛阳牡丹盛放的佳期吧…… 蓝玉低头,压抑着声音说:“这两百多年,我一直是跟着殿下的,如果没有殿下,蓝玉又是孤魂野鬼了。” 蓝玉生前也是大明开国功臣,一代名将,统领千军万马的男儿汉,可现在,他的声音竟然哽咽。 建成沉吟半晌,扭头看向明日。明日漆黑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彩,微笑着,点头。 建成冲明日眨了眨眼睛,转向蓝玉道:“哪天你愿意走了,就告诉我。” 蓝玉猛地抬头,大喜,“殿下答应了?” 建成点头。明日亦笑着点头。 蓝玉欢天喜地,绕房间上下左右扑腾翻飞,眉开眼笑地被建成一记“鸳鸯拐”,正中木窗,给踢飞了。 明日看向建成, “说吧,那十七年怎么了?” 建成沉吟良久,问道:“你可知东岳大帝?” 明日道:“传说东岳大帝住在泰山之颠,可治冥界鬼魂。” “不错。而且法力高强,”建成说道,“十九年前,有个胡道士摸到‘觉华寺’,居然给我跟元吉下绊使坏,想捉我们。我便跟元吉把蓝玉他们支开,去把那臭道士教训了一顿,本来没什么事,不料被正好路过的东岳大帝撞见了。我们险些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幸得地藏菩萨及时赶到。不过东岳大帝硬说我们为祸人间,要把我俩元神打散,连转世轮回都不让了。菩萨跟他说半天,最后……” 建成幽艳的眼睛烟雾弥漫。他转过身,看向浓重的黑夜。 ……元吉,生生死死,最最让我心疼不忍的兄弟啊…… 06.前尘往事 那时,他们被打得很惨,怎么都斗不过东岳大帝的仙术。他们几乎每一次出手,换回来的都是能令他们魂飞魄散的还击,险象环生,精疲力竭。 菩萨赶来解救的时候,他们几乎连飞的力气都没了。 东岳大帝说:“菩萨,且不说你妄顾渡尽六道轮回的责职,纵容亡魂流窜生祸,如今菩萨即然不肯让我打散他们的元神,那么也该收他们回归冥界,到地府去了了各自生前的公案,轮回转世才是。” 菩萨微微一笑:“此二人曾受过我点化,在我座下修行过一段时日,因此有了些灵性,不同于平常的鬼怪亡魂。他们并非为祸,只是心中存了些堪不破的痴傻念头罢了。还请大君宽我时日,我必再带他们回去修行,化了他们心中的痴怨才好再世为人。” “菩萨莫不是还要再纵容他们?若是这样,咱们不如去佛祖和玉帝跟前将这桩事禀明,请天庭裁夺,如此,你我也无须争执。” 如果真到了天庭,不仅建成和元吉会被治罪,连地藏菩萨也难逃触犯天条的罪过。 东岳大帝竟然意图将菩萨一起收拾。 菩萨生性温和,被东岳大帝抢白得无法言语。 建成一咬牙,站了起来,挺直身子,五爪陡然张开,缓缓运气,一股淡红的雾光徐徐自建成指尖腾起。 元吉却抓住了他的手。 “大哥,不可以!!” 建成甩开元吉,“祭出蛟龙剑,我们至少还能跟他拼死一斗。” “可是祭出蛟龙剑的办法,是剜心!你要剜出自己的心!!” 玄武门前,蛟龙宝剑阴差阳错缺席了主人的生死决战,导致主人李建成断剑失利,被李世民一箭穿心而亡。蛟龙痛失救主机缘。 主人亡故之后,蛟龙宝剑虽然最终被放在李建成棺内陪了葬,但它从此怨气浓重,沾染了仇杀邪念,日夜盼望重回故主亡魂手上,再为李建成血恨。 地藏菩萨说李建成已经压制不住蛟龙的邪气,是以便对它下了重咒:建成有心,蛟龙不出。 这是正面的意思,然而反观之,如果蛟龙之主李建成没了心,即李建成愿受剜心之痛,把心从自己的身上除去,那么蛟龙就能得以出世。 菩萨看到建成手上的光芒,也变了脸色。剜心巨痛不说,一旦蛟龙出世,李建成就不再是李建成了。他会成魔! 元吉大喊道:“东岳大君,菩萨,李元吉愿意返回冥界受审,轮回转世。请大君开恩,放过我大哥李建成这一回,让他随菩萨去修行。他一定不会再犯了。” 建成僵住了手。 将近一千年了,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劝怎么打怎么不理睬,这个元吉就是不肯轮回,说什么都要跟着自己做鬼,夜夜绕着“凌烟寺”飘泊,而现在,他居然开口求东岳大帝让他轮回转世! 建成瞪着他,眼睛波光闪动:“元吉,不要走。” 元吉落下了泪:“大哥,你终于,终于不赶我走了……” “我要你陪我,大哥再也不赶你走了。有你在,我才可以撑这么多年啊。” 元吉咬着牙。建成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些话。这样的软语,在他梦里出现过多少回,已经数不清了。每次梦到大哥对他温存软语,他都是笑醒的。 可是醒来之后,他依旧看着大哥数百年如一日地等待他的爱人。 他要等,他就陪他等。 又嫉妒,又心酸,又甜蜜地陪着他,等。 元吉笑了,开心地说:“可是我不陪你了。大哥,我不陪你了……我可以带走这个梦,生生世世地带着它。” 元吉的笑,让建成内疚。他爱这个弟弟,愿意为这个弟弟做任何事,可是,他是弟弟。 元吉跪了下去:“求大君成全李元吉!” 临行前,建成拉住他,元吉伸出手指,擦掉建成脸上的血迹,然后用沾染碧血的手指狠狠刺入自己的左臂。 元吉用建成的血,刻出了一个图案。与建成脸上的一样绮丽。 “奈何桥上孟婆汤……不知道转世之后会不会忘了前世?这样起码可以帮我想起一些吧。” “对不起!” “就算对不起,你也不会爱我的,对吗?”元吉苦涩一笑,“没关系的,已经很满足了。元吉一直都是你的,也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元吉的……大哥,你要找我。你一定要来看我。我转世之后,你一定来看我,也要现身让我看到你,好不好?” “好,好,”建成用力点头。只要能让元吉开心的事,他现在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会醒的,大哥,他一定会醒的,你要开心地等,要笑,大哥的笑最美丽。” “嗯,会的,大哥会笑的……” “大哥,我突然不舍得了!……突然不想走了……好多话想跟你说啊……” “别走了,不走了,好吗?” “不!我必须走。这样你才能留下。” “元吉……” 元吉被狱卒带走,一面走一面开心地挥手,“大哥,你答应我的,一定要来看我,还要现身让我看到你!你答应的,记住,要找我……” 元吉长着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元吉的面容一直像个大孩子,英俊,充满阳光的魅力。 建成大声说:“我答应你!” ……身边少了元吉,空荡荡的…… 建成沉默地立在窗台下。锦缎一样的黑发在他身后轻轻飘动。 明日转过轮椅,拈起一柱清香点燃,递上酒盏。 建成回头。 明日看见建成的太子莽袍被风吹皱,隐约听见那身华丽的衣袍发出一声叹息。 那是建成死的那天穿的衣服。 那本是他身份的象征,可是一经穿上,便再也褪不下来,至死不能。 素洁的青花瓷将缠枝莲的妖娆鲜艳凝固成单一的色调,受伤地开放。 建成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明日亦饮尽一杯。 夜风吹起生死茫茫。 建成黯淡一笑,“没有他的成全,你我便没有相见的一天……他被带去轮回之后,我被地藏菩萨带到‘九华山’关了十七年,陪着菩萨念烂了几十本经书。两年前他才把我放回来。算起来,元吉的转世今年也该有十八九岁了。这两年我给了黑白无常许多钱财,让他们去偷阎罗王的命格薄子,唉,这俩没用的,每次都只偷一本!翻到现在都没有偷得元吉的,也不知他的下落。” “齐王,委屈了。” 建成的目光现出忧伤的表情,望着窗外的夜色许久,才说, “我答应过他的,一定要找到他。他从未要求过我任何事情,只此一件,我一定得办到。” 明日说:“齐王是真英雄,大丈夫。我们一起找他。” 建成的目光里充满感激。 明日笑着说:“踏遍山河都要找到他。” 建成凝视着明日手上的酒盏,轻轻地俯下身子,黑色的发披泻下来,落在他的胸前和明日的脸上。 建成托起明日的手,放在唇上轻吻。明日感觉到建成尖细的牙齿。 外面下起了雨。暮春的夜雨,乍暖还轻冷。 建成伏在明日身上,把头埋在明日的肩窝。 冰冷得似要融化的气息,建成的气息。 每当想起元吉,明日就会看见一颗沾满鲜血的人头。这种时候,明日会想起建成的脸,建成的人头。 可是明日很心痛。 心痛元吉,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补偿元吉,又几乎难以忍受这样的想法——建成被关过!! 建成是个心高气傲,连神佛天条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可居然被关起来,被迫读经文! 这一切,只为有一天再跑回来等我! 明日的心似被刀尖剜过,血肉模糊。 明日说要走的时候,吴三桂千方百计挽留,而袁崇焕没有说话。 他们本就不属于这里。 而看见李建成倚在明日身后,袁崇焕忽然心有不甘。 一个很重要的人,就要被带走了。 可自己必须让他走。 因为清军还会来犯,大明朝已然暗弱无能,宁远的局势瞬息万变,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吴三桂一直叫唤,说明日孤身一人,很不放心。但是袁崇焕知道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一鬼。不过心里隐约有些惴惴不安,总觉一个是睡了一千年刚醒的,一个是因谋反被诛,死了上千年的亡灵,就这么让他们迷迷糊糊四处乱逛,妥当吗?便提意说想将在宁远的一处宅子赠与他们,意欲令二飞天留在眼皮底下。无果。 最终决定由吴三桂一路护送明日出宁远,到达山海关内他才折回。建成想着自己青天白日不能出来,而宁远至山海关一带,最是兵荒马乱,什么绿林强匪兵油子,应有不应有的,都有。吴三桂能护送明日一程倒也安心,这崩坏的世道,须慎重。 临行前,袁崇焕瞧着正要上车的明日,顿感失落,无能为力,却又心有不甘。 便对明日言道:“待到收复失地,恢复基业,望能与公子再见。” 明日点点头,“好!” 明日忽又说:“清军修整之后,恐怕还要来犯,袁督师要早日催促朝廷增调援兵才是。” 袁崇焕叹道:“如今的朝廷被阉党把持住,皇上不理政事,我已连连上书,全无回音。” 明日思索片刻,便教袁崇焕从民间征召百姓,集结训练。 “在扩充兵力上,这确实是个好主意,然而,”袁崇焕叹道,“军饷却要从何而来?” 明日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袁崇焕有些失落。他只是想拿话试探,或许明日会为他停留多一点时间呢,但是明日根本不接他的话。置之不理的样子。 当时白天,建成虽然躲在明日那特别阴森的马车里,依然感觉浑身疲乏,精神混顿,但听着他们的对话,却不觉睁了眼,沉沉地看向明日。 ……有件事不想告诉你,袁崇焕是你父亲的转世,欧阳飞鹰。所以我要你离开他,离得远远的。宁远已经久病难医。而等候了这么久,我们仅仅重逢三天。 厚重的帘子隔绝一切。 明日坐在阴影里,平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小贩疲软的叫买声,乞丐淡漠的乞讨声,士兵们的呼喝声,被战争摧毁房舍的人们的哭泣声……这里曾经繁华。 明日的睫毛眨动,像翻飞的羽蝶。 ……可是明日这么心思深沉的人,怎么这么安静呢?…… 建成睡得很不安稳,会突然踢蹬两下,小动物一样。 车马被吴三桂和随从护在中央,在宁远城内缓缓走着。 吴三桂打马走到车窗外说:“公子,你瞧,这便是宁远最繁华的街道了,哪,这街道尽头呢,左边那条街又是宁远的男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了,青楼云集,一到夜里就歌舞升平,哪管什么努尔哈赤呀。不过我父亲不让我去,说我还小……你看那儿,当中最大的那座叫‘青衣楼’……” 明日只是掀开一角帘子,略略看了看。 不料正是这掀开的一角帘子,却让个路人瞧见了。那是个面容清峻,剑眉星目的少年,阳光一样充满魅力。他本来与路边其它百姓一样,好奇地打量吴将军在护送哪位大人出行,然而他的眼力,少有人能敌过。 他只一眼就看到明日,他一看到明日,大惊失色。 这个人,他见过。 07.谁的疼痛 夜色将近。 袁崇焕正在翻阅宁远的典籍,直翻到大唐武德年间。那时候,这里叫“碎叶城”……可是纵观来去,从表、志、列传、甚而臣子录,无论王候将相都有,独独没有提到过“碎叶城”城主只言片语。 看了许久,袁崇焕掩卷长思。其实就是走神了,走成这样——不知道吴三桂跟公子现在走到哪儿了…… ……终于守侯,终于苏醒,终于等到,终于离散。 外头忽然来报“觉华寺”主持如衍大师来了。袁崇焕赶紧将他迎进来。 客气话说完,如衍才说:“督师大人,老纳有件事,感觉有些个不寻常,是以跑来跟大人说一说,也是担心将来生出麻烦。” “大师请说。” “昨天早上,寺里来了位少年施主,说是来宁远做买卖,顺道游玩的。老纳当时正有事,便让大弟子道业接了四下逛逛,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要走时,老纳倒是刚巧出来,看了那么一眼,只觉得那人样貌不似汉人,且谈吐不俗,举止之间颇有气度……老纳心中便感觉有些不妥。” 宁远连年与清军交战,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于是明朝和满清纷纷向对方输送奸细。所以发现个把奸细混进来,倒也不是大事,抓出来就好。 袁崇焕明白,单是这种事,还不至于让如衍这种方外之人巴巴地跑来一趟,是以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如衍果然接着说道:“因此老纳便叫来道业盘问,道业说,这人游逛得异常仔细,本应半个时辰就走完的,他竟花了有两个时辰。每一处都细看,连那壁画也看了半天,十分赞叹。道业一时失口,便说“昨儿夜里袁督师也来看了许久……”,竟将老纳昨夜曾带袁督师去看画一事,也说与他了。” 袁崇焕的心开始往下沉。公子和李建成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别的不说,光说李建成那来去自如,无人可挡的鬼魅身形,便是所谓的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在这战争的年代,谁得到他,谁就能得到战局的主动,而没有得到他的那一方,只须看看努尔哈赤的下场可知。 袁崇焕不欲将这些利害说与如衍,况且如衍只道李建成苏醒,却并不知道醒的其实不是李建成,还有一个真的李建成存在。 如衍停了一会儿。他发觉袁崇焕的脸色过于阴沉了,但是有些时候,说,比问更合适。 如衍又说道:“那人又与道业说,袁督师是何等人物?他去赏玩的必有好景致,今日一定要令我饱眼福。好在道业并不知道冰室,只当咱们昨夜在偏殿待了两个时辰,是以也不曾说出咱们回来之后,还多带了个李建成出来。” “大师,他并不是李建成,他……真名叫欧阳,明日。” “欧阳明日?” “是,他后来又想起来了。” 袁崇焕思忖良久,接着说道:“是个有来头的人啊……此人必定是疑心我为何不顾战事,跑去‘觉华寺’。如今吴三桂护送欧阳公子,想必过两三日便能到山海关了。欧阳公子并不想卷进我们的纷争里,只说要找个清静所在隐居,我也就随他去了。这件事情,只有大师你,我和吴三桂知道,绝不能再传出去。袁某多谢大师提点,我这就修书,令吴三桂和公子多加小心,留意这号人物。” 如衍双手合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殊于众,众必诽之。那欧阳公子身份特殊,来历奇诡,一旦传扬出去,只怕他难以归隐。他到底在‘觉华寺’住了许久,老纳于心不忍。” “……唉,”袁崇焕叹道,“一经传出去,别人就不把他当人看了,指不定多少人想把他当祥瑞捉去献给皇上!”想起那位不理朝政,宠信宦官奸臣的皇上,袁崇焕窜上火气。 “阿弥陀佛。” “哦,”袁崇焕忽然现出笑容,道:“大师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这就差快马去通知他们,另外再让公子将来处处留心些才是。另外呢,大师且与众高僧们提个醒,那晚咱们去看那壁画一事,切莫再提,最好……那壁画也少让人去看罢。” “老纳明白。” “有劳大师了。我明天会安排一队人马过去助贵宝刹修葺。” “多谢大人。” 如衍这才道别而去。 ……那人会是谁?若果真是有心要查,现在会不会已经跟上吴三桂了?那人不会真与公子碰上面了吧? 袁崇焕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轻柔的触感,白梅花瓣一样冰凉的身体…… 那个人,见到吴三桂带在车里的人,竟然与壁画上一位飞天神像一模一样。 那个人,正是乔装成商客的满清首领努尔哈赤膝下第十四子,爱新觉罗·多尔衮。 他的确是有心的。 三天前的夜里,他父亲努尔哈赤因做了个怪梦,说是梦见个黑色莽袍,颈披红纱巾的人警告他,若敢攻城,誓必杀尽爱新觉罗子嗣。就因为这么个梦,父亲放弃无数勇士用鲜血换来的战果,停止攻城,错失重创明军的良机,功亏一篑。 次日,更为古怪了,明军的大炮轰了一早上也没事,到了午后,竟像突然有了目标似的,直接奔他父亲的大帐去,一炮轰飞了,还接着添了两炮!他父亲重伤之下,不得不怆惶撤军。 百里跋涉,将士饮血,几乎没什么悬念的一场争战,竟然在紧要关头功败垂成。 此番出征,结结实实透着怪异。多尔衮这才冒大险,决定亲自混进宁远城里,探探究竟。 再说此时,多尔衮瞥见明日之后,便远远地跟着,悄悄地尾随了吴三桂一行,直到晚上他们在一处客栈歇脚,他也跟着住了进去。 这家客栈已近西城门,想是他们天明就会出城,估计要进山海关。 阳光散去,夜幕降落。 建成通身焕然一新,神采奕奕地想要一口气把明日连人带椅卷到客房里去。 明日空前耐心地说:“这样,会吓到人。” 建成坦然,“就说你有轻功出神入化,又有何难?” 明日扭头,“见过椅子会轻功的吗?” 建成笑眯眯地说,“……那么我只好现形出来抱你咯。” 明日淡淡一笑,“再告诉吴三桂,地底下又钻出来你这么一位?” 建成讪讪地,“易山在还好些……” 明日一静。 建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易山一直守着你,守到白发苍苍。他临死的时候拿走了你手上那管断箫,给他陪了葬。他说断箫不祥,还是入土埋了吧。你现在这管……” 明日说:“是你的。” 建成笑,“原来你知道。” 想起易山,又想起当年的往事,各自沉沉的。 半晌,明日一笑,“安份点吧,吴三桂来了。” 吴三桂大步走了过来,脸上还是纯净爽朗的笑,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双臂, “公子,我送你上去?” 明日点了点头,“有劳。” 建成抽了抽嘴角,暗想,敢给我绊一脚试试!!! 吴三桂稳稳当当地抬起轮椅,走入客栈。 建成撇嘴,穿墙进去。 多尔衮一看,更是深信不疑了,跟画上一模一样了,果然有轮椅!!看来袁崇焕当真胜得古怪!多尔衮便有意在远处多等了一会儿才进店。 吴三桂与明日一桌,正在闲闲吃饭。建成吃不着,便店里转悠,瞧瞧都有些什么人在这儿住。多尔衮从他身边经过时,建成不禁多看了两眼。不料,也不知是本能,还是闻到什么,多尔衮竟也停住脚,往建成的方向凭空盯着看。 多尔衮这一举动倒是令建成吃了一惊。建成暗暗奇怪,只是个普通人呀,并看不见我的,他却为何像能感觉到什么?如何见着他,我这心里竟有些古怪的感觉? 建成跟多尔衮对视了半晌,多尔衮皱了皱眉,便转身自去寻了张桌吃饭。多尔衮也纳闷,怎么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似的?想是太紧张了吧。 建成以手支着脑袋,贴在明日身后不咸不淡说:“普通菜色,有什么好吃的?一会儿我让两个小鬼给你弄点好吃的。你胡弄他一下好了,不要多吃。” 明日一面低头吃了一口,一面暗暗瞅了他一眼。 建成明白,明日说的是:别添乱! 便轻声说道:“我不闹的,你看这吴三桂!他就弄这些玩意与你吃,不像话。我都看不下去了……” “城门口的小店家还能有这样的酒菜,倒也不易。”明日直接撂话。 吴三桂笑道:“还真是不易,我专意去嘱咐他们厨子好好做的。” 明日道:“有劳将军。” 建成不屑,明日这话又不是说给你吴三桂听的! 建成狡黠地轻笑,附在明日耳边,“明儿我亲自去嘱咐嘱咐,你瞧着吧,海参他都能弄出来。” 这回,明日看都不看他了,大大地吃了一口。 吴三桂浅笑,“公子不饮酒,便多喝点汤暖暖胃罢,来。” 建成挑眉。 明日接过汤就真喝了。 建成摸着下巴沉思。 明日说道:“袁督师此番大胜清军,将军想必也该会有提升。” 吴三桂摇头,“这功劳到了朝廷那儿,便成了魏忠贤的了。我倒不在乎官职高低……啊!!” ……摔跤了…… 吴三桂一手举着筷子一手摸出条凳子腿,坐地上纳闷, “我说,凳子兴断腿儿是怎么着??我可是三天摔两回了啊。” 明日抽了抽嘴角。 吴三桂爬起来,换了条凳子,接着说:“但是如若能将那擅离职守的高第大人撤了,把袁督师提起来统领辽东,那宁远就不再是孤城了,也不怕他满清再来犯。至少咱们打得不窝囊啊,哪儿有保家卫国还不给援兵的道理?想想就一肚子火气。” 明日道:“袁督师为何不上奏皇帝,治那高第的罪?” 吴三桂愤然道:“高第正是魏忠贤保举到任的,公子不知,魏忠贤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奏折都得先到他手上过了,才会呈给皇上御览。我们要是参高第,那魏忠贤脸上没光呀,是以,他决不会让这种奏折出现在皇上眼前的。倒不必白费这个力。” 明日想了想,说道:“依我看,袁督师指挥若定,冷静,迅速,果断并且勇敢,这些都是大将的特质,足以让他成为一代名将,其实他也深知自己的优点,是以宁远一战宁死不肯向高第求援。袁督师不像隐忍委屈的人,朝廷若是赏罚不分明,他未必会服。” 建成若有所思地跟了一句,“他岂是轻易服人的……” 明日抬眼,建成赶紧笑道:“他是个有谋有勇的,自然心性略高一些。” 明日朝建成身后使了个眼色,建成转身,原来是蓝玉一阵阴风驾到了。 建成斜觑了他一眼,“公子说了,人多眼杂的,风要刮小一点!要鬼鬼祟祟的,懂吗?” 咳咳~~ 明日一口热汤差点儿打赏给对面的吴三桂。 吴三桂殷切道:“慢点儿,慢点儿。” 明日低头掏出丝帕。 “知道了。”蓝玉笑说,“殿下,方才推牌九,我赢了土地,老头儿气得抓着我不肯放,非要再玩一局。我不理他了,跑来瞧瞧你。” 建成眨眨眼睛说:“蓝玉,一会儿等公子回了房,你与我们说说你们大明是个什么纲纪。” 蓝玉一怔,瞧了眼明日,点头。 越过蓝玉的肩,建成瞧见多尔衮虽在闲闲吃饭喝酒的样子,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明日和吴三桂。蓝玉跟着建成看向多尔衮, “殿下,这人有问题吗?” 建成想了想,摇头。 多尔衮却忽然长身而起,走了过来。 明日正在喝茶,吴三桂说道, “说也有趣呢,那天瞧见公子跟袁督师身上那么多碧色的血,我还当真从未见过。竟真有碧血。” 多尔衮一脚正要跨上楼梯,闻言忽然停住。 建成静静看着他。 多尔衮的右手不自觉捏住左臂。他的左臂刚才还好端端的,现在竟然像被铁烙给烫上似的,一阵灼痛。翻涌的疼痛,侵入心脏。 但是多尔衮只停滞了那么一小会儿,便继续上楼梯走了。风姿洒脱,若无其事。是以吴三桂和一众随从都只是看了他一眼,不觉有异。 建成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上的绮丽图案,指尖停留在上面,缠绕了几根黑色的头发。 站在建成身边的蓝玉呆呆地看着,心里感到一丝暖昧。 蓝玉一直觉得那个隐约若现的小图案是一段往事,但是他不敢问建成。 明日只是微低着头,淡淡饮茶,但是他却跟建成同时发觉多尔衮的异样,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建成身上,又轻轻移到蓝玉脸上。 明日还是慢条斯理地饮茶,一盏过后才说要回房。 吴三桂送明日上去,建成与蓝玉紧随其后,滑了上去。 人都散去了,建成与蓝玉才都现出身形。蓝玉开始娓娓道来,从司礼监到内阁,到锦衣卫、东厂、诏狱,到言官御史。 明日听得极认真专注,建成出神入化到多尔衮那里去了。 那个人为什么听见碧血会有这么大反应?是吓着了?他左臂怎么了?看这人举止气度,绝不像普通官宦子弟…… 冷不防耳边传来明日的呼唤。 建成迷茫,“怎么了?嗯?” 明日:“蓝将军在同你说话。” 建成:“哦!什么事?” 蓝玉道:“小牙儿带着那几个小幺儿在外面侯着,没殿下的话他们不敢进来,要不我去让他们给殿下弄些饭菜来吧?” 建成:“让他们散了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罢。” “好。”一闪,蓝玉没了。 明日侧头瞧着建成:“说吧,那人是谁?” 建成笑道:“知道是谁我也不用琢磨了。大概是我太敏锐,想多了,巧合而已罢。” 明日:“你想去他那里探一探?” 建成:“……也不是非去不可……” 明日:“去罢。我等你。” 建成:“那我去去就来,有事焚香唤我,记住了?” 明日:“去罢。” 建成:“那我走了?” 明日:“……还走不走了?!!” 建成就遁了。 寻到多尔衮那房,穿墙而入,正见多尔衮身后晃荡着一尾巴。建成纳闷了,飘近点细瞧,原来是垂了条长至腰际的辫子,旁边桌上还放了顶假头发。敢情是个满人细作。 建成便倚着书案瞧他。 看来多尔衮也是十分无聊,在屋里转来转去,一言不发。建成瞧得累了,便挪到床上歪着。许久,多尔衮才自言自语,“怪事……袁崇焕想把这位公子送到哪里?他……如何竟与那画上飞天一般无二?” 建成沉下脸来。 多尔衮又苦思半晌,低语道,“阿玛说托梦警告他不得攻城的,是个黑衣莽袍披着红纱巾的人……如何那飞天壁画上也有这样一位?……断然不该有这许多巧合啊……” 建成恍然,原来是努尔哈赤的儿子,竟让他混进“觉华寺”了,本事不小,头脑也挺清楚。 “碧血……碧血……怎么听得心里怪怪的……”多尔衮支着脑袋看灯花,自言自语。 建成听得疑惑。 咚咚~~ 窗外忽然响了两声。 多尔衮迅速跳了起来,警觉地握紧拳头,像一只猎豹。 咚咚咚~~ 又响了三声。 多尔衮这才松了口气,四下张望一番,目光停在床上!建成不动,静静地跟他对视。 许久,多尔衮晃了晃脑袋,又想了想,便接着走去开窗。 原来是只鸽子。 多尔衮小心翼翼地抱了鸽子进来,从鸽子腿儿上取下一圈纸条,建成滑过去。 上面写的是: 大汗病情危殆,急召十四爷速回!另,四爷眼下守着大汗,寸步不离。 多尔衮脸色一变,手里的小纸条猛地被捏在掌心里,低吼道:“四哥想干什么?!!” 建成冷笑,又是一场夺位之争!撕杀去罢。 多尔衮已经在戴假发,收拾衣物。 ……十四爷?哼!倘若你敢打明日的主意,立时便教你死在我的手上! 建成凉凉地飘走。 08.再世的魂 明日正在与蓝玉说话。 他们一瞧见建成回来,明日的面上便露出清浅的笑,蓝玉也现出欢快的样子。 他们笑得淡若轻风,像两个正在闲话的好友。 可是,建成如果早一点点到,就会看到他们凝重的表情。 蓝玉说:“我曾经想要杀了你!” 明日抬头凝视他:“我知道!” 蓝玉皱眉:“不,你不知道。我连‘觉华寺’都没进过。” 明日淡淡地说:“建成对你说要离开宁远的时候,你虽然垂下了头,但你还是非常快地看了我一眼,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你有杀意。” 蓝玉面色一变。 明日忽然轻轻一笑,“但是你真的隐藏得非常好,而且,你选在了一个建成没有注意到的时机表露出来,所以,你可以放心,建成没有发觉,而我,不打算告诉他。” 蓝玉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还同意我跟着?你不怕?” “当然不怕。” “为什么?我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殿下以为你是别人杀死的,能让你的魂魄马上被黑白无常勾走。” 明日的脸上没有表情,缓缓说:“因为你了解建成。”明日沉默了一下,淡淡笑了笑,接着说,“不是了解他的人,不会懂得在他面前捕捉时机。” 蓝玉垂下了眼睛。 明日美丽的目中闪出光亮,慢慢道:“多谢你陪了建成许多年。你是他的朋友。” 蓝玉默然伫立。 明日没有醒之前,他想杀明日,是因为不想让建成永无止尽地等下去。明日醒来之后,他想杀明日,是因为建成不再等了,我们的殿下居然被欧阳明日夺走了! 明日不再说话。他从蓝玉的目光变化中看出,蓝玉是个矛盾的人。更重的是,他虽然想杀自己,然而毫无疑问,他却是一个肯为建成牺牲一切的人。他会毫无顾虑地为建成抵挡灾祸。 留着蓝玉,或许有一天,用得着。 建成从蓝玉身边飘过,说道:“莫不是你要投胎还阳了?笑得倒灿烂。” 蓝玉道:“殿下还真说到点儿上了。” “哦?” “方才我遇上黑白无常了。他们正好要去勾人魂魄,我因想着他们平日白拿咱们多少银子钱啊,可事儿倒没办成几件,便上去打招呼,挤兑挤兑他们玩,不料,他二位却说这一回啊,真给殿下探听了件极值钱的消息出来。” 建成倚在明日身边,抱着两臂,“探到什么了?” 蓝玉说:“探到齐王李元吉殿下的下落了!” 建成一愣,大喜,“当真?找到元吉了?!他托生在哪家?” 蓝玉说:“齐王转世到了满人的皇族,爱新觉罗家里了。” 建成瞪大眼睛:“……努尔哈赤的儿子??!” 蓝玉拍手道:“正是!而且还是努尔哈赤最偏爱的儿子呢。” 建成:“他排第几?” 蓝玉:“十四,名唤多尔衮。” 建成:“十四!!!!” 蓝玉一怔,明日侧头看着建成的大眼睛,轻咳一声,缓缓道:“该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吧?” 建成拍了拍明日的肩,“你说对了。” 蓝玉奇道,“齐王,不,多尔衮就在这儿?!他怎么这么大胆?竟混到大明的地界上了?正好,殿下倒可以照看他一些。” 建成忽然笑了笑:“不好不好。他爹死得差不多了……”凶手是我…… 明日只作不知其意,自言自语道:“不知转世之后,齐王认不认得你?” 这时外面远远地传来吴三桂和人说话的声音。 建成皱眉,“不好!是多尔衮的声音!” 三人俱是神色一凛。建成冲明日望了一眼,明日点点头,建成便穿墙寻声去了。 那边气氛已经有些紧张了。 吴三桂的眼睛瞟着多尔衮的手说:“公子好像是个练家子?” 多尔衮躬身道:“不敢。因家父说这年景战乱,学些许招式或可防身保命,家父又说道,若是学好了,保不齐还能赶上精忠报国呢。所以,在下自小也习得些把式。” “能开弓?”吴三桂盯着多尔衮的左手。 满人崇尚鞍马射箭,而贵族子弟因为常年开弓,是以大都有在大拇指上戴扳指的习惯,为的是不磨皮肉。经年累月下来,他们的大拇指往往就会荫出痕迹来。 建成暗骂多尔衮竟疏忽了这点。 多尔衮笑容灿烂地说:“会的。” 建成跟蓝玉嘴角一抽。 多尔衮的手上已经暗暗扣了铁蒺藜。 吴三桂说道:“公子深夜赶路,这是要上哪儿?” “在下出外游玩,顺道做些小买卖,不想今早书信来报,家母病危。我本打算在这儿歇一晚,明儿早上讨下些帐再走,但是眼下心上过于牵挂,竟无法安睡了,便索性连夜赶去把那些个帐讨要回来,讨得多少是多少罢,明儿个也好早些出城赶回家去。” “公子哪里人氏?” 建成瞧出来吴三桂确实非常机警,任多尔衮舌灿莲花,他也是怀疑定了。建成正寻思一旦他们打起来,直接把多尔衮卷走得了,两边的人马都不伤着。 忽然乒乒乓乓,然后叮叮咚咚…… 吴三桂转身快步往明日房里赶去, “公子!出什么事了?” 明日扫了眼地上摔碎的一只小茶杯,浅淡地笑了笑, “失手,摔了。” 吴三桂松了口气,笑道:“就我这两腿乱蹦的还成天摔跟头呢,一时失手也是有的。”一面说一面走过去,弯腰拾起两片碎瓷,幽幽的天青色牡丹在遭到破坏之后发出一丝柔弱的气味。 吴三桂在想,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听到他说“失手,摔了”的时候,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吴三桂笑了笑。 建成站在门外冲明日眨巴眨巴眼睛,郑重地抱拳行个礼,又比划着细声说“等我回来。”然后笑着飘去跟踪多尔衮。 吴三桂只顾着与明日说:“我那儿有一套北宋仁宗年的定窑白瓷小盏,一会儿我差人去取来。” “承你好意,不过不必费神,只随着店家换上来的用便可以。” “倒不费神,那东西搁我那儿也是搁着,公子能用它倒是它的福分了。” “即是有劳将军相送,又岂敢再得将军宝贝?” “公子严重了……” 吴三桂说得兴起,明日便顺着他没完没了地罗索下去…… 多尔衮趁机开溜,出了门打马就跑。 “蓝玉,你留下照看明日,我跟去瞧瞧。现在可给我收着点你那喜好,别乱溜达。” “是,殿下!我寸步不离看着他!” “谁让你寸步不离了?大晚上的,他又不是鬼,一会儿该睡了。你就守着屋子,别让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 “是,殿下。” 多尔衮一路狂奔。 可到底是明军的地界儿,哪儿都有明军把守,他不得不拣小胡同跑,结果跑着跑着停下来发愁。 迷路了。 多尔衮恨道:“黑灯瞎火怎么认路!!阿玛,你可一定要等我回去!” 建成乐了。逛的年头一久,他成地头蛇了,没他不认的路。 多尔衮忽然听个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前面第二个胡同左拐!” “谁?!”多尔衮吓得面如土色,一时又不敢拔出满人的马刀,怕中计。 “把你送出城去,我自会与你相见。”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可知我是谁?” “多尔衮。” “你!”多尔衮赶紧四下一瞧,幸好没人,咬牙道,“即然你知道我,想要害我也容易了。我听你的,走。” 响起一阵轻笑声。 那人不再说话,多尔衮打马就走。 跑过第二个胡同,左拐,接着往前跑,多尔衮有意催马跑快,心想这人轻功再是了得,时间一久也敌不过马腿儿。甩了他! “再左拐。” “你!!”多尔衮瞪大眼睛,怎么看都觉得两边的房顶树枝上是真没人啊,下意识又回头往后瞅,奇怪,也没马跟着啊…… “你看不到我的,往右。” 多尔衮汗毛一竖,“你究竟是谁?” “你的马能跳多高?” “什么?” “前面。” 多尔衮抬眼看到一堵矮墙,“你当我这‘的卢’马啊,这么高!!” 话音刚落,他发现自己的马跳起来了。连人带马,飞也似的腾空而起! 他惊得发不出声,连带着马儿也惊傻了,四个蹄子还保持着腾空前的姿势。 多尔衮回过神来的时候,连人带马又回地上了。 多尔衮回望那堵墙,抹了把冷汗,“我可当了回刘皇叔了。” 那声音悠悠道:“马睡着了?叫它走呀。” “嗯?”多尔衮抽了两鞭子那马才醒过神来,哼哼两声接茬跑。他觉得,这人的声音有点好听。带一丝张扬,一丝慵懒,又有一丝……黑暗。 吴三桂功德圆满地让明日点头收下定窑小盏才尽兴地从明日屋里转出来,一出来才猛然发现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多尔衮溜了!然后不过一会儿功夫,袁崇焕的书信也送到了,吴三桂看完更是拍腿痛呼错失良机,立即叫人追赶捉拿奸细,一面还令人火速画像在宁远城内四处张贴。 他们若是知道这个奸细还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多尔衮,那才得悔青肠子呢。 吴三桂拿着信去给明日看,恨声道:“必定是刚才那个人。我总觉他的眼神过于精神,不像普通人,且长像不类汉人。这人去过‘觉华寺’,极可能是跟踪我们到这儿的。必定是满人的奸细。” 明日沉吟半晌,道:“给他查到‘觉华寺’,还跟到了这儿……”轻笑,“敏锐机警。” 吴三桂道:“所以更得抓住他,让这种人留在满清军营里对我们是个祸害。不行,我得去盯着……咦?公子怎么这半夜还开着窗?” 明日垂眸一笑,慢悠悠地说:“将军可有闲暇与我对奕?” 吴三桂正盘算怎么堵截那个奸细,听明日一说,喜道:“有的有的,许多时日没玩了呢。”顿时不务正业了。 明日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城门紧闭。 多尔衮总算一路平安闯到南城门,一看,城门紧闭,城墙高不可攀。 “城门要天亮才开,得等等了。” 多尔衮猫在一处胡同里盯着城门,到处都有兵丁在巡视。 “天快亮了。”那声音浅浅地说。 多尔衮探出身子张望,“是的,天就要亮了。” “你想要继位吗?” 多尔衮一怔,缩回脖子,“你什么意思?” “你争得过你的四哥吗?” 多尔衮沉思片刻,长叹:“我不知道。” 静了半晌。 多尔衮抬头道:“你还在吗?” “在。” 多尔衮笑了笑,“你很有趣,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敌是友。” “我答应过你。” 多尔衮讶异,失笑:“莫不是我前世积了阴德,今世你来报恩?你叫什么名字?可愿意同我一道回满州……” “我不能。” 拒绝得不留余地。多尔衮笑笑,头往后仰,靠在墙上:“如此,我们就要别过了。” 静默了许久, 多尔衮半闭着眼睛问道:“你走了吗?” “我回来了。” “嗯?”多尔衮睁开眼睛,有样东西扔到他身上了,“这是什么?” 他发现原来是一套衣服和鞋帽,还有黑炭粉。 “换上。” 多尔衮依言脱下自己身上原先的衣物,换上这卖菜小贩的衣物,一边笨手笨脚拾掇,一边笑道:“我真的对你很好奇,因为我好像从未听过你的声音,但是却觉得越来越喜欢你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呢?竟如此细心……” 多尔衮再也说不出话了。他忽然听到身后传出一声轻笑,刹时间只能感觉到血在往脑子上涌。 慢慢地转过身。 多尔衮看到一双幽美的黑色眼睛。 一张即使在黑夜里,也如此俊美明亮的脸。 多尔衮无法言语,无法动弹。他连眼睛都不愿眨。 凄艳的红纱巾卷着锦缎一样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他似乎带着笑意,又似乎只是很专注地看着……他在走近,走近, 他幽幽地说:“找到你了。” ……多尔衮的思绪在飘散……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09.冤家碰头 多尔衮就这样看着近在眼前的他,看着那动人的容颜。 他,正是壁画上的另一个飞天! 他从画上走下来了! 建成叹息,“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很可怕?” 是的,你可怕!你是画儿,你是幽灵,你美得不像凡间的生灵! 多尔衮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哦?”建成侧过脸,嘴角牵起一弯浅浅的弧度,“在哪里?” “刚才,客栈。” “是的。” 建成一直看着多尔衮,缓缓地抬起手臂,露出隐藏在黑色衣物里的手,愈显苍白。建成用指尖拔开多尔衮凌乱的假发,“把帽子戴上,不然露出破绽。” 建成的手指,修长而晶莹,指节分明。 多尔衮心口一痛,手臂灼热。 ……这一幕,在哪里发生过……而他的手指带着冰凉森寒的气息, 多尔衮忽然想要抓紧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唇上,这样不再冰冷。 但多尔衮只是说:“你受伤了吗?你的脸色很苍白。” 建成手上一僵,抬眼,看进多尔衮的眼睛,缓缓摇头,然后低头。 锦缎一样的长发垂落几根,贴在他没有血色的脸颊。 多尔衮喉咙里火烧一样灼热。 建成冰凉的手指挑起他左臂的袖子,露出一个幽碧的图案。 建成垂眸看着这个图案,幽美的眼瞳里波光闪动。 多尔衮脑子里“轰”地一声,猛然盯住建成的脸。多尔衮听见血在汹涌澎湃。 他的脸颊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多尔衮几乎可以感受到皮肉上的图案张开眼睛,开始呼吸。 一刹那间,多尔衮想要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 多尔衮握紧拳,不敢让自己的肌肉松驰下来。他怕做出让他生气的事情。 或许因为那双动人的眼眸,或许因为他来历不明,或许跟他之间有着深深的牵绊,多尔衮只感觉害怕失去他。这时候,他早把身处险境,父亲重病,兄长图谋夺位的事情全都忘干净了。 建成慢慢放下衣袖,仰起头,眼中好像即有欣喜,又满是伤痛,却什么话也没说。 多尔衮轻声说:“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他点头,“能。” 远处悠悠传来晨鸡打鸣的声音。 多尔衮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从不叫我的名字。” “从不?”多尔衮疑惑地问,“我觉得我们似乎相识了很长一段时间,难道这是真的?” “确实很久了。” 多尔衮看见他面上露出凄伤的神情,像牡丹飘荡在风雨之中,竟十分不忍心。 “我——” “天快亮了!”他忽然打断多尔衮,抬头仰望远天,神色有些着急。 多尔衮喃喃道:“天亮就要分别了……” “我没有时间了,你用这个炭粉将脸色也改一改,举止换上小贩们的品行,莫要再有差池,否则我不能救你。” “你这就要走了吗?” “是,我必须走,你快装扮好。” 多尔衮心中隐约想起一些什么,但又一掠而过,竟不明白想的是什么,只顾睁着眼看他。 建成忽然往后退了几步,退进更阴暗一些的角落里,严肃地说, “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父亲,兄弟。” 多尔衮道:“从现在起,我只相信你。” 建成一愣,垂下眼眸,然后又突然看向过来,“我叫李建成。如果你遇到危险了,就焚一炷清香,唤两声我的名姓。我会尽速赶去助你。” “好熟悉的名字……” “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 “我得走了。” “等等!”多尔衮快步跑到他面前。 建成望着他。 多尔衮本想问他“我的图案是生来就有的,那你的也是吗?为什么一模一样呢?”但略一沉吟,他说出的却是, “你身上寒气太重,面色也不大好,拿这个回去好生调理一下。”多尔衮局促地笑了笑,“这是我们打下朝鲜国时从皇帝那儿得的,说是六七百年的高丽老参王磨了粉制成的,专治虚寒体弱,或许对你有些用。”多尔衮孩子似地得意起来,“通共也就得了两瓶,阿玛赏了这瓶给我。” 建成眨了眨眼睛,接过一个墨绿色的小方瓶,笑笑,转身而去。即然多尔衮还迷糊着,那先不要吓着他罢。 多尔衮的眼里是建成转身而去,扬起满天黑发。 待走到拐角,建成才隐没了身形,飘然飞行,一边飘一边想,凭多尔衮的机智,混出城不该有问题吧?就算真被抓了,还能叫那糊涂的吴三桂漏出口风来,如此我也有法子把多尔衮弄出去……但是不知道他那四哥会不会这时候来个矫召?如今多尔衮失了先机,若是让他那四哥抢先一步登了大位,多尔衮可就沦为臣子了,将来难以立足,甚而有杀身之祸…… 这时,突然一大片暴涨的金色烈光扑天盖地兜下来! 建成猝不及防,乍见之下当即心神飞颤,浑身绵软! 好历害的驱鬼符! 建成吃了一惊,意识蓦地涣散,力气已全没了,直直摔向地面。 突然,狂风骤起。 建成在身体还没触到地面的时候,已经还击。 但是建成的阴风刚起势,驱魔铜铃夹杂咒语已然四面响起。 咒符比建成想像的还要历害。建成心神大乱,被打出了原身,狠狠撞在青石地板上。 金光弥漫里,建成眯缝着眼,看见一老一幼两个道士手执拂尘肩背驱魔长剑,拈着画符正向他快步走来。 建成刚才被震得不轻,但是等他再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却已经没有了鬼魂遇上道士应有的惊惧,反而锋芒毕露地笑了。 建成斜眼觑着他们,“你还没死。” 不是冤家不聚首。眼前的老道,正是十九年前要捉拿建成跟元吉的胡道士。 胡老道喝道:“妖孽!我寻了你十九年,今日总算被我找到了!这一次你逃不掉了!” 说完又喃喃开始念咒语。 建成刚缓过劲来,忙定住自己的元神,一边后退,嘴里废话连篇:“几年没见,你竟老成这样了,我怎么好跟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打架?也罢,今儿我便顺手跟你算算帐,免得你老道士找上门来却落得白跑一趟。”一边抓紧时间,暗暗唤出琵琶。 胡老道士冷笑:“此番我定要打得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胡道士身边站的小道士看来十七八岁,模样清秀,此时却忽然开口说:“好漂亮!” “混帐!!”老道怒道,“他们这些妖孽专门生得狐媚,为的就是勾引世人,枉你修道多年!” “师父,他犯了什么罪我们一定要收他?徒儿不忍……” “猴儿崽子,反了你的!回头再跟你算帐,下咒!” 师徒俩人吵得热闹,建成却笑逐颜开。 他半抱着琵琶,一边后退一边笑盈盈地,猛然拔弦! 银瓶炸裂,空气厮吼! 道士们看见驱鬼的万道金光陡然成了建成的背景,一瞬之间就臣服在这个妖孽的笑容里! 胡老道大惊,怒叱小道:“都是你!让他唤出家伙来,快捂上耳朵,后撤。” 建成冷哼一声,发了狠地拔弦。 尖锐的曲音淹没了俩道士的咒语,那俩人也顾不上再念,不住后退。琵琶声像绞索一样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老道士一掌打在小道士背上,将他推开,喝道:“快跑!” 建成边弹边走,越走越近。华美的黑色莽袍随着他的行动轻摆,金龙眼带笑意。 小道士被师父打飞出去,哭喊:“师父师父!” 胡老道的耳朵里流出了鲜红的血,他的眼睛也开始流血。 红得跟那条红纱巾一样。 死亡的方式有许多许多种,可这无疑是磨人的一种。胡老道只求速死。 胡老道迷迷糊糊顺着红纱巾往上看,看到一只手。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并拢五指的手像一把匕首,悬在他的头顶! 建成冷冷看着他。 胡老道奄奄一息,但是非常生气。 他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鬼魂,竟然用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 像钓鱼人欣赏鱼在勾上挣扎的鱼儿! 胡老道痛恨被一个妖孽用这种眼神看待,十九年前就痛恨! 胡老道昂起头慷慨赴死,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求你放过我师父!求求你!!” 小道士乞求地望着建成,泪光闪闪。 建成瞟了他一眼,带着甜美的笑意,柔声说:“不要!” 小道士呆住。 建成忽然沉下脸,“你也跑不掉!” 小道士颤抖着,急急地说,“小道不会跑!我看你生前必定是个皇室贵胄,是以你不懂得这世上许多人的生活,他们要赚钱要过活,可是有时候一些妖魔却无端端地做怪,杀人食心,拨人皮肉,吸人阳精什么的,极残酷!害得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跟师父除妖驱魔,即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能过活呀。” 建成面无表情。 小道士抹了把耳朵上流下的血,结结巴巴地赶紧接着说:“如果你怨恨师父除妖,这真是罪不致死!如果你一定要师父死,请让小道替师父死!” “好呀。” 建成的手花瓣一样慢悠悠地向小道士的心脏飘荡过去。 小道士抹了把血丝斑斑的眼泪,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催命的手,温柔而又狠毒,缓慢却又灵巧。小道士瞪大眼睛,眼睛生疼,他几乎已经在想象心脏被刺穿,然后被捏在手里掏出来的场景,忽然那只手抖动了一下,倏然缩回。 一缕阳光,照落下来。 一缕阳光救了他的命。 建成迅速飘退到角落里,背抵着墙。 阳光就落在他的前面。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长街,无遮无拦。建成最近的退路只能是身后的一家小院,但是他现在被打出原身,没办法穿墙躲进去。 胡老道突然扬起拂晓尘,喃喃急念了起来! 建成有点心惊了。 一时心软,竟是我失了先机!虽然现在杀了这两个人不是问题,但必定要消耗一点时间,可这阳光却半刻不肯停歇,时时猛烈。如此下去,难不成同归于尽? 不承想,千年等待,与明日重逢不过四天,如今竟要被两个臭道士弄得灰飞烟灭! 咒语和阳光的刺激开始让建成头晕脑涨,精力迅速消退,特别是阳光,让建成不敢睁眼,只能凭感觉拔弦应对。 建成本不想伤害其它百姓,所以刚才的琴音里并没有真正下杀手,可这回,建成拔第一下,胡老道士就“哇”地吐出一口血,小道士也抽搐着跪倒了下去。 周边的人家隐约有骚乱的响动。 建成闭着双眼。 胡老道恨声道:“孽障,不除了你这个祸害我死不瞑目!” 说罢,奋力抽出身后的驱魔剑,用剑尖挑了重咒,一边口吐鲜血一边迎着琵琶声不顾死活地向建成扑过去。 阳光已经移到了建成脚下,建成的眼睛睁不开了。 他仅听声音辩认出胡道士的动静,拔弦的手迅速捏了个诀等他来送死。 忽然,建成落入一个怀里。 胡老道扑向建成拼命的时候,小道士从身后扑上去死命抱住了胡道士,师徒俩人刚掐上,人影一闪,多尔衮横在中间,揽住了建成。 阳光悠然落在多尔衮的背上。 建成闻出了味道,闭着眼睛轻笑,“元吉……” 多尔衮一怔,“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小道士大喊:“快带他进屋里,不要让阳光照到他!” 多尔衮扫了眼那俩道士,抱起建成往人家院门跑去,脚起门落,擅闯民宅。 小道士又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欣慰地笑了。 “猴儿崽子,你为什么不肯下咒?!你错失了多好的机会你知道吗?” “师父,他杀人的眼神,很落寞。” 胡道士愕然,半晌才道, “扶我进去!” “师父!你放过他吧,咱们两败俱伤了!” “我走不动了!!” “……不打了?” “我打你!!” 咚—— 明日手上的棋子滑落,棋子蹦蹦跳跳地在地面上滚圈圈。 明日的手在空中定了许久。 他跟吴三桂下棋,把吴三桂拖到半夜,杀得吴三桂失魂落魄,才放他回去睡。可是明日自己却无法入睡。 窗户开了一夜。 建成一夜没有回来。 蓝玉捡起那枚掉落的棋子递给明日。 明日忽然道:“天快亮了。” 蓝玉目光深沉,“出事了。” 明日的目光转向桌上放着的一束香。建成说过,要叫他的时候,就焚香。 蓝玉一直想去找建成,但是他没有去。因为建成说要他留下,所以他就不能去。可是现在,他想去也去不了了,因为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光明的白昼,是对他们最恶毒的咒诅。 “蓝玉,你先去歇着吧。我一会儿跟吴三桂打听一下有没有抓到多尔衮,如果有,那么建成应该不会有事,他今晚必定回来。如果没有……那么建成一定是半道上出岔子了,我们今天不能走,得在这里等他。” “你为什么不唤殿下回来?” “他说要等他回来。” “他要我守着你……” 明日握着那枚棋子——车。 落子, ——将军。 在每一个你等待我的时刻,你也是这样地苍白……对吗? 10.将军 这一位,种种迹象表明,不像人。那么客栈里的那位白衣公子,是不是人呢? 他们都在壁画上的不是吗? 如今壁画上的两名飞天神像全都下了地,还都在明军的地界……恐怕不是好事…… 多尔衮对着孤灯发呆。 外面很阳光,但是这简陋的小屋里被他弄得黑漆漆的,不得不掌灯。 “你在想什么?”建成在他身后轻声说。 多尔衮转身,走到建成面前,“你怎么起来了?” 建成扶着椅子坐下,说:“没事了。两三个时辰就能恢复过来。” 多尔衮也跟着坐下。 建成叹了口气,“你怎么不问?” “我不敢问。” 建成苍白地笑了笑,“对,我不是人。我是鬼。” 多尔衮猛地一震,“我……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 “怕我了?” 多尔衮望着建成,慢慢伸出手。建成静静看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接近,然后握上自己冰凉的手。 ……他们的手都是温暖。 多尔衮说:“我喜欢你。” 建成挑眉,垂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浅笑,“为什么回来?” “忽然想到历史上有一个人的名字跟你一样,又忽然听到琵琶声。” 建成点了点头,“我就是那个人。” 多尔衮打量了一番建成,建成又说,“你就是那个人的弟弟,的转世。” “我是……” “大唐齐王李元吉。” 多尔衮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叹道:“原来真的是前世姻缘……”又改口,道,“那么,你愿意跟我去满州吗?我保证今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建成冷冷地说:“伤我的不是人,是阳光。” 多尔衮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让你再有任何危险。” 建成脸色舒缓,淡淡地说:“生前,我除了喜欢放烟花,还喜欢在阳光下策马飞奔,现在,我只剩下烟花。阳光会让我灰飞烟灭。” 多尔衮默然。 “可是,我还是喜欢阳光。”建成忽然笑了笑。 多尔衮也笑,“那天晚上是你放的烟花吧?” 只这一句,建成已知被多尔衮猜中了许多。 建成心下歉疚,却还是认认真真地点头认了。 “那我就让你见见光!”一个声音冷然喝道。 多尔衮立时跳起来。建成觑了眼胡老道,不搭理。 胡老道伤得颤颤危危的,但是气极生力,指着小道士和多尔衮的鼻子大骂, “看看看看!你们不趁着他现在势弱将他收拾了,替天行道,反来助长得他这般张狂!” 建成好整以暇,抖了抖衣摆,将左腿搭上右腿。 多尔衮开始恐吓胡老道士,小道士开始劝解老道士。 建成笑而不语,等他们说停了,好奇地看向小道士, “我要杀你,你却反来救我,莫不是你被臭老道管教疯了?” 小道士刚洗净的一张脸红了,却直直看着建成说:“我喜欢看你弹琵琶。” 建成眨眼。 多尔衮跳眼皮。 胡老道跳脚:“那不是喜欢!你看过别人弹吗?没有!!” 小道羞涩道:“看过他,小道便再看不进别人了……” 建成以手支颐,闲闲地看热闹。 “唉呀,”胡老道士痛不欲生,转向建成,“妖孽,你别得意!今天我是收不了你了,但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你为祸人间,天涯海角都要追到你!” 建成不冷不热地说:“你可别死太早啦,不然我为起祸来也没个捧场喝彩的,什么趣儿?” 多尔衮跟小道士窍笑。 胡道士气得扭着两条灰白眉毛,半晌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扯过小道士, “行森,你代为师看着他,不准他为非作歹!为师要上一趟泰山,再行修练两年。两年之后必定再来收他。” 小道士行森为难道:“他形踪飘忽不定,您找了十九年才找到他,您说让我怎么看得住他?” “看不住也得看!我再不赶紧修好功夫,真死他前头了。” “可是师父,你伤得很重……” “我自去找大夫,要不是你我会弄成这样吗?都是你这猴儿崽子折我的阳寿!” 建成凉凉抛出来一句:“我可没说要放你走!” 众人脸色一变,杀气顿时又聚拢了起来。 行森跑到建成面前,低声央告,“他也就说说罢了,两年之后我自然有法儿不让他寻到你。求你放了我师父罢,我会帮你,断不会再让他伤你分毫,好不好?” 建成举眸盯住行森。 行森惴惴道:“许多道士们都认得我师父,也认得我,将来你要是遇上他们,我也可以为你说上几句话讨几分面子,帮你打发走他们。” 建成凑近了,看进行森的眼睛:“可我不喜欢谈条件。” 行森满面通红。 多尔衮正在劝解老道士,这会儿走了过来,轻声说:“且放他走罢,省得闹出动静,再引来巡城衙役连我也走不得了。” 建成惊讶地望着多尔衮,默然许久,才问:“放他走,你不后悔?要不是他……”建成忽又打住。暗想,多尔衮现在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重提陈年往事招惹他? 多尔衮看建成沉吟半天,只说了那句不着边儿的话,还不肯说完。 多尔衮笑着靠近了,在建成耳边细语,“你若无事,我自然不悔。你若有事,我夷平大明!” 然后迅速转身,扶着胡道士出去。 建成眯起眼睛。 行森满怀感激地跑去与他师父唠唠叨叨,半推半搡把他弄出去。 “把这个差人……嗯,就叫行森吧,让他送去客栈,交给欧阳公子。” 建成两指如羽蝶翻飞,拈了个诀,手上现出一段梅枝,递给多尔衮。 多尔衮欲言又止,默默接过那梅枝,外头忽然人声杂乱。 侧耳一听,竟有许多嘻笑的声音,当中一个洪亮的大嗓音说道, “听说这儿有位色艺俱佳的美人,我们兄弟想见一见,快请出来给咱们弹一曲吧。” 另有人喊道:“怎么着?还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还大清早弹琵琶。” “就是就是,要是咱们大哥看上眼了,说不定你们这小门小户也跟着飞黄腾达了呢。” “哈哈哈……” “去你们的,不安好心!你们不想看啊?啊?还不是你们叫唤来的!” 建成脸色一沉。多尔衮崩紧肌肉,暗中畜势。 乱兵之可怕,实不亚于强匪。有时候连他们的统领也不得不默默纵容他们,因为一群没饷银的兵,即可以帮忙打仗,又可以掉过头来造反! 虽然袁崇焕治军严谨,但是论官职他不过区区宁前道,有些权重的将军和他们手下的兵,袁崇焕还是压不住的,其实就算压得住也不好过于弹压,毕竟还要依靠他们来守城。 多尔衮和建成深知其中历害,这回,稍不留神,是要添上大麻烦的。 行森和这户人家的家主正在苦心劝说。不过看来不顶事,这群兵人多,随时可能闯进来。 建成刚才被胡道士打出原身,加之阳光令他元神散乱,所以一时之间还无力隐遁。 多尔衮就更不能露出破绽,一旦落到明军手里,他堂堂贝勒爷就成了活脱脱的人质,这辈子再别想回他那辫子国。 侧门忽然打开,家主的年轻媳妇慌张地跑进来。 她的眼泪都落下来了,“二位爷,快想想辙吧,这些兵爷是强盗,他们,他们把我夫君打了……我,我求二位了……” 她的话尚未说完,正门帘子忽然掀开。 红巾轻飘飘一扬,建成旋身藏到多尔衮身后。 阳光跟着追进来。 一把讨厌的声音嚷嚷起来, “我说,这什么地方,大白天点灯?哟,小媳妇在这儿呢。快来呀。” 然后忽拉拉踏进来八九个佩刀的士兵。 家主媳妇吓得立到多尔衮身边,瑟瑟发抖,眼角却不觉多看了建成两眼。 建成就在她旁边,背靠着多尔衮,不轻不淡地扫了她一眼。 目光一对上,她吓得赶紧别过脸,低下头。这个男人是她嫁人之后和嫁人之前看到过的最俊美的男人,尤其是他披着一条鲜艳的红纱巾。 “色艺俱佳的美人在这儿哪?” “我说,你这屋子闹鬼啊,大白天忒他妈阴暗。” “将军,将军莫怪,那真不是贱内弹的,她就会洗衣服做饭。大人们去别处找找吧。” 啪~~ 家主的脑袋挨了一下,是铁的刀鞘。鲜血顿时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血腥味在小屋里散开。 “夫君!!”小媳妇惊叫一声,不顾害怕地想要冲过去,却被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抓住。 她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建成摇了摇头,缓缓松手。 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质,并非傲慢,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她不由自主地收回脚步,紧紧咬住嘴唇,泪水涟涟地望着受伤的夫君。 最大的痛,就是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伤,无能为力。 最残忍的酷刑,就是折磨一双相爱的人,令他们面对着面,声音对着声音。 屋子里忽然刮起一股冷风。 行森心里打了个突,立即感觉到建成的杀意,急道:“小道不打诳语,真不是这儿弹的。” 那洪亮声音边走近边说道:“怎么你媳妇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又是谁?” 多尔衮道:“这是家姐。” 有几个人开始翻箱倒柜在乱翻东西了。另外几人也走近了,狞笑道, “这美人姿色一般啊。” “唉,还凑合吧,不然你还想上‘青衣楼’啊?” “老子已经被那老鸨榨干钱袋,去不起啦!” 一个满脸胡渣的已经伸出手,小媳妇害怕地后退几步,多尔衮忽地踢出一张凳子。 “唉哟。”胡渣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多尔衮怒喝:“不得乱来!你们没有军纪的吗?” “妈的,这小子还敢动手!” “等等!”刚被多尔衮撞翻的胡渣人正要爬起来,忽指着多尔衮背后嚷,“不对!大哥,那红的是什么?” “哟,还藏着人哪。” 那大哥斜眼看多尔衮,道:“哼,身手不错,说话挺利索,你别是奸细吧?” 多尔衮心里一惊,手上捏了暗器,背后建成低声道:“想办法把帘子放下。” 多尔衮冲行森使眼色,行森悄悄后退。 大哥喝道:“你,过来!” 多尔衮不动。 小媳妇心疼又害怕地看着那几个人在家里翻来找去,一对预备下想给来年出生的儿子戴的小银锁也给他们搜走了。她心疼地绞着手指。 刚进门的时候多尔衮跟建成都听出来了,这些人功夫一般,当中以这声音洪亮的大哥为最高。走路轻而稳,快而沉。 那位大哥正在走近,但是他旁边已有两人围了过来。 多尔衮正准备动手,建成却忽然开口。 建成幽幽地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众人一愣。 胡渣人叫道:“我就说吧,他背后藏着人!” 大哥冷笑:“说了也不怕,我们是满桂大人的部下,怎么样?袁督师还不敢管我们大人呢,你又是谁?脸都不敢露。” 行森已然放下帘子。 家主和小媳妇大气不敢出。他们原先觉得早上闯进来的多尔衮几位是通缉犯或强人,不敢得罪,眼下,他们还真怕这几位是通缉犯,给兵大爷们知道,那可是连坐的罪过! 建成淡淡说:“把银锁还给她。” 那揣着银锁的人一愣,小媳妇也一愣。 他是怎么看到的?? 建成缓缓从多尔衮身后转出。 一片寂静。 然后,胡渣人笑了,接着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哟——原来色艺俱佳的在这儿!” “我说,他可比那小媳妇俊多了啊。” “切,长得这样单薄还挺横……” “不会是‘青衣楼’的花魁女扮男装吧?” 这几人,话刚说完,人也完了。 建成周身忽然飘飞出几朵血色红梅,温柔而又娇艳,直直扎进他们的心脏! 直到倒下,他们还在狞笑。 直到倒下,他们的嘴还没闭上。 那位大哥倒是没事,但是呆若木鸡。 建成转向他,“我说了,把银锁还给她。” 半晌,大哥才回神来,跌跌撞撞跑去从刚死的同伴身上掏出银锁,颤颤微微走过来,绕过建成,双手把银锁捧给小媳妇。 小媳妇吓得面无人色。她弄不懂到底出什么事了?那些人突然倒在地上做什么?? 她发着抖,接过银锁。 这一辈子,她还没被一位兵大爷这么恭敬过! 她刚接过,兵大爷就倒下了。在她眼前倒下。 多尔衮的暗器没有出手的机会。在那些恶心的调笑响起的时候,他就准备动手了,但是在他刚要发力的时候,他们就都结束了。 一切只在瞬间。 行森的手指都凉了,简直觉得自己跟师父能存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多尔衮给了那小两口一个玉扳指,那一个扳指就能买下二十幢这样的小院儿。小两口千恩万谢,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溜烟逃离宁远。 多尔衮也不得不溜了。 因为这里出的事很快会传出去,一旦传出,城门盘查就更加严历。他必须赶在官兵知道这件事之前混出城。 然而,踏出城门的时候,多尔衮依然忘不了建成。 他可以来去自如,他可以在一瞬间夺去九条人命……他,可以让十三万大军毁于一旦! 恐怕,那门落在阿玛头上的大炮,也是他……他能轻而易举地将我们一军…… 宁远的烟花,美丽而又嗜血。 11.翻云覆雨 吴三桂知道明日是从冰窟窿里出来的,加之明日总是把屋子马车弄得乌漆抹黑,一团阴森,所以明日推说今天太热,身体不适不能出行的时候,吴三桂坚信不移,还体贴地出主意, “公子,要不我让人去山上弄上几筐寒冰来?这时节山顶上还有冰。” 明日安慰他说:“不必麻烦,省得惹人疑心。” 吴三桂称道言之有理。 明日从吴三桂那里探知没有抓着昨晚的奸细,心里已经着了慌。如今是建成找别人容易,换别人找他,那真是没影没边儿了。 魂,一缕魂。他是死亡的沉淀。 萧瑟的“玄武门”如同听到召唤,扑进明日的眼底。心在千年疗伤之后,跳动得格外惊人。 行森却在这时候神圣地赶到,及时得堪比脚踏祥云、金光闪闪的各种菩萨。 行森把那段梅枝递给明日的时候,明日长舒了一口气。建成的红梅,建成无事!但明日随即又注意到旁边的吴三桂。因为行森并不知道吴三桂跟他们的复杂关系,明日怕行森口无遮拦把建成的存在说出来。 吴三桂不解,“这时节怎么还有梅花?你又是哪里来的道士?” 行森言道:“正是这时节没有梅花,小道才觉着新鲜。小道唤作行森,是东岳山下修行的道士。” 吴三桂:“你为何赠梅与公子?” 行森:“小道只觉公子清雅出尘,恰如寒梅高洁,是以想结交结交,闲谈罢了。” 吴三桂:“你脸上……是不是血渍啊?” 行森:“想是方才折梅,给划伤了。” 吴三桂:“哟,那可得当心了,你这……划到眼睛了?” 行森:“啊!呵呵,无防无防,多谢将军关心……” 明日扫了眼行森,只是淡淡地笑,仍作赏梅的模样,听任行森糊弄吴三桂。他发现建成找了个机灵的小道士,只不过……一个道士怎么会跟建成这样的鬼魂混在一块儿? 其实建成早也料到吴三桂八成又粘着明日,所以多了个心眼儿,着意嘱咐了行森。眼下行森便与吴三桂胡扯一通,心想只要不供出李建成就是了。 当然,吴三桂不是吃素的,他是吃堑的,所以必然长智。昨儿晚上跟一满清奸细擦肩而过,吴三桂痛定思痛,大碗吃堑大块长智,终于他翻然悔悟,决心用有色的眼睛看待出现在明日周围方圆五里之内的所有陌生人,特别是行森这号主动搭讪的。 面对吴三桂这种抱着必胜决心的哀兵,行森施展浑身手段跟他周旋。一番对话,俩人看似闲谈实则步步设防,亦守亦攻,攻守兼备。 可惜明日爱好和平,不理会旁边的硝烟战火。他自左右观看红梅,思想起当年的烟花画舫,越发瞧得这段梅枝有趣。 吴三桂到底年轻。行森小道士走南闯北的奇闻趣事搜罗不少,此时他灵机一动,摆出阵形,着意拈两件儿新奇的轶事出来,吴三桂便丢盔弃甲而不自知。又不务正业了。 和平了一会儿,忽闻得楼下似有响动,接着店小二跑上来说道:“有几位官老爷带着队人马进来,轰轰烈烈的,只说是,说是钦差大人什么的,让将军您下去接驾呢。” 吴三桂不悦,“谁让你们说我在这儿的?” 店小二委屈道:“真不是小的,是您那些兵爷们在下边儿推牌九,说得大声了点儿。” 小二说得含蓄,他说大声点儿,那实情应该是特别吵! 这年头,兵不好带啊。又没军饷又隔三差五缺粮还要人家杀敌拼命,所以吴三桂也不好太约束他们,这种玩乐的事情只得由着他们。相比一些索性纵兵掠夺百姓的将领们,吴三桂的兵已经算是军纪严明了。 吴三桂叹了口气,挥退小二,转身与明日道:“能不见他,咱就不去见他。若是他非要见你,那我便说你本是袁督师的表亲,只是恰好同路要进山海关,便与我在道上做了个伴,可好?” 明日的希望是吴三桂赶紧走,当即点头。 吴三桂一走,搁桌上的红梅枝就飞了起来,悄无声息地从行森背后晃进柜子里。 行森毫无察觉,只顾将昨儿夜里到今儿早上杀人的事情娓娓道来。 明日倒没说话,附在柜子里的蓝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行森唬了一跳,又见鬼。 蓝玉捶着柜子,笑道:“咱们殿下今儿竟险些让几个兵油子给调戏了!!哈哈,这些没王法的东西,殿下就这么杀了也太便宜他们了!” 行森听得无语。 蓝玉飘出来,转头看行森,“凭你们臭道士也配打伤殿下吗?凭你小子也想看住殿下吗?” 蓝玉凶巴巴的,步步逼近。 明日淡淡地斜倚着,不发一语,存心由着蓝玉。 行森脸色苍白。真是才出狼窝又进鬼穴啊。 行森颤声说:“殿下只是受了阳光的伤害,我们不曾伤到他。再者小道并非真想要看着他,一则当时形势所迫,不得不应允师父,二则小道的真心实意,其实,其实却是想要帮他的。” 静了许久。 明日缓缓地说:“那么还得麻烦小师父跑一趟。” 蓝玉闻言,慢慢停住。 行森松了口气。自忖有了这话,便算是得了他的信任。 “小师父,你且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行森腼腆道:“有劳公子。” 明日一笑。 明日才不是真想给行森医治,他只是好奇建成怎么伤人。 瞧完之后,明日发觉都是内伤。建成的琵琶最狠毒的地方是震碎人的内脏。表面上看过去只道受伤者不过流点血罢了,并不像拳打脚踢那样伤筋动骨得凄惨,却不知这实则比伤筋动骨惨绝。建成的琵琶是从里头杀出来的,叫人由里到外,坏个干净。伤筋动骨还容易救治,伤了五脏六腑,哪里能开膛破肚去看究竟?当中痛苦只有伤者自知。琵琶太坏了。 幸而行森小道士不是建成的目标,没伤到根本,不过估计那胡老道士应该会落下病根,这辈子还想治好是不大可能了……想再活两年来收拾建成,怕也未必就能如愿了…… 明日又笑。 行森看明日的脸色,惴惴道:“都是内伤对吗?可历害吗?” 明日瞟他一眼,“你懂得医术?” “些许知道一点,却还不能开方子。” “你的伤不妨事,我先开个止血、散热毒的方子与你,待过两天止了血再做调理。” 接着明日又说:“如今那个小院也不保险,建成虽然已在恢复,可这会儿才晌午,到夜里还得有三个时辰,他待那儿没准要生出多少事,烦你看着他一些,天黑之前尽量别让外人踏进去才好,若是真有人非要进去,你在了也好想法子打发。”明日轻叹了口气,“落到建成手里怕没一个活口。” 行森忽然摇头,认真说:“公子误会了。他一开始就可以轻易地杀了我跟师父,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依我看他无非是怨恨师父,想教训我们一番罢了。他杀那些强兵虽则手段毒辣,却也怪那些人心存歹念,欺压小民百姓。小道认为,他并非嗜杀。” 蓝玉不觉打量起这个小道士来。 明日的眼里亮起了光彩,“有劳你再辛苦一趟了。” 行森一笑,应了,转身正要出去,明日喊住他:“从后院侧门走吧,前头摆了尊钦差,你还是省得与他烧香。” 行森刚走,蓝玉立刻回到柜子里,他还是不喜欢白天,即便是挂着厚重的帘子,他还是觉得乏力,紧张。 明日暗自思忖,那多尔衮虽是齐王转世,可到底不是齐王本人了,况且他如今是满州的皇子,说不定将来要承继大统,虽则建成依旧待他如亲弟,可眼下两军频频交战之际,怕只怕多尔衮会多生心眼。换做我是多尔衮,我也未必安心把建成这样的人放在对头那里……昨晚倒是看了几眼多尔衮,仪表不凡,像是个心志不小的人……唉,时移世异,物是人非。 局势纷繁复杂,四方城也不知所踪了,此处不可久待,还是尽速离开的好,免得再牵扯进去什么大清大明的乱局…… 在想着这些是非的时候,明日的样子是垂首阅卷,温文淡雅得像个书生,他的姿态一点没有改变。 但是,突然之间,明日的手上现出三枚银针! 门外影影绰绰,贴着三条人影。这是三个身手非凡的人,佩长刀。 明日依旧低着头在认真看书,三枚银针却已准确无误地瞄住了三颗头胪。 蓝玉在柜子里瞥了眼明日。 这三个人是聪明还是蠢笨?聪明的话,他们就该马上逃窜。蠢笨的话,他们就该推门进来抓这个绝对可疑的人,而不是窥探半天,再悄悄离去。 三人即走,明日手指一翻,银针无声无息隐回袖子里。他浑若无事,接着看书。 然后吴三桂带着酒气和怒气回来。 “什么钦差!皇上封的赏,倒要我们打点他们,谢他们的恩!!” 明日道:“你打点了什么?” 吴三桂道:“一桌丰盛的酒菜!一桌花去十个士兵一年饷银的酒菜!” 明日道:“钦差的身边有三个非常历害的人物。” 吴三桂讶异:“公子见过那三个锦衣卫?” 明日沉吟着,“他们伏在门外窥探许久。我想,他们在调查你,或者更有可能是袁督师。” 吴三桂立时酒醒一半,摇了摇脑袋,道:“怪不得堂堂辽东统帅高第也跟钦差一起来了。” 明日没有说话。 吴三桂喃喃自语:“他们盯上袁督师了!是魏忠贤?高第?该不是皇上吧?嗯,应该是魏忠贤,袁督师从不与他往来,他早就怀恨在心。这回又让袁督师立下大功,他自然心生忌惮。” 明日沉默。 吴三桂踱来踱去:“袁督师坐镇才能保住宁远,如若袁督师出了岔子,宁远必然失守,宁远一旦失守,山海关门户洞开,清军入关指日可待……国破家亡,生灵涂炭啊,如何是好……” 明日缓缓道:“欠了多少军饷没发?” 吴三桂一怔,想了想,道:“单说宁远守军,已经欠了三十万两银子没发。” 明日道:“谁的部下最是目无军纪?” 吴三桂怔怔地回道:“总兵满桂大人的部下时常抢掠百姓财物。” 好,又是这个满桂! 明日冷笑。 明日点点头,道:“告诉他们,此番大胜,高第和钦差携了军饷来赏,当然,”明日拈发一笑,“要悄悄地告诉他们,不能让满桂,高第和钦差大人,哦,还有锦衣卫也不能知道。” 吴三桂瞪大眼睛。 明日接着又说:“再告诉高第和钦差,满桂的部将想打点他们,请他们去军营一趟。当然,”明日放下手,笑道,“也要悄悄地告诉他们,不能让满桂和其他人知道。” 吴三桂眨眼睛,眨了许久,浑身一颤,才迟疑着,问:“你是说,杀了高第?拥兵五十万的辽东经略高第?” 明日断然道:“还要让满桂的兵来杀!” 吴三桂深知一旦被东厂盯上,大抵凶多吉少,本来正为这权力倾轧愁肠百结,哪知明日忽然剑走偏锋,斜刺里来了个借刀杀人!吴三桂顿时喜上眉梢,雀跃地搓着双手。 一群领不到军饷的士兵,两个根本拿不出军饷来的朝廷大员,这正如上了膛的大炮,只须点上导火索,必定要炸! 可可可,这这可是哗变!他要挑起哗变! 吴三桂一时之间患得患失,喜忧交替,心潮澎湃得紧。 明日忽然一笑。 吴三桂忽然一呆。 这一笑,雪化云开,明艳绝伦。 这一呆,……红尘啊红尘。 明日微微地笑着,轻声说:“但是不能让那三个锦衣卫跟去,有他们在,很难杀得了高第。”他的声音竟有一丝温柔!好像他正在教一个孩子不要写错别字! 吴三桂有刹那的恍神。若是能死在这一刻,吴三桂头也不回立刻去死。 可他杀人于无形! 吴三桂的汗毛陡然一竖。 然后拼命地点头,“妙!太妙了!高第不战自退,早就该杀!如此一来,朝廷无将可用,再不愿意也只能启用袁督师了,这辽东就是咱们的天下啦!到时可以从关内增调兵马来防守宁远!以后,谁都不敢动我们了!” 明日忽道:“我累了。” 吴三桂又是一怔,忽然觉得自己像只风筝,随明日收放自如。他的喜怒已经全被这个人牵在手里了。 这短短几句对话的时间里,吴三桂的心情瞬息万变,数度起伏,亏得他心脏啥毛病没有。 吴三桂笑了,“公子歇息,我这就去安排,保证事成!” 吴三桂要踏出门,忽又回身看了眼明日。 明日垂眸看着手上的茶杯。细白的定窑小盏在他手上发出温润的光芒。 ……他安静的时候,温文清雅。他行动的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吴三桂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了。 ……需要多少的故事,才能坐拥这样残忍的透彻?欧阳明日…… 只这几句话,明日已经不单单遂了袁崇焕和吴三桂两腔忠君爱国的报复,也将辽东大局彻底掀了个个儿。此前历任辽东总督大都是魏忠贤的人,一律都是高第这样的贪生怕死的无能废物,敛财有道报国无方。别说重振声威,就是叫他们扛把刀守在城门口都没胆,见着清军跟见着狼似的,撒腿就往回跑。如今魏忠贤手下的废物一个接一个地死,明日再帮他把高第杀掉,他想不起用袁崇焕都不行了。启用袁崇焕就意味着辽东战局自此将由节节败退转入扩张防线的积极备战状态。 只不过,明日这几句话,也同时断送了多尔衮的大清军队从辽东打开大明朝缺口的希望。 蓝玉悠然说道:“看来,以后我得提防着点儿,小心也被你借刀杀人咯。” 明日翻过一页书,道:“你当然要提防,但不是我,而是建成。” 蓝玉一怔,“殿下?” 明日淡淡说道,“你不妨低头一看。” 蓝玉低头一瞧,红梅四分五裂……刚才听行森说到建成被调戏,不知怎么地竟心花怒放成辣手摧花,拿红梅锤打柜子!! 蓝玉赶紧从柜子里窜出来,“公子公子,你得救我!” 明日从书里抬起头,“你弄坏了殿下的梅花,岂非大罪?” 蓝玉哀怜地望着明日:“您一句话,他就大赦天下了。” 明日嘴角一抽,又看书了。 蓝玉急道:“我是说,您给求个情,他一定纳言。” 明日拿过梅枝,笑了笑,“我摔坏的!” 蓝玉一喜,又转忧:“殿下还被困在那座小院儿里。” 明日瞥了眼蓝玉。等待,总是太长…… 蓝玉忽然说:“我嫉妒你!”然后抿着唇,隐了身形。 明日沉静了许久。他不知道蓝玉现在在哪里,但是他肯定蓝玉还在屋子里。 明日说:“我也嫉妒你!” 蓝玉果然在。他的声音问:“我有什么让你嫉妒?” 明日盯着眼前的梅枝,说:“至少,你为他放过烟花。” 蓝玉渐渐现了身形,垂头,许久才飘回柜子里,他说:“不错。你应该嫉妒。” 明日继续看书。目前他正在看的是唐史。 明日不看高宗皇帝李渊的本纪,不看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本纪,不看任何有关隐太子李建成的只言片语。他只从李世民的儿子李治开始看。现在他正看到李治的皇后武则天夺权,改唐为大周。 明日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知道,从现在起,蓝玉听话了。 骄横的人有时只因心虚,相比怜悯地劝解,不动声色的安慰,才是对他们的尊敬。 更何况,明日要降服的是一只骄横的鬼。 天色近晚,只余残阳。 吴三桂留下自己的二十几个亲兵守卫明日,自己拥着高第和钦差匆匆走了,估计很快高第的头颅就会掉地上。 明日掩卷,长叹一声望向窗外。 “公子!公子!!” 这个时候听到行森的声音,明日的心一沉。 行森推开门,满头大汗,大口喘着气,“着火了!” 明日皱眉。 行森捂着胸口喘息,接道:“我从你这儿走,刚到那小院,就看到着火了!那小院烧着了。” 蓝玉急道:“殿下呢?” 行森:“不见了!” 12.一饮而尽 蓝玉和行森惊诧地看着建成。 蓝玉本已准备窜入夜色,行森也已抬腿迈向门槛,他们都有他们的方式去寻找建成。 而明日坐着。这是他的方式,因为不能选择。 太阳刚刚消失,黑暗刚刚降临。 明日紧握轮椅的手,苍白清峻,如同蛰伏的困兽。 建成如约前来。 建成背负着手,立在幽幽的烛光下,笑得鲜艳夺目。 他望着明日笑说:“我猜,有个讨厌的家伙走了。” 明日望着他,寂静地。 蓝玉说:“吴三桂的确走了。” 建成说:“他终于走了,那我们——”建成走到明日跟前,笑说,“不用鬼鬼祟祟啦。” 建成忽然打住。 他看到明日的眼睛。黑亮的眼睛,眼底有波光流动。 明日忽然展颜一笑,“回来了?” 建成心头一颤,“回来了。” 明日凝视着他,“齐王可好?” 建成勉强笑,“他很好,已然出城。” 明日笑笑,“建成可好?” ……你不可以不好,因为我找不回你! 建成慢慢地垂下头,“这一次,是我大意了。” ……我不可以不好,因为我不准别人守护你! 明日的眼睛忽然明亮了,“幸好你回来了……不然就错过一场好戏啦。” 建成抬起脸,“好戏?” 蓝玉便将明日教吴三桂的事说了一遍,建成笑了,拉住明日的手, 建成充满期待地说:“算计满桂,可是为我?” 建成的侧重点果真异于常人啊。 腥风血雨的权利争夺竟能转变成柔情蜜意……他们……执手…… 行森一愣,蓝玉扭过头。 明日皱眉,僵了片刻,竟没有收回手,而是仰起头,昂然答道:“是!” 建成激动快要热泪盈眶,忽然听到明日接着说:“竟敢调戏殿下!当然要算计他!” “什么?!!”建成咬着牙,转向行森,“谁被调戏了,啊?谁?” 行森吓得直摆手,蓝玉慢慢往窗口挪。 明日真诚地拍拍建成的手,“建成受委屈啦。” 建成嘴角一抽,大喝:“蓝玉你别跑!!” 嗖嗖——两道阴风骤起,建成追着蓝玉,眨眼消失。 很快,建成拎着被揍扁的蓝玉回来。 蓝玉一来就指着明日,“我说什么来着,早晚得被你借刀杀人咯!” 明日歉然一笑,悠悠然地说:“我也提醒过你要提防——”偏又施施然打住。 建成好奇,“提防什么?” 蓝玉粘到建成身上,严肃地说:“提防白天!!” 建成赏了一记老拳给蓝玉,“明日有这么废话吗?!” 明日轻咳。 建成正色,“没有!绝对没有!!” 蓝玉嘿嘿一笑,殿下可真没骨气呀,然后舔着脸又粘到建成身上。 建成眼珠一转,森然道:“那梅枝怎么回事?行森,我送明日的梅枝是不是你弄坏了?” 行森又是连连摆手。 明日长叹一口气,淡淡说:“我摔坏的。” 建成眸光顾盼,“这样啊……”忽然挥拳,又把蓝玉揍了。 “一定又是你!明日从来没有摔过东西!” 除行森,连带明日在内的众人一齐想起昨晚明日亲手摔碎的青花牡丹纹小茶杯。 意味深长的空气。 明日轻咳一声。 蓝玉凄凉地又粘上昏庸的建成殿下…… 行森不解地问道:“殿下,那屋子都烧坏了,一间不剩,你是怎么躲过白天那一个时辰的?” 建成挑眉,“只烧坏那座院子,旁的都无事,亏你们自称是捉鬼驱妖的道士,这都看不出来。” 行森只得干笑几声,说道:“是有些个奇怪,一排的院落,单只烧了一座,旁的竟无牵连!” 蓝玉道:“殿下,你放的火啊?” 建成道:“我为何要烧人房舍?” 明日蹙眉,“难道又是官兵?” “不错!还是满桂的部下。”建成走到明日身边,“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恰巧那座院跟旁的那座有一个相连的菜窖,挡了阳光,我便顺着那个菜窖退到隔壁了。” 明日听着,看着。 建成忙说:“隐没身形了!没吓到人!” 明日点头。 行森道:“为什么官兵要烧那院子啊?” 建成笑道:“我也奇怪呀,就隐了身形,听他们说来说去的,竟是为的趁火打劫!” 建成皱了皱眉,又接道,“等其他院子烧起来了,他们就可堂而皇之去救火,哪里是救火?无非寻这个借口闯进去抢人钱财罢了。亏他们费心,绕搭的我都折服了。” 行森与蓝玉道:“比那九个更可恶了!岂止趁火打劫,他们这是纵火行凶!” 建成冷笑,“我便使了法,单着那座小院,旁的都护起来。他们等半天,没奈何,便做罢了。” 明日看了眼建成,心里升起一股义气相投之意。 这时建成忽地转过来,正好对上明日的眼神。两人俱是一怔,然后相视轻笑。 行森道:“幸而多亏殿下解救及时,那对夫妻逃过一劫,明年呀他们该添个小娃娃了。” 明日在建成幽美的黑色眼瞳里看到自己的手颤动了轻微的一下。 明日考虑了一下,说:“今夜吴三桂必然事成,事成之后,他与袁崇焕必然有许多事要应对,我想,我们不等他们了,明早便出城。” 建成迟疑了一下,正准备要开口时,却被明日打断。 明日对行森说:“今日劳碌,你且让店家带你去歇下将养。”然后又冲蓝玉说,“可知道哪里有好酒?” 蓝玉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没它不知道的!” 说罢望了眼建成,才从窗口窜出去。 明日转向建成,“你不必说了。是不是觉得齐王,嗯——多尔衮,你觉得他会出事?” 建成点头。 明日道:“依你看他会出什么事?” 建成道:“努尔哈赤如果能撑到多尔衮赶回去再死,多尔衮便能继位,应当无事。倘若多尔衮还没赶到努尔哈赤就死了,恐怕会被他那哥哥夺了位。” 明日“嗯”了一声,沉吟道:“落败的皇子,自来是难以保全的。” 两人黯然。前尘往事,喋血沉冤,历历在目。 一千年过去,时光把能夺走的都夺走了,可竟然还是挣不脱纷扰。 他们对望。两颗心同样凄惶,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烟消云散。 蓝玉跑去南城,一出不落地把好戏看完,回来与明日和建成说道士兵们如何冲进大营索要军饷,高第和钦差如何怒斥乱军,结果两下相激,一个朝廷大员一个钦差,竟被乱军砍下人头。 蓝玉钦佩地敬酒。明日一饮而尽。 建成飞了几把眼刀,把蓝玉轰走,再与明日二人对酌。尽皆一饮而尽。 建成甜蜜地笑。 明日生性沉静,极少闲话,平日里总嫌建成闹哄哄的,但今晚明日却侃侃而谈。 他们从热辣的烧酒,说到醇香的葡萄酒,从当年的煮茶,到现在的沏茶,从剑法说到书法。俩人说得兴起,借着三分醉意,七分夜色,建成以柳枝代宝剑,长剑斜指,舞起了剑,明日振笔挥毫,劲透纸背,笔走龙蛇。 建成不过手执柳枝,却舞得满室寒光,当真如宝剑在手,笑傲群雄。 明日不过执笔急书,却勾捺一纸江山,当真笔锋似剑,横扫千军。 舞剑者时而飘逸灵动,时而急走狂奔,时而雍容徘徊。 狂书者时而秀逸温文,时而劲峭凌厉,时而顾盼生辉。 今夜,风正浓,花正香。 举杯对月情似天! 建成忽以柳枝挑起酒杯,柳尖一抖,酒杯稳稳平飞而去。明日头也不抬,右手一笔勾上来,左手同时抄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是素洁的青花缠枝莲,受伤地开放着。 建成又挑出第二杯,明日悠然接在手上,听见喀地一声,轮椅被扳转了方向。 建成的右手握着酒杯,左手摊开,握着一方蓝色的丝绢。 天空一样纯粹的蓝,静静流淌在纵横的丝线上,寸寸交织出三千丈的画卷。 明日看见丝绢的下方绣着一个字,明。 建成俯下身,“我每年去一次江南,每次只买一方丝绢,所以我有一千方这样的丝绢。” 明日掷下右手的笔,像那年咬破鹤顶红一样张嘴咬破指尖,鲜红的血液疼痛而甜蜜。 明日就着建成的掌心,在一片蓝色上面写下一个字,成。 丝线吸血,晕开,仿若江山染血,仿若蓝色注定要与血色交织而生。 明日的心陡然一颤,听见清晰的断裂之声穿透千年而来。 ……他近在眼前,远在彼岸。 明日仰起脸,带着血滴,带着朱砂。 ……建成的明日总是没有声音,却有着这样凄艳的目光。 建成轻轻地吻去明日唇上的血迹,品尝一个字的重量。 大量的往事涌现,色彩鲜艳,如画卷纷飞,如飞天入画。 建成把手臂伸长,绕过明日的手臂,将酒杯递到鲜红冰冷的唇上。 明日看见红色的纱巾缠着锦缎一样的黑发在夜色中飞舞,将微笑搅拌得很浓。 建成看见晶莹的朱砂像一只火红的眼,看着想着念着,将孤寂熄灭。 明日的手臂绕过建成的手臂,将酒杯递到鲜红温暖的唇上。 双臂缠绕,根茎一样盘根错节,纵横交织。 两双眼眸,永生不死。满腹相思,都沉默。 一千年的斗转星移,百斩不断的情丝,酿成无懈可击的豪饮,交杯酒。 他言,三生三世。 他语,三生三世。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人鬼殊途?阴阳相隔? 我们偏要! 我们狂放且自由! 一饮而尽,一饮而尽,…… 若非断肠,不饮血泪。 一饮而尽,一饮而尽,…… 若非是你,不屑相思。 一饮而尽,一饮而尽,…… 建成:“知道么,最美的参天大树是以最烈的酒浇灌长成的。” 明日浅笑。 建成:“这样才能开出最美最烈的花。” 明日:“烟花很美。” 建成:“烟花很烈。” 明日:“现在,花开了。” 建成:“是的,花开了。走,咱们去看一场花开!” 尘埃开出了花,天虹黯淡无光。 建成与明日携手,坐在屋顶的飞檐上,黑发凌空垂落。 地上许人多跑出来围绕着天空凝望,他们哗然地赞叹好美的烟花。 火焰腾上去的时候留下光的痕迹,树干一样直达天际,然后盛大地绽开,撞击出最美最烈的花——烟花。 缤纷的色彩映照两张苍白皎洁的脸。他们掌心相扣,生长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如既往。 凭你苍天无情,今夜我们偏要苍天为证! 一饮而尽,一饮而尽,…… 建成忽然掷杯,长身而起,冲天飞去! 烟火之下,建成回头,扬手抛出红巾。 明日手腕一抖,挥出金线,卷住红巾,冲天飞起! 建成带住明日,衣袂猎猎,他们在烟火之中傲然穿梭,如浴爱火! “天呀!那是什么?!” “啊呀,是神仙吗?” “有神仙有神仙,快看,神仙在飞!” “不对不对,是个白鹤吧……” “神仙都是乘鹤的,那就是神仙啦!” 又有谁知道,烟花明媚的天空悄然飘落下永恒的雨。 雨本是泪的轮回。 落在地上,穿透土壤,回归天空,又洒向人间。 13.聚散之外 月光还未褪尽,阳光却迫不急待。 分离的情绪。 他们细心地折叠着微笑。 多年前的一次分别让他们小心翼翼。 但是或许很简单。 建成想,把多尔衮的所有对手杀了,让他继位。 明日想,多尔衮年纪太小,或者在汗位的争夺里他并没有成为其他皇子们的对手。 回到房间,明日已被建成的寒气扰得彻骨透寒,但明日的眼睛依旧清淡,黑亮。 明日燃了炷香,建成抓起酒杯饮尽。 明日亦是饮尽一杯,才稍有暖意,忽道:“字呢?” 建成往桌案看去,“刚才写的字怎么没了?” 建成走到窗口,伸长脖子,只见后院人都散尽,唯独寂然立着一个男人,身姿英武,蓝色发带,腰佩军刀。那人晃了晃身子,慢慢往大堂走去,建成发现那个人的左腿有点瘸,走路是半拖着的。 “看到了吗?”明日问。 一阵冷风吹来,建成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建成静静地掩窗,转身看到明日很优雅地抬手,拔开额前水一般软柔的黑发。 白衣黑发,眉目如画。 建成也抬手,拔头发,“没——有,想是——给风吹跑了——” 明日一抖,“是的你很妖孽,所以关窗!” 怎么咱们还在纠结关窗开窗的问题呢?? 俩人相视而笑。 “可以!”建成挥一挥衣袖带起一阵阴风,“我去找找。” 说着就要飘。 明日说:“不必了。”抬手又饮尽一杯。 建成瞟了眼窗外,走回来靠在明日椅背上,笑说:“你醉啦。” 明日的目光澄如秋水,“我还可以喝,喝得比你还多。” 建成挑眉,拿过明日的杯盏,一饮而尽。 “怎么样?”建成倒过酒盏,笑意吟吟。 饮酒取暖,但是酒过伤身。 明日一笑,拿过酒壶,仰起头,径往嘴里灌下。 建成看见明日脖颈上的肌肤莹白胜雪,这时因着酒劲,晕出淡淡的粉红,似嫣然巧笑的滟滟桃花。 建成笑着笑着,忽然沉静,伸手夺过明日的酒壶。 明日微笑着,转过头去看他。 建成一笑,笑得更加甜蜜动人,然后突然起身,把桌子上所有的酒全喝光! 建成转身,衣袍猎焰一般飘动,突然抱起明日! ——为了驱逐我的寒气,明日在喝酒!我逼得他买醉!! 锦锻一样的黑发突然猎猎盛放,满天飞舞! 明日神色不改,一手搭在建成肩上,一手拔开建成额前的头发,看进他的眼睛。 建成也凝注着他。 蓝玉曾经跟明日说过,建成殿下发怒的时候,天下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凡是跟建成殿下对视的敌人,最后都被殿下消灭了,其中就包括东岳大帝座下三名弟子,那三名仙道呀,连元神都被殿下毁了!明日就问蓝玉,建成有很多敌人吗?蓝玉说,有呀,凡是接近宁远的鬼魂妖魔都是我们的敌人,蓝玉又加了一句,凡是殿下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现在明日看着建成的眼睛。 盛放的黑发渐渐温柔服贴。 刚才的一瞬间,明日看到建成的眼睛——幽美绝伦的牡丹。 支撑建成等待千年的不止有爱,还有恨。明日知道后来的李唐如何混乱,如何武后当政,如何杨妃乱唐,如何满城尽带黄金甲。建成的报复绵长甚至优雅。 我们再也忘不了那一天了。那一天的雪,那一天的梅,那一天的断剑和烟花。 建成突然低头,吻住明日! 冰凉的气息灌进明日脏腑,明日吃惊的不是冰冷,而是他不经意间看到建成的发丝穿透自己搭在建成肩上的手,一根根掉回建成身上。 建成轻声说,“我的身体,已经腐烂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建成才将明日放到床上,抓过被子盖好明日,然后翻身躺在明日身边。 天欲破晓的时候,连空气都是湿润的。 以前庆幸自己还可以做鬼,等明日,现在,建成生气自己不是人,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往事了。 然后建成慢慢伸出手,搂住明日。 明日微微闭着眼睛,脸上是酒气带来的艳红。 建成把脸蹭到明日胸口,“睡着了?” 明日“嗯”了一声,依旧闭着眼睛。 建成侧卧起来看明日。 明日说:“躺下。” 建成说:“我躺着呢。” 明日说:“你没有。” 建成说:“你睁开眼睛看看呀。” 明日说:“我会的,不过一个时辰之后……” 明日忽然听到建成在自己耳边说:“我要让多尔衮登上汗位……” 明日睁眼,建成的眼晴毫不回避地与自己对视。 “如……” “殿下!” 房门砰地突然大开! 明日和建成齐齐看向行森。打断人家说话还不敲门的人是…… 行森僵在门口。 建成扭回头,依旧背对行森,看明日。明日淡淡地扫了眼行森。 行森第一次察觉到明日的眼底有冰一样的冷意。只须一眼,行森便不敢再看。 而明日的冷意,却在于建成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地藏菩萨的警告,不可逆天改命,难道建成一点不放在心上?! 建成缓缓转过身,“什么事?” 行森说:“殿下,出事了!” 建成跟明日都不再说话。 行森自动接下去说:“咳咳,那个,刚才,早晨小道去喂马儿,没成想看到那个绿玉扳指了!” “元……多尔衮那个?”建成跳下床。 行森走近两步,掩了门说:“正是!那本该在那对夫妻手上的,却跑到一伙官兵手上了。适才我下去的时候瞧见他们在说那东西值多少钱,我便有意逗留,多听了一会子。原来那是一伙山西来的官兵,早上开城门的时候才进来的,我只怕那对夫妻凶多吉少……” 乱兵强匪,小民百姓自然凶多吉少。 明日侧首,透过泛白的窗纸可知,阳光悄然登场,开始新一轮的君临天下。 建成说:“去把扳指拿回来。死了就死了,反正死了当鬼。” 行森叹道:“可怜了没出生的孩子。” 建成不耐烦道:“你哪来这么多慈悲为怀?菩萨还说两句命中注定慰藉慰藉,你道行太浅!去,把扳指拿回来。官兵杀人,你就杀了官兵,因果报应,恕你无罪。” 行森笑了笑,转身要走。 明日忽道:“等等!” 明日双掌在床上一拍,一跃而起。 行森只看到衣袂飘扬,明日已然端坐在轮椅内。 明日蹙眉,“来不及了,他们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马蹄声。” 行森竖起耳朵,隐约听见马蹄声远去,极为弱小。 “公子好历害!”行森赞叹,“那咱们追……” 话音刚落,金光一闪,行森扭头只看到白色的衣袂已从身边飞掠而过。 明日只留下一句:“我去!” 那词怎么说来着?哦,离弦之箭。 建成看了眼明日的背影,扬起嘴角,“你说他会不会要杀人者偿命呢?” “这个……”行森一脚前一脚后,戳在门槛儿犹豫,那我还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建成收笑,正色,“去啊!” “哦!” “……还不去?” 行森愕然瞪着建成,然后低头看自己的手,刚才手里的马鞭,没了……明日窜出门的一刹那,竟顺手抄了他手上的马鞭!是那道金光?? “小道的轻功不甚管用……” 建成了然,明日大有长进嘛,笑吟吟地冲行森挑眉,款款坐回去,“马上!!” “哦!” 楼下已经一阵喧哗。 厅堂内一众正在用早饭的人等陡然看见二楼窜出一道白影,只道是眼花,紧接着又见白影竟然稳稳当当落在门外一匹黑马上,细看之下,却是个白衣少年。众人顿时喝彩声大做,纷纷叫道“好俊的身手”。 明日听到响动,微微侧过脸来。 一片寂静。 就是那些店小二们和老王掌柜的平时看多了的,此时也不由得跟着那些没见过明日的人呆住。 明日本来长得秀美绝伦,眉目如画,又兼极白的衣裳极黑极长的头发,衬得他越发清俊逼人。但是明日此时的神情却是冰冷,一双秋水黑瞳里寒如玄冰。 明日冷冷转过头,“啪”地一声抡响马鞭,俊马长嘶,箭一般飞驰而去。 空留下一店怅然。众人议论纷纷皆道“再想不到这样斯文秀美的公子会有这样的功夫”,老王掌柜跟伙计们就更是不敢相信了,因为他们都知道呀,这位公子啊,他是个残废!! 因着战乱,街上路上,随处可见官兵游荡。明日纵马狂奔,暗想,依建成他们的说法,那对夫妻是昨天早上出发的,到得今日必然是出了宁远才出事的。这么算来,抢劫他们的应是从山海关内来的兵士,抢劫的地点应该距这个城门一天路程左右的距离。这样想着,明日便一路留心沿路士兵的衣着。 “李大哥,你怎么从昨晚到现在都心不在焉的样子?” “无事。” “一会咱到‘青衣楼’寻乐子,大哥可别这副样子,不然姑娘们会打你的哟。”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李自成笑笑,不自觉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张纸。 清晨时分,他在客栈捡的。那张纸像蝴蝶一样飘落在他的手上。 上好的纸张,动人心魂的字。 墨香盈绕。他的脉搏突突“咚咚”狂乱地跳动。 昨晚在城门外,他看到烟花绚烂至极,看到遥远的烟火光舞里隐约有一个人,很遥远。那时候,他突然憎恨烟花。 然后,进了城,他遇见这张纸。 记忆深处某个角落,某些沉寂的东西在苏醒。终于苏醒。 可又像刚醒来的人一时记不起昨晚的梦一样。他只是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一些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言片语。一时间,他有些惶惑。 他拼命地盯着字迹,刀刻一样沉稳刚烈的字,出自谁的手笔? 他慢慢仰起头,看云端隐约的白色身影,星月中央的白色身影,遥不可及。 蓝色发带在夜风里不安地飞卷。 遭遇某种情愫,却为何心有余悸? 纸上写的是——三生三世。 李自成一行七人在“青衣楼”门前下马,嘻笑着步上台阶。姑娘们立即迎出来,脸上带着昨夜的残妆。 突然,娇媚的姑娘们笑不出来了。她们苍白了红颜,瞪着前方。 一匹黑马旋风一样,冲过来,而且,它显然打算把那数十级的台阶当平地履。 跟随李自成的一群人停住,回过头来看。他们看见白衣黑马,一人一马狂奔而至,眨眼就到了面前!唯一没有看见的,是李自成。 李自成没有抬头。马蹄声如同战鼓,而他忽然听到自己的血管脉搏跳动的声音。惊慌失措。 明日挥手勒住缰绳,马儿人立而起,逼得士兵们失神之下慌忙散落开去,极为狼狈。 “喂!!你怎么回事?!想踩死人啊你?!!” 明日的目光一一玄冰一般从他们的脸上扫过。这群兵爷个个心里打了个突。 最后明日的目光落在一个蓝色发带的男子身上。那个人始终低着头,他似有不同。 这时“青衣楼”里的一众打手保镖们也闻迅纷纷跑了出来,但是一看明日生得秀美,却偏偏一幅威风凛凛、冷若冰霜的样子,一时竟拿不准要不要将他打下去。他们只觉此人虽然冷傲,却自有一段威严尊贵,不知是何来历。且怜惜美貌之心人皆有之,不独这群青楼打手们,便是路上围观的人群尽是不由自主地为明日捏着汗。 瞬间,数百道目光刷刷刷落在明日身上。 明日在刀丛和目光丛中,缓缓举鞭,“啪”—— 突然甩鞭! 李自成猛地抬起头。 一整片蓝色的天空,水色的风吹起白色的衣裳,黑色的长发,有花瓣一样幽幽芬芳,这当中还有破空而来的长鞭! 这时候的明日在阳光下鲜艳得如同一场烟花。蓝色的水天之间,李自成看见那滴朱砂晕开,染红了他的目光。 长鞭迅如闪电,快得异乎寻常。众人大骇之下,闪的闪躲的躲。 李自成没有闪。他在想,闪躲等同于撤退,他突然期望这鞭子落在自已身上,因为这可以证明他终于不再撤退了。可以痛,但绝不撤退!至于为什么急须这个证明,他忘了。 这是很怪异的,因为李自成很少忘记东西。七岁时候他是个小牧童,但是员外爷的儿子把他的羊儿杀了,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可以入伍的少年,他把员外爷的儿子杀了。 某种幻觉般的失忆,或是,记忆。 明日对李自成脑子里的凌乱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无视。 明日手腕一翻,收回马鞭,一人“啊哟”惨叫着,捂住脸滚到地上,另外几个人已经“呛郎呛朗”纷纷抽出佩刀就要一拥而上。 明日眸光一寒,啪,又甩出马鞭。 那几人瞧见刚才被打的同伴竟皮开肉绽,血花四溅,惊异于明日内功深厚,一时间都有些惧意。这时见明日骤然又甩鞭,且出手迅捷凌厉,比刚才那一鞭更快,大家不及细想便纷纷仓皇跃后。哪知明日的鞭子这回却不打人,一改方才的暴戾,水蛇般轻软地抖开。众人仿如看见那鞭子漾起一圈一圈涟漪,温情脉脉。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鞭子卷走了落在地上的包袱。 群兵顿感狼狈,听说过太岁头上动土,没听说过乱兵手里抢食的!!一时喝骂声大作, “臭小子,光天化日玩抢劫,你还嫩着!” “他妈的,抢到老子头上了,也不看看爷们是干什么吃的!!” “哟嗬,新鲜嘿,爷今儿个也遭了把劫!” 这几人一边叫骂着,一边暗使眼色,悄悄寻好位置。 李自成突然拔刀! 紧接着刀光齐闪。 七把刀,分攻不同方向,密集如雨砍向明日! 大街上,青楼内,男男女女尖叫声起。无数人扼腕,纷纷叹道这样秀雅的少年郎竟一息之间就这样被跺成肉酱。 只有李自成的嘴角露出笑意。 六把刀,刀光闪烁,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哐当,被甩落。 六个军爷,骇然仰倒。 只有一个人例外,蓝色发带的李自成侧步跃开,手上依然握着刀。他的步法果然深稳,他的功夫的确了得,明日那一招只是逼退了他,竟没打中他。 他那一退,却让明日发觉他的左腿有点瘸。 明日冷哼一声,自顾打开包袱。 李自成握紧刀,盯着明日。如果现在让他选择进身后的青衣楼,还是踏前一步跟人打架,他绝对选择打架。因为,青衣楼简直太没劲啦! 明日正在细细查看包袱。 嗯,扳指,银锁都在。银锁之上血迹依稀可见。 明日伸出两指,把扳指拿出,掂花一样优美地对准阳光看,嗯,碧绿色的,晶莹剔透,端地是多尔衮这种子弟的品味,不会有错。 李自成的同伴们恼怒了。抢了东西不跑,他还验货!!! 有人暴怒:“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明日不发一语,拔转马头,冲下台阶,扬长而去。 白衣黑发,风姿绰约,顾盼生辉,他还挺美!! 回过神来的众人…… “妈的,大哥,追!” “追!” “快上马,别让这小子逃了!” “逃?他逃得了宁远逃得出大明吗?哼!” “……逃……”李自成狠狠抽了自已的马一鞭子,马儿吃痛狂奔。 明日即不甩了他们,又不停下等他们,只与他们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 渐渐地,那追的人又气又怒,居然被一个这样单薄的少年耍着玩弄,再没脸混下去了!大家各自发力狂抽马,追着追着,他们发现奇怪。因为他们看见宁远西城门,他们早上才从这里进的宁远。 李自成率先停了下来。 明日勒住马,拔转马头,看着他们。明日看得出来李自成起疑了。 李自成问:“你究竟是谁?” 这是李自成对明日说的第一句话。 明日没有答话。 一人喝问:“你也要东西吗?” 明日眯起眼睛,看了眼越来越耀眼的太阳。 “妈的,这小子是不是哑巴了?” “应该是又哑又聋。哑巴都是聋子。” “聋子都是哑巴!蠢材。” “先聋还是先哑???” 众人纷纷跑题,依然不把明日放在眼里。李自成扭头瞪了他们一眼。 明日旨在把他们引出城门,出了城门之后便是荒效,不似城内房舍民众甚多,动起手来不至于伤人,况且,他急于要这群人带路去寻那对夫妻,纵使希望渺茫,还是于心不忍。 有缘结发相随的人们,何其艰辛。 14.惊变 明日用了一个办法,让多疑的李自成跟随他出城。 明日扬起头,目光突然变得嚣张。明日将目光落在李自成的左腿上。 然后李自成第一次看到明日的笑容。 那么美的脸,那么残酷的笑! 明日悠然别转目光,策马跑向城门。 李自成只有一个想法——我得收拾他! 当李自成蓦然看到金线眩目的光芒,他才感觉到有一张金线织成的网将他编织进去了,他再难逃脱。 铿——铛—— 金线迎面撞上刀背。金线弹开,刀背颤抖。 李自成虎口震裂,他没有料到一个文弱少年竟爆发出这样可怕的力量。 李自成半晌说不出话来,气血翻腾。 明日在打量李自成,这个人竟然一步不退,显然刚才接的这一招,他并没有用尽全力。 一群人已经团团围住明日,四周杀气腾腾。 这个时候,明日忽然察觉到胸口在发痛,是一种缠绵着无力的震颤,并不很难受。 明日收回金线,淡淡地说:“它们的主人,在哪里?” 众人又静了半晌。这波澜不惊清澈如水的声音,好听! 明日没有听到回答,似有不满,抬眼看过来。 李自成醒过神说:“不知道。” 明日眸光一寒。 李自成说:“东西是我们弟兄路上捡的。” 明日说:“我认得这扳指的主人。他们还有五千两银票。扳指归你们,银票归我。” 李自成一愣,扭头。 众人发言如下: 甲:“银票???” 乙:“看我干嘛……是你抢……捡的。” 丙:“五千两?” 甲:“是你搜的身!我只拿了包袱。” 乙:“我擦!你让我搜的!我本来就说要那女的,被你抢先了!” 甲:“我先了又怎样,你还不是第二个!慢着,合着是你小子光顾着那女人才把银票弄丢的!” 丙和丁:“俩混帐,到底有没有看到银票?!” 甲和乙:“没有!!” 李自成突然说:“女人?搜身?” 几人面色一变。 李自成沉下脸,“捡来的?嗯?说!” 众人嗫嚅着,不敢言语。 李自成恨声道:“跟你们说过几次了!!还干这种勾当!”然后转眼看见明日冰冷的目光。 李自成想要开口解释,明日打断了他, “带路!” 李自成转身喝道:“听见没有,带路!去把失主找到!” 李自成一路气愤难平,觉得这回跟这位公子算是说不清了,可是自己是冤枉的,他至少给个机会澄清吧?凭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李自成拉过一个名唤张献忠的,低声问:“张三弟,东西究竟怎么得来的?实话实说!” 张献忠迟疑半晌,看着身边弟兄不安的神色,低声说:“大哥,弟兄们跟你这么多年了,这回是我们不对,不该蛮着你。实话说了,你可千万别动怒啊。” 李自成:“……说吧。” 张献忠:“昨儿半夜,你睡着了,我们几个在外头放哨,突然看到林子里升着火堆,还有人声……” 李自成:“说重点!” 张献忠:“一男的说要给老婆孩子买一座大宅子。” 李自成:“然后?” 张献忠:“男的不给包袱,就被咱们结果了。女的长得不错,咱们顺便……” 李自成:“拿了东西就好,为什么害人命?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 张献忠扼腕,“给东西就好了!你是不知道啊,那小子跟那小娘儿们,就是不给……” 李自成:“还说!” 另外有人插嘴,“大哥,这一路上我们吃过几次草根了!一年没发军饷了,兄弟连酒都没得吃了!” “我穷得连老婆都跟人跑了。” “行了!”李自成咬牙看了眼明日的背影,“这人不知什么来路,手段历害,等会儿到了那林子,咱们少不了拼命。丢了小命就去跟阎王爷吃酒讨老婆吧。” “大哥,要不咱给他五千两不就得了?” “对对,不行咱们给他银子,扳指也别要了。” 李自成说:“你们看这位像是缺银子的爷吗?!!” 众人整齐摇头。唉,不去青衣楼就好了……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到达林子。 连李自成都怔住了。 惨! 明日沉下脸,金线一出,把张献忠的衣袍扒了!然后手腕一滑,将衣袍盖住那名女子赤裸的身体。 女子满脸血污,双目紧闭,若不细细地看,怕跟死人也没两样了。最为骇人的是,她的孩子显然是流了,血糊了一片。 明日看过战场撕杀,看过恶斗,但这种污秽的场面果真没未见过,登时将一颗心沉了下来,握紧了拳。 她的身边躺着一个男人,男人早已气绝,胸前有一个又长又深的刀口。女人的手抓着夫君。 一双握在一起的手。 他用尽最后一口气靠向妻儿。 结发的人们,何故艰辛至此? 历经千年无法得救的风景,许多缘分前仆后继。 明日跃下马背,落在那名女子身边的泥地上。他将手指搭在她的脉位上,然后俯下身,水一样的黑发落在她的脸上。这让她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睛,但是终究睁不开。 明日抬手,握了握他们的双手,因缺少血色而过于苍白的手指拂过她凌乱的发际…… 落掌! 李自成看到明日的背影在阳光里投下一片阴影,黑色的长发上跳动着金色的阳光。长发陡然飞扬开,李自成刹那似看到如水的黑发上飘落许多白茫茫的雪花。 李自成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金光闪烁。不是阳光!他惊骇,不得不躲开了。 他们的脸上全被划出一条极长的口子。李自成也冒出一身冷汗。这一手比之刚才快了何止十倍!若是取我性命,再逃不过了! 金光伴着凌历的风声再度袭来。 六个人跪倒在地。他们的右手手筋右脚脚筋全被挑断! 独有李自成躲过。 李自成喘着气,咽了咽干枯的嗓子,一点一点靠近明日。 明日的神情没有喜怒,他并没有喝止李自成,但是也没有再看他。 李自成听到明日淡淡地说:“埋了。” 得令!李自成挥刀挖坟。他没有想到跟这个人的第一次合作是挖坟。 “大哥,我们也来……”张献忠拖着腿过来。 “走开!” 李自成的声音不高,但是有一种森然之气,张献忠站住,不敢相信地瞪着李自成,这样冷淡疏离的语气! 李自成恨啊,心想托你们的福,我可是把……这位是谁?我连他是谁还不知道!横竖是得罪他了,在他眼里,我就一强奸犯! 明日早跃回马背上了,目光遥远,静等李自成把这一家人埋葬。 李自成跟明日都没有留意到,角落里冰冷的眼神,那是来自张献忠的恨意。 李自成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偷瞄几眼明日,明日脸上一点表情没有,谁都没在他眼里。 李自成满头大汗拍掉身上尘土,想走过去跟明日说两句,表示一下自己虽然是这帮混球的老大,但是其实自己是不知情的,然后他看到明日的眼里其实是有东西的。 明日的眼睛,如同月色下的清泉,映出一辆双马驾的车子。 咕咚咕咚~~~ 马车宽大华美,帘幕重重,用的却不是寻常纱窗,而是冬日里极厚的绣幔。 马车不紧不慢驶来,驾车的不是车夫小童,却是个十七八岁模样,极清秀斯文的小道士。 小道士跳下来,狠狠瞪视李自成一行人,径走向新坟,取了拂尘、法器,绕孤坟缓行数圈,每行一圈吟唱一遍引诸咒。 超渡礼毕,众人见清秀斯文的小道士走到马车前,侧身轻轻挑开一小角帘子。 李自成只看到白的衣袂和黑的长发,明日迅速跃进马车,轻盈得似乎没有重量,如同花瓣飘落,毫不迟疑。 李自成看着马车,虽然有阳光,但是那辆车显得密不透风。 车里有谁?李自成想。 李自成看着马车,空气中似乎有浓烈的花香,火一样蔓延开来。 “你们闻到牡丹花香了吗?”李自成问。 张献忠说:“没有。” “请教公子高姓大名?”李自成突然发声大喊。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马车稳步向前的声音。 建成正在给明日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腥,李自成的喊声传来时,建成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意。即使在黑暗里,建成的俊美依然夺人。 明日抽回手,取出扳指。 建成接过,握住明日的手,“杀了她,好过救下她。” 明日没有说话。是的,那名女子不是没有救,但是救回来了之后她一辈子都只能瘫痪在床上,终日思念亡夫和夭折的孩子。 明日杀了她! 建成轻笑,“从我闯进那扇门,就已经害死他们了。我杀了这一家人,他们姓王还是姓张?” 明日抬眼看到建成的笑隐约迷离。 “我从来没有看过婴儿。” “明日该不是想要儿子了?那麻烦了,哪个女人把脸往你边儿上一摆,那都得哭死……” 明日的唇边扬起笑容,看向建成。 建成赶紧找补,“这是说你美……” 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焦急洪亮的声音:“在下山西李自成,请教公子大名?!” 建成用冰凉的手指拂过明日沾染血污的侧脸,神情专注。 明日一动不动看着建成的手上忽然出现一朵红梅。 明日突然举掌拦住。 建成皱眉,似笑非笑瞪着明日。 明日:“他不是凶手。” 建成:“我想杀他,跟凶手无关。” 明日:“想打架吗?” 建成:“你赢不了我。” 明日冷笑。 建成:“不过我会输。” 就在红梅越发娇艳的时候,外面传来急切却整齐有力的马蹄声。 建成迅速隐了夺人性命的红梅,跟明日对视一眼。 李自成还在一门心思琢磨那车里有谁,全然不知刚刚险些进鬼门关溜弯。 ……绣工繁复,色彩清雅,匠心独运,单是这车上的苏绣幔子,我李自成就是拿出五年的俸银都买不起!李自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九品小官的行头。 袁崇焕一边往车里钻一边说:“出大事了,二位,好事!” 明日淡淡地冲袁崇焕点了点头。 建成斜睨袁崇焕,“升官了?恭喜,你可以走了。” 袁崇焕坐好说:“哪里,昨夜多亏了公子妙计,二位大恩,袁某没齿难忘……” “有事说事,你忘不忘关我们什么事。” 袁崇焕习惯被建成呛声了,虽然他一直不明白这鬼东西干嘛老跟他呛声。 这时候,明日跟建成隐约听到外面吴三桂在跟李自成说话。 袁崇焕低声说:“努尔哈赤死了!” 建成瞪大眼睛。 袁崇焕喜道:“多亏了殿下那一炮,努尔哈赤死啦!” 多尔衮有危险! 我杀了元吉他爹!!建成心里一沉。坏了,这时候多尔衮恐怕还没赶到盛京,他那个什么四哥几哥的玩儿个把矫诏的游戏,那可是易如反掌的。 明日看了建成一眼,问袁崇焕:“可知努尔哈赤几时亡故的?在哪里亡故?可有遗诏?” 袁崇焕说:“……是昨儿二更天死的,哪里有遗诏?现在整个满州就没有人知道努尔哈赤死了。皇太极跟阿敏,莽古尔泰秘不发丧……” 事情的发展到底还是不简单了,恐怕连努尔哈赤是死于炮火还是命丧亲子之手,都末可知。建成跟明日并不太意外,只是千年一见,满心欢喜,彼此还没准备好再卷进一场夺位纷争。 明日跟建成对视一眼。 袁崇焕继续兴奋:“天佑我大明!如今他们皇子争储,朝堂纷乱,正是我们讨贼的大好时机……” “不可!”明日断然道。 袁崇焕呆住:“……啊???” 建成摸着下巴看明日跟袁崇瞎扯。 明日说:“宁远小城,兵微将寡,城池动荡,骑兵作战能力远不如清军铁骑。加之宁远昨夜才出现兵变,堂堂钦差和总督被杀,你忽然又能起兵远征,就算你打胜了这一战,也必定会惹朝堂猜疑,想想蓝玉当年何尝不是……再者,焉知清兵没有防备你偷袭?来个半路截杀……” 建成心想,明日搞定了袁崇焕,但是这阳光谁给我搞定?多尔衮在哪里? 元吉元吉,你终得堂堂正正做人,大哥岂能让你再沦落成孤魂野鬼! 袁崇焕被明日忽悠得陷入沉思。明日与建成心急如焚,又不好把袁崇焕踢出去,只能眉来眼去,故作沉静。 所以车里一片寂静,清楚地听到外面吴三桂和李自成的对话…… 李自成,“一个绿玉扳指。” 吴三桂:“扳指在哪里?如何一对汉人夫妻身上会戴有玉扳指?” 然后李自成回答:“扳指在车里那位公子身上,其他的,下官不知。” 张献忠添话,“那可是满清王族常戴的样式,上好的美玉,估摸着不是寻常王侯能戴的。那位公子非常识货呢,一来就抢扳指!公子想必知道扳指的来历!” 明日跟建成同时跳了跳眼皮子。 明日淡定地坐着,袁崇焕突然想到那晚吴三桂没有抓到的奸细,一双紫瞳霍然盯住明日。 吴三桂又说:“你们几个,把那对死人挖出来,我看看是不是满清奸细装扮的。” 张献忠道:“大人,其实也没全死,刚才那个女的是活着的,公子好像还低头跟她说了句什么,小的们没听见,然后那位公子就把她杀了。” 袁崇焕挺得笔直,甚至僵硬。 明日神色不改。 袁崇焕看着明日忽然笑了笑,“公子,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你认识那对夫妻?” 明日看了袁崇焕一眼,没有回答,他听到吴三桂已经走过来了。 吴三桂用低沉的声音说:“欧阳公子,恕吴三桂冒昧,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是不是认得那个扳指?” 袁崇焕看着明日,外面吴三桂静静地等待明日回答。 欧阳明日,谈笑可倾国,端坐能折秦。 他曾仅凭一双手策动隋亡唐兴280年,多少翻天覆地的大事在他眼中不过等闲,这当中,杀人害命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但是有一件事他从没做过——说谎。 寂静中,一个沉着的声音说, “我认识!” 众人惊异。 袁崇焕看向建成。 吴三桂也愣了,“谁在里面?” 明日还是靠着,低着头玩弄金线。 建成说:“我认识。那对夫妻要出城,昨儿我偶然见着他们了,瞧见那个扳指成色不错,因此认得。” 袁崇焕扯住帘子,防止吴三桂掀开,“三桂,我跟公子和……这位朋友说几句。” 吴三桂被拦在外面,心里疑惑另一人是谁,但还是缩回揭帘子的手。 袁崇焕说:“可否借扳指一看?” 建成凑到袁崇焕身边。 袁崇焕感觉李建成的嘴唇就自己的耳朵边,唤起一阵凉意。 建成极小声地说:“你——缺军饷吗?” 小冷风凉嗖嗖的。 建成轻笑,“五万两,不还价!” 袁崇焕差点没摔下来。我就差钱啊! 吴三桂等了许久没听见响动,“大人可是有奸细的线索?” 袁崇焕说:“没有!” 15.心 明日胸口又觉不适,便倚回软榻,浑若无事。 建成一看明日这驾势,显然是完全把袁崇焕丢给自己了。你说说,刚败了五万两银子一枚的扳指,他是一点儿不替夫君心疼,那元吉也是,当奸细吧还不戴些次一点的货色。 建成:“有了这笔银子,一年之内辽东是你的天下。” 袁崇焕:“一年之后呢?” 建成:“清军不灭,辽东依然是你的天下。” 袁崇焕:“清军若是灭了呢?” 建成:“敌国破,谋臣亡。” 袁崇焕默然。 明日抚弄金线,思索怎么脱身去寻多尔衮、建成为什么要助多尔衮登上汗位。 外面的阳光投泻在马车上,发出碎裂的细响。 明日觉得寒冷,建成觉得疲软。 欠下情债,不堪重负。 “行森,快点。” “公子坐稳啦。”行森吆喝两声,两匹马蹬蹄扬起一阵灰尘。 然后建成听到外面传来两个久违的声音…… “大人!” “大人!” 可不就是觉华寺一老一小俩守卫嘛。 吴三桂惊讶的声音:“你们两个不在‘觉华寺’跑这里来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有人要拆‘觉华寺’!” “大胆!谁敢拆!宝刹护国,朝廷素来派兵守卫,谁人敢拆!” 姜守卫道:“回大人的话,朝廷要拆!” “哎?” 袁崇焕出声了,“慢慢说来。” 姜守卫这才把头尾说清。原来是有朝廷官员琢磨拆掉‘觉华寺’,改成九千岁魏忠贤的生祠。 何止民生艰苦,连佛祖都过得朝不保夕。 姜守卫说:“小的们被那群大人们赶出来,不敢再回去了。” 吴三桂说:“你们随我去。” 老小二人踌躇,那意思是,您头顶上这官帽镇不住啊。 吴三桂探出身子,沉声问:“都哪几位大人去了?” 老的趋前几步,“小的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满桂满将军。” 明日一时还不太明白生祠是个什么原故,看向建成,建成眉稍一挑,用手指比比明日的下面,然后手刀一横。 明日一愣,看看自己的腿,表示不懂。 袁崇焕说:“九千岁就是魏忠贤,魏忠贤就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啪啪—— 袁崇焕:…… 建成:T T 吴三桂:“出什么事?!” 袁崇焕:“咳咳,无事!” 建成抚摸那根获罪的手指,明日的金线挥舞得越来越惊艳了呀。 袁崇焕正待发话,建成拦住他,“我让人昨夜盯住满桂,所以我还有个消息告诉你,满桂已经连夜写折子向魏忠贤请罪,八百里加急,而且附带献上一名秦淮歌妓的赎身契。” 袁崇焕皱眉:“怪不得急着建生祠,原来他已经攀附上阉党。” 明日跟建成都不再言语。 朝纲不正,阉党为祸,外忧内患,这个王朝岌岌可危。 袁崇焕说:“如此一来,我竟不能出面阻止。为大局着想,袁某在掌握巡东之前,不能得罪魏阉。” 明日还是淡淡地倚着,神色平静。建成略垂着头,似乎浑不在意。 袁崇焕向车外说道:“吴三桂,你跟他们说‘觉华寺’乃是宁远根本,不可轻动。生祠可在‘觉华寺’旁选址偎依建起,佛祖跟前儿供奉公公,也是一样的。” 吴三桂道:“是!”继而还不忘补一句,“公子放心,‘觉华寺’谁都动不了。” 明日说:“有劳!” 袁崇焕说:“记住,你要拖延时间,只要不动‘觉华寺’,能拖一天是一天。” 吴三桂道:“明白。” 放心?“觉华寺”很重要吗?李自成心中一动。 吴三桂带了队人马急匆匆赶去,忽又回转身,指着李自成一群人, “跟我走,先罚你们修砌山门,在佛祖跟前醒醒脑袋!回头再论你们的罪。” 李自成:“可是……” “你敢不服?!” 李自成看了眼马车,“不敢,下官甘愿受罚。” “哼,走!” “是!”……如果拥有权位,我就能掀开帘子,问一句,你是谁……这么近,那么远…… 明日跟建成依然各自沉静。 袁崇焕眼观鼻鼻观心,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 身边这位太子爷,轻飘飘的,不时瞟一眼过来,对面那位,风清云淡的顺眼多了,可他就是一声不吭! 袁崇焕咳咳两声,自个儿找台阶下,“讨伐满清一事,二位言之有理,袁某这就先行一步……” “慢走!”建成回答迅速。 袁崇焕正了正头盔,“慢不得,一万大军连夜奔袭。” 明日和建成心惊,好一个袁崇焕! 他早已连夜出兵,果断敏锐,而刚才来问,只不过为策万全罢了!明日若回答突袭很好,他便可志得意满,对答“所见略同”,明日若回答不好,那不过劳动马儿跑快一些,再追回大军。 这里到底是袁崇焕的天地,他只相信他自己。 再多情深义重也会无话可讲。 而明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满清信奉萨满教吗?” 建成的眼睛乌沉沉的。 袁崇焕说:“满人自来笃信萨满教。” 光影飞舞,那一场蝶舞,那一夜祭天,从此让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玄武门”,回不了头。 明日望着袁崇焕,沉吟许久,才问:“谁领的兵?” 袁崇焕道:“中军指挥赵率教,左路指挥祖大寿,右路吴襄所部接应。我得亲自追去,若是已经打起来了,只好将错就错赌一场,若是没有,我好安排他们安全撤回,撤退已是失了突袭的先机,加之撤退之师必然疲惫,一旦遭到追击,必败无疑。事态严重。” 明日忽然说:“我跟你去。” “什么?”袁崇焕一懵。 建成倒是马上明白过来了。 扳指一节,恐怕袁崇焕已然起疑,而明日也开始警惕袁崇焕。此番明日是务必要把明军追回来,阻止一场恶战。 建成感激地望着明日。 明日却忽然面色一变。 建成正想伸手,袁崇焕已经握住明日。 那晚,袁崇焕将明日抱在手上,便觉明日的体温不过比寒冰稍强,但这时将明日的手握住,却感觉忽冷忽热。 袁崇焕:“公子是不是受了风寒?”说这句话的时候,袁崇焕却是望着建成的。紫色的眼瞳分外深沉。建成的手就保持着,竟没有伸过去,以凋谢的姿态,却不防被明日握住。 明日说:“无妨。事态紧迫,我同袁督师快马先赶过去。” 建成点点头。 建成看着明日的背影。 ……是不是一千年的等待还不够?有没有一天的时间,是我们可以单纯得只为了等待日落月升? 昨日相聚,今日分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这样惊惶。 袁崇焕突然折回,狠狠捉住建成冰凉的手腕。虽然明知道建成根本不会有痛觉,但袁崇焕使出的力气大得像要把建成再杀死一遍,“你是罪孽!应该堕入地狱!” 这一天的阳光有意炽热。 明日跟着袁崇焕一刻不停,追了两个时辰才追到赵率教的先锋部队。 这时明军距离盛京不到两百里,在一个山坳小村落,极荒僻。看来袁崇焕早对进军满清的路线稔熟,知道怎么攻其不备。 当袁崇焕终于下令大军全部撤回,前军改做后军时,中军指挥大将赵率教和左路指挥祖大寿瞪着明日,眼神愤愤。早听说这两天出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公子,袁督师成天往他那里跑!奈何军令如山,赵、祖二人依言各自回去整顿军马。右路吴襄领军先行撤退。 袁崇焕与明日只领八百骑押后。 袁崇焕讶异明日有办法骑马骑得这么好,从宁远到这里,一刻不歇。然后,明日忽地勒住马,侧过脸颊。 袁崇焕一愣,明日冲路边扬了扬下巴。 小村落里三三两两站着人在冲这里张望,男女老幼越聚越多。 然后好像是赵率教所部有一群士兵走过去。 “他们要做什么?”袁崇焕问。 很快哨探就来回话,“这群百姓行迹古怪,赵将军跟祖将军商议,为防他们走漏消息,暴露我军行踪,正要处置这群百姓。” 明日看着明军越来越接近百姓,而那群百姓居然不躲不逃,扶老携幼地望着。 袁崇焕沉吟不语,明日忽然策马跑去。 “赵将军,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赵率教冷眼斜觑明日,粗声粗气道:“你是兵部侍郞啊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敢来质问本将军!” 明日说:“我劝将军撤军要紧,不要费时间跟一群百姓纠缠。” 赵率教瞟了眼远处的袁崇焕,然后用放肆的眼神上下打量明日,冷笑,“我不管你是谁,更不怕你怎么媚惑袁督师。只要你敢对本将军指指点点,我一样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说罢就要抽刀。 明日有点讶异于“媚惑”二字,“我也会拧脑袋的。” 话音才落,金线扑来,攻势迅捷至极却无声无息。阳光下金芒耀眼,赵率教一时没有看清来的是个什么物事,大惊之下向左侧一翻,刀还未出,居然一招就被逼落马背! 赵率教大怒。明日居高临下,手执金线。 明日甚温和地说:“把你的人叫回来。” 赵率教当然不会做罢,正准备跟明日火拼,忽然听到明日说:“你们错了。” 赵率教扭过头,圆睁虎目,几乎不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不光赵率教,连袁崇焕,祖大寿,甚至所有杀机腾腾正准备看一场屠戮的虎狼之师都震住,沉默着。 大家看到一群男女老幼手无寸铁的百姓正在拥抱大明的士兵。 好比看到猎物在跟猎人相拥,难以置信,措手不及。 “大明!是大明啊!” “大明的军队!大明的军队来接咱们啦!” “盼到了,终于盼到了,是咱们的大明呀。” “回家啦,终于可以回家啦……” 家?……家……多么无知。瞧这一张张单纯、褶皱的笑脸,瞧这些浑浊的泪珠儿。 士兵们悄悄摁回刚要出鞘的大刀,红了脸,痛了心,偷偷抹眼角。 “是是,老人家,我们是大明的军队。” “是的,小弟弟,咱们回家。” “受苦了……你们受苦了……” ……为了活忘了心,怎么七尺男儿如此羞愧呢? ……原来这个村落有十来年了,住的都是一群被虏到满清为奴的汉人。他们有的是不甘为奴偷跑出来,有的是犯错被主人打出来的,有的是或残或病被主人扔掉,各有因由,但都是隐姓埋名躲在这深山里活命。日夜思乡,却又因被战争惊吓过,不敢下山一步。 “不能带他们走。”袁崇焕说。 祖大寿说:“带上他们走不动,万一清军得到消信追赶上来,咱们就撤不成了。” 赵率教:“大人!这不是满清贼人,他们都是汉人,流落异乡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咱们怎么能丢下同胞不管?这是寒了大家的心!” 袁崇焕看了眼正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给将士们送水送食的百姓,这些人有的已经拎着小包大包,有的还牵上耕牛,都准备着回大明了。 “不行,老弱病残的,还有女人小孩,上不得马跑不动路,带上这群百姓就是自找死路。” 这件事可大可小,一不小心,确实会葬送大军。上万条人命。 明日不语。 明日的眼睛盯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刚才并没有出现,现在是从一间小屋里被人扶出来的。 ……多尔衮?! 16.单骑退敌 多尔衮依然做汉人装扮,正被人扶着一点点走近。他面带伤痕,举步艰难,骤见一大票明朝军队,十分惊异,脸色煞白地四面观望,然后瞪大眼睛看住明日。 他随即发现明日没有穿官服,也没有着戎装,再回想到那幅壁画,多尔衮基本判断得出这群明军不是这个人带来的,这个人可能是友非敌,是李建成的同类吗? 这时候,袁崇焕正在跟一众将领商议怎么处置这群流离的百姓。 明日心念飞转。一旦让明军发现多尔衮是满清皇子的身份,形势将会完全逆转。或许明军会立即以多尔衮为人质,掉转方向,直取盛京。也或许袁崇焕会将多尔衮带回去,交给朝廷,那么从此多尔衮将成为明朝廷的筹码,沦为囚徒。 多尔衮怎么在这节骨眼上露脸了呢?! 多尔衮望着明日,心说,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很想哭!才出虎口又入狼穴,当我想啊! 明日与多尔衮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猛然一惊。多尔衮本该火速赶回盛京才对,可是他竟会负伤逗留在此,身边连侍卫都没有,他父亲又已死,唯一的解释就是多尔衮遇到变故了,那么……这附近……会不会有清军?! 明日的猜测十分精准,多尔衮确实遭逢生平最大的变故。 离开宁远的一日一夜之间,多尔衮遭逢暗杀,伏击,追命。多尔衮自己浴血奋战,苦苦支撑,身负重伤,而身边的十八名亲信侍卫在天亮的时候,已全部壮烈牺牲。 他只有孤身一人。 当多尔衮看见从小陪伴自己长大,陪自己练武的侍卫挺身而出为自己挡刀,最终体无完肤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横死在自己面前时,十九岁的固山贝勒多尔衮面无表情。作为努尔哈赤最骄傲的儿子,满八旗之一的正白旗旗主,他的心中十分清楚当厄运降临时,战斗是唯一的还击。 眼泪不再属于他。尽管他知道他在这一天一夜之内不仅失去最敬重的阿玛,最友爱的亲信,也同时失去了曾经的骨肉兄弟。突如其来的成长。 多尔衮的脑子里回荡着李建成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父亲,兄弟。 那样温和清淡的语气,说着这样撕心裂肺的话。 “从现在起,我只相信你。”多尔衮喃喃低念着自己的回答,觉得还自己还有战斗下去的力量。 宫廷之中纷繁复杂各色各样的权力倾轧,于明日已是刻骨铭心。 “大军速速起行。”明日忽然说。 明日声音不高,但是极清亮,清清楚楚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份从容温文的威慑力和语气里的肃穆威严,叫所有人下意识地臣服。 明日说:“请督师给在下五十匹马,在下愿意断后,并护送所有百姓退回宁远城。” 袁崇焕惊道:“你一个人?不行!绝对不行!” 明日笑笑,柔和却不容抗拒地扬声说:“愿意随我护送百姓的出列!” 赵率教第一个应声站了出来,然后陆陆续续出来许多将士。 多尔衮静静观望明日这边的举动,小心留意袁崇焕。死生只在一瞬,多尔衮冷汗湿了一身,伤病就此蚀骨。 明日只挑了二十人,其他仍旧谴回。 “大军全速撤退,辎重粮草丢弃,一刻不准停留,迟恐生变。” 明日沉声对袁崇焕低语,面上依然有清雅的笑意。 袁崇焕刷地竖起汗毛! 自从欧阳明日苏醒到现在,他就从来没有错说一句话。只要是他欧阳明日说的,那必定话出有因。那么,这次说明,欧阳明日必定察觉到危险。 袁崇焕当即下令各路将军压稳阵脚,自己领军便走,为策万全,他还专门留下一员虎将——赵率教给明日,临行匆匆咛嘱明日, “一有变故,弃了他们就走,不可强撑。我安排妥当就来接你。” 袁崇焕率领大军走了,明日望见多尔衮混迹在百姓里已经上了马。 赵率教果然是个将才,调度有方,奔来跑去,很快就把混乱控制住,一行两百来人开始缓慢有序地朝宁远进发。 明日一面四处留意动静,一面暗中看着多尔衮。三十里的路,虽然平安无事,但的确过于缓慢,竟花了近一个时辰。 人们看到公子清秀绝美的脸上始终有淡如清风,悠闲自在的浅笑,便安心地赶路。 赵率教却一针见血,“依照这个速度,今天晚上都到不了宁远!” 明日看着阳光下残弱的队伍,说:“真到了晚上,就不急了。” 赵率教不解地看了看明日,“刚才……冒犯了。” 明日一笑,“将军果然是血性男儿,在下钦佩,倒是在下方才失礼了。” 就这样慢腾腾又走了一个时辰。 遭遇追兵是在“笊篱山”,中间深谷,两面高山,道路狭长,无路可退,无处可躲,无险可守。 人们静听背后奔腾的马蹄声,忍不住停下脚,回头看。 明日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还是那样温和清淡地说:“不准停,继续走。” 奇怪的是这么温和的声音却能穿透战马的咆哮。 轰隆隆的马蹄声在山谷里回荡,变得极为雄壮有力,声势骇人。来的是一百人还是一千人? 但是,大家清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可以作战的,只有二十二个人。 无须动手撕杀,清军只须用马蹄子,就能把这群老弱病残踏成粉。 心胆俱寒的人们颤抖着往前走,听见背后的声音洪水一样越来越接近他们。 多尔衮与明日隔着人群对望。形势险恶,几乎是在迈向死亡了。 明日转向赵率教,“有劳将军护送他们走。” “走不成了。”赵率教长叹,“不知道这样死算不算得上战死沙场?” 明日晶莹的唇角轻微上扬,纵马跑到路中央,单骑横在深涧。 人们看见公子的侧面,眩目得几近哀伤。 他说:“我留下,你们走。” 燥动的风穿过峡谷,将明日波澜不惊的声音卷起,悠远而坚韧。 踏着这句话是可以很快到家的吧? 多尔衮听到这句话时,回过头,看到明日白衣黑发,稳坐雕鞍。 千古兴亡多少事,细数风流人物,金棺葬寒灰。 赵率教没有说话,半晌忽然回转身,对着明日的背影抱拳深深施一礼,然后拍马,大喝, “从现在起,谁走的慢就扔下谁!快走快走!” 追兵的马蹄声如同惊雷滚滚,地面跟着颤抖,树叶摇曳。 明日仰望峡谷上空的蓝天。千年万载龙争虎斗,没什么比阳光更永恒的了。 明日凝神静气,吹起绿玉箫。箫声幽荡,似静如止水,又似伤痕累累,百转千回。 玉箫声与雷动的战马形成鲜明对比。但是,更为鲜明的是,战马让地面颤抖,箫却让地面恨不能拔地而逃! 伴着优雅美丽的曲调,石头轰轰烈烈从山上掉下来!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这意想不到的一幕就是清和硕贝勒——阿敏和手下镶蓝旗五百轻骑兵赶到时看见的。 孤单的少年,婉转的箫声,背景是石头雨! “喂,那个汉人,停下,不要再吹了!” 明日真的停下,看到自己的面前是黑压压的铁甲战士。 明日仔细打量,发现领军的人物虽以一副头盔罩住头脸,但目露精光,身形挺拔如山,料定这是一员虎将。 清军高喊:“拦路者是不是多尔衮的同伙?” “不想死得太难受就给我们带路。” 明日等他们喊完话,缓缓抬头,在喊话者的脸上逐一看过,然后举起玉箫,接着吹。 阿敏一群人看拦路的是个极秀美的少年,并不在意,这下却不意给这把寒冰一般的目光震得忘了嚣张,众人呆了半晌。 因为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少年,清军认为没有必要亮出马刀,尽管石头纷纷落下,拦在路面上,但是越过这些破石头还难不倒草原上的骏马。他们放心纵马逼近。 紧接着是轻骑勇士们狂乱的喝斥声和战马的嘶鸣。 他们竟然越不过这堆破石头!不仅越不过,他们发现石头也变得不像石头了。这堆石子儿会发出剑戟撕杀,战鼓雷鸣,甚而还隐有喊杀之声。等到他们想后退的时候,四面狂风飞砂,无路可寻。 “再有一两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多尔衮说。 “还有一两个时辰。”明日说。 多尔衮看着前面陷入困局的骑兵,“多谢相救!” 明日回过头看他,“你不该回来。” 多尔衮笑,“你能留下,我还有什么该不该的呢?” 明日看回石阵,“仓促布阵,疏漏百出,任何一门被破,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多尔衮想了想,“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杀我?我乃大清固山贝勒,领正白旗旗主,或许我可以命令他们追击袁崇焕。” “我不仅知道他们会杀你,我还知道他们之中有你的兄弟,贝勒爷。” 多尔衮弯下腰,痛得闭紧眼睛,伤口渗出一大片血。 明日说:“自己下马,地上躺着。我不能扶你,因为我不会走路。” 多尔衮费了很大劲才下马,额上布满冷汗,然后躺下。 而明日的胸口又被那种缠绵无力的痛觉纠缠上,似乎将要失去心跳。 明日跳下马背,轻轻落在多尔衮的身边。 多尔衮有性命之忧。 最严重的是小腹上和胸口的刀伤。刀口极锋利,用刀的人是个左撇子子,因为刀的走向由下而上,自左到右,从小腹拉到心脏。人体以小腹的肉最松软脆弱,所以这里受的伤不旦最难缝合,而且最痛,所以多尔衮每走一步路,甚至他坐下的马每走一步,都能让他痛不欲生。现在他的伤口是几乎肠子都要翻出来了。而心脏位置,幸亏没有伤到里面。这么重的伤势,却只是用山野药草敷衍,甚至没有止血。 明日将自己的衣衫撕下,扯成布条给多尔衮擦试血污,清理伤口。 明日说:“虽然我手上有针,但没有带麻醉药来,一时无法为你缝合。” 多尔衮说:“不用麻醉药,直接缝。” 明日说:“如果你喊一个疼字,我就把你打晕。” 多尔衮说:“我喊李建成!喊他的名字我就不疼了。” 明日捏着针,有点意外。 多尔衮:“不可以吗?” 明日:“随你。不过你好像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哦?” “你叫他大哥。” 他们说一样的话。多尔衮突然注视着明日。 明日说:“我是人。” 明日俯下头的时候,露出没有血色的锁骨,晶莹得仿佛透明。 多尔衮感到非常疼痛,明日听到他喃喃低语:“原来如此。” 明日开始给多尔衮缝伤口,专注认真,好像完全忘了百步之外那群急待扑出牢笼的猛兽。 多尔衮痛得晕过去,又被明日掐醒。 “一旦睡过去,你就醒不回来啦。”明日一边说一边缝。 多尔衮苦笑:“你是把我当衣服了还是当破布了?冷冰冰的。” “得罪我对你没好处。” 多尔衮扭头看看似乎已经不太慌乱的追兵,转头再看看,明日还是无动于衷。 其实阿敏他们也闹不明白,咱们就这么没有威胁力吗?那个少年竟然有心情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看样子还是在缝伤口?! 缝完了足足一个时辰,明日的额上布满细密的汗水。明日给多尔衮撒上止血的药散,整整一瓶全用完,又从身上衣衫扯下几块来,厚厚地包扎多尔衮。 然后明日看到多尔衮左臂上的图案,绮丽鲜艳,来自建成。 明日终于没有压制住胸口的虚弱和疼痛,溢出一口鲜血。 碧色的血。 多尔衮看看他,又看看硝烟滚滚的战局。越发有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找到规律了。 多尔衮苦笑:“想不到我们会死在一起。” 明日一边吐血一边继续包粽子,镇定自若,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死了,我还活着。” 17.羽衣霓裳 多尔衮跟明日之间再无对话。 他们都在想,阳光什么时候消失,黑夜什么时候降临。 并没有等到阳光消失,缺口就被打开了。满州骑兵凶猛坚忍。 明日将多尔衮送上马背,“一个月内不要下地走路。”然后不等多尔衮说话,抡响马鞭。马驮着多尔衮跑开。 “他跑了,追!” “放箭!” 明日右手一扬,金线缠住一棵树。一众骑兵原被金光闪得晃眼,有些突兀,却见金线直直缠在树上,都下意识看向明日。 明日与他们对视。众人心里一颤,顿时感到那双眼睛里隐隐杀气。 明日回过头,左手搭上金线,就用那细细的金线,硬生生将一棵五人抱的大树连根拔起,“忽啦”,转手就砸! 阿敏等人见势不妙,本就要闪,但一则明日出手太快,二则轻骑兵的马本来就是良驹,跑得快呀,一时刹不住马。 明日一招得手,摞翻了抢头的十来骑,跟着捂住胸口,面色煞白,难受得几乎摔下马背。 “他不行了,上!” 阿敏大吼一声,众人应声一拥而上。明日眉毛一凛,矍然扬手,细如雨丝的银针扑向众人。 立时又是一片惨叫。抢头数骑又被摞倒。 阿敏暗自惊心,但见明日神色自若,却在咳血,大笑道:“看他能挨多久,上!捉活的!” 众人哄笑,又逼近几步,突见明日扬手又是一挥,领头数骑吓得赶忙倒退,马踩马,人撞人,一片喝骂声,有的竟被冲撞得掉下马背。 明日却根本没有发出银针。他早在闭目调息了。明日手上只剩五支银针了,也不敢轻易发出。 彼此僵持了一会儿,清军察觉没事,又开始缓缓逼近。四面八方,轻手轻脚,像设伏围捕猎物的猎人。 明日依旧闭目,耳边听着他们的动静,心里却是一片宁静。 “喂,那个汉人,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怕死吗?归降大清吧,我们要重用你,给你官职。” 死?明日笑笑,摇了摇头。 明日的脸在天边残阳的红光映照下苍白似雪,是那样清峻到了极至,却因为眉间一点火红的朱砂,而显得艳光逼人。 沉溺静默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几声惨呼。 明日转头看见多尔衮飞驰而来,手上扣着石子儿连发连中。少年英俊,豪气干云,依稀齐王出阵。 明日说:“从医者的角度看,我刚才白忙了。” “抱歉得很,”多尔衮笑,“刚好我也挺想做鬼的。” 明日的眉心微微皱起。前世欠下的恩情似乎永远没机会还清。 阿敏众人一见多尔衮回来,精神一震,潮水似的忽拉拉蜂拥上来。 多尔衮仰天大笑,“我打赌,我能杀一百个。” 明日看了他一眼,忽地侧身,空手夹夺,硬生生将一枝破空利箭劫在两指之间!动作行云流水,婉如随乐起舞,看得多尔衮心中惊异。明日出手奇快,不待众人反应,两指一翻,利箭调了个头,破空扑去,立时击中一名骑兵。可怜那名千挑万选的勇士,未建寸功,脑袋先开枝散叶了。群兵惊惧。 “好手段!”多尔衮抚掌喝彩,“看我的!” 多尔衮凝神定气,力惯掌心,斜抛出一枚石子,石子精准无误撞上箭尖,箭并未调头,却直直倒退,以羽作簇,刺入射箭之人身躯!羽本至柔,以柔伤人,可见劲道,多尔衮露这一手,得意得像个孩子,完全将伤痛抛在脑后。 就这样,明日跟多尔衮一左一右连消带打,虽然各显神通,但二人一病一伤,抵得了一时却驾不住对手人多势重,兵强马壮,渐渐露出不支状态。 在一片血色里,明日抬头看见天边绮丽的晚霞,灿烂肃穆,即将消散。 多尔衮大叫:“住手!我跟你们走!住手!” 阿敏赶紧喝令停止攻打。 多尔衮喘着粗气,按着肚子上的伤,“你们不就是想杀我吗?不就是不想让我继位吗?可以,我不打了,让你们杀。不过,”多尔衮指指明日,“放他走。” 没有人回答多尔衮。因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什么叫“让你们杀”?根本就是让不让都杀!多尔衮没有讲价的资本了。 多尔衮歇了口气,说:“不然的话,我死之后就要化作历鬼!一个一个找你们讨债,我会记住你们每一个人,记住今天是你们害死我多尔衮!” 明日看了看多尔衮。 追杀手足本就或多或少地于心有愧,阿敏也想尽快完成任务。 阿敏思想片刻,点头,沉声说“好”。 多尔衮看明日:“还不快走。” 明日笑说:“不是不走,而是我的马受伤了。还得有劳你跟我换马。” 多尔衮翻了翻白眼。 就这样,一堆人看着明日跟多尔衮,磨蹭。 这二位先是慢慢接近,然后多尔衮特费力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喘气半晌,好容易等到多尔衮下马了喘顺溜了,他又开始费劲折腾自己往另一马背上爬!!! 瞧得大爷们都能打两只兔子来下酒了,明日又开始跟多尔衮说伤口要怎么怎么上药,要怎么怎么配药。 阿敏也不便多说话,怕多尔衮认出声音,便指使身边一人催促。 “要走的快走,还配什么药!” 明日说:“不配药怎么喝药,不喝药伤怎么好?” “嘿,脑子打坏了吧这小子?他还指望回去呢。” 明日说:“当然要指望。” 阿敏都听腻味了,烦道:“死人是不须要指望的!” 明日说:“那你不须要了。” 阿敏嗖地搭上弓箭,倾注全部力量指向多尔衮! 明日正凝视着多尔衮,以自身残存的气力推活多尔衮濒于溃败的经络,头也没抬。 这时明日突然喝道:“还不动手?!” 砰—— 是在一瞬之间,阿敏被一股狂奔而来的莫名力道猛然扑上!撞下马背!头盔都滚落了。 阿敏耸然失色,匆匆跳起,陡觉脖子一凉,刀!! 身边铁骑环绕,自己武艺超群,怎么可能有人能闯入军中无人察觉?而且还用刀架在他这大将军的脖子!最纠心的是,那把刀还是从他身上夺走的! 阿敏如坠冰窖,僵得动也不能动。在他那颗汉语储藏不多的脑袋里刹时闪过一句话耳熟能详、黯然销魂又不乏文采的一句话——“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红色纱巾在暗夜里怒绽,因为刀光和月光的衬托,有惊心动魄的凄历。 建成就站在阿敏身边! 阿敏看见握在刀柄上的是一只苍白至极的手,修长的五指轻轻转动,优雅如同转轴拔弦。 突然之间刀光炸起,没有砍向他,而是如同银河之水洒向环绕左右的铁骑。 明亮的刀背,闪过纱巾摇曳的红光,变得幽艳柔软。 死亡来得如此迅速,阿敏的同伴甚至没有发出哀鸣。阿敏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从“咚咚咚”倒地的声音上,他听出来这一刀要了至少五个人的命,而杀人者沉静的衣裳依旧在风中轻盈慢舞。 阿敏的视线里都是那只苍白得要命的手。 建成垂头玩弄着一个红珊瑚吊坠。 “你……你……你是谁?!”阿敏听见自己发颤陌生的声音,那个红珊瑚吊坠,是……是皇太极的! 建成笑吟吟地回答:“我是罪孽。” 阿敏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骇得灵魂差点出窍,然后他想,脑袋就要搬家了……或许皇太极的脑袋已经先一步搬家了。惊惶之中,他听到耳边幽荡的声音用一种森寒的语气说, “我最不喜欢骨肉相残啦!” 群兵过了许久才惊醒过来,大喝:“我们已经放出信号了,大军随后就到,你胆敢动我们爷一根汗毛,就把你剁成肉沫。” 建成扬起脸,黑发随他的动作在身后披落,轻摆,有窒息的美艳。他好像很认真在回想, “嗯……正蓝旗有两千人,不过……比你们先行一步啦。还有吗?” 群兵失色。 阿敏颤声说:“你想怎么样?” “你刚才想对多尔衮怎样,我就想对你怎样。”轻飘飘的语气。 “我——我——”阿敏终于抬眼,目光从那只手移到那个人的脸上。看见他。 这是阿敏第一次失去语言。月光下,是这样幽美的眼眸,骄矜璀璨略带忧伤,花瓣一样的唇角,似笑非笑的神情,足以断送他的一切思想,超越恐惧。 事实上,建成一时之间并不敢下杀手。因为一旦现在就杀了阿敏,这边四百多人会无所顾虑,立时围攻上来。 而建成已经丧失七成的力量…… …… 过于猛烈的阳光,即使再厚重的帘幕也挡不住对阴魂的丝丝侵掠。 建成坚持冒着这样的阳光去盛京,尽管行森把两匹马驾驭得箭步如飞,却依然忧心匆匆。 到达之后,建成果然疲乏至极,却依然没有多尔衮返京的消息。他想起多尔衮提到过的四哥,皇太极。如果多尔衮是皇太极的威胁,那么最希望多尔衮消失的,就是皇太极。 建成决定闯进清庭大内去寻找皇太极,那时候,建成已经无法隐循,被困在小小的马车里,焦燥发怒。 一个美貌娇艳的女孩子就在那时,经过建成的车驾。或许是有意的安排,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会与建成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建成听到侍婢对她说:“格格穿成这样,要是四爷看见,不知道会不会……” 女孩儿银铃似的笑声说:“我们科尔泌的格格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还用不着女真人来管!我才不找他呢,我找多尔衮玩儿去,苏茉儿,你说多尔衮要是看到我穿成这样,会是什么表情呢?” 侍婢笑道:“奴婢不知道十四爷什么表情,不过奴婢知道四爷就算生气,可是看见天仙似的格格,也舍不得骂你啦。” “呸,贫嘴的丫头!” 建成透过帘幔,看到这个女孩子。轻纱披肩,碧纱裙,锦锈衣衫,金雀钗。 是盛唐的羽衣霓裳呀,真是瑰丽多姿呢…… 建成轻轻地笑开,就附在这个女孩子身上,见到皇太极。 皇太极年岁比多尔衮大,沉稳英俊,面容清瘦,像极矫健优雅的猎豹。 但是皇太极穿鲜红的衣衫,剧烈盛放。 皇太极对于大玉儿的突然来访,有点讶异,赶紧从议事内堂跑出来,将大玉儿拦在外殿。 然后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大玉儿。 大玉儿掩袖轻笑,静静立着,任由这个男人看。 皇太极这才发现刚刚长大的玉格格竟生有这样一双幽艳绝伦的眼睛。 皇太极凌锐严肃的神情忽然柔和下来,眼里倒映着无限娇艳的人儿,轻叹, “云想衣裳花想容。” 大玉儿仰起头,“那你在想什么呢?”眼神里幽幽的光芒,似有花朵在开放。 皇太极本打算随口应付这个小格格说“读书”,但是看到这双眼睛,忽然什么都掰扯不出来。 大玉儿抿嘴一笑,淡淡地说:“你不高兴,我走了。”云袖飞扬,转身欲去。 皇太极伸手拉住,肤若凝脂,柔弱无骨,可触觉是冰凉。 有牡丹的香味在蔓延。 皇太极忽然觉得凋落了满地的花瓣,尽是灰色。等待已久的伤痛。 “不要走。” 大玉儿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蝴蝶一般盖住双眸,脸上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皇太极牵着她的手,转过她的身子。 “前儿得了匹枣红色的马儿,在圈子里,咱们去骑骑看。” 大玉儿用丝绢掩口,低笑,“很久没在太阳底下骑马了呢……但是我累了,走路都没力气了。” 皇太极惊讶地看着大玉儿,在宫里,当着这么多奴才们的面……大玉儿悠悠叹了口气,却盈盈半蹲下身子,霓裳羽衣铺落满地,“大玉儿先行告退”,然后用青葱一样的玉指指向那个奴婢,“过来背我,我累。” 苏茉儿一怔,下意识要迈步走来。 等皇太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大玉儿抱在手上了。重重纱衣垂拖下来。 这个娇艳女孩有一种捉摸不定的疏离和柔软,让他完全忘记一切规矩和击杀父汗遗诏继位人——多尔衮。他已迷失。 皇太极无奈:“……太任性了。” 大玉儿悠然倚在他手臂上,幽深的目光越过皇太极的肩,落在内堂。 皇太极:“你很喜欢大唐吗?” 大玉儿:“……喜欢。” “我也喜欢,李渊和李世民真是开国圣君。”皇太极低下头,“我觉得,你今天好像特别美丽。” 大玉儿淡淡一笑,眼底漆黑冰冷。 暖阁内还摆着几枝红梅。 皇太极将大玉儿放在暖阁的绣榻上,大玉儿柔软的小小身体有奇妙的牡丹花香和冰凉气息。皇太极伸手,勾起大玉儿的下颚。 大玉儿睁开双眼。 幽美的眼眸,最深处却乌沉沉的,深不见底。 皇太极突然不敢动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这双眼睛里感觉到不属于一个小女孩的森寒。 大玉儿拔开他的手,抬手顺了顺漆黑的头发,然后欺近皇太极, “我喜欢红色。”缠绵的软语,眼神冰寒。 皇太极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把自己发稍的红珊瑚坠子拈在指尖玩弄。 皇太极的指尖滑过大玉儿冰凉的脸,“好像,我也喜欢血红的颜色。” 直到外面传来急切的呼唤,皇太极这才想起来忘了大事。 大玉儿侧卧在榻上,慵懒地单手支颐,轻柔的笑颜在皇太极转身的瞬间陡然阴戾。 皇太极没有想到他跟阿敏隐秘的对话,会被大玉儿——建成听得清清楚楚。 “查到了,逃到‘笊篱山’一带。阿敏哥哥追过去了,但是发现前头似有伏兵。” “哪里的兵?是多铎的兵吗?” “还不清楚,但是看起来不像,多铎一整天都在读书。” “再从正蓝旗调两千人追击,务必除掉他!” 皇太极再进来的时候,看到大玉儿轻提裙摆,立在书案边,她的目光投在一个紫檀木盒子上。盒子里供着萨满教驱邪避灾的法器。 “想什……”皇太极突然说不下去。 大玉儿的手拂过白梅的花瓣,引起白梅一阵轻微的抖动,然后她静静地看了皇太极一眼,掐断花朵。 皇太极猛然在这稚嫩的容貌里看到惊心动魄的凄美。 可是,怎么这个眼神,在哪里见过……在哪里…… 大玉儿没有说话,没有再看他,无声无息地从皇太极身边走过。皇太极看到她的手指上拈着那朵鲜红的梅花,错身而过的时候,红梅轻飘飘掉落在皇太极的脚边。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行止之间却有孤傲的血性,和……君王风范。 皇太极怅然拾起红梅。他并不知道,他差一点点死在这朵梅花上。只因建成顾虑那个盒子…… 一直到大玉儿走了很久,皇太极才想起来,他曾经在梦里见过那个眼神。他有时会梦见这样一双幽美绝伦的眼睛,美得让他至今分不清那双梦里的眼睛究竟是来自一名美丽女子,还是一名绝色男子。可是那双眼睛总是带着森寒肃杀的冷意看他,好像这双眼睛的主人其实是恨他的…… 梦里,那个人,长袖轻舞,反弹琵琶。 可是那样肃杀幽美……怎么一个女孩子有这样摄人的神情? 大玉儿……? 18.刺断心魂 在清兵,特别是阿敏的眼里,从天而降的建成像一个谴责骨肉相残的神迹。令人惊叹的是匍匐在黑色华服上的龙,矫纵天际,金光灿烂,绚如艳阳。其实建成是依靠一辆小小的马车遮蔽,才得以在艳阳下出行。他的龙早已不是金色。 建成的视线穿过形同废墟的山谷,看到明日垂首坐在地上,衣袂翻飞,柔亮的长发散落一身。杀场上的明日淡雅,尖锐。明日的美无枝可栖,遗世独立。 今世又让明日沦落在尘土! 建成指尖一动,啪地一声,突然捏碎红珊瑚坠子! 这声儿响的,阿敏的心都颤抖了,喜怒无常,捏碎心肝儿也就这动静了! 建成高声喊:“明日——” 明日的心冰冷孱弱,却感到一阵暖流。他迎着建成的呼唤抬起头,微微一笑,右手却果断地把银针刺进手背!精准,狠戾。 彻骨疼痛带来头脑的清明。 明日的声音清越淡漠,“不要吵。” 听到这个声音,建成遥望一番躺在明日身边的多尔衮。 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笊篱山”山影重重,形同笊篱。笊篱的每一根竹篾都是孤独的,只进不退,但是每一根竹篾最终必将交叉汇聚在中心的那个据点,再以此中心延展开去。事实上,笊篱呈发射状,当你站在竹篾上的时候,是孤独的,可是当你抵达中心点的时候,你是危险的,因为,你到达的时候,别人也到了。 “笊篱山”一共由五条山路组成,如同五根竹篾编织而成。五条路独自伸展,在一个巨大的山凹交叉汇聚,然后再各自往前延伸。 明日跟袁崇焕他们走的这条路,跟“笊篱山”其他的四条路一样,中间深谷,两旁高山,只能进不能退。并且他们前进的方向,必须经过一个汇聚点。而那里,同样是其他四条路的汇聚点。虽说正蓝旗的两千兵已经在另一条路上被建成击退,但是剩下三条路中的任意一条,还是有可能再度出现追兵堵截。 所以,赶快地离开了这里,其实也只是奔向那里。哪里才没有清明之分的呢? 建成转过头,看向阿敏。阿敏猝然不知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对视,结果没等他想好撤,那破坠子给迎面扔过来。阿敏还伸手接了T T 明日镇定地从自己手背上拔出针,带出温热的血滴。……所以,敌人就交给建成你了,我可要想想怎么救活齐王了。 谁能想到一丝清明,须要动用生命的涓滴。 建成却蓦然喊道:“你在流血?!!我闻到了!” 明日听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的唇畔却扬起一抹浅笑,“想打架吗?” 悠闲从容,语带冷傲。 建成侧头想想,忽地皱起眉冲阿敏去,“怎么着?等着领赏哪?” 阿敏这汗毛戳的呀,僵硬着姿势向后挥手, “赶紧的!下马,卸甲,兵器统统扔了,快退快退,快!” 叮叮当当的,武器纷纷落地。卸下凶器,离开马背,蹲在地上,这群勇士像拔了牙的老虎。 阿敏屏息看着建成,觉得这个冰凉的人儿好像经不起人间的呼吸,他能给吹化咯! 建成浑然不觉,扭过头盯着清兵后撤,警惕,深沉。 阿敏都恨不能安慰他——“没事儿,您打您掐您砍您随意!” 如果阿敏看过刚才建成怎样以寒梅伤人,琴音摄魂,那么他就会惊奇地庆幸他居然还有机会作人质。阳光之下,击退两千追兵已经过多地消耗建成。不过,阿敏不知道的事不代表就逃得过反应敏锐的明日。 建成的力量所剩无几才会用挟持人质的办法,明日心如明镜。 此时的多尔衮已经神智昏乱。他失血过多,脉像虚浮,心脏衰竭,体温丧失。 明日本欲再助他推活经络,不料刚提气,心脏一滞,竟然几乎停止跳动,自己险些痛晕过去!明日眉心一凛,压下痛楚,可是指头上直冒冷汗。他暗想自己衰弱,建成阴戾,须得找一个内功纯阳,且至刚毅至深厚之人相助才可,否则多尔衮处境极凶险。 鉴于建成除了弹弹曲撒撒花这些杀人勾当,救死扶伤的本事基本没有,明日懒得跟建成说明多尔衮垂死的现状。 明日瞥了眼远处的阿敏。 思来想去,明日暗中斟酌能否兵行险招,面上倒依然沉静如水。 多尔衮却忽然睁眼,“你们是不是……你跟他……” 多尔衮紧紧盯着明日,神色肃静得近乎紧张,呼吸也跟着静止。 明日发觉多尔衮脸上现出异样的红润,心里大急,神情却是温和。 他点头。 “……多久?” “持续三年,等待千年。” 多尔衮别开头,建成在很远,而多尔衮困得睁不开眼睛,他只看到凄艳的红色纱巾在暗夜里卷着锦缎一样的黑发飞舞,就那样缠绕缱绻,飞到天上。天上有一轮浑圆的明月。隐藏在暗夜里的灵魂,又伤心又美丽。 皇图霸业已成空,不如重生于死亡。多尔衮闭上眼睛。 “醒过来!齐王难道连区区小伤都经受不起了吗?!” 李元吉不该如此多难!如果多尔衮就此早逝,建成必定会深悔错伤努尔哈赤。一念及此,明日心头冰寒,眼前一阵发黑。 情深义重的人就是不懂遗忘,恩情,友情,亲情,总是记得清楚分明,经年不忘。 这场重逢,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叫他们步步深陷。 即然如此,极淡的冷笑在明日脸上一闪而过,那就看看陷阱里面有多少风景吧。 银针刺入血肉!火红的朱砂在他的眉间流转出辉煌的光华。 明日定了定神,扬声对建成喊:“把那个人……拿过来!” 建成很听话,冷眼看向阿敏。 阿敏很伤感,咧开嘴苦笑,得,我自个儿拿自个儿成吧?于是阿敏自觉地迈步走…… 没走几步,建成就停下,微微发颤,虚乏疲软,元神不宁。 阿敏连忙伸手扶着! 嗯,手挺凉,气色不大好哇……这人质当的! 建成刷地沉下脸,把个杀人不眨眼的阿敏吓得火速撒手踢着正步走~~ 明日微微合上眼帘,全力准备为挽救多尔衮做最后一搏。 袁崇焕就在这时领着一队人马赶到。 明日正在调息,建成正在挟制清兵。 月光幽寂。 某些激烈的声音炸响。许多小团小团的火球携着金色光束,像无数个小太阳,异常迅猛地从建成和明日的身边经过。 深涧响起惨绝的哀呼。 火球一波一波打向那四百多名清军降兵的身体。 死亡的呼叫和奔走逃亡的凄厉,因山谷的回应,而变得响彻云霄、深入人心。 突如其来的杀戮,明日甚至还没顾上看建成一眼。 没有目光的交接。他们却感到一片宁静。 月光宛如冰雪。 没有人与他们分享这种神秘的宁静。杀戮和天下从都是别人的,只有宁静是他们一直想要的,和得不到的。 或许值得冲锋陷阵的,无非只是能够于喧闹之中尽享片刻神秘的那个人。 知道你是存在的,我只须要转个头就能看得到你的样子,天下足矣。 神机营的枪声终于停止,枪膛还在冒着热腾腾的白烟。 唯一幸存下来的,却是被建成挟制的阿敏。 空气里充斥火药呛鼻的气味。 阿敏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展动身形想要袭向袁崇焕,却被建成制止。 他满目通红,咬牙切齿,“杀降!!!汉人,杀降!” 建成没有回答。在他略微的一眼之间,他看到端着枪的明军士兵们脸上也在热腾腾地冒着白烟。人跟枪融为一体,十分喜悦。 这枪声恐怕是要招来大事了。神机营以西洋火枪做武器,是大明军队里独有的一支,清军是没有的。 虽则袁崇焕身犯险境前来相救,但是他一来就干上如此响亮的一票,实无异于雪上加霜。然而堂堂镇守边疆的大吏,怎么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恐怕袁崇焕已是另有所图。 惊忧交加,明日再也控制不住,一手撑着地面,可这回呕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水…… 几乎是同时,建成贴着地面掠出去。 眨眼之间建成就到了明日身边,急急伸出手要扶明日…… 他急促地缩回手,因为看到自己的手直勾勾穿透明日的手臂。幻化出来的人形开始消褪,他触不到明日,不能扶持。 明日缓缓转过头看向建成,神色清冷如常。 建成这才看清楚被血污,灰尘,汗水,药粉涂得五彩缤纷的明日。长发散乱,衣衫破裂,胸襟早已被血渍浸染得色泽难辩,但是流光闪烁的眼眸,略微上扬的唇角,让明日的秀美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高华清绝,不容睇视。 建成蓦然空寂。明日的长发,水一样倾洒在身上的长发,白了。 建成抬头看了看月亮。圆月半遮,乌云掩面。自从清明节那晚,明日苏醒过来,月亮始终是圆的,无限繁盛,波澜不惊。 他以为是月光太亮染白了明日的长发,便擎着双手,像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雁,为明日挡住月光,但是月光穿透建成的手臂,纹丝不动。他想起来自己是没有身体的。 白色是从明日的头顶开始的,坚定缓慢地向下爬行。明日的长发散落下来的时候,长及脚踝,现在白发走到耳鬓。发稍依然是漆黑柔亮。 建成一片空白,忽然发觉明日在说话,忙拿捏出笑来,“嗯?你说什么?” 明日说:“我说你又在空白什么。” 极普通的一句玩话,但是建成再也笑不出来。 唤醒明日的“尸血坠”是一种刁钻的术法,千年来建成已经反反复复修习得都快赶上一代宗师了。“尸血坠”不可能出问题。现在建成连明日的手都碰不到,竟无从察明原因。古怪的是,白色没有侵蚀到明日的容貌。 建成立即把目光移到多尔衮身上, “受伤了……很不好吗……有救吗?”谁的声音这么陌生?! “受伤了,很不好,有救。”明日淡淡地回答。 隔了很久,建成才又看向明日,定定地望了半晌,低唤,“明日……” “不要吵。”明日随意回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略略垂着眼眸,抿着唇,专注地试探多尔衮的脉息。 “……明日!” “不要吵。” “可是……” “现在有救,可是之后,就没救了。” 明日眉心轻蹙,眼睛也没抬一下。 他们没有对视,但是怅然相望。 被建成顺手卷过来的阿敏站在建成背后,正在疑惑那个少年白天好像是一头极黑的长发呀,然后他发出一声惊叫,踉踉跄跄倒退。月色下,他赫然看到玄衣红巾的人……没有影子! 建成背对着阿敏,抬手,伸出五指,呼啦一挥,阿敏被一股阴风携带摔到他面前。 明日看看地上的阿敏,缓缓地说:“扶他起来。” 阿敏正是追杀多尔衮的仇敌,无奈之下,明日决定冒险叫这只狼来做援手。事实上,一旦施起救来,阿敏稍微动一下手脚就可以轻易地葬送多尔衮的小命。 阿敏的眼睛还震憾在建成身上。 建成的眼睛在明日身上,出奇空洞。顺游而下的白色在耳际稍做停留,看起来是一把白色的剪刀剪断了那一头漆黑的长发。 当建成将目光转向阿敏的时候,脸上神色又似换了一个人,酒窝盈盈,笑容艳丽夺目,眼睛……宛若碧水!! 阿敏抖了三四抖,冷汗泠泠地扶起多尔衮。 明日不紧不慢地对建成说:“现在,我必须开始救他,中途切记不可被打断,否则他又得跟你做伴了。” “……好……” 明日顿了一下,低头想了想,对阿敏说:“护住他的心脉,运气要和缓,强行灌入,渐渐加深……听明白了吗?”明日冷眼看放空的阿敏…… 阿敏是没怎么听明白,他整个人都放空到揉眼睛上去了。啊,这位有影子,那位没影子,啊,我是属于有影子的,这是怎么怎么怎么回事?!汉人都这样费解吗??? 冷不防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把这两个人交给我。” 袁崇焕坐在马背上,以剑遥指阿敏和多尔衮,对建成和明日喊话。这时建成依然挡在明日身侧,山谷里火药的烟雾还未消散,所以袁崇焕并没有看清明日。 阿敏突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动手,咚地一下,给建成押回地上。 阿敏怒视袁崇焕,正要说话,建成欠了欠身,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摆了个不许说话的姿势,然后指着明日,以近乎温柔的语气对阿敏说:“听他的,你就活。出错,你就死。” 阿敏脑袋里轰了一声,转向明日:“请再说一遍……” 明日垂着头,并不答话。不是不愿说,而是他一时说不出话了。建成就在身边,但是现在明日并不想涉及自己。他认定当务之急是保住多尔衮的命,然后迅速撤离大清。 明日神情淡漠,轻轻转了转衣袖内的银针,并不敢轻动,却感到自己就快要保不住这一丝清明了,眼前景物渐渐飘荡重叠。衰弱无力的感觉缠绵心脏,似乎又想要睡过去。 建成扫了眼阿敏,摊开手,五指一勾,阿敏的黑袍长腿似的,披到了明日身上。明日低头,自己抬手把风帽拉起来,整个人劈头盖脑地埋在黑色里,另一手隐在袍子里捂住胸口。 建成站起身,拧着眉,望了望明日,幽幽地给阿敏重述一遍,一字不差。明日偏着头,半闭着眼睛,微微笑了笑。他这一笑,浑身上下的血渍便流溢出胭脂般的光彩,似要因风起舞。 阿敏怀着水深火热的心情开始拯救差点被自己杀死的弟弟多尔衮,可笑他现在的命竟要寄托于多尔衮。 建成站起来的刹那,明日忽然睁眼,摊开捂在胸口的手。他宁愿现在看到自己满手鲜血,可惜不是,他看到不是血,而是比血更可怕的……水…… 暗夜,风起云涌,月光炽盛,如同破碎了一地的冰雪。 冷幽的夜光将明日淡漠的神情映出宛若妖夜白梅的光华。明日飞快地拉紧衣襟,垂手的一瞬,袖里银针滑出,刺进手背。指尖颤动,心智受损,力不从心了。 对面的阿敏目瞪口呆地看着明日的手。他是真想晕会儿先! 明日满不在乎地说:“聚气,按我说的……” 月光之下,树影婆娑。即使在同一片天空下,即使近在眼前,他们也呼吸不到彼此的呼吸,是温是热是急是缓,彼此竟无法感触。 建成立于明日身侧,忽然说:“好冷……” 直到听到这两个字的这一刻,明日才咬住了唇。 唯愿这是死亡的感觉,寒冷。 不过,以后你说到“元吉”这两个字,将不再沉默。 为此我可以瞑目死去。 心跳缓慢,决心平稳。 19.飞天独舞 行森在挖坟。他一赶到就看见堆积如山的清兵死尸耸立在峡谷。他跳下车开始挖坟掩埋死者。挖坟是一个古怪的动作,会一直持续下去,埋了这个就得埋那个,埋了那个还有一个瞪着眼睛看你,所以丢弃任何一个都会觉得难以忘怀。小道士每埋掉一个都会诵一声道号,渐渐地,在他诵道号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师父。他的泪水滴落在新坟的泥土上,倏然消逝。 昨晚行森梦见师父了,师父的口鼻流着刺目的血,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正在追杀他。师父对他说“行森,你看着吧,明晚将会有五百人横死。”行森数了数地上的死人,然后他就知道,师父死了,师父在怨责自己。“行森,国之将亡啊……” 月光冰雪一样满天落下。 暗涌都在静默地发生着。 风把行森的引诸咒吹送到杀场上来,细若游丝,含着哭腔。 建成说:“过来。” 袁崇焕迟疑了一下,跳下马背走近他们。 “你在这里大动干戈,目的是把盛京的守军引过来。”建成的声音很是冷凛,浅笑也森然。 袁崇焕紧了紧握剑的手,看看建成,又转头看看明日,但是他们都没有在看他。 明日淡漠地说:“你没有撤军。” 袁崇焕利用了明日来帮他探路。撤军是假,绕路围攻盛京是真。 袁崇焕沉声道:“这的确是调虎离山之计。唯有分散盛京的兵力,我的伏兵才有机会破城而入,一举歼灭满清。” 建成的目光骤然盯住袁崇焕。袁崇焕倒抽了一口冷气。李建成那双幽美的眸子如一泓碧水,他看人的时候仿佛用一天一地的碧色在看。 “你不该把他置于险境。”建成紧抿的唇吐出阴鸷的一句。 袁崇焕下意识望向淡漠的明日。愿功成之后,我能原谅自己!只是当着追随自己慷慨赴战的将士们,袁崇焕竟是默然。 “除了这一点,”建成平静地说,“我喜欢你的无情。” 袁崇焕心里一悸。退敌,杀高第,镇慑满桂,资助军饷,欧阳明日跟李建成在这短短的十数天里已经相助他太多,李建成甚至还忠言相劝“敌国破,谋臣亡”。 “喜欢得真想杀了你。”建成轻笑。 袁崇焕怔怔地看着隐没在黑袍里的明日,他知道,跟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情,友情,已毁。 然后,袁崇焕沉默地看着李建成握住他的手臂。 建成是可以触到袁崇焕的,因为袁崇焕十分罕见,八字太轻,阴气极重。建成轻轻拉着袁崇焕,转过他的身子。袁崇焕呆呆地听到李建成在他身后低声说,“跪下。” 袁崇焕跪下。李建成突如其来的柔软是难以形容的,说不清是蛊惑人心还是阴森可怕。 明军将士正诧异袁崇焕的举动,忽然一股黑色的风悄无声息地刮过来,他们便沉入梦乡,沉入梦乡也还扛着武器,因为不知道清军什么时候追杀过来。 蓝玉轻飘飘地落在建成身边。 建成接过蓝玉幻变出来的一枝足有一人高的巨大毛笔,紧接着蓝玉平摊开手,袖底风起处,飞扑出许多幅巨大的白绫。 白绫层层叠铺在袁崇焕后背,建成提笔在袁崇焕背上书写,因为笔太大,建成不得不双手握住,又因为风太猛烈,建成一只脚踩上袁崇焕的背,作镇纸镇白绫。 随着蓝玉突兀到来的还有一张看起来很舒适的椅子。 蓝玉把明日扶上椅子。 略显宽大的黑袍让明日的身体显得空荡荡的,虚幻又神秘。明日在一片黑色里缓缓地抬起头,视线落在建成和袁崇焕身上。 蓝玉悄声说:“那是阴司的判官笔,宁远战事吃紧的时候,殿下从冥君手上抢来的,怕觉华寺毁了,你给活埋在冰窑里。为了要你活着,他什么都会准备,什么都敢做。” 明日声音艰难,但是平静,“他想做什么?” “改你的命。” 改命?!逆天改命! 明日捂着心口,收回视线,看一眼阿敏和多尔衮,然后撩开衣襟,看见如同寒冰雕成的白梅生长在自己胸口,扎根于心脏,由内而外,开始绽放。 ……心,在结冰! 蓝玉吃惊,“你竟然还能救别人?!” 建成忽地转头,蓝玉立时禁声,明日掩上衣襟。 一时间四周冷寂得听得见月光砸落到地面的破裂声。 建成扭回头,明日知道他看见了。 这里的动静很快就会把清军引过来,明日的神智也将耗尽。 突然明日指尖连动数下,金线点中多尔衮足心及肩腹六处大穴,助阿敏通畅运气。所幸找穴还是准的,明日撑着这点清明。正闭塞视听,全神运功的阿敏豁然贯通,多尔衮也跟着发出一声呼痛。 明日暗松一口气,兵行险招,总算吊住多尔衮一命。他这一松气,心跳顿停!惊人的巨寒横窜全身,眼前刷下一片黑暗! 建成口中对袁崇焕说:“原来你如此坚忍。” 建成每写一笔,都像铁刷刷过,极痛,但袁崇焕笑了笑,“只能选择坚忍。” “既然关心他,为什么要利用他?” 袁崇焕涩然,“我是大明的臣子。” “你将不得善终,跟我一样。” 一幅又一幅的白绫凭空挂起,白的绫,黑的色,符号是诡异的,连明日也不认识。总共十三幅白绫环绕明日。 袁崇焕站起身来,背后的铁甲已经凹下去,破裂地扎进他的血肉。 建成随手把判官笔扔了。 多尔衮终于救回,明日瘫坐在椅子里,轻轻地说:“弄晕他。” 蓝玉扬手,阿敏刚要站起来就被弄晕。 阿敏虽然可恶,但是没有袁崇焕城府深沉,还是保他一命。建成看明日的意思是要保阿敏的命,便也不再追究阿敏的罪过,只吩咐蓝玉把多尔衮安置到行森停在远处的马车里。 袁崇焕长长叹一声,望着盛京的方向。输了吗?将士们都晕睡了,人质……也抢不到。费尽心思埋在盛京的伏兵,该如何行事? “等你醒了,”建成飘飘荡荡来到明日身边,“你会有完整的生命,和完整的双腿。” 恍惚之中,明日看到建成的手变成青玉般透明的颜色。建成的手冰凉凉地滑过他的脸。 建成也跟着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笑,其实判官笔把的他手烧伤了。 明日孱弱地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跳舞。还记得一千年前祭天的蝶舞吗?” 明日颤抖着伸出手。建成执意要行逆天改命之事,这将招来天大的祸事。 建成看着明日的手,这一握,只是空空错过,触不到。 天空突然劈过一道闪电,青光狰狞,撕裂明月。 这一刹,明日只是努力地瞪大眼睛,身形挺得更为笔直,心和灵陷入缺失。他紧紧地,却是空空地,握着建成的手。 眉间朱砂陈旧冰凉,又鲜艳似火,一如红梅,身处酷寒姿态却是孤傲得叫人心酸。 阎王要是在,只怕阎王也会叹息。李建成花了一千年来等待,欧阳明日花了十天耗尽阳寿。 建成低下头,空荡荡地吻在明日的手上。 星罗棋布的针孔,血渍斑斑。 吻在身体,催人泪下。 建成仰首,闪电在,明月也在。 蓝玉已经按建成的吩咐排布祭天的大鼓,并四周燃起火把阵。 隔着迎风翻动的十三幅白绫,建成转身又看了一眼明日。 明日已经晕睡,他睡着的样子不凌厉,有孩子似的纯净,可是因为难得的纯净却显出忧伤。建成觉得明日也在看他。 蓝玉说:“殿下,这样下去,你的元神会散。” 建成闭目回想着一千年前,仅仅观看过一次的祭天蝶舞。 蓝玉沉默了一下,拽住建成的手,“殿下已经犯了菩萨的戒律,欧阳公子阳寿都尽了,不值得再犯……” 建成反手扇了蓝玉一耳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杀他?” 蓝玉惊呆。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能让他醒,自然有办法让他活。你走吧。” 蓝玉松开手,却笑了,“你想自己扛下罪过。” “哼,”建成冷笑一声,咚地一响,是他跳上了高高的鼓面,“为什么还不走?把宁远所有的孤魂遣散。” 蓝玉说:“你低估我们了。” 建成说:“你们高估我了。” 蓝玉回头,看到袁崇焕在一片白绫中静静地立在明日身边,十分孤寂。他觉得等待是这个世上最永恒,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蓝玉说:“我等你。” 只看过一眼,建成记了一千年。踏错任一步,下一步便无法接连,整个祭天舞都将中断。 建成看了眼白幡之中沉睡的明日。幡上弯弯曲曲的是古老的萨满祭文。 袁崇焕和蓝玉不会忘记那晚他们亲眼看见的。 李建成在明月和电光之下跳舞。红纱巾缠绵在他锦缎一样的黑发上,束紧的腰身上,起伏不定的衣袂上,沸腾的金龙上,灿烂的牡丹上。 轻烟漫卷。那种舞步。 有时他们觉得是一个女子,有时觉得是一个恶魔,有时觉得是一个君王,有时又觉得不存在。瑰丽,万千柔情,冷艳无情。只有得天独厚的容貌才能舞得惊动天地,高台上的李建成有恃无恐,台下白幡内的明日犹自沉静。曲曲折折的萨满祭文在白绫上爬行,生存起来。 鲜艳妖娆到了极至,有侵略性。鼓面随建成的每一个舞步发出声响。 蓝玉和袁崇焕的心里又突然有了寒意。跳舞的建成,恍惚要飞升到天上。 不然不会有这样的神态,粉身碎骨般的美和凄绝。 青色的闪电从天空横穿出来,有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凝,又像烟花一样热烈。 大鼓发出石破天惊地一响。 建成双手擎天,以一种奇妙的姿态陡地静止。玄色衣袖滑落到他的上臂。 这个浓烈的姿态让人莫名地让人潸然泪下。或许不是泪,只是下雨了。 明军的将士陆陆续续醒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白幡和巨大的鼓。 鼓声停止,袁崇焕才听到远方的马蹄声。 来了。八旗军追来了。上勾了。 但是没有喜悦。 蓝玉看到缠绕明日心脏的寒梅正在消褪,但依然存在。这个幡阵一旦破了,欧阳明日回天无术。他仰头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建成。 突然完全认不出来。 建成分明是在那里的,可是在建成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衣着,但那不是建成。那个人迫近建成,他们之间暖昧地站在一起。 据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萨满真神,有着随心而定的任意面目。可以是男,可以是女,可以是神目之所见任何人的长相。 那另一个,是神。 祭天蝶舞启请下来萨满真神。 不观生灭与无常,但逐轮回向死亡,绝顶聪明矜世智,叹他于此总茫茫。 鼓面出现裂缝,火把被雨水熄灭,祭文满目照耀。 在建成消散之前,明日出现知觉。 在明日重生之前,建成来不及对他说,“不要等我。” 连死都分不开的他们,为什么最终还是不能在一起……  20.祈愿 两军对阵,中间是影影幢幢的白幡,如同旌旗。 猎猎白绫中,一张木椅,一个人,雨一针一线地下。 大黑袍松松地将沉睡之人拥着,袍底露出一只极其苍白的右手,软软搭在木椅扶手上。人的身上零星落了红梅。 月光下,朦朦雨雾泛出幽蓝的颜色。那只苍白的手浸泡在一片蓝色里,千言万语开不了口。 等到袁崇焕叫醒将士们,布置好队伍,稳住阵脚,他猛然发现,又一次,他将欧阳明日置于险境。无论什么事,李建成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欧阳明日,而他袁崇焕第一件想到的总是“要打赢”。对于欧阳明日,他并不是想不起来,只不过总是想得不够彻底。 烟雨之中,白绫上的字符非常妖异,与其说字,不如说是画。那些符号似乎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一触即发的战场上回荡着文字的呼吸声。 袁崇焕暗自心憔。李建成真的为欧阳明日换回一命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快快醒过来,逃离这殊死对决。……如果是这样,当你醒来,再也看不到李建成。 当李建成被斩破尘缘,带往异界时,他回眸向明日望了最后一眼。那一眼,谁都无法忘记。幽深得仿佛可以一连看穿好几个轮回。 如果是这样,就算你再见到李建成,他也已经断绝尘缘。那个李建成,再也回不来了。 袁崇焕重重地叹息一声。 白绫四下飞舞,轻柔地在明日身上滑过。 不过很快袁崇焕就发现了,八旗军也在观望着。他们的眼神之中充满震惊和畏惧,直直地盯着祭文。对于这种古老的文字,他们并不认得内容,但是他们知道。在由萨满大祭司主持的女真人祭天大典上,曾出现类似的文字。 换了缟素麻衣的皇太极惊诧地看着飘零在地的红梅,和白绫之上古老的萨满教祭文。他认出了明日身上那件黑袍是阿敏的。 袁崇焕趁清军惊疑之间,抢先发动了进攻。 疯狂的撕杀中,两军都意外地绕路而行,谁都不愿去惊动幡阵。清军是不敢,明军是军令。 世界分成两半,一半将逝,一半将醒。 雨势渐渐大了。白绫上的字容颜不再,被冲洗成大汗淋漓或泪如雨下的样子。他的梅凋落,他的字也凋落。 袁崇焕仰天浩叹,他算计了一切,不惜连最珍视的朋友都利用,却独独算不到一样——雨。雨水让神机营的火药变成一堆烂泥。战争变得公平了,大家都滚到泥地里刀砍枪挑,拳脚相加。 他跟皇太极隔着雨雾冷冷相望,诡异的是,他们又极有默契地同时将目光移向明日。 苍白的,湿润的手,轻微地颤抖。 袁崇焕一怔,透过重重白绫,那手又好像没有在动,可是看错了?但是,他抬头就看到皇太极搭起弓箭,对准明日。 袁崇焕马上回敬地把弓箭对准他。 皇太极丝毫不害怕,不仅不退让,反而打马,越走越近。皇太极明白自己的军队为什么不肯靠近那个人,那是族人出于对萨满真神的敬畏。但是袁崇焕的人也不敢靠近?这就有意思了。那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吧……皇太极一眼就能断定,那个人绝对不是阿敏,也不是多尔衮。 袁崇焕只好再一次回敬皇太极的举动,他也打马上前。两军统帅就这样举箭对峙着接近。 风雨荡漾的路面,柔软的红梅渐渐被淹没,埋葬到水底,惨淡颓败。越是美越是一毁到底。 明日如同坐在一片汪洋,脚面几乎被淹没。 袁崇焕突然喊:“是男人的就跟我打一架。” 皇太极说:“好。” 皇太极果真扔掉弓箭,策马飞驰而来,袁崇焕也甩手扔掉弓箭,双腿一夹,马冲着皇太极奔去。 这时,明日的膝盖动了一下,层层衣裳贴服在他的身体上,也跟随着起了一阵涟漪。 皇太极的马突然一扭头,冲向明日。袁崇焕早料到,“嗖”地一声,打出一枚袖箭。皇太极的马发出一声惨叫,马眼鲜血直涌。袁崇焕并没有占到便宜,他出手的同一瞬间,他坐下的马也中了皇太极的暗器,马脸着地摔了个蹄儿朝天。 这俩人同时耍够阴招,也同时折损了战马,双双着陆之后,皇太极刷地抽出马刀,袁崇焕铿地一声,长剑出鞘。 皇太极跟袁崇焕的激战充满仇恨,又十分简单。他们都使用最迅猛的招势,务求斩杀对手。皇太极那双猎豹似的眼睛发现了袁崇焕背上的伤。袁崇焕的心里开始发寒,接连几次被皇太极逼得摔倒,后背重重撞上地面,碎甲的刺扎着他的血肉。 再这样下去,力气必定先于皇太极耗尽。袁崇焕瞥了眼明日,蓦地震荡得后退一步。 皇太极随着他转过头,看到那个隐没在阿敏哥哥衣袍里的人把一双手都搭在扶手上了,姿态彷徨,但决不软弱。那个人缓缓地坐直身子。 皇太极突然下令,“抓住那个人!” 袁崇焕突然大喊:“拦住他们!” 得到皇太极命令的八旗军迟疑地面面相觑。雨夜里交错飞舞的白绫,虬劲惊人的萨满古文摇憾着他们的心神。原本就心有惊疑的八旗军人人都心照不宣地绕着那个幡阵和明军拆打,但现在他们面对军令,更加突显的迟疑,导致明军渐渐占上风。 皇太极砍了一刀过来,喘着气道:“找个妖人写几幅祭文就妄想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袁崇焕抹了一头一脸的血汗和雨水,嘲讽地说:“你的父亲努尔哈赤没有托梦给你吗?没告诉你妖人是谁吗?!” 听到“托梦”二字的瞬间,皇太极脸色一变。 只因努尔哈赤夜梦玄衣金冠之人,得胜在即的大军一夜之间悄然撤离孤城宁远。此事虽然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秘而不宣。知情者不过几个贝勒和几位亲王。 现在看袁崇焕言语之间的神态,竟像也知道几分。皇太极立时疑心兄弟里面有通敌的叛徒,应当不会是阿敏,他那个人率直,不懂隐匿如此之深,但是……阿敏的衣袍为什么在那个人身上? 阿敏跟多尔衮去了哪里?难道随同那五百骑兵一同战死? 这边皇太极分神得历害,那边袁崇焕也走神得不遑多让,他终于确定欧阳明日活了。可是,怎么跟他解释李建成消失了?怎么看着那张脸,清楚明白地说出,世上已经没有李建成了? 八旗军败相已现。 皇太极寻了个空,故意撞上袁崇焕后背,趁袁崇焕吃痛后撤的瞬间,率先转向明日。 皇太极一边大喊:“汉人诓骗我们,污辱我们圣教!快快随我斩杀妖人,祭告真神!”他一面喊着一面跨进幡阵。 有了皇太极这个表率,八旗军精神一阵,纷纷放下心来,围向幡阵。 袁崇焕也赶到了,他从后面扑上去,一剑劈下,逼得皇太极又退外几步。 风雨声中,他们听到“咔察”,是断裂声,他们转头看见木椅的扶手被那双苍白的手掰断。 白绫乱舞。 他们看见明日缓缓俯身,从水上捞起一朵红梅,捧在掌心。 袁崇焕以为明日会呼唤李建成,会像蓝玉那样陷入疯狂。事实上,他也希望明日能呼唤几声,可是明日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看着红梅,拾起自己身上的红梅,又俯身下去捞起泥水中的梅。像死了一样地珍重着每一朵红梅。 袁崇焕跟皇太极惊奇地发现他俩忘记打架,居然都在看着明日的举动,他们才想起来他们是应该分个你死我活的,便一刀一剑又招呼上了。 此时,一个清军士兵跟一个明军士兵已经闯进幡阵里撕打。 明日的手一滞,缓缓地抬起头,似乎在看那两名士兵。他的脸隐在风帽里,看不清神色。 两名士兵打得连武器都丢失了,现在正徒手搏斗。显然清兵力量上更胜一筹,很快便能揍晕明兵,袭向明日。 袁崇焕摆脱不了皇太极,憔急之间他看到明日不紧不慢地将残梅细细收进袖底,然后沉静地伸手抓住飘飞的白绫。袁崇焕心想明日的金线虽然凌厉,但不知以白绫作武器,能不能伤人?更何况他刚受大难,恐怕力气不足啊。 袁崇焕急于要摆脱皇太极,但是适得其反,皇太极十分冷静,反倒频频击中他的要害,弄得他自身难保。袁崇焕跌倒在地上的时候,愰惚看到明日的姿态。 明日站起来。 袁崇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定睛一看,看到明日抓着白绫,半身倚靠着柔软的白绫,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袁崇焕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抹银光,下意识地打个滚向后避开,堪堪躲过皇太极一刀。 那边,明日披着一层黑色,像一笔丹青,晕染江水。他竟然迈了一步。 皇太极身上也中了袁崇焕不少招,血水难分的,扶着刀站着。他看了半晌,发现那个人的脚步极为古怪,迈得犹豫,青涩,不谙世事的样子,步子那么小,并且紧扯着白绫,分明是在借力。 不知道是谁就喊了出来,“腿!打他腿!” 一道长鞭应声甩响,袁崇焕大吃一惊,也顾不上皇太极,奋力飞奔而去,用一双肉掌握住鞭子,立时痛得像下油锅一般。 皇太极这边本想一举斩杀袁崇焕,不想他也着了明军的道,不知道谁放了枝冷箭,皇太极连忙旋身避过,“咚”地一声,箭正好钉在明日脚边,羽翎瑟瑟发抖。 袁崇焕惊出一身冷汗。明日不为所动,一点一点地走向正在恶斗的两名士兵。照说明日现在真该避着清军才对,可是他居然迎上去,颤颤微微地。 清兵狠狠地掐着明兵的脖颈,很快就能转向攻击明日。双方人马都在这段时间里边打边冷眼观察着,他们都察觉到明日的脚步赿来越稳了,一步比一步迈得坚定。一时间清军对皇太极的话起了疑心,因为明日的行为在他们眼里实在神秘,而明军对袁崇焕的行为也产生置疑,因为明日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不足惜。 明日踩踏积水,衣袍拖曳在水面,如同涉江而来,走向地上恶斗之人。两名士兵抓扯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突然翻滚过来,碰撞到明日的脚面。 风雨飒然拂过,明日手持白幡。 静默片刻,众人突见明日抬手,蓦地扯下风帽。 天空聚然一亮,惨碧的闪电无声无息,像一朵烟花。 他显露出他的容貌,雨水凝结在睫毛上。但他并不自觉他的光彩夺目。明日一甩手扔掉宽大的黑袍,另一手仍旧抓着白缓。原来黑袍底下是褴褛的白衫和披散一身的……黑发。 雨水顺着柔亮的黑发滑落。他像一尊正遭受风雨摧残的雕像,屹立在打斗者面前。打斗的人对上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好像秋天的晨雾,心里砰然一响。 烟雨弥漫的夜色,血腥肆虐的气息,走出来这样的人物,完全令人不由自主忽略了他的危险程度。 明日倏地勾起脚面,他抬腿的动作并不灵敏,事实上是略有迟滞,但是却荡漾起观者心魂无数。 明日从水地里踢起一枝湿淋淋的巨大的判官笔握在手上,手心灼痛。那枝笔简直应该用扛来形容,足有明日半人高,漆黑诡秘,衬得握着它的手更为洁白。明日紧握着判官笔,皱眉凝神,许久地低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然后他抬起头,眸光一敛。 这个眼神让人本能地生出彻骨的寒意。巨大的判官笔瞬间脱离明日的手,闪电般破空刺出。 两声凄厉惨叫在这战场上竟格外响亮。 两名打斗者被穿透胸口,一起窜进笔管,笔尖钉牢在地面上。 袁崇焕目瞪口呆。……都杀了?! 明日缓慢地走了两步,刷地一下,从依旧瞪圆双眼盯着他的两名士兵尸身上拔出笔,看也不看一眼便又抬腿一脚,将两具尸体踢开。明日单手扶着血淋淋的笔,慢慢蹲下身子,攒紧眉心,一手伸进混杂血水泥水的雨地里四处摸索着。 他捞出一枚绿玉扳指。 这当口,袁崇焕又跟皇太极掐一块儿了。 明日狠下杀手之后,无论清军还是明军都不敢再靠近他,只敢在阵外撕打,只有袁崇焕跟皇太极还在阵内周旋着缠斗,不过这俩精力也耗得差不多了,特别是袁崇焕。 明日对一切置若罔闻。他仰起头。挺拔的身形,似浮光掠影一般轻灵,似误入凡尘一般沉重。 天上是缺月和潸然泪下的雨。一觉醒来,满月变残月。 宁愿阳光谱照,以为你因阳光藏身不见。 转身一瞥的瞬间里,袁崇焕骇然看到不远处有清军的冷箭对牢明日。而明日置身在一片狂舞的白幡里,如同独立在悬崖之上,隔断世事,漠然仰首。 这个距离,万万救不到了。袁崇焕吓得忘了呼吸,嘶吼一声,“危险!!” 突然之间, 全场愕然,一片死寂。 明日双臂交叠,平举,砰地一声,跪地!伏首磕头! ……流光飞舞,诸神静默。 冷箭直取额心,森然而至。这时明日正抓住白绫,半身站起,他蓦地抬眼,利箭戛然而止。没有人看清明日什么时候出手的,只看到穿金裂石的利箭堪堪停滞在他的眼眸之前,一寸不多,不寸不少。那轻巧的两根手指,竟截住了精锐骑兵的飞箭。然后在众人松一口气之前,又听见“咔嚓”一声,利箭在他指间折成两断。明日拈起一半断箭,随手在长发上绞缠两下,挽起落了一身的黑发。暗火一样的月光在以断箭挽起的黑发上起伏跳跃。 明日紧抿着唇,眼神黯淡,重又双臂交叠,平举,砰地一声,重重跪伏,叩首。 砰——砰——砰—— 大地剧烈地震动。 欧阳明日在两军交战中重复着这一串动作,不卑不亢地孤军奋战着。每当他跪下的时候,地上扑起一片污水,每当他站起时,雨水又冲去满面污水。 究竟谁让他如此虔诚……日月星辰纷纷临风殒落。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目极千里兮,伤九天。 魂兮归来!哀灵幡! ……那一瞬,残月化作枯骨,春雨杀透骨髓。时光溃不成军。 21.芳华辞世 那么冷的天气,他屈膝匍匐,虔诚得忘了自己。 袁崇焕跌跌撞撞跑过去,想要说一句什么,可是找不到语言。 剧烈翻飞的白幡里,出现与战场无关的景像,不容侵犯。 袁崇焕看到明日的侧脸轮廓。 壁画流传千年,原来是因为不甘心。飞天只会败落,褪色,不停地败落,不停地褪色,直到斑驳脱落,面目模糊。那种淡漠示人的风采最凄艳,看得人害怕。 然后千年飞天终将被腐蚀,会消失。 他也会消失。袁崇焕想。 皇太极也踉踉跄跄地追到了,举刀却是劈向明日。 明日背对着他们,略侧过脸。水面有他的倒影,摇摆晃动。真担心会掀起巨浪涛天。 他在水色烟光里。眼角细长,眉梢上扬,朱砂瑰丽。 袁崇焕这才发现明日有细微的变化,更晶莹,更精致,更冷。 不过袁崇焕立即又被皇太极吸引。皇太极着了魔似地想杀明日,只攻不守,破纵百出。真是杀他的好时机!这么一想,袁崇焕当即转去攻打皇太极。皇太极被缠住,又将怨气撒到袁崇焕身上,招势越来越狠辣,直到被袁崇焕一剑刺中左臂,皇太极这才疼醒过来,惊悚后怕。 两军首领满地恶斗滚打,居然不偏不倚地也撞到了明日脚面。他们同时把目光定在明日的脚边,那枝扔在一边的判官笔还带着人血的余温,他们一下子绷紧神经。然而令他们讶异的是那枝判管笔隐隐约约在丧失形状,不断缩小。 明日不动声色,专专心心地伏地叩首,完成他惨淡的仪式。 果然明日站起来之后,刷地扯下两幅白绫,一左一右缓缓握在掌心,倏地看了他们一眼,双手一分,两条白绫忽地甩出来。两位上将军只听见风声在耳朵边,在皮肤上呼啸刮过,俩人手上的兵器眨眼间都给白绫卷走,哐铛连声,被远远抛出去。 两人刚松了口气,庆幸明日没有下杀手,立马暗暗叫苦。 明日手上双绫抖地凌空拐了个弯,白绫携着古老的怪字,矫若灵蛇迎面扑来!袁崇焕心里一寒,慌忙瞄了眼明日,这一眼更是凉透。明日面目清冷寒峻,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很快,结局是,皇太极被白绫缚紧双臂,袁崇焕被扭着胳膊踩在明日脚下。袁崇焕竟然还在想,这个姿势好像跟刚才李建成写祭文的方势殊途同归。 显然明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完全静止了下来。隔了许久,才抬手捂住胸口,低头若有所思。 皇太极道:“为什么连你也打?” 袁崇焕窘半天。 皇太极冷声道:“他不是你的人吗?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袁崇焕怒,“自己问他!” 明日风度极佳地任由他们说话,一言不发。 皇太极瞪着眼打量明日。这个人长得非常好看,尽管他衣衫狼狈,但看得出来他如果是个女人,会比大玉儿还要迷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看到这样美貌的人,他心里充满恨!他越是优秀,就越让他想要毁掉他! 沉寂地对峙良久,最终袁崇焕先发话,“我是要救你的,没有恶意。你先放开我。” 许久才听到明日说话,声音平静,喑哑,像断了的音符,“给我一柱香。” 竟是回答不了。 袁崇焕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李建成已经失去意义。李建成祭祀自己,将灵魂祭给了萨满真神,换取欧阳明日平安终老。 袁崇焕记得当时李建成的声音温柔又不服, “我要欧阳明日不是坐拥天下,就是富甲天下,我要他这一世高堂软枕。”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华丽的花纹。 袁崇焕希望自己能狠狠地忘了李建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建成的话总是会突然在心里响起,李建成最后回望明日的那一眼,挥之不去。 是内疚吗?内疚就是后悔!怎么可以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呢?不过袁崇焕马上又琢磨起来了。一旦欧阳明日知道李建成被斩破尘缘,魂魄离散的真相,后果难料! 现在盛京那边估计已经开战了,倒不如趁着欧阳明日还弄不清来龙去脉,先瞒他一时,能拖则拖,借用他的手拿住皇太极,免得教皇太极有机会回救盛京。一切等伏兵攻克盛京之后,再做打算。 袁崇焕便沉默不答。 明日以为袁崇焕不给,指了指皇太极,又说:“这个人我不要,送给你,换一柱香。” “给他一柱香!!”皇太极赶紧发言,落这位手上是不清不楚,但要落袁崇焕手上肯定活不成! 皇太极是今天下午才宣布努尔哈赤归天的,这边死迅刚完,那边就急报明军入侵,已到“笊篱山”!皇太极大惊之下,决定亲征,虽然出行匆忙,但依礼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是要按时辰上香祭奠的,所以随行人员倒是果真带了香烛,沿路遥祭。 皇太极当下示意部将把清香交与明日,冷眼观望这名青年的举动,心里暗想“笊篱山”前面的山凹里,正有守军赶来增援,谅他袁崇焕是退不回大明了!不过虽说得胜在即,现在务必要拖住局面,稳住这个古怪的人才行。万一真死在一个不知名姓的少年手上,可真是冤枉! 这么想着,他开始悄无声息地扭动背后的手。 明日接过清香,便弃了袁崇焕,双手交错,擦亮火石。但是火折子乍现火光就“嘶”地一声,被雨水浇灭。明日双手一颤,愣住了,随即又小心地擦亮火石。火苗一簇点燃,明日迅速圈起手掌去护火。 众人正不明所以,就非常清析地看到一双秀雅的手岿然不动,沉浸在幽蓝的火焰里焚烧。 噼剥的声响轰隆隆的,像烟火绽放之前,那最痛楚的一声悲鸣。 ……李建成,你回来吧……天快亮了,李建成快回来…… 袁崇焕忽然窜过来,举掌拍掉火石!这一下,刚好连同明日手上焚起的清香也拍掉,啪嗒,埋进水地里,完全湿透。 明日霍然抬头。 袁崇焕怔住了,被自己,也被明日。 ……你恨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恨我?袁崇焕的眼眶升起一股子酸疼。 周围鸦雀无声。雨水哗哗的声音显得阵势惊人。 袁崇焕跟皇太极的心都提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明日发怒起来会怎么样,但是不论会怎么样,眼下他们各自处心积虑,都只想拖延时间。 俩人同时开口, 袁崇焕:“皇太极……” 皇太极:“袁崇焕……” 明日不轻不重地说:“你们,以死谢罪吧。” “什么??” “什么?” “你,谋害手足,你,言而无信。……你们的罪不应该落在别人的身上。”明日轻轻捡起湿透的清香,甩手又扔了,“……你们必须伏罪。” 明日拧着眉,略微低垂的眸光不看人,却让看他的人直觉比这场夜雨还要寒冷。 他变得有些陌生。这个想法忽然窜升,袁崇焕猛地后移一步,却还是迟了。明日突然探出五指如钩,扼住袁崇焕的咽喉。 袁崇焕涨红了脸,听见喉骨发出咯咯的声响。袁崇焕的部下顿时乱成一团又不敢轻举妄动。 “你,真的这么恨我?” “现在,是的。” 袁崇焕的紫瞳忽然闪烁了一下,他不再挣扎,反而举步,逼近明日。他贴近明日的脸,紧挨着明日的鼻尖。明日漠然不动,目视前方。 “……杀了我,你会后悔。” 明日手上忽地用力。 真是难以驯服。袁崇焕忍痛,戛声说:“没有我……你永远……别想……看到他,回来……” 明日瞪大眼睛。 他的手松开。袁崇焕的咽喉因此释放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地呼气。 “你……你刚才说,回来?!” 明日出现了少见的激动情绪, “他会回来?!” 袁崇焕点了点头。 “……他在哪里?” 袁崇焕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明日,那双美丽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彩,波光潋滟叫人不忍再看。 “他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 袁崇焕有意不回答他。 明日也不生气,只把双宝光滟滟的眼睛看牢袁崇焕。 一会儿冷面罗刹,一会儿喜形于色,冷雨寒风中,袁崇焕给他看得汗都下来了。 袁崇焕摇了摇头,转而低头,拿起明日的手。掌心被灼烧,白暂的皮肤一片狼藉,左手手背上有许多细小的斑点,细看之下像是用针扎出来的。明日跟着看了眼自己的手,依旧纹丝不动。袁崇焕面上镇定自若,其实非常紧张。他撕了块衣服上的布下来,细心擦试伤口。看似治伤,其实也是在借着这些琐碎的动作拖延时间,以便对自己的计划多做深思。 不要看现在的欧阳明日像个孩子,他绝不好对付。此人敏锐精明,一个表情出错,都会被看出破绽。 明日始终不响,目光却像钉子一样几乎打穿袁崇焕的脸。袁崇焕稳了稳心神,终于俯在明日耳边,低声说:“十年之后,告诉你。” 刷地一下,明日双目登时涌上一层寒气。 袁崇焕感觉到明日的手动了动,猛地下力扣住那双手。 “疼吗?!我知道你不怕疼,可是你怕不怕他疼?他有大罪,逆天改命。每一天,他都要反复经受利箭穿心之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的话音飘落,换来明日的呼息声。那晶莹洁白的皮肤轰然裂开缝隙。活生生的,正当芳华的明日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一声不响,可是声嘶力竭。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裂缝,像大地干枯,倾塌。四月天的雨水都阻止不了他败落下去。 袁崇焕说:“可是我能救他。” 明日忽然扯住袁崇焕的衣领,“不对!!蓝玉呢?为什么蓝玉不在?” 袁崇焕凑近明日,看到他的眉眼之内浸满清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蓝玉?你说,蓝玉??原来那个鬼就是蓝玉呀,果然名将之风。他追上祭台,妄图与真神动手,后来被真神的法器打散了。” 明日后退了一步。蓝玉……蓝玉…… 袁崇焕掰开明日的手,“清明那晚,他来找我去救你,是因为我天生与众人不同,可通阴阳。而你,你也只有通过我,才能找他。第一,因为我能看透阴魂。你呢?如果他没能幻出真身,就算他站在你面前向你求救,你的眼睛也看不到他!还有第二,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我是唯一看到他结局的人。” 明日静了许久,凉凉地说了句,“说出你的条件。” “我要你十年!” 明日抬眼,他跟袁崇焕对视着。 袁崇焕耐心地等着,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欧阳明日会做出什么举动,但只要听到跟李建成有关的消息,他就别无选择。 “我给你十年。”明日开口了。 袁崇焕浅浅地浮起一丝笑,他的笑也浸在水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可以给你十年,但是我要你先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要先救他。” “不行,十年约期,一天都不能改!” “……先救他!” “不行!” “他在哪里?!” “十年之后!” “杀了你!” 明日忽地从斜刺里划出掌刀,斩向袁崇焕!天上电光惊闪,明日手法之快异常凶恶,只看他出手完全想像不出匹配的是那张婉丽雅致的脸。 袁崇焕连连后撤了四步,在掌风刮破他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转身。如他所料,身后的明日突然看到他背上的伤口,陡然改势,只听“轰”地一声响,旁边一方巨石竟被这一掌之势隔空激出碎屑。众人登时变色。这一掌要是落在人身上,定然连筋带骨一斩为二了。 袁崇焕大是意外,心下惘然。欧阳明日,从千年冰封里救回的欧阳明日,居然真的对我下杀手了?!……计划都行不通了吗?…… 明日犀利冷鹜的声音,“看到了吗?这不是我的力量。这是我跟他的力量。为什么我会拥有他的力量?你在说谎!!” 袁崇焕心里突地一跳,不回答他,沉下声音说:“十三幅白幡,每一幅上书十个字。我为你受他一百三十刀。” 从医者的眼睛看,有的伤刻及骨头,有的伤及血脉。 身后一片安静,唯有风雨飘摇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他才听到明日缓慢,坚定的声音, “他在哪里?!” 袁崇焕不语,暗中戒备。 “你说不说?!” 音方落,一片刺目的金光冲天而起,哗地一声惊破风雨。明日突然打出天机金线,抽在袁崇焕身上。袁崇焕早有防备,但依然没有完全避过,战甲被割裂。 明日阴冷的眉眼让皇太极很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他忽然回想起中午大玉儿那双幽美的眼睛。其实不止皇太极,连袁崇焕都有这种感觉,有那么几个瞬间,欧阳明日跟李建成很类似。 袁崇焕捂着伤口,冷笑,“你不敢杀我。” 明日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那好,我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话音末落,明日倏地伸出两跟手指,袁崇焕脑子一片空白。 “且慢!慢!!”行森尖叫着发足奔了过来。 “公子,”行森死死抱住明日的手臂,“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 “因为,”行森拖开明日,用只有明日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建成殿下说,一旦他有不测,你必杀袁崇焕,殿下说袁崇焕唯独不能死在你的手里。他叮嘱小道转告你一句话,袁崇焕又叫做欧阳飞鹰。” 明日这才扭过头,看到行森的眼睛里倒映出他自己的脸。一片汪洋。 别人纷纷离去,只有自己还滞留在死和不死之间。 明日终于走到袁崇焕面前。袁崇焕晃晃悠悠站起,等着明日开口。 明日的唇畔浮起一丝似有若无,极缥缈的笑意。袁崇焕心惊,以为是幻觉,要不是一脸血污做掩护,他脸都白了。 “……我最后一次求你,先救他。我愿偿还你二十年的时间,听你差遣。” 二十年?!袁崇焕呆了一瞬,诧异于明日态度的转变,但是心念转动,暗自忖度,欧阳明日倨傲清冷,心思难测,哪里是这么轻易服软的人?必有古怪! 袁崇焕摇头,断然道:“十年之内,你将听命于我。十年期满,我保证告诉你他的下落。” “我发誓,我真的愿意给你二十年,我只求你,先救他。” 那薄如蝉翼的双唇,被雨水过滤之后,仅存形状姣洁的骄傲。 “……不,行……” 在漫天风雨里,人们没有再听到他哀求的声音。 明日退开几步,背后映着枯骨一样的残月,步步成诗。月是幽蓝。依然稚嫩的步伐交错杂乱,他跌在地上。这时,他的手指触到掉在地上的白绫,指尖轻轻拂过湿漉漉的字,墨迹随之拆做两行。明日的手僵在那里,这一刹,眼底的墨迹喷薄出鲜血,白绫被染成鲜艳的红纱巾。 他为他祈命的祭文,都像前世留下的遗书,尽管已经无从辩认遭受雨水冲洗的内容。这是那十天里,他存在过的,最鲜活的证据,这也是今后十年里,他们诀别的文书。 明日仰天笑了起来,一双手死死掐住白绫,又突然低头将白绫护在袖底,细细擦去污水。 袁崇焕听到淡似云烟的声音说,“十年就十年。我许你十年约期。十年之后,今日此时,是我与他重逢之时。若敢误我,定当亲手取你性命!”几乎不再有情绪。 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牵念,都眉间。 然后,明日重重出拳砸在地上。他露出冷若冰霜的本性。 袁崇焕呆了半天,浮起荒芜的笑。 ……只要你活着,我怎么会怕死呢?只要你活着,就算你恨我,你也只能十年如一日地看着我,听我的话,顺从我! 倒是行森惊叫了一声,紧看着明日毁坏殆尽的手。 地上的判官笔终于也不见踪影了。 “我的第一个命令,是拿下皇太极,拖住这里的清军。” 可袁崇焕没有料到他的第一个命令就落了空。 明日手执白绫,神色疏远。而行森却有嘲讽的笑意,“你下错命令了。你应该说,让公子保护你撤回宁远!”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拖住清军没有用啦。你还真以为你在盛京埋下伏兵了呀。” “当然是真的!我亲自安排的。”袁崇焕大骇,好历害的小道士!三言两语竟能将我的大计说穿! 袁崇焕不知,这些并非行森看出,而是下午建成说与行森的,行森不过是转述建成的话而已。 “是呀,可也是你亲自撤走的呢。” 袁崇焕不解地望着他。 皇太极惊道:“不可能!盛京周围已有四支八旗军,不可能有明军!” “旗军那是黄昏才到的,那会儿明军已经撤了。”行森笑了笑,盘腿坐在明日身边,“为什么这世上有的人只想得到利用别人,却没想到他自己也是会为别人所用呢?” 明日寂然坐着。雨水落在他黑色的头发上,分散着滑下,到达发稍的时候,它们又拥抱成完整的一颗掉下去,砸到地面之后就彻底粘不起来了。 败落,褪色。他活生生地坐在那里,容颜倾世,却活生生地芳华辞世。 利用与被利用,谁都有生存得比别人更风光的权利,无可厚非,只是他不喜欢,建成也不喜欢。 “挖了五百个坟,真累呀,”行森靠在明日身上,对袁崇焕说:“听不懂吗?你的大军早被殿下撤走了,你还真的以为你万无一失,围攻盛京了?!错了!” 皇太极已经沉静下来,压下心中惊惶,默默地听着。 明日悄无声息地扫了眼皇太极。 袁崇焕冰凉凉地自语:“这不可能!我是埋好伏兵才返回来的!” 行森冷笑,“是的,你的确安排好了。可是还记得返回这里的路上,你晕倒了吗?可惜呀,你在回‘笊篱山’的路上就被……被他发现了。他说你佯装撤退,原来是想声东击西。你必定是兵分两路了,一路伏兵围攻盛京,另一路大张旗鼓回来,目的是引出盛京守军,再利用公子和……他来帮你拖住清军,好让伏兵攻大举进攻盛京。他还说你设计得不错,可惜你不该将公子置于险境。所以他又折回去,把你的伏兵撤走了。难道你连自己被他……”行森瞟了眼皇太极,自顾自地说,“哦,是了,想必你也是没知觉的,跟那个格格一样,晕了。” 附身?是附身?自己被李建成附身过?! “回来的路上,我的确昏迷了一会儿……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他!”袁崇焕失神道:“功亏一篑。” “你好狠的毒计!”皇太极咬牙切齿地盯着袁崇焕,他只听懂围攻盛京的环节,并不懂得“格格,昏迷”这些字句是什么意思,谁被谁怎么了?他们说的那个“他”是怎么回事? “拿住他,回宁远。”袁崇焕说。 明日没有说话,缓缓地站起来。 这是袁崇焕的命令,从今往后,他必须服从这个人。 袁崇焕走到明日面前,明日脸上无悲无喜,袁崇焕却十分提防他。 突然,明日眸光一亮!袁崇焕不容多想立时出手! 砰—— 声响却来自背后。袁崇焕愕然,转头看到刚才还被缚住双臂的皇太极居然手握匕首,猎豹一样突然出现在离他不过两步距离的背后。皇太极挺直了身子倾倒在地,他的视线越过袁崇焕,惊讶地瞅着明日。 砰—— 声响来自身前。袁崇焕扭过头看到明日手执白绫,软软地倒下去。 袁崇焕右臂僵直。是他点住了明日的穴道。袁崇焕低呼一声,抢前一步,环抱起明日,搂在怀里。 “我……我……” 我什么呢?我以为你要对付我,没想到你却救了我!我…… 明日不说话,垂眸看了眼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袁崇焕黯然松手,解了他的穴道。 明日喘了口气,缓缓地迈开脚步,略有不稳,向前走去。 脚步声声,回响在这个本该籍籍无名的山谷里。 十年……李建成…… 何必赠我双脚,没你扶持,不敢跌倒。感激赠我双脚,天涯海角,寻你踪迹。 明日拔下挽发断箭,甩手抛出! 叮地一声脆响,断箭打进巨石。 十年之后,若救不回你,当共享利箭穿心! 至此,天空才决定收回下了整夜的雨,月光也跟着把蓝色收藏。 站在晨光里,明日回首看天边绚烂的朝霞。 “笊篱山”之战最后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隐晦结局。 明军里有一名眉点朱砂的斯文青年拿住了满清储君皇太极做人质,一路安然退回宁远城。 宁远至此以后坚守不出,没有再出过一兵一卒征讨清军。 谁都说不清究竟输能输多大,赢能赢多小。 22.十年为奴 大喜的日子。 宁前道袁崇焕升任兵部侍郎兼辽东巡抚! 满城张灯结彩,满城酒香盈人,满城歌舞升平。 有袁督师坐镇辽东,就再也不怕清兵铁骑啦!红彤彤的花灯映红了大明的天空。 “可是怎么不放烟花呢?” “因为有人不喜欢。” “谁不喜欢呀?” “公子。” “公子是谁?” “督师家奴。” 一众将士看向主座。袁崇焕一袭紫蟒官袍,头戴金丝嵌宝紫金冠,系着一色墨黑的束腰。袁崇焕手持酒樽,正在低声说话,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分立两人。一位是青年小将吴三桂,另一位,是公子。 公子的眉心缀有殷红的朱砂痣。朱砂痣,又称美人痣。公子白衣素服,身材俊雅,眉目如画,清如水,寒似梅。他站在那里,那里就仿佛撒下一片月光般的轻纱。 看到公子容貌的人都会这样觉得,可惜公子身为男子,万幸公子身为男子。 祖大寿正在跟袁崇焕说着话,说的是,皮岛总兵毛文龙,不曾前来道贺。 祖大寿说:“这些年,辽东总督走马灯似,一茬接一茬地换,可就这皮岛总兵,一直没换过。不是各位总督不想收拾他,而是这毛文龙完全独立在辽东之外。他自个儿招兵买马,自个儿发军饷,据说现在毛文龙手上已经有四万兵马了。你瞧,连个准数儿都没有,还是粗略估计的!” 吴三桂说:“皮岛虽小,地方倒是好的很,倒生扎在满清的大后方!而且往来朝鲜和江浙的物资船队都在皮岛交易,光是靠这些走私的收入,毛文龙连朝廷的面子都不用甩。” 袁崇焕看了眼吴三桂,“拥兵自重,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他想干什么?区区一个小岛,还能称王了?” 祖大寿皱眉道:“虽没有称王,倒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安守本分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他跟满清搅在一起。你看,皮岛的位置,正好就在满清的后方,要捅努尔哈赤几刀不难吧?可是这些年他们相处得多太平,连个响炮都没听见!” 吴三桂说:“对了,前些天宁远被困的时候,他就没有发兵来援救!” 袁崇焕仰脖,喝干烈酒,冷哼一声,“这笔帐当然要算!”言罢重重将酒樽搁在桌案上。 坐席下方的赵率教,满桂,吴襄等一众将领纷纷停杯而望。 “把毛文龙给本督师,……请过来!”袁崇焕忽然下令! 众将一时怔住。叫毛文龙走出皮岛?不可能不可能,毛文龙从不离开老巢!而且毛文龙手上有四万兵马,比宁远还多! 赵率教道:“自来辽东都与毛文龙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冒然行事,只怕逼急了他会生事……” 满桂也道:“要是带人去,他占据天险,也不会让我们靠近。” 袁崇焕扫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案前酒樽上,他把身体靠进虎皮坐椅,徐徐地说: “……我的命令,去!” 众将欲言不敢。 此时,只听清静无波的一个声音响起,公子仅仅回答了一个字, “……是!” 一片寂静中,只见白衣翩跹,忽然间,公子已消失在门外蒙蒙夜色里。 满殿繁华刹时失去颜色。 吴三桂轻轻握了握拳。 次日,皮岛总兵毛文龙惊讶地发现,平日里熙熙攘攘,生意兴隆的码头,一夜之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连个拉客的风月女子都没了! 毛文龙大急。没了过往船只,皮岛就是个孤岛,就没军饷没钱粮,得饿死! 第十天,辽东来了位婉丽秀雅的公子,说是奉袁督师之命前来探望。重点是,公子随身带来五万两银子,以资军用! 毛文龙大喜过望,感激之下,与公子离开皮岛,回访袁督师。 当毛文龙踏进总督衙门大堂的时候,袁督师,亲自离座相迎,二人相谈甚欢。 二十天后,袁崇焕亲往巡视皮岛,总兵毛文龙热情款待,引为知交。 帐内把酒言欢之际,袁崇焕忽然掷杯,斥责毛文龙拥兵自重。 公子斩总兵毛文龙于帐下。 至此,辽东尽为袁崇焕所有。 …… “可是怎么不放烟花呢?” “因为有人不喜欢。” “谁不喜欢呀?” “公子。” “公子是谁?” “督师家奴。” 烟花已死。宁远的天空,没有烟花。 …… 如果说,守皇陵是一件专给遭贬黜官员干的事,那么守无主孤陵就是一件自我贬黜的事。行森决定去守陵。守大唐隐太子李建成的陵墓。 行森的凄然远走,让明日形单影只。连宁远城里的鬼魅也似乎随着建成和蓝玉的失踪而在一夜之间统统消失。 行森驾走了建成那辆马车,“等到建成殿下回来的时候,还是愿意为他驾车!” ……回来的时候?十年之后? 十年跟十天是一样少的。十年跟一千年也是一样多的。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们的时间是一样多的,多得可以尽情离散。 袁崇焕进门的时候,一眼看见明日白衣似雪,静立案前,素手拈香。那案上香炉已层层叠叠,落了许多灰烬。 袁崇焕说:“从今天起,我要你更名换姓。” 袁崇焕递来一份写有名姓,出身,籍贯,生辰等等的文书, “你仔细看好,看完之后要牢牢记住。今后你就是这个人了,你不再叫欧阳明日,你叫洪承畴。” 明日看了眼那份文书。竟然是你要来给我更名换姓。明日终于从袁崇焕的手中接过新的姓氏,一页一页翻过。 袁崇焕说:“当然,约期过后,你还是欧阳明日。” 昏暗的烛光在明日苍白的脸上跳跃。这个房间挂着厚重的帘子,隔断外面初夏的艳阳。 “看好了吗?”袁崇焕笑了笑,正想再说话,看到明日随手一扔,文书被丢到烛台上燃烧了起来。 “你要记仔细!我费了多大功夫才完成这一分资料!洪承畴是确有其人的,参加过科考,二甲进士出身,只是羸弱早夭,你断不能出错,一旦叫人抓住把柄,可是欺君大罪!” 明日只看他一眼。 “记住就好,呵呵,”袁崇焕压下不悦,悻悻地笑,“过些天你得进京,那儿……有一所宅子,是位故人交托给我的,你去住下便知。我要你想办法进入兵部供职,凭借你的才能,你很快就能掌握兵部。西北乱匪,东南倭寇,辽东满清,大明不得安生!兵部都是一群废物!” 明日静静凝望那堆火焰,“你想要我做什么?” 这句话是这一个月来,明日开口跟他说的,字数最多的一句话。 袁崇焕心情明亮了一些,回答道:“铲除阉党。” 明日的左手还缠着纱布,右手还是天机金线,“我不走。我不离开宁远。” “……不要任性,……这对你没有好处。” 明日的眉眼笼罩着暗夜的凄魅。 袁崇焕一惊,居然又想起李建成那双眼睛! 袁崇焕迅速抹去乱想,冷声说:“不要怪我逼你!可咱们即然有了约定,就得守约!”见明日神色清冷,袁崇焕缓和一下口气,“……再说了,阉党不除,像我这种不擅谄媚的人,迟早要栽到他们手上,到时我被下到召狱死得不明不白不要紧,你接下来……可怎么办呀?” 袁崇焕半是威胁半是劝诱,“……你应该听得出来,我没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明日侧过头来,又他看一眼,袁崇焕便停下不再说。 明日很安静,但袁崇焕浑身都绷紧了,明日的身上带着冷冽的杀气。 ……沉默。 “阉党乱政,权倾朝野,羽翼众多,你务必要小心行事。”袁崇焕走到明日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能做到吗?” “……能。” 袁崇焕松了口气,呼吸一下,又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没有。” 袁崇焕沉吟着分析说:“魏忠贤一党已经完全撑控司礼监,内阁,六部九卿,翰林,都察院,三法司。所以无论动武还是动文,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途迳扳得倒他。魏忠贤手下的爪牙遍布朝野,东厂和锦衣卫环绕左右。这里面,你最须要小心提防两个人,一个是监察御史杨所修,一个是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崔呈秀,此二人才能极佳,手段极狠。” 停了下,见明日不响,袁崇焕便软下声调, “如今我已统领辽东,我手上的辽东铁骑都是你的策应,你尽可放心大胆行事。权宦若果真胆敢触犯你,你只须一句话,大不了本督师亲率辽东铁骑进京,清君侧!” 明日不置可否。 临出门的时候,袁崇焕说:“我听说你经常跑去‘觉华寺’?” 明日的目光深敛。 袁崇焕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以后不要去了。我不希望你被认出来。” 盛京那边传来消息,皇太极得到众亲王和阿敏,莽古尔泰等几位贝勒的拥戴,继任汗位。皇太极遣使带来亲笔书信,表示愿与大明修好。 袁崇焕便遣使道贺,表示愿与大清友好互邻。 皇太极又为努尔哈赤举行了庄重的大葬,袁崇焕便又遣使致哀,皇太极又遣使道谢。一时间,大清与大明亲亲切切,好像月前的恶战是幻觉。 多尔衮重病,至今卧床不起,他虽然性命无碍,但无力支撑局面跟皇太极抗衡。他的母亲却在满清诸王贝勒的强求下,活活为努尔哈赤殉了葬。十七岁的孩,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 袁崇焕有意把多尔衮的消息透露给明日。 明日想起建成曾要助多尔衮登上汗位,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终究因为迟了那一天。如果努尔哈赤晚一天死,多尔衮就不会失去依靠,不会被兄长追杀,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一样了……可努尔哈赤竟是死在建成手上……环环相扣。 开始觉得一千年不过意味着一场不彻底的死亡。 明日眸光清淡,指尖拂过,香案上的灰烬断成好几截。 “……建成,……这一天又快过去了呢……虽然还有很多个一天,……可是总会被我们等到的吧……那么牵念,也听不到你的消息……” ……明日策马飞奔。路上他看见两旁飞逝的孤坟。明日突然跳下马背。 “先室王氏夫人之灵” “显考讳李隆大人之灵” “先夫陈志君之灵” …… 请你们帮我寻找一个叫李建成的好吗?他死一千年了,是冬天死的,不过是一个月前才不见的。 等了许久,没有回答。 告诉他,我在等他。我叫欧阳明日,可是我的名字被改了,改成洪承畴。 依然得不到回答。 李建成总是披着红色的纱巾。 明日纵身跃上马背,又加了一句。 请你们告诉他,欧阳明日在等李建成。 …… “觉华寺”山门的梅树依然向天空擎着枝芽,姿态虔诚,只是凋零。 然后他又一次走进“觉华寺”那个阴冷幽暗的偏殿。整个殿堂空无一人。 大幅大幅的壁画,斑驳繁复,浓烈飞扬。青蓝的天,深黑的眼,血染的江山。 有没有人听见,画的上面,颜色泪如雨下,诉说着被钉在墙上的,三生三世?…… 冷静,沉着,淡雅,从容,骄傲,尊贵,一切自他身上渐渐褪去。明日仰头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真的每一天都会有穿心之痛吗?袁崇焕是在骗我的吧?可是除了被他骗,我竟然真的没有办法了。他真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你的人哪…… 明日取出绿玉箫,偏着头微微看了眼一千年前的李建成。画中人正反弹琵琶,俊美幽艳。明日那摁在玉箫上的手指就松开了。 无可修饰的手,布满伤痕。 风起,影动。 金光细细,浅吟低叹。 天机金线几乎是温柔地环绕明日,宛如伶人长长的水袖,凄楚地搭在肩上。 滟滟金光。 一线落地! 青石地砖刹那碎裂,乱屑飞舞。 “……我宁肯挖出你的心!……祭出蛟龙剑,” 幽微的烛光在努力渲染黯然失色的朱砂。一个从一千年前走来,眉点朱砂的男子,心痛不已。 “……不愿你每天受苦……不如反个彻底,……成疯成魔,总还能有个消息,……就算永别,至少,你也要平安……” 明日断断续续睡过去,晕晕沉沉之间,忽听见有人在说话,但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并不是听不真切,而是他一直听见清晰的下雪声。是那种风卷着雪花砸在地上的巨大声音,回荡着回荡着。 铺天盖地的雪花掉落下来,大朵大朵的在地上摔得一片猩红浑身是血。明日看见流血的雪延伸着,延伸着,最后狭长成一条美丽鲜艳的红色纱巾。他看见红纱巾忽然拔地而起,“啪”地甩落下来,天地就被斩断成两块碎片,一片紫色,一片白色,中间掉下一颗人头…… 明日尖叫。 透过碎片的缝隙,看到一双眼睛。 “父亲……” 明日下意识地唤那个人,可是自己的声音是怪异的喑哑,好像不成音符,似乎连自己都听不懂。 “你说什么?”那个人怔了怔,轻声道:“公子醒一醒,公子?你怎么样啦?” 他在昏暗的烛光中睁开眼睛。蜡烛的光圈在他的眸子里跃动。 明日望着吴三桂,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事。 吴三桂递上水,“歇过来了吗?” 水一点一点倒进自己的心肺,明日觉得灵魂松驰而不安。 青花缠枝牡丹。大明酷爱青花,酷爱让一切鲜花受伤成青蓝色。 然后牡丹碎了。 青花瓷杯忽然在明日的手里裂开,碎片掉在地砖上,豁啷打得粉碎。 青蓝色的牡丹被扭曲。 晶莹的瓷杯变成很多瓷片,每一片都映出一滴鲜红的朱砂,它们拼接成一个天空。贴满璀璨的细碎红钻的天空。 “建成!”明日突然跳起来,“建成!!” 吴三桂吃惊,“公子,你怎么了?杯子……小心割手!” ……杯子,……是你自己捏碎的…… “建成?建成?!” 明日找遍整个偏殿,终究回到那幅壁画面前,徒劳地靠在墙上,手中无意识地紧捏着破碎的瓷片,血液顺着指尖滴滴嗒嗒落下。而画中飞天,依旧只能飞在画中。 吴三桂沉默下来,看着明日四处奔走,像一只不安的野兽。吴三桂把烛光移到墙上, “……他,就是李建成吧……” 跨出门槛的时候,吴三桂背对着明日说:“你为什么不开心,我可能不懂,可是你的眼睛,我懂。你看不见人了。你看不见你自己。你丢了。” “觉华寺”正殿。 僧侣满堂,香雾缭绕,诵经的梵唱悠扬、庄重。 如衍突然睁眼,闻到一股火油味。一殿僧侣仰起头,高高在上的巨大佛像手托莲花,莲花中心,凄冷冷站着一个人。明日手持火把,白衣黑发。 虽然只是背影,但如衍认得明日。那惊鸿一瞥的风华是不会出现在第二个人身上的,错不了。如衍沉声问:“施主要做什么?” 明日回过头。佛祖金身,宝光璀璨,明日眉心的朱砂也如宝石点缀,流光溢彩。 ……唯有焚烧整个庙宇的灰烬,才足够祭奠亡灵…… “施主千万不可铸成大错!” 明日无动于衷。 “让他放火。”如衍转身,看到袁崇焕立于身后。 他一直沿路尾随明日而来,明日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只是没有干涉。他也看到吴三桂同样一路追赶明日而至,又黯然离开。吴三桂看到画了。 “放火啊,怎么不敢了?袁崇焕坚定地看着明日,“还是要我帮你?” 如衍来回看着明日跟袁崇焕,双掌合什诵了一声佛号。 明日侧头看了一眼,依然背对众人,面向佛祖。他挥手一掷,果真将火把投向纬幔。 袁崇焕在一片惊叫声中展动身形,半空截下火把。 “我的命令,你马上给我下来!” 千年古刹险些毁于一旦。 那天回来后,袁崇焕对明日说:“你要是再去,我就让‘觉华寺’变成魏忠贤的生祠,遂了你的愿,毁他个干净!” 此语一出,明日的目光倏地风沙弥漫,又一次跟他对峙, “谁都不准动‘觉华寺,除我之外!” “因为那壁画?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被人识破来历,你就没有活路了!你会被整个大明追捕,魏忠贤的鹰犬会把你变成皇上的祥瑞,一辈子关起来!”袁崇焕双手撑在明日书案前,眼神狂乱。 “为什么不说话?”袁崇焕抓起明日的手腕,扭到俩人面前,“我只做错一件事,你就要惩罚我十年!” 从明日的手上传来一股阴柔之气,钻进手心之后突然像钢铁一样坚锐。 袁崇焕心底升起凉意,立即松手。 “我们的约定是我听命于你,至于说不说话那是我的事。”明日的声音淡淡的。 “好,好,”袁崇焕颓然地笑,突然吼道,“那我就给你命令!去!你给我去紫禁城!去!” “……是!” 忽然,袁崇焕转身,狠狠拉过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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