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迦南原本只想召唤个能帮自己洗衣服做饭的灵兽, 可是那只九条尾巴的大狐狸是怎么回事?! 尼玛别说洗衣做饭了,没让他去伺候它就不错了…… 总之,这是一个屌丝巫师带着一只牛逼烘烘的九尾狐闯荡大荒,最后成为牛逼哄哄的大巫的故事…… 这故事慢热,精彩的在后面,请大家有耐心~~ 然后虽然文案看着挺励志挺欢脱,还是提醒大家一下,有一定暗黑情节…… 然后主角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良主角…… 内容标签:强强 洪荒 虐恋情深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迦南 第一卷:巫师学徒 第1章 迦南真正成为巫师学徒那一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晴好,从巫峡料峭的绝壁间迤逦而过的巫溪宛如一条缀满碎银星点的绸带,潺缓的声响平和而静谧,阳光稀释成五彩的光晕轻笼在整个巫咸族上空,似是彩霞化作纱帘垂挂下来,衔接着天际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跟迦南一起入学的一共有十五个人,他们的老师是精通召唤术的巫谢一脉十分有名的巫女青夷。青夷的修炼场建筑在巫峡北面两座地势较为平缓的山谷之间,深埋于一片蓊郁的原始森林深处,四处都是有着上百岁年纪的参天古木,不同形状的树叶遮天蔽日,如同压顶的绿云,只有细微的几率光柱交错着照射在长着小红豆的灌木丛里。无数气根从粗壮虬结的枝干上垂下来,扎入地下,宛如长条状的帷幔悬挂着。由于缺少阳光,森林里面荡漾着一层蓝幽幽的氛围,空气里面凝结着湿意,有蛙鸣声和不知名的鸟叫声此起彼伏。 修炼场是由三座建筑组成的。最中间的大房子有四层,木质的建筑,斜斜的屋顶,二楼有一座延伸出来的天台。通常召唤术的修炼都会在这座主场中进行。紧靠着主场的是一座三层的小阁,那里面收藏着许多关于召唤术的书籍,一些高级巫理也通常会在那里传授。剩下的就是两座楼旁边的一座木屋,那便是导师青夷的居所。 之所以将修炼场选在密林深处是有原因的。召唤术的精髓便是控制和利用附近所有的自然力量,越是巫术高强的人,所能控制的范围越广,比如现在的大巫巫谢便可以控制他周围方圆数百里的所有自然力量。而且伴随着能力的提升,召唤出来的力量也更为强大。但是这些初学者多数都只有不到一里地的掌控能力,如果修炼场周围资源不够丰富的话,学起来也是举步维艰。古树林里自然力量最为浓厚,也就最适合初学者们修习基本的召唤巫术。 虽然说是入学仪式,然而青夷的仪式比起正常其他老师的典礼要更简陋一些。十五个少男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主场三楼的无言堂里,他们的老师抱着双臂站在描绘着一条青蓝色大蛇的画壁前面。那条蛇据说是上古时代创造召唤术的大巫巫谢的灵兽,曾在对抗蚩尤大军时以一人一蛇之力横扫千军万马,也因此被奉为巫咸族的上神。蛇鳞一片一片细致而执着地排列着,金黄色的眼珠似乎有生命一般注视着前方。 青夷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看起来颇有种成熟女人的风韵,一头乌黑的长卷发斜绾,插着一枚样式古朴的木簪,身上剪裁合身的修身长裙,右摆开了高高的叉,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修长右腿。由于长相艳丽,加上实力强悍,她一直是众多少年的梦中情人,因此能成为她的学徒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儿。 然而迦南一点儿都不觉得骄傲,因为他是靠着他的启蒙老师帮忙走后门才成为青夷的学徒的。 “我叫青夷,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青夷随随便便靠在画壁上,仿佛在闲聊似的,“在我这儿当学徒有三个规矩。第一,”她说着,懒懒地竖起一根手指,“周末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我周日很忙。” 迦南有点儿发傻,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老师这么直接的…… “第二,你们做不做功课我不管,但是如果考试没有通过的话,男生穿一个星期的女装,女生扫一个星期的夜灵枭粪便。” 此语一出下面一片惨叫,尤其是男生。而女生们虽然也对于打扫粪便的肮脏差事心存不满,然而却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情期待地看着男生们,好像他们已经统统挂科了一样。巫咸族的女人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怪癖,就是喜欢欺压男性,尤其是自己喜欢的男性,这也是为什么巫咸族的气管炎出奇地多。 青夷似乎对这样的回应十分满意,嘴唇微提,笑容美满却透着恶劣,“第三,在外面打架输了不许说是我的徒弟。打赢了的话我重重有赏。好了,要说的就这么多,明天开始修炼,不许迟到。都散了吧。” 迦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直到周围的同学都开始收拾东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才明白过来所谓的入学仪式已经结束了。青夷向来就不是那种有身为教师要奉献自己照亮他人的高尚觉悟的老师,她年轻时候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但也大概是因为太漂亮被众多追求者宠坏了,脾气怪得很,还很不负责任,有时候明明是要上课的时候了却找不到人,结果竟然是因为前天晚上跟人出去喝酒喝醉了躺在屋里睡大觉。整个族里能镇住她的就只有巫首巫咸以及他们召唤系的大巫巫谢了。这么一个半吊子老师还能这么有名,而且还不是骂名,不得不说是生命的奇迹。 不过众巫师不敢小觑青夷的最主要原因,大约还是因为她确实有着超凡脱俗的强悍巫力,这从她成功召唤并降服灵兽玉麒麟的英勇事迹就能看出。 虽然跟的是牛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富美老师,却并非每一个学徒都是高富帅。像迦南,就是那种被扔在人堆里就真的失踪了的纯屌丝。 迦南今年十五岁,中等个头,中等身材,中等样貌,中等尺寸的小弟弟,中等的成绩。 他学习认真刻苦,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中等。你可能会觉得中等不错了,但其实比起所谓的吊车尾,中等还要更悲催一些。这年头考前几名的是天才,考最后几名的是怀才不遇特立独行的天才,剩下中间的那些就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路人甲乙丙丁,是将来为了衬托天才的独特而存在的普通劳苦大众,是所谓“即使从这个世界上擦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小透明。 迦南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做着想要成为大巫的梦的小透明。 所谓大巫就是巫咸族中巫术最强大也最有智慧的十人。历代巫咸族的首领都被称为巫咸,在他之下还有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这九个封号,与首领一道并称十巫。传说这十个名字是传承自鸿蒙时代建立了巫咸族的十位大巫,除了最强的首领巫咸之外,另外九位大巫每人创造了一种巫术。巫即是草药术的创始人,他熟知一切自然物质的药性,可以治愈任何疾病,也可以制造世上最可怕的毒药。巫盼是巫剑术的开创者,他是第一个将巫术与武术完美融合的人,传说他是当时轩辕国最强悍的剑客,曾经在与魔神蚩尤的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巫姑是十巫中唯一的女巫,她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有着洞悉一切人类思想的智慧。传说凡是对上她双眼的人都会被她的精神意志操控,从身到心沦为她的奴仆,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魅术了。此外还有巫彭创造的结界术,只要进入了他的空间,是生是死便完全由他决定。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这五位大巫则创造了巫蛊之术、祝福诅咒术、变形术、召唤术以及占卜术。九位大巫奠定了巫术博大精深的体系,而首领巫咸则将这九种巫术相互融合贯通,终于创造出一种举世无匹的力量。传说若是他们十人同时施展巫术,足以令昆仑山化为沧海,黑夜变为白昼,乾坤逆转,轮回倒错。 然而自从初代巫咸之后,便没有人再成功地融合过九大巫术了。历代巫咸也都只是精通多门巫术而已,却都只是分别使用,不敢贸然融合。究其原因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巫咸族曾有一名出色的巫师为了重现初代巫咸的力量试图融合九系巫术,最终却走火入魔,变成了一个怪物,几乎令巫咸族灭亡。自此之后族规中便严禁任何人尝试融合不同巫系的巫术。 迦南一直默默觉得,上古时代那些关于初代十巫的神话只不过是历代族长吹牛逼而已。毕竟他们要是不把牛逼吹大点,当今轩辕国的帝王怎么会把他们这个小小的民族放在眼里,更不可能每逢祭祀大典都派遣皇家车队前来迎接。然而就算吹牛逼,当上十巫之一仍然是千万少年青葱岁月中的白日梦。毕竟十巫的称号意味着自己已经站在一脉巫术的顶端,而族长巫咸更是超越了系脉的限制,屹立于所有巫师之上。这么有面子的事儿,怎么能不令人向往?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迦南也变得越来越实际了。这么虚无缥缈的梦想被仔细收了起来,现在他只想顺利出师成为一名真正的巫师。巫咸族虽然号称是专门生产巫师的种族,但其实真正当上巫师的也不过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其他的人就和普通人一样,该吃饭吃饭,该种地种地,过着平凡而快乐的日子。而巫师们则负责守卫整个巫咸族,保证族中每一个社会系统都可以正常运作。也有些巫师会选择离开巫峡去外面游历,也有许多因为违反族规被驱逐出去。巫咸族族规严格,尤其是十大禁条,凡是违反了任何一条的人一定会被下封印诅咒,然后驱逐。从此这个人就再有没有使用巫术的能力,只能终生漂泊在巫咸族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了此一生。 十五个学徒成群结伴地离开修炼场,走在螟蛉声不绝于耳的丛林里。现在正值初夏,原本就四季如春的巫咸族添了几分湿热之感,丛林深处缺少阳光,只有稀疏的光柱投射在人为踩出的小径旁长着红豆的树丛上,愈发显得闷热了。迦南扯了扯领口,默默背着书包走着,也没有去找谁搭话。倒不是说他多清高,只不过是性格比较孤僻而已。 但是他却把另外十四个未来五年将要一起修炼的学徒都看清楚了。这些人中虽然也有跟他一样是走后门进来的,但至少有一半是靠着自己出色的成绩。尤其是走在他前方不远的那两个人。 走在右边的是名叫萨洛的少年,戴着一幅眼镜,相貌秀雅温柔。他是迦南这一代年轻巫师里面最有才华的学徒,小小年纪就已经把古卷堂收藏的巫典几乎看了个遍。他从学校毕业之后很多有名的巫师,甚至包括巫蛊术的大巫巫真都想收他当学徒,然而出于未知的原因,他选择了召唤术作为自己的专修。 而走在右边的少年,皮肤白皙像是从雪堆里生出来的,遥遥看着似乎能冒出寒气。迦南默默跟在他后面,感觉他的背影就像他的人一样,透着股清冷疏离的意味,让人不得不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这个少年名叫海洹,被称为巫咸族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在成为青夷的学徒之前就已经开始跟着精通祝福诅咒术的大巫巫礼学习了,虽然不是正式的拜师收徒,却在小小年纪就有了与成年巫师抗衡的能力。 加上他那俊美的样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冷淡气质,早已被喻为巫咸族第一美少年,成为众多少女甚至少男的梦中情人。 迦南其实跟他早就认识,还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两个是一个班的同学。然而迦南却怀疑对方究竟记不记得自己是他同学这件事,甚至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意识到过他的存在。这两人虽然同班六年之久,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句。而今天海洹除了低声与萨洛交谈过几句,连正眼都没瞧过迦南。 迦南挺烦海洹。他觉得这种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有什么值得得瑟的?还不是他爹妈把他生得好? 他愤愤不平地想着,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弯腰驼背唯唯诺诺的样子。 迦南不明白海洹为什么要来学召唤术。明明巫礼和族长巫咸都那么欣赏他,他完全可以拜入大巫门下,又何必跟着他们这些凡人当青夷的学徒? 正低头走着,忽然间一阵怪异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停住脚步,抬起头。 周围的几个学徒似乎都听到了那声音,同时驻足聆听。 不多时,又一声怪叫从丛林深处深深浅浅的阴影里隐约而黏腻地传出来,好像是婴儿受伤后凄惨却无力的哭声。此时四周围除了这声音一片寂静,连鸟鸣声都不见了,只有密集的林木间深深浅浅的阴影,整个丛林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第2章 “那是什么声音啊?”问话的少年浓眉大眼,迦南跟他也曾经是一个班的同学,因此知道这个名叫鹿鸣的少年是个名副其实的顽童加笨蛋,当年班里雷打不动的吊车尾。迦南觉得他们班一共也就三十来个人,十分之一都成了青夷的学徒,而且这三个人好巧不巧偏偏包括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加上他这个永远的中不溜,真是挺奇怪的缘分。 “听着像婴儿在哭……”迦南低声说。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婴儿啊?不会是鬼吧……”鹿鸣一惊一乍道,吓得他旁边那个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女孩煞白了脸。 萨洛白了他一眼,“别一惊一乍的,这是夜灵枭的叫声,说白了就是一种能模仿人说话并且会预言吉凶的猫头鹰,是一种灵兽,没有攻击性。” 没有攻击性吗?可是这叫声听着,怎么有种凄惨不祥的意味?迦南不动声色地想着。 虽然知道没有危险,一行人仍然加快脚步向林子外走去。这片丛林是他们修炼召唤术的地方,有着千奇百怪的灵兽,有些凶悍,有些恐怖,都不是他们这些刚刚入学的小学徒能对付的了的,因此所有未成年的孩子都被禁止进入这片丛林玩耍。 林子外面已经有两辆玄龟车在等候他们了。所谓玄龟车是巫咸族一种独特的交通工具,主体是一种名叫玄龟的灵兽。一般的玄龟光是龟甲就有一辆马车一般大小,青蓝色的龟壳上蜿蜒着自然却有规律的花纹,长着红色的鸟头和蜥蜴一样的尾巴。这种动物十分通人性,虽然被称为龟,爬行起来却跟蛇一样迅速,而且是水陆两用十分方便。被驯化的玄龟背上各托着一间小小的车厢,形状宛如玲珑的小屋,翘起的檐角上还挂着风铃,在奔腾入巫峡的风流中铃丁作响。 那车险看起来只能容纳两到三人,可是只要打开布满木质雕花的车门,便会发现里面的空间比看上去要大出十倍不止。高高的车棚上吊着红灯笼,两侧的座位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坐垫,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碟小点心,有牛舌饼、南瓜饼、豌豆黄、山楂糕、龙须糖等等孩子们最喜欢的甜食。一侧的小书架上放着很多本杂志小说一类供人消遣的读物。虽然从修炼场回到巫咸族要花上半个小时,但有了吃的看得,孩子们就能乖乖的坐在车厢里,而不至于因为无聊把车顶都掀翻了。 迦南跟在海洹和萨洛后面上了车,鹿鸣随后也爬了进来。另外还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他都不认识。几个刚刚见面不久的少年最开始各自默不作声地坐在车厢里,也没人好意思最先伸手拿东西吃,直到脸皮最厚的鹿鸣最先傻笑一声,“你们都不饿吗?我可有点儿饿了。”然后就伸出魔爪抓起一块山楂糕大口往嘴里塞。一个女孩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气氛这才有所缓解。八个少年不一会儿就相互自我介绍并且聊起天来,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岁月,很快就打成一片了。那两个同车的女孩都长得相当可爱,迅速引起了鹿鸣和另外两个男孩的兴趣,然而迦南在这方面一直都比较闷骚,就算喜欢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表示,所以他默默拿了本小说,抓了块绿豆饼,一边吃着一边看起来。 “喂,你不是迦南吗?”活力四射的声音,迦南不抬头也知道是鹿鸣。但是他还是抬头了,冲他唯唯诺诺一笑,“是啊,好久不见了鹿鸣,假期过得还好吗?” “好啊!就是差点以为自己要当不成巫师所以郁闷了一阵。好在后来青夷师父还是收我了!”鹿鸣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迦南其实很羡慕鹿鸣,即使对方成绩差的离谱,而且比单亲的他还要悲惨,是个被收养的孩子,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鹿鸣总是可以那样无忧无虑充满生命力的样子。 迦南往旁边挪了挪方便鹿鸣坐下。鹿鸣用眼睛往一旁的海洹那边斜了斜,“哎,你看那不是咱们班草,还是一副别人都欠他八百万的逼样……” 迦南咳嗽一声,压低声音,“你不觉得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大么……” “大怎么了?你信不信就算我在车里放炮仗他都听不见?”鹿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的海洹忽然睁开一双修长的凤眼,目光锐利地射向他们两人,鹿鸣一瞬间噤声了。 “尼玛……还真让他听见了……” 迦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那么大声就算是聋子都能听见了吧? 玄龟车迅速驶出林区,奔向巫峡的方向。两侧的山峰平缓地在中间相接,形成一个形状优美的山坳,正中一条长河徜徉向前,水波沉静地喧哗着。玄龟大步迈入水中,悠闲却迅速地随着波浪向前游着。少女们将头探出木窗,河面上清凉的风吹着她们的发丝,后面山峰翠绿流云雪白,一派恬淡唯美的景色。再往前一些,山峰变得险峻,距离也更近。中间的河床一下子深了下去,水流愈发迅疾。那便是巫峡,那条河便是巫溪。巫咸族世代居住于巫溪畔,两侧尽是陡峭到似乎随时要合拢在一起的悬崖绝壁,下方只有一片银白色的河滩上铺展着一片青草。巫咸族人的房屋便都蔓延在那些刀削斧刻一般的悬崖上,木质的建筑巧妙地与山体结合在一起,飞翘的檐角宛如金翅浸沐在夕阳暖橘色的光线里,悬崖上碧绿的藤蔓沿着房椽攀爬,门窗上古朴的雕花被静静地渲染上阴影。建筑和建筑之间错落有致,用攀爬在峭壁上的长廊飞桥连结。在峡谷变得窄细的地方,甚至有飞跨峡谷的栈桥,无数桥梁栈道纵横交错,形成复杂而庞然的虹桥体系,与天然的环境水乳交融。若是站在峡谷中间顺着巫溪往前看去,整座城市似乎是飞在峭壁之上,直登青云之中,苍鹰从中盘旋呼啸,壮丽苍凉中又不失精妙复杂,让人直叹鬼斧神工之巧。 鹿鸣迅速跟迦南熟稔起来,等到玄龟车停泊在巫咸族那巨大的青石城楼外时,两人已经基本以兄弟相称了。迦南了解到其实自己家跟鹿鸣家离得不算远,正好隔着峡谷遥遥相望,只要通过横跨巫溪上空的栈桥就到了。两人相约第二天一起上学后便各自掉头回家。迦南的家是一座爬满藤蔓的双层小木屋,顺着屋子侧面的木梯爬上二楼翻过窗户就可以直接进到他屋里。他爹一如既往的不在家,他放下书包就开门下楼,从地窖里挑了棵白菜几条小黄鱼又拿了几个蘑菇到厨房去煮晚饭。水槽里的盘碗还没洗,客厅里乱得一塌糊涂,两个爷们住在一起通常都是这种结果。迦南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深深叹了口气。 他选择召唤术当专精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召唤师可以捕捉灵兽作为自己的仆从,这样的话他就能捉一只灵兽来帮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了。 饭快好的时候门口有了响动,是迦南的老爹,专修巫蛊术的巫师迦蓝。迦蓝今年四十五了,沧桑的眉目间依然深邃俊朗,颇受女人喜欢,只可惜仕途不顺,一直得不到重用。迦南的出生其实是个意外,迦蓝原本就没打算要过孩子,但是忽然有一天他的前妻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虽然有办法用蛊把婴儿催下来,但就是无法下手。后来前妻跟着另一个高富帅巫剑系巫师跑了以后,竟然还是由他来抚养的这个计划外的孩子。问题是迦蓝根本不知道怎么抚养孩子,也不想抚养孩子,所以一天之中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外面忙,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才会回家。 “今天当学徒第一天怎么样?”迦蓝啃着小黄鱼问。 “还行。” “你们老师是那个大美人青夷吧?” “……是啊,你想干嘛?” “你们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爹……你能别这么饥渴么?” 吃完了简陋的晚餐进行完了没营养的对话,迦南爬上楼梯回到自己阁楼的房间,随便看了会儿书便倒在床上。月光从屋顶倾斜的大窗户照进来,温柔地轻吻着他的眼睫毛,从窗口垂进的绿藤无声摇晃。迦南睁睁地看着月亮,忽然就觉得无法忍受。 这样寂寞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3章 跟着青夷学习已经有一个学期了,三天前刚刚进行了第一阶段的试炼,迦南顺利过关,然而鹿鸣不幸成为了第一个挂掉的。于是在今天早上迦南照常在栈桥上跟鹿鸣碰面的时候,很不给面子地喷了出来。 按照青夷的规矩,从今天起鹿鸣把头发编成两根麻花辫,穿着粉色小裙子,这样上学一个月,直到下一次试炼。好在鹿鸣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上去倒还挺可爱的,迦南一路上止不住地笑,最后鹿鸣恼羞成怒一把将书包拍在他头上。 “鹿鸣啊,我看你以后就当女生吧~你要是女生我肯定娶你!” “你他妈去娶你爹吧!” “我可没那么重口味~还是你比较可爱~” “哼,要不是我一时失手……” “你那哪叫一时失手,我看发挥的挺稳定的。”迦南揶揄着,鹿鸣不客气地一拳挥过来,没打中。 “操!老子有一天会召唤出的灵兽肯定比海洹那小子的还要厉害一万倍!” “你说的那一天是指下辈子吗?”迦南偷笑。召唤术最讲究冥想术的修炼,因为只有进入最宁静的状态,才有可能从自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整个自然界的灵魂融合交流。当然交流还不是最终的目的,召唤巫师们致力于凌驾自然界之上,以自身的巫力控制有灵性的生灵,令他们聆听自己的号令。所以最适合修行召唤术的人性格一定要安静沉稳,静得下心来,向鹿鸣这样成天咋咋呼呼的真心不适合召唤术,别说超过海洹了,恐怕连超过迦南都是个问题。 当然迦南不会说出来,虽然他有那么一点点看不起鹿鸣,可怎么说对方也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在巫溪的港口边集合的时候,鹿鸣毫无意外地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几个女生笑得直不起腰,男生们围成一圈起哄。这时候海洹和萨洛也到了,萨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海洹也多看了鹿鸣几眼,丹凤眼边泄露出些许笑意。 迦南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对着明明是正在出丑的鹿鸣竟生了几分羡慕之意。 众人吵吵闹闹进了修炼场,青夷看了看鹿鸣的样子,满意地笑了,“不错,我看这路线挺适合你。” 鹿鸣大叫着抗议。一番吵闹后,青夷抬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今天,你们要开始学习捕捉灵兽了。”青夷说道,“所为灵兽,我想你们都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不然你们也不会想要修习召唤术。” 下面一片寂静,然而学徒们的眼神中都显露出明亮的热切。灵兽对于召唤术的巫师来说是最神奇的字眼。所谓灵兽,便是自然界中集天地日月之灵气修炼成仙的野兽。大致上灵兽可以被分为三等,依次是通人性有灵能的灵兽、有法力和道行的仙兽。剩下的一种最高等的虽然仍然具备野兽的体貌,但已经有了人形,而且拥有不同程度的神通和灵力。大荒中的人大都称它们为:妖。 每个召唤学徒真正成为召唤师的最主要标志,便是成功捕捉降服一只妖,作为自己的仆从。这只妖将与召唤师缔结终生的血契,直到召唤师死亡都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一名召唤师可以捕捉许多只妖,只要他的灵力够强大。然而一只妖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主人,直到主人死亡,血契终结,才能回归自由之身。 拥有一只强大的妖,是每个召唤巫师的梦想。 “我知道你们都想一步登天直接抓只妖玩,但妖可都是活了上百上千年的东西,你们这些小崽子别说想抓妖了,恐怕就算送给人家当吃的,人家都嫌你们没嚼头。就连召唤灵兽对于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能轻而易举学会的能力。所以我要先提醒你们,不是所有人都能捉到灵兽,捉不到灵兽就不可能捉到仙兽,也就更不可能捉到妖。换句话说,如果通不过这一门,你们就只好被开除了。” 迦南听了,心情有些沉重起来。虽然他在班里算是个中等水平,应该不至于连灵兽都召唤不到,但是鉴于青夷这一番捉不到就走人的言论,还是让人压力不小。 “你们已经学会了冥想,也学会了召唤方圆五十米之内的灵物的咒语,要捉灵兽除了冥想和咒语,还要用到巫祝舞。”青夷说着,从坐垫上站起来,将垂落胸前的长发甩到身后,“所谓巫祝舞,是在冥想的状态下,用舞蹈的形式将身体也同心灵一起融入到自然中去。我只会给你们看一遍最基本的巫祝舞,不会教你们具体的姿势,等到你们真正进入更深一层的冥想状态,身体会自己起舞。” “啊!我怎么不知道学召唤术还要跳舞!我可是男生啊!”鹿鸣惨叫道。 青夷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男生?” 众人哄笑一片。萨洛拍拍鹿鸣的肩膀,“巫祝舞跟一般的舞不一样,是自然从内心而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你要是不是娘炮,你的巫祝舞就不会娘炮的,放心。” “喂你个娘娘腔,你什么意思啊!” “行了,都闭嘴。”青夷将一串银色的铃铛手镯戴到她白皙如玉的手腕上,“都看好了。” 之后她轻轻合上眼帘,逐渐的,她光洁的额间似乎泛起一层依稀可见的莹润光泽,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愈发静止,如同画像一般被时间凝固了。然后倏然间如珠破玉碎一般的铃声响起,她如流水一般的身形轻摆,银铃随着手臂柔中带刚的摆动有节律地作响,折腰,旋转,脚尖轻点地面,宛如天鹅一般优雅姣美。明明四下没有任何音乐,只有铃声与肢体交织起舞,却是浑然天成,令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样的舞蹈迦南从未见过,艳丽之中不乏端庄,如此圣洁却又如斯诱惑。然而迦南无法想象自己跳这样的舞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会很滑稽吧…… 一舞终了,遥遥的森林中却倏然响起了一声骇人的咆哮,似乎是狮子的叫声,却又更加振聋发聩,震得整个修炼场都在摇晃。学徒们惊慌起来,却见青夷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都别怕,那是我的玉麒麟。每次我一跳巫祝舞他都能感应到。” 迦南听说过玉麒麟的名号。传说他是最桀骜不驯的妖之一,当年多少出色的巫师都想收服他,最后非死即伤,所以当青夷决定去捉玉麒麟的时候,众人都没抱她能活着回来的希望。只是没想到她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和玉麒麟缔结了血契。自此青夷名声大噪,成了巫谢一脉的奇迹。 学徒们交头接耳,海洹却第一次主动出声问道,“我们可以看看玉麒麟么?” 迦南看了海洹一眼,是什么让那个冰块一样的人对玉麒麟这么感兴趣? 青夷也有些意外地看着海洹,她虽然是有名的导师,但迦南总觉得她似乎对海洹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屁孩有几分忌惮,这种感觉固然诡异,可却总是时时闪现,令他有些在意。 “想看玉麒麟当然可以,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之中胆子小的,不要被吓尿了。” 一行人随着青夷穿行在愈发葳蕤茂密的丛林里,昨夜刚刚下过雨,树干上和地面上长满了很多色彩艳丽的蘑菇,光线氤氲如水,晃漾在青碧色的叶片间,如同梦境一样清幽。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林木倏然稀疏了,留出一片空地。一条溪流从山上蜿蜒而下,逐渐隐没在林地中。此地已是山谷深处,前方现出一座黑黝黝的山洞,洞口狭长高约十丈,垂着青绿的藤蔓。 青夷站在山洞,双手抱胸,丰满的臀部微偏,一派御姐姿态,然后大吼了句,“小玉!!!” 话音未落,山洞深处倏然一阵骇人的厉吼席卷而来,附近的树木都在那慑人的力量下摇摆,众人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几个胆小的已然煞白了脸。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地动山摇一般的响动从深处的黑暗里渐渐逼近,仿佛有无数个上古巨人正用脚跺着地面奔跑。面对着这山雨欲来般的临近感学徒们大都慌忙后退,迦南却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因为他看到海洹和洒落都站在原地没有动,而傻乎乎的鹿鸣不但没有退还一脸兴奋。 然后那头怪兽便从黑暗中一跃而出,宛如一道碧绿眩光铮然弹出,在落地的一霎那整片大地都在震动。迦南仰着头,怔怔然看着。那是怎样一头巨兽,足像一座小山一般,如同鹿一般的身躯上覆盖着仿佛碧玉一般的鳞片,四只马蹄硕大如银盆,龙一般的头颅上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仿佛在看不值一提的蚂蚁一般,头上一双银色鹿角,宛如刀锋一般闪烁着寒芒,一条长长的尾巴时时晃动,尾端火焰一般明亮的鬃毛宛如旗帜。 他硕大的阴影迎着所有学徒当头压下,庞然的气势和冰冷的目光令人错觉自己即将被他的铁蹄踏个粉身碎骨。那幅玉色的身躯里蕴藏着压倒性的毁灭力量,令所有学徒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膝盖都在发软。 迦南发现那双金色的眼眸微微转动,忽然定在了海洹身上,停驻良久。一瞬间迦南感觉那玉麒麟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 紧接着他的目光却又移开了,扫过鹿鸣,最后停在了迦南身上。 迦南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连气都喘不过来。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掉头就跑。而更奇怪的是,玉麒麟一直死死地盯着他,时间长的令其他学徒都觉得有点异样了,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没人知道这灵兽要做什么。 迦南害怕了,他往后后退了一步,谁知他一动,玉麒麟忽然低吼了一声,冲着迦南冲了过去,吓得几名学徒都尖叫起来。 “小玉!你疯啦!”只听青夷一声怒喝,宛如一道水绿幻影般凌空腾起,同时手中结印,数道粗壮的千年古藤破土而出,将玉麒麟伟岸的身躯层层缠裹。玉麒麟挣扎着,发出慑人的怒喝,仿佛癫狂了一般。学徒们早已顾不上其他,纷纷四散奔逃,而那古藤摇摇欲坠,与玉麒麟强悍的力量胶着角力,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迦南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面上,此时却见海洹倏然跑向玉麒麟,手伸向口袋,嘴里低声念咒,然后在距离玉麒麟十米远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沙,放在嘴边用力一吹。瞬间荼白的烟雾缭绕而起,弥散在玉麒麟四周。紧接着他又用手在空中快速画了几个符咒,用掌心推着腾空而起,竟迎着胡乱挣动的玉麒麟的头颅扑去,银色光华闪过,只见他一掌拍到玉麒麟的额头上,一道繁复的咒符在灵兽额头闪现,随即暗淡下去,仿佛渗入头脑深处。 然后那原本抓狂的巨兽,竟逐渐平静下来了。 迦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鹿鸣摇晃着他,“迦南!迦南!你没事吧!”他终于回过神来,有点儿慌乱地抓住鹿鸣,“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没事了没事了,海洹那小子用祝福术安抚住那怪物了。” 迦南看向前方,此时玉麒麟已经跪倒下来。青夷正叉着腰站在他前面破口大骂。而刚才还凶悍无比的玉麒麟,竟然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乖乖低着头听训,一副柔顺无害的模样,迦南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而海洹站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大概是海洹第一次注意到迦南的存在吧,在此之前,迦南只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字,是鹿鸣的朋友,除此之外没有具体的形象。 此时玉麒麟身上泛起一层朦胧的碧色光辉,在那光线中,原本巨大的身体逐渐缩小,最后竟凝化成了人的形貌。碧绿的鳞甲幻化成了碧色的甲袍包裹着强健伟岸的身躯,一头银灰长发柔顺垂下,金色的眼眸,俊帅的面容,头上的鹿角和牛一样的尾巴却还保留着。没想到玉麒麟的人形竟然是个帅哥,迦南原本以为会是个彪形大汉什么的…… 此时玉麒麟低着头,竟然开口跟青夷道歉了,“抱歉主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脑子被人控制了一样……” 青夷气还没消,“老娘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今晚给我去跪洗衣板!” 看着大个子的玉麒麟在柔弱的青夷面前低眉顺目的可怜样,颇有种狗狗被训的滑稽可爱感。然而此时迦南一点儿都不觉得他可爱,刚才给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要知道他一直扮演的都是没脾气没性格的小透明角色,突然对他如此“热情招待”这是为哪般啊? 迦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暗忖自己果然还是只适合默默的路人甲角色……“鹿鸣……扶我一把,腿麻……” 鹿鸣这臭小子居然还在笑,“哈哈,有没有被吓尿啊?” “你大爷……” 此时青夷走过来了,轻轻拍拍迦南的肩膀算作安抚,“今天真是对不起,他平时不会这样的。你没伤到吧?” “我没事,师父放心。”迦南还是一贯的乖乖学生的样子。 青夷随意点了点头,就对留下的海洹,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萨洛,以及鹿鸣和迦南两人说,“行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迦南由于腿软,走路有点儿一瘸一拐地,默默跟着鹿鸣和另外两人并排走入树林。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玉麒麟一眼,却意外地与对方的金瞳对上了。一瞬间迦南感觉仿佛被那视线扎了一下,连忙回过头,低着脑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第4章 玉麒麟风波过后,众学徒对海洹的钦佩更胜以往,即便是那些对他存有几分嫉恨心的也纷纷被他的勇敢和强悍蛰伏。一个十五岁的孩童竟然制服了发狂的玉麒麟,这样神话一般的故事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巫咸族。 于此同时事件的另一个主角迦南也顺理成章地——被无视了,流传的海洹传说里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到,只是“海洹的同学”而已。 那天下课后迦南鼓起勇气,想要去跟海洹道谢,可是他们几个女生里最漂亮的那个名叫琼枝的女孩在跟海洹和萨洛说话,他便只好故意拖慢收拾书包的速度,可惜他们三人,准确地说是琼枝和萨洛一直聊个没完,眼下以他龟爬一般的速度也只剩最后一根笔了,迦南垂头丧气,背上书包正打算走人,却见萨洛跟海洹道了句再见,就率先搂着琼枝的肩膀出去了。走到门口时迦南总觉得萨洛似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迦南一阵心慌,想来自己这么明显的意图是瞒不过萨洛那样聪明的人,所以他才把原本想要跟海洹搭讪的琼枝拐走。 迦南在心里感激萨洛,然后给自己壮了壮胆,冲着正在经卷上勾画些什么的海洹走过去。后者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兀自低着头,面无表情。 “那个……海洹……” 听到他的声音,海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黑色中却翻出几点幽蓝的眸子剔透如同极地的千年寒冰,寒气袅袅中映出他唯唯诺诺的面容。 “谢谢你……”迦南用力拉扯嘴角,扯出一个有点儿僵硬有点儿傻的笑容。 “不用。”他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便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照平常迦南的性格,应该会就这么默默离开,可是今天迦南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竟然又往下接了一句,“你在看什么啊?” “中古巫术发展史。”头也不抬。 “啊,我有读过这本。”迦南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我很喜欢里面关于第十五代巫谢的那一段,感觉他从一个资质平平的学徒到最后当上大巫,还发明了巫祝舞,跟小说似的特别给力。” “你还有事么?”海洹斜过眼睛来看着他,虽然没有表情,但是迦南仍然从对方眼神的细微变化里看出了几分不耐烦之色。 迦南感觉心脏被踢了一脚,然后连忙站起了,“啊,没什么了。再见。”然后几乎是逃跑一般快步出了修炼场。 那天之后,迦南愈发的讨厌海洹了。 巫祝舞的修行已经进行了一段日子。众人每天都在修炼场里冥想,但大多数的人还只能徘徊在比较浅层的冥想状态里,迟迟无法进入青夷说得深层境界。然后有一天原本静坐的海洹忽然站了起来,双目浅闭,手臂缓缓张开。他是第一个学会了跳巫祝舞的学徒,那一天他的舞蹈令得迦南,令得所有学徒甚至导师青夷都看呆了。那是和青夷的巫祝舞截然不同的舞蹈,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优雅却凌厉,糅杂着阴柔和阳刚,而那舞动间隙泄露出的眼神竟是无边魅惑。迦南从来不知道男人跳舞可以这样圣洁而魅惑,并非女性化,而是超越了性别的绝色。 第二个学会的毫无悬念的是萨洛,他的巫祝舞动作柔缓却变化万千,华美稍逊海洹,然而也是令人屏住呼吸般的梦幻。之后就如同众人都开窍了般,一个接一个地成功进入深层冥想,学会了不同的巫祝舞。迦南是第七个学会的,当时他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柔软的世界,四周都是迷离的精灵之光幽幽盘旋,耳畔仿佛回荡着远古的召唤。莫名的感动席卷而来,仿佛是漂泊已久的游子经历数不尽的沧桑之后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几乎令他潸然泪下。然后,他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口沿着血脉扩散,逐渐游走至全身。霎那间他忽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站起来,顺从着那力量的引领,快乐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舞蹈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在跳巫祝舞的时候,虽然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甚至对于外界的感知比以往还要敏锐,但是仿佛自身与周围的空气是一体的,灵魂从身体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似的畅快。但是事后听鹿鸣说,他的舞蹈挺奇特,有种打动人心一般的力量,好像是灵魂在跳舞一般。 最后一个学会的,毫无疑问,是鹿鸣。当时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的学习,只有鹿鸣还坐在角落里冥想。眼看着就要被青夷扫地出门,迦南看着他拼命努力的样子,心中有些同情。于是他每天放学后都会陪鹿鸣到巫咸族附近的一处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上,在一株老橡树下修炼冥想。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进展。青夷对鹿鸣下了最后通牒,鹿鸣急得抓耳挠腮,茶饭不思,这对于吃货一只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末日一般的举动。 迦南那天陪他坐在树下,看着对方越急反而越进入不了状态,额头上汗珠直冒。迦南看不过去了,靠在树干上看着他,“鹿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别的巫术?” 鹿鸣一下子张开眼睛瞪着他,“你说什么?” “其实要当巫师不一定要学召唤术啊,说不定你其实更适合别的巫术呢?” “你这不是咒我过不了吗!我就是要学召唤术,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上巫谢,凭什么不让我学?!” 迦南皱眉,也有点儿火了,“你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学召唤术,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人生这么长,怎么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啊?换一种活法有什么不行的?!” “你愿意换你去换!反正我不换!” “你个傻逼,我他妈是为你好……!”话还未说完,忽然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咦?哥俩吵架了?” 迦南一转头,却见到了正缓步走来的海洹和萨洛,而刚才说话的正是一贯笑吟吟的萨洛。 迦南莫名其妙的感到脸上发烫,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不想让海洹看见自个儿脸红脖子粗的没品模样,大约是不想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丢脸? 鹿鸣恶狠狠瞪着这俩高材生,“你们来干嘛?笑话我的吗?!” “怎么会,我是被海洹拉着来散步的。不过现在看来,他是有意过来的咯?”萨洛说着,浅褐色的眸子在海洹和鹿鸣之间转来转去,迦南忽然觉得他脸上那种似乎意味深长的浅笑特别碍眼。 海洹看着鹿鸣,“有进展么?” 鹿鸣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海洹没回话,看了萨洛一眼。萨洛立马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好好好,少爷,我算懂了什么叫过河拆桥。”然后便走到迦南旁边,“迦南同学,我有事儿要问你,咱们一起回家吧?” 迦南没有办法,只得同意。 沉默地走在路上,萨洛并没有问他什么,他也没问萨洛要问他什么,因为他知道萨洛根本就没打算真的问他什么。他心情很不好,可要真让他说个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他觉着大概是因为自己跟好朋友吵架了的缘故。 迦南一向是个和平主义者,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轻易不会跟人发火。除非是很好的朋友。 “迦南,平时在班里也没怎么跟你说过话。说起来你跟海洹好像以前是同班同学吧?” “恩。没错……” “鹿鸣也是?” “对……” “哈哈,我倒真想见见你们老师的,鹿鸣和海洹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他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迦南想说为什么只提到鹿鸣和海洹而把他空过去,不过他当然没有问出来。想来是自己太平庸了,就连鹿鸣起码也是差得很有特点,唯独自己,永远只是个陪衬。 他顺着萨洛的话茬儿说,“我们老师一直都拿鹿鸣没办法。” “你们两个以前是好朋友么?” “不是。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哦?”萨洛转头看他,眼中显出几分兴味,“你性格很孤僻嘛?” “没有。”迦南连忙否认,“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而已。” “这样啊……”萨洛不置可否的样子。好在他的兴趣持续得很短,没有继续追问,两人从青石城楼旁边一条细窄的小石梯爬上城楼刚刚进入城内,萨洛就跟迦南道了别。两人各自回家,后话不提。 神奇的是,第二天鹿鸣竟然当着全班的面,跳出了一支相当动人的巫祝舞。他的舞蹈充满灵动和热情,宛如是精灵的舞蹈一般,举手投足间似乎都带动着四周的叶片和阳光一同起舞。等到一舞结束,所有人都用力地拍着手掌,不断叫好。迦南为他高兴的同时,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鹿鸣的感情是复杂的,既同情又厌恶,既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嫉妒。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比他要优秀,为什么得到众人关注的总是鹿鸣呢?难道一个努力的学徒还比不上一个成天挂科的学徒么?就连海洹都那样关注他……这是什么世道? 然后在这些矛盾的感情至上却又存有几分眷恋,毕竟他的朋友不多,而鹿鸣正好是目前占比重最大的一个。 如此两月之后,他们终于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工作,开始着手捕捉自己人生中第一只灵兽了。 捕捉灵兽简单来说有三个步骤。首先是要调查自己想要捕捉的灵兽的习性,摸清它们的喜好,能力,行动模式,饲养方法等等等等,总之能调查的资料都要搞到手。为此十五个学徒之前的一个月成天都在捧着比板砖还厚的灵兽图鉴在那儿研究,哪只灵兽适合自己。迦南选的是狌狌,那是一种古老的猿类灵兽,长着人的面孔猴子的身体,跑步飞快,而且会说人话,知道许多人类不知道的知识。这种动物算是灵兽里性情比较温和亲人的,适合初学者捕捉。 鹿鸣则十分不靠谱,竟然选择了青鸟。那传说中为被大荒神打入炼狱的南方天帝女娲取食的神鸟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仙兽了,就算是海洹捕捉起来估计都有困难,别说是他了。迦南因此劝鹿鸣换一种灵兽,可鹿鸣却说他看不起自己,偏偏就要去捉青鸟。迦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爱抓就抓去吧,到时候抓不到被青夷踢出去的时候看你傻不傻眼。 第二步是要准备好灵兽喜爱的食物,并且在捕捉前的几日里时常在冥想状态中呼唤灵兽的名字。这样的话在捕捉前便已经与灵兽建立了一定的精神上的联系,等到真正进行仪式的时候灵兽会有更大的几率感应到召唤,继而被引诱入法阵中。 而最后一步便是在灵兽经常出没的地方设下神坛法阵,摆好祭品,巫师便站在法阵外跳巫祝舞。如果顺利的话跳一遍灵兽就会出现,不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要跳上三天三夜。但三天是极限。如果第三天还没有出现,那么这一次的召唤便被认为是失败了。 迦南认认真真的准备,心里却总是担心如果自己捉不到该怎么办。其实这样的几率是非常小的,捕捉狌狌的成功率即使对初学者来说也是十分高的,而且迦南的能力在十五个人里也算得上是中等偏上,需要担心的本不该是他。可他就是心神不宁,甚至在捕捉仪式的前一天晚上一夜未眠,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窗台上摇曳的藤蔓,默默在心里向大荒神,向东西南北四方天帝祈祷,保佑他第二天能够顺利捉到灵兽。 第5章 捕捉进行的第一天,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巫咸族上空,只有几缕惨白的日光从厚厚的间隙中投射下来。密林里一片阴暗,空气稠密得让人胸口隐约发疼,这是要下大雨的预兆。这样的天气十分不利于仪式的进行,但是青夷不打算变更计划。她懒散地站在修炼场前的空地上,视线依次扫过十五名学徒。 “这三个月来大家都十分努力,今天就是检验你们的成果的时候。一会儿你们将各自进入林中,这片森林你们可能以为自己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我要警告你们,不要掉以轻心。这些月来你们只是在修炼场四周活动罢了,森林深处有什么,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所以我的忠告是,不要走得太深,如果遇到危险就召唤出古树藤。那些树藤是我设在地下的,遍布整片森林,你们只要召唤,我就能感知到你们在哪里。进入森林以后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了,到第三天日出时还没有召唤到也要立刻出来,明白了么?” 众人齐声道,“明白了!” 青夷大喝了声,“解散!” 众人立时纷纷冲入身后的丛林里。莎莎的草木作响一阵,逐渐平静下来。 站在原地的青夷看着学徒们消失的方向,从腰间拿出自己的细烟杆,点燃后托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吹出一团袅袅青烟。 “小玉,我总觉得这一拨学徒里面,会出现两三个……比较特殊的巫师。” 玉麒麟从一颗老树后以人的形态走出,金黄的眼睛里熠熠闪烁着莫名的光。 迦南和鹿鸣一开始是一起走着的,但是后来就分开了。因为他们两个要捕捉的灵兽习性上差很多,所以捕捉地点自然也离得较远。迦南来到一株高大的无花果树下,这一带无花果树十分繁郁,层层叠叠的绿叶间缀满了紫红色的果实。狌狌最喜欢吃这种果子,因此也必定时常在这一带出没。 迦南按照青夷教的,先在树下用事先制作好的无花果和红土研磨而成的粉末洒出一个圆形的法阵,阵中写上复杂的符文,然后在八个方位分别摆放上一小块浅绿色的玉石。这些玉石都是从山里采出来,色相并不好,然而用于施展巫术也足够了。对于巫师来说,那些宝石并不是装饰品,而是聚集了山川大地的灵气,由大地母亲孕育而生的圣物,因此在施法时它们可以帮助巫师控制阵中的力量。更高一级的巫师都会持有用特殊的宝石制作而成的手杖,这些宝石都是由巫师在冥想状态下选召而成,因此都具有神奇的力量,传说这些宝石的颜色就是巫师灵魂的颜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处不多说。 总之迦南规规矩矩地布好了阵,半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干粮和水,靠在树干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便站起来开始进入冥想状态,开始一边吟唱咒文一边跳巫祝舞。他在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沮丧,因为很多初学者都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抓到灵兽。但是等到第二天也结束了的时候他就有点儿慌了。第三天的时候他不再吃东西也不再睡觉,冒着大雨整整跳了一天一夜,到最后整个人已经累得神志不清瘫软在地,那法阵还是冷冷地和他对峙,没有丝毫动静。 第三天也过去了,迦南绝望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步履不稳地回到了修炼场。场外只有青夷一个人在等他。 青夷看着他满身泥浆落魄的样子,一向冷艳凌厉的目光里竟然露出几分同情怜悯之色。她的眼神令迦南感觉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样难受。 他低着头站在青夷面前。青夷叹了口气,“原本以为会是鹿鸣,没想到是你。” 迦南身上一抖,“鹿鸣捉到了?” “捉到了,居然真的是一只青鸟。他是在第二天晚上出来的。估计是跟青鸟大战了一场,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不过笑得跟花儿一样。”青夷说着,露出几分类似于宠爱的微笑。 一只青鸟……竟然真的是一只青鸟啊…… 一向只不过是个吊车尾的鹿鸣,竟然第一次就捉到了相当于仙兽的灵兽。而自己之前居然还瞧不起他,觉得他不如自己,根本不会成功。 迦南一霎那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竟然输给鹿鸣那样的…… 迦南强忍的鼻间酸涩,指甲陷入掌心,骨节咔咔作响。他对青夷说,“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青夷柳眉微皱,踌躇了一下,“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如果三天你都没能捉到灵兽,那么即使再给你十天百天机会也是微乎其微。这并不是你的错,我在一开始就说过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上巫师。不当巫师人生也一样可以很精彩。况且,你还可以去尝试别的巫术。你一直是个乖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别的领域成功的。” 迦南那一刻终于明白了鹿鸣听自己劝他去学别的巫术时的感觉了,就仿佛是别人知道你不行了,便用这种饱含同情的劝诫来婉转地告诉自己“放弃吧,你不行的。”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都十分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要说他不行?难道他之前的认真不过都是笑话,都比不上海洹和萨洛那样的天才和鹿鸣那样似乎生来就是话题人物的蠢材么? 他满心愤怒,他恨青夷,也恨鹿鸣,恨所有成功了的学徒。但是他不像鹿鸣那样会表现出他的愤怒。他只是垂着眼睛,胡乱地跟青夷鞠了一躬,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了。 晚上迦蓝回来发现饭桌上只摆着他一人的饭菜,不见迦南的身影,也没多想,估摸着是迦南已经提前吃过了,便自顾自吃了晚饭。迦南躲在被窝里,听着父亲在楼下大声吸溜面条的声音,用力咬着枕头低声呜咽起来。 但是他没有打算放弃。 休息三天后,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照常去了修炼场。他总感觉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看对他嘘寒问暖的鹿鸣的眼神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以前他不过是个透明人,现在成了值得同情的可怜虫。而鹿鸣以前是被众人取笑的傻瓜,现在却被众人围着,争着要看他抓到的青鸟。 那青鸟的样子迦南也看到了,是一只通体被青蓝色的羽毛覆盖的美丽大鸟。长长的蓝色尾羽上流光山水,头上一缕翘起的绒毛仿佛是仙女的花冠。传说青鸟能够千里传信,甚至不止是这个世界,它们甚至可以将人的愿望带入仙界的上神手中。虽然不知这是传说还是事实,也足以证明青鸟有能力获取和传递世上的任何信息。然而它们也足够凶猛,甚至以空中的鹰隼为食,捕食的时候凶悍异常,跟它们美丽的外形完全不搭。 迦南没说恭喜,什么也没表示,鹿鸣再一次来找他,兴致勃勃来跟他讲要怎么怎么帮他也抓到一只灵兽的时候,迦南终于受不了了,他猛地站起来,吓得鹿鸣睁大那双明媚的眼睛。 “你能闭嘴么?”迦南冷冰冰说了一句,然后夹起书包落荒而逃。 他在丛林里游荡,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最后他竟然又来到那颗巨大的无花果树下。树荫之下法阵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露出地面的树根间那些红红白白的蘑菇,还有蓝莹莹的野花静静弥散着芬芳。他把书包随意扔在地上,在一根树根上坐下来,用手捂住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放弃么? 他不想回去,不想再见到鹿鸣。他嫉妒他嫉妒得要发疯了!他多希望这个人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从巫咸族里消失。恍然间鹿鸣仿佛已经成了他的头号敌人,就连他的失败仿佛也是他造成的一样。 迦南一边在心里责骂自己的丑陋,一边却又抑制不了自己的憎恨。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分裂成两半了。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迦南转头,看到了正在无花果的叶片下笑着的萨洛。 迦南胡乱抹了把脸,微微一皱眉头,“你怎么来了?” “刚才看你在修炼场里发脾气,然后就冲出来了。我跟着来看看。” 迦南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你是我同学,又是海洹和鹿鸣的朋友,我当然要关心朋友的朋友。” “我不是海洹的朋友。”迦南笑得很难看,“也不是你的朋友。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就是别安慰我。” “谁说我要安慰你。”他走向前,居高临下站在迦南面前,“我是来拯救你的。” 第6章 迦南听了萨洛的话,愣了两秒,然后就笑了,“拯救我?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萨洛看着迦南一副不屑的样子,丝毫也不着恼,只是转手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块黄色的石头一样的东西,一把丢到迦南面前的地上。 “这个东西或许可以帮你。” 迦南皱着眉头看向萨洛,却发现后者一副不容拒绝的气势,是跟海洹的冰冷不同,也跟他清秀典雅的外貌截然相反的一种霸道气场。 迦南迟疑着捡起那块石头。那是一块相当大的琥珀,黄澄澄的色泽,好像是松树滴下的眼泪一般透彻。很难想象这么一大滴的松脂是被一颗什么样的树分泌出来的,更特别的是,在这块奇大无比的琥珀中间,包裹着一只拥有着特殊的翠绿色翅膀的蝴蝶。那蝴蝶的时光被永恒凝固了,她还保持着舒张翅膀的姿势,只有脚上显示出挣动的痕迹。美丽的蝶翼上优柔的绿光中点着一颗眼睛一般的银色花纹,看久了竟让人产生一种那双“眼睛”是活物的错觉,进而目眩神迷,整个人都有点儿入魔般的恍惚。 迦南连忙转开视线,手臂伸直,好像想要逃离自己手中的东西一样,“这是什么东西!” “琥珀啊。” “我当然知道是琥珀,你从哪弄来的?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们巫师都会拥有一颗灵石吧?”萨洛说,“青夷也说故,等捉到了第一只灵兽后,我们就要开始着手寻找属于自己的灵石用来做法杖了。” 迦南举起琥珀,“你的意思是,要给我这块石头当灵石?” “没错。”萨洛在迦南对面的树根上坐下,随意摘了一块红色的蘑菇玩着,“这琥珀是羽人的圣树建木上结的。建木是羽人的传说中位于天地中心的天梯,连结着神界、人间和地狱。而这蝴蝶名叫碧羽蝶,别名叫嫘祖之眼。因为当年大荒神化身为黄帝之妻嫘祖降世的时候除了饲养蚕,还养过这种蝴蝶,她们的翅膀上覆盖着一种有巫力的粉末,人若是看到她们飞过就会丢了魂魄,成为任人操控的傀儡。但是由于她们是大荒神饲养的,所以一开始是被当做神物崇拜的,但是后来魔神蚩尤利用她们创造了幻术和夺魂术后,她们就成了邪恶的象征。蚩尤被黄帝杀死后,这种蝴蝶也被捕杀殆尽。这琥珀里的大概是最后一只了。” 迦南从没听说什么嫘祖之眼,但是蚩尤黄帝什么的他自然知道。大荒的信仰中,创造了世界的神明是大荒神,大荒神创造了东方天帝伏羲,西方天帝少昊,南方天帝女娲和北方天帝颛顼。之后伏羲创造了仙人,少昊创造了羽人,女娲造出了人类,而颛顼则庇佑着鲛人,这便是大荒之上最主要的四个种族。然而仙人居住于无上神界,鲜少在人间路面,而鲛人深居海底,虽然也时常上岸来与人类交流贸易,但大部分都不会出现在陆地上,所以陆地上最主要的种族便只剩下人类和羽人。蚩尤是少昊天帝的属臣蓐收与其姊乱伦诞下的魔神,传说他有三头六臂,口中会喷火,曾经将整个大荒变成了炼狱,连四方天帝也无法除掉他。 当时唯一在苦苦撑持着与蚩尤对抗的就是黄帝轩辕,也就是上古时代轩辕国的创建者。传说他是东方天帝伏羲的转世,拥有举世无双的美丽容貌。而他的妻子嫘祖传说是大荒神化身而成。大荒神在人间的塑像一般都是男体,但也时常有女体塑像,那便是以嫘祖的形象为参照。皇帝与蚩尤大战十年,始终无法取胜。后来在涿鹿之野决战前夕,大荒神牺牲了自己的神体,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十二缕神识,其中的十一个神识被散入大荒各处,唯有在大荒遇到危难时才会出世。而余下的一个便是大荒神的本体,跃入铸剑池中,铸成了唯一一把可以杀死蚩尤的神剑屠魔剑。后来黄帝用这把剑成功诛杀蚩尤,并将其灵魂封印在地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后来蚩尤曾经有一次冲破了黄帝的封印,但终究还是被大荒神的第三神识重新封印。 迦南看过很多大荒神女体的画像,确实周围总是会被画上很多飞舞的蝴蝶,想来就是这琥珀里的这种了。可是现在想来一些古老的描绘诛杀蚩尤场景的壁画上,那青面獠牙的魔神周围也飞舞着很多这样的蝴蝶,只不过翅膀上都沾着血。真是奇怪,一样东西可以同时用来代表圣洁和肮脏,那么到底是它本身拥有这两种对立的特质,还是只是人们强加给它们的意义? 迦南说,“既然这种蝴蝶是邪物,应该是被禁止使用的吧?” “没错,这是邪物,准确的说是曾经被封印过的邪物。”萨洛说得漫不经心。 “啊?!”迦南大叫一声,一把将琥珀丢在地上,“你他妈害我啊?!” 巫咸族中十大禁条之三,不准使用任何封禁邪物施放巫术。十大禁条中有任何一项被违反了,都是被封印巫力驱逐出族的下场。 “冷静冷静。”萨洛用一种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冲他摆摆手,“先听我说完行吗?这种蝴蝶已经灭绝了两万多年,早就没人知道了。我敢保证就算你堂堂正正在巫咸面前拿出这块琥珀,也没人看得出来它是封禁邪物。” “那你怎么知道?而且这种邪恶的东西你到底从哪弄来的?” “别忘了我可是通读了巫咸族所有书籍的‘神童’。”萨洛说着,冲他露齿一笑,“而且我们家族世代都在守护巫咸族的镇魔塔,那塔里镇着成百上千个这种封禁邪物,总之我自有我的办法拿到。” 镇魔塔就在巫咸族最南边,一处高耸的山侧。那是一座岿然的十五层浮屠塔,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一扇塔门,由巫咸族巫力最强的萨氏家族守护。由于萨洛为人一向低调,迦南几乎忘了他是萨氏的继承人了。 可是监守自盗这种事……他不由得开始担心巫咸族的未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已经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巫咸族的未来这种漫无边际的事? 萨洛继续说道,“这东西是两万年前被封印的,也就是蚩尤刚刚被诛灭的时候。时至今日就连巫典上也没有关于它的记载,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就算如此,我拿着一个封禁邪物能做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萨洛微微歪着头,“迦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一直没有被人发现你的能力而已。要知道,并不是召唤不到普通的灵兽就说明你没有当巫师的资质,这世上有一些人的能力必须用不一样的方式被发掘。” 迦南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些人的能力就像是这些封禁邪物一样,需要被‘解封’,然后才能一鸣惊人。我可以告诉你,鹿鸣不是池中物。他虽然现在看起来笨笨的,但早晚有一天他会成为能和海洹比肩的人物。”萨洛说着,深深地看入迦南的眼睛,“你想要一辈子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么?” 迦南不语,定定地看着地上腐烂的断木。 “这块琥珀还没有被解封,但是如果你真的有这个命,与它产生共鸣,你的‘封印’便可以和它一起被解开。”萨洛说完,站起身来,轻轻掸落袍子上的灰尘,“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打算怎么处置它,随你了。” 萨洛转身欲离开时,迦南问了句,“你为什么帮我?我不是你的朋友。” 萨洛只回给他半个笑眯眯的侧面,“因为我也不爽鹿鸣很久了。” 第7章 迦南带着那块琥珀从窗户爬进自己的屋子,找了个木盒把它收了起来放在床下,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藏在被子里,几分钟后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放回了自己的口袋。把一个封禁邪物放在身上,要是在以前迦南肯定觉得自己疯了。但是现在眼看着连巫师都当不成了,他的胆子也格外地大了起来。 反正再坏能坏到哪里呢?顶多被逐出巫咸族罢了。他父亲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儿子,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意外。 但是他还是迟迟没有动用那块石头。 一个学期结束了,第二个学期又开始了,期间迦南每天都会趁着放假或是放学后大家都回家了的时段自己去林子里捕捉灵兽。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成功。其他的学徒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役使灵兽了,他便将青夷讲的理论和方法都仔仔细细记在笔记本上,然而由于他连一只灵兽也没有,当大家开始修炼的时候,他便只能在一旁默默翻看自己的笔记。 他开始翻看各种巫典书籍,想要查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召唤不到灵兽。他不相信什么有些人天生就当不了巫师的说法。既然迦蓝是巫师,自己的生母也是巫师,没有道理他会成不了巫师。 连鹿鸣都能做到的,凭什么他做不到?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读完了十多本厚厚的巫书,没有发现丝毫线索。正当快要绝望之际,却在古卷堂地下室里的一本几乎快要散了架的巫书,书名是《论巫力与遗传》。他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却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果真提到了巫力是如何在人体贮存流动,如何被激发。也提到了为什么有些人能成为巫师而有些人不能。作者署名十五,但好像是手写上去的名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迦南如获至宝,将那本书揣在怀里,偷偷带出了古卷堂。夜间他点着豆油灯,逐字逐句地研读着。书中说道,巫力其实相当于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同一种力量被不同的种族赋予了不同的名字。既然每一个鲛人和每一个羽人都拥有神力和灵力,那么每一个人类也都应该拥有不同程度的巫力,然而唯有人类这个种族,并非所有人都会使用这种能力。因此,这并不代表能使用巫力的人天生就具备特殊的力量,也不代表使用不了巫力的人永远成不了巫师。 迦南被完全吸引住了,他一夜未睡,竟将整本书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修炼场。鹿鸣照旧跟他打招呼,但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靠!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么颓废!” 迦南冲他笑笑,“失眠。” 鹿鸣露出同情的目光,似乎明了他在为什么而失眠一样,用安慰的语气说着,“不要急,晚上放学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抓灵兽。” 迦南很想脱了鞋往那张在他看来分外自以为是的面孔上抽过去。他以为他捉到了灵兽就有资格怜悯同情他么?!但是迦南面上还是笑着,点点头,“我没事,你不用陪我。” “咱们是好兄弟嘛!我当然要陪你。你要是不当巫师了,我也跟你一起退学!” 听着如此的豪言壮语,迦南知道鹿鸣是认真的。鹿鸣一直是个单纯重义气的少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总是缀澈了漫天的星芒,令人看着就充满了希望。 可他还是嫉妒他,憎恨他。 “别说傻话了。当召唤巫师不一直是你的梦想么。”迦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的表情。 鹿鸣大大咧咧地一把搂住迦南的肩膀,“那也是你的梦想啊!我们说好了,将来一起当大巫!” “……可是只有一个人能当上巫谢啊。” “咱们就给他开个先例呗!” 迦南笑着摇摇头。大巫的什么的,对他来说早已是如前生般遥远的梦想了。如此灿烂的梦想,估计也只有鹿鸣这样简单的人能够一直坚信着吧。 登上玄龟车的时候,迦南看到了海洹和萨洛两人。海洹看了一眼鹿鸣就上了车,而萨洛则对他笑笑,挥了挥手,然后又跟鹿鸣打了声招呼。 “那个叫萨洛的怎么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阴险?”鹿鸣低声在迦南耳边说道。 迦南不置可否,“笑还不好嘛?跟海洹不是正好互补?” “感觉他最近总是跟你打招呼找你说话什么的,我觉得你还是离他远点儿吧。谁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迦南心里冷哼一声,是啊,远离所有人,他便只有鹿鸣一个“朋友”了。毕竟他不像鹿鸣,可以跟谁都当铁哥们。 玄龟车离开港口,驶入巫溪,一路游向密林。车厢里窗户都打开了,河面上清凉的风穿梭来去,初升的朝阳染红了一江碧水,几只野鹤漫步在河边的沼泽里,一派安然景象。 过了一会儿,海洹忽然走过来跟鹿鸣说,“我有话跟你说。” 鹿鸣表情很怪,有点不情愿,却又有几分期待般的别扭样子。 海洹没有等他回答,兀自走向了车厢比较僻静的角落。鹿鸣踌躇了一会儿,看了迦南一眼,“我过去一下啊。”然后也起身走了过去。 迦南看着他们两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海洹冷凝的面容上,竟然现出了几分类似温柔的神色,而鹿鸣的脸蛋竟然隐约泛红,似乎有些……害羞? 迦南不得不在脑中想象他们在说什么。这些日子鹿鸣和海洹似乎私下里时常有来往,虽然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泄露的,但他相信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海洹苍白的面容,心中隐隐作痛。 好讨厌……两个人都好讨厌…… “心里不舒服了?”低缓流入耳道的气息,令得迦南打了个冷战。他一回头,却不知萨洛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两个人距离太近,迦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你有事么?” “真是冷淡啊。”萨洛浅褐色的瞳孔映出他由于刚才心里的秘密被揭穿而显得有几分惊慌的脸,“之前给你的东西,还没有用吗?” 迦南抿抿嘴唇,“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真是固执啊……”萨洛微微挑起眉头,“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他便站起身,回去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了。 那天放学之后,青夷要迦南留一下,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迦南忐忑地坐在软垫上,青夷关上修炼场的大门,然后缓步走到他面前,坐下来。带着几分魅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 迦南有不好的预感。 “迦南,你是个好学生,也很努力。” 这话一开头,迦南就猜到了青夷接下来会说什么。 “师父,请再给我一段时间!”迦南慌忙说道,“我想我已经有进展了!” 青夷叹了口气,看着少年急切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毕竟这一次她已经给了他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了。眼看一年都要过了,迦南连最简单的狌狌都还没有抓到,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会连其他学徒的进度一起拖慢。 “迦南,不当巫师不代表你就是个失败者。你不要太执着了。”青夷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道,“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迦南眉头紧紧皱起,鼻头发红,手死死攥起。 “师父……我可以的……每个人都有巫力的,我查过资料,巫力就跟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一样,每个人都有的。既然有巫力就一定有办法的……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一学期的时间了。”青夷有些不耐起来,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迦南如此不开窍已经令她有些火大了,“就算每个人都有巫力,但巫力也分多少,也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迦南,不要再浪费时间,你现在还年轻,还有很多种活法可以选择,一条路走不通就要换一条,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只不过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找麻烦罢了。” 给别人找麻烦么……他已经很努力了,可为什么即便如此还是被人这样说?迦南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麻烦。 “明天不用来上学了。你父亲那边,我会亲自上门去解释。”青夷说完,就站起身离开了,只剩下迦南一个人茫然地坐在修炼场里。已经入冬了,虽然巫咸族这里四季如春,到了冬日天也黑得早了些,只剩下一缕金红色的霞光从山影后溢出来,从明净的窗户中透射而过。满地的树影婆娑,宛如散落满地的寂寥。 迦南呆坐了一会儿,像个失了魂的木头人。然后他动了动手,把那块琥珀从兜里拿了出来。 如果用了它,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发现,不但再也当不了巫师,连家也失去了。 迦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拿定了主意。 他背起书包,快步走出修炼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的青夷看着他经过窗口,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只当他已经放弃了。微微叹了口气,便关上了窗。 迦南看她的窗户关上了,便转变了自己的方向,向林木深处走去。 他照旧来到那颗无花果树下,这些日子来他每日都会来这里捕捉灵兽,所以法阵都是现成的。巨大的树荫遮蔽了仅存的余光,唯有点点的萤火虫在树冠和草丛间托着幽咽的蓝色光线飞过,宛如漫天弥散的星斗。就着萤火虫的微光,他双手托着那块琥珀,举到与额头齐平的地方。据说额头那里是灵魂与自然界相连的地方,因此将灵石举在额头附近,可以增强灵魂与另外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充斥着鬼神灵力的世界的联系。 他用着这样的姿势进入冥想状态。意识逐渐沉淀,最初是一直盘绕心中的烦躁愤怒和悲伤渐次消散,然后记忆逐步模糊溶解。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片无边的碧海,温暖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浸没了他全身上下。头发随着海潮飘舞,四肢不再需要任何力量,就这样仿佛被遗弃一般一直下沉着,头顶那属于人世、属于我执的粼动光芒越来越遥远。身下庞然无际的黑暗里,仿佛传来远古海妖的歌声,渺渺茫茫,荡涤一切灵魂上残存的尘埃。 一时间,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张开了,眼前模糊的碧色忽然逐渐分开,出现在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宇宙。他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他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那片宇宙,没有尽头,存在而又不存在着。这大概就是人出生时最初的感觉,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眼见的一切都是自身的一部分。是饥饿和痛苦的感觉令人意识到自己并非这个世界,而是被这个世界掌控的,喜怒哀乐都不由自身的可悲个体,自此才开始有了自我的意识,才开始明白“我”不过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多么可悲,“我”竟然是以痛苦为基础架构的。 恍惚中,迦南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像是找不到家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皮肤被冻得青紫,脸上生着一双清澈碧绿的眸子,只不过此刻目光涣散,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那少年的面容看着十分熟悉,却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也不知怎么的,迦南感觉自己进入了那少年的身体。说是进入了,他却又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透过当事人的眼睛在看着这世界,感受着他近乎麻木的痛苦。 折磨少年最甚的其实并非寒冷,而是饥饿。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胃疼得到后来已经麻木,却剩下一股空洞的寒冷令人害怕。少年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在冰天雪地中无人问津,就这样消失在这天地间,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不存在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无法想象,也正因为无法想象,才害怕的要命。 这时,一只莹润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他面前。那只手十分饱满,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玉镯,在往上是一截淡绿色的袖子,袖口上绣着精美的蝴蝶纹样。 而最吸引人的,是那手上拿着的热气腾腾的馒头,雪白的表面上点着一颗朱红的点,香气几乎要令他疯狂。 他一把抓过那馒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软软的,带着丝丝缕缕的甘甜,那热气沿着食道散播。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绪也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嘴,一张可以吃到东西的嘴,追寻这这世上最原始的冲动。 由于吃得太快,他噎到了,痛苦地咳嗽着。这时那只手又体贴地将一袋水壶凑到他口边,另一股温柔的力量轻拍他的背脊。他好不容易就着水将堵塞在食道中的馒头咽下去,意识这才慢慢清晰起来。就在他转头的时候,一道浅碧色的披风落到他的肩膀上,噬咬着他皮肤的寒冷于是也被阻隔了,那带着清甜香味的气息萦绕着他,令他愣愣地看向给予他帮助的人。 那是一个一身绿衣的女人,秀美的面容面对着他,黑色的眼中凝结的是浓浓的怜惜。 那一刻,迦南感觉那张明明只是中上之姿的秀致面容美丽到倾国倾城,她的笑颜仿佛银月一般散发着朦胧迷人的光辉。 难以描摹的温暖感觉海潮一般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心脏和灵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只要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就不再觉得寒冷和饥饿,就不再会有孤独和恐惧。那征服灵魂一般的快乐和温暖,似乎就是幸福的感觉了吧。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面前被打开,被剖析。他忽然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了。他看到前方一团银色如月光般美丽夺目的光华,那强大的力量震撼着他的心灵。但是他完全没有退缩,他此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他无所不能,世间一切都应当在他面前臣服。 他无所畏惧。 于是他高声吟唱咒语,双手在空中画出咒符,一道绚丽夺目的天罗地网从他手间迸射而出,迅速扩大,几乎笼罩了整片天空。那团巨大的银白光芒愤怒无比,拼尽全力冲撞着那七彩宝网,但无论如何挣扎,那宝网只有越缠越紧。 此时迦南面上竟露出与他性格不符的邪魅笑容,额头上甚至有一道诡异的黑色花纹顺着眼角蜿蜒下来,双眼中散发出碧绿的光芒。只见他将手指放到唇齿间咬破,缓步走入法阵中间。他的衣袍和长发被强烈的气流席卷而起,阔袖在风中鼓动如同翅膀。他走到那白色的巨兽前,不知从身体何处散发出的悍然霸气竟令那巨兽有一瞬间的怔忡。趁着这个空档,迦南用血在它额头上画下了契约的符文。 血液染红白色皮毛的一瞬间,那巨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几近撕心裂肺,仿佛是绝望的呐喊。 就在那一瞬间,迦南倏然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第8章 迦南是被一阵凉风吹醒的。他感觉头疼欲裂,好像满满当当装满了东西,可是仔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有。他恍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经历了另一种人生,不过一醒来那梦便迅速模糊暗淡,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却忽然像弹簧一样坐了起来。昏倒前最后一刻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深处渐渐明晰,他记得他貌似给一个什么灵兽下了血契。 他连忙望向法阵的方向,然后就彻底傻了眼。 圆形的法阵中间,卧着一只巨大的银白色狐狸。迦南从没见过这么大却又这么美丽的狐狸。它的身体足有强壮的雄狮般大小,仿若霜雪覆盖的皮毛上流过优柔的月光,散着一层清幽的寒气。而那强健的肌肉似乎饱含庞然的力量,静静蛰伏在美丽的皮毛之下。尖尖的脸上一双银蓝色的眼眸,美丽仿佛洒满星光的海面,此刻正静静望着他,看不出表情。而它的额间有一道血红色的痕迹,大约是被下了血契的地方,由咒符和迦南的血液凝华而成。而最为显眼的,却是他身后如丝绸般铺展的九条长尾,看上去宛如孔雀的翎羽般华丽。 它纹丝不动地趴在法阵中心,似乎被什么力量束缚着。 迦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难道就是巫典上记载的,常在青丘山上出没的九尾狐么?! 九尾狐……那可是妖级的灵兽啊…… 怎么可能……这真的是他召唤出来的么? 迦南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试探性地往法阵里迈了一步。那九尾狐见他有动作,忽然抬起头来,此时一道五色罗网在它身上闪现一下,又消隐下去。 五色罗网……那是只有最出色的召唤师才能用出来的巫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迦南觉得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刚才施术的人真的是自己么? 迦南咽了口唾沫,继续向着九尾狐走去。灵兽看着他逐步接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迦南站在它面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下九尾狐的头颅。可谁知它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仿佛即将发怒的咕噜声。迦南手一抖,赶紧收了回去。 “你……你是妖吗?”迦南问道。 九尾狐没有回答。 迦南继续问,“如果你是妖的话,请你化成人形跟我说话好吗?” 九尾狐只是默默看着他。 迦南想,估计这只九尾狐还不到妖的道行,说不定是仙兽吧。毕竟以他的能力,就算蝴蝶琥珀再怎么强悍,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唤出来一只妖啊…… 可就算是仙兽,也超出他的预想太多了……天知道他原本只是想捉只狌狌来着……可九尾狐怎么会出现在这附近呢?不是应该在青丘山吗? 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一阵狂喜已经把他吞没了。他不仅成功捉到了灵兽,而且还是个九尾狐!!! 他一下子想起青夷说得在捉到灵兽后要先确立自己的威信,于是连忙挺直胸膛,抬起下颚,笨拙地想要做出一副霸气的表情,只可惜看起来有些傻里傻气的。 “我叫迦南,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主人。我将命名你为……”他背书一样说出这段话,可是到了起名字的地方就卡住了。 叫什么好呢…… 迦南看着九尾狐那流瀑般迤逦的长尾,宛如霜华泄地一般,便说道,“就叫你阿霜吧?”说完他还颇有几分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起的名字颇为朗朗上口,可是九尾狐看他那个表情……是在鄙视他么…… 青夷说过,被下了血契的灵兽便不能再攻击自己的主人,否则会遭受宛如粉身碎骨般的痛苦,除非是在主人命令的情况下。对于被奴役的灵兽来说,必须不遗余力地执行一切主人的命令,甚至包括自杀或亲手杀死主人。 既然契约已经订立,迦南便不怕它会攻击自己。但是在他扯掉五色罗网之前,还是用商量的口气跟九尾狐说,“那个……我不会伤害你的,所以你别怕啊,也别咬人什么的。我可是你主人……”他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咒符,贴在九尾狐身上,然后低声吟唱咒语。那咒符哗然一声燃起,之后五色罗网流光溢彩地闪烁了一下,便逐渐消散了。 九尾狐低吼一声,强健的身躯站立而起。九条长尾长练般舞动在空中,月华流转过它全身。迦南已经被他的那种霸道的美丽彻底折服了。 然而九尾狐伸展了一下身体,似乎就打算离开了…… 迦南连忙跑到它面前挡住它,“哎哎哎,你要去哪?” 九尾狐冷冷地盯着他,目光里有着敌意和几分厌恶。 迦南一下子软了。他搜肠刮肚,也不记得青夷有教过如果自己的灵兽不喜欢自己该怎么办…… “额……你……你先别走好不好……我还得带你去见我们师父……不然我就当不成巫师了……” 九尾狐充耳不闻,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绕过他往林子深处走去。迦南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喂,我是你的主人啊,你应该听我的话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虽然我知道被人束缚住你一定很不爽,可是以后我可以做饭给你吃啊。虽然我厨艺不是特别好,但是也好过整天吃生的东西嘛。” 大约是因为对方不是人而是灵兽,迦南的话变得异常额多起来,似乎吧平时放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兴奋非常,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他已经彻头彻尾地喜欢上了自己的灵兽。虽然人家连正眼都没瞧过他吧…… 最后九尾狐貌似被他唠叨的烦了,忽然四足一蹬地,整个身体宛如一道流星一般撕裂林中的黑暗,下一瞬便在黑色的林木间消失了踪影。迦南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如同游移的月光般银白的光影,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愣了两秒,然后懊恼地骂了一声。 好不容易召唤到了灵兽,结果召唤到这么一只牛逼哄哄的,人家怎么可能乖乖听他的话啊? 难道真到要用青夷教过的那些惩罚灵兽的可怕巫术来驯化它么?迦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决定还是再缓缓,反正被下了血契的灵兽一定会响应巫师的召唤,只要先让青夷大吃一惊对自己刮目相看一下下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以后慢慢再说。 迦南第二天没有去修炼场,而是在家好好睡了一觉。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林子里呆到月上中天,有时候赶到林子外面连玄龟都已经睡熟了,没人载他回家,他便只有在林子里将就一晚。就算是按时回家按时睡觉,他也是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而今天他终于能够心无旁骛地陷入梦乡,从来不知道能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好好的睡上一觉是如此幸福的事,整个身体,甚至是灵魂都终于从紧张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第二天清早当他出现在玄龟车上,车里的学徒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想来是他昨天没去修炼场,众人都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只有鹿鸣咋咋呼呼地迎接了他,大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看着鹿鸣真诚的笑脸,迦南忽然惭愧万分。虽然他之前那样嫉妒憎恨鹿鸣,单纯的少年却对他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嫌隙,就仿佛一面坦然的镜子,映照着自己的狭隘和丑陋。 迦南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但是一想到阿霜,又是一阵子的欢快幸福。 跟着众人一同走进修炼场的大门,青夷一见他,立刻皱起眉头,显出几分不耐烦之色,“迦南,你怎么来了。” 迦南走到青夷面前,有些紧张地说,“师父,我捉到灵兽了。” 其他学徒发出惊讶的叹息声,切切查查的耳语立刻弥漫开来。 其实本没有什么,他原本就是中等偏上的成绩,只是前一阵捉不到灵兽,令得大家已经把他归类到“没有天赋的人”以及“钻牛角尖的笨蛋”一列了。 青夷也同样惊讶地扬起眉毛,“哦?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我昨天太累了,就没有来。对不起师父。” 青夷半信半疑,总觉得这个迟迟不愿意放弃的学徒在耍什么花招,“既然如此,带我去看看吧。” 迦南点点头,“但是我刚刚收服他,还没有训练他,所以……” “明白了,但是你至少能召唤它出来吧?” “我觉得应该可以……”迦南说得没有底气。毕竟九尾狐那样的仙兽是否会像一般的灵兽那样响应召唤,他心里也没谱。 但是感觉到自己贴着胸口放置的蝴蝶琥珀,他又多了几分自信。 青夷跟着迦南出了修炼场的主楼,来到三座建筑围城的空地上。其他的学徒也都好奇地涌出来,远远地看着。 迦南站在空地中心,闭上眼睛,另自己的思绪沉淀。一时间四下的声息似乎都静止了,整个森林里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了一阵绿色的风,轻盈地飘荡在森林上空。 只见他摊开双手,衣裾伴着时有时无的风飘摆,口中连绵不绝地吟唱着咒文。古老的语言悠长地回响,那是唯有自然中的神灵能够听懂的召唤。 倏然间,风似乎凝固了,整个世界都似乎凝固了。四下一时静得有些诡异。 下一瞬,忽听林木种一阵莎莎的响动,一道雪白的光华飒然绽放,宛如利剑般射入空中,又轰然落地。溅起的泥沙烟雾一般弥漫了整个天空,连日光都被遮蔽了。众人连忙举起袖子掩住口鼻,眯起眼睛想要看个真切。 等到尘埃一点点消散开来,那烟雾后出现一道雄伟而美丽的身影。 整个修炼场一片寂静,众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呆呆望着眼前的灵兽。 九尾狐沉静屹立于众人面前,荼白胜雪的皮毛衬得那双银蓝色的眼睛越发深沉,额头上的红色血契越发凄艳。身后九条华丽的长尾慵懒地摇晃在半空中,如同仙人周身飞舞的丝绦。 青夷怔忡半晌,喃喃说了句,“怎么可能……九尾狐……九尾狐不是妖么……” “不不,他还没到妖的级别,我问过他了,他变不成人的。”迦南连忙解释道,心里埋怨阿霜出来得也太拉风了,一点儿也不低调。万一青夷怀疑他怎么办…… 要知道他身上现在可是带着个封禁邪物啊…… 果然,青夷神色骤变,猛地扯起迦南的领子,“你到底是用什么召唤到他的!给我老实交代!” 迦南被青夷凌厉的目光刺得心慌意乱,勉强镇定心绪,说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我用了我家祖传的灵石召唤他出来的。那块灵石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宝贝,我是偷偷从祠堂里拿出来的……师父拜托你不要告诉我父亲……” “灵石?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巫力,根本驾驭不了能召唤出这样的仙兽的灵石,还没召唤出来你自己就应该先被灵石反噬了!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要是再不老实交代,我就带你去见巫谢!”青夷愈发愤怒了。她原本以为迦南是个老实认真的孩子,只是运气不好。没想到这小子一点儿也不老实! 就在青夷恶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时,眼角忽然撇到银光一闪,身后的众学徒都大声呼叫起来。 “师父!小心!” 青夷连忙放开迦南,灵巧地就地一滚,闪开了突如其来迅捷如风的攻击。定睛看时,竟然是九尾狐一尾扫了过来。那粗大的尾巴看起来虽然柔软如丝绸,可刚刚擦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竟然凝结着浓厚的杀气。 九尾狐冷冷地盯着她,缓步走到迦南身侧,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住迦南。 迦南愣愣地看着身前保护自己的巨大狐狸,呆呆地呢喃了句,“阿霜……” 九尾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向青夷,眼中有着警告。 青夷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站起身来,轻轻掸去裙子上的尘土,冷笑浮现在面上,“好一只忠心的仙兽!迦南,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凭你一个学徒,能召唤到仙兽么?” 迦南觉得青夷脸上的神情刺痛他了。他不明白,鹿鸣抓到的青鸟也是几乎类似于仙兽级别的灵兽,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他? 此时萨洛忽然从学徒中走出来,笑着站到青夷和九尾狐中间,“师父,您先别生气,让迦南把他的灵石拿出来看看不就好了。” 迦南傻了,他慌张地叫了一声,“萨洛!” 萨洛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眨了下左眼,带着几分俏皮。那神色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 青夷觉得这个提议中肯,便说道,“把灵石拿出来。” “师父……” “如果你真的能驾驭你的灵石并且已经将自己的灵魂与其缔结了联系,我根本触碰不了你的灵石。如果是这样,就说明你没有作弊,而且是个极有天分额学徒。我不但不会惩罚你,还会奖励你。”青夷说着,翘起的眼角便愈发冷厉了,“但若非如此,我就亲自带你去见巫谢。怎么样,你敢么?” 迦南心里忐忑。之前萨洛说过,关于嫘祖之眼的传说早就散佚了,如今除了极少的人,根本没人认识那种蝴蝶。就算是那些壁画上画的蝴蝶也都是后人凭着想象画出来的,跟嫘祖之眼完全不同。但饶是如此,他仍然担心向青夷这样出色的召唤巫师是认识这种曾经的致邪之物的…… 萨洛也看向他,带着安抚的神色,“迦南,拿出来吧。没关系的。” 迦南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萨洛。他看看青夷,又看了看似乎事不关己正在低头舔爪子的阿霜,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琥珀,走向青夷。 他站到青夷面前,张开双手,露出掌心的琥珀。 青夷惊讶地看着,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大的琥珀,竟然可以将一整只的蝴蝶包裹进去。那澄黄的色泽似乎还散发着松香,里面碧绿蝴蝶的翅膀上,一双银色的眼睛似乎正凝视着她。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块琥珀。可是指尖还未接触到表面,她倏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楚顺着指尖攀爬上来。她痛呼一声,立时收回手指,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迦南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目光闪烁着看向一脸惊讶的青夷。 “竟然……是真的……” 迦南知道青夷没有认出来这块琥珀,而且它确实已经跟自己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顿时心头一松,整个人差点儿就瘫软在地上了。他强自忍住,尽量淡定地将琥珀重新收回怀里。 青夷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表情看着迦南。她大概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一个资质平平的学徒是怎么在一夜之间成了能召唤到仙兽的天才的? 不只是她,其他的学徒都在用相似的目光望着迦南,连鹿鸣也长大嘴巴,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了。 迦南很享受这种令人震惊的感觉,这一刻他终于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终于令那些曾经忽略他或是看不起他或是怜悯他的人大跌眼镜。 此时九尾狐忽然转了个头,向着林子走去。迦南知道他要离开了,忙喊了声,“阿霜!” 九尾狐竟然真的顿了下脚步,回头来看着他。 迦南冲他笑起来,咧开嘴巴,一双眼睛弯成月牙,“谢谢你!” 九尾狐似乎愣了愣,然后便又将头转了回去,登时又如银色的利剑一般闪了一下,迅速消失在林木的阴翳间。 迦南回过头,看着青夷和众人,想在人群中找到海洹的影子,却没有找到。 他有些失落,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他多么希望海洹能够看到。如果这样,那双清冷的目光是否也会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青夷走了过来,面容已经和缓下来了。她站在迦南面前,叹了口气,摸了摸迦南的头。 “对不起,师父错怪你了。” 第9章 迦南终于可以跟着所有人一起继续上课了。然而在练习训练灵兽的时候,迦南十分不愿意将阿霜给带出来,首先你让一个高傲的仙兽做各种翻跟头啊直立行走啊这一类的低级动作实在是太侮辱人家的智商了,其次以阿霜的块头,他一来整个修炼场估计都要被他给折腾塌了,所以迦南连夜又去丛林里捉了一只狌狌。 狌狌只要看一眼人,就能知道那人的名字以及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过往。在捕捉的时候,迦南先是听到有人在林子深处叫了句“迦南”,他一开始以为是鹿鸣跑来找他,但是不论他说什么,那声音都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迦南”两个字。仔细听来,那声音跟鹿鸣的确实不一样,更细一些,甚至有些诡异,用极快的语速不断叫他的名字。于是他想起书上关于狌狌的描述,便连忙开始跳巫祝舞。这一次他十分顺利地就捕捉到了,那是一只有着白色耳朵,差不多有三四岁孩童大小的猴子,一张跟婴儿非常相似的白脸,黑眼珠机灵地瞅着他左瞧右瞧,好像很喜欢他似的。 迦南抱起它,摸摸它的头,“嗯……你是我的第二个灵兽,就叫你二白吧?” 迦南带着二白天天跟着众人一起修炼,由于他之前都有认真记笔记和复习,很快便将进度赶了上来,然而他那能召唤出九尾狐的强悍实力也只是昙花一现,之后他便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平凡无奇的中等学徒,以至于他自己都怀疑狌狌才是他的第一个灵兽,九尾狐只不过是做梦罢了。 为了验证自己么有做梦,他总喜欢在放修炼结束后自己跑去林子里召唤阿霜出来。杯具的是阿霜似乎知道迦南只不过是在无聊地验证他对自己的所有权,所以到后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回应他的召唤。时间久了就令迦南有点儿不爽,好歹自个儿也是那只狐狸的主人啊,每次出来爱答不理的就算了,怎么最近竟然连来都不来了。 迦南坐在自己屋里生闷气,二白坐在他对面跟他大眼瞪小眼。迦南撇撇嘴,看着二白说,“还是你乖!” 二白美滋滋看着他,美滋滋地叫了声“迦南!”然后继续低头啃着自己的无花果。 迦南看着二白蹲在那儿啃果子的样子,忽然灵机一动。人家都说灵兽喜欢出没在有自己喜欢的食物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巫师在进行召唤之前总要摸清灵兽的喜好并将他们最无法拒绝的美食摆在法阵中心。既然阿霜是在无花果树附近被捉到的,说不定那只大狐狸也跟狌狌一样喜欢吃无花果呢? 第二天是周末,迦南起了个大早去赶第一班玄龟车。玄龟们也才刚刚起床,一个个懒洋洋地晃动着硕大的脑袋,看到站在栈桥上等着上车的迦南不满地发出低低的哼唧声。负责喂养玄龟的饲养员一边往玄龟嘴里扔鱼,一边看着迦南笑,“你这孩子怎么天天早出晚归的,学习一定很好吧?” 迦南脸一下子红了,“没……就一般……” 一下车他便直奔无花果树林,爬到树上摘了一篮子的无花果。他心情愉悦,哼着歌提着篮子跑到最近的山泉边将一粒粒的果实都清洗干净,泉水的芬芳隐隐弥散在空气里。洗好后便取出了自己的法杖。前些日子他们已经开始学习制作法杖了,学徒们都在忙着挑选自己的灵石。而他早已有了蝴蝶琥珀,所以日子比起其他人要更轻松一些。 鹿鸣的灵石是一块紫水晶。当时在福记灵石店这块石头在受到他的碰触后,里面忽然燃起一团轻灵的光晕,最后化成了一个瞳孔的形状,跟水晶狭长的形状配起来,就仿大荒神庙的壁画中描绘的凤凰的眼睛。那店铺的老板都惊住了,说这块水晶是凤凰的眼睛化成的,在店中放了好几年,很多有名的巫师前来求取,都没被它选中,如今竟认了鹿鸣这么一个半吊子巫师学徒当主人,实在是奇哉怪事。 萨洛的灵石是一块血红色的珊瑚。那是极其少见的品种,是一种名叫血珊瑚虫的灵兽死后化成,只有在遥远的深海中才找得到。那块石头貌似是萨氏家族的传家宝,由于萨洛是萨氏这一代唯一的后人,血珊瑚自然要由他继承。 而海洹选择的却是一粒珍珠。这大概是所有学徒的灵石中个头最小的一个,然而却是最令人敬畏的一个。因为这粒珍珠来自大荒神庙,是传说中一万多年前化身鲛人的大荒神第三神识留下的一颗眼泪。据说第三神识曾与当时鲛人的海神禺强相恋,可由于禺强乃是嫘祖(也就是大荒神的本体)与黄帝的儿子,第三神识作为大荒神的化身,伦理上来讲是禺强的双亲之一(第三神识是雄鲛人,所以这里不用母亲……想了解详情的可以去看鲛人天下系列的第二部……),因此与海神的恋情就成了一个悲剧。最后海神与当时企图利用大荒神的力量征服整片海洋的南王朝海王溯汐同归于尽,死在了第三神识的怀里。这颗泪珠就是当时神识悲痛欲绝之下流出的。那样一颗小小的珍珠静静躺在海洹的掌心里,毫不刺目却温润柔和的白色光华中弥漫着一层氤氲的哀伤,令人看着就莫名地想要落泪。 海洹将这粒珍珠带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异样,那一天都有些精神恍惚。青夷见海洹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以为他生病了,三三两两的学徒都去询问他是否需要去看医生,就连鹿鸣都架不住去关心了一下。迦南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众人去抢着烦扰海洹,于是一直等到放学后,众人不注意的时候低声问他,“你没事吧?” 原本迦南以为海洹会像以前一样,头也不抬地说一句“没事”,谁想到这一次海洹竟然分外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黑色的瞳孔深处有几分空茫。 “头很疼……”他低声说着,一副不胜烦扰的样子。 迦南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这算是在他面前示弱了吗? 迦南刚想再说两句,鹿鸣就咋咋呼呼跑过来了,“迦南,一起回家吧?” 迦南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抽飞,可是还不等他拒绝,萨洛也走过来了。迦南无法,只好跟着鹿鸣回家。 话题扯远了,刚才说到迦南拿出了自己的法杖。那根长长的法杖大约有七尺长,用不慎名贵的雪松木制成,杖头便镶嵌着那块蝴蝶琥珀。他一边吟唱咒文,一边高高举起法杖。蝴蝶琥珀迸射出明耀的白色光芒,盖过了日光在林木间轮转。不多时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吼叫,迦南几乎能听出那声音之中的不耐烦。 好在这回阿霜很给面子地出现了,他在迦南面前十几步之遥蹲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理了理自己的尾巴。迦南带着讨好的神态提着篮子走到阿霜跟前,“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阿霜看看篮子,又看看他。一瞬间迦南发誓他在狐狸眼里看到了鄙视的神色…… 迦南摸摸自个儿的头,“你不喜欢吃吗?我费好大劲儿才摘到的耶……我还以为你爱吃无花果……”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来他是在冬天捉到阿霜的,那个时候树上已经没有果子了…… 迦南陷入深深的自我鄙视…… “不爱吃吗……那算了……”迦南臭着脸打算把篮子拎走,甚至一只雪白的爪子忽然按在篮子上。迦南讶异地抬头,却见九尾狐还是那副高傲的德行,四十五度角扬着他的大白脑袋,好像只是随意地把爪子一放似的……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迦南心花怒放,他立马裂开嘴笑了,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比鹿鸣还要没心没肺。如果是平常他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其实他本质上说不定是个比鹿鸣还要屌丝的屌丝,只不过孤僻的性格令得他的缺陷没那么容易暴露在人前罢了。 九尾狐探着鼻子嗅了嗅篮子里的果子,用爪子拨出几个低头吃了。迦南也坐在他对面往嘴里扔了几颗无花果。果然甜津津的,也不怎么腻人。他抬头,看看正眯着眼睛咀嚼的狐狸,白色的毛发看起来丝缎一般光滑,还有那不时抖动一下的尖耳朵,看起来好可爱…… 他好想把手放上去试试啊…… 正当他试探性地把“魔爪”伸向九尾狐的头,后者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迦南一下子又蔫儿了,连忙改变了手的走势,转而放到自己鼻子上揉了揉。 尼玛……要不要这么霸气威武啊……这样让他一个小学徒怎么驾驭啊……此刻迦南心中有一千只草泥马狂奔而过,然而看着对方再次低下头去吃了几颗无花果的样子,一股喜滋滋的感觉却又再度融化开了。 “阿霜,我怎么觉着不是我捉到你的呢?其实是你把我给捉到了吧……”迦南对着九尾狐自言自语。九尾狐当然是能听懂人话的,但仙兽不会说话,他们本质上仍然是兽类,所以也没有妖那样精通人情世故。因此对他诉说心事还是很安全的。 果然,九尾狐根本不鸟他,只是吧唧着嘴巴里的果子。 迦南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觉着你要是变成人的话,肯定跟我们修炼场里一个叫海洹的特像……那小子也跟你一样,成天一副得瑟样子,从来不拿正眼儿瞧人,拽的二五八万的,他要是看你一眼你就恨不得跟领了皇帝的赏一样激动……” 九尾狐瞥了他一眼。 “虽然他确实是挺牛逼的。我们十五个人力除了我就只有他捉到仙兽了。他捉的是驳马,就是那种长得像马,头上有一只银色的角的独角兽,特别漂亮,只不过那种仙兽很凶猛,搞不好还会吃人呢……而且他还救过我的命,当时他特帅,就这样一下子飞起来……”迦南说着还站起来比划了一下,“就把咒符贴到玉麒麟脑袋上了。要不是他,我估计早就没命了。”迦南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有几分苦涩,“只不过我估计他都不记得这件事了……唔……就算记得,可能也不知道救得是我吧?” 九尾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吃果子,一直静静看着他。 迦南有点儿发呆,神色有些寥落。但他很快又把嘴巴一咧,“无所谓,反正我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存活率最高啦,要是上了战场都没人来杀我,你说爽不爽!” 九尾狐再次露出了鄙视的神情…… 第10章 四月时节,原本沉眠的世界逐渐苏醒了。巫咸族地处南方,气候本就温暖潮湿,所以冬季也不像北方那么明显。然而即便如此,春天时候百花初绽的繁盛景象仍然令人神清气爽,好像自己也跟着世界新生了一样。 到了四月下旬,将会有巫咸族最盛大的庆典大荒神祭。或者说这该是整个大荒最盛大的庆典,然而由于大荒神的信仰已经在人类和羽人之中逐渐衰落,所以其他地方的庆典大约都不会像巫咸族这样倍加隆重。而巫咸族的大荒神祭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每两年举行一次的庆典中最高潮的部分——九巫会。在这场大会中,九个巫系将各自派出十个当届最优秀的学徒,与其他巫系的学徒切磋巫术。最后胜出的三名选手将获得第一学徒的称号,被授予丰厚的将近,并有幸享有同族长巫咸共进晚宴的殊荣。 因此每到隔年的这个时候,学徒们一个个便开始摩拳擦掌,希望自己的导师能够选中自己作为候选学徒。每位导师可以推荐三名最优秀的学徒,这三名学徒将进一步与巫系内的其他导师的学徒比试,最后选出的十名选手将进一步晋级到最后的九巫会。然而这只是开始而已,真正惨烈的“厮杀”是在大会开始后。连续十个日夜,最开始的两三天内一多半的人都会被淘汰出局,之后留下的四十来人将在未来一周内进行更为残酷的比拼。虽然说是比试切磋,但是经年累月下来,这场大会早已成了九大巫系在族中地位以及权力的较量,甚至可能影响到未来两年内九位大巫对重大事件的决策分量,因此不只是学徒们,就连巫咸族的高层都对这场大会十分看重。 青夷迟迟也不提起候选学徒的事,搞得大家这几日浮躁不堪,都在猜测青夷到底会选谁。其实基本上没人会怀疑海洹和萨洛一定会入选,只不过剩下的那一个会是谁就让人心里没谱了。要说论灵兽的势力,迦南倒是出乎意料地成了最有可能的候选,只不过他虽然能把九尾狐召唤出来,却没本事驾驭他,只能天天带着个狌狌修炼。除了九尾狐,最强的灵兽大概就是鹿鸣的青鸟,鹿鸣虽然也跟迦南一样是个半吊子,但是凭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劲儿,倒真是让那青鸟服帖了许多,前些日子还载着鹿鸣在修炼场上空飞了两圈。 除了他们两人,他们修炼场里的第一美少女琼枝也是个不能小觑的学徒。若是不论灵兽单论实力,她都比鹿鸣和迦南出色不少。只不过她似乎无心参与这场竞赛,而且她的灵兽也是性子比较温和的犰狳。这种灵兽长得像大白兔一样,有一双长长的白耳朵,但是却生着一张黄色的鸟嘴和蛇一样的长尾巴,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分外可爱,然而也分外胆小,如果一见陌生人立刻就会被吓昏过去。这样的灵兽你要是让它参加九巫竞技,还没开打呢它肯定就石化了。 鹿鸣估计是所有人里最着急的一个,他跟迦南说,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参加九巫大会。迦南在心里暗忖,就你这水平就算青夷师父瞎了眼选了你当候选,估计连系内试炼都通不过,更别提九巫会了。然而他不希望再跟鹿鸣闹僵,于是只是笑着说,“你一定会选上的。” 鹿鸣听了满意地傻笑,然后眨着眼睛看着他,“你不想参加吗?” 迦南笑着摇头,“哪里轮得到我?而且就算我想参加,海洹萨洛和你已经把名额都占了,我上哪里参加去啊?” 鹿鸣贱兮兮地笑,“有办法啊,咱们衬海洹不注意,往他午饭里下泻药,让他拉个昏天黑地,你不就有名额了嘛~” 迦南立马喷了,光想着海洹顶着他那幅冷若冰霜的脸蹲在茅坑上的苦逼样子就让他笑得肚子疼。两个人笑成一团,直到一个低沉的女声想起,“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迦南和鹿鸣连忙站好。青夷已经进门来了,身后跟着海洹和萨洛。海洹朝他们两个瞥了一眼,目光冷冷的几乎让他俩错觉对方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 青夷走到最前方莫呼洛迦的壁画前,随性地抱臂一站,“九巫会的候选我已经定好了,海洹,萨洛和鹿鸣,你们出列。” 话音落,众人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竟然……已经决定了? 直到鹿鸣倏然欢呼了一声,迦南才被他给震回了神。 没想到……竟然真的选上鹿鸣了…… 三人按照青夷说得向前迈了一步,青夷来回扫视着他们三人,“选上海洹和萨洛的理由我想我就不用多说了,他们两个不论自身实力、灵兽的实力还是掌控灵兽的实力在整个巫谢一脉中都是佼佼者。至于鹿鸣嘛……”青夷瞥了这个虽然是吊车尾,却时时能给她带来惊喜的学徒,“你的青鸟实力很强,你自己虽然差点劲儿,不过关键时刻倒是没见你掉过链子。希望你这回好好表现。” 鹿鸣欢天喜地,站得跟铅笔一样直,“师父!我一定鞠躬尽瘁死……” “得得得,别太早被淘汰下来我就谢天谢地了。”青夷眼角露出几分笑意,然后便开始接着昨天的课程开始讲解如何训练激发灵兽的第三重灵力。 迦南那一天都有点儿走神,搞得二白都跟着有点儿晕头转向不知道自个儿该干嘛,最后它干脆往地上一坐生起闷气来,责怪迦南不专心跟它“玩儿”。 迦南抱起它揉揉脑袋,“对不起啊二白……” 二白倒是挺好哄,没一会儿就在他怀里扯起他的头发来,还贼儿哇乱叫着迦南的名字,把旁边的琼枝萌得不行。 “好可爱啊!迦南,把二白借我养两天好不好……” “……不好……它可是我的灵兽哎……” “就两天嘛~而且你不是有九尾狐了吗~” “九尾狐根本不得儿我好吗?”迦南抵死不从。琼枝眨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可偏偏她对其他大部分男生的魔力就是对迦南不起作用…… 放学后,原本鹿鸣要和迦南一起回家,可临时连通海洹和萨洛一起被青夷叫走了。迦南强颜欢笑着冲鹿鸣招招手,“你去吧,我先回家了,明天见。”然而除了修炼场的门,他却往林木深处走去。 迦南来到他惯常来的那颗巨大的无花果树下。此时四下光线幽暗,孔雀蓝色的光点飞舞在繁茂的叶片间,四周垂挂下来的气根好似绸缎帘幕一般时时轻晃。露出地面的树根间生着许多蓝色的野花,散发着有几分神秘的香味。他放任狌狌爬上树去吃无花果,自己在树下呆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自己的法杖,吟念咒文召唤阿霜。 召唤了一会儿,四下没有响动。想来是阿霜今天没有理他的兴致。他也没有继续召唤下去,默默放下法杖,眉目间有些落寞。 可是过了一会儿,左侧的灌木丛中忽然一阵哗然作响,过了一会儿一只白色的雄伟野兽倏然拨开草丛缓步走了出来,九条长练般的尾巴优雅地轻舞在空中,银蓝色的眼睛是最神秘深广的海洋,眉心的红色痕迹点缀几许妖艳。 迦南看到阿霜,整颗心忽然都柔软了许多。他冲阿霜笑着,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近,最后在他身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蹲坐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 迦南张开两只手,有点儿抱歉的说,“对不起,今天临时决定过来,没给你带好吃的。” 自从上次给阿霜带过无花果之后,每次迦南都会带点其他的零食糖果来跟阿霜一起吃,一边吃一边唠叨些平日里憋在心里的话。迦南一开始担心阿霜会烦他,但是每次阿霜都是一副百无聊赖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的样子,既没表现出兴趣也没露出过厌恶,时间久了迦南就放心了。 他已经不再把九尾狐当成被他奴役的仙兽了,事实上他认为阿霜根本不是他召唤出来的,说不定只是机缘巧合下神明赐给他的一个朋友,他梦寐以求的朋友,可以静静地听他说话而不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事,不会跟他竞争什么,永远只是静静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却又在他需要的时候按时出现。 迦南觉得,阿霜一定是伏羲天帝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九尾狐对于没有吃的这件事似乎全然不在意,只是伸出舌头舔了下鼻子,打了个哈欠,然后把白色的大脑袋低下来趴在自己的前爪上。它这一趴,就离迦南近了许多,几乎伸手就可以碰到。然而迦南没有轻举妄动,他不希望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和谐被他冒失的动作打破。 四周除了螟蛉和雀鸟时隐时现的叫声便只有远处传来的溪流声,清幽到恍如幻境。 “阿霜,我们巫咸族要举行九巫会了。” 九尾狐抖了一下尖耳朵,半眯着眼睛。 “我们师父选了海洹、萨洛和鹿鸣。”迦南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好想参加啊……” 九尾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迦南看着他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就我的水平估计第一轮就要被刷下来了。不过反正我也不会去参加,你就让我做做白日梦吧。” 九尾狐又垂下了眼睛。 “其实我小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当大巫。我想着说不定我将来一下子就成了第一学徒,然后被大巫什么的看上收为入室弟子,然后就带着一大堆的灵兽仙兽妖啊的傲视群雄,多拉风啊~后来我明白了,我老爹是个老屌丝,我就是个小屌丝,还是那种永世不得翻身的类型。我还是默默当个普通的巫师就好。可没想到到现在了,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儿不切实际的野心呐……” 说着说着,迦南低头一看,发现九尾狐已经闭上了眼睛,身躯有规律地起伏着,似乎是睡着了。 迦南心中一动,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体。 九尾狐睡得毫无防备的样子,少了平日的霸气冷傲,多了几分安恬柔顺。 迦南抿抿嘴唇,几乎是用走钢丝一般的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指尖还带着点儿紧张的颤抖。 当他的手举到阿霜白色的头颅上空时,九尾狐忽然睁开了眼睛。迦南吓得全身一颤,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有动。他心下飞快盘算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才好,谁知九尾狐只是懒懒瞥了他一眼,又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迦南目瞪口呆地将手落在了那一片雪白之上。 那毛发的触感一如他所想象,甚至比他想象得还要美妙。起初仿佛是摸上一层刚刚落下的轻雪,带着微涩的酥软和冰凉;继而那雪片融化了,向下弯折了,冰凉沿着指尖向上,却逐渐演变成了浅浅的温存。都说鲛人织出的鲛绡是世上最柔软轻盈的绸缎,迦南从不知道鲛绡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不过他想如果那真是世上最名贵的丝绸,摸起来大约就应该是这样的触感了吧? 迦南感动得眼睛都红了,阿霜终于愿意让自己触碰了! 那一刻原本的难过失意尽数被抛到九霄云外,迦南强忍着不想因为太高兴而哭出来丢人,那眼泪却变成鼻涕直往外冒。他用力地吸着鼻子,幸福地傻笑着,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但是九尾狐似乎没觉得他可笑也没觉得他可怜,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其实傻乎乎又有几分单纯的少年,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动过什么,很快又消隐不见。 第二天迦南起晚了,匆匆忙忙搭乘了玄龟车赶往修炼场,然而一进大门,却见所有人都已经到了,只是整个空间没有丝毫声响,气氛凝重得几乎成了固体。迦南被下了一跳,原本还想趁着众人修炼的当儿悄悄溜进去,这下可好,一下子成了全班瞩目的焦点。 迦南暗道不好,这回少不了被一顿骂了,连忙低着头快步走到鹿鸣旁边站好。青夷盯着他,半晌双唇轻启,说出的却不是责备,“迦南,你将代替海洹成为九巫会的候补学徒。” 迦南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青夷在开玩笑了。然而青夷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他连忙转头看鹿鸣,鹿鸣冲他一笑,笑容有点儿复杂,似乎有心事似的。他又看向最左边海洹惯常站的位置,却只看到了一个空缺。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青夷,“师父?” 青夷平静的脸上现出一道裂痕,似乎是几分难以名状的失望。 “他决定代表巫礼的祝福诅咒巫系,而不是咱们召唤巫系,出席九巫会。” 第11章 “他决定代表巫礼的祝福诅咒巫系,而不是咱们召唤巫系,出席九巫会。” 迦南一下子愣住。他早就知道大巫巫礼曾今亲自传授海洹祝福诅咒术,虽然由于当时海洹年纪尚小,没有正式拜师,但也可以算是巫礼的入室弟子了。虽然后来迦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选择了召唤术作为专修,然而他祝福诅咒术的造诣也是年青一代里首屈一指的,因此代表巫礼一脉也无可厚非。然而他的专修毕竟是召唤术,而且他的召唤兽是实力强悍,连玉麒麟都要忌惮几分的驳马,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令他非得放弃巫谢一脉改投巫礼? 要知道这样一来,就算他将来再回来跟着青夷学习召唤术,恐怕也要承受“不忠”的非议。 迦南心中一半是可以成为候补学徒的欢天喜地,一半是匪夷所思的担忧。他很想亲自问问海洹,那个天才少年到底打算干什么? 可是仔细想想,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呢? 那天放学后,青夷留下了迦南。她默默合上修炼场的木窗,说着,“我们巫谢一脉共有七位师父,所以一共会有二十一名学徒参加预选,其中超过一半的人将被淘汰。你必须想办法控制你的九尾狐,否则你连预选都通不过。” 迦南跪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默默点头。 “迦南,这次是难得的机会,你要把握住。” “是……师父。” ****** 于是萨洛、鹿鸣和迦南的特训开始了。青夷给了他们每人一本她自己写成的修炼手札,那是她当年修炼召唤术时几年积攒下来的心得以及几种她自己创造的秘书,只有每一届的候补学徒才能看到。 放学的时候鹿鸣在修炼场门口等迦南一起回家,迦南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背着书包走过去。 “鹿鸣,以后你不用等我了。”迦南说。 鹿鸣面现困惑,“啊?为什么?” “我想自己一个人修炼。”迦南还是决定跟鹿鸣说明了。他不喜欢鹿鸣,甚至讨厌他。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可以让所有人觉得他是个沉默但善良的孩子,但是每一次如果跟谁走得太近,他便会开始觉得无法忍受,因为对方永远不能按照他期望的那样,把他放在朋友之中最重要的位置。就像鹿鸣,刚刚成为朋友的时候,迦南是很高兴的,但是他发现鹿鸣不止是他的朋友,他跟所有人都是铁哥们,只不过凑巧和他住的比较近,比较方便时常接触而已。他对鹿鸣来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 他的独占欲令他开始觉得愤怒,继而开始嫉妒鹿鸣总能轻易吸引别人的目光,尤其是海洹的,而自己永远只是个陪衬。 他总是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某个人眼中特别的存在,这大约是因为他年幼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而对自己的亲父亲来说,他只是个意外而已。他从来不曾成为谁生命中的唯一,即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或许这就是家庭完整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孤独,因为父爱母爱来得那么自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失去也没有什么。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最喜欢看的是爱情故事而不是亲情故事,因为爱情是你要去奋力争取的,从无到有的东西,而亲情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似乎从来不需要花特别的心思去小心翼翼地呵护。然而事实却是,当你没有了父爱母爱那些最基础的安全感,余留下的便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残缺和执着。 迦南觉得自己就像个刺猬,永远只能跟人保持一段距离,独自舔舐自己的寂寥。一旦接近,只能在刺伤别人的同时也刺伤自己。 与其这样保持一段矛盾虚伪的友谊,还不如自己去忍受孤单来得轻松。 鹿鸣的脸色果然变了,他莫名其妙的看着迦南,“为什么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迦南尽量缓和自己的语气,“鹿鸣,有时候我想要自己独处。所以不希望你介入太多我的生活。”然而听起来似乎还是不够柔和。 鹿鸣怔忡地看着他,继而有怒色一点一点爬上他的眉角。他盯着迦南看了一会儿,说了句,“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总是怪里怪气的?” “我有吗?” “我哪儿招你了吗?” “没有,你挺好的。是我自己的问题。”迦南很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我这人就这样……比较喜欢独处……我还有事,先走了……” 迦南说完连忙转身跑了,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鹿鸣没有跟上来,而是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了,他这才渐渐缓下脚步。 看着鹿鸣的背影,他忽然就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 迦南来到无花果树下,坐在树根上翻看青夷给他的那本册子。忽然附近的树丛莎莎响了一阵,紧接着阿霜蓝色的眼睛从叶片的暗影中亮起来。 这是第一次迦南没有召唤阿霜却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了。迦南别提多高兴了,立马站起来阳光灿烂地笑,“阿霜!” 九尾狐这回走到了他身边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趴下来,悠闲地摇着他的九条大尾巴。迦南于是也坐下来,冲九尾狐笑笑,然后继续看那本书。细碎的树影降落在他和九尾狐身上,斑驳拼接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枝头一只蓝色的小鸟,鸣叫清澈仿佛刚刚喝过山中甘泉。 迦南看了一会儿,却觉得书中所写并没有什么意思。就算他把这本书看了个透,并且按照里面讲述的修炼方法练习,萨洛和鹿鸣一定也是按照同样的方式修炼的,别的导师的学徒说不定也都是按照类似的方法修炼的,这样的话有什么胜算呢? 他转头看了看眯着眼睛打盹的阿霜,抿抿嘴唇,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另一本书。 破破烂烂的烟熏黄色封皮,脆而薄的纸张,仿佛一用力就会随风而散了。这是他去年想方设法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召唤不到灵兽的原因时从古卷堂发现的那本书《论巫力与遗传》,署名十五的人写的巫书。 迦南摸着封皮上有些模糊的字迹。他发觉他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跟十五这个数字有些联系。他虽然马上就要十六了,不过十五岁还没有过,修炼场里有十五名学徒,他最崇拜的是第十五代巫谢,而他手中的蝴蝶琥珀是来自巫咸族那十五层的镇魔塔。 忽然觉得这个数字好灵异啊…… 这本书当初迦南已经仔仔细细看过很多遍了,它除了提出了每一个人类都拥有巫力这一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论外,还提出了九大巫系每一系激发自身潜在能力的方法。在召唤系那一章里,作者写道,整个自然界中的万物实际上都有各自的灵魂,这些灵魂虽然看似独立,实际上都相互连通影响,它们的根源便在诞生一切的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作者称那里为灵体界。召唤系的基础便是将自身灵魂重新融入灵体界中,在初步的时候放弃自我,进而与整个灵体界完全融合在一起,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新架构自我,继而控制整个灵体界。然而人类的精神力毕竟有限,只能控制一定范围内的灵体世界,所以召唤师巫力的强弱常常能够决定他究竟能掌控多大范围的自然之力。实际上每一个巫师都有控制整个自然界的潜质,之所以没有人能达到如此境界,是因为寻常精神力不够强的人很可能在初步与灵体界融合的时候完全丢失自我,这样的结果就是“丢了魂”,魂魄再也无法重新聚集起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体。由于失了灵魂,躯体也许还能再存活很短的一段时间,如果在此期间不能将魂魄找回,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结果。 按照那一章中介绍的方法修炼,可以迅速提升自己的巫力,但与此同时当精神力达到了临界点,修炼必须停止,否则便将面临失魂的危险。 迦南对这本书,以及书中的修炼方法十分着迷。但是他不想变成“植物人”,于是迟迟不敢尝试。 往后翻了翻,书的最后一章只剩下了一半,但仅存的那一半也已经足够吸引人了,因为那一章讲的是如何将九大巫系的巫术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足以扭转乾坤的巨大力量。这种想法对于巫咸族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因为十大禁条中最后一条明确写了,九种巫术只能分别施用,若有任何人妄图将不同的巫术融合在一起,创造出来的便是禁术。参照第一条,凡是修炼禁术的巫师或是创造禁术的巫师,都将被打上永恒的封印,驱逐出族。历届族长巫咸都是在精通一门专修巫术的基础上对各个其他巫系都有一定造诣的伟大巫师,然而就连他们也从不会妄图将不同巫系的巫术融合。 据迦南所知,这是因为在第十五代巫谢的年代,当时族中出了一个可怕的疯狂巫师,企图融合九大巫系,最后变成了一个怪物,血洗了整个巫咸族。当时的族长巫咸带领九大巫合力才诛杀了他,然而死伤惨重,九名大巫死去了五名,重伤三名。十五代巫谢就是殒命于那场战役。自此巫咸族严厉禁止这种巫术研究,烧毁了一切涉及此道的巫书,但凡有一丝毫的风声,也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迦南想了想,还是翻回了召唤术那一章,低声对九尾狐说,“你说我应该试试吗?” 九尾狐没有反应。 迦南看着睡个没完的狐狸,暗自想到,如果真能融入灵体界,是不是就能明白阿霜在想什么了? 如果能和阿霜对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反正现在阿霜离得这么近,也不用激发太多的精神力吧? 迦南这么想着,盘起腿,开始按照书中所写调整自己的吐纳呼吸,让自己一点一点静下来,开始沉入一层又一层的冥想状态。 以往在冥想的时候,他总会保留着几分自我意识,这是青夷特别叮咛的,说是如果不保留这点自我意识,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今天他看了这本书,知道危险在哪里,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放开了最后一点对自我的的执着,迦南忽然感觉到,不,说感觉已经不太合适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我”的概念。 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之前进入冥想时看到的种种幻象。 感觉好像撒开了,若说是什么散开了,却又说不出来了。 他好像变成了风,又好像是一棵树,一缕阳光,一片流云,一只飞鸟。 他好像还是一只狐狸。 一只白色的狐狸。 白色的狐狸跟另外一只红色的狐狸奔跑在碧草连天的原野上,白色的狐狸很快乐,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如火焰般的身影。 红狐的个性活泼,充满生命力,又有几分单纯的傻气,隐约跟某个人非常相似。 两只狐狸跑到一个平缓的山坡上,远处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地平线上一段胭脂色的朝霞,太阳正缓慢升起。 忽然两只并肩而立的狐狸身上起了变化。 白狐的身形逐渐长高,原本的皮毛褪去,成了莹润似雪的肌肤。他的背影高挑而优美,赤裸的身体被水银泻地般的银色长发覆盖。 而红狐也一样化成了人形,健康的蜜色皮肤,虽然不如白狐高挑,却也充满着阳光活力的健康身体,赤红色的毛发有些咋咋呼呼的,在赵阳的映衬下宛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阿九,早晚有一天,我要为咱们妖也建一个国家!一个自由的国家!再也不用被那些死巫师奴役的地方!”红狐大声地说着。 白狐心中柔软,充斥着某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温情。 “阿九!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红狐说着,然后转过脸来,对着白狐弯起眼角笑起来,笑容更比阳光夺目。 然而迦南的灵识却在一瞬间重新聚合,他喘着粗气从冥想深处醒过来。 那红狐的脸……怎么竟是鹿鸣的样子?! 他刚刚定了定神,却听到身旁一阵带着愤怒的,仿佛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慌忙转头,却见阿霜已经站了起来,全身毛发蓬张,银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冰冷如地狱般的愤怒。 第12章 迦南刚刚定了定神,却听到身旁一阵带着愤怒的,仿佛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慌忙转头,却见阿霜已经站了起来,全身毛发蓬张,银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冰冷如地狱般的愤怒。 迦南知道,阿霜一定感觉到了自己刚才探知了他的秘密,他心虚又愧疚,脑中却又盘桓着数不清的疑问。他为什么在阿霜的记忆里看到了鹿鸣的面容?阿霜跟鹿鸣难道有着什么关系吗? 可是鹿鸣是个人类,为什么在阿霜的梦境里却是只狐妖呢? 更重要的是,九尾怎么在还只有一只尾巴的时候,就已经能化成人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九尾早就该成妖了啊? 迦南有些乱了阵脚,说出来的话也有些逻辑不清了,“对不起阿霜……我不该看你的梦……你认识鹿鸣么?……我可能不该问,可是……你……你是妖吗?……” 九尾狐鼻上的肌肉皱起,露出尖锐的獠牙,那一刻银蓝色的双目中甚至现出几缕杀意。迦南被吓到了,向后退了一步,全身一阵冷战。他只想到如果九尾打算杀他,他是毫无生还之理的,却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九尾的主人。九尾再怎么愤怒,也不可能杀死自己的主人,因为他若是如此做了,只要主人的气一断,他也会同时殒命,除非这是主人的命令。 迦南害怕得想要逃走,但却强忍着没有动。他总觉得要是这么走了,阿霜说不定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死死攥着拳头,企图令自己冷静下来,“阿霜,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你别生气好吗?” 九尾身后飞扬的长尾忽然化作锐利的白光暴涨数倍,夹带着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凛然杀意扑向迦南。迦南惊呼一声,只觉喉咙一紧,氧气瞬间被厄断了。他只觉得一阵压力不断往头上挤上去,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脚绝望地踢动着。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九尾的力量,如此庞然霸气,不容拒绝不容挣扎,宛如排山倒海泰山压顶一般无可挽回。他感觉自己就如同随时可能覆灭的小舟,只能绝望地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将他层层缠绕。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力量却骤然一松。迦南如同断线木偶一般摔在地上,他只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呕吐的冲动直往上涌,然而他实际上做的却是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咳嗽,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鼻涕眼泪都在往外流。 二白早已从树上荡下来,抓着迦南,冲着九尾狐龇牙咧嘴,一副炸了毛的样子。然而他一只小小的狌狌,在雄狮一般庞大的九尾狐面前未免显得弱小得可怜。 迦南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再抬起头来看九尾时,目光中已经染上了浓浓的惧怕。 九尾却似乎已经平静一些了,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迦南,那眼眸中闪动的情绪纷乱,看不出头绪。最后他转过身,如一道月光般消失在林木深处了。 那之后,九尾再也没有回应过迦南的召唤。 眼看预选赛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了,迦南想,他不得不放弃九尾了。 虽然他可以用咒术逼阿霜现身,毕竟血契是妖永远也无法反抗的桎梏。可是迦南不愿意如此,他不愿意逼迫阿霜做什么。阿霜给他的感觉是像神仙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用咒术逼迫什么的他连想也不敢想…… 最后一次召唤失败后,他随意地将法杖扔到一边,顺着无花果树的树干滑坐到地上。他用双手抱住头,心中无限后悔,后悔自己用那方法趁着阿霜熟睡精神力薄弱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意识。早知道会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按照那本书中讲述的方法修炼的…… 阿霜会不会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被抛弃的恐惧。阿霜对他来说早已超过了一般灵兽对于巫师的意义,甚至已经上升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重要地位。 然而却因为他愚蠢的举动,令一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崩溃瓦解。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发出混杂着懊恼、愤怒、无可奈何以及悲伤的呻吟。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已经找不回来了。 反正已经习惯了,就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就好。九巫会的预选也没什么的,大不了就是被淘汰而已。大不了就是回到从前的日子,从前那种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迦南想着想着,就红了眼睛。二白看着他,那和人几乎一样的眼睛还有如同婴儿一般的脸上露出的是有些同情的神色,长在一个猴子的躯体上看起来却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迦南。”二白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掌抓住迦南的衣袖。 迦南抬眼看着它。 狌狌虽然只是灵兽,但是能说人话,只不过大部分时间它们都只是呼唤人的名字,将人引入迷途,最后困死在林木里,然后聚集起来吃那些人的尸体。这样看来,狌狌其实是有些邪恶的灵物。然而它们看人一眼,便能知道那人的过往,因此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这样看来又似乎比人多了许多的智慧。 二白再次开口了,却不是在叫迦南的名字。 “九尾狐是妖。”它看着迦南,吐露出这句话。它的声音奇异,听不出雌雄,稚嫩宛如婴儿,而且语速很快,听起来总有点怪异。 迦南一愣。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毕竟即便是最有慧根的灵狐修要多炼出一条尾巴要几百年的时间,尾巴越多,越难往上修炼,而九尾最快也需要五千多年的时间。一只活了五千多年的灵兽,怎么可能还没有成妖呢? 是他之前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召唤到妖。其实就算是仙兽也不太可能,但仙兽总比妖靠谱多了。 现在想想自己多傻啊。五千多年啊……他这样的人类就算长寿也只能活八九十岁,五千年是什么样的概念,他根本就不可能了解。 在他之前,阿霜认识过多少人,他哪里会知道呢? 他对于阿霜来说,大约就是时间的尘埃里可有可无的一点吧。说不定此时阿霜已经把他忘记了吧? 甚至阿霜可能从来就没有打算让他进入他的生活,不然为什么从来也不和他说一句话。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仙兽。即便他是他的“主人”? 没有九尾狐,迦南只好带着二白参加预选。 巫谢一脉的预选地点在巫峡的九座主峰中巫谢居住的那一座之上。巨大的圆形试炼场被无数木梁架在悬崖绝壁上,被各种藤蔓植物覆盖。不同的叶片间开放着不一样的花结着不一样的果,随微风徐动着宛如散着一层珠光宝气。那修炼场从外面看起来半径约有百米,然而进去以后却是一个根本看不到边际的空间。原本该是天花板的地方已经被无数树木交织而成的穹顶覆盖,蜿蜒交错的道路从茂密的树丛中迤逦而过,两侧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珍奇植物。偶尔还可以看到水潭和溪流,有仙鹤漫步在不远的地方。置身于其中的人根本想不到自己是在一个人造的屋子里,那完全就是一片充斥着珍禽异兽奇花异草的雨林。 这个试炼场跟玄龟车的车厢一样,是由巫彭一脉的巫师们下过结界术的(九大巫系之一,详情参见第一章),所以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不受外界自然法则的限制。他们将这里营造成了一个充满着各种自然力量的独立世界,只为方便召唤巫师们自由地役使各种生灵。 预选的题目已经出来了。这是一场持久赛,所有候选学徒都将要面对一只名叫天狗的妖。天狗是巫谢座下的长老逐夜的仆从,他虽然名字叫狗,长得却更像狸猫,只不过是一只巨大如牛的狸猫,而且头部荼白,身上却披着暗色的花纹。传说他有腾云驾雾之能,甚至连月亮和太阳都能吞下,虽然多半是以讹传讹,但也足以显示出天狗的强悍勇猛。 学徒们对上天狗自然没有胜算,所以也只能尽量支撑,直到学徒自己或他们的灵兽倒在地上超过十秒都没能站起来就算是结束。最后支持的时间最短的八人将被淘汰。 迦南得知题目的一瞬心就凉了一半。自然不能指望二白去对付那天狗,把一只智慧型的灵兽用来当战斗型的使用实在太没人性了。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与之对抗。 他早就听说过天狗的威名,所以估摸着自个儿能撑两三分钟就不错了。原本若不是海洹突然决定代表巫礼一脉出战,他还没有当上候补学徒的机会。折腾了半天,他果然还是连九巫会的大门都进不去,想来也真是点儿背到家了。 他的试炼被安排在预选开始后的第三天的最后一个,前面还会有两名候选学徒进行试炼,其中一个就是萨洛。 由于自己的两个学徒都在同一天试炼,青夷也来到了试炼场的大门外。她看到迦南,上来就问了句,“九尾怎样了?” 迦南扯出一个苦笑,“对不起师父……” 青夷倒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了似的。这反而令迦南更加难受了。 “没关系,就当长长见识吧。”青夷安慰似的说着,淡淡吸了一口她的烟杆。 第一个学徒已经进去了,萨洛坐在迦南旁边很久都没说话,却忽然轻笑一声。 迦南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萨洛摇了一下头,凑到他耳边,轻盈的声音宛如羽毛一般钻入他的耳道,“天狗最贪吃,尤其喜欢吃月饼。” 第13章 萨洛摇了一下头,凑到他耳边,轻盈的声音宛如羽毛一般钻入他的耳道,“天狗最贪吃,尤其喜欢吃月饼。” 迦南一愣。 此时第一个进去的学徒竟然已经出来了,而且是被抬出来的…… 迦南看着那人鼻青脸肿的样子身上一阵阵发毛,却见萨洛仍旧挂着他那淡如水的微笑站起来,跟迦南说了句,“我不会那么快出来的。”便施施然迈入了那两扇木门中间。 迦南突然从等候的椅子上站起来,飞快地跟青夷说了句“我上茅厕”,便风一般冲出了试炼场。青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大叫了句,“快到你了!你干什么去!” 迦南沿着长廊和栈桥冲向最近的糕点店,买了三个月饼。他不敢买太多,试炼中除了法杖什么也不让带,所以他只好把月饼都藏在了长袍的内袋里。 匆忙赶回试炼场,没有人怀疑他,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看到了第一个学徒的惨状吓得拉肚子。此时萨洛还没出来,迦南看着紧闭的门扉,有些担心。 对于萨洛他的感觉一直很矛盾。那样一个天之骄子按理说跟他不该有任何交集,可是对方却一次又一次地帮他。 困惑的同时,却也满心感激。 青夷也有些紧张的样子,已经是第三次换她的烟丝了,整个等候大厅都缭绕着她的烟味。 大约三个小时后,门终于开了。萨洛就那样走了出来,身上不见一丝尘埃,简直跟刚才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迦南迎上去问,“怎么样?” 萨洛耸耸肩膀,“我看着三个小时应该也差不多了,就投降认输出来了。不然赶不上家里的晚饭,我娘要生气的。” 青夷在一旁低声笑起来,“你这小混蛋。” 迦南羡慕地看着萨洛,他什么时候才能说出这样霸气的话来…… 紧接着一阵冷战便顺着脊梁迅速蔓延至全身,终于轮到他了。 “青夷师父的学徒,迦南!”一名身着黑衣的巫师拿著名单念道。 “在!”迦南用力握拳给自己打气,然后努力挺胸抬头地走过去。然而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双腿一阵发软。 他差不多都后悔了,没事儿参加什么九巫会啊…… 虽说是没有性命之忧,毕竟天狗是被逐夜长老调教过多年的,下手有分寸。可是平白被打个半死也不是什么值得享受的事情啊…… 现在只能希望不要被打得太惨。 迦南紧握自己的法杖,低声念了一句咒语,杖头上的琥珀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他前方的景象。拨开浓密的树叶,沿着几不可辨的小路向前,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正向前摸索着,忽然感觉脑后一阵凉风。他连忙向前扑倒,与此同时一阵劲风从头上扫过,他恍惚看出那是一条粗壮的尾巴,坚硬的皮毛宛如钢针一般,如果被这个扫中了,估计他立马就得出局。 他惊魂未定,凌空一道冷光。慌乱之中他只好就地滚开,便见他刚才躺着的地方留下深深的三道抓痕,看那深度足有半尺。 迦南一滚就顺着一个斜坡一下子滚落下去,狼狈宛如皮球一样。他大叫着,差点连法杖都丢掉了。倏然被地心引力牵着停不住的身体猛地撞到一节树干上,撞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他摔得七荤八素,却隐约知道不能久留,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自己站在一块空荡荡只有树墩的洼地里。而他的面前,那公牛一般巨大的野兽,正虎视眈眈瞪着一双红色的眼睛,其余的身体都浓缩成了可怖的黑影。 天狗! 迦南身上的衣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天狗真的有留情吗?刚才地上那么深的爪印,如果抓到他身上,他肠子都要给撕出来了把…… 天狗那如猎豹一般的白色面孔从黑暗中析出,龇出的獠牙上闪烁着蓝森森的冷光。只见他压低了身体,全身钢针般的毛发竖立,喉咙里发出令人战栗的低吼,这是将要攻击的姿势。果然下一瞬,只见他爆发般地腾入空中,宛如一片硕大的乌云倾泻而下,向着迦南当头扑来。 眼看着迦南就要被它锋利如刀的爪子拍个半死,却见那巨兽半空中忽然收敛了几分杀意,原本杀气腾腾的目光也显出了几分迷茫。 他落在迦南面前。 再看迦南,他左手抱头,右手高高举着一块月饼,一副闭眼等死的样子。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疼痛的感觉,他试探性地睁开眼,一点一点移开自己的胳膊,却猛然看见天狗近在咫尺的大白脸。 迦南吓得都快心肌梗塞了。 不过天狗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此刻他正专注地嗅着迦南手上的月饼…… 迦南伸长了胳膊,恨不得从自己的右胳膊逃离的姿势,心惊胆战地说,“你……你吃么……双黄馅儿的……” 天狗看看月饼又看看他,忽然露出了十分纠结的表情。 想来是正在接受贿赂和铁面无私之间挣扎吧…… 迦南咽了口唾沫,把另两个月饼也从兜里拿出来,小心地举到天狗面前,用近乎讨好的卑微表情看着对方,“那个……如果你能让我在这儿呆上十分钟,这三个全是你的……” 天狗忽然坐下来,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月饼。迦南傻了,他不明白天狗这是在干吗呢。 难道这是接受他的贿赂了? 他的心刚刚放下一半,却见天狗忽然开口说话了,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有男人味,“你以为用三个月饼就能贿赂我么?我可不是那些没脑子的灵兽!” 话音刚落,迦南只觉手臂上一阵剧痛,接着整个身体被一股悍然的力量扫飞出去。他撞在地上,感觉喉咙里一阵腥甜。 天狗再次蓄势待发,迦南知道这回死定了。但他还是决定拼一把。 想来刚才已经磨过去了五分钟左右,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通过了…… 他捂着剧痛的腹部站起来,举起法杖,专注精神,高声吟唱咒文。瞬间无数巨大的藤蔓冲破土地而出,向着天狗扑射而去。天狗虽然身形庞大,动作却极其灵巧,从藤蔓织出的天罗地网中一路冲过来,眼看就要到迦南面前时终于被一根坚硬的古藤牢牢缠住。他身形一顿的功夫,迦南连忙控制着另外树根藤蔓迅速缠裹住天狗的四肢。天狗挣扎的力量强悍,迦南苦苦支撑,却见那巨兽用尖锐的牙齿撕碎了藤蔓,一个飞身跃下来。 迦南连忙跑开,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地跑过。天狗在他身后戏谑的声音传来,“你要跑到什么时候?” 他找准一块看起来比较湿润的土地,脚步一顿,低声默念咒语,将法杖狠狠插入地下。瞬间大地震动,一道巨大的土龙凌空而起,长啸一声向着天狗扑去。然而天狗却也张开巨口,一道鲜红夺目的火焰喷射而出。那土龙之中有很大一部分的水立刻被蒸发殆尽,土也无法再凝固成形,纷纷散落下来。 迦南慌乱后退,天狗却转瞬就到了面前。 “小子,还有两把刷子嘛!不过你要是再不召唤灵兽出来,老子可就懒得陪你玩儿下去了!” 迦南看着天狗抬起利爪,那黑色的暗影压在他的额头上,他乱了阵脚,绝望地闭着眼睛举起法杖,嘴里大叫着“阿霜!!!!”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长啸,一道白影宛如闪电一般排空而下。迦南只觉头上一阵风声凌乱,两道愤怒的咆哮撞击在一起。 他睁开眼睛,却被漫天飞舞的白练迷离了双眼。 九尾狐立在他身前,冲着天狗龇起锋利的獠牙,喉咙中发出充满威胁感的咕噜声。 迦南冷冷地看着,喃喃地说了声,“阿霜……” 天狗愣住了,定定地看着这横空出世的对手,倏然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连你这样的妖都捉得住!” 九尾狐不做声,清冷的目光盯着天狗。 天狗添了一下自己的爪子,“看来今天可以好好打一架了,真让人兴奋!” 此时,阿霜却说话了。 “我没有兴趣跟你打架。” 迦南快要怀疑这是幻觉了,这就是阿霜的声音么?阿霜果然是会说话的! 那声音有几分被压低的沙哑,但听起来仍然是十分清朗动人的,年轻的声音。 天狗扬起眉头,“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他只要停留的够久就可以了。现在从他进场已经过了十五分钟,足够了。”九尾狐微微侧过头,从眼角斜睨着迦南,看不清表情。 “还不快走?” 迦南这才恍然回神,他几乎快要忘了自己还在试炼场里了。 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腹部仍然在隐隐作痛,嘴唇却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阿霜……”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九尾狐打断了他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 迦南无法反抗,只好一步一回头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第14章 从修炼场里出来,立刻便有巫医(注,初代巫即是草药术的创始人,所以巫医都属于巫即一脉,详情参见第一章)过来将他带到一边,打开药箱为他处理手臂上和脸上的伤。青夷也连忙走到他身边查看他的伤势,说着,“做得好,这回入选应该没有问题了。” 巫医按到迦南的腹部时他立刻痛呼一声,医生立刻要求带迦南去药堂进行进一步的检查。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迦南带着一包内服和外敷的药往家走,脑子里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的迟钝。 他忽然好想见阿霜。但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赶紧回家睡一觉的好。 走上连结着峡谷两面的长长栈桥,却见海洹也正从桥对面缓步走来。迦南感觉心口一跳,深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装作毫不在意地与海洹逐渐接近。 两人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迦南忽然叫了海洹一声。 海洹停下脚步,侧头看着他。 迦南低声问,“你为什么要代表巫礼一脉出战?” 海洹说,“不为什么。” “怎么可能不为什么?肯定有原因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迦南感觉又被刺了一下。每次跟海洹说话就好像是站在一颗不定时爆炸的炮仗附近,随时都有被炸伤的危险。 迦南抿抿嘴,退而求其次,“那……你以后还会回来修炼召唤术么?” 海洹略作沉默,说了句“或许”。 ****** 刚刚进行完预选,青夷允许迦南和萨洛早半天回家休息,而鹿鸣的预选赛在后天,听说这些日子他都在专心修炼准备。鹿鸣现在看见迦南表情还是怪怪的,迦南也觉得每次见到他就是一阵阵的尴尬,于是两个人不再说话,全班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 上半天的修炼结束后,迦南和萨洛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下楼的时候萨洛在后面叫住了迦南。 “你和鹿鸣闹矛盾了?” 迦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 “我可是听他跟我说你突然就要跟他掰了。” 迦南有些生气,他觉得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鹿鸣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其他人呢? “性格不合吧。我比较喜欢独处。” 萨洛看着他,提起嘴角,“这样也好,省得九巫会上你们俩万一对上了还要纠结。早点绝交,说不定你还能打赢他呢。” 迦南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是啊,如果他们都通过了预选的话,虽然几率不高,但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出现的。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呢? 就算他想跟鹿鸣撇清关系,但毕竟两人曾是朋友,难道真的要撕破脸皮相互对抗吗?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要知道九巫会的参赛选手共有九十名,其中大部分都会在开始的连三天内被淘汰,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些被淘汰的选手中的一员,因此会碰上鹿鸣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不再多想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无花果树那边。这一次他刚一拨开气根和树丛,便见到九尾狐正卧在树下,听到响动,抬起雪白的头颅看着他。 迦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九尾狐身边,坐下来,看着自己仍然包扎着绷带的手臂,“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是我的主人。”有些冷淡的声音。 虽然已经知道九尾狐会说话,但再一次听到,仍然令迦南感到惊奇万分。他讶异地看着阿霜,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 “阿霜……你是妖吧?” 阿霜似乎淡淡叹了一口气,“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如果你命令的话,我会的。” “……” 迦南看着自己手掌上的纹路,那短短的生命线曾被人说成不祥,不过他从来没当真过,“阿霜,你为什么会被我抓住?” 九尾狐微微仰起头,从重叠的叶片间去看那西边刚刚升上天空的晚霞。 迦南见他不回答,忽然苦笑起来,“你其实根本不想被我抓住吧?如果我不是你的主人,你是不是立刻就会离开了?” 九尾冷笑一声,“谁会想要当别人的奴隶?” “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仆从,我想都不敢想。我……我只是把你当朋友……” 九尾听了,似乎微微一怔,蓝眼珠微微转动,斜斜看着一旁的少年。 “那天,我偷看你的意识,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做了。”迦南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的疑惑,“但是,请告诉我那只红狐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他跟一个我认识的人那么像?” 九尾眼中一时闪过一丝冷凝,不过他闭上眼,问道,“这是命令么?” 迦南深吸一口气,“不想说就算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但是听完以后,就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九尾眯起眼睛,平淡开口,“那只红狐,是我很久以前的……朋友。他被一个巫师捉去当了仆从,我们就分开了。我找了他很久,想要救他离开,可是他却爱上了那个巫师,不愿意随我离去了。再后来他死了,被那个巫师牺牲了,因为那个巫师要利用他当诱饵,去引诱另外一个更强大的妖。”九尾狐说完了,看向迦南,“满意了么?” 迦南凝视着九尾,仿佛能看出那双被冰冷粉饰的眼眸深处,浓重如墨的悲伤。 “所以……你是为了他才来到巫咸族的?这里对于妖来说是很危险的地方吧,随时可能被捉到。” 九尾狐却淡淡摇了摇头,“他已经死去很久了。我来有另外的事要做。”他说着,看向迦南,“剩下的我不会再说了,除非你命令我。” 说完,九尾却倏然感觉到爪子上传来一阵温热,低头看,却是迦南安抚似的把手放在他的爪子上。 “阿霜,我一定不会像你朋友遇到的巫师那样对你的。我会对你很好的。”迦南说得十分认真,好像在对谁许下誓言似的。 九尾看着少年那黑色中夹带一丝碧绿的眼眸,一阵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他觉得自己最近情绪波动得比起过去一千年都要多,对于这样的自己,他十分不满。 这个名叫迦南的少年对他来说,只能说是一个有点严重的意外。 曾经那样热爱自由的红狐最后竟然在被奴役后判若两人,没想到自己现在也被捉住了。 他发誓不要像红狐那样,即便被奴役,他也要做自己的主人。然而这个少年却又似乎真的跟别的巫师不同,到现在为止从未给他下过任何命令。 可是人类能够相信么?或许这只是收服驯化他的手段吧,就像那个人对红狐的手段一样。 这样想着,刚刚柔软下来的心却又逐渐坚硬了。 九尾将自己的爪子从迦南手下抽出来,一下子站起来,作势要离开了。“还有事么?” 迦南有点失落,但今天和阿霜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他带着几分雀跃看向阿霜,“九巫会上,你会帮我么?” 九尾看了他一眼,答道,“会。”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迦南过得跟做梦一样快乐。每日修炼结束后,他都会来到无花果树下跟九尾一起修炼。一个巫师跟召唤兽的默契程度在战斗中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性因素。九尾实力到底有多强,迦南没有概念,但是他似乎知道非常多的关于巫术的知识,每次修炼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学到的却比过去一年都多。 九尾狐是个严厉的老师,虽然他从来不像青夷那样骂人,但无言的冷冷注视甚至比那还要恐怖。迦南每天都快茶饭不思了,每分每秒都想着修炼的事儿,搞得他爹对此颇有微词,因为近日连晚饭都有些凑合了。到最后他爹受不了了,每晚跑去外面的饭馆解决。迦南于是更加清闲,干脆开始整晚整晚不回家。 有时候修炼太累睡着了,醒来感觉周身暖融融的,却见身上环着一道雪白而柔软的“被子”,再仔细看时,却是九尾的尾巴。 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枕在九尾的肚子上,后者趴在他身后,似乎也在打盹。不过一感觉到他的动作,九尾立时就醒了,连忙没事人似的站起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迦南发誓他感觉阿霜有那么一点儿害羞…… 那一阵他整个人都跟如沐春风似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绽放了。他走路不再佝偻着背,而是挺胸抬头,头发也输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似乎都清爽起来了。一同修炼的学徒都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没想以前总是一副邋遢样子有些阴沉的迦南要是收拾利索了,竟然还是个挺清秀的少年。 萨洛笑着看他,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迦南一下子傻了,“啊?” “是谁家女孩啊?你就别装傻了。” 迦南不明白为什么会给别人他谈恋爱了的感觉,阿霜可是个狐狸啊,更何况还是只公狐狸…… 虽然他应该有人身,不过迦南还从来没见过。 而且……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想起海洹来了。 说起来……不知道在巫礼那边修炼的海洹最近怎么样了呢…… ****** 大荒神祭日益临近了,开始陆续有外族前来观礼的人进入巫咸族。族中每一个客栈酒楼都住满了人,平日里一些少有人光顾的地方也挤满了观光的客人。偶尔还有一两个羽人出现在人潮中。虽然人类跟羽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但目前还没有达到需要将双方侨居的民众撤出的地步。 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巫咸族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那便是轩辕国的帝王轩辕温寒。轩辕国是君主立宪制,重要的国事都需要由国相率领议会通过后才交给轩辕帝做决策和签署圣旨。如今的轩辕帝已经年迈了,国事上大都交给议会处理,自己却越来越喜欢游山玩水,这回突发奇想要看一看巫咸族的大荒神祭和九巫会,于是整个巫咸族一时繁忙到焦头烂额,为了帝王的驾临准备行馆,布置警卫力量等。 迦南的父亲迦蓝也是警卫队中的一员,而且这次竟然被分配到为轩辕帝准备的行馆江山楼中。迦蓝一下子忙起来了,连回家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毕竟皇帝的守卫工作必须做到滴水不漏,时刻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迦蓝是巫蛊系巫师,所以主要负责检查进出人员随身携带的物品以及厨房餐厅的安全情况,以防有人趁乱给皇族下蛊。 皇帝的车辇浩浩荡荡驶入行馆,那天巫咸族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那车队有多么气派。长长的一条龙,骑兵们身着华丽古典的铠甲,骑在统一白色的高头大马上。那些马的鬃毛和马蹄上覆盖的毛发都修剪得十分精致美丽,马鞍上描绘着华丽的金色花纹。而那八匹骏马拉着的巨大马车更是极尽奢华,车厢的花纹间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晃动的流苏从车顶上垂下,被四下五颜六色的幢帆华盖映衬着,尽显皇家的气派尊严。 迦南当时看傻了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他多么好奇那车厢里坐得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毕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总是免不了向往那些华丽的东西。他想着自个儿的老爹在皇帝住的地方当差,说不定他有机会能撇到一两眼。 却没想到,他这次的好奇,给自己惹来那么大的祸事。 第15章 迦蓝吃腻了食堂油腻腻的大锅饭,于是迦南自告奋勇要给迦蓝送饭。迦蓝虽然对于儿子这么积极十分惊讶,不过为了自个儿一日日翻江倒海的胃着想,他就给迦南弄了个通行令牌。迦南送了几次饭,好奇地打量着江山楼里面奢华的装饰布置。那原本是巫咸族最大的酒楼,在此之前迦南还从来没进去过。 第四天送饭的时候,迦南照常找了件比较体面的长衫和外袍,好好梳了梳头发,虽然看起来仍然寒酸,不过反正也只是送个饭而已,不丢人就行了。 照常提着食盒从后门进入江山楼,沿着长长的铺着绛紫色描金地毯的走廊走向膳堂的方向。这个时间他老爹应该正在膳堂里检查餐具。来往的仆人匆匆忙忙,有些捧着盘子有些捧着碗,香气在走廊里盘绕。迦南觉得有点奇怪,应该还没到用餐时间吧,天色还早。仆人们见他胸前挂着通行令牌,也就没人理他。 然而迦蓝却不在餐厅里了,里面站满了守卫和仆人,还有乐师在一旁敲着编钟,悠远的乐声响彻大厅,除此便只有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那中间长长的餐桌尽头坐了一个白发老人,没有胡须,身上穿着丝缎的衣袍。迦南直觉他貌似来错地方了,连忙想要后退,却一下子撞到一个人身上。 “这儿怎么有个孩子啊?”一道成熟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 迦南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相貌算得上英俊,两鬓的头发有些发白,却颇有魅力,华丽的衣饰彰显他与众不同的地位。 旁边一个侍者摸样的人连连道歉,“抱歉殿下,奴下这就带他离开。” 殿下? 迦南张大嘴巴。 早就听说这回陪老皇帝一起来的还有那玩世不恭的二皇子轩辕端,难不成就是他? 迦南直觉自己应该立马跪地道歉然后快跑,然而还不等他出声,那被称为殿下的人就抬了下手,“先不急。”他带着和蔼的笑容看向迦南,“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在这儿?” 迦南老实回答,“我叫迦南,是来给我爹送饭的。” “哦?你爹在这儿当差?” 迦南点头,“他是侍卫队的……” “还真是个孝顺孩子。”轩辕端笑眯眯看向身边的侍从,“你们说是不是。” 侍从们忙连连称是。 “你父亲叫什么?”轩辕端问迦南。 “……迦蓝。” “你们,去帮他把饭送给他父亲。”轩辕端一吩咐完,就有人接过了迦南手里的食盒。迦南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目前是怎么个状况。 “你还没吃饭吧?”轩辕端问的亲切。 “……没有……” 轩辕端侧过头,跟身旁的那名侍从耳语了几句。那侍从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之后轩辕端又对迦南笑了一下,就进入餐厅了。 那侍从却留了下来,对迦南说,“你跟我来。” 迦南莫名其妙的,转头看看餐厅,又看看四周,直到那侍从又催了他几句,才忙跟了上去。 侍从带他进到一间华丽的屋子里。屏风上绣着精美的仕女图,丝绸帘幕上布满繁复蜷曲的花纹。镂花门后有一张圆桌,一张简易的卧榻,还有一墙的书架。墙上挂着几幅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书画,角落里摆满了精美的瓷瓶摆设。 侍者让迦南在圆桌后坐下,随后便有其他侍者来,端来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迦南瞪大眼睛看着那些正不断冒出香气、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美食,茫然地看看侍者。 “殿下让你在这儿等着,你先吃饭吧。”侍者说完就要离开,迦南连忙站起来,“那个……我……我该回家了……” 他有些不安,直觉应该赶紧离去。 可是侍者却转头有些严厉地看着他,“殿下的命令,你想违抗么?” 迦南一下子蔫儿了,只好摸摸鼻子又坐回去。 房间的门被关上了,迦南坐立不安地等着。 他不知道的是,坊间一直流传着轩辕端喜好男色,尤其是未成年的少年的传闻。迦南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少年,可是长得清秀,一副傻傻的样子也不失为一道甜品。轩辕端这些日子陪着老头子已经快要憋死了,这么一个羔羊送上门来,不放松一下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至于违法什么的,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形同虚设,自有下人替他料理。 一桌子的美食诱惑着,迦南想要拿筷子,可是刚刚握起又放下了。此时门扉响动,一抬头,却见轩辕端走了进来。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入了狼口的迦南连忙站起来,然后跪拜下去,嘴里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轩辕端看他笨拙的样子心里倏然升起一股子强烈的欲念。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是个姿色平常的少年,怎么一见他就感觉整个人被某种力量魅惑了似的…… 很想摧残点什么的欲望…… 他带着优雅的笑容走上前,把迦南扶了起来,手却顺势抚摸到迦南的腰间。迦南觉得浑身不对劲,又不敢挣扎。 轩辕端把他拉倒桌前,亲切地问,“怎么没吃?” 迦南只好撒谎,“不饿……谢殿下……” “哎~”轩辕端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对他摇摇手指,“少年人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行,这样长不高的,来~”他说着,给迦南夹了一筷子的菜到盘子里。 迦南不好拒绝,只好小口小口地吃着被夹到盘子里的菜。轩辕端又将每道菜都夹了一些给他。迦南只觉目前的情况诡异极了,为什么一位皇子在给他夹菜啊…… 他竟然抽空想到,赶明把这事儿告诉其他学徒,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殿下……您不吃么?”迦南觉得只有自己在吃实在太奇怪了,于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轩辕端摇摇头,“本王已经吃过了。” 吃着吃着,迦南忽然感觉身上有点发热,被衣服摩擦到的皮肤甚至有些令人燥热的麻痒。逐渐的,他感觉握着筷子的手也有些发软,甚至有些抖了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身上怎么了,脸颊上好像在发烧,而那麻痒的感觉愈演愈烈,最后竟然汇成一股热流,向着身体下方涌去。 他呼吸粗重起来,手一软,啪的一声,筷子掉到了桌上。 轩辕端看出他的变化,满意地提起嘴角。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凑到迦南身边,一手搂住他,嘴里假装问着,“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未曾尝过人事的迦南在这方面还没有知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唯一的相关经验就是十二岁的时候几次梦遗,但完全不了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迦蓝对迦南也不怎么上心,从未告诉过他相关的知识。他自己又比较孤僻,每天只想着怎么修炼,只模棱两可地知道男女之间可能发生的事,却从不知道男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轩辕端的另一只手顺着迦南的衣领滑入,沿着少年人紧致火热的肌肤寻找到对方胸前那颗小小的果实,挑逗般地一掐。迦南立刻发出了甜腻的呻吟,整个人都软在了轩辕端怀里。 对方青涩而慌乱的反应令轩辕端欲火高涨,下身竟然已经坚硬如铁了。 迦南隐约觉得轩辕端的动作令他害怕,但又在疼痛中给予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不自觉地渴求更多那样的痛楚,可脑子中清醒的一半却在大声叫着救命。 本能的觉得,这是不对的…… 轩辕端饥渴地撕扯着迦南的衣服,不多时少年便半裸了,因为上了年纪略微粗糙的手放肆地蹂躏着他的皮肤,更进一步噬咬上他的颈项,粗暴的动作令人害怕。迦南想要反抗,可是动作就像猫一样没有力量。 哗然一声巨响,满桌的餐盘尽数被轩辕端扫到了地上。迦南被粗暴地按在桌子上,裤子被狠狠扯下。感觉到最令人羞愧的地方暴露出来了。迦南大叫起来,拼尽全力挣扎。可轩辕端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那原本黑色的眼睛竟然现出几分疯狂的红色来,他残忍在迦南肚子上打了一拳,又扇了他几个耳光。迦南被打得七荤八素,只觉自己被人翻过身来按趴在桌子上,双臀被粗鲁地揉弄着,然后两根手指毫无预兆地,带着几分残暴和不耐地冲入他体内。 迦南惨叫一声,从未被打开过的身体发出抗议。那是怎样一个羞耻的地方啊,他无力挣扎,却只觉此刻恨不能一头撞死。 为什么那个人要对他做这些奇怪的事? 绝望中他哭着大叫“阿霜救我!!!” 下一瞬,只听一声震天怒吼撕裂长空,原本在身体里肆虐的手指倏然撤出。迦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却见白色的巨兽像之前那样挡在他身前,对着已经吓得瘫软的轩辕端咆哮着,锋利的爪子凌空呼啸,听得一声惨叫,却是轩辕端满脸是血的撞到墙上,死物一样滑落下来。 此时迦南的意识已经陷入迷离状态,他只是觉得身上好热好痒,尤其是后面,那刚刚被弄得疼痛的地方,此刻却分外怀念刚才的疼痛似的。 阿霜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叼起床榻上铺着的一块毯子扔到他头上。他感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身体上的感觉却分外清晰细密。 迦南感觉到一双手将他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似乎不甚宽广,却令人十分安心,就连那折磨着他的燥热和麻痒也暂时褪了几分似的。身体倏然凌空,他被抱了起来,只听哗然一声,整个身体似乎随着那怀抱凌空而起。 第16章 迦南感觉自己在空中飞翔着,风声在四面八方呼啸,身体由于被毯子包裹着所以不觉得冷,但皮肤与粗糙的布料摩擦的时候却产生一阵又一怔令人想要尖叫的怪异感觉,下身也坚硬得令人面红耳赤,还有后面,那样瘙痒的感觉,恨不得……恨不得有什么粗而坚硬的东西能狠狠地挺进去,狠狠地撕裂他! 环抱着他的手臂十分坚定有力,紧贴着的胸膛上有心跳传播到他的皮肤上。他忽然分外渴求这环绕着他的身体。他用身体磨蹭着抱着他的人,难以自持地发出一阵阵呻吟。那抱着他的身躯上肌肉似乎因此而愈发绷紧了,心跳也骤然加快。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终于停下来了。他感觉自己被放在了有些湿润的地面上,有草木的和着泥土的芳香气味。他隐约觉得四下氛围熟悉,该是他常常去的地方。 那环抱忽然离开了。他一下子慌乱而烦躁起来。他需要那具身体,他渴望着那具身体,他不能离开那具身体;他胡乱地扯着毯子,想要露出头来。可是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缕荼白如月华的发丝,和一双美丽的银蓝色眼眸,便忽然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那只手上传来的清凉缓解了在他皮肤上燃烧着的情欲,他贪婪地抓着那只手,吮吸着那皮肤上传来的芬芳。那人似乎被烫到了似的,想要松开手却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得动弹。过了一会儿,一道白布代替了那只手被蒙到他眼睛上。迦南也顾不上看得见看不见了,那人俯身在他脑后系紧布带的时候,他顺势抱住了那肌肉紧实的柔韧身躯,仿佛水米未进的饥民看到了丰美的酒水佳肴一般。 “救我……”他呼着炙热的气体,宛如叹息般哀求着,“救我……求求你……” 身上的躯体似乎好一会儿都有些僵硬,但是迦南感觉到了,对方腿间同样变得坚挺的炙热。他于是更加卖力地用大腿磨蹭着那人的那里,直到身上的人似乎终于发出一声奇妙的叹息。 下一瞬,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毯子被扯开了,仅存的衣裤也被撕扯开了,衣料别撕裂的声音在寂夜里显得分外香艳。迦南感觉自己的腰胯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抬了起来,双腿被架到了一对肌肤柔软的肩膀上,紧接着,一个火热而巨大的东西,终于势如破竹一般,一举撕裂了他饥渴难耐的身体。 迦南痛得哭叫起来,胡乱地抓着那人垂落在他脸颊边凉软如丝缎般的发丝。但是紧接着,快乐忽然如同海啸灭顶一般压下,迦南痛苦的哀叫一下子变了味道,啜泣变成了甜腻的吟哦。那人的节律透露着他同样难以自持的享受,每一下都愈发深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顶穿一般。迦南随着那汹涌的波涛沉浮着,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两人结合的那个地方,带来的狂喜无限放大,仿若成了他唯一能感知的东西。 春日的夜晚,张开碧色穹庐的无花果树下,一地绚丽的旖旎无边绽放着,张扬着焚尽银河的烈焰。这便是一切更深沉的纠葛的开始。 ****** 翌日清晨,迦南倏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风吹动窗边的翠绿藤蔓,天空如明镜般澄澈。 他先是脑中一片空茫,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梦而已。 可是随之而来的腰间的酸痛和后方的胀痛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迦南愣愣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迟钝的脑子慢慢运转着,然后他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如果他没记错,昨晚是阿霜把他救出去的……那事后发生的那些……难道是和阿霜吗…… 虽然之前从来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发生那样的事,但是经过昨晚,他隐约明白了那种事的意义…… 他愣了一会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可是那隐约的一丝甜意是怎么回事啊…… 身为一个男人被另外一个男人那样了,不是应该很气愤才对吗…… 紧接着,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那个二皇子…… 糟糕了…… 迦南顾不上身上的不适,挣扎着套上衣服,扶着墙壁打开房间的门要下楼,却看到鹿鸣正端着一碗粥走上来。 两人在窄仄的楼梯上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迦南瞪大眼睛看着他,“你……” 鹿鸣忽然转开眼神,故作不耐烦样,“听说你生病了,你爹又不在家,我只好勉为其难来看看。” 迦南满腹狐疑,满脸惊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忽然一块石头外面裹了一张纸被丢到我屋子里,纸上说你病了,让我到你家看看你。妈的,窗户都被打破了。你丫到时候得赔我!” 迦南松了口气,看来昨晚不是他…… 想来也是,就算那次在阿霜的意识里看到了鹿鸣的脸长在那红狐的身上,也不代表鹿鸣是只狐狸啊。更何况他那么废柴,就算是狐狸也不可能是阿霜…… “快上去吧,你不是病了吗。”鹿鸣冲他努努嘴,示意他进屋。 迦南犹豫着进了屋,重新坐到床上,可是一坐就是一阵令他龇牙咧嘴的疼痛。 “你怎么了?不是长痔疮了吧?”鹿鸣嘴贱地问了一句。迦南翻了个白眼,“你才长痔疮了呢,你全家都长。” 鹿鸣把碗往他旁边的矮桌上用力一放,“哼,我就是我全家,可惜我没痔疮。” 迦南倏然想起来鹿鸣是个孤儿,立刻觉得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有些羞愧,但是又不想认错,只好若无其事转开头。 鹿鸣气哼哼地将一把调羹扔到他被子上,“吃饭!” 迦南摸摸鼻子,拿起调羹端起碗,正要吃的时候又有些担心地问了句,“我爹呢?” “听说昨晚二皇子被刺客袭击了,幸好没有什么大伤,只是貌似太过惊吓对昨晚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估计蓝叔叔现在还在那边处理后续事宜呢吧……”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太好了…… 不过怎么会这么凑巧,是真的吗? 迦南的心不上不下的,有些焦虑。 显然就算二皇子什么都记得,也不可能公然找他的麻烦,毕竟强奸未成年少年的罪名可不小,万一传出去将是一大皇室丑闻。但即便如此他得罪了轩辕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也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但如果对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最好了……会不会是阿霜做了什么? 他现在忽然好想见阿霜,但又不敢见阿霜。 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呢? 鹿鸣忽然说了句,“你想什么呢,这么一会儿表情都变了好几次了。” 迦南一下子回过神来,掩饰似的赶紧大口大口喝完了粥。鹿鸣走上去摸摸他额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看来已经没事了。”然后他拿起碗,丢下句“我走了,碗你自己刷”就兀自开门下楼。 迦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口一阵温暖。“鹿鸣!”他冲着鹿鸣大喊了句,“谢谢你!” 鹿鸣脚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不甘愿地翻了个白眼,眼里却有几分笑意,“哼,病死你算了! ****** 迦南在床上休息了一天,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港口,乘坐最后一班玄龟车驶向密林。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见了阿霜该说些什么,可是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而且越想越脸红。他已经想起来自己昨夜是怎么恳求阿霜抱他的,甚至做出那些平日里自己打死也做不出来的淫乱举动。他恨不得把头埋到泥土里变成鸵鸟算了。 终于走到无花果树下,他感觉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毕竟是初尝禁果的身体,而且又那么激烈,到现在还有点儿缓不过劲儿来。他扶着树干歇了一会儿,然后迟疑着拿出手杖,吟唱了召唤的咒文。 吟唱完了好一会儿,林子里都没有动静。 迦南感觉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那样的心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林子里都没有动静。迦南忽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想过阿霜是不是愿意的。 说不定……说不定阿霜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主人,才不得不那样做的呢…… 说不定……阿霜其实是厌恶跟他发生那种事的呢…… 这样的想法,忽然令他像被扼住了呼吸一样难受,胸口闷闷的疼。他一时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太蠢了。他摸摸鼻子站起来,捶了捶腰,像个老头子一样佝偻着后背,正打算离开。 此时身后一阵细碎响动,迦南心中一动,转过头来。 九尾狐站在远处的树荫下,月光丝丝缕缕洒在他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月华织成的宝网。 迦南高兴地看着他,“阿霜!” 九尾默默凝睇,半晌终于迈开步子,慢慢走出阴翳,站在迦南面前。迦南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躲闪。 “你……还好么?”九尾狐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问道。 眼见九尾狐露出羞涩的样子,迦南原本满心的报赧之意竟然淡了几分。他笑得挺温柔,倒好像他才是昨晚在上的那个人似的,“我很好,昨晚……谢谢你救我。” 九尾狐侧对着他,坐下来,也不看他,好像对面的树梢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似的使劲儿盯着,“不用。你是我的主人。” 迦南抿抿嘴唇,还是决定先问问他最担心的事,“那个二皇子……” “你不用担心,我用魅术暂时封印了他的记忆。关于你的事他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迦南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太好了……阿霜你怎么连巫姑一脉的魅术都会的?真是太牛逼了!”(注,巫姑为十巫之一,唯一的女性大巫,初代巫姑创造了九大巫系之中的魅术,能够控制影响人的思想,迷惑人的神智,详情参照第一章) 九尾为皱着眉头,“我总感觉,那个二皇子之所以对你那样,是被魅术控制了。” 迦南一愣,“魅术?” “之前玉麒麟突然莫名其妙的攻击你,也是如此。”九尾狐喃喃低语,“为什么要针对你呢……” 迦南瞪大眼睛,“你怎么连玉麒麟之前攻击我的事都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抓住你啊。” 九尾狐猛然回神,似乎眼睛里闪过一缕慌色,但很快又沉淀下来,“别忘了,我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住了很久了。” 迦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现在疑惑解开了,昨晚的事又暗潮汹涌地闪现在他脑海里。他感觉脸上一阵发热。 “阿霜……昨晚……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人形?” 九尾狐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看的。你要命令我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迦南听了,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笑着摇摇头,“算了,不看就不看吧。” 沉默在两人之中静静蔓延。 迦南忽然低着头,问了句,“阿霜,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啊?” 九尾狐闻言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又别开头去,“什么怎么样?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仆从,你求我救你,我救你,就这么简单。” 迦南听了,忽然感觉心口又被狠狠踢了一脚。 他总觉得,这只大狐狸真像是跟海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都这么气死人不偿命啊……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果然阿霜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主人,不得不做,才那样做的吗? 想来也是,自己一个男人,又不是海洹和萨洛那样的美少年,也没有鹿鸣的阳光可爱,有什么资本让人家心甘情愿呢?这么看来,虽说被上的是他自个儿,可竟然还是他占了人家的便宜。 迦南觉得笑容终于挂不下去了。来的时候那满心焦躁不安的甜蜜也褪了个一干二净。 他第一次对着九尾狐觉得愤怒了。 他瞪了九尾狐一会儿,然后恨恨地吸了一口气。 “再遇到类似的事,就算我跪着求你救我,也不用劳你大驾了!”他大吼着说完,立刻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跑开了。 第17章 由于那天晚上他去密林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班的玄龟车了,所以他只好在修炼场里将就一夜。他趁黑偷偷摸入修炼场的主楼,青夷的侧影闪现在她居住的小屋的窗纸后,但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样子。他推开二楼修炼场的大门,靠着墙找了个角落,笨拙地坐下来,小心地找了个不会痛的姿势。他懊恼极了,只想闭着眼睛赶紧睡去,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初明,湿漉漉的阳光在地面上托着常常的痕迹,鸟鸣不绝于耳。迦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赫然发现海洹坐在修炼场中间,似乎正在闭目冥想。 迦南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却清清楚楚看见多日不见的人就坐在哪儿,就连长长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迦南张口结舌,不知道海洹这么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海洹忽然动了动,睁开眼睛,眼珠转动到他的方向。 迦南有点儿结巴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海洹说,“就算我代表巫礼参加九巫会,青夷仍然是我师父。我为什么不能来。” 迦南越发觉得海洹这人神秘了。不过人家愿意来就来,也不关他的事,他跟着瞎操什么心,最后人家还要嫌他麻烦。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青夷师父见了你可能会发飙哎……我觉得你还是过一阵再来吧……” 海洹却不理会他的劝告,问了毫不相关的一句,“你的病好了?” 迦南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鹿鸣告诉我的。” 果然啊……海洹果然还是跟鹿鸣比较亲密。虽然他们一个是天才一个是蠢材,可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才和蠢材不过是一线之隔吧…… 迦南心中发涩。他觉得他不能再跟海洹和阿霜那种性格的人或兽来往了,不然早晚要短命早夭。 他赌气似的说了句,“我这种抗打抗摔的,能有什么事儿。” 海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就这样出门去了。此时迦南却蓦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外衣,白色的衣料,看着很像海洹以前常穿的一件。 迦南脑子有点儿发懵,连忙抓起衣服跑出修炼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院子,哪还有海洹的半个影子。 ****** 四月二十日,大荒神祭开始了。那一天所有修炼场都停了课,巫咸族中的每一个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涌向架筑在东峡谷最高峰上的大荒神庙。 大荒神庙是大荒之中所有供奉大荒神的庙宇的总称。大荒神的信仰自从文明之始就存在了,因此在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地区每一个角落都散布着这些庙宇,有些仍然拥有着庞大的信众,香火鼎盛,因此建筑之华美凝聚了无数虔诚的设计师和工匠的心血,成了展现当地历史和文化的古迹;也有些神庙年久失修无人照管供奉,已经被废弃了,曾经辉煌的宫殿化作残垣断壁坍塌在荒野里,被野草和青苔一层层地覆盖。 每一座大荒神庙中的布局都是相似的。如果是简单的神庙,那么所有的神明都会被供奉在同一个殿堂里。正中是大荒神的神像,通常是男体,有着圣洁的白衣白发和蓝宝石镶嵌而成的双眼。而东西南北四方分别供奉着伏羲、少昊、颛顼和女娲四位天帝的塑像。若是大一些的神庙会为每一位天帝单独立出一座殿堂。通常女娲的庙宇是最小的,因为传说她由于魅惑东方天帝伏羲而被大荒神打入轮回,早已不再是神了。她入了轮回的第一世曾转世为黄帝的次妃嫫母,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她去向的记载。然而由于她是人类的创造者,被尊为人类之母,人们为了纪念她,也为了表达对她的感恩,仍然尊她为四天帝之一。(看过鲛人天下的同志们可能会对这些设定比较熟悉……) 巫咸族的大荒神庙虽然不如轩辕国的都城长安的气派,却也决不能算寒酸。正中供奉着大荒神的主殿通体用白色巨石砌成,高耸入云霄,宛如深埋于雪山中的圣域鸟瞰着云海蔓延。主殿的东西南北各立一座供奉四位天帝的浮屠塔,形态色彩和装饰各不相同,墙上布满颜色艳丽造型细腻精美的彩绘。由于是依山而建,这四座浮屠塔高矮不一地围绕在主殿周围,与嶙峋的山石相互掩映浑然一体,趁着碧透的苍穹和盘旋于峡谷之上的雄鹰颇为壮丽。 由于神庙之中空间有限,大部分的人群都聚集在山下广阔的平台上。在那里要趁机狠赚一笔的小商贩们早早地就支起了自己的摊子棚子,贩卖着香茶小吃,水酒饭食,手工艺品等等巫咸族的特产。平台之上拉起一道道灵巧的姑娘们制作的花串,彩旗迎着风猎猎飘摆,人们都身着宽袍大袖的正装,摩肩接踵,笑闹声沸反盈天,一派节日期间的繁盛热闹。 迦南的老爹因为要留守江山楼不能来观礼,迦南想着过两天的九巫会,没什么心思出来玩,加上他听说鹿鸣已经有约了,而且是跟海洹和萨洛两人,他又没有什么其他朋友,心里闷闷的,本来懒得去凑热闹了,可是那一天街头巷尾都空荡荡的,他一个人坐在家里,忽然就觉得寂寞得无法忍受,所以最后还是抓了一把零钱跑了出去。 一个人在人潮里被推来挤去,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迦南一来就后悔了,要再想挤出去可是难如登天。最后他总算是挤到一个卖肉串的小摊旁,肚子也饿了,干脆插空找了个空桌子,点了十个肉串叫了碗茶,先把晚饭解决了再说。 正低头啃着羊肉串,忽然前方人影一晃,一个人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他一看,竟然是鹿鸣。只见平时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鹿鸣今天竟然摇身一变,一袭银红绲雪长衫,黑色腰带,黑发也拿一个绣着暗纹的发带束了起来,看起来英姿勃发的,相当有朝气。迦南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只红狐狸。 鹿鸣冲他咧着嘴笑,“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没跟别人出来?” 迦南见到他又是欣慰又是生气。欣慰的是总算是碰上熟人了,生气的是鹿鸣出来不叫自己,竟然还问这种话来奚落他。 但转念一想,应该是自个儿想多了。自己不主动联系人家等着人家叫,难道还能怪人家不叫你吗?而且鹿鸣应该只是无心一问,毕竟人家心思单纯,不像他那般阴沉复杂。 “哪有人叫我出来啊,自己来的。”迦南说,“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发财啦?” 鹿鸣献宝似的张开手给他看,“帅不帅?萨洛借我的!” 正说着,另外两个人也出现在面前。萨洛一袭绛紫暗花长衫,外配一件月白绸衣,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整个一翩翩佳公子,贵气逼人得迦南都快被晃瞎了。 而另一人不用说是海洹,仍然面无表情,眉目如画,白衣胜雪,宛如画中谪仙。他没有特别的做任何修饰,但迦南仍然觉得,每次看到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真巧啊!”萨洛拿着扇子在掌心拍了一下,冲我笑眯眯的,“这么多人偏偏看见你了。” 迦南也笑,指着方桌旁一左一右两个空着的凳子,“你们要不要来坐?” “好啊,可把我累死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吧。”萨洛一边招呼着小二一边跟海洹坐下来。 迦南有点儿坐立不安,他看了坐在他左边的海洹一眼,低声说,“那天谢谢你……我改天把衣服还给你。” 海洹微微转动眼睛,看了看他,“不急。” 鹿鸣此时又咋呼上了,“什么什么?什么衣服啊?” 迦南撇他一眼,“没你事儿。” 鹿鸣碰一鼻子灰,倒也没生气,径自拿了一串迦南刚刚点的鱿鱼串,“饿死我了!” “喂!想吃自己买!” “买着呢!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海洹似乎不怎么饿,只要了碗茶,萨洛把他和鹿鸣的钱一块儿给付了。鹿鸣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谢谢你啊小萨。” “客气,回头再还我。” 鹿鸣惨叫着“哎呀你看我们都是好哥们儿,大家这次又都进了九巫会!你怎么还跟我们谈钱啊!我看迦南的你也应该一块儿出!” 萨洛不得儿他,转过脸来看着迦南,笑容挺亲切,一如以往,“早知道你是一个人,就叫上你一起了。” 不知怎么的,迦南觉得萨洛这一句话正好说到他心窝儿里了,搞得他还有点儿小感动。 吃的都上齐了,萨洛忽然举起茶杯说,“咱们干个杯吧。” 鹿鸣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又没有酒,干什么杯啊?” “以茶代酒嘛。就祝我们四个九巫会都能马到成功,最好能出个三甲!” 鹿鸣一听就来劲了,赶忙也举起杯子,“别啊,最好是我们四个都进三甲!” 迦南笑了,“四个人怎么进三甲啊?” “有两个人平手就行啦!” 此时海洹竟然也举起了茶杯,跟他们三个的杯子碰在一起,哐当一声响得清脆。 于是四个少年在喧闹人群中,简陋的茶棚下,第一次这样简单地聚在了一起,吃吃喝喝着。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命运的羁绊并不只是如此的简单,而这次的相聚,也像是被某只无形的手设计好的预兆。 夜晚降临的时候,大荒神庙中传出了祈福的歌声。那由众多侍僧一同唱出的乐章响彻天际,宛如是从天空中传出的,属于神界的歌声。庄严而肃穆,一时广场上的人们也都杳无声息,仰头望向高处圣洁的宫殿,一股虔诚的力量暗暗笼罩了整个巫咸族,就连外族来的观光者都被无声地折服了。 随后,光怪陆离的烟花忽然接连在黑广的夜幕中绽放,伴随着升空的尖叫和盛放的轰然。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兴奋地指着那各式各样的花型赞叹着。迦南、海洹、鹿鸣和萨洛四人也都站在茶棚边仰头看着,鹿鸣兴奋地跳着,萨洛有点嫌吵地捂着耳朵,而迦南则暗暗侧着头,看着烟花绚烂的光华流转在海洹侧面的线条上。 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阿霜。 “迦南。” 迦南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海洹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是被发现自己在偷看他么?迦南面红耳赤,连忙转开视线,若无其事道,“啊?” “九巫会,你想要走到哪一步?” 迦南眨眨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海洹忽然转过脸来,黑色的眼珠映出他的脸,“你要进入三甲么?” 第18章 海洹忽然转过脸来,黑色的眼珠映出他的脸,“你要进入三甲么?” 迦南被他的目光摄住,有些傻呆呆地回答,“三甲?我哪有那个水平……” “你只说你想不想。” 他不知道海洹忽然这么执拗地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膀,状似轻松地说道,“当然想,谁不想当第一学徒。” 海洹用极不明显的动作点了下头,然后便仿佛对他再也没有兴趣了似的,将目光移开了。 ****** 两天之后,便是九巫会的第一天。巫咸族的人们蜂拥向巫咸族北面镇魔塔下,那座足有二十多万平米,被百级高的看台围绕的露天圆形竞技场。正中是一大片圆形的沙地,围绕着的是上百个盘绕着藤蔓的圆形立柱,撑起上方阶梯状向上的百级看台。高耸的看台是由巫峡中开采出来的青石砌成,级与级之间的隔板上雕刻着鸢尾花纹。站在竞技场中央,可以看到西面嶙峋突兀的诡峰,以及倚峰而建的那座十五层高的八角浮屠镇魔塔,冷峻地屹立在有些苍白的蓝天之下。 此刻看台上已经摇摇欲坠地挤满了观众,脖子上挂根绳子,连着端在手中的大托盘的商贩们在台阶上走来走去,贩卖着零食饮料和扇子,四下人生鼎沸。最东面的第一层建有一块突出的方形平台,上面摆了一排长桌,十把硕大的栎木雕花椅子。那便是族中十位大巫的座位,此时还全都空着。 迦南接到的通知是早上九点到竞技场签到,之后直接进入圆形沙场。另外的九十名学徒也都陆续到达,由专人领着按照不同的巫系排成九道队列进场。迦南排在巫谢一脉的第四名,前后的两人都不认识,大约是别的师父的学徒,鹿鸣排在倒数第二个,而萨洛排在第一。越过几个队伍,迦南看到站在巫礼一脉打头位置的海洹,只能看到对方黑色的长发,但他的背影依然是十分容易辨认的。 倏然之间,站在南面看台第一层的一排乐官齐声吹起硕大的螺号,悠远而雄壮的声响盖过了喧嚣的人声,在旷然的场地里营造出某种苍凉肃杀的氛围。一阵螺号声后,北面的另一队乐官忽然齐声奏响由锦瑟、扬琴、笛箫和编钟等穿插编织而成的雅乐,愈发升平隆重的乐声中,十位大巫缓缓走上东面的正席。 十位大巫平日鲜少路面,只有在盛大的节日庆典中才会出现在公众面前,因此也显得愈发神秘。十位大巫渐次落座。右边的四位大巫依次是巫即、巫盼、巫姑。巫即身着代表草药术的墨绿色华袍,面容白皙眼神平和,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着代表巫剑系的白色华服的是巫盼,他看起来大约是十人里最年轻的,魁梧的身形加上英俊的脸,衬得那身繁重的袍子也变得挺拔好看起来;而巫姑则一身艳丽的红色曳地长裙,那有些危险有些凄艳的颜色代表得是魅术。她是十巫中唯一的女子,岁数其实应该有将近五十岁了,可那艳丽娇媚的面容看起来却如少女一般柔嫩。眉间一颗朱砂记,是历代巫姑接任后就被点上去的标记,一双细长的眼睛,眼波流转间似能勾魂摄魄。传说她巫力强大,寻常男子只要看她一眼,便愿意为她出生入死,甚至抛家弃子。第四名大巫是大约四五十岁的长者,留着儒生常常留着的那种胡须,看起来颇为严肃,身上穿着代表结界术的黄色华服。他便是巫彭。 左边的五位大巫,起首的是一位生着一双下垂眼,相貌有些阴沉的中年人。他便是巫真,身上披着代表巫蛊之术的紫色华服;他身旁的是巫礼,目前族中辅佐巫咸的次长,也是除巫咸外最有权利的人。他看来也只有三十岁,面上无须,看来给人一种温润如水的感觉,然而那剑眉星目又散着几许凌厉。他穿着代表祝福诅咒术的灰色华服,深沉而内敛。接下来便是迦南等人最为敬重的巫谢。他在族中德高望重,约有六十多岁,然而鹤发童颜,面上带着莫测的微笑,看来是个可亲而慈祥的爷爷。他身上裹着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厚重的青色华服,那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的颜色代表得便是召唤术。巫谢再右边是一袭代表变形术的褐色衣袍的巫抵,他是一名看起来有些阴柔的男子,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慵懒,秀雅的面容上虽然带着几许年龄的风霜,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最后一位便是占卜术的大巫巫罗,他,透着儒雅的书卷气息,一袭蓝色华服,有些戏谑的双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坐在正中最宽大华丽的那把椅子上的便是族长巫咸。他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白须白发,就连眉毛也是白的,老树一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精烁眼睛,身上厚重而华丽的黑色巫师袍将他层层包裹,却并不令他显得摇摇欲坠,反而衬托出他万巫之王的尊贵高傲。黑色,是所有颜色混在一起后而诞生的颜色,容纳一切也吞噬一切,象征着初代巫咸将所有巫术融会贯通的传奇。虽然之后这种巫术的融合被严令禁止,对初代的崇拜却随着这深沉无底的黑色世代流传了下来。 迦南遥遥地看着那十位遥不可及的大巫,他们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甚至膜拜的强大气场。那样的气质究竟需要经过多少修炼和经历的沉淀才能酝酿生香,迦南完全没有任何的概念。但他知道,自己就算是下辈子恐怕也达不到那个级别。 而轩辕帝则坐在了临时搭建的更高一级的平台上,他的身边坐着那令迦南全身战栗发冷的轩辕端。见到他们入场,迦南反射性地缩了下肩膀,但继而想到轩辕端已经不记得他了,又稍稍安了心。只不过那夜阿霜来救他之前的可怕记忆还是令他冷汗直冒,而之后与阿霜在一起的记忆固然甘美又令人羞怯,此时想来,却又多了几分苦涩。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仆从,你求我救你,我救你,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啊…… 是啊……不然还在奢求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灵兽而已啊…… 此时巫礼起身走至台前,打开巫咸颁下的黑色圣绢,代替巫咸致辞。他的声音洪亮明澈,明明没有用太大力,却能响彻偌大竞技场的每一个角落。这般的银色,必定是用了祝福术的辅助,然而能令声音播散到如此广的面积而又不至于太过震耳,却需要对巫术极端精准的控制和运用。 想来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巫竟然愿意亲自传授海洹祝福诅咒术,还挖空心思想要把他挖去自己的巫系,迦南不由得再一次在心中崇拜起海洹来。 简短的致辞后,九巫会正式开场。九十个学徒在这两天内将有一半被淘汰,他们被分成了四十五组,分别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方位进行角斗。迦南被安排在第一天的下午,他的对手是一名占卜术的巫师学徒,名叫难柯。 占卜术其实是一种更适合文斗的巫术,因为他们的主要能力是预言。然而经过无数年的发展,占卜术已经被成功地扩展为一种可以在战斗时使用的实战巫术。占卜术的巫师将自己融入冥想状态,令世间所有信息在最短时间内汇聚在他们的脑海中,做出惊人的准确预言。他们可以精准地预见对手的每一个动作以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从而在瞬息之间施展最正确的巫术来克敌制胜。试想不论你想如何出招,对方都知道你要做什么,并且知道克制你的方法,你又如何能够取胜? 迦南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去,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别的巫师交手。此前他还从来没有跟谁比试过巫术。然而他必须得吃饭,不然是没有力气挺过下午的角斗的。 于此同时,他也还在犹豫。 那一晚之后,迦南再也没有召唤过阿霜,也没再去无花果树下。他那天狠狠发誓,他绝对不会再腆着脸去召唤那只死狐狸了。再也不要自取其辱了。然而过了这么些天,他发现他分外思念那只鼻孔朝天的装b狐狸,想念他那双缺少感情的银蓝色双眼,他柔软的尾巴将他全身围裹的温暖,他吧唧着嘴吃无花果的样子,还有他故作若无其事地释出的点滴温柔。 但是迦南仍然拉不下这个脸去主动见他。明明是那只狐狸的错,他看不起自己这个主人,就连那种事都发生了,他也没有心甘情愿地承认过他这个主人。 不过迦南要得其实不是主人的身份,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说他其实内心明白,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毕竟那样的拒绝比被仆从违抗更加令人难过。 直到现在,九尾也没有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于是他赌气地决定,这回不用九尾,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对手。 然而他真的能做到吗?对方可是占卜术中最出色的十人之一啊…… 时间分分秒秒走过,迦南纵是再紧张,入场的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比试的场地被安排在竞技场西侧,离主看台较远的地方。向来是他们这场比试并不十分受瞩目,所以被安排在偏僻些的位置。 然而也有许多巫罗一脉的学徒跑来助威加油,青夷师父的几个学徒以鹿鸣为首也跑来给迦南加油,在用结界术圈出来的圆形比试场地外又叫又跳的。眼见自己的同学们来为自己助威,迦南心暖只余却也愈发紧张了。在认识的人前输掉着实不会是好的体验,眼下他只能祈祷自己能挺过初场。 萨洛也来了,他静静地站在场外,看着他,冲他微微一笑。 迦南转动头颅,没有看到海洹,不由有些失望。 裁断的巫师锵然一声敲响了铜锣,宣告比试开始。对面的难柯看来比迦南年纪大些,手中白木法杖横在身前,一双冷静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迦南知道对方在估算自己下一步的动作。但只要自己不出招,对方就不可能做出任何预言…… 然而他错了,连他的这种想法所能造成的结果也被预言到了。只见难柯念动咒语,一道凌厉的银光向着迦南铺面而至,凛冽的戾气几乎刺痛他的皮肤。迦南连忙往旁边躲避,然而他的这一步动作也被预言到了,他几乎还未落地就有另一道似乎早已在等待的银光集中了他的腹部。他闷哼一声,只觉整个身体被一阵重击撞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结界无形的墙上。整个半球形的结界亮了一下,随即淡黄色的光华流转着消散,而迦南也呻吟着落到地上。 裁断巫师锵然敲了下锣,来到迦南面前开始倒数。十秒之内迦南站不起来,便算是输了。 鹿鸣在外面愤怒的喊声听起来挺遥远,迦南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才刚刚开始就被给了这么一下,迦南知道这一次他估计真的要靠运气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对面的占卜巫师冲他轻蔑地笑着。 迦南忽然感觉内心一阵愤怒。 又是这样看不起他的人。 他凭什么? 迦南知道这回就算站着不动也不行了。他脑中飞快转着,思考自己到底要如何行动。他念动咒语,一瞬间有细小的藤蔓无声息地从难柯脚边迅速钻出,企图缠住占卜师的脚踝。然而难柯却一瞬间跳开了,令藤蔓的攻势扑了个空。那些藤蔓倏然暴涨数倍,灵蛇般向着难柯缠绕过去,可难柯仍然好整以暇,脚步轻挪间,竟巧妙地穿过一道道缝隙,毫发无伤地踩着一段藤蔓倏然跃起,举起向着迦南射出一击。迦南身形甫动,另一道攻击便接连而至。这一回迦南有了经验,并未停止躲避。他绕着结界快速地奔跑着,同时变化了咒语。于是不断舞动的藤蔓中倏然开出了一种颜色艳丽形状却如巨口一般的古怪花朵。那些花都是能够食人的怪花,立时咆哮着向着难柯咬了过去。 难柯一时忙于躲避,没有再继续攻击迦南。迦南好不容易才找到时机停下来喘息,思考自己下一步的动作。然而只在霎那之间,难柯的法杖射出一团火焰,迅速烧着了那些食人花的根系。于是花朵怪叫起来,撕心裂肺的声响令人闻之生畏。与此同时烈火引燃了其他的藤蔓,整个结界中火光四起,热浪铺面而至。 迦南却看到了机会,在难柯再次开始向他攻击之时,他心中有了计划。既然占卜师是靠进入冥想后收集冥冥之中的信息进而分析到每个选择可能造成的结果,那么只要他够快,对方便没有足够的时间分析了。 拿定主意,他令自己进入深层冥想,也不再躲避对方的攻击了。强大的重击接连落在他身上,他如同布偶一般被打得昏头转向,整个人都贴在了结界壁上一般。鹿鸣大叫起来,催促着裁决官赶快叫停,这样下去迦南会被打死。然而就在裁决官打算敲锣的时候,迦南的双眼却倏然睁开了。 一瞬间,原本漆黑的眸子中一道碧芒闪过,如败絮般萎靡的少年宛如突然重生了一般举起法杖,口中却吟唱出了两股交错穿插着的咒文。 伴随着这咒文,漫天的烈火忽然化作一只火鸟,向着难柯扑过去。正当难柯嗤笑着轻而易举地击退火鸟的攻击,却倏然觉得脑后寒风凛冽,头刚回了一半,却是又一道藤蔓巨蟒一般迅速地缠住了他的腰身。他吃惊地叫了一声,刚才由于轻敌没能及时预言出这一道攻击!他没想到迦南竟能同时召唤两股力量。 他刚刚想要集中精神看清迦南的下一步动作,却已经来不及。一道猛烈的旋风忽然卷起漫天沙土将他围在中间,他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双眼被沙砾击打得又酸又疼,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方寸大乱,再无法进入更深层的冥想。迦南知道时机已到,立时念动咒语。狂风卷起他的长发和长袍,他张开两手,法杖上的蝴蝶琥珀迸射出青色的光华。与此同时一道青色的动物破土而出,足有古木树干般粗的身体,披着青色的鳞片,竟是一只巨大的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扑向被古藤和狂风困住的难柯。 难柯惊恐地瞪大眼睛,终于丢了法杖,嘶声大叫起来,“我认输!!!!!!!!!!!” 几乎是于此同时,比试结束的锣声响起。四下的结界倏然散出一阵明黄色的光芒,那结界中原本肆虐的烈火,呼啸的狂风,张牙舞爪的藤蔓和可怖的蟒蛇倏然间伴随着结界灰飞烟灭了。 迦南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由于失了藤蔓的支撑跌倒在地脸色惨白的难柯。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胜利了。 第19章 第一场比试之后,迦南直到被鹿鸣搂着肩膀跟另外几个同学去饭馆庆祝的时候都有点儿恍惚。说实话他在进入更深层的冥想后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似的,满心都是某种想要破坏和毁灭的欲望,就好像是内心深处囚禁着一只不断咆哮企图挣脱桎梏的野兽一般。恐惧的感觉隐隐浮动在心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虽然他内心一直都有很多负面甚至阴暗的东西,但都不能与陷入冥想后的那种阴暗相提并论。就仿佛是关了灯后的黑暗无法与天地诞生前那无边无际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黑暗相比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清楚地记得在他进入深层冥想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要杀了那个名叫难柯的学徒的。当时若不是裁决官及时结束了角斗,他可能真的会役使着那条巨蟒活活吃掉那个对他露出过轻蔑神情的占卜学徒。 与此同时,在那种时刻他也觉得全身游走着奇异的力量,仿佛是沉眠于体内的另一股巫力苏醒了似的。他觉得那时的自己拥有绝对的力量,与嫘祖之眼的呼应也更为得心应手,有一种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霸道。那样强大的感觉,确实令他心醉神迷。 思及此,他打了个冷战,连忙从那回忆中挣脱出来。 鹿鸣还在招呼着他喝酒。他勉为其难,从来不觉得酒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但这种时候跟着大家“庆功”,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频频接受敬酒。 酒过三巡,他已经有点晕晕乎乎的了,看着眼前的世界颜色似乎更加鲜艳了,跟平日似乎有些不同。他知道自己似乎有点儿醉了,却一点也不想控制自己,话也变得多了,而且变得口无遮拦起来,连脏字都蹦出来了。 “别喝了别喝了,都醉了,我带你回家吧?”鹿鸣想要扶着迦南站起来。谁知他一下子甩开鹿鸣,冲他咧嘴一笑,“我没事儿,我不回家,你先回去吧。” 鹿鸣怎么可能答应,半拖半拽地想要把还想继续往嘴里倒酒的迦南拉走。迦南却一下子怒了,“你他妈就不能少管我的闲事?管好你自己吧蠢材!看你不爽很久了!” 鹿鸣一下子给他骂傻了,但随即想到对方只不过是在耍酒疯,立马笑笑不在意,仍旧劝着,“管完你这一次我不管了行吧?先跟我回去吧~” 迦南晕晕乎乎的,只觉得鹿鸣更烦人了。他貌似是对鹿鸣吼了一句什么,可是他自己也不太知道到底说得是什么,只记得似乎看到鹿鸣一怔,露出了几分受伤的表情。 旁边的同学貌似有过去安慰鹿鸣的,有在他耳边嗡嗡说着什么的。他忽然觉得好吵,整个世界都好吵。与此同时他前所未有地想念阿霜,并且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于是冲出了酒馆,一步三晃地跑到码头边乘上了玄龟车。车子停在密林外,他带着浑身的酒气,摸到了无花果树下,一屁股坐下来。头顶翠绿到发蓝的树冠似乎在旋转,一缕缕的光点落在他脸上,刺得角膜发疼。此时已经是薄暮时分,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四下终于安静了。 是他醉了,看到错觉了吧。为何阿霜没有经过召唤,就从那林木中来到他的身边,九条长尾美丽如同仙人身上乱舞的飘带。 迦南咯咯笑了两声,“阿霜!我赢了!” 九尾狐静静窝在他身边,没有说什么。迦南恍惚觉得,阿霜其实只是一只仙兽,就像原来一样是不会说话的。他喜欢这样沉默的陪伴,让他觉得很温暖,很踏实。 “阿霜,我靠自己的力量赢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 “阿霜,可惜海洹没来看我,每次我扬眉吐气的时候他都没来看我,你说为什么呢?” 九尾狐一双蓝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 “我是个男生,海洹也是个男生,可是我从很久以前,在学堂里的时候,就喜欢他。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没注意过我。我知道喜欢他的人很多,我不想被人笑……后来当了巫师学徒,他救了我,我去谢他,他都不搭理我。阿霜,你说,为什么他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九尾狐似乎微微皱了皱眉头。 “还有你,你和他一样……”迦南说着,却咯咯咯笑起来,只不过笑声有些惨淡,“你们俩都不是好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你们不待见我,我还不稀罕呢!你们都去找鹿鸣吧!都去找他吧!我不在乎!” 迦南说着,还故意摆出一副潇洒走天下的表情,可惜看起来有点儿傻兮兮的。 “总有一天,我要当上大巫,让你们这些忽略我,看不起我的人都后悔死!我迦南,总有一天要活出个样子来!!!” 迦南又断断续续说了好多,最后就趴在九尾狐身上睡着了。九尾狐一动不动,微微回头,看着酣睡的少年。银蓝色的双目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太过迅速,还未来得及辨别。 迦南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头疼欲裂。他记得自己昨晚喝了很多酒,然后跑去了密林,可是怎么一觉醒来却在自己家呢? 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的睡衣,赤裸的脚踏在木地板上,还有些发软。 昨晚,是做梦,还是他真的跑去找阿霜了? 大约是做梦吧。 他晕晕乎乎地扶着墙下楼。老爹的房间还关着门,估计还在呼呼大睡呢。连着值了好几天的岗,好不容易换了岗,迦蓝睡得昏天黑地,连饭都不吃了。 迦南去厨房给自己倒了碗茶,咕噜咕噜喝下去,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一看时间,却立刻瞪大了眼睛。 今天上午是鹿鸣的初赛,他本应该去捧场的,可是现在都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迦南连忙套了件衣服狂奔出门,直奔竞技场的方向。然而在他问清楚了鹿鸣的场地后气喘吁吁跑到目的地时,却只看见鹿鸣被众人围在中间欢呼着,而另外一个貌似是巫剑系的学徒则垂头丧气,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已经……结束了? 迦南看到海洹和萨洛都在场,虽然没有凑过去跟着那几个同学一起欢呼,却也都站在一旁看着,萨洛面上带着惯常的微笑。 迦南错过了鹿鸣的比试,心中原本十分过意不去,然而看到海洹的瞬间,这种罪恶感却又大大消减了…… 此时鹿鸣招呼着那几个跟他关系很好的哥们儿一起再去搓一顿,在经过迦南身边时,一行人就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兀自擦身而过了。迦南本想冲鹿鸣笑,恭喜他胜利了,可那笑容却尴尬地僵在了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 他隐约记起,昨天他酒喝多了,似乎和鹿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 犹豫间,萨洛却走向了他。 “你还好吧?听说你昨天喝醉了?” 迦南有点儿不好意思,抓抓头,“好像是,不过已经没事了。” “你以后还是少喝酒吧。你记不记得自己昨天说了什么?”萨洛问得蹊跷,于是迦南知道自己确实酒后失言了。 他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却还是回想不起来。 萨洛看着他的样子,却只是拍拍肩膀,“算了,别想了。到时候我帮你跟鹿鸣说说吧。”说完后便经过他身边。他身后的海洹走过来,多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离去了。 迦南一个人站在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地上,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郁结。 怎么觉得,所有人都站在鹿鸣那一边呢? 这种感觉,好像比原来更加孤独了呢…… ****** 两天过后,九巫会中只剩下四十五名学徒了。值得庆幸的是,青夷门下的三个学徒都还没有被淘汰。接下来的试炼只会更加艰险残酷。 第二轮考验不再是一对一的竞技,而是更加自由却也更加凶险的比赛。场地被设在巫咸族以南一百里的一座地宫之中。那地宫深深隐藏在雨林深处,被古藤根须覆盖的入口处宛如上古时代遗留的问话遗迹,由生满青苔的巨石堆砌而成的大门。门前一座椭圆形的石雕,雕刻的是一个咧着嘴笑的相貌扁平的怪异山神。这座地宫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是古代的巫师学徒出师时接受试炼的地方。但是由于里面太过凶险,这一规矩被更改了,这里也成了禁地。只有九巫会的时候才会被打开,用来充当竞技的场地。 传说地宫之中的道路错综复杂,而且充满了诡异的机关和怪物。甚至还有人传说里面有鬼怪。学徒们很容易就会迷失其中,很多甚至因此一度精神错乱,被送进医馆休息了整整一年才恢复。据说在经过这一场试炼后,能留下来的学徒也就不到十人,是十分可怕的一关。 迦南提前两天就拿到了地宫的地图。他窝在房间里研究了整整一天。比赛规则中说,凡是在十二个时辰内到达地宫出口的就算是顺利过关,然而那地宫实在是大得离谱,而且简直如迷宫一样,别说十二个时辰,就是给他三天也未必能顺利出去。 他心中盘算着,这样不可能有胜算。 他思考许久,终于拿定主意,把萨洛约了出来。 两人在横跨峡谷的栈桥上相见。萨洛笑眯眯地出现在他面前,“真难得,你竟然主动联络我。” 迦南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以前是不敢打扰你。你可是萨氏的公子啊。” “哦?那你这次怎么就好意思了?” “……关于后天的试炼,你有什么想法?” 萨洛一脸平常,“没什么想法。地宫嘛,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 “你不觉得靠自己一人,要想一天之内走完这地宫,几乎是不可能的吗?” 萨洛明明听出了迦南的意思,却故意装傻,“恩,听起来是挺难的~” 迦南觉得萨洛这小子就是在耍他。不过他不介意,现在萨洛是唯一他能求助的对象。 “我有一个想法,我觉得能让你我,海洹和鹿鸣都通过。” 萨洛挑起眉梢,“哦?说来听听。” “很简单,我们四个组成队,结伴而行。” 第20章 萨洛用一只夜灵枭给迦南传了信,说是他已经跟海洹和鹿鸣都说好了,等进入地宫以后,他们四人将会一起行动。第二场试炼比起第一场还要凶险十倍,因为只有最先出现在出口处的十人才有资格进入第三轮试炼,所以学徒们进入地宫后不仅要面对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的危险,还要小心其他的学徒暗算。 这种情况下要想组成一支团结的队伍是不容易的,谁都有可能在危急关头罢你一道,没有人可以相信。然而这种情况却对迦南等人好得多。他们四人都是同一个师父的学徒,而且大家彼此之间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就算再怎样也不会发生相互陷害这样的事。 第二场试炼那一天,厚云积聚,淅淅沥沥的小雨沾湿了雨林的叶子,弄得眼前一片雾蒙,空气里散发着湿漉漉的味道。一只接着一只的玄龟车将四十五名学徒送至地宫门口。地上树根盘结交错,布满青苔,走起来十分滑脚。迦南看到地宫门口那咧着嘴怪笑着的矮胖山神,它身上的冕服也被青苔和地衣覆满,斑驳得宛如原本就存在的花纹。迦南看着石像的表情,总觉得那笑容有些邪恶。 据说古时候巫咸族训练年轻学徒的手法十分残酷,进入地宫试炼的学徒甚至有很大几率会惨死其中。但也正因如此那时候的巫师比现在的更加优秀,因为他们都是经历过死亡试炼的幸存者。现在的地宫严禁常人进入,但里面的结构其实已经被专门的守护者摸了个清楚,里面的生物也被小心地饲养着,虽然整体保持着远古时候的模样,一旦发生了危险,会有守护者及时前往救援,所以虽然艰险,却不会有生命危险。 四十五名学徒聚集在洞口,听着前方的裁决官朗读试炼规则。 “进入地宫后比赛正式开始,为期三天。三天后还未出现的学徒则视为失败。最先到达出口的十名学徒将有机会进入第三轮试炼,所以第十名学徒出现后,即使还不到三天,比赛也会自动终止。在地宫中可以对其他选手发动攻击,但是不得伤人性命。” 这样的规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规则。迦南预感到这次的试炼没有那么好混了…… 但不论如何,他已经进入了族中最优秀的四十五人的行列,即便止步于此,他想他也该满足了…… 另外一名试炼官依次检查每个学徒的随身行李。按照规则,学徒被允许带三天的食物和水,以及自己的法杖和施术必须的道具,例如咒符、龟甲、乌鸦眼睛、麝香、蝙蝠血等等。迦南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把可能要用的道具几乎全都装上了,反观另外三人则各个轻装上阵。 鹿鸣跟迦南对视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迦南想着,一定得找机会跟他道个歉。毕竟酒后失言甚至错过他的比试是自己不该。 随着锣声铿然想起,学徒们蜂拥进那长方形的黑黝黝的洞口。迦南也要冲进去,却被萨洛拉住了。 迦南瞪他,“干嘛拉我?再不走要落后啦!” 萨洛摇摇头,低声道,“地宫入口处只有一条路,现在进入肯定是一片混战。不如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进入。他们经过一场恶战肯定疲累非常,到时候我们趁机溜进去,直接拐到左边的岔路里,再按照我们之前设定好的路线走,事半功倍。” 迦南听得有礼,海洹默默的没有发表意见,鹿鸣却叫起来,“那要是我们赶不上他们怎么办?” 萨洛一笑,“放心,他们一进去必定会折损严重,不可能有人毫发无伤。这种艰险的环境,哪怕是受轻伤也会拖慢进程。更别说里面一片漆黑,他们身心俱疲,当然会疑神疑鬼心神大乱,稍不留意就会迷路。据我所知,地宫中的机关暗道和怪物都集中在地宫后半段,前半段除了这场恶战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危险,我们虽然出发晚,但是避过了最开始的冲突,速度一定会比别人快上许多。” 于是鹿鸣恍然大悟,崇拜地看着萨洛,“小萨,你简直就是天才!” 萨洛谦虚地笑笑,“哪里哪里~” 门口的裁决官看到他们四人一动不动,都投来有些奇怪的目光。他们愣是等了两个时辰才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大门之后是一道宽宽的阶梯,一路延伸向下方浓重如墨的黑暗。他们四人小心走着,发现台阶上遗留着不少打斗后的痕迹,用过的咒符散落满地,甚至还有许多折断的法杖、血迹。然而却不见被打败的学徒,想来已经被守护者们用结界术转移到了药堂。迦南看着黑暗中的一地狼藉惨烈,不禁心有余悸,看来萨洛所言果真不假。 随着渐渐深入,从出口传来的光线逐渐暗淡,气氛也愈发凝重起来,空气里还弥漫着紧张的杀意。他们四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念咒令法杖发出光来照亮前路,沉默的空间里只有惶急的脚步声。 终于,自然光线完全消失了,黑暗便默不作声如影随形,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若不是靠着法杖上发出的微光,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连脚下踏着的石路都变得不确定起来。迦南开始觉得心慌了,这种环境,就连前方三米之外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其他三人似乎也是如此,一股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压在额头上方。 此时道路已经平坦,他们也已经深入地宫有三四个小时了。 鹿鸣忽然故意叫了一声,似乎想故意打破这种压抑的感觉,结果却把迦南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他妈吓死我了!”迦南大骂。 鹿鸣看着迦南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贱兮兮地笑起来,“这不是活跃活跃气氛嘛~” “你再这样我掐死你你信不信……” 萨洛也笑起来,“你俩终于说话了。” 他这样一说,迦南和鹿鸣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搞得他俩前些日子互不理睬的局面简直像小孩子闹别扭,幼稚极了。 迦南觉得时候道歉了,就主动说道,“鹿鸣,上次我喝多了,不管说了什么都不是成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哎……算了,谁没有耍酒疯的时候啊。也怪我,没事儿跟个喝醉的人较真儿。”鹿鸣倒是挺大度,抓抓头,傻呵呵一笑。随即又一变脸色,“不过你第二天没来看我比赛这事儿可没完!出去以后你得请我吃一个星期的饭!” 迦南兑了鹿鸣肩膀一下,笑着说,“你个吃货!” “哥就是吃货怎么了?俩星期!” “好吧好吧,我给你当俩星期的厨子还不行吗?” 正当俩人聊得不亦乐乎,却见走在前方几步的海洹忽然停住脚步,同时对他们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鹿鸣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海洹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众人不要说话,用心听着什么。 半晌,他倏然低声快速说了句,“熄了光,躲到甬道两边蹲下,不论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能出声!” 他话音一落,众人便毫无异议地照办。海洹进了地宫说话还没超过三个字,突然这样说必然有原因。 熄了灯,四周便立时陷入黑暗。那是一种没有希望的黑,除了身后紧靠的粗糙石壁,便什么也没有了一样。 迦南和鹿鸣躲在一侧,他知道鹿鸣就在他身后,便稍稍安心了些。 不多时,从前方未知的黑暗深处,传来什么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一开始那声音模糊暧昧,似有似无好像幻觉似的,但逐渐的却愈发清晰,显然是有东西正在接近他们。那声音有点类似成千上万只蜈蚣一同舞着无数细小的脚踩着落叶爬过的摩擦声,听着令人浑身发痒直冒冷汗。更要命的是,那摩擦声中还有类似幼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迦南感觉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前方几步之遥,顿时寒毛直竖。他用手捂住口鼻,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黑暗的空间里只有那诡异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清晰非常。 然而那声音在离迦南等人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竟消失了,就仿佛倏然蒸发了一般! 可迦南知道,那东西没走,只是突然停下了。 它停下,肯定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 伸手不见五指,迦南感觉到那东西近在咫尺,可他就是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他不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干什么。 于是迦南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僵硬到几乎要抽搐起来! 正在此时,却倏然听到海洹的声音宛如爆炸般从对面的黑暗中响起,“迦南!快跑!” 迦南一抖,反射性地点亮了法杖,却立时满脑空白。在他的面前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一张惨白的脸几乎贴上了他。最为恐怖的是,那张脸上竟没有五官! 它似乎被倏然亮起的灯激怒,倏然从下巴的地方裂开,那惨白的类似嘴的黑色裂缝越裂越大,同时发出尖锐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咆哮,恐怖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迦南连滚带爬掉头就跑,也不知道那怪物追上来了没有,然而他却听到海洹在后面大声叫着,于此同时洞内倏然光华四射,鹿鸣和萨洛的叫声也猛然响起。但迦南不敢回头看,他怕他一回头就看到了那没有五官的怪物,只能没命地如无头苍蝇般的奔逃。 他狂奔了一阵子,身后的叫声已经听不见了,四下重新变得寂静,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和大口喘息的声音。地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摇晃,四下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法杖上散发出来的光线。 他有点跑不动了,便慢慢停下来。心脏狂跳不止,喉间翻起腥甜。他大口呼吸着,鼓起勇气往回看了看。 只有茫茫无际的黑暗。 前、后、左、右,都是茫茫无际的黑暗。 其他人呢? 迦南一下子慌了,怎么其他人没有追上来? 他茫然无措,忙用法杖四下照了照,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岔路口,而他却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洞口跑出来的。 他忙打开地图,却根本搞不清自己现在何处。 他惊慌失措了一分钟,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跟其他人走散了。逃跑的时候太过害怕,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现在想来其实当时他们的声音是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的。 他连声暗骂自己是蠢蛋,竟然被吓成这样。不过那怪物真的长得太吓人了,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怪脸,身体却似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蜈蚣,跟巫书上写得可怖怪物相柳氏的子孙小相柳怎么那么相似。 可是地宫的怪物不是应该不会威胁到学徒的生命么,像小相柳那种喜欢吃人肉的怪物,怎么可能也任其在地宫里瞎跑? 迦南气得在墙上踢了一脚,脚趾头却被踢得生疼。他没有办法,只好吟唱了召唤狌狌的咒文。不多时地上冒出一道白烟,逐渐勾画出一只狌狌的轮廓,二白便眨巴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出现在他面前。 迦南低头默默二白的头,“对不起,把你唤到这种恐怖的地方。” 二白却在他掌心蹭了蹭,叫了句“迦南!” 二白一直很喜欢他的样子,喜欢黏在他身边。迦南想,说不定它是世上最喜欢自己的生灵了。 “二白,你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知识,这个地宫,你熟悉么?” 二白四下打量一番,点点头。 迦南打开地图,放在二白面前,“我们现在在哪,你知道么?” 二白一边玩着迦南的袖子,一边用在地图上随便地指了一下。 迦南看了看二白指的地方,还好那条路没有偏离他们原来定好的路线太远,要摸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迦南蹲着研究了一会儿,找好了路,便将地图收起来,拍拍二白的头,“咱们走吧。” 一人一狌狌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黑暗里。知道二白在身后跟着自己,迦南总算是踏实了点。然而他仍然心惊胆战,恨不得一步三回头,又怕走得太慢追不上海洹他们。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迦南!” 迦南一愣,这声音是……海洹? 他连忙回头,果真看见海洹从后面追上来,俊美的面容上有着担心和焦急。 迦南一看见他,感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快步跑过去,本想直接一把抱住对方,但是到了面前却又胆怯了,只好停下脚步傻笑。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直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第21章 迦南一下子傻了,身体僵在对方怀里。从海洹身上传来的体温几乎灼伤他。 这是……做梦吗? 迦南傻呆呆站着,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挣扎,潜意识里希望这一刻持续得更长久些似的,也没注意到二白一直在拉他的衣角。 半晌,海洹终于放开他,漆黑的眸子直击他心灵深处。迦南讷讷地由他看着,绞尽脑汁,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出不来了。 “迦南……我找你找了好久……”海洹的声音很低,很动听,好似是从心口发出的一般。 “……你……你没事吧……”迦南问着,却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没事,你呢?有没有伤到?” “没……”迦南从没见过海洹对他如此温柔,他几乎已经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他也如做梦一般问道,“其他人呢?” 海洹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但是他用那样温柔如水的目光看他,令他已经无暇去追究这一点点的异常了。 海洹竟然伸出手,如斯缱绻地抚上他的面颊。微微温热的手指,似乎跟平时冷若冰霜的样子不太一样,却一样令人神迷。 “迦南,你喜欢我么?” 迦南被他的问题震住了。 诚然,他是喜欢海洹的,那是他深埋心底多少年的暗恋,没有人知道。他想用厌恶来伪装,可是每一次都不成功,每一次哪怕是能与海洹有一丝丝的接触,他都甘之如饴,也常常贻笑大方。抓着一点点的回忆和接触不放,最后也只能深深收入心底。 九尾的出现,曾一度替代了海洹的身影。但最后九尾还是和海洹一样,拒绝了他。 但是海洹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呢? 不,哪里不对劲。 不只是海洹,连自己也不对劲。这种精神意志都胶着在对方身上的感觉,不太像平常的自己了…… 脑子里虽然意识到不对劲,嘴上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说出,“喜欢,我喜欢你。” “那,我求你的事,你都会做到吗?” “会……我会……为了海洹……阿霜……” 迦南目前的状态十分奇怪,就像是一部分的思想和控制着身体的那一部分思想分开了。一半的自己老老实实地回答着海洹的问题,另一半的自己却在大声咆哮着,这不对!这不是海洹会说得话! “但你……你不是他……” 正在紧要关头,忽然听到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咆哮。迦南意识斗转间,只见一道闪电般的银影划破黑暗。他面前的海洹倏然露出惊恐的神情,下一瞬便被那白影撞飞出去,惨叫一声撞在石壁上,落地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迦南不认识的巫师! 而那道银影轰然落地,踏裂了脚下的地面,伴随着漫天旋舞美轮美奂的长尾,竟然是阿霜! 迦南恍惚中似乎刚刚从一个牢不可破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整个人倏然被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摄住。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好似同什么强大的东西抗争过似的。 刚才的海洹……果然是魅术么! 再看那刚刚对迦南施展魅术的巫师,竟然是个相貌绝美的少年。巫姑一脉鲜少有男性学徒,除非个别极有天赋的会被巫姑亲自训练。这一回参赛的巫姑一脉中便只有这个名叫奂清的少年。他的相貌妍丽更胜于女子,举手投足间虽无半分女气,却别有一种迷惑人心的魅色。他也是族中有名的天才学徒,据说数不清的学徒,不论男女,都对他心怀爱意。 奂清面现痛苦,捂着胸口费力地站起来,嘴角溢出一丝殷红血迹,看起来却更加妩媚了。他面对着凶悍的九尾却并没显出多少慌色,只是带着几分兴味地看向九尾身后的迦南。 “能破我魅术的学徒,你还是第一个。迦南,我记住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完,再次露出魅色横生的一笑,随即举起法杖射出一道刺目的闪光。迦南和九尾都偏过头,反射性闭上眼睛,等再回头看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迦南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他讷讷地抬头看九尾,问道,“我没有召唤你,你怎么会来。” 九尾转过来面对着他,垂下银蓝眼眸看着他。 “你刚才,怎么认出来那不是海洹?” 迦南一愣,没想到这么久没见,阿霜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他抿抿嘴唇,一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边说道,“海洹不会对我这么温柔。”他不想再被九尾俯视,所以他站直了身体,故做无谓地耸耸肩膀。 九尾眉间的毛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皱了下眉,“他对你那么坏,你却还喜欢他么?” 迦南一下子被说中心事,立马红了脸。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事不对啊,阿霜才来,怎么会知道他喜欢海洹? 他不知道自己醉酒的那晚已经跟九尾和盘托出了。 但此时他只好逞强嘴硬,“谁喜欢那冰块儿了?”说完他还用眼角撇撇阿霜,故意说,“难道你吃醋?” 阿霜没说话。 迦南也不知道自己期望听到什么了。对海洹只是无望的暗恋,阿霜却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连那种事都发生过了。虽然对方是不情不愿地跟自己绑在一起的吧…… 哎……怎么会吃醋呢,一人一妖都不在意他的想法,他喜欢谁还是两个都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迦南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海洹鹿鸣和萨洛他们在哪么?” 九尾的目光望向迦南身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他们在等你。” “……你不跟我一起?” 九尾摇了下头,“如果你需要,可以召唤我。”说罢,便转了身,瞬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迦南看着空空荡荡的黑暗有点儿失落。但他很快重整精神,顺着阿霜说得通道快速跑去。 果不其然,跑了不到十分钟,便看见三人正在前方等他。鹿鸣一看他,连法杖都扔了,跑到他面前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迦南摇头,“没事,你们呢?” 鹿鸣也摇头,“我们当时分头跑开了,那东西追着海洹去了,但是好像被海洹甩掉了。” 迦南一听,抬头看海洹。后者还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对他的回来没表现出关心,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但是迦南记得,当时是海洹救了自己。他故意发出声音点亮法杖,吸引那小相柳追向他的方向。 迦南感激地看着海洹,后者却转过了头,“走吧。” ****** 接下来的一天倒是平安过去了。虽然路上遇到过几拨学徒,但都被四人收拾掉了。中途三处暗藏杀机的机关倒是被细心的萨洛注意到,小心翼翼地化解了。毕竟海洹和萨洛的实力够强,迦南背着一大包的东西什么都有,他们需要什么他都可以及时提供,鹿鸣关键时刻也经常能惊人地爆发一下。总体来说,他们这支队伍实力倒是颇为强悍。 萨洛选的路线是他经过搜集各种资料后确定出来的,据说遇到的怪物最少。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确实都十分顺利,除了之前的小相柳外,没有遇到过什么更恐怖的怪物。 在漆黑的环境里待得久了,众人也都不觉得那么紧张了。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简单地解决了午饭,萨洛看了看地图,说道,“只剩半天的路程了。” 鹿鸣欢呼起来,迦南却总是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事实证明,他对祸事的预感还是非常准确的…… 由于快要到目的地了,四人用最快的速度前行,思想上也都不那么谨慎了。结果在经过一处有些狭窄的甬道的时候,萨洛忽然叫了一声,“小心!” 然而走在前面的鹿鸣由于心急,已经一脚踏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大叫,人已不见了踪影!他原本站的地方竟开始坍塌,迦南等三人逼不得已后退,原本坚实的地面不多时就形成了一道半径足有两米的大洞,把通道都给切开了。 此时只见身旁人影一闪,海洹已经跑过去,连想都没想,就纵身跳进了那个大洞。萨洛的劝阻都没有机会被喊出来。迦南和萨洛也连忙跑过去,趴在坑边往下面看。只见下面黑黪黪的,望不到底,只能看到往下延伸的粗糙石壁。 “海洹!!!鹿鸣!!!”迦南大声叫着,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弹跳着,一直向下扩展下去。然而却没有听到回音。 他吓坏了,那两人不会是死了吧?! 但转念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九巫会还从来没有出过人命。 刚才海洹奋不顾身追着鹿鸣跳下去的样子不断在他脑海中重现,他感觉喉咙仿佛被梗住了,心口也在隐隐作痛。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抬头看萨洛,“怎么办?我们得救他们!” 萨洛举起法杖,低声念动咒文,不多时一条青藤从地里钻出来,沿着陡直的石壁向着下方的黑暗蜿蜒下去。萨洛收起法杖,对迦南说,“咱们走。” 迦南和萨洛抓住藤蔓,让那植物带着他们深入那道深坑。愈往下方,四下的空气也愈发潮湿起来,隐隐的,甚至开始有水波荡漾的声响。 萨洛也皱起眉头来,对迦南说道,“地图上没有画出这个地方。” 迦南没说话。现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越是向下,一股腥臭的气味也逐渐变浓。仿佛是肉类腐烂后的那种恶臭。迦南捂住鼻子,可那气味仍旧有生命一般钻入他的鼻腔,叫人闻之欲吐。 迦南知道下面必定有着预料不到的危险,这臭味便是一个讯号。 藤蔓的生长停住了,用法杖向下照去,果然看到了一片黑漆漆的水波的反光。 迦南又大叫了一声海洹和鹿鸣的名字,也仍然听不到回应。 迦南和萨洛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去。脚踝沉入水中的一霎那,迦南打了个冷战。那恶臭的味道愈发浓烈,显然是从水里发出来的。而且那水竟然是流动的,流速还很快,看宽度竟然已经是一条小型的地下河流。海洹和鹿鸣如果掉进去,很可能别冲到别的地方去了。 迦南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憋住,直接松开了手。他一下子沉入冰凉的水中,彻骨的寒冷从每一个角落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浮上河面,身体却不能自主地被湍急的水流带着一路下滑。他挣扎着回了下头,立马就傻了。 只见萨洛施施然坐在一只貌似是大鱼的动物身上,悠闲地向他游过来…… 迦南顿时觉得自己好傻逼啊…… 萨洛把迦南拉到鱼背上,两人顺着水流一路向下,直到一处宽广的溶洞内。那洞穴足有大荒神殿的正殿那般高大,洞顶上到处倒挂着钟乳石。那片黑水在此处汇聚成了一片小型湖泊,恶臭的气味却愈发浓烈了。迦南和萨洛举着法杖,微光趁着湖面上广大的黑暗宛如在夜幕中飞过的萤火虫般渺小。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前方,萨洛催动灵石,令杖头射出的光芒更加强烈,却赫然照亮了湖边的石头上横七竖八堆满的黑色东西。 迦南仔细看时,却发现那些都是正在腐烂的尸体,黑色的皮肉中甚至会涌出绿色或米白色的液体,腐臭的味道正是来源于此! 他立刻恶心得差点连午餐都吐出来了。 萨洛却一脸冷静,驱着大鱼靠近岸边,用法杖仔细地去照那些东西。那都不是人的尸体,奇形怪状的,竟然都是些没见过的怪物。想来都是生活在这地宫中的生物吧。 然而它们怎么会纷纷死于此处? 萨洛脸色变得凝重了,“糟了……” 迦南忙问,“什么?” “它们明显是被捉来这里的。尸体残缺不全,似乎被噬咬过,可能是被吃剩下的残骸。这里一定住着一个比那些怪物还要可怕的东西!” 迦南一听,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刚才还在尸堆中看到了一个类似于他们之前遇到的小相柳的东西…… 萨洛说,“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那海洹和鹿鸣呢?” “我们上去后,通知守护者们下来救人。” 迦南有些犹豫,“来得及吗?” 萨洛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总比全军覆没好。” 迦南脑中天人交战。诚然,他现在害怕极了,恨不得马上从这儿出去,而且离目的地也非常接近了,等他出去了再叫人进来也该来得及,而且还能顺利进入下一轮试炼。非常有吸引力的选项。 但是另一半的思想又在鄙视这样想的自己。关键时刻扔下朋友逃跑,就算胜了也会被自己瞧不起的。 况且,他不想海洹出事…… 于是他说,“萨洛,要不……要不你先上去叫人……我……我再找找……” 萨洛扬起眉头,“我走了,你敢一个人呆在这儿?” “……有什么不敢的……”他说得要多没底气有多没底气,一听就是心里发虚。 萨洛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好,那我再陪你找找。但是十分钟之后必须离开。” “好!” 两人一边巡视着湖岸一边叫着海洹和鹿鸣,仍然没人回应。他们怀疑这湖中还有另外一个出水的地方,否则这里的水早就该溢出去了。 迦南正仔细眯着眼睛仔细寻找岩石间的缝隙,却倏然感觉身下的水波动得有些异常。他复一抬头,却见萨洛也有些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水面。 倏然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道巨浪瞬间将迦南二人拍下鱼背。迦南呛了好几口腥臭的黑水,又是难受又是恶心,当他好不容易钻出水面,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手脚冰凉。 一只巨大的怪物倒挂在他们的头顶上,看来至少有三丈多高,似乎长着翅膀,如枯枝一般的脖颈上顶着一个青色的脑袋,头顶长着一只仿佛突出的肿瘤般的角,白惨惨的眼珠死死盯着迦南二人,而它的嘴里,那只断成两截剩下一点血肉相连的东西,竟然是刚才还载着他们的大鱼! 萨洛低声道,“不好,那是蛊雕!” 蛊雕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怪物,最喜欢吃人肉,原本以为已经差不多死光了,没想到这里竟还藏着一只。而且这只由于长年吞噬地宫中的怪物,恐怕比一般的蛊雕还要更加可怖。 还不待二人有反应,只见那怪鸟忽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婴儿般尖锐的怪叫。那只可怜的大鱼就这样掉进水里,溅起一大片的水雾。还不待二人有反应,只见那怪鸟倏然张开几乎能覆盖半个湖面的翅膀,冲着他们幽灵一般冲了下来! 迦南连忙令自己沉入水底,却还是被那怪鸟卷起的漩涡吸向湖中央。他挣脱不得,举起法杖,努力让自己进入冥想。然而水底数缕头发一般的水草倏然缠绕住他的脚踝,宛如深渊中伸出的饿鬼的枯手,他惊恐万状,尤其是当那怪鸟一双白惨惨的眼睛盯住他,并且开始向他游来的时候。 正在此时,怪鸟身后竟然燃起一片血般鲜艳的红色光华,那简直宛如燃烧起来一般的亮度刺痛了迦南的角膜。他眯起眼睛,却见蛊雕嘶叫一声,似是受了什么重创一般,挣扎着冲上水面。它搅起的波澜令迦南差点就漏了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迦南连忙稳住身形,待水流稍微平静了些,便立时钻出水面。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黑暗之中,一只通体燃烧着火焰的巨大飞鸟正在和蛊雕相互撞击、撕咬。那绚丽夺目的烈火狂丽舞动着,伴随着大鸟锐利的长啸,看起来壮观无比! 此时只听有人低声吟念咒文,竟然是远处正站在一股涌起的波浪上的萨洛。他张开双手,神色坚定,便有黑色的水柱倏然冲天而起,宛如长鞭一般配合着火鸟的攻势,一次又一次地挥向蛊雕。 迦南睁大眼睛。火鸟……那可是妖啊…… 萨洛是什么时候抓到火鸟的? 眼看着蛊雕逐渐落入下风,却见那怪物倏然张开嘴,发出一阵悠长的宛如啼哭般凄惨的叫声。 此时,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密集声响倏然从他们来时经过的那道黑水河流过的山洞中传出来,宛若无数只鸟在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迦南看到萨洛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下一瞬,便见一团黑色的烟雾倏然冲出洞口,一瞬间便扩散开来。再仔细看时,便发现那并非烟雾,而是成百上千只蛊雕,正发出凄厉的怪叫,愤怒地向着他们二人冲来! “萨洛!”迦南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一只蛊雕就已经如此难对付,现在是一群蛊雕…… 难道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变成岸上那些腐烂的冒着绿水的尸体之一了么? 迦南一直很怕死,他不敢想象人死后是什么样的。再也不存在的感觉……一定比现在还要孤独,还要可怕……他尤其不想死在这里,一个被人世遗忘的地方,被丑陋的怪鸟啃得尸骨无存,静静烂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恐惧达到极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另一股冲动从狂跳的心脏中涌出。一瞬间他竟然变得非常冷静,宛如野兽爆发前那山雨欲来般的冷静。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沉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深。那里恶臭熏天,仿佛是一个储存着世界上所有恶魔的深渊。在那里他看到火汤里的罪人们在燃烧着,惨叫着,油锅里的小鬼被炸得粉身碎骨。遍地都是火焰刀山,他看到一双碧绿的眼睛在冷冷凝视着一切,带着恶意而满足的笑容。 迦南再睁开眼睛时,静静地仰头望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怪鸟,倏然举起法杖,却没有吟唱任何咒文。 他感觉到了,那些怪物对鲜血的渴望,它们是如此饥饿,如此贪婪,永远也吃不饱一样! 多么可憎的生灵! 然而就在此时,那些怪鸟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纷纷在迦南面前十米左右的地方扭转了方向。它们嘶叫起来,叫声比刚才还要凄厉,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它们逃跑得如此惶急,就如烟雾一般迅速涌向那狭窄的洞口。然而它们数量太多,不可能一下子挤进去,顿时便见一片惨烈的厮杀场景。蛊雕们疯狂地用爪子撕裂同类的腹腔,肠子和内脏下雨一样落到水中,黑色的血液漫天飞溅,一派血腥残暴的场景。 待到所有蛊雕都逃了出去,水面上漂起一层黑压压的尸体。 迦南精神一放松,便差点昏了过去。若不是一只手及时接住了他,他便要沉入那臭烘烘的水里淹死了。 萨洛摇晃着迦南,“迦南!醒醒!” 迦南挣扎着醒过来,眼前还有些迷蒙地看着萨洛,然后又看看四周,“那些东西呢?” 萨洛也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知道,突然都跑掉了……你没事吧?” 迦南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萨洛怀里,觉得累得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萨洛。” 萨洛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转头,却见海洹背着鹿鸣刚刚从一道岩石的缝隙间挤了出来。他看起来也是满身狼狈,想是也遇到些事。 萨洛扶住神志不清的迦南,笑起来,“总算找着你们了!你们去哪了?!” “刚才被水流带到这处蛊雕的巢穴,好在大部分蛊雕都外出觅食,只余三只。我杀掉了两只。鹿鸣掉下来的时候磕伤了头,我带他躲进一处通往别处的通道为他查看伤口。刚才听到这边有声音,便过来看看。你们怎样?” 萨洛眼睛弯弯,“还能怎样,差点为了你俩成了岸上那些东西。” 海洹看着萨洛怀里的迦南,眉间微蹙。 “这小子对你可真够一往情深的。”萨洛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语气轻飘飘的,“你不心疼?” 海洹面上仍旧没有表情,也没有回答。 第22章 萨洛和海洹将鹿鸣迦南二人带入刚刚海洹发现的洞穴。地下湖泊的水正沿着那道隐藏在岩石缝隙中的河道不动声色地流淌着,两边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巨石,可以供人落脚。 迦南刚刚被萨洛放在石头上便逐渐转醒了。他虽然疲惫不堪,但神智很快便恢复清明了。他看到了活生生的海洹,立刻松了口气,再一转头看到昏迷的鹿鸣,立马爬起来探过头去看看人是否还活着。 鹿鸣的胸膛微微起伏,虽然脸色苍白,但看起来还是活生生的。 不知怎么的,迦南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在内心深处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失望……他连忙压制住这大逆不道的感情,做出急切关怀的表情。 “他伤到了头,不知道会不会对脑造成损伤,要尽快出去才好。”萨洛低声说。 海洹点点头,赞同他的意见,眼神却飘向迦南,淡淡问了句,“你可以么?” 迦南心中因为这点关心而雀跃着,忙道,“我没事。” 萨洛看了看他们刚刚进来的缝隙,又看看往更深的地方流去的地下暗河,分析道,“再回去太危险了,那些蛊雕可能已经回来了。不过地宫的出口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这条河肯定是向下流的,说不定沿着河走能找到出口。” 迦南和海洹都同意冒险一试,海洹背上鹿鸣,三人小心翼翼地扶着甬道两侧的石壁,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向前摸索。前路越来越狭窄,空间的压迫令人觉得呼吸都不再顺畅了,最后他们只能侧过身从石壁间挤过去,脸被磕到好几次,后背也时不时和粗糙的石头摩擦着,就好似随时都会被压扁一样。海洹背着鹿鸣,走得更为艰辛,还要注意着不要伤到背上的伤患。 迦南走在海洹和萨洛中间,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刚才在蛊雕巢穴中他脑海里出现的那双绿色的眼睛。他认得那双眼睛,曾经他在召唤阿霜的时候曾在意识的最深处看到过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个在冰雪和寒风中孤独无助奄奄一息的少年。 每个人的意识都是极其复杂的,我们平日在清醒的状态,能认知到的其实只是灵识中非常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的意识都隐藏在认知之下,一层层地铺展着,越往下,越是最接近天性和灵魂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潜意识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但是人们平日将最本能和邪恶的思想压抑入意识深处,好呈现出自己和别人能接受的自我,因此若是开发了太多的潜意识,就等同于将内心蛰伏的累积了无数轮回的野兽们释放了出来。最后甚至将自我吞噬殆尽。 因着这个原因,很多追求极致力量的巫师由于太过深入自己的意识最终走火入魔,变成了祸害人类的怪物。就如同十五代巫谢时那个企图融合九大巫系的疯狂巫师。 迦南始终不知道那绿眼睛的少年是谁,但那双邪恶的眼睛背后,却令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 为何这双眼睛会存在于自己意识深处? 那难道就是自己潜意识深处隐藏的邪恶的具现化? 可那邪恶的化身怎么看起来那么可怜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忽然鼻子一疼,撞到了被海洹背着的鹿鸣的背上…… “哎呦……” 海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好像前面是出口。” 一说完,他忽然一低头从一个几乎看不到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 迦南也忙跟着往外钻,一出去就傻了眼。 他们似乎是从一处出水口钻出来的,外面就是一条甬道。而前方遥远的那一点光源,难道就是出口么?! 迦南大叫一声,“到了!!我们到了!!” “别高兴得太早……”萨洛的声音有些紧张,迦南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竟然看到了五个学徒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那五人中为首的满眼敌意。按照比赛规矩,每到有人到了出口就会有一道钟声传入地宫。迦南他们之前已经听到两个,后来他们掉进蛊雕的巢穴,耽误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剩余的钟声,现在已经有七个人到达了终点。 这五名学徒本来正在为谁能成为最后的三个学徒斗得不可开交,没想到这四个家伙凭空从地底下冒出来,而且竟然站在他们前面! 萨洛一看他们的态势,就猜了个大概,他当机立断喊了句,“跑!” 迦南三人立马向着出口的方向狂奔,海洹虽然背着个鹿鸣,速度倒是丝毫不慢。身后各种吟唱咒语的声音,不断的有各种颜色的光球下雨一般落在他们四周,路面上生出无数蔓延的藤蔓企图束住他们的手脚。他们被逼得苦不堪言。 出口就在前方了,然而身后的攻击却愈发密集,几乎是要至他们于死地一般的毫不留情。萨洛忽然停了下来,迦南察觉到,立马回身叫他,“你干什么!快跑!” 萨洛头也不回,坦然地面对着追来的五个学徒,冲他摆摆手,“我拦住他们!” “出口就在前面了!要走一起走!” “胜利者只能有十人。”萨洛说着,转头冲他笑眯眯,“你不是一直想赢么。” 说完,只见他张手臂,开始吟唱咒文。瞬间他面前的甬道中开始摇晃起来,半空中垂下的石笋都在摇摇欲坠。 “还不快走!”萨洛第一次用那么严厉的声音说话。 迦南抖了一下,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觉得眼底发酸。但他还是按照萨洛说着,转过身,拼尽全力,向着那团充满希望的明丽狂奔而去。 ****** 进入决赛的十名参赛者就这样被定下来了。迦南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挤入前十。 他注意到之前在地宫中假扮海洹的奂清也进入了决赛。对方在看到自己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鹿鸣有点儿脑震荡,不过总算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在药堂养了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期间海洹一直守在他身边。迦南虽然难过,但是他心中早就知道,海洹对鹿鸣是特别的。自己再怎么嫉妒也无济于事,也就渐渐学着释然了。 萨洛没能进入决赛,但是却并没有显得有多伤心。迦南那天带着自己做的芝麻糕去药堂看他的时候,他正心情很好地看着书。 迦南把篮子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拉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迦南终于忍不住了。 “萨洛,你干嘛要这样帮我?我觉得我欠你太多了。”他垂下眼睛,避开萨洛的视线。他不习惯有人对他这么好。 然而萨洛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揶揄道,“别人对你好还不行?你怕我喜欢上你只能以身相许么?放心,你不适合我的口味。” “……滚!” “哈哈!对你的恩人这么凶!要遭报应哦~” 迦南正色,“我说真的呢!我们之前又不熟。” 于是萨洛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态。而且他竟然真的连一丝微笑都没有了。 迦南发现,萨洛在不笑的时候,眼底竟有几分比海洹还要冷淡的东西。 “你真的不要感激我。”萨洛说,“其实我也在利用你。” 迦南扬起眉头,“是吗?你说说你怎么利用我了?又是帮我找灵石又是帮我进决赛的,你该不会是要利用我帮你从什么家族的负担中解放出来这么狗血吧?” 于是萨洛又笑了,被迦南给逗笑的,“你就当是这样的吧。我本来也对九巫会没兴趣,是师父要我参加的~” 那天两人相谈甚欢,迦南内心深处,已经把萨洛当成了挚友。 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懂萨洛。 ****** 决赛前夕,十名选手被邀请参加大荒神祭中另一个盛大的典礼——嫘祖之晏。那是巫咸族中的狂欢节,当天在大荒神庙前会摆开盛大的酒筵,燃起篝火和礼花,人们在乐声中狂欢起舞,喝得烂醉如泥,通宵达旦,直到天明。那天按照巫咸族的习俗,少年们会去抢心爱的女孩的头花或发饰,凡是抢到了的就相当于告白。女孩要是答应的话,跟少年一起跳舞,不答应的话就直接跑开。 十位族中最出色的学徒在万人欢呼中被迎上筵席中最显眼的长席,紧挨着大巫和长老们的长桌。迦南排在第五个,他前后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算是提前认识一下可能的对手。 除了他认识的海洹(代表的是祝福诅咒巫系)、鹿鸣和奂清,还有巫剑术的向禄、草药术的末叶、变形术的晗裳、结界术的亦衡、巫蛊术的暗翎和占卜术的长田。其中晗裳和末叶都是女孩子。九个巫系都有人进入了决赛,最扬眉吐气的还是巫谢一脉,竟然有两名学徒都进了决赛,而且都出自青夷门下。青夷再一次声名鹊起,然而最令她跌破眼镜的是,过关斩将进入决赛的竟然是她不看好的那两个…… 夜宴很快进入高潮,乐师们奏着欢快的曲调,广场中间的篝火烈烈燃烧,映得星空都黯然失色。广场上空礼花接连不断胜放,花灯盏盏在夜风中摇晃。少年们在广场上追逐着少女们,发簪珠钗绢花掉了满地。不多时筵席中的十个少男少女也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就连鹿鸣也疯跑了出去,只余下迦南和奂清还在席间。 迦南没想到海洹竟然也离席了,他一边端起银质酒觞喝酒,一边在人群中搜寻海洹的踪影。 然而他却看到就在不远处,海洹默默从后方接近仰头看着眼花的鹿鸣,忽然伸手扯下了鹿鸣头上的发带。 黑色的长发失去了束缚,立时散落下来。鹿鸣惊讶的回头,看到海洹的一瞬间,露出的并非愤怒或拒绝,那惊讶之中饱含的,竟是几分企图被隐藏起来的甜。 而海洹眼中的温柔,又为何让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迦南本以为自己只是暗恋,早就放弃了,早就没有什么了。可是那一霎那,还是心痛到无以复加。那种痛并非撕心裂肺,只是闷闷的,一开始你好像觉得一点儿也不严重,不过如此,可是过那么一阵子,你会发现这痛楚丝毫没有减少,它就那样实实在在地呆在那儿了,压在心房上,连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迦南慌忙把一大杯酒喝了下去,结果呛到了自己。 此时另一个人忽然坐在他身边,他却还是满脸鼻涕眼泪的狼狈样子。他挣扎着想用最正常的表情看向来人。 艳丽到阴柔的面容,是奂清。 “怎么不去跳舞?”奂清问他。 迦南说,“不会跳……” “是吗?我也不喜欢跳舞。” “我是不会跳不是不喜欢跳……” “跟不认识的人碰来碰去的,沾上那么多细菌,多脏啊。” …… 这人完全就没有听他说话好吧…… 迦南心里翻了个白眼儿,真想忽略他专心致志地沉浸到失恋的悲伤里去…… 不过,这小白脸有着跟海洹相似的万人迷体制,竟然还不喜欢跳舞这种交际活动,是不是这些受欢迎被很多人喜欢着的人物都这么清高啊…… 切……还不是仗着别人喜欢他们,他们才能这样高高在上,要是有一天自己不喜欢海洹了,他算个吊? 他还不如阿霜呢!对的,他迦南还有阿霜在!他不是孤独的! 虽然他还在跟阿霜闹别扭吧…… “你想什么呢?”奂清又在旁边问起话来了。迦南觉得很烦,这人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漂亮,于是全世界的人都要忍受他无聊的问题啊。 不得不说现在迦南对这些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子有很强大的怨气…… 于是他没好气的回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说也没事。我要是想知道,你就会告诉我,你信不信?” “就凭你的魅术?上次我不是都破了吗?” 一提这个,奂清脸色就难看了,“那次是你侥幸,还有你那个妖,你竟然叫妖出来帮忙,这公平吗?” “你能用魅术我就不能用召唤术啊?你讲不讲理?” “理是什么东西,跟它不熟。”奂清自恋又傲娇地抬起下巴,忽然又转头饶有兴趣似的问他,“不过你那天看见的我到底是谁啊?” “……你都不知道你当时装成的谁?” 奂清十分无辜地看着他,“我只是对你用了幻情咒而已,只知道装成的是你喜欢的人,但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啊。”奂清想着想着,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啊!难不成你喜欢的不是人型的东西而是动物,所以我的魅术对你不管用!你们召唤系的不是都有点儿恋兽情结嘛!” 迦南被这个自恋狂气得简直是要破口大骂了,“你他妈才恋兽呢!自己本事不到家还好意思骂人?!”可是话说完,他突然就想到了阿霜,于是瞬间就有点儿心虚。他心绪的波动自然很容易被精通魅术的奂清察觉到,于是对方变本加厉地大笑起来,“你果然喜欢动物啊!是不是那天救你那只九尾狐狸啊!口味真重!” “你大爷!!!”迦南气得直接一拳挥了过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那奂清懒洋洋地,眯着一双魅色横生的眼睛,“打人不打脸,对着我这么好看的脸都打得下去,你有人性吗?” 迦南用力挣扎,却没想到奂清力气大得很,竟挣脱不得! 迦南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召唤二白出来把这自恋狂的脸抓花。不过不等他将此想法付诸实践,另外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奂清的手腕,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迦南意外抬头,却看到海洹冷冽的面容。 奂清眉梢微扬,“你干什么?” 海洹微微皱眉,“你又在干什么?” 迦南傻了,海洹这是在帮他出头么? 这是……怎么个状况…… 这会儿鹿鸣也跑了过来,刚才被扯下的发带已经重新被束在头上了。“怎么了怎么了?”他大喊着。 海洹不做声,只是盯着奂清。迦南还没见过海洹露出这么冰冷的目光,甚至都能化成冰刀将人刺穿了。 奂清却笑了,淡淡抽回自己的手,“洹美人,虽然你长得很美,但是老这么粗鲁可是会让人讨厌的啊。” 海洹冷声道,“随你。”然后转向海洹,“跟我们走。” “啊?”迦南连问话都来不及,就被海洹一把给拉了起来,小跑着离开了筵席。他回头看了看奂清,后者还不怕死地冲他魅笑,顺带着抛了个媚眼。 迦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转过头。 穿过人群,他们来到里筵席较远的地方。海洹这才放开了迦南,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迦南不知道海洹这是干什么。他总是这样,做出一些令人误解令人想入非非的事后,再让你明白他对你什么也没有。就像之前从玉麒麟手下救了他,给他盖上他的外衣,在地宫中吸引小相柳好让他逃跑,看他受伤后对他的关心…… 所以迦南这次有些生气了。他看看鹿鸣,看看海洹,快速说了句,“我累了,先回家了。” 鹿鸣愣了,“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不回去,留在这儿当电灯泡啊?”迦南故意想说得轻松,可怎么听怎么有股酸意。 鹿鸣一下子慌了,似是心事瞬间被戳穿。他面红耳赤,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胡……胡说什么啊!” 迦南反倒是像放开了一样,一摊手,“我都看见了,刚才海洹不是扯了你发带吗?” 迦南自始至终没敢看向海洹。所以他不知道海洹的表情。 鹿鸣更慌了,“……那……那……他……” 迦南忍受不了了。他现在迫切地想见到阿霜,想知道还有阿霜在林子里等着自己。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一道威严而沉重的声音倏然响彻整个广场,盖过了人群的喧嚣和欢快的乐声。 那道声音属于巫咸。 一时间整个广场鸦雀无声,众人都看向主席的方向。只见尊贵的黑袍老人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吐字缓慢,却字字千钧。 “刚刚接到情报。羽民国已经攻破我轩辕国西关,夺了两座城池。轩辕国正式向羽民国宣战,皇帝陛下已经动身离开巫咸族,赶回长安了。从今天起,大荒神祭和九巫会一并取消。各部开始备战!” ——第一章·巫师学徒·完—— 第二章:沙场小兵 第23章 巫咸族一直受到轩辕国皇廷的照顾,由于他们居住在地势险峻不宜耕作的西南方向,每年皇廷甚至会拨上相当可观的一笔抚恤金来巫咸族。而作为回报,每当轩辕国面临战事,巫咸族也必须全力协助军队作战。也正因如此,沿着轩辕国历史那千万年的轨迹看下来,那一次次的战事之胜败,巫咸族的参与与否是决定性的因素。 这一次羽民国与轩辕国的战争其实并非偶然发生。自古以来,海洋是鲛人的天下,而大荒的陆地主要便是被人类和羽人占据着。广袤的土地只有东部地区是最适宜居住的平原和丘陵地带,而愈是向西地势也俞高,气候变得寒冷起来。总体来说羽人的领土和人类的领土分别聚集于大荒东西两边。轩辕国是东方最主要的人类国家,西边与羽人中最强大的羽民国接壤。羽人身体轻盈,且背上生有西方天帝少昊神赐的羽翼,可以翱翔九天,遍游寰宇。他们寿命可达五百岁,身体中蕴藏着强大的灵力,原是比人类更加强大的种族。然而由于羽民跟鲛人相似,生育率低下,而且还不像雄鲛人那样有着雌雄同体的体质,所以逐渐被迅速繁荣起来的人类压制。明明是最接近天空的民族,却被逼到了西方贫瘠的土地上。 因此从有历史记载的年代开始,羽人和人类关于疆土资源的纷争就从没间断过。人类由于繁衍太快,人口爆炸,资源也同样稀缺,更不愿意跟羽人分享。战争和平总是相互穿插着,其间少不得政治上的明争暗斗,包括缔结条约和皇室之间的姻亲互通。矛盾和利害关系也就变得愈发复杂了。加上人类的国家之间也会时不时发生争斗,羽民国与四周的羽人国家也并非古井无波,局面就更加错综复杂难以预测。 而这一次的战争,却是起源于一柄剑。 这柄剑并非一般的宝剑,它太过尊贵无价,是大荒教的信仰者眼中至高无上的圣物。它有一个流传千古的名字——屠魔剑。 这柄剑前文曾经提到过,然而要想明白它的重要性以及战争的来龙去脉,免不了要从大荒教的创世神话说起。 大荒的创造之神——大荒神,原本是拥有男性的躯体,圣洁的外貌。他先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样子造出了东方天帝伏羲,西方天帝少昊和北方天帝颛顼。伏羲乃是大荒神从一团天地之初的圣火中造出,是他花费了最多心血,也最完美的作品。传说伏羲有着令日月黯然失色的绝美容貌,有着寰宇为之震动的无边力量,以及连浩瀚的海洋也无法承载的智慧。也正因如此,他备受大荒神宠爱,甚至一些比较现代的大胆的说法中猜测,伏羲是大荒神选中的爱人。 这大概是为什么大荒教对于同性相恋分外开明的缘故。 然而在大荒神创造第四名天帝的时候,他决定造一个不一样的神明。他希望这一个神明的后代可以和另外三个神明的后代结合在一起,自己继续生命的轮回繁育,而不必再耗费创造之力。于是他创造了一个女神,也就是世上的第一个女人——南方天帝女娲。 女娲乃是大荒神从波浪的曲线中获得灵感继而创造而出,她拥有着与伏羲截然不同的美貌,身体的曲线如水波一般纤美玲珑。她的皮肤细腻温软,仿若最天然的乳汁,她的手柔弱无骨,连手腕都随时要折断一般。她那弱态的美果真令另三位天帝包括大荒神自己都喜爱非常,给予她最荣耀的神宠。 这四位天帝协助大荒神进一步完善世界,建立了生死轮回的秩序,并将整个世界的面貌和天地万物的秩序都记载入一部《大荒经》之中。在这个大荒教已经被遗忘了的世界上,大荒经的大部分章节已经散佚,只剩下零星几篇流传至今,并且丢失了原本的名字,被后人称为《山海经》。 创世之后,大荒神原本以为人间和神界的秩序都已经圆满,他可以放松的休息,与他最爱的四个孩子,尤其是被他视为爱人的伏羲安心地生活在无上神界,享受人世间的崇拜和信仰。然而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尊之神没想到的是,伏羲爱上了女娲。 大荒神因此震怒了,他将女娲革除了神籍,打入轮回,永世不得进入无上神界。伏羲天帝因此悲痛欲绝。为寻女娲,他私自进入轮回,丢失了作为神的记忆,阴差阳错转世成为轩辕氏黄帝。在轩辕国之前,人类最强大的帝国是神农国,但炎帝荒淫,弄得民不聊生。黄帝推翻了炎帝的神农国,创立了千秋万代的轩辕国。而他不知道的是,人间将有一名魔神出世,一名就连伏羲天帝都难以抗衡的魔王。他崛起后,人间便会化为炼狱。于是大荒神为了拯救世间,也为了寻回伏羲,化身成一名人类女子降世,后来更是成为了黄帝的正妃嫘祖。而传言曾说,黄帝的次妃——那相貌丑陋却备受黄帝宠爱的嫫母,便是女娲的转世。 后来魔神蚩尤果真崛起,率领着他的魔军横扫天下,不论人类还是羽人都被他征服,唯有黄帝率领的一支强大的军队还在与其抗争。然而蚩尤是不死之身,就算把他扔入岩浆火汤,千刀万剐化为碎屑,他依然能从灰烬里重生。因此黄帝的军队也是节节败退,最后败到涿鹿之野,背后便是轩辕国的最后根据地。黄帝决定要和蚩尤决一死战。 嫘祖,也就是大荒神,为了完成黄帝屠魔的决心,将自己的神体分化成了十二缕神识。其中十一缕神识被送往大荒中的各个地区和各个时空沉睡,每当大荒中即将出现灭顶之灾时便会出世拯救世界。 唯有第一神识,也就是神之本体,带着属于大荒神和嫘祖的全部记忆和情感,跃入装满金铁之精的铸剑炉中,化为了一柄屠魔剑。这柄剑是由创世神化成,是唯一一把能杀死魔神的宝剑。在后来的涿鹿之战中,黄帝便是用这柄屠魔剑杀死蚩尤,并将其灵魂封印在地狱之中。除掉蚩尤,他的魔力也消失了,原本的魔子魔孙被北方颛顼天帝赦免,化为鲛人进入深海之中生存。 大荒被解放之后,黄帝尊嫘祖为大荒神,因此直到第三神识的时期大部分的大荒神塑像都是女体的样子。到第四神识的时候这一错误才被修正。而屠魔剑也被当成大荒神本体的化身,被恭敬地供奉入轩辕国都城长安的大荒神庙中。传说当一缕神识完成了他拯救大荒的宿命,寿终之后灵魂便会回归无上神界的涅盘轮。而十二缕神识重新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大荒神便会重生,整个世界也将会变成人间天堂,六道中的众生不用再继续受苦,生死轮回都可以停止了,轮回中失去的记忆都会回来,前世失散的亲友都可以重新相见。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个神识圆满了,加上化为屠魔剑的本体,只剩下最后一位神识还未出世。屠魔剑对于大荒教的信徒来说便愈发重要了,因为那十一个神识必须依附作为第一神识的屠魔剑重生。在最后一位神识圆满之前,这柄剑不能有任何闪失。 如今大荒教的信仰在人类之中已经逐渐没落,在羽人中却依旧如火如荼。大约是因为西部资源贫瘠,羽人们还没有因为生活安逸富足而像人类那般自大起来。直到如今,羽民国总领国事的还是他们的宗教领袖左贤者和右贤者。他们一直很希望能将屠魔剑迎入羽民国供奉,毕竟人类对于这柄剑已经没有那么看重了。 然而轩辕国对于此事却打死也不同意,大概是觉得屠魔剑代表得是人类祖先黄帝的威严,如果失了这几乎是神话传说一般的历史文物,便是丢了轩辕国的尊严。这个时候羽民国却出现了一名神秘的巫师,他手中带着鲛人的预言天书。那天书曾成功地预言了前十名神识的降世时间地点以及特征,是一直由鲛人供奉的宝物。而那天书中写道,最后一名神识已经降世,并且他将会在羽民国圆满。 也就是说,大荒神的复活或许将会是在羽民国。 于是羽人开始向人类开出各种条件,一定要将屠魔剑迎到羽民国,而轩辕国则认为羽民是在窥探他们的宝物,侮辱轩辕国的荣耀。两国因此关系日益紧张,边境地方骚乱不断。此番战争突然爆发,导火索似乎是一队轩辕国的爱国青年误杀了羽民国边境的牧民,于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羽民国就这样攻入了西关。 虽说直接参与战争的只有羽民和轩辕两国,然而周遭的小国、附属国或是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可能都会被牵扯进来,到时候没准又是一场世界大战。 迦南自然不可能对这些知道得这么仔细。他听说战争爆发了,第一反应居然是失望。 原本说不定有机会能争到第一学徒的。九巫会竟然就这样取消了?! 然而他没有机会抱怨,因为很快的便有征兵令下来了。每一个成年巫师,包括那些学徒的师父们都会去参战,而他们手下的学徒可以选择去还是不去。 迦南和其他九个在九巫会的前两场试炼中脱颖而出的“小十巫”纷纷接到巫咸族长老会的传唤令。当时他跟其他人横城一排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圆形的大厅前方的一排长桌。巫咸族的长老会成员们就坐在桌后。他们问着这十个少年少女,是否愿意为了祖国的荣耀,也为了巫咸族的荣耀出战。 迦南觉得有点儿纳闷,巫咸族那么多的成年巫师都不够么?为什么要连他们这些小的也拉走? 他一点儿也不想上战场。因为他知道战场是死人的地方,而他不想死。 可是当长老们问有谁不愿意,可以现在离开的时候,他没敢动…… 因为其他人也没有一个动的…… 他坐立不安,又想站起来又不敢站起来。常年缩在人群中的习惯这会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地发挥了作用。他记得冷汗都留下来了,却终究没找着机会当那唯一一个说不的人。 于是,他就这样被编入了巫咸族的军队。 第24章 迦南的老爹是在迦南已经被编入军队后才知道他儿子在九巫会中大放异彩,竟然成了最出色的十名巫师学徒之一,继而又知道了他儿子竟然还深明大义精忠报国,明明才十七岁的年纪,竟然就愿意保卫国家上阵杀敌了。 他是从部下那里听来的。迦蓝作为长老会的护卫之一,自然是要参战的。由于他资历很深,能力也不差,这一次被任命为副将,将跟着精通巫蛊术的大将陶问直接驰援轩辕国大军主力。他那天回到家,看着迦南如常地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忽然就有点儿不忍。 他确实不怎么关心这个孩子。他一直觉得,没必要花费过多的精力在迦南身上。只要保证他平安长大就好了。 眼下迦南已经十七岁了,个头似乎又窜高了些,身上也有了些肌肉,看起来不那么佝偻干瘪了。虽然他仍然习惯走路时微微含胸,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影子一样稀薄的少年。他的脸上也褪去了从前带着几分稚气的清秀,多了些近似于成年男子的棱角,虽然说不上多么出众俊美,英挺端正却也还是当之无愧的。 迦蓝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当年那婴儿才那么小小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一晃眼,十七年已经过去了。 迦蓝讷讷坐了一会儿,忽然说,“听说你进了九巫会前十?还志愿参战了?” 迦南回头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怎么之前都没告诉我?” 迦南又瞥他一眼,眼神颇为无奈,“老爹,我跟你说过啊……是你自己没听进去吧……” 迦蓝立时尴尬非常,顾左右而言他,“啊?是吗?可能吧。前一阵子可真是忙啊……” “知道你忙。”迦南把晚饭端上桌。一盘炒菜,一锅鱼汤,两大碗米饭。 “战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别去的好。”迦蓝说着,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族长也真是的,你们这些小毛孩儿毛都没长齐,去干什么去啊?” 迦南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吗……当时大家都说要去,就我说不去,合适吗?” “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啊?明天我去帮你说情。” “其实没事儿,好像我们这些学徒只是在后方支援,不会上前线,所以没什么危险。”迦南连忙说,“我好不容易都想通了,你就别逼我变卦了。” 其实他突然决定要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海洹鹿鸣和萨洛都会去。原本萨洛是不用去的,不过他为了要和好友们一起,硬是说服家族里的人,以历练为由加入了军队。 为了管理方便,学徒们被统一收编到负责后勤的队伍里,而他们“小十巫”由于被认为是最优秀的学徒,被单独编制出来,成了一个特别的小队,由一名出色的成年巫师将领直接带领。跟随着大军主力行动。 临出发前,迦南趁空跑去了密林。现在他们曾经的修炼场已经空空荡荡,连青夷都搬走了。她也要上前线,所以临走前解散了所有学徒。迦南在杳无人迹的空场里转了一圈,回想两年前自己站在那座主楼前,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他还未修满三年,这里却就这样被遗弃了。 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回这里修炼了。 他转身出了大门,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幽暗的林木深处,那几株高大的无花果树依然无言地等待着,浓密的树荫下笼罩着萤火虫的巢穴,宛如天空中坠落的银河。迦南在树下拿出法杖,吟念了召唤的咒文,不多时便听到背后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迦南转头,便见阿霜一如以往,慵懒地摇晃着九条长尾,姿态闲适优雅地向他走来。 这是地宫中那次之后,两人的第一次相见。中间隔了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儿,直到现在迦南都反应不过来。 “阿霜。”迦南首先开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不过这次,他选择直奔主题,“我要去打仗了,你跟我去么?” 九尾狐很快地回答道,“你是我的主人,如果你召唤,我自然会出现。” 迦南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满足于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了。他想要更多…… “……要是我不召唤,你就不会出现么?” “我是妖,怎能随意行走在你们人类中间。” “……你……你不是有人形么?” 九尾狐转开视线,“你想看我的人形?” 迦南抿抿嘴,点了点头。 “那就命令我吧。” 这句话,同样是迦南最不想听的。 他到现在为止都坚持着不给阿霜下任何命令。他总觉得一旦他这么做了,就会打破什么东西。 但奇怪的是,阿霜似乎一直在逼他给自己下命令。 是因为阿霜想要离自己远一些吧?只要自己命令了他,他们之间便只剩下主人和奴仆的简单关系,再也不可能有其他了。 可是那一晚,或者不止那一晚,从他刚刚见到阿霜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可能只是主仆了啊?为何不愿承认,为何一定要这般嫌弃他? 为何就是没有人,愿意陪在他身边? 迦南惨然一笑,在树下坐下来,也不再去看九尾狐了。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去打仗,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你跟着我的话,我心里就有底了。但是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召唤你就是了。” 迦南低着头,所以他没看到九尾狐紧紧皱起的眉头。 其实对于九尾来说,迦南也是一个永远令他懊恼的存在。他一直都是九尾漫长生命中的意外,不在任何计划之内,却总是一遍又一遍收紧与自己的牵连。 那一晚,他其实比迦南更加记忆犹新。迦南是被药物控制才会那样,而自己呢?完全是自愿的。 那一晚,错得太多了。 “迦南。” 迦南一愣,这是九尾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不该对自己的仆从这样委曲求全。”九尾冷淡地说道,“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你驾驭自己的奴仆的么?” 迦南却一下子站起来,一双晶亮的眼睛瞪着狐狸,半晌大叫了一句,“因为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奴仆!你这个王八蛋!” 九尾狐第一次见到迦南冲他发飙,一时间也愣住了。 迦南像是气得不轻,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想要做些什么发泄自己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徒劳地走来走去,最后一甩袖子,“妈的,我来找你干什么!回去了!再见!永别!” 说完,便气呼呼地往来路走。 走了两步,眼角一缕白影总是在若即若离的跟着,都已经到了修炼场了,阿霜还在跟着他。 迦南看对方如此,气倒是稍微消下去些。他干脆转身,抱着手臂,看着九尾,“你跟着我干什么。” 在迦南难得的坦然目光下,九尾的视线却奇异的有些闪烁起来。 “我……” 迦南眼见九尾一贯的冷凝气场似乎现出裂痕,他也觉得今夜的自己似乎也比往日更有力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开巫咸族奔赴战场,所以豁出去了。于是他决定在今晚跟阿霜把一切都挑明。 他不想再猜下去了。海洹已经选择了鹿鸣,他已经想通了,也放弃了。但是他要知道这一边他是不是也需要放弃。 难道,真的只能是主仆么? “阿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晚你为什么要跟我做那种事?只是为了救我吗?你真的……只把我当主人么?” 九尾狐犹豫了。他低垂着银蓝色的眼眸,白色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迦南失望了。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懂了。”他低声说了句,转过身打算继续离开。 可就在此时,阿霜却说话了,带着几分慌张的挽留。 “我没有只把你当主人。” 迦南脚步一顿。 “我……我想……我大概……” 大概后面的几个字,因为说得太过含糊,迦南没有听清。他于是回头问了句“大概什么”,却惊讶地见到一向高傲冷淡的九尾狐,此时竟然乖乖地蹲坐着,九条尾巴也耷拉下来,连耳朵也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微微垂着,一副大狗狗的模样。 他这是…… “我大概……心里是有你的。”九尾狐嗫嚅半刻,终于如此说道。 迦南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愣,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了。 原本以为他会听过的不过是类似“我拿你当朋友”这一类的话,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这算是……告白吗? 迦南于是傻乎乎愣着,九尾也默默看着他。一人一狐默默相对,大眼瞪小眼,中间有夜风慢慢刮过。 迦南憋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呆滞地问了句,“真……真的……?” 九尾垂下目光,半晌,用微弱的动作幅度,点了一下头。 迦南于是更呆滞了。 九尾见他的样子,微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竟然呆得相当……可爱。 于是九尾的嘴角微微抬起,那一章雪白的狐狸脸上,竟然露出了类似笑容的痕迹。虽然隐约,却仍然如早春第一朵绽放的桃花一般,带着冰雪融化般的动人。 九尾说,“干什么这么惊讶?” 迦南眨了下眼睛,“……因为你一直很嫌弃我啊……” “嫌弃你,怎么还会一直暗暗跟着你。”九尾低声说着,似乎对于这句话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声音硬邦邦的。 也对啊……现在仔细想想,第一次在青夷面前现身,预选面对天狗时的危机,那次在江山楼里遇险,还有在地宫中,每一次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阿霜立刻就出现了,就仿佛一直都在他身边似的。 可迦南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九尾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论如何,阿霜会一直在你身边。所以……你不用害怕。” 迦南愣愣看着他,忽然,眼眶竟然红了。 不知道他已经期待这样的一句话期待了多久了。 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暴风雨的夜晚,他爹爹那天照旧要加班所以不在家,窗外电闪雷鸣,家里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缩在被子里被吓得瑟瑟发抖。他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事实上他非常胆小,对死亡非常敏感。那几乎能撼动屋宇的霹雷吓得他在被子里呜呜的哭。他缩成一个团,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能有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充满恐惧和孤独的世界里,保护他,陪伴他,令他不用再害怕。 而如今,终于有一个人告诉他,不用害怕了。 九尾狐是第一次看到少年流出眼泪,于是他愣了。不明白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为什么会让迦南有这样的反应。 下一瞬,迦南忽然扑上前去,一下子抱住九尾的脖颈,把脸埋在他颈项的皮毛里。他抱得那样紧致,以至于九尾几乎被他眼泪的热度烫伤。 “阿霜……”迦南的声音闷闷地,“你对我太好了……” 阿霜的双目中一时间闪过一缕触动般的颜色。其实作为一个仆从,他本不够称职,对主人没有该有的恭敬,还经常不回应迦南的召唤。他甚至曾经想方设法想要弄掉额头上的血契,虽然没有成功,不过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对迦南有多好。只不过会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他,需要保护他的时候出面罢了。 可即便只是这一点点的温情,也已经令迦南感动至此。 这样容易满足的一个人,本该活得很快乐不是吗? ****** 大部队开拔那一天,蜿蜒的巫溪上玄龟车一辆排着一辆。巨大的玄龟们晃动着他们明晃晃的鸟喙,硕大却有些迷蒙浑浊的眼睛望着岸上那些正在送别将要奔赴战场的巫师的民众们。多数巫师怀里都抱着亲友塞到他们怀里的花、衣服、吃的、护身符等等东西。但迦南和鹿鸣两个人是少有的无人相送的类型。鹿鸣是因为无父无母,自小在孤儿院长大,而迦南唯一的亲人迦蓝也同样要去参加征战。 迦南和鹿鸣站在他们被分配的玄龟车前等着海洹和萨洛。这辆玄龟车比他们往常乘坐的还要大上两三倍,青灰色的龟壳上托着一座精美玲珑的房屋,翘起的四角上都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叮咚咚地作响。迦南看着周围的学徒们被父母和兄弟姐妹围着,只觉羡慕无比。鹿鸣也少见地不说话了,大眼睛里添了几许惆怅。 “咦?那是海洹的家长么?”鹿鸣忽然问了句。 迦南也看到了。海洹的身后跟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和一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非凡的中年人。海氏家族也并非普通的家族,虽然不像萨氏那样是世代守护镇魔塔的世家,却也是名门望族,祖父海逸甚至曾经是巫咸族的巫礼,这也是为什么迦南小小年纪就有机会跟着现在的巫礼学习祝福诅咒之术。那位中年人就是如今海氏的一家之主海烨,也就是海洹的父亲。而那位异常艳丽的妇人便是海洹的母亲若芝,当年巫姑最疼爱的弟子,也曾经被称为族中第一美人。 海烨和若芝四周都有许多护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身上那虽然端素却质地上乘的衣饰同样昭示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 迦南注意到,鹿鸣看了一会儿,就有些自卑地低下头。大约是觉得海洹那样的家族,而自己相比起来就有些不相称了…… 但是现如今迦南已经不再介意他跟海洹之间的种种了。迦南想到了阿霜,便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容。自从那晚阿霜跟他表白之后,他便觉得整个人生都明丽起来,仿佛之前总是笼罩着他人生的阴霾一瞬间消散殆尽了。虽然阿霜还是不给他看他的人形,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萨洛是由萨氏家族的管家带来的,他首先跟迦南和鹿鸣打了招呼,随即便招呼海洹也一起上船。那玄龟车内部十分宽敞,足能容纳三十人左右。由于要长途跋涉上一天一夜,房间里摆放了两排简易的床铺,小十巫们由占卜系的学徒长田在一侧的床铺上安顿下来,其余的学徒则在另一侧。 迦南把自己的包裹塞到床底下,便半躺到床上,靠着身后的墙壁,闲来无事翻着那本《论巫力与遗传》。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内容已经基本上了然于胸。最近修炼的时候常常会将书里介绍的修炼方法用进去,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什么效果,不过由于书中还记叙了其他巫系的修炼方法,所以偶尔他也会试着去体会体会其他的巫系是如何修炼的。 在所有的巫系里,除了召唤术,他竟然感觉自己在修炼魅术的初级入门冥想术时最为顺利。几乎是很轻易的便能感觉到周遭万物的情绪波动。然而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毕竟在他的观念里,要修炼魅术的人一定得长得特别好看才行。他虽然长得不难看,可是离美少年的标准还是有点儿远。更何况那个奂清已经给他留下了相当差的印象…… 正想着,却见身旁的床位上一道紫影一闪,一扭头,却正好见到刚刚还在心中默默腹诽的奂清那张妖魅阴柔的脸。对方冲看了一眼,然后忽然扭头,对着一个刚好经过的学徒轻柔地勾起嘴角,有些发紫的双瞳深深看入那学徒的双目,仿佛能勾魂摄魄一般,“同学,能帮我铺一下床么?” 只见那学徒跟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回了句“好”,然后就乖乖走过来,把床铺上的床单被罩都一一铺好,扫得一尘不染的,然后才又像傻瓜一样抱起自己的东西离开。 迦南看得目瞪口呆的。原来魅术还可以被这么用啊…… 早知道这样的话,他还不如去学魅术,然后每天指挥着他那老爹做饭刷碗洗衣服…… 只不过那样的话,就遇不到阿霜了,还是算了吧…… 奂清似乎感觉到了迦南的崇拜,冲他一挑眉毛,笑容得瑟又自恋。迦南冲天翻了个白眼,转了个身冲着另外的方向看书。 一转身,就看到了隔一个床位的海洹,也正巧看向他的方向。两人的视线撞击在一起,海洹有些慌乱似的移开了视线。 迦南觉得海洹的反应有些奇怪。以前都是自己慌张,怎么这回变成他慌张了? 玄龟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驶出巫峡,巫咸族那青石巨门也在巫溪粼粼的水光中逐渐迷茫。遥遥的那些横跨峡谷的栈桥都成了彩虹,悬挂在赵阳胭脂色的霞光里。上百辆玄龟车在宽阔的河面上排成宽宽的数排,玄龟们滑动着硕大的四肢奋力向前游着。他们将逆着水流而上,经过半日多的水路后登上岸边,直奔如今轩辕国主力驻扎的青丘。 鹿鸣的床位挨着迦南。夜半时分,众人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迦南也在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在冲他微笑,那男子长得很像海洹,但是是银蓝色的眼睛,额间还有一道红痕。迦南迷迷糊糊竟然意识到好像是自己把阿霜和海洹安到一起了,他想着这肯定是在做梦吧。 然后,鹿鸣就把他给摇醒了,低声在他耳边说道,“迦南,我想跟你聊聊……” 迦南有点儿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就见鹿鸣蹲在他床边,俩手抓着他的被子,“要说什么啊?大半夜的……” “我睡不着……” “数羊去……” “迦南,你陪我说说话吧?” 迦南很想让他自己玩儿蛋去,但是间鹿鸣一脸惆怅迷茫的表情,顿时觉得能让他这么白痴加粗神经的人露出这种不适合他的表情的事说不定是大事儿,于是终于勉为其难,往旁边移了移,示意鹿鸣挤上来。 鹿鸣毫不客气地钻进被窝,好在他体温比迦南要高,倒是烤的迦南挺舒服。 “迦南……你觉得海洹怎么样?”鹿鸣低声问。 迦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啊?”他一下子精神了,难道鹿鸣察觉了自己对海洹的意思? 但接下来鹿鸣却说,“你说……他为什么总是帮我呢?最开始我学不会巫祝舞,是他引导着我学会的,后来每次出了点儿事他都会帮我。我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迦南这就放心了,看来鹿鸣只不过是在想自己的事情而已。 “他……不是都扯了你发带了……你还不明白?” “……可我们都是男的啊?” “那怎么了?咱们变形术的大巫巫抵也是男的,还不是跟巫盼(注,巫剑系大巫)成天眉来眼去的……” “啧……你怎么能议论大巫啊,不想活啦?” “事实啊,全族人都知道。” “……可是我哪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啊?” 迦南听了,转头看了看鹿鸣。对方垂着眸,一脸落寞,样子竟有几分像曾经的自己。 他跟鹿鸣,或许都是自卑的。只不过鹿鸣用快乐来伪装自己,而他,天生就是个透明的角色。 于是迦南心软了,尽管到现在他仍然暗暗嫉妒和憎恨鹿鸣夺走了他的初恋,尽管到现在他仍然不能做到平静如水地谈论海洹,他仍然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就算你没有什么好的,他要是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才不会去管值得还是不值得。” 鹿鸣之后又断断续续和迦南说了好多,迦南到后来只是反射性的回应着,实际上意识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另一个人。”鹿鸣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也不在乎迦南有没有听进去了。 第25章 一觉醒来,早晨的风里带着露水的清澈。窗外远山迤逦连绵,是不同于料峭险峻的巫峡的柔美曲线。他们已经离开了水路,进入了青丘的范围。迦南跪在床头打开窗,看着外面缓缓挪移着的景色,忽然想起来青丘貌似是九尾狐的家乡才对。传说中青丘山中常常会有修炼出九条尾巴的狐妖出没,他们的叫声如同婴儿,喜爱吃人肉,所以附近的居民在日头落山后便不再出门了。 迦南觉得这种传闻无疑有丑化妖的成分在里面。虽然他不知道阿霜平时到底吃什么,不过他可以确定对方一定不吃人肉的。否则也不可能隐藏在巫咸族附近的密林里那么多年都没有被其他巫师发现。 这么说来,阿霜也算是回故乡了吧? 迦南忽然十分渴望见到阿霜。他很想让阿霜带他到他长大的地方去,看一看阿霜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话就更好玩了。迦南想象着一大家子九尾狐窝在洞里睡觉的样子,忽然就特别想笑。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打仗的了。 吃过早饭,他们的车队在青丘城外漫山遍野绵延的军营外停了下来。这里驻扎的是由轩辕国主将杨少彰率领的四十万主力大军。站在山丘上向下眺望,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白色的营帐,大大小小,庞然却有序。一队队巡查的哨兵在其中往来穿插,校场上身披锁甲的军队高喊着口号操练,兵器火器默然地陈列着,看起来壮观而肃穆。 长途跋涉,有许多不适应的学徒一下车就蹲在路边吐个不停。鹿鸣就是其中之一。他吐了一趟回来,脸色煞白煞白的,迦南关心了几句,就见海洹默默过来,在鹿鸣手里放了个黑色的药丸,说了句“含在舌头下面”便又走了。鹿鸣照做了,果然舒服很多,眼睛逡巡在正和队长长田说着什么的海洹身上,脸上露出几分柔软而快乐的神情。 迦南看着他俩的互动仍然会心中不自在。但他一想到阿霜,便又释然了。 迦南站到萨洛身边,有点儿怯意地看着那些高大的士兵,叹了口气,“你说咱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啊?” 萨洛一派闲散地伸着懒腰,说着,“谁知道呢。” “他们不会要我们也上战场杀人去吧?” “说不准哦。虽说我们是学徒,会把我们主要安排在后方负责保护辎重粮草。但要是真打起硬仗来缺人手的话,就连平民百姓都得被抓来充壮丁,别说我们这些原本就被训练来战斗的巫师们了。” 迦南听着,打了个冷战,“我可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你说怎么办?” 萨洛一摊手,“当逃兵呗。” “呿!” 他们被领到一处营帐中,里面空空的,只有十个铺位,是专门为“小十巫”这个队伍准备的。其余的学徒则被领入旁边的营帐里。大家纷纷选了个床位安顿自己的包裹,此时却听长田说道,“都先停一下手里的活,我有事要和大家说。” 占卜术的学徒长田是所有十个学徒里年纪最长的,看起来成熟而稳重,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能洞悉未来的一切。他被委任为这十人的队长,直接听从这次巫咸族队伍的统领者逐夜长老(大家还记得那只天狗么……就是这人的仆从)的调遣。 其余九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队长。长田说道,“我们虽然不属于韩将军的军队,但既然这次是要联合御敌,便要遵守军营里的规矩。”说完他照着一张纸宣读了所有的纪律。里面包括军中规定的作息时间,以及被禁止的行为,其中包括不得擅离大营,不得私斗,不得偷抢平民财务等等。而他们作为巫师,在此基础上仍然要严格遵守巫咸族的族规,尤其是十大禁条,即便已经离开了巫咸族,仍然不可以被触犯。 这些宣读完后,长田看了看众人,然后忽然转身,将营帐的帘子关了起来,然后对精通结界术的亦衡说道,“请你在大门处设一个简单的结界,接下来的事只有我们十人能听到。” 亦衡没有多问,按照长田说得走到营帐帘门前在两侧各摆放了一块红色的灵石,随即手在空中画了几个符印,口中念念有声,便见一层浅蓝色的光焰在整个营帐上空一闪。从此时起,营帐内的任何声音便都穿不出那道帘幕了。 长田神色肃穆,众人知道他要说的事估计不是什么小事。 “此次轩辕帝要求我们巫咸族前来援助杨少彰将军,除了要应对羽人的射日之术外,还有另一项机密任务。” 果不其然…… 原本就算战争再怎么艰险,皇廷也不会要求他们这些未成年的学徒也来上战场的。此次一定要将他们十人带来,必定不只是为了添补后援这么简单。 长田顿了顿,问了句,“关于离孤这个人,你们知道多少?” 这个名字对于很多学徒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迦南也早有耳闻。前文中提到过,在十五代巫谢的时期巫咸族曾经出现过一个企图融合九大巫术重现初代巫咸所创造的撼天之力的疯狂巫师,他由于陷入了太深的冥想,以至于失去了自我,释放了意识深处一直沉眠的、轮回累世所积累的所有邪恶,终于走火入魔变成了怪物,滥杀无辜,整个巫咸族血流成河。最后是靠大巫们合力打败了他,却也死伤惨重。自此后巫咸族便制定了十大禁条,为首的一条就是不得擅自融合不同巫系的巫术。 那个疯子的名字就叫离孤。 鹿鸣催促道,“你就别卖关子了,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离孤?” 长田于是继续道,“那么你们有多少人知道,其实离孤很可能还没有死?” 此话一出,众人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什么?” “怎么可能啊?” “你疯了吧?这都过去最起码得有四千年了吧?” “就算是巫力强大的人活得会比常人长久许多,也不可能活这么久啊!” “就是啊……开玩笑!” 长田面不改色,对于自己说的话非常有自信的样子,“没错,正常人早就该连尸骨都变成石头了,可是离孤他并非常人。四千多年前他迷失心智,被大巫们合力诛杀,最后从巫峡上跌落进了巫溪,尸体一直都没有被打捞到。但是在一个多月前,巫咸大人收到一封来自羽民国的信,信上只有短短八个字。” 长田顿了顿,轻启双唇,“巫族负我,离孤必报!” 这八个字说得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激烈,可是每个人听了,身上都是一阵战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离孤这个名字一直是个禁忌,大家平时讲起他的那段惨痛的传说,都只是叫他疯子而已。可是此时这个名字怎么竟成了活生生的东西? 巫剑系的向禄忽然干笑两声,“骗……骗人的吧……” 晗裳也跟着说,“是啊,一定是恶作剧!” 长田却淡淡摇摇头,“你们可知这次战争的始作俑者是谁?” “不是那几个杀了牧民的傻逼吗?” “不,他们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长田从袖中掏出一支他们占卜师常用的卜签,“收到那封信后,巫咸大人也说大概是恶作剧,但是巫罗大人用那封信进行了一次占卜,得到的是这支‘大凶’。于是长老会派出了探子去羽民国打探消息,很快便得知最近右贤者接待了一位神秘的巫师,他带来了鲛人的预言天书,上面记载了最后一位神识降世的时间地点和特征。据说那名巫师无所不能,最令人惊奇的是那人自称活了四千岁,能够长生不老。他甚至能准确地说出四千年前轩辕国的风土面貌,还有巫咸族那场天下闻名的十巫与疯巫师的血战。那时候巫罗大人用新收集到的信息重新占卜一次,便已经预言到了这次的战事,之后他连夜重新收集了关于离孤的所有资料,闭关三天三夜,终于推测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离孤当年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所救,而且他几乎耗尽巫力,所以自我重新凝聚,找回了意识。出于种种未知原因他确实融合了部分的草药术、巫蛊术和变形术。而他自己本身专修的是召唤术。虽然这四种巫术并未完全融合,然而却也足够他修炼一种名叫活体转生的禁术了。” 众人越听越心惊,迦南几乎觉得这简直就是个神话故事了。怎么可能呢?四千多年前的人?! 长田却还未讲完,“所谓活体转生术,便是付出一定代价,获得长生不老。这代价便是他的身体会很快毁坏,但是他的灵魂永远不会脱离他的身体。到最后他身上甚至会开始腐烂发臭,但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死。为了摆脱这种可悲的境地,每当身体中的一个器官或是某个部分发生了问题,只要寻找到一个健康的器官换进去,就可以继续如正常人一样存活。” 常听人说,修炼禁术都要付出代价,但这么恶心变态的代价,迦南还是第一次听说。 “只要有这种禁术,而他又能不断寻找到合适的器官,别说四千年,就是再活一万年都不是问题。” 整个营帐里霎时鸦雀无声。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太难以置信了,但大巫巫罗的占卜和推断,出错的概率极小。 “我们十人此次的任务,就是要来确定那个羽民国的巫师究竟是不是离孤。”长田终于说出了他此番发言的主旨。 可此话一出,却听奂清在一旁闲闲地说,“让我们这十个小屁孩去对付离孤?族长这是要我们去送死啊。更何况他在羽民国右贤者府邸里,让我们怎么查?” “正因为我们年轻,从未在大荒中走动过,没人知道我们是谁,要想混入羽民国才会比较容易。而且他们羽民国常常喜欢将捉到的战俘送到他们的都城通天城去,当成奴隶卖给那些贵族。我们可以伪装成普通士兵,或是装成奴隶,或是以流民身份混到城里去,从各方收集情报,然后统一传给我进行占卜。最重要的是要见到那巫师本人。”长田说着,从他的行李里碰出一只被密封起来的铁盒,盒盖上贴满了封印的咒符,“这里面装得是离孤的灵石猫眼的碎片,是从镇魔塔里取出的封禁邪物。若是接近那巫师的时候这碎片有了反应,便说明那人确实是离孤。所以我们只要能带着这灵石见到离孤,便可知其真伪。” 末叶此时问道,“碎片只有一个,我们谁能接近他呢?而且任务成功之后要怎么撤退?” “是的,碎片只有一个,所以我们中有一人将要带着这枚碎片,其余的人要全力协助他见到那名巫师。”长田说着,视线渐次扫过九人的面孔。 巫剑系的向禄个性勇敢好斗,立马就举起手来,“我去!” 谁知长田却摇了摇头,“你太扎眼了,很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我们需要一个令人不容易注意到的,常常被忽略的人。” “喂!你什么意思啊!” 确实,向禄人高马大,而且相貌颇为英俊,对于卧底这种工作不太适合。 结果鹿鸣举手了,“我去我去!” 可是海洹却几乎立刻大声说道,“不行!” 他反应这么大,令众人都有些惊讶。要知道他一向都会缄口不语,就算鹿鸣跟他关系非同一般,以他的性格,也不会有这么大反应,顶多事后帮鹿鸣把这事推掉罢了。 他这一叫,迦南才发现,似乎自从提到了离孤,海洹的面色就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那几乎是介于惊恐和憎恨之间的一种神色,虽然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对于已经偷偷观察他很多年的迦南来说,这点自控根本掩饰不了他的情绪。 一阵尴尬的沉默,终于还是被长田打破,“鹿鸣确实也不太合适。你虽然不像向禄那么扎眼,但也不够低调。” “说到不引人注意的人啊……”奂清说着,忽然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迦南,“你们看这小子怎么样?” 第26章 “说到不引人注意的人啊……”奂清说着,忽然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迦南,“你们看这小子怎么样?” 众人的视线第一次集中到迦南身上。迦南立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啊?”了一声。 奂清姿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还在火上浇油,“我要是不说,你们能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存在吗?” 还真是如此,在奂清提醒之前,他们真的忘了这么一个人。准确的说,他们只是意识中知道这个队伍里共有十人,但是要是数起名字来,总有那么一两个会被遗忘,怎么也想不出来,而迦南就是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人。 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生来就仿佛是透明的,他们走在路上,不会被人多看一眼,到了餐厅里没人招呼,在一个团体里总是被忘记算进去。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走路说话,但是他们做过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些人并非隐士,他们就在人群中,在每一个人身边,默默地存在着,隐形着,也孤独着。 迦南这样突然暴露在注意力的聚光灯下,立时觉得不自在了。他连忙大声说,“别开玩笑了!我哪行啊……” “不!你非常合适!”长田骤然说道,面上露出喜色,“简直是太合适了!” 迦南急了,“我什么都不会啊!我这次进了前十都是靠萨洛帮忙啊!”他可不想干这种听起来就很重要很危险的事儿,这么大的责任他怎么承担的起来?他说着慌忙看向海洹,“海洹你知道啊,我完全是靠运气啊!”海洹也皱起眉头,开口道,“的确如此,让他去太冒险了!” 此时长田却走到迦南面前,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撤退的方案我也已经制定好了,你只要带着这碎片见那巫师一下就好,不会有危险的。” “可……可……如果他识破了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我们会想办法让你混在人群中接近他。他一定不会注意到你的!”长田说着,抬眼看其他人,“你们说呢?” 修习草药术的末叶一直是个安静聪慧的女孩,她也一点头,“的确,他看起来很合适。只要我们配合得当,悄无声息地深入羽民国并非不可能。” 向禄却说,“可这小子又不能打,真要出了危险怎么办?” “我跟着他。”倏然插入的声音,迦南一愣,竟然是海洹说得。 海洹看向长田,“我跟他在学校学习巫理的时候一直是同班同学,后来也一起跟随青夷师父修炼召唤术。他的强项和弱点我最了解。由我保护他,可以保证他平安见到离孤。” 迦南几乎是目瞪口呆了,海洹居然要当他的保镖?! 鹿鸣也插嘴道,“我也一起去!我们是朋友!” “你不行!”海洹用近乎命令一般斩钉截铁的语气喝道。 鹿鸣不服气了,“为什么你行我就不行啊?!” “你自顾都不暇,谈何保护别人。此行事关重大,你不要意气用事!” “你看不起我!” 长田见状,也调停道,“海洹说得有道理,人多了就太扎眼了。海洹,那么就麻烦你协同迦南了。” 海洹无声点头。 迦南可傻了眼,他还没同意呢啊?怎么都没人听他的抗议啊?! 但是此时此刻,听说海洹将要护送他,他忽然又没有那样强烈的想要抗议的愿望了……虽然他对海洹早已死心,可能有这样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却也仍然令他心生向往想入非非。 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有了阿霜陪伴,他心里又充满了罪恶感。他拒绝承认自己是因为海洹才没有抗议到底,于是自我安慰道:既然这是关系到两国战事的重要任务,如果巫咸族和祖国需要,他就应该不畏艰险才是。 于是长田快速地向他们讲解了自己的计划。此次行动他们将分成三队,从三处不同的渠道潜入羽民国。长田率领着鹿鸣、末叶和亦衡是第一组,他们将伪装成贩卖草药的旅行商贩,借口趁着战事做生意混入通天城。奂清带着晗裳、向禄和暗翎是第二组,他们将伪装成羽人的奴隶,混入通天城的权贵势力中间。而迦南和海洹便是最后一组,也是最重要的一组。他们将带着猫眼石的碎片从涿鹿之野悄悄潜入羽民国境内,最后化妆成侍僧混入右贤者的府邸。 在迦南执行任务接近那离孤之前,亦衡会在城中各个地点设下结界的传送点,然后会将一个传送咒附着在一样物品上,由第二组的人找机会带给海洹或迦南。一旦迦南完成了任务,便立时触动传送咒,到时其他传送点都会得到他们已经被传送的消息,其余人也立刻各自去往最近的传送点。这些传送点将把他们送回涿鹿之野,之后他们便安全了。 计划部署好之后,他们营帐的结界忽然被触动了,亦衡闭目冥想后说道,“是逐夜长老。” 长田立时出去迎请长老,可是最后跟他进入营帐的却是萨洛。 “萨洛我想大家基本都认识吧?”长田跟萨洛似乎早有交情,语气很熟络。 暗翎阴笑一声,“当然认识,镇魔塔的守护氏族本家唯一的继承人,未来的萨氏家主呢!幸会!” 萨洛摆摆手,笑眯眯地弯着眼睛,“岂敢岂敢。不过是诸位手下败将而已。” “你太谦虚了,地宫中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看得清楚。”向禄说着,有点儿嫌弃似的看了迦南一眼。在他看来,迦南和鹿鸣这种水平的能挤进他们十人的队伍完全就是个意外,如果他们其中一人能换成萨洛才更自然。 长田插言道,“好了,闲话不多说。萨洛的家族世代守护镇魔塔,对于猫眼石这种封禁邪物更为了解,而且他博学多闻,他的参与对于此番行动有很大的帮助。他将跟随我们第一组行动,还是照原来讨论的,第一组负责在民间打探消息,制定策略,交由第二组执行。第二组则负责直接联络和协助第三组。还有任何疑问吗?” ****** 按照约定,第二组最先出发,混入被送往通天城的俘虏的队伍。次日便是第一组。而海洹和迦南则在最后出发。只要一离开军营,直到任务完成十人便再没机会聚在一起,因此一定要尽量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目的地,如果有任何变故,则要用夜鹿鸣的青鸟来传递消息。 萨洛临走之前,曾经趁着众人去吃饭的时候私自约了迦南在营帐后见面。迦南刚一到,就被萨洛拉到一颗松树后。 “你知道那猫眼石碎片是什么东西么?”萨洛劈头就问。 迦南试探地回答,“不是离孤的灵石上的一部分么……封禁邪物是吧……” 萨洛点头,“还有呢?” “还有?” “我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灵石都是活的,只要选定了主人它们是跟主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如果你贸然带着猫眼石去见离孤,而对方又确实是离孤的话,他一定能感觉到。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迦南一听,吓出一身冷汗,“啊?那怎么办?” 萨洛低声说,“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了。” “什么办法?” “巫术融合。” 迦南一下子后退一步,瞪大了眼睛,“你疯啦!” 萨洛却根本不理会他的惊恐,继续说道,“其实巫术融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要你能进入更深层的冥想,并且熟习两种巫术,要融合施展并非难事。那本《论巫力与遗传》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迦南一愣,他怎么会突然提到那本书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后一章只剩下一半,但是要融合两种巫术,只看那一半修炼就足够了。记住,你需要用到的是你已经熟悉的召唤术,还有魅术。灵石本身也是自然之物,它的力量也是来自于自然之力,只要你能将魅术和召唤术融合,便可以使用一种名叫幻魂术的禁术,控制离孤的灵石,令其在一段时间中以为你才是它的主人。在你见到那名巫师后,若那人真是离孤,灵石便会开始躁动。但是由于它被铁盒封印住,一段时间内摆脱不了封印。这时候你要立刻开始施展此术,便可令那碎片平息下来。才可能全身而退。” 萨洛说完这一番话,便立即离去,连问话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迦南。 其实迦南很想知道,猫眼石碎片会令离孤察觉的事,长田和逐夜长老他们知不知情?若是知情的话…… 岂不是把他往死路上推么…… ****** 第二小组也动身离开后,营帐中便只剩下海洹和迦南两人了。迦南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和海洹说些什么,偏偏心中又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他唾弃这样的自己,这样既对不起阿霜也对不起鹿鸣,可面对着暗恋了那么久的初恋,谁又能心如止水呢? 入夜后他也迟迟睡不着,一想到以后的任务,他就觉得头昏脑胀。这样的任务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落在他头上?都怪那个奂清…… 那贱男一定是嫉恨自己破了他的魅术,才屡屡刁难…… 一睁眼,就看见隔了几个床铺的海洹正背对着他,无声无息,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他心烦意乱的,看见海洹只觉得更乱了,于是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他穿过军营,来到大营后方一处僻静的山丘上。此时月朗星稀,一条银河横贯天际,白色的营帐宛如波浪一般沿着山丘的曲线铺展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吟念了召唤阿霜的咒文。 阿霜踏着草叶,发出柔软的簌簌声。迦南回头,便见阿霜蹲坐在他身后,仰头望着山头接着天边那轮明月,眼中盈盈闪动着几许怀恋之色。 “阿霜,这儿是你的家乡吧?” 九尾狐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好像是吧。记不清了。” “怎么会记不清呢?那可是你出声的地方啊!” “已经五千多年了,再重要的事,最后也不过是一团烟雾。” 迦南听着,忽然露出几许落寞之色。半晌,他喃喃道,“等我死后,你就自由了。是不是再过五千年,我对你来说也就不过是一团烟雾了?” 阿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像是逃避问题一般转过头,“好好的,干什么说这些。” 是啊,想也是没有用的。人类生命短暂,妖却可以活上千年万年,甚至最后羽化登仙。就算暂时被人类抓住了,不过受几十年的委屈,主人死后便可以恢复自由了。 这样想来,其实这种主仆的关系,还真是够凉薄的。 迦南觉得这样的关系,远远不够。他不要当阿霜的主人。 “阿霜,你还有亲人吗?” 阿霜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天边的星斗流云,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终于他说,“我不记得我有过亲人。从记事起,身边就只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红狐陪着我。” “就是你说过的那个你最重要的朋友么?” “不错。”银狐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他叫赤炼。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 迦南忽然有些不爽,银狐神色中的柔软和忧伤令他心里发酸。更何况,在阿霜意识中的赤炼的人形跟鹿鸣那样相似,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 “阿霜,那个赤炼是你很重要的人么?” “我们是一起长大,一起共修的。从一条尾巴到五条尾巴。一步一步,一起修炼过来的。若不是他被那巫师迷惑,我也不会来到巫咸族……大概都是宿命吧。”阿霜淡淡说着,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迦南完全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是到最后,阿霜却忽然问了句,“一个人如果本来喜欢着一个人,他有可能会同时喜欢上另一个么?” 迦南一听就慌了。坏了……难不成阿霜察觉到他对海洹的心还没死? 他一急,说话也就结巴了,“啊……这个……呃……我想……不……可能……?” 阿霜倒也没追究他的语无伦次,神色一变,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幅冷淡高傲的样子,“明天就要出行了,你不睡觉么?” 迦南知道他应该去睡觉了,可是又想跟阿霜多说两句话。九尾狐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忽然柔和了一向清冷的目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九条柔软如丝缎的长尾轻盈地抚上迦南的面颊,“去睡吧,我一路跟着你呢。” 第27章 天朦朦亮的时候,迦南和海洹便背着行囊,从军营悄然离去。他们一路向西,朝阳在他们身后缓缓撕开雾霭,眼前青绿色的原野上闪烁着一层露水的珠光宝气。 海洹召唤出了他的驳马。那是一只通体纯白的仙兽,形态是一匹高大强健的骏马,但是比起一般的马匹大出两倍不止。雪白的鬃毛飘逸而柔滑,强悍的肌肉安静地蛰伏着,四只银蹄大如碗口,额头的地方长出一只尖锐如刀锋般的银角,一双金黄色的瞳孔看似温驯,却在那宁静之下隐藏着凶悍暴躁的杀意。 海洹说了句“路途遥远,我们骑马。”随后便率先翻到马上,对着下面傻看着他的迦南伸出手,“上来吧。” 迦南立马觉得脸上发热,心跳如鼓。他伸出手,借着海洹的力气一下子翻到海洹身后骑坐好,手却慌张地不知该放到哪里。海洹拉起缰绳,微微侧过脸,“抓紧我,不然会被甩下去。” 得到了批准,迦南才试探地把手放到海洹腰上,但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太多放肆。看海洹没有什么反应,才放心地搂紧。 海洹喝了一声,驳马立时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几乎站立了起来。迦南吓得一下子整个人都挂在了海洹身上。紧接着驳马后腿施力,肌肉块块鼓胀,他们便如风一般冲了出去。 驳马果然是仙兽,跑起来四蹄腾空而起,轻盈而迅捷,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原。身边的景色都模糊成了一团,什么也来不及看清。能看得清的就只有眼前那虽然消瘦却宽阔而坚毅的肩膀,还有那充满着生命的力度的心跳,带着对方的体温一点一点浸透他的身体。 由于驳马速度太快,他们疾行了一天一夜,便已经出了青丘的范围。日暮时分,前方渐渐开始出现了积聚在草丛间的水洼,空气也逐渐潮湿粘稠起来。过了青丘,已经有几座城池被羽人占领,还未被占领而又离涿鹿之野最近的便是无盐城。那座城深居沼泽地之中,荒凉偏僻,人口稀少,对羽人来说不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地盘。 海洹看看天色,“沼泽里毒虫多,晚上赶路太不安全了。我们在这儿休息一晚。” 迦南乖乖点头,跟着海洹下了马。这附近空气太潮湿,连想召唤一团火出来都不可能。海洹用祝福术给二人身上下了一层保护,令他们不会因为潮湿发冷的空气感冒。迦南从包里掏出两个火烧,递给海洹一个。 两个人几乎没有怎么说话。海洹总是在默默做事,而迦南则时而看着海洹做事,时而琢磨着背包里装着的那个铁盒发呆。萨洛临行前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悠。这事儿该怎么办呢?如果那巫师真是离孤,他真的会发现自己吗? 萨洛是不会骗他的。到目前为止,每一次都是萨洛在帮他。身为镇魔塔守护家族的少主,这个消息应该准确无误。 如果按照他说的用禁术的话……那可是触犯了十大禁条的首条啊,如果被发现了,一定会被封住巫力逐出巫咸族的!更何况要学会禁术也是要天分的啊……虽说他也曾超常发挥地给阿霜这只牛逼的妖下了血契,但也只是昙花一现,之后他就再没能重现当时的光彩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海洹对迦南说,“你睡觉吧,我还不困。”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会守着夜,让迦南放心睡觉。迦南此时确实又困又累,便没跟海洹争,说了句“后半夜的时候叫我吧,我换你”便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然而睡到中夜时分,迦南却被海洹摇醒了。他还以为轮到自己守夜了,模模糊糊睁开眼睛问“该我了吗”。然而海洹却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低声说,“你仔细听。”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莽原上空黑云低垂,看不见丝毫星月的痕迹。四下的芦苇丛偶尔摇晃,蛙鸣声此起彼伏。然而在这自然的声息中,却隐隐传来一丝类似人的叫喊,若隐若现漂浮在空气里。 迦南一愣,睡意全消,莫名地看着海洹。 海洹说,“好像是有人呼救。” 那确实像是有些凄厉的呼喊,只不过由于距离遥远而显得有些虚弱飘渺,在这寂夜倒变得像是冤魂的啼哭般令人战栗。这苍茫的沼泽地间,夜半三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会有人烟呢? 迦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该……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海洹皱起眉头,“我听了一阵了,确实像是人的声音。应该不是妖怪灵兽之类……” “那……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海洹想了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可万一真的有人遇到危险了呢?” “你若想去,我陪你去看看就是了。” 说实话迦南也不想去,可是他设身处地的想了下,在这种荒凉无人的地方死去,被整个世界遗忘,连尸体都无人掩埋,实在太凄凉了。就像前些日子在地宫中他们误入蛊雕的巢穴,那濒临死亡的感觉一暗。 于是他们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蜿蜒在沼泽中的道路走着。两旁的荒草芦苇蔓延,积聚的墨绿色水洼里时时有气泡咕嘟一声冒上来,颜色暗淡的蟾蜍蹲在石头缝隙间盯着陌生的人类。这片地域分外凶险,随时都有陷入沼泽之中难以自拔的可能。由于气候湿润闷热,生有许多毒虫毒物,而且据说这一代还栖息着一些性情阴毒的灵兽,实在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明白无盐城的居民为何要世代居于这里。 海洹利用祝福之术增强了二人的听力和眼力,在沼泽之中寻找着。终于在西方某处前行时发觉声音变得愈发清晰了些。他们用树枝探着路,拨开半人高的芦苇丛,艰难地潜行着。 倏然,前方的芦苇忽然变得稀疏了,出现了一大片生满地衣和青苔的泥地。深蓝的夜色中,只见那片平坦得诡异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长蠕动的东西,一层叠着一层,鳞片相互摩擦,好似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线团,望之令人遍体生寒。仔细看时,那些细长的东西竟然全是毒蛇!它们嘶嘶地吐着信子,扬起上身,一齐涌向那空地中央。 而那中央竟然有两个人正在惨叫挣扎着。他们身上已经挂满了毒蛇,似乎痛苦难当,正满地打滚企图摆脱那些无处不在的阴毒动物。他们所过之处群蛇纷纷被压到,但仍然在前赴后继地往那两人身上缠过去! 迦南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那满地密密麻麻的蛇群令他头发都竖了起来。这半夜三更,怎么会有这么多蛇同时出现,而那两个人又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 迦南恨不得拔腿就跑,然而却因为太过害怕两腿发软根本动不了。 海洹压低身体,向前探着头观察着,自语般说了句,“怪了,怎么这么多巴蛇的幼蛇?” “啊??巴蛇??” 巴蛇,是传说中十分可怕的一条毒蛇。它足有两百多米长,生着青色的脑袋,黑色的身体。它残暴凶狠,连大象都能吞吃入腹,消化三年后才把象骨排泄出来。后来它由于杀人作乱太为猖狂,便被一名叫羿的英雄斩杀了。然而它却并未全死,因为后来又有人在巴陵附近见过它。 巴蛇的幼蛇,顾名思义便是巴蛇的后代。它们生着和巴蛇相似的青首黑鳞,齿间含有剧毒,传说只要碰到连皮肤都会被融化掉。迦南仔细看时,发现那些毒蛇确实符合对幼巴蛇的描述。可是如果这附近有幼蛇出没,那么巴蛇也应该离得不远才是…… 这样想来,这沼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危险。 “怎么办,我们怎么救他们啊?” 海洹面色紧绷,看起来也没有十足把握,“如果伤了幼蛇,可能会把巴蛇引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那……那我们就这样跑么?” 海洹沉默半刻,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该给那两人一个痛快。” 中了巴蛇的毒如不能立时毙命,将要被蛇毒折磨白日,看着自己的皮肤一寸寸溃烂,内脏一点点融化,最后痛苦地化为一滩脓水死去,整个过程痛苦无比。而那两人身上已经缠上了那么多的幼蛇,恐怕早已没救了。 迦南一听海洹的打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要杀了他们?” “不错。”海洹说着,举起法杖念起了祝福之术的咒文。那咒文便是当初救迦南时对玉麒麟使用的咒语,有着宁心净神,抚平杀意的作用。受术者将会觉得心上一片清明澄净,原本的躁动愤怒都会平复下来。 他念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复杂的字符,然后喝然一声,向前一指。那道字符倏然如一道金色烟花般绽放,散作无数光点降落在蛇群之中。果然,有许多蛇变得柔顺下来,也不再挣着往中间挤了。然而他击中的蛇数量毕竟有限,其他的蛇受到搅扰,纷纷注意到他们这一边。随即大批的蛇群竟然调转了方向,开始向他们快速爬行过来,它们毒辣的嘶嘶声几乎已经到了耳边! 海洹一家子把迦南拉到他身后,双手在胸前结印,霎时一道金色的屏障将他和迦南团团围住。迦南傻了眼,这不是结界术么?海洹怎么连结界术都会的? 蛇群在结界外将他们团团包裹,一双双不怀好意的黝黑眼睛盯着他们。他们开始冲撞那道结界。虽然最初它们的冲撞不会对结界造成太大威胁,然而他们毕竟算是灵兽,长此以往也会对结界造成损害。更何况若是它们将此讯息传递给了巴蛇,他们估计就没有活路了。 迦南急得不行,他对海洹说,“我把我的九尾狐叫来帮忙怎么样?” 可是海洹回答得坚决,“不必。” “可是这些蛇太多了!这附近又没有什么能利用的资源,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啊!” 海洹说,“你不用帮我。乖乖在我身后呆着就好了。” 虽说这话听起来有一种低调的霸气,听起来很有安全感。但毕竟一个男生遇到危险后只知道躲在另一个男生身后实在太没出息了,即便是迦南都原谅不了自己。于是他开始陷入冥想,试图找到可以利用的自然之力。 他一层层地深入意识,一层层地搜寻着沼泽地中的精神力量。倏然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庞然的正围绕着他们的精神力量。那力量是由无数道小的力量组成的,由个体组成的一个密切的组织,就如同组成了大脑的细胞一样分工明确形态庞大。仔细看时,那竟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形。它庞然地伫立着,只有一个虚幻的金色影子,迦南在它面前就如牙签一般渺小。 迦南忽然就明白了,这便是那些幼蛇的精神力组合在一起后的样子。它们虽然看似分散,但实际上是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它们的精神力合在一起,就是一条巴蛇的样子! 找到了这些精神力,迦南忽然就感知到了那些幼蛇的意识。他感觉得到它们的贪婪和嗜血,它们对于杀戮和吞噬的渴望。然而那渴望简直热切到不正常,倒像是被谁控制着似的。 迦南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找到对方的精神力,并且这样轻而易举地感知到对方的意识和情绪波动。即便是很多修习魅术的人也要经过经年累月的练习才能如此。 于是迦南在意识深处对那些精神力命令道,“都给我立即离开!” 起初那些幼蛇的精神根本不搭理他,反而变得更暴躁了。但是在冥想状态中的迦南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事实上那时候由于进入深层冥想,他已经从日常的那个有些唯唯诺诺的自我中脱离出来了。现在的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完全按照本能中的一种逐渐升起的愤怒行为着。他忽然生气起来,厉喝道,“你们这些大胆的灵兽,若再不离开,我必定让尔等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此句一出,在那意识的深处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整个意识空间似乎都被他的愤怒撼动了。迦南的灵体张开双手,目光凛冽,宛如修罗一般盯着那巨大的巴蛇之灵。顷刻间,原本威武的巨蛇之灵忽然开始躁动,组成巨蛇的千千万万只幼蛇之灵竟在一瞬之间溃散! 趁此机会,迦南的自我意识重新聚合,他从深层冥想中挣脱出来,却正巧看到那原本盘桓在结界外的幼蛇竟然正仓皇逃窜,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一样。 又是这样……跟上次在蛊雕的巢穴里的情形相似…… 迦南目瞪口呆,转头见海洹,却见海洹也是面现讶色。上一次在蛊雕的巢穴里海洹并未见到那些蛊雕逃窜的场景,所以对于此种境况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 海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忽然被那两个被蛇群围攻的人的惨叫吸引了注意力。 迦南和海洹连忙围聚到那二人身边。那两个人在地上抽搐着,脸色发青,看起来痛苦难当。他们睁开浑浊的眼珠,仿佛窒息一般双眼突出,对着迦南和海洹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不明意义的声响。那濒死的表情看起来可怖之极,令得迦南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海洹眉头深锁,终于伸出手,双掌分别放到两人的额头上,口中低声吟念咒文。不多时他的掌下散出一团雾蒙蒙的白光,而那两人人的表情也逐渐趋于宁静安详。半晌后,那二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就这样如同睡着一般死去了。 迦南傻呆呆的看着,半晌回过神来。这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之前他们那痛苦而绝望的面容仍然盘桓在他脑海里,那样的恐惧令他的背脊发冷。概念上知道死亡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它降临却是另外一回事。此时的他感觉到某种茫然而无处不在的恐惧,在它面前,言语都显得苍白。 若不是海洹用祝福术最后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他们临死时该有多么害怕,多么怨恨? 那两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侍僧袍,衣襟和宽大的袖口都镶着墨绿色的绲边,胸前挂着一串玻璃石念珠,坠着四片羽毛翅膀的银质雕饰。 海洹忽然伸手解开了那两人的衣服,将他们的尸体翻过来。他们发青的背脊上赫然生着一对浅黄色的羽毛。 “是羽人的侍僧。”海洹说。 这是迦南第一次见到羽人。据说他们身后生有西方天帝少昊赐予的羽翼,平时都收在背脊中,只余留翅尖的几根长羽在外面,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便会张开翅膀,冲上苍穹。 “这两个羽人侍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海洹喃喃自语般地说着,“难道无盐城已经被占领了么?” “可是即使被占领了,也应该是士兵出现在这附近,怎么会有侍僧啊?难道他们羽人行军打仗还带着侍僧超度亡魂吗?”迦南傻乎乎地问。 海洹低头沉思一会儿,忽然说,“这是一个机会。” 迦南一下子没闹明白,“什么机会?” “我们本来便是要伪装成侍僧混入羽人的大荒神庙,现在两个现成的侍僧在这儿,我们可以伪装成他们。” “可是怎么装啊?他们是羽人啊,我们又不会飞,而且咱们跟他们长得也不像啊?” “很简单,用变形术就行了。” “变形术?可是晗裳他们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啊。” “不必等他们。”海洹说着,动手将那两人的尸身放平在地面上,随即跪在一人身旁,咬破手指,在那人的额头上写下一长串蜷曲的符文,随即抽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割下一小段那人的头发,放在掌中,低声吟念咒文,将那一撮头发放入他们随身携带的吃饭用的木碗里,又向碗中倒入清水,滴入自己的血液,然后一仰头将碗里的东西喝了下去。 接下来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海洹清俊的容颜逐渐开始细微的变化。原本修长的丹凤眼变窄了些,鼻梁微微变宽,嘴唇变薄了些,脸型也变得圆润了些。只是这些细微的变化,组合出来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 迦南目瞪口呆,怎么海洹连变形术也会的?他不是只学过召唤术和祝福诅咒术么?刚才就用了结界术,现在竟然连变形术也使出来了,他是全能的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的啊? 海洹用那地上已经死去的人的眼睛看着迦南,最可怕的是竟然连声音都变了,“这种变形术持续时间有一天,从内脏到皮肤都会变得跟那个人一摸一样,绝对不会被识破,但是每天必须要吃下一部分这人身上的东西才能维持住,所以我们要带足够的头发。” 迦南苦着脸,“一定要吃这人的头发吗?好恶心……” “这是最好用的部分了,你要是想吃其他的地方,我也不反对。” 迦南闭嘴了,乖乖看着海洹照着刚才的步骤从另外一个人身上割下头发,放到木碗里,迦南咬破了手指头往里滴了几滴血喝下去。先是感觉到一阵麻痒的感觉沿着五脏六腑蔓延开来,最后蔓延到了皮肤上,就仿佛有许多只蚂蚁在皮肤下面爬一样。过了一会儿,麻痒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他发现自己手上的皮肤变得比以前红润了些似的,再默默自己的脸,却总觉得触感陌生,并不像是在摸自己的脸一样。 他们换上了那两个侍僧的衣服,从他们的衣襟里找到了两块名牌,上面刻着大概是他们名字的东西。海洹的名牌是“连晨”,迦南的则是“乐驹”,牌子背面都刻着“初果侍僧”四字。按照羽民国的宗教传统,侍僧共分为九级。最高级别的是无相侍僧,整个王国只有六人,地位仅次于左右贤者,往下有空观侍僧、般若侍僧、无忧侍僧等。初果侍僧是第五级,不算太高的品位,但也不是小喽啰。这样的品位对于海洹和迦南十分有利,既不至于吸引太多注意,又有机会接触到上层的侍僧,也就愈发有机会见到他们的目标。 海洹和迦南将那两人的尸体沉入泥潭里,看着他们一点点消失在泥浆之中,在这世上再无一丝痕迹。 他们继续赶往无盐城。如果海洹没有猜错的话,现在无盐城一定已经被羽人占领了。这两个羽民侍僧不可能是凭空出来的,他们半夜三更在这样危险的沼泽地里游荡,一定有其目的。 天明时分他们见到了无盐城的城墙。这是一座小城,由于地处偏僻,城墙年久失修,看起来斑斑驳驳的几乎摇摇欲坠了。海洹和迦南进城的时候,发现守卫城门的果然都是羽人士兵,然而城门处来往的却都是身着侍僧衣服的羽人。整座城似乎都被羽人侍僧控制了,街上只有被羽人抓来当劳力的人在推着一车车的粮草。 这样偏僻并且不具有任何战略意义的小城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羽人侍僧,一定有问题。 迦南他们正在思考下一步要如何进行,却见一个年轻的羽人侍僧迎面向他们走来,双手合十行礼,“二位师父,子尤猊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请随我来。” 他的姿态端庄严谨,一举一动都十分恭敬谦和恰到好处,看似随意,却严谨到每一个角度都似乎是经过设计的一样,明明身形并不高大,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势,叫人不由自主就收敛起来。这是羽人侍僧才有的庄重,在大荒教信仰已经逐渐没落的人类国家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气质的侍僧了。 却见海洹向他还礼,姿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简直是浑然天成,“辛苦这位师父了。请代为引路。” 迦南不禁在心里愈发崇拜海洹了,他不仅全能,还是个天生的影帝啊! 二人跟着那名侍僧来到了看起来是城主府邸的宅院前,门前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看起来里面的人身份必定不凡。 二人被引入了正堂,他们在堂中等了半刻,便见一名高大的侍僧款步从后堂走出。他头发灰白,面容英俊却略显风霜,身上的是僧袍颜色虽然素净,但那衣襟袖口上镶嵌的宝石,以及那群青暗花雪蚕丝绸剪裁而成的质地,便知此人绝非一般侍僧。再一看,他胸前垂挂着的念珠上缀着九片银质羽毛垂饰,便猜到此人难道是最高级的无相侍僧? 然而迦南自然对这些细节毫无感觉。他只觉得这名师僧走路的姿态非常平稳优雅,几乎看不出来起伏,而且他将双手揣在袖中,阔袖随着走步时扬起的风向着两边鼓起,抬头挺胸的姿态非常高贵,面上神色虽然带笑,而且颇为和蔼,但是那一举一动中透露出来的态势却是如此凛然,叫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只是看着他走进来,向他们转过身,轻抬下颚微笑的气质,便已经令人折服了。 这便是脱离世俗的修行人的姿态么? 海洹模仿着侍僧的样子,双手合十胸前,上身微微前倾,目光柔顺垂落在脚前大约三步处。而迦南在海洹身后半步处站着,也模仿着他的动作行礼。迦南内心紧张无比,毕竟他们是冒牌的,要是露馅了,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他看着前方海洹那自然而然胸有成竹的动作,又觉得安心了些,不论如何海洹会有办法应对的吧…… “见过猊下。”(注,猊下是僧团里弟子对高僧的尊称) 那名叫子尤的无相侍僧同样双手合十向他们还礼,“二位师父,此行还顺利么?” 迦南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怎么回答?他连那两个人大半夜跑到沼泽地里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只听海洹答道,“此番出去不慎遇到巴蛇幼蛇的围攻,贫僧二人有幸逃脱,看天色已亮,便打算先行回来复命。我等有负猊下所托,请猊下责罚。” 子尤抬起一只手,“连晨师父莫要自责。要寻承影剑也非一时半刻的功夫。只是这沼泽地里怎么会有巴蛇这等邪物呢?” 海洹回答道,“此事,贫僧也甚为不解。” 却见子尤叹了口气,“想来是那魔神的魔气压制不住了,泄露出来,吸引来了这些邪物。二位师父辛苦一夜,先行休息吧。此地凶险,接下来该如何,容贫僧再行考虑。” 第28章 迦南和海洹从城主府出来,发觉一路上的多数侍僧都没有他们品级高,见了他们都是要行礼的。海洹随意拉了一名低位侍僧说道,“去到我屋里把我放在桌上那套黄皮的大荒经取来。” 迦南注意到海洹在说话的时候悄悄将那侍僧挂在腰间的佩饰拽了下来,而后等到对方离去,便将那佩饰放到鼻间轻轻一嗅。 “你在干吗?”迦南问,“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海洹瞥他一眼,“跟着我就好了。” 不多时那侍僧果然两手空空回来了,面上有着慌张和懊恼,“师……师父……桌上没有啊……” 海洹佯作生气状,“这点事都办不好,什么都要我亲力亲为!”随即一甩袖子率先走向刚才那小侍僧前往的方向。迦南连忙跟着,惊讶地发现海洹熟门熟路地拐入一道小街,走了两步推门进了一座小院的木门。这家院子看来是城中比较富庶的人家,自己有独立的水井,一间主房两间厢房,柴草都堆在墙边,棚子下还有着牛马。院子里有一个正在扫地的侍僧,看到海洹二人忙迎上来,恭敬行礼道,“连晨师父、乐驹师父。” 海洹双手合十还礼,“我与乐驹师父有事相商,你们各自做事,不必打扰。” “是。” 一直到进了正屋,迦南立马就把心里积攒多时的疑问一口气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咱们装的这两个人是住这儿的啊?还有刚才我们见的那个侍僧是谁?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耶!” 海洹却完全忽略了他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了第二个,“你看到那人胸前戴的念珠了么,上面垂着九片羽毛银饰,说明他是无相侍僧。” 迦南瞪大眼睛,“无相侍僧?!怎么可能啊,那种地位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啊?” “这也是我所奇怪的。尤其是他刚才提到了承影剑。” 承影剑是另一柄有屠魔之能的神剑。传说它是由铸剑神匠干将打造。第三神识时期,蚩尤曾经挣脱了黄帝的封印复活,为重新将其封印,当时的海神北斗以身殉剑,于是诞生了这柄新的屠魔剑。然而海神之力毕竟比不上大荒神之力,所以承影剑只能暂时封印蚩尤,一旦剑被拔出,蚩尤便会被释放出来。于是当时这柄剑跟随着蚩尤一同消失在涿鹿之野的镜湖深处了。 羽人为什么要找这柄剑呢?它不是已经跟着蚩尤沉入地狱之中了么,怎么可能出现在人间? “第三神识时期,蚩尤仍然是在涿鹿之野被封印的。这里离涿鹿之野这么近,会不会是承影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这附近来了吧?” “但是承影如果被移动了,蚩尤呢?”海洹反问。 “说实话。”迦南耸耸肩膀,“我还真觉得那些魔神什么的跟神话故事一样,哪有什么人能被杀了还能复活啊?” 海洹皱起眉头,“如果离孤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有可能。人尚且能做到,更何况对方是魔神。而且鲛人的预言天书上不是说大荒神最后一个神识降世了么。这个神识只有在大荒有危难的时候才会出来。由此推理,魔神被释放也不是不可能……” 迦南怎么听怎么觉得太夸张了。他们现在在跟羽民国打仗就已经够乱的了,还要搞出这些神啊魔啊的东西来。这个世界还真是疯狂…… 但对他来说,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唉,管他们呢,咱们快点想办法完成任务,然后就能回家了。” “迦南。”海洹说着,忽然十分认真地盯着迦南看,看得迦南都不自在了,“昨晚在沼泽地里,你是如何另那些幼蛇逃窜的?” 迦南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我进入了冥想,看到了它们的灵识,我就吓唬它们让它们走开,结果他们就真的走开了……” 海洹眉间微蹙,“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么?” 迦南想了想,点了下头,“在地宫里,那些蛊雕也是。” “巴蛇和蛊雕……怎么全是这些阴邪的灵兽……” 迦南看海洹神色之间有些凝重,心下开始不安了,“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么?” “不,可能是我多虑了。”海洹如此说着,面容中却带着几分迟疑。 当晚海洹用祝福之术增强了他和迦南的耳力,于是一夜之间他们已经把整个无盐城中所有侍僧间的交谈听了个遍,对于他们在此的目的也有了几分了解。无相侍僧子优是现在羽民国的右贤者最信任的下属,此番暗地驻扎无盐城也是右贤者指示,为了寻找承影剑而来。羽人善观天象,精通占星之术,据说右贤者夜观星象,发现一消失了一万多年的凶星重新现世。这样的凶兆实在不祥,再加上那名神秘巫师带来的预言天书上说大荒神第十二神识降世,右贤者便断定一场严重的危机马上就要降临大荒。 羽人和人类战事一起,侍僧们便悄然潜入涿鹿之野调查蚩尤被封印的镜湖。那里是地狱与人间最接近的一处缺口,蚩尤被诛杀后曾经被下过重重封印。然而此番去看,却发现封印有被动过的痕迹。羽人请来几位鲛人侍僧下湖查看,一连三人都是有去无回,最后一人倒是回来了,但是已经神志不清,满嘴胡话,没过几天就断了气。临死前那鲛人忽然抓住身边照顾的一名羽人侍僧的手声嘶力竭地说,“承影剑没了!” 如果承影剑没了,那么唯一真正能压制着蚩尤邪灵的力量便没有了。 这件事传到右贤者耳中,他当即决定,派出最亲信的子优前来搜寻承影剑。 迦南越听越纳罕了,他偷偷睁开眼望了望海洹,却见对方仍然在冥想状态中专注地听着。半晌,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这些羽人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三个多月,现在羽民国和轩辕国战事吃紧,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如果不出我所料,这两天内便会回通天城。” 迦南默默点头,偷偷瞟了海洹一眼,低声说了句,“我们会没事吧?” “我会帮你,不必担心。” “可是……临走前萨洛告诉了我一些事……”迦南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但是此时此刻海洹是唯一陪伴着他的人,一路上都是靠他引领着,又是自己多少年来的情感寄托,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他当成了可以完全信任依赖的人,于是也不再隐瞒了,“他说如果离孤是真的,我带着那碎片接近他,他一定会察觉到……” 海洹听了,却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这倒是不奇怪。每一个巫师跟自己的灵石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联系,这联系的奥秘即便是现在也没人能完全解开。但是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你安全回来的。” “海洹……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应该跟鹿鸣呆在一起吗?”迦南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上都在困扰他的问题。说实话海洹对他这么好也是一种折磨,自己的感情总是要竭尽全力才能抑制住。如果不打算跟他发生什么,就不要对他这么好。这样随意施舍的关怀也许对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却可能掀起滔天的波澜。 海洹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目光却立时闪向一边,有些不着痕迹的仓皇,“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鹿鸣的好,谁都看得出来。这一次你为什么突然要跟我一起行动?” “不为什么,我希望任务能顺利完成。况且你我是同学。” “同学吗?”迦南笑得带上几分讽刺,“我还一直以为你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同学。我跟你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吧?” “这种时候纠结这些问题有意思么?”海洹忽然有些烦躁起来。他站起身,面容重新封上一层冰霜,“天色不早,早些休息。”说完便大步开门走了出去。 迦南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目光中忽然泻出几许憎色。 如果没有鹿鸣的话,该有多好。 明明是他先喜欢上海洹的……鹿鸣那个废物,根本什么都没努力过,凭什么轻而易举得到他一直喜欢的人的青睐? 真是碍眼…… 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这阴暗的想法才一浮出水面,立刻就被他掐断了。他用力锤锤自己的头,总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前虽然也会模模糊糊的想,但是最近想法越来越极端,极端得他自己都有点儿害怕了。他怀疑是不是那次面对幼蛇,还有之前面对蛊雕,以及最开始捕捉阿霜的时候陷入的冥想太深,以至于将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些东西挖掘了出来。 但自己的内心,难道真是如此丑恶的吗?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他们被子优召见,并被告知要马上拔营,返回通天城。 迦南和海洹心中窃喜,连忙回去收拾行囊。第二天天一亮,羽人侍僧组成的大队人马便在一只羽人军队的保护下赶往涿鹿之野的方向。由于他们位高权重,有资格乘坐坐骑,而其余的羽人便要自己飞行。羽人的坐骑是一种名叫毕方的大鸟,它们有一只脚,宽大的翅膀,以火焰为食。这是迦南第一次看到这种神奇的动物,足有一匹雄马般高大,周身遍布蓝绿色的羽毛,只有翅膀和尾羽尖端浮荡着一层灼热的红色长羽,飞翔起来便如同在翅膀上燃烧着两团烈火。迦南和海洹跨坐在毕方背上的鞍座上,脚踩住脚蹬,手握紧缰绳。前方的子优一声号令,毕方们便长啸一声冲天而起。迦南差点从鞍座上掉下去,惊慌间却被一只手扶了一下,一转头却是海洹不着痕迹地超过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子优侍僧身后。 飞翔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在适应了最初的惊慌和胆怯之后,迦南终于将视野拓展开来。今日天气晴好,头顶的苍穹从深蓝到乳白的渐变着,宛如会呼吸一般,流云层层推开,似是湖水上荡漾而起的涟漪。而身下广袤无垠的大地宛如墨绿色的绸缎,起伏连绵地铺展到天边。大块大块的色彩相互交融,间有银色的河流迤逦蜿蜒。阳光烁金流银地普降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打出深深浅浅的阴翳。遥望天边,竟宛如铺了一层蒙蒙的金色轻纱,笼着地平线上那些黛色险峻的山影。 原来大地是如此壮阔的样子,若不是在天空上,怎能窥得这般面貌。原来他们一直以来踏在脚下的,竟是这样美丽的世界! 迦南看着,不由得羡慕起羽人来,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 大部分羽人侍僧不能飞得太高,所以他们的队伍也不能穿过云层。他们就这样在云峦下飞行者,迅速而无声地掠过涿鹿之野,到日暮时分,已经进入了羽民国的地界。 进入羽民之后,他们第一站降落的地点是双树城。整座城市由两颗相互依靠的巨大神木组成,一棵树是雄树,一颗是雌树。 雄树看起来比较刚正挺直,巨大的树根下面交织出一个宽广的空间,那里被建成了神殿。树身高达百米,沧桑而厚重的深灰色树干,最上方是如苍穹般的树冠,浓密的蓝紫色枝叶遮天蔽日,一层叠着一层。站在树下,抬头极目远望,树冠的尽头似乎已经与地平线相连,只能从叶片的缝隙间找到零零落落的天空,阳光像细小的水流一般纵横交错着从叶片的缝隙中徜徉下来,宛如轻盈摇晃的金色纱帐。时常有飞鸟从树身的一半高处掠过,就像一片缓缓移动的画卷。 雌树要更婀娜秀丽一些,袅袅地缠绕着雄树生长,伸展开的树冠有着舞者般舒缓的姿态,蓝绿色的树叶重重叠叠,中间有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与雄树的华冠相互掩映。 两棵树的枝桠从离地面大约一百米的距离就开始生长,一直蔓延到最顶端,宛如道路般宽广的枝干相互交织着,把空间切割成了许多立体的碎片,编成了无数的桥梁栈道。就在这些树枝编成的道路上,建造了无数或高大或矮小的房屋。精巧玲珑的雕花木窗,重重叠叠的金色屋顶,屋檐下风铃被吹起时轻盈如风的歌唱,鲜明而梦幻。 另外,还有无数条巨大的藤蔓沿着覆盖着苔藓的树身盘绕向上,形成了连接地面和树上的城市的桥梁。 那两颗棵树真是太巨大了,站在它下面的人如沙粒一样不值一提,抬起头时,就觉得整片天空都被树叶占满。羽人们飞翔在整棵树的各个角落,不同颜色的翅膀辉映成一片彩霞般的迷离光晕。 迦南只觉得这些日子真是长见识了。早听说羽人的城市都是建筑在树上的,原本他还想象不到,如今真是大开眼界,原来树也可以长得如此巍巍壮观。 他们在树根编织成的神殿那里休整。迦南和海洹跟着子优去见驻守在这里的另一位名叫梧潭的无相侍僧。那位侍僧看起来年岁比子优还大些,留着白花花的胡须,一派仙风道骨。短暂寒暄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迦南这一路上还没有什么独处的机会,所以也有好一阵子没能见到阿霜了。入夜之后他便悄悄溜出了自己的屋子,一路出了神殿。外面的池塘中立着一尊托着水罐的羽人少女,水流汩汩流入下方清澈的池子里。往下一看,池底竟然布满了铜钱。 “这里是用来许愿的地方。” 迦南一愣,转向说话的人。来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剑眉星目,原本是非常俊美的面容,却透着一种病弱的青白色,连嘴唇都没有丝毫的血色。他身形消瘦,穿着挺名贵的衣袍,手怕冷似的缩在缀着羽毛的袖子里,身旁有一个容颜妖艳绾着灵蛇髻的红衣女子搀扶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这人虽然病弱,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让人看了心生向往。 于是迦南也被这种气质影响了,与他攀谈道,“你是?” “叨扰这位师父了,在下是随梧潭猊下前来接应子优猊下和诸位的,叫我十五就好。” 迦南一听,睁大了眼睛,“十五?为什么?”他立刻想到了自己身上一直带着的那本宝贝巫书《论巫力与遗传》,那个作者署名不就是十五么? “排行十五,大家就都叫我十五了。师父为何如此惊讶?” “没……没什么,只是奇怪你并非侍僧,森么会跟着梧潭猊下。” 那自称十五的男人忽然掩着嘴唇咳嗽了几声,然后继续说道,“不瞒师父,我原本就不是侍僧,这次是被主人派来打杂的。” “主人?” “不错。”十五说着,笑容淡淡,“在下的主人就是离孤大人。” 第29章 “不错。”十五说着,笑容淡淡,“在下的主人就是离孤大人。” 迦南废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没听错吧?离孤的手下? 迦南如临大敌,面上不动声色,手心却已经布满了冷汗,脑子飞速转着,随意找了些话出来寒暄,“噢~原来如此!阁下也是深夜睡不着吗?” “失眠是老毛病了,出来透透气。师父又是为何事烦心?” 迦南胡乱编了个理由,“此次没有成功完成任务,不知会不会被怪罪呀……” “乐驹师父不必担心,右贤者是位通情达理的大人,承影剑是何等神圣的东西,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得到。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离孤大人说得,尽快逼人类交出屠魔剑才是。” “可是屠魔剑是轩辕国象征啊,就连他们的旗帜上都是一把宝剑的样子,怎么可能交给我们?” 十五微微地咧了咧嘴,笑容显得有些病态,“我们羽人的联盟大军加上离孤大人的仆从莫呼洛迦,人类国家就算结盟也不一定有胜算,更何况鲛人的海神应龙已经答应同我们结盟。” 迦南听到莫呼洛迦四字,几乎要跳起来了,“什么!蛇神莫呼洛迦是离孤的仆从?!!” 他的反应令十五露出几许困惑,“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么?” 莫呼洛迦,那对于巫咸族的召唤系巫师来说是多么神圣的名字。众蛇之王,天龙八部之一,唯有初代巫谢降服过的妖神,诛杀蚩尤魔君的功臣,传说一般的存在。自从初代巫谢之后,便再没有人能够窥得其面貌,更遑论降服了。 离孤究竟要有多么强悍的实力,才能连莫呼洛迦也被他收为仆从? 然而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他连忙镇定下来,心却已经因为恐惧而战栗,“我……之前只听说离孤大人是世上最出色的巫师……” “是这样啊……”十五说着,忽然露出了一种十分诡异的笑容,那青白的面孔,此时看来竟有几分鬼气森森。 迦南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说道,“时候不早了,贫僧先回房休息了。告辞。” 他说完便连忙往回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只觉脚下一绊,一下子摔倒在地。仔细看时,一双藤蔓竟已经无声无息缠住他的双脚! 他慌忙回头,却见那坐在水池边的十五仍然保持着那鬼魅的笑容,“我是离孤大人的仆人,巫术嘛,自然是会一点的。你们的变形术挺高明,不过不觉得用这种方法去接近离孤大人,有点儿太天真了么?” 迦南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了手脚。 被识破了,怎么办! 只见那十五咳嗽了两声,伸手指了指迦南,对身边的红衣女子说了句,“娇娜(nuo),杀了他吧。” 红衣女子柔顺地应了一声,然后姿态袅娜地向他走了过来,她那原本的纤纤玉手上,涂着蔻丹的指甲倏然暴涨数倍,闪烁着锋利冰冷的寒芒。 迦南只觉死亡迫在眉睫,他连忙摸到藏在胸前口袋里的自己事先从法杖上取下来的蝴蝶琥珀,高高举起大声吟唱召唤的咒文。霎时只听一声怒吼,一道银色身影凌空而降,以迅雷之势悍然震慑了方圆数十米的地面。在迦南还来不及看清的瞬息里,数道寒芒叮铃交错碰撞,只见那女子灵巧地向后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娥眉皱起一瞬,下一秒笑容却愈发柔媚妖艳了。 “原来是你,都是同宗的妖,何苦出手这样重呢?” 九尾银狐摇晃着九条长尾,蓄势待发的样子,逼人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阿霜冷冷盯着对面的狐女,只说了简单的两字,“退下。” 名唤娇娜的狐女娇笑几声,眼波流转,任何男子看了也会心醉神迷,“我退下,你就不杀我了?” 阿霜似乎不打算再跟她废话了,后腿发力,宛如银色的利剑一般冲了出去。而此时那狐女周身也泛起一层红芒,片刻之后竟然化作一只有着五条尾巴的红狐。 阿霜的动作一瞬间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凝固…… “赤炼……” 那红狐却笑了起来,“赤炼,原来你还惦记着赤炼啊!可惜他已经死了!”话音一落,娇娜便一跃而起,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烈火,尖锐的獠牙对准了阿霜的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阿霜微微一偏身体,极富技巧性地避过要害,与此同时尖锐的利爪一闪,红狐尖叫一声,再落地时腹部已经留下数道深深的抓痕,鲜血混着红艳的皮毛滴淌而下。 而阿霜也并非毫发无伤,由于刚才一瞬间的失神,他的颈侧也被刮伤了,嫣红的血色浸染了银白的皮毛。 与此同时,迦南紧张地注视着仍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般坐在水池边的病弱巫师。十五见娇娜受了重伤,却无动于衷,兀自一副看戏的表情。而迦南脚下的藤蔓也丝毫没有松懈。迦南进入冥想,企图控制住脚下的藤蔓令其松开,与此同时尝试召唤地下的其他根系。可对方的精神意念竟然已经控制了整片双树城区域的根系,而且那意念强悍无比,凭迦南的那点精神力根本是蜉蝣撼树一般。不仅如此,当迦南察觉到对方的精神意念开始入侵他的意识的时候,立刻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却已经来不及防御了。 他感觉到头疼欲裂,整个人几乎陷入癫狂。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被那强悍的力量拉入意识深处! 在那里,他全身被树藤捆绑着,动弹不得。他看到那邪魅到有些变态的十五坐在轮椅上,轻微地咳嗽着,却笑吟吟地看着他,“原来这就是你的意识,真是无聊啊。” “放开我!!!”迦南对他大喊。 “为什么要放开你?你的人生如此失败,不如我来替你过吧?”十五说得好像是在施舍他什么一样。迦南却感觉到浓浓的恐惧。这里是他最隐私的地方,他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里! 然而此刻他全部的人生都被赤裸裸血淋淋地陈放在那变态的巫师面前,毫无遮拦,任其翻看评价。 “嗯,啧啧,你还真是可悲啊。一出生就被亲妈嫌弃,自己的亲爹也不拿你当回事,从小到大为人孤僻交不到朋友就算了,好不容易交到一个还抢了你暗恋那么多年的人。你喜欢的在意的人全都拿你当空气。你说说,你这样一个人,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么?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么?” 他每多说一个字,迦南就感觉自己的内心坍塌了一块。他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相信,然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对方说的每一句话,竟然都是真实的。 是啊,他这样一个透明的人,会有人在乎他的消失吗?就算他的整个躯体都被面前这个邪恶的灵魂侵占,恐怕他的父亲都不会注意到什么变化吧?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一直都有在努力生活着啊? “啧啧,看看你那个叫鹿鸣的朋友。同样是没有天分,人家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啊。你这样嫉妒他,恨不得杀了他,表面上还和他称兄道弟。看来你不仅无用,还很虚伪。”十五用手摸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品评着他周围不断闪现的意识片段。 “别说了……”迦南已经泪流满面了,“求求你……别说了……” 十五看到他这副样子,却笑得更开心了,笑得咳嗽起来,“难受了?这有什么?其实你也没那么悲惨不是么,又没有经历过多么悲惨的过往,父母都健在,也没人虐待过你。你只不过是个透明人罢了。你说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愤世嫉俗啊?” 迦南觉得这个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锋一样,生生将他的心脏撕扯到四分五裂。 放过我吧……迦南无声地哀求着…… 十五用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微微垂着眸子看着他,“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了。” 住口!住口!! 迦南倏然目眦欲裂,身上也不知何处暴起一团悍然的力量,那些缠绕住他灵体的藤蔓竟然在一瞬间寸寸断裂!他周身燃起一层幽绿色的光焰,那原本总是充满怯意和惊惶的眸子,此刻竟然透露出蚀骨的憎恨和凶残! 十五看着他如此,微微挑起眉梢。 “滚出去!!!”迦南大吼一声,双掌中倏然爆出一团庞然的碧焱,冲着十五奔腾而去。十五连抵挡都没有,便立时被那团青绿的火焰吞没了。 眼前重见光明,迦南从意识深处挣脱出来,却见红狐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似乎昏了过去,而那名唤十五的巫师似乎刚刚遭受了阿霜的攻击,胸前五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口中呕出一口鲜血。只不过,他那溢出嘴角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怪不得刚才在意识中那巫师连抵抗都没有,原来是阿霜救了他。 “你怎样了?”阿霜正关切的望着他。迦南有些怔然,似乎刚刚从鬼门关遛了一圈回来似的,脑子里仍然晕晕乎乎的。 “我没事……你呢?” 阿霜摇了下头,随即将视线移到那垂死的巫师身上。 “你等会儿,我们要尽快结果他。一会儿必定会有士兵被引过来。”说完,九尾狐便走向那一动不动的十五。 正在此时,迦南却倏然见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红色雌狐倏然有了动作。她尖叫一声“主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阿霜,利爪上沾染着拼尽一切的杀意。 迦南慌忙撞到阿霜身上,将九尾狐撞到了一边,然而红狐的利爪已经到了面前。迦南脑中茫然,本能地躲闪,忽然感觉到左眼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脑中一懵,昏了过去。 ****** 迦南是被左眼传来的一阵痒痛唤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了那树枝编织而成的床铺上方的镂空木雕,却总觉得视野有点儿不对劲。 他动了动身体,感觉四肢都被柔软的被褥包裹,没有什么病痛的感觉。恍恍惚惚的,他将手放到脸上,却猛然一怔。 他左半边的眼睛被重重纱布包裹着,轻轻一碰,便是尖锐的刺痛。 他终于知道视野中的那种委和感是什么了。他左边的眼睛被包扎着,眼皮一动便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种痛楚令人心慌,他想起来昏迷前他被那娇娜袭击了,而且,伤的似乎就是左眼。 此时有门扉响动的声音传来,迦南转过脸来,看到伪装成连晨的海洹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放着瓶瓶罐罐和纱布。见他醒了,海洹脚步顿了一下,那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神色。 就好像是混杂了心疼和痛苦的矛盾表情,怪异的很。 不过这表情只有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的海氏招牌冰山脸,将托盘放到床边那木雕的玫瑰花枝托起的木桌上,然后坐到迦南旁边,淡淡说了句,“我来给你换药。” 海洹把手放到迦南左眼的纱布上,手腕却一下子被迦南抓住了。 迦南盯着他问,“我的眼睛怎么了……” 海洹有些木然地看着他,“瞎了。” 迦南仅存的右眼呆愣愣的,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一样。 “你为了救那只九尾狐,被五尾狐妖抓瞎了。”海洹补充了一句,然后便继续手下的动作,用极其轻柔,轻柔到温柔的力度,一点一点拆开他的纱布,以至于如遭雷蚀的少年,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迦南呆了一会儿,却眨了眨眼睛,没了下文。海洹原以为他怎么也会大哭一场,却没想到对方是这样平平静静的,什么表示也没有。 最后垫在眼睛上的染血的纱布被拿了下来。迦南原本的眼睛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痕。那样深的痕迹,即便痊愈,也必定是一道永不可磨灭的疤痕。 海洹的手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什么要为你的仆从牺牲到这种地步?”海洹轻声问。 迦南的右眼转向他,抿抿嘴,“他对我很重要。” “他只是你的仆从。” “海洹,我不知道你。但我觉得,要是能有人为我赴汤蹈火,冒着生命危险守护我的话,我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迦南一副接受命运一般的释然,“尤其是他一个那么厉害的妖,却得被我这么个废柴束缚着。” 海洹猛地转开头。弄得迦南觉得今天的海洹怪怪的。半晌,海洹才将头转回来,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眼睛却似乎有点儿发红。 “你眼睛怎么了?”迦南问。 海洹有些狼狈似的,“没什么,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迦南竟然还笑了两声,可是刚一笑就疼得他一吸气。 “你知道么,有时候你真是很蠢。”海洹说,“你知不知道九尾狐妖能活上千万年,即便你死了他仍然会继续活着。你对他来说或许最后什么都不是,干嘛不简简单单维持主仆的关系呢?” 他这番话,说得迦南又有点难过了,他垂下眸子,哑着嗓子,“可能吧。不过我活着的时候他心里有我,也挺不错的。就算是大荒神最后都渐渐被世人遗忘了,我也不指望能在谁心里永垂不朽。” 海洹不再说话了。他用极尽温柔的动作将药膏涂抹到迦南的眼睑上,然后将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缠上去。 迦南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揪住海洹的衣角,“对了!那个名叫十五的巫师呢?还有阿霜呢?他有没有受伤?我们暴露了吗?” 海洹轻声叹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然后站起身,从附近的梳洗台上拿了一只小镜子,凑到迦南面前。 迦南的右眼一下子瞪大了。 那张脸,除去刚刚换上的纱布,是那个名叫十五的巫师! “你昏过去不久阿霜便通知我去救你。当时是夜间戒严的时刻,所以你们的打斗虽然弄出了动静,但也没有立刻引来太多士兵。那狐狸把当时闻风赶到的羽人都杀了。我用变形术把你变成了那个巫师的样子,把那巫师的尸体变成了你的样子,然后叫来了护卫队,说你是巫咸族的巫师用变形术伪装成混入羽民国的,十五发现了你,与你搏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但成功把你和你的灵兽五尾狐妖杀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没有暴露,阿霜也没事。”海洹用最精简的语言把这其中复杂曲折的变故快速叙述完了,便又转身端来一碗散着草药味的药汤,“喝药。” 迦南被海洹扶起来,半靠在他怀里,乖乖把药喝了,然后还不放心的问,“难道你要我扮装成十五?可是十五是离孤的手下啊!会不会太招摇了?” 海洹扶着他躺了回去,站起身来,“你睡觉吧。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第30章 迦南在床上躺了三天,便又开始下床走动了。他的左眼上仍然缠着纱布,海洹是用草药术为他疗伤的,其中包括一味用杜松子和白葡萄酒制成的止痛药,另一味则是用响尾草和睡莲调制而成的生肌膏,这两种药方搭配在一起相辅相成,没几天迦南原本血淋淋的左眼睑便愈合得剩下一道疤痕。娇娜袭击而来的时候迦南有尽力避开,所以除去受伤严重的眼睑,眼珠的损伤仅限于角膜,没有必要摘除眼球。为了防止眼球萎缩,海洹又用银针将某种药物刺入他的眼睛中,每天坚持三次,如此一个月下来才停止。 迦南不明白海洹干嘛要这么执着地要让他的眼睛能够看起来跟没受损的时候一样。反正都看不见了,而且又有那么狰狞的一道疤,肯定要用眼罩盖起来的。 与此同时,迦南也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海洹对草药术也颇有造诣。这样一来,他这样一个跟迦南年纪相仿的十七岁少年身上已经具备了祝福诅咒术、召唤术、结界术、变形术和草药术这五种巫术的知识。就算是对于天才来说也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水准了。迦南忍不住问海洹,他平日里是不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光学习巫术了。海洹也没否认,只淡淡说了句“平日里喜欢看书,看多了就懂了”便草草唬弄了过去。 由于“十五”受伤严重,通天城允许梧潭和子优两位侍僧在双树城多逗留一月。这期间,羽民国和轩辕国之间僵持的局面也有了重大的转变。除了已经同羽民国结盟的一些羽人小国比如卵民国、讙头国以及苗民国之外,鲛人忽然从轩辕国以东临海沿岸进攻,一夜之间便夺去了南方三座主要城市。鲛人和人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近两千年来由于人类开始打造大量的船只企图出海去寻访海外的大陆进行贸易,向海中排放陆上的废弃物,大量捕杀海洋中的鱼类,已经令鲛人们日渐不满。加上鲛人深居海洋深处,平日里鲜少见到,而他们流出的眼泪却能凝成一种华美非常的珍珠,他们的歌喉又是任何种族都无法比拟的绝美,所以人类时常会捉捕迷路或落单的鲛人,在地下市场里出售为奴隶,卖给荒淫无度的权贵们享乐。轩辕国曾经明令禁止捕捉鲛人的行为,但随着年月的逝去,这条法令如今是名存实亡,人类与鲛人的贸易往来也早已断了,如今鲛人与人类的积怨被羽民国派去的使者挑了起来,鲛人的精神领袖海神应龙允诺与羽民结盟,这次的袭击恐怕就是在表明立场。 如今轩辕国腹背受敌,其他的人类盟国却都按兵不动没什么表示,情况相当危急。 这日那位名叫梧潭的无相侍僧忽然来找迦南,说是前来探病,外加有要事相商。迦南心中一阵紧张,担心自己伪装的不好进而露馅。海洹见他心神不宁,便出言安慰,“你不必担心,我给你施的变形术是取用十五的心脏上的一部分血肉混合符咒施在你身上的,你现在连内脏的形状都跟十五一模一样。” 迦南听傻了,“你是说……你当时给我吃了他的心脏?!” “只是用针挑出的一小块而已。” 迦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吃过的午饭都在一个劲儿往上涌。他赶紧喝了一大口茶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可就算我长得像,万一性格什么的装不像怎么办啊?” 海洹仍然是那副淡定的样子,“这种噬心术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你进入冥想状态的话,连性格都能和你扮装的人一模一样。但是要注意不可以进入太久,否则迷失自我的话,你就会完全变成他了。” 真的么?是不是这么牛逼啊?虽然噬心术这种变形术迦南也听说过,那是变形术当中十分难学的一门法术,就连十分有经验的成年巫师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而且此种巫术太过阴毒,是以被模仿者的死亡为代价的,族规中说过不到非常时刻不得使用此种巫术。 海洹小小年纪,怎么可能连这种巫术都精通? 没有时间多说了,门外的走廊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迦南连忙令自己进入冥想状态,逐渐地,一种暗含着愤怒和毁灭的欲望的怪异心情从意识某处浮现出来,变得渐渐明晰。那是某种由于身体残缺而产生的对整个世界,对自身命运的憎恨和厌恶,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令人窒息的黑暗。奇怪的是这种原本不属于他的人格对于迦南来说却十分熟悉,熟悉到理所当然。这令他恍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模仿十五,而是在扮演着自己一般。 离孤是现如今的右贤者最尊敬看重的幕僚,而十五作为离孤的属下,地位并不比无相侍僧逊色多少,此番十五受伤,梧潭本应马上前来探望,但由于梧潭自身十分厌恶失去信仰的人类,更何况对方还是他们一向视为旁门左道的邪恶巫师,实在不肯拉下身份去看望他。但是子优侍僧却劝他一定要拉下脸皮来,毕竟十五这回是跟他一起出来的,要是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梧潭都不去看望也太说不过去,回去后万一十五跟离孤打小报告,他们在右贤者那里也不好交代。 梧潭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面色平和,身上穿着素净的侍僧袍,手里持着高位侍僧常常拿着的手杖。他由侍者引着沿着盘绕着树干蜿蜒的阶梯拾级而上,十五居住的屋宇便被架筑在较高处的树枝上,宛如选在枝桠间的筑巢。然而那屋宇檐角玲珑,铺着紫色的琉璃瓦顶,门窗上都镂刻着精美的曼陀罗木雕,趁着上方雄木那蓝绿色的树叶,颇有种梦幻般的幽魅。 推开正屋的门进去,却见十五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这巫师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弱样子,左眼被白色的绷带包着,听见他进来,便挂上那惯常虚假的温吞笑容,“梧潭猊下,大驾光临真是折杀晚辈了。” 梧潭保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高高在上的风范,身上散发的是那种侍僧特有的凛然庄严的气势,“先生为捉奸细身受重伤,贫僧本应即刻前来探望,无奈公事繁忙分身不及,今日才得空闲。还望先生海涵。” 这一番话说下来明里在道歉,实则在暗讽十五这个闲人每天无所事事,自己却是废寝忘食日理万机。蔑视之意不言而喻。 十五却不生气,轻咳两声,面上扔带笑意,语气轻忽飘渺的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不妨事,原本就是小伤,子优猊下还派了连晨师父来,把我这个病秧子倒是越养越胖了。” 说着,梧潭才注意到默默立在房间一角恭顺地垂着头的连晨。虽然对方只是初果的品位,但原本应该侍奉大荒神的侍僧竟被派来服侍这个人类巫师,令得他心中愈发气结了。他不明白为何右贤者会如此重视离孤和他的部下们。现如今的羽民国真是越来越堕落了,羽皇成日里饮酒作乐不问政事,左贤者又患了绝症奄奄一息,整个羽民国的政务都由右贤者一人把持着。而这个右贤者一直都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想他梧潭原本德高望重,在通天城待得好好的,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右贤者被派到双树城这种靠近边疆的偏僻之地。 梧潭被让到上座,他见那病秧子虽然瞎了一只眼睛,却不见有多难过的样子,如此洒脱,倒也真令他升起几分敬佩。“没想到人类竟然这么大胆,派探子混入我们羽民国,看来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扮装成侍僧的目的何在。” 十五说,“扮成侍僧,多半跟离孤大人有关吧?” 梧潭挑眉,“何以见得?” “我想大人应该知道,离孤打人跟巫咸族以前的故事。” “这是自然,那已经是四千年前的事了。” “即便已经是四千年前,巫咸族和离孤大人那一战太过惨烈,想必仍然心有余悸吧?”十五说着,又咳了两声。 梧潭拈着他的胡子,“你是说,人类派巫师混入羽民国,是要去刺杀离孤?” “猊下,贫僧以为刺杀倒不一定。说不定只是混进来收集些情报。”连晨忽然出声道。 梧潭听罢觉得有理。毕竟如果这个离孤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真的活了四千年的怪物,那么也绝不是一两个刺客能奈何得了的。 他心下忽然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妨利用那些前来刺探的巫师,探一探那离孤的底细。想来自己被贬黜到双树城也多半是因为自己曾向右贤者进言,离孤此人是否是货真价实的疯巫师还不一定,应该予以试探。那之后不久自己就被随随便便调配到此,说什么与轩辕国对峙的非常时期,前线的战士们需要他来赐福抚慰,其实还不是被离孤得知后,用了什么诡计把他支走,省得碍事。 心下这么想着,嘴上却说,“轩辕国既然派了人伪装成乐驹,难保他们没有同时派出其他的巫师。这样的话,我们该将此事上报右贤者,多增派人手保护离孤先生的安全才是。” 十五却低低笑了两声,笑声有些飘忽,有些阴糁糁的,“猊下多虑了,离孤大人岂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此事到底会怎样发展现在还难下定论,不如再观察观察吧。” 十五这样说正和梧潭心意。他又与十五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梧潭一走,迦南立马就从冥想里出来了,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上,“妈呀……吓死我了……” “连晨”见他夸张的样子,忍不住从眼角泻出几分笑意,“怕什么?你做的很好。” “那是你的噬心术牛逼啊……”迦南现在一想自己吃了十五的心脏,还是会觉得胃里泛酸水般一阵阵恶心。 “你觉得梧潭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看起来很慈祥的样子。” “你没看出来,他对离孤和右贤者颇有微词么?”海洹若有所思地看着梧潭离开的方向, 迦南也隐约感觉到了。刚才在意识中的时候,他冥冥感知到了对方的情感波动,在提到离孤的时候对方释出了强烈的厌恶,而且他阻止梧潭上报的时候对方也没有坚持,看来真是跟那离孤有过节。 “这是一个机会。”海洹说着,忽然看向迦南,“你跟我说过,萨洛让你用魅术融合召唤术来控制离孤的灵石碎片,你可有想过修炼魅术?” 迦南啊了一声,“怎么可能?我哪有修炼魅术的资本啊?”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你看修炼魅术的一个个都会女的,而且都是大美女,就算是男的也得长成奂清那样才行吧?” 海洹却轻摇一下头颅,说道,“你错了,魅术最讲求的是探知对方的精神活动,并且用自身的精神去影响扰乱对方的意识。虽然外表会令人起贪爱或欲念之心,从而使精神上的弱点更容易暴露,但不必有太出色的外貌一样可以魅惑人心。” “就算是这样,我难道真的要违反十大禁条之首吗?太冒险了吧……” “我并没有让你去融合魅术和召唤术。”海洹说道,“照目前的状况,我们大概很快就会见到离孤。而离孤的专精巫术虽然是召唤术,但实际上他在魅术上更有天分,后来更是对魅术着迷,变成了喜欢玩弄人精神意识的可怕人物。所以如果我们面对的真是离孤,你若没有对魅术最基本的防卫能力,就算我再怎样也难以让你全身而退。” 迦南一听,心中愈发紧张了。意识被十五入侵时那惨痛的经历令他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那……我听你的。” ****** 魅术乃是由鸿蒙之初巫咸族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所创。传闻她并无绝色美貌,甚至幼年时因为相貌平平,在家族中颇不受宠爱。然而她似乎天生就对于人的情感波动非常敏感,而且进入冥想后能感知到别人的潜意识。后来她的恋人被族中第一美人夺去,她愤恨之下,开始研习魅惑控制人心的方法,并且在十年后脱胎换骨,任何人只要和她的眼眸对上,便会从身心沦为她的奴仆,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不过为博她盈盈一笑。 修习魅术之人常常因为太过迷恋控制别人的感觉而变得阴邪怪异,有些时候因为太过于沉浸在别人的意识中,导致丢失自我,最后反而被别人的意识吞噬。所以要修炼此法,必须有极强的自制力才可以。 迦南现在看到海洹对魅术也如此精通,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但一丝疑云还是渐渐在他心中成型。海洹真的只是个简单的十七岁少年么?一个人到底要聪明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在少年时便对几乎每一种巫术都有相当的造诣? 入夜后,一轮玄月悬挂在雌树的梢头,流银般的颜色缀满青蓝色的树叶。迦南和海洹面对面盘坐在从房间延伸出来的平台上,清风吹动两人的发丝。此时万籁俱寂,众人都已沉睡,他二人身上变形术的时效暂时过了,便都现出本来的面貌来。迦南偷偷看着月色流淌在海洹的眉梢眼角,那一头黑发恍若蒙上一层银白,愈发清丽如梦。迦南不明白一个男生怎么可以给人这么圣洁的感觉,令他这样仰望着,向往着,却也无可奈何着。 好在上天赐给他一个阿霜。阿霜和海洹的感觉这样相似,令迦南偷偷感到一些对阿霜的罪恶感。 是把阿霜当成海洹的替身了么?但感觉又不是这样…… “不要走神。”海洹忽然说话了。迦南心里一慌,连忙收敛心神,努力进入冥想。 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的便只剩下月光照在皮肤上安静的清凉,和海洹飘在耳际的声音。 恍惚,怎么竟有些像是阿霜在对他说话似的…… “试着找到我的意识,这是第一步。找到我后,我会试图入侵你的意识,你要尽量将我推出去,或者不要让我找到你的意识。放心,就算我入侵了你的意识,也不会进入太深。我们只是练习。” 迦南点点头,忘了海洹根本看不见。 沉入冥想,他在一片苍茫中茫然四顾,四方烟云弥漫,恍然一片虚无,只有他孤身一人。他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人的意识。 倏然,他感觉整个灵体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摄住,头颅剧痛,仿佛在被什么强行入侵者。他大叫起来,拼命挣扎,却阻止不了对方的入侵。 半刻后,他忽然从冥想中挣扎出来,大口喘息着,几乎是趴在地面上。而海洹则在他对面坐着,样态跟刚才别无二致。 “还好么?”海洹问了句。 迦南平静了下心绪,知道海洹并没有真的入侵他的意识。恐惧的感觉稍稍减退,他便说道,“没事了,再来。” 第二次,仍然是相似的茫然无措,相似的被入侵的恐惧。迦南冷汗直流,再次清醒过来。海洹见他如此,说了句,“你还记得你在沼泽里是怎么找到那些巴蛇幼蛇的灵识的么?” 迦南感觉左眼一阵阵发疼,用手整了整绷带,“我……我当时也不知道……” “不要找,用你的灵魂去感觉。世间万物的灵体之间都是有联系的。” 有联系的吗?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意识可能会被别人看到,他就恐惧非常。十五那青白的面孔又浮现在记忆里,令他控制不住地慌了神。 “不用害怕。我在你身边,你是安全的。”手上一阵透着冰凉的温热,迦南一愣,却陷入了海洹近在咫尺的黑瞳里。 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是阿霜也对他说过的话。迦南感觉心间狠狠一阵颤抖,整个人都愣住了。 海洹却蓦然退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重新打坐,“再来。” 这一次迦南尝试着按照海洹说的,不再茫然寻找,而是试图去感觉。然而仍然是一头雾水,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又是筋疲力竭地从冥想里挣扎出来。如此一夜,他一次一次陷入冥想,一次一次挣扎出来。到最后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边露出曙光之时,海洹叹了口气,扶住了脸色煞白的迦南,“今天就到这儿把。回去好好睡一觉。梧潭那边我会去回报。” 迦南按照海洹说得躺回床上,心里却对自己升起一团浓浓的厌恶。为什么连这点天分都没有?之前对付蛊雕和巴蛇的经历果然都是他运气太好么? 又让海洹失望了。这样弱小无用的自己,真是令人厌恶啊…… 模模糊糊地陷入梦境,海洹一直等到他睡着了,才默默坐到他身边,双目有些痴然地看着那面白如雪的少年。 海洹看着看着,双目中却泄露出几分银蓝色的光华。 “我该怎么办?”他低声询问着,空档的室内,回应他的只有颤抖的朝阳。 海洹喂昏睡中的迦南吃下了用十五的心血制成的药引,然后施了变形术,将迦南变回十五的样子,他自己则重又幻化成连晨的摸样,去向梧潭和子优报告,十五的伤口发炎,现在又病倒了。 子优听了,端严的面上双眉皱起,“如此这般,还是要再向右贤者回报。” 梧潭捻着胡子,向海洹发问道,“不是已经好了么?” “是夜间受了风寒。” 两位无相侍僧都知道十五喜欢夜间出去散步,便也没有再继续询问。从无相侍僧的谒见厅出来,按照侍僧的作息他该去大荒神庙,跟其他初果侍僧一起带领众侍僧诵读大荒经。由金色蜷曲的树藤编织而成的大荒殿雄伟高大,如明珠一般镶嵌在树根形成的穹庐之下。白色的阳光透过那些花纹般的树藤的缝隙交错在神殿之中,映照着大殿正中高大的大荒神塑像。 这塑像总是令他有些在意。虽然神像只是彩塑,面孔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子,但那白发白衣蓝眼都是大荒神的特征。 最近夜晚做梦,总是会梦见这白发蓝眼的神明。梦见他在一座巨大如山的铸剑炉前癫狂一般地舞着,用苍凉的嗓音唱着一首古老的名叫凤求凰的情歌。那神明的情感竟不知为何传递到他的身上,他能感知到对方一种心碎到极致的悲伤,和一种心死后浴火重生般的释然。他不明白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为何会有这样令人绝望的感情,但他却隐约知道,令大荒神如此绝望的,是那个名叫伏羲红衣如血的绝美神明。 海洹不知道人可以美丽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地步。即便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巫姑,跟这个男人比起来也如萤火之于骄阳般不值一提。 伏羲是温柔的,但是他的温柔给的却不是最想要这份温柔的人。 所有人都不懂,鸿蒙初开之时,为何大荒神一定要以女子之身降世,成为黄帝的妃子嫘祖。只有海洹隐约明白。他已经梦到这一节太多次了。伏羲私自进入轮回化身成为轩辕,也就是后来的黄帝,去寻找被贬入凡尘的女娲。而大荒神在亲手摧毁了女娲,以及他和伏羲之间的关系之后,想要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接近伏羲,想要和他重新来过,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非至高无上的创世神。而他选择以女体降世,是因为他以为伏羲爱上女娲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女娲是女人。他作为同时创造了男女两种性别的神明,原本也不觉得为男为女有什么好坏优劣,至于男尊女卑的局面,则是源自后来人类在自己的发展轨迹中逐渐衍生出来的传统和世界观。 但令海洹一直费解的是,为何他的灵识深处会有这么多关于大荒神的记忆。并且这些记忆仍然在一点一滴地苏醒着。对他来说这些记忆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困扰,反而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但随着这些日子来听说的关于第十二神识降世的传闻,这样的记忆便令他有些在意起来。 正想迈入神殿,身后却忽然跑来一名侍僧,向他行礼道,“连晨师父,一个药草商要见您,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药草商?海洹心中一动,忙赶往门口。见到的果不其然是萨洛,而他旁边跟着的,是鹿鸣。 海洹心中一阵柔软,但碍于目前的情况,只能忍着不表露出来。他像一般的侍僧一样中规中矩地行礼,“二位先生,何事要见贫僧?” 想必萨洛已经收到他传出的讯息,并且已经告知了鹿鸣他已经扮装成了这个名叫连晨的侍僧,鹿鸣才会对他露出那样欣喜的表情。而萨洛则很敬业地扮演着热情地推销货物的药贩子角色。“这位师傅,一看您这么慈眉善目,就知道您是个高僧啊!现在咱们羽人跟人类打仗,这前线得有多少同胞受伤啊。您看这神庙里缺不缺跌打损伤的药?我可以打折卖给您!” 海洹配合着说道,“哦?可否给我看看你们的货物?” “这个当然!”萨洛给鹿鸣使了个眼色,鹿鸣便把一个篮子提过来,掀起上面盖的布,露出下面的药材。但在海洹走近他低头查看的时候,他悄悄将一张纸条塞到海洹手里。 海洹不动声色,在抬起头时悄悄在鹿鸣耳边说了句,“一切安好。勿念。” 鹿鸣似乎被萨洛命令了不能张口说话,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地用力点了下头。海洹看得神色又柔软几分。 可不知怎么的,海洹忽然想到了左眼缠着纱布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迦南,心中猛然一颤。 “这些药材都是普通的品种,我们库房里还有很多。什么时候有了稀罕的再来找我吧。”海洹说完,便匆匆回去神庙之中。他一路回到迦南睡觉的房间,才打开那张字条来看。 字条很短,海洹看完后便立刻点了根蜡烛,就着烛焰烧掉了。 那字条上只写了一道长田传来的密令:线已布入,速往通天城。 第31章 收到长田的密令后不久,梧潭也收到了右贤者的诏令,要他们即刻回城。迦南和海洹自然也跟着浩浩荡荡的侍僧队伍开始拔营,到立夏那一天清晨时分,他们便坐上了由两只毕方拉着的明月车离开停留了一个月的双树城。 明月车是羽人特有的交通工具,相当于鲛人的海螺车,人类的马车和巫咸族的玄龟车。那车厢是一种巨大的鲲鹏用唾液和他们腹部的银色绒羽铸成的窝雕琢而成。车厢通体是一种珍珠般温润的莹白色,里面凝结着银色的自然花纹,宛如月光般皎洁,因此得名明月车。车厢整体呈椭圆形,表面上被工匠雕刻出了精美的浮雕花纹,有些富庶人家的车厢上还会镶嵌宝石。车门也是椭圆形的,垂挂着帘幕,里面的座位上铺着柔软的白羽,冬暖夏凉,十分舒适。迦南一个人坐在单独的一辆明月车里,透过窗口看着下方铺展的大地。今日天气有些阴沉,白色的云团积压在头顶,只偶尔能看到几处蔚蓝的缺口。 他心中紧张非常。回到通天城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见到离孤。但是他还没有准备好。他的魅术还是完全没有进展。其实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毕竟通常的学徒要花费半年的时间修炼才能熟练地搜索到周围一定范围内的灵识,而他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对于一个并非天才的普通人来说太勉强了些。海洹倒也没有责备他,之不过面上开始现出几分忧虑之色。他们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海洹告诉他最开始接触那巫师的时候先不要带猫眼石,否则马上就会被察觉到。等到他真正准备好了再带上也不迟。实在瞒不下去了,就放弃十五的身份暂时撤退,等找机会再利用别的身份接近离孤。反正只要成功混入通天城,就已经离他们的目标进了一步了。 迦南现在觉得自己前途未卜,不知道到了那未知的羽人都城后会发生什么。他只希望能够安全地回家。他现在再也不梦想着当什么重要人物了。他只想跟阿霜平平静静地生活在巫咸族里,每天走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做着自己熟悉的事,这样充满未知的生活实在太刺激,他有点儿接受不了。 不过海洹说会保护他的安全,阿霜也说会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倒也没有那么害怕。只是忐忑总是难免的。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争气一点,不要拖海洹他们的后腿。 通天城位于羽民国中部偏西南的方向,迦南等人中途在两座城市中略作停留,三天后便抵达了通天城。 入城那天迦南原本还在车里打着瞌睡,直到前后左右骑着毕方的护卫队士兵们的欢呼声把他吵醒,他才迷迷糊糊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此时日光正灿烂,迷蒙的彩霞中中透出了几片黑影。当日光渐渐向两边分开,迦南便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些硕大的黑色阴影,竟然是一座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岛屿,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这些大块的沉重陆地浮上空中,在下方的大地上拉出山峦般的影子。这些岛屿有大有小,高低错落着,上面托着山川湖原,还有建在林木间的繁华城市。高高的楼阁广厦林立,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彩色玻璃上反射得缤纷光线。每一座岛的四周都被许多飞行轨迹坏绕着,无数彩色的毕方围绕飞行,蓝绿色的巨大翅膀辉映出夺目的光晕,宛如一条条的彩色丝带。天空通透到能望穿寰宇,从深到浅的蓝色,在这些天空之城身后一直延伸向地平线,日月星辰在其中缓慢地转动,耳畔似乎能听到年华流过的声响。 我们的毕方缓缓驶入这一片岛屿中间,透过窗子,能远望到那些小岛上冉冉而出的炊烟。我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我看到很多白色的鸾鸟托着长长的尾羽掠过岛屿下方倒锥形的沉重嶙峋的石壁,看起来宁静而飘逸,高空中有苍鹰在盘旋,长长的鸣叫声高亢而苍凉,却能与这四周的繁华如此契合。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最大也最高的一座巨岛。与它一比,环绕在它身旁的那些岛变得犹如渺小的护卫一般。那座岛就像是傲视群雄的国王,宁静地悬浮在正中,而它上面最显眼的,是一颗犹如山峰一般峻伟的大树。即使迦南的明月车离那座岛还有很远的距离,那棵树都清清楚楚。它的树身是银白色的,线条虬结却又不失优美,银色树根从岛屿下方倒挂着的巨大山体中伸展出来,宛如一张细密的网包裹着整座巨岛。树冠宛如花瓣一般张开,金色的树叶层层细叠,如行云般起伏,璀璨而华贵,映照得四周的几片云彩都成了金色。那树冠如此巨大,它的阴影覆盖了岛上所有的屋顶檐角,阳光被树叶切割成无数缕交错的光流,静静地在城市上空流转着。而在那金色的树冠之上,有一座通体纯白的宫殿,圆形的屋檐一层层叠摞上去,四周环绕着高高的楼阁,宛如一颗金盘中的明珠,四周酝酿着一层袅娜的圣光。 那棵树就是羽人的圣树建木,传说中连接着无上神界的天梯。 而那座白色的宫殿便是羽民国的大荒神庙了,那是对于羽人来说最神圣的地方,供奉着羽民国的信仰大荒神以及东西南北四方天帝。而最高神权代言人左右贤者也住在那里,他们的地位之高,连羽皇也要敬畏三分。然而如今的羽皇昏聩,左贤者病危,整个羽民国都被右贤者一人把持着。 长长的车队从港口登岸,并入城市里的轨迹,沿着宽阔的铺满白色细沙的道路滑行着。两旁的很多楼宇都看起来古雅而精美,雕刻着花纹的立柱上盘绕着藤萝,飞翘的檐牙上挂着铜铃,风一吹就清灵灵地响起来,屋顶上时常落着一两只孔雀,拖着彩色的翎羽悠然漫步。墙壁上门窗上有藤蔓垂挂下来,或者有不同颜色的繁花点缀在四周。道路两边都种满了萤火栀子,凝碧的叶子托着奶白色的花瓣,看起来一尘不染,花心处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若是在晚上就能像星子一般明媚动人,引来无数萤火虫为它们传粉 抬头往上看,便是被金色的建木树叶编织成的穹庐,风吹过时,树叶间会发出风铃般美妙的乐声。阳光透过无数层的叶子,一柱一柱窸窸窣窣地在圣城的每一寸土地上晃动着,如同金色的水流,好像仰起头就能感觉到它们洒在脸上。 两旁的道路上还有半空中都有很多羽人。有一些在走着,有些飞在半空中,不同颜色不同花纹的翅膀交相辉映着,飞过一座座楼阁的檐牙。不急不缓的人流从窗子两边无声掠走。 迦南看得眼花缭乱,心想原来这就是通天城,简直像仙境一样。他不曾去过轩辕国的都城,不知道他们的长安是否也有这般壮丽。 他们的车队径直沿着建木周围的轨迹盘旋而上,一路奔向建木顶端的大荒神庙。虽然巫咸族也有大荒神庙,不过比起羽人的果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羽人的大荒神庙总共由五座大宫组成。东西南北四方各修建了一座大宫,分别供奉着东西南北四方天帝。而正中载天方圆之上建造的大荒殿则是最大的宫殿,里面供奉着大荒教的最高神明大荒神,四方天帝侍候左右。除此之外,每座大宫都带着许多副殿塔楼,供品阶较高的侍僧居住。宫殿外围也有着一排排的长巷,那里是普通的侍僧以及侍卫居住的地方。 大荒神庙的大荒殿之前,是由白玉铺筑而成的载天方圆。那是一座巨大的广场,纯白的地面中晕染着几丝翠色,干净到能映出天上的白云。不远的大荒殿高居三层大基之上,每层地基都有五六米高,长长的阶梯倾斜而下,正中雕刻着凤鸟祥云的图腾,蜿蜒的翎羽上镶嵌着彩色的宝石。护栏上的琉璃装饰也辉映着青天中的灿灿日光,看起来流光溢彩,宛如笼罩在圣光之中。 最美的还是那座高大宏伟的大荒殿。圆形的白色殿身,周围环绕着一圈羽人少男少女的雕像,相貌端丽,服饰华美,有作垂首沉思状,有仰头祈祷状,有些似乎正要扬起翅膀翩翩起舞,有些正要收起羽翼弯腰拈花。这些雕像托起五层檐顶,每层和每层之间又有不同的雕塑。整座宫殿算下来,共有一百五十座雕像,竟然没有任何一座雕像与其它的有重复的地方。而那纯净的莹润白玉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宛如一张迷离的绸缎,如白莲般圣洁美丽。 迎接梧潭和子优侍僧回来的是另一名无相侍僧,看起来比子优还要年轻些,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然而他面容白净,姿态严谨到一丝不苟,看起来颇为冷淡的样子。 “两位师父此行辛苦了,右贤者猊下有事不能前来,请两位先去休息,明日猊下会召见二位。” 梧潭脸上似乎隐忍着几分不悦,而子优只是风轻云淡地回了一礼,“有劳齐云师父。” 而后那名叫齐云的无相侍僧又走到迦南面前,看到迦南被绷带包裹的左眼微微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但还是用跟刚才相仿的谦卑却疏离的姿态行礼,“十五先生,离孤先生托我将此药膏带给你。他说这两日会来看你,让你可以先去休息。”说完,将一只小小的木盒放到迦南手里。 迦南此时在浅层的冥想状态中,用十五惯常的那种有气无力的语气答道,“有劳猊下,请代我向离孤大人问好。” 众人逐渐散去后,迦南被侍僧带入少昊殿的一座副宫,那该是十五之前一直暂居的地方。宫殿不是很大,但是有一个独立的庭院,院子里种满翠竹。侍僧向十五行礼后便纷纷告退。迦南还在纳闷怎么他们这么自觉,后来想想按照十五那种表面礼貌实际阴沉孤僻的性格,大概不喜欢这么多人在旁边伺候。 这对迦南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连忙把院门锁好,各处都查看了一遍,取出自己的灵石,开始吟唱召唤的咒文。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正在接近他。一道气息轻触着他颈侧的皮肤,迦南转过身,用笑得弯成一条细缝的右眼看着许久不见的阿霜。九尾狐没有说话,走近他,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触他缠着绷带的左眼,银蓝色的双眸半垂,那样温柔缱绻的动作,几乎要将迦南融化了。 迦南抱住九尾狐的脖子,用脸颊蹭着丝缎般的银白色皮毛。 没想到一见面阿霜竟然会像狗狗一样跟他撒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迦南感觉心里像有蜜糖在融化,忘了自己身处险地,快活的都要飞上天了。 九尾狐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迦南的左眼,问了句“当时疼吗?” 迦南说,“就疼了一下儿就晕过去了,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啦。” 九尾狐又问,“后悔么?” 迦南说,“有什么可后悔的。不是还有一只眼睛吗。” 九尾狐不说话了,用脸颊蹭蹭迦南,低声耳语一般地说道,“我忽然觉得,其实你是最会驯服灵兽的巫师了。” 迦南低声笑起来。九尾狐恍然觉得,这个少年低笑的声音,竟然已经有了几分成熟男子的低沉和沙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欠你一只眼睛。”九尾狐说道,“所以只能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眼睛了。” 迦南半晌才反应过来九尾狐竟然在说笑。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他还是傻乎乎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迦南的笑意却稍稍消减了。他想到如果这次的任务出了什么万一,他就再也见不到阿霜了。 “迦南。如果这一次的任务你觉得太危险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阿霜忽然说。 迦南没想到阿霜会忽然这样说,他一愣,却苦笑起来,“哪是那么容易就走得了的啊?” “只要你想,这不是问题。”九尾狐说得平淡,然而那份傲然的自信却仍然清晰地透漏出来。 这个提议其实是非常诱人的。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用担心出什么意外了。和阿霜两个人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在大荒中漫游,简直像做梦一样的未来。 可是……“不要了,那样的话我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爹怎么办?”迦南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反正……反正只要见一面就跑就好了吧。长田不是说传送点都已经布好了么?” “你不明白……如果那人真是离孤,不是有传送点就能轻易脱身的……”阿霜说着,眼睛深处却隐隐地泻出几分惧怕。而迦南由于这些日子一直在修炼魅术,对于别人的情绪波动也更敏感了。他明白阿霜对离孤升起的这种生动而浓重的惧意,不像是单单从传说中听闻而来。 迦南走近阿霜,轻抚他的背脊,“阿霜,你是不是见过离孤啊?我是说真人。”即便离孤是四千多年前的人,那时候阿霜也已经是一只千年狐妖了。是怎样一个才活了几十年的人类才能让活了上千年的生灵感到惧怕? 阿霜皮下的肌肉似乎有一瞬的抽动,他闭了下眼睛,似乎在压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曾经有一个共修的同伴,名叫赤炼么?” “当然记得。”就是阿霜意识里那只红狐吧。那时候他曾经衬阿霜入睡没有防备,侵入了对方浅层的潜意识。他到现在仍然有些在意着,那只红狐为何有着鹿鸣的面孔。 一向冷酷的九尾狐此刻的神情看起来,竟添了几分脆弱和落寞。想来当年的往事,必定令他伤心绝望,才会另他在几千年后想起来,仍然露出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捉住赤炼的,就是离孤。”九尾狐如此说着。 第32章 “捉住赤炼的,就是离孤。”九尾狐如此说着。 迦南瞪大了眼睛,“离孤?!!你是说疯巫师离孤吗?!!” “除了他,世上还有第二个离孤么?”阿霜看了他一眼,蹲坐下来,用尾巴环绕过自己的身体,有些懒散地抬眼看着月光,陷入回忆,“那时候赤炼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巫师,那巫师就是离孤。当时我十分反对,对于我们妖来说,人类太危险了,尤其对方还是个巫师。但赤炼生性善良,不忍见死不救。那巫师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醒来后见到我,便设计要给我下血契。我当时被他困住,仍然拼命挣扎,但他的力量强大无比,我跟他相斗三天,终于还是被他打败了。我当时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不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脱离的桎梏实在太令人绝望了,更可怕的是他还在不断深入我的意识。我后来受不了了,就跟他求饶,但他还不放过我,要我从身到心都当他的奴仆。这时候赤炼却求他,说愿意替代我被他奴役。离孤一开始不肯,但……但赤炼用尽办法……包括……用我们狐族最擅长的魅惑之术……我当时感觉快要疯掉了,但离孤似乎觉得看到我那样痛苦的样子很有趣,就同意了……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赤炼被下了血契,被带走……” “别说了……”迦南忽然说了句,九尾感觉到一阵充满温情和怜惜的力道触碰着他的脸颊,他没注意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了。 没想到时隔这四千年的时间,想到这段过往,他仍然会痛苦到发狂。 迦南没想到九尾也会哭的,而且哭得这样无声无息,好像毫无知觉一样。他想象不到阿霜当时究竟有多么痛苦绝望,他隐隐明白,赤炼对阿霜来说,不仅仅是朋友。 他们大约曾经是恋人吧? 阿霜看向迦南,“如果我当时能更强一点,大概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你知道吗?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以前是那样张扬快乐、崇尚自由的狐妖,可是再见他的时候,不论离孤怎样作践他,他都会像狗一样凑过去。我不知道那巫师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令赤炼爱他爱到没有了尊严……” 听着阿霜诉说时那状似平稳,却隐隐带着颤抖的声线,迦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疼痛起来。 “更可悲的是,那离孤竟然不珍惜。”阿霜忽然冷笑一声,双目中骤然迸射出刻苦的仇恨,“他后来为了捉一只更强更可怕的妖,竟然将赤炼作为祭品,牺牲了。可那只傻红狐直到最后都痴痴念着他的名字……你直到么,他是死在我怀里的,他临死前跟我说,他好希望自己爱得是我……可是……离孤给他下了比翼……他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那个巫师……” 比翼,原本是那样浪漫的一个禁术。由初代巫姑所创,融合了魅术和巫蛊之术,可将两人灵魂缚在一起。被这种巫术缚住的两人,不论如何转世轮回,一定会相遇,并在相见之时,回忆起前面无数人生之中一切相关的记忆,若一人的灵魂毁灭了,另一人会一同灰飞烟灭。而施术者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以后生生世世身上一定会有不可弥补的缺陷。然而离孤如今已是不死之身,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然而赤炼不论如何转世,只要一见到他,仍然会忆起前世的一切,仍然会像当年的赤炼一样,爱他爱到失去尊严。(作者乱入一下:看过鲛人天下系列的同志们,还记得第三部里禺强给某伏下的那个巫术咩……) 这是一个诅咒,一个连轮回都抹不去的诅咒。 九尾狐恍惚又看见,自己臂弯中那凄艳如血的狐。他口中不断溢出朱红,染红了自己雪白的衣袍。那双金灿灿的眼眸正逐渐失去生命的光彩。 “阿九……我好累……” “阿九……要是我一直爱的都只是你,该多好啊……” “阿九……来生……来生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对不起,是我不够努力,没能让你爱上我…… 是我的错,让你被别的人抢走了…… 来生,我会很努力,很努力让你在爱上他前就爱上我…… 再也不会让你痛苦了…… 九尾狐忽然感到嘴尖一阵温热,是迦南轻吻了他一下。一只眼睛的少年笨拙地抱住他,想要安慰他一般。 九尾狐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竟然已经占据了他心中那样大的位置,以至于连这样深埋数千年的秘密,也就这样倾吐了出来。 他从没有跟任何妖,任何人讲述过这段过往。 “迦南,你能忍受我心中永远会有一只红狐的影子么?如果你忍受不了,我仍然会当你的奴仆,但不会再越过该有的界限了。”阿霜低声问道。 迦南心中自然有些苦涩。谁不希望自己是爱人心中的唯一,但是面对着这样超越了几千年的情感,这样曾经刻骨的纠缠,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只要阿霜现在是属于他的,其他就算了吧。再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惦念着海洹呢。 这世界上,恐怕根本没有纯粹无瑕的感情吧。 “没关系……我不介意。”迦南顿了顿,又继续问了句,“你介意我一直想着海洹么?” 阿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忽然变得更温柔了,“你还喜欢他么?” “可能……还有一点儿……我已经有努力想忘了他了……”迦南把脸埋在阿霜的毛发里,“你得给我点时间。” 阿霜却似乎低笑了一声,“没有关系,你不用非得忘了他的。不过,他那样忽视你,冷淡你,你难道不讨厌他么?” 迦南抬起脸来,耸了耸肩,“我喜欢他,他又不一定要喜欢我。其实他对我已经很好了。” ****** 那晚与阿霜见过面后,迦南心中一直盘桓的恐惧却似乎少了很多似的。在第二天海洹借故来找他,与他继续修炼魅术时,他居然成功地避开了海洹的灵体,并且第一次试图反向侵入。 这会是海洹有些狼狈地从冥想中挣脱出来,他看向迦南,一向冷凝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笑意,“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 迦南抓抓头,傻呵呵地笑,“嘿嘿,运气啦,全是运气。” 然而经过那一次后,迦南像是突然开窍了,每一次都能极为精准地在海洹之前抢先对海洹的灵体发起入侵。若不是海洹修为深厚,总是能把迦南推出去,恐怕已经被迦南看到他的潜意识了。海洹内心隐隐有着惊异,资质一向平平的迦南何以在魅术上这样有天分,只是短短几日,就达到的常人要一年多才能积累下来的修行。 三日过去了,离孤却还没有召见十五。此时伪装成大荒神庙的奴隶的晗裳趁机溜进了迦南的住所,将一块传送石递给了他。晗裳告诉迦南,这两日离孤似乎身体不适,所以一直闭门不出,连侍僧都不让踏入他的行馆半步。期间只有右贤者进去过。与此同时,第一组的成员已经将传送网设好,只要迦南一被传送,其他人也会一同被传送。第二组的成员已经将羽民国的皇室和神庙中的动向摸清楚了。羽民国的皇族是凤鸟氏,除此之外还有四大贵族,分别为玄鸟氏、青鸟氏、伯赵氏和丹鸟氏。这四大贵族分别掌管士农工商四民。而现在的右贤者萏央深受羽皇信任,并且在皇室里和四大贵族中都有着相当的势力,几乎是只手遮天,控制着整个羽民国的命运。然而四大贵族中的丹鸟氏对右贤者已经心生不满,全因右贤者对人类巫师离孤的看重。他们与现在的无相侍僧梧潭暗中常有书信往来,恐怕再过不久就会有所动作。 离孤近日的闭门不出很可能与此有关。右贤者的眼线遍布整个通天城,对于丹鸟氏的动作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为了防止丹鸟氏联合四大家族中其他的反对势力,也为了使此时心有反意的敌人浮出水面,先让离孤示弱,然后从暗中一点一点剪除敌人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右贤者正忙着对付丹鸟氏和梧潭,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入侵。现在接触离孤是最好的时机。第二小组的人中奂清和晗裳已经混入大荒神庙伪装成了底层的奴隶,向禄伪装成了大荒神庙离孤居住的行馆的侍卫,而暗翎已经混入了在膳堂中打杂的奴隶之列。这几日他已经给整个行馆的伙食里都下了蛊。蛊不似毒药是死物,很可能被验出。相反它们有着自己的生命。暗翎下的这种昏聩蛊如果不被催动,根本不可能被察觉到,一旦被催动,整个行馆四周的侍卫或侍僧都会立刻陷入昏睡。长田制定好的计划是,迦南作为离孤的心腹,一定会被传召。他一旦被传召,向禄一定会第一个知道。向禄会通知在行馆附近做杂物的奂清或晗裳,他二人其中之一立刻给暗翎传信。迦南踏入行馆之时,暗翎便立刻催动昏聩蛊,这样看守行馆的侍卫和侍僧便都会被放倒,即便是最近的侍卫队要赶过来也要花上一刻。离孤如果真是离孤的话,大概会对这种蛊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但是只要能够踏入行馆,这样的距离便足够让猫眼石与离孤产生共鸣,如此一来迦南不用真正见到离孤,便能探知其真伪,还能减小离孤发现迦南真身的概率。一旦探知结束,便立刻利用身上的传送石传送。 这个计划对于迦南来说是十分有利的。他几乎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带上那猫眼石在离孤的行馆门口溜一圈就行了,跟他想象中那种凶险万分的情况完全不同。然而他此时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当英雄,越是简单的计划越好。 又等了两日,离孤终于发出诏令,命十五前去见他。 迦南一出门,便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快速说了句,“别担心,我在。”他一转头,却看到一名陌生的低位侍僧,大约是跟着传召的人过来的。 然而他却莫名其妙的知道,那侍僧是海洹变得。 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忽然没那么害怕了。之前辗转反侧了一个月的担忧此时竟然全都消散,他甚至感觉到某种轻松。 只要完成了就能回家了。 跟着侍僧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走向伏羲宫的方向。在进入副宫之时,他看到向禄对他眨了眨眼睛。 与此同时,刚才还引着他前行的侍僧忽然都像提线木偶被剪断了线一样接连倒下来,只剩下海洹变化的侍僧还在原地站着。 整个行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夕阳的余晖鲜红似血,看起来有几分凄厉的不祥。 迦南悄悄按了按放在胸前衣襟里的铁盒,然后抬步迈入行馆。 铁盒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几乎有些不相信了,愣是又往前走了几步,仍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那离孤是……假的?! “好了,快走!” 迦南直到被海洹拉着催动传送石的时候还有些惘然。任务就这样完成了么? 他们准备了一个多月的任务,就这样?离孤是假的? 一阵天旋地转。被传送的感觉从来都不美好,整个人仿佛被好几股不同的力量拉扯着,一会儿捏圆一会儿捏扁。迦南感觉自己的肠胃被挤压,差点要吐出来了。 然而这感觉十分短暂,只有一瞬的功夫,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小组中的全部十个组员。大家似乎都是刚刚到达,还有些迷茫困惑的表情挂在脸上。 鹿鸣忽然指着他大叫一声,“你是谁啊!” 此时海洹忽然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吟念了几句咒文,解除了他的变形术。他这才显出本来的面貌。众人的目光从困惑变成了然,又从了然变得有些惊讶地将目光集中在了他那被绷带包裹的左眼上,除了已经见过他的晗裳,大家都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的眼睛……”鹿鸣最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一般。 迦南苦笑,“说来话长。” 然而此时萨洛却忽然插了一句,“亦衡,你确定你的传送点没有设错么?” 他这一问,众人才发现,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似乎不太像是涿鹿之野。 在他们四周,是茫茫然的一片白雾,飘渺流转着,似乎什么也没有一般。 “怎么会……这里不是我设的传送点啊?”亦衡的眉头都要纠结成一团了。众人茫然四顾,都找不出头绪。 正在此时,只有一人看起来淡定非常,面上甚至挂着慵懒的笑意,“别看了,这儿的确不是亦衡设置的传送点。” 大家都看向说话的奂清,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奂清悠闲地玩着自己的法杖,魅色横生的双眼一一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最后停留在迦南的身上,“刚刚在那个行馆里,猫眼石有反应了么?” 迦南讷讷地回答:“没……没有啊……” “这就对了。”奂清微提嘴角,“因为离孤大人根本不在行馆里。” “奂清!你小子说什么呢!”没耐性的向禄恶狠狠地吼道,“能不能说人话,你到底想说什么。离孤不在行馆还能在哪,我可是一直守着呢!” 奂清却呵呵呵地笑起来,那笑声听来令人寒毛直竖,“放心吧,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不过离孤大人也会一点结界术,这些日子他都在一个结界里,等人。” 他说着,带着莫测的微笑,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一股云烟忽然淹没了他,竟然令他完全消失了踪影! 鹿鸣一下子冲过去,拨开云雾后,却仍是一片虚无,哪里还有奂清的影子。 “我们似乎被设计了。”萨洛低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心惊无比。这到底是哪里,奂清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奂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向禄一副怎么也想不通的样子,晗裳打了他的头一下,“笨蛋!他背叛我们了!” 正在此时,海洹面上神色骤然一变,原本白皙的面容此时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一阵熟悉的,有些阴糁糁的笑声不知从何处的云烟中幽幽而出。那笑声熟悉得令迦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于此同时,他胸前的猫眼石铁盒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他连忙将铁盒掏出来,只见那些封印上的字符泛起了刺目的金色,仿佛正在与铁盒内呼之欲出的力量争斗着一般。 这是…… “几位废了这么大劲来找我,却不见我一面就走,不是太遗憾了么?” 语毕,一个人影,在云雾中缓步走进。他的身旁,有另一个身影正在搀扶着他。 迦南手一抖,那铁盒掉在了地上,还在不断发出某种令人心慌的铁器的摩擦声。众人看着那剧烈抖动的铁盒,也一个个煞白了面孔。 离孤!那人是离孤! 为何……为何他会在这里?! 那云雾后的身影一点一点析出,忽听海洹低吼一声“不”,整个人化作一团巨大的白光,立时向那黑影扑了过去,可还没有来得及接近,却仿佛一下子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跌落下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而最震惊的,莫过于迦南。 那倒在地面上的,并不是海洹,而是一只通体银白,双眼银蓝,眉间一点朱红的九尾狐。 “阿霜……” 第33章 迦南愣愣地看着那正从地面上爬起的九尾银狐,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梦里海洹变成了阿霜,是因为他把自己喜欢的两个人合为一个了而已。 可是离孤的笑声却那样鲜明而刺耳,“斛九,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热情’。” 阿霜脑中已经忘记了身后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独眼少年,现在的他满心都是愤怒,憎恨和恐惧。他只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离孤终于还是出现了,出现在赤炼的转世面前。 “鹿鸣!”九尾狐忽然大叫道,那音色却跟以往带点沙哑的嗓音不同了,想来是平日里阿霜故意压低声音,不让迦南听出来他的声音跟海洹其实是一样的,“闭上眼睛!” 鹿鸣却也怔怔的。他不明白海洹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迦南的灵兽,以至于海洹的声音此时听来竟有几分虚幻,就像不是从九尾的口里发出来的一样。 但是眼前的情况,已不容众人花费太多的注意力在海洹的身上。那浓雾后的黑影就那样若即若离地立在他们面前,看不清样貌。那便是离孤么?传说中如同恶魔般可怖的疯巫师,连十巫联手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打败的怪物。现在那怪物穿越了四千年的时光重新出现在他们这些出粗茅庐的小学徒面前。每个人都脸色煞白,血液几乎被恐惧冻结。 “年轻真好啊,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站在我面前,吓得瑟瑟发抖的,真是让我欣慰非常。”那有些阴翳的嗓音还在继续着,“这样等到我回到巫咸族的时候,也不至于天天对着一群半个身体都入了土的老不休了。”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动身体。那莫测的黑影也一动不动的,却更令人茫然失措。 “你想做什么?”最后还是萨洛打破了沉默,他走到九尾狐身边,轻轻往后推了他一下。九尾狐仍然警惕地盯着那影子,身上毛发直竖,露出锋利如刀的獠牙。 萨洛见那黑影不回答,继续说了句,“我们不过是来探探你的底细,对你不会造成任何威胁。相反如果你伤害了我们,整个巫咸族都会与你为敌。” “巫咸族?呵呵呵呵……”棱角分明的笑声好像沙砾一样灌进众人的耳朵,“巫咸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况且他们竟然派你们这些小孩子来执行任务,想来巫咸族也没落了不少啊。不过你们放心,我没打算杀你们。我只要带走你们其中的一个人而已。”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而海洹却几乎立刻大声喊了出来,“你休想!” 离孤似乎微微歪了下头,看起来饶有兴致一般,“哦?你知道我要带走谁?” “不要冲动。现在我们在他的结界里,根本毫无胜算。”萨洛在九尾耳边低声说着。但是九尾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他持续了四千年的梦魇就立在他面前,让他如何才能冷静? 萨洛继续问道,“你要带走谁?” “是啊,我要带走谁呢?”离孤玩味地重复着萨洛的问题,好像连他自己也没考虑好一样,“原本我都想好了要带谁走了,可是让斛九你这么一吼,倒让我改变主意了……这样吧,阿九啊,看在我们是旧相识的份上,我让你来选,我是带走赤炼,不,应该说是鹿鸣好呢,还是带走你的新欢迦南好?” 蓦然被点了名字的迦南和鹿鸣身上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为何是他们二人?而离孤又为何称海洹为斛九,为何称鹿鸣为赤炼,为何说他们是旧相识。他要鹿鸣或迦南其中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了海洹外,所有人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实上,连海洹也不明白了。他愕然万分,没想到离孤竟会说出迦南的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迦南和自己的关系?况且他要迦南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折磨自己么? 就因为当年离孤一直无法以魅术征服九尾而对他怀恨在心,就要这样偏执地针对他直到四千年后? 看到九尾狐出乎意料进而失措的样子,离孤笑得分外开心,“哈哈,怎么样?新欢旧爱左右为难?不如我帮你做决定如何?” 话毕,众人只见那黑影猛然有了动作,化作一团黑色的烟雾,向着鹿鸣的方向奔腾而至。海洹瞳孔骤缩,几乎是同时化作一团白光,瞬间便将鹿鸣包裹。鹿鸣惊呼一声,只觉眼前一花,身体骤然被只手臂带起。等到他重新落地之时,却发现身旁立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那人的相貌其实并不如奂清那般阴柔艳丽,但是胜在清俊如霜,雪白的肤色几乎堪比他那一头水银泻地般的及膝长发。他的双眼发蓝,眼底带着一抹流银,眉心一道红痕,为那冰雕雪铸般的面庞添了一点妖艳。 那是海洹,却又不是海洹。明明有着海洹的容貌,看起来却又似乎比海洹成熟几岁。 此时烟雾却骤然散去了,他们面前逐渐出现了开满水仙的原野和远处如黛的雪山。冥冥中,离孤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哈哈,果真是个痴情种子!既如此,就让你们这对有情人多温存几天吧。” 离孤走了,广袤的涿鹿之野铺展在他们面前。视线所及的地方,开满了一丛丛的野水仙。乳白的花瓣相互簇拥,缀着里面一层金黄的小盏,花下世被阳光照成半透明的细长叶子,楚楚动人。稍远的地方,有一片湖泊,远远看过去,水色泛着宝石蓝的光泽。最远处有几座相连的高山,山顶的积雪像是有人无心碰洒的糖霜。浅蓝色的天空从云朵的缝隙中显露出来,天光在大地上变幻。 一切看起来这样宁静安详,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么? 鹿鸣傻呆呆看着紧紧抓着他好像怕他不见了一样的银发人,问了句,“海……海洹……?” 而银发人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 竟然就这样从离孤手下救下了身为赤炼转世的鹿鸣?怎么可能这么轻易? 银发人忽然如梦初醒一般,猛然转头,看向刚才迦南站着的地方。 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迦南呢?”海洹有些怔然地问了句。 此时众人像是才发现迦南不见了似的,茫然四顾。一二三四……一共只有八个人。除去背叛了他们的奂清,便是迦南不见了踪影。 萨洛忽然嗤笑了一声,笑声里有几分讽刺,“离孤一开始就打算抓走的人,我们却谁都没留意到啊。” 第34章 迦南被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来的黑雾包裹住的时候没有挣扎,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那一团黑雾,也忘记了挣扎。他愣愣地看着阿霜化出的人形,那水银泻地般的银发和收藏了漫天星辉的蓝色眼睛,那熟悉的神态以及和海洹相似到令他窒息的面容,他看着海洹,也看着阿霜,不顾一切抱住鹿鸣,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迦南觉得自己像在看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只不过不小心扮演了一个毫无竞争力的第三者。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了一直以来支持着他的某种坚持坍塌的声音。 阿霜……是不存在的么?阿霜是海洹,海洹是阿霜…… 海洹是鹿鸣的,阿霜是他的。可是现在阿霜没有了,阿霜变成海洹了…… 他只来得及模模糊糊想到这些,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某种无法违抗的可怖力量摄住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叫出声来了。 没想到不只是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给忽略了。所以当他听到那阴糁糁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着“那次在双树城就跟你说过,不论你活着还是死了,存在还是消失,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就连你的仆从也一样”,迦南竟然没有任何的反驳,他甚至觉得脑子里木木的,好像已经游离出了身体。 最后等他的形神终于重新聚合,理智终于回到他空茫的头脑中。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暗的石筑的殿堂里。拱起的穹顶,高耸的立柱上布满罪者受刑的浮雕,饰带上的花纹古典,却似乎已经被岁月磨得不慎清明了。光线从彩色琉璃窗中照射进来,在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大殿两侧都站着披着黑色兜帽斗篷的人,他们无声无息,密密麻麻,宛如幽灵一般。而最前方石阶砌成的高台上立着一道王座,硕大的椅背上方雕刻着一只巨大的眼镜蛇头,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眼睛闪烁着鬼魅的光彩。 有一个人斜斜坐在宝座上,不胜劳累般地托着苍白的脸颊。 那个人,竟然是本该早已死去的十五。而他身边立着的红裙女子,竟然是那已经被阿霜杀死的,名叫娇娜的雌狐妖。 空气中彻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浸透他的骨骼。他伶仃地站在大殿中央,佝偻着腰身,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无助得像落入陷阱的可怜动物。 “欢迎来到我的巫咸族。我是巫咸离孤。”十五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迦南此时忽然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抓他来这里? 他往后退了两步,慌张地回头眺望,却惊恐地发现,这个大殿是没有门的! “别怕,这个地方,只有我让你出去,你才能出去。”离孤说着,缓缓站起身。他咳嗽了几声,用枯骨一般的手轻抚着自己胸口。娇娜连忙扶住他,低声说着,“主人,快进行仪式吧。” “不急。”十五低笑,看着那满身戒备却也满身破绽的可悲少年,“这个孩子,让我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他说着,一步一步走下阶梯,走向那如惊弓之鸟般的迦南。 迦南手脚冰凉,想要逃跑,却不知往哪里逃。他隐约明白自己是在那人的结界里,当你陷入了别人的结界,除非你有着比那人还要强悍的力量,不然便只能如砧板上的鱼一般等待着结界主人的宰割。在这个空间里,所有正常世界中的物理定律都是不适用的。在这里所有的法则都是界主制定的,这便是结界术的威力。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迦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着,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不能平稳地发出了。在离孤这样强悍的巫师的结界里,根本就不用想去使用召唤术。尽管刚才他还不死心地拭了拭,但是刚刚陷入冥想,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被某种力量拉扯入侵,他便立刻狼狈地从冥想中挣脱出来了。 “我若是不死,怎么能让你顺利见到我,怎么能让你吃下我的心血?”十五慢吞吞说着,仍然用手捂着自己的心脏。 “什……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杀死的是我的化身,是我用巫蛊术复制出来的另一个我,还有娇娜。”伴着他的话语,那娇娜还冲迦南福了福身,妩媚动人地一笑。 “那个十五只是在基因上与我完全相同,却只有我十分之一的力量,所以你的九尾狐才能那么顺利地杀了我,并且没有感知到我的真实身份。不过也不能怪他,我的样子,跟四千年前已经是大不相同了……”十五,不,是离孤说着,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神情。 迦南感觉被离孤那双仿佛能将人灵魂吞噬的眼睛看着,全身便如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这传说中的疯巫师究竟要对他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离孤此刻看他的神色,竟有一丝同情和怜悯的温柔。他叹了口气,仿佛无限惋惜地摇摇头,“你一定十分困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你一定觉得自己真是太不走运了,竟然被离孤这个大魔头抓到了。”他说着,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鬼魅的微笑,“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你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会站在这里,面对着我,你相信么?” 迦南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反射性地摇头。 离孤毫无意外,他此刻温柔得如同一个好心肠的病弱公子,那双枯瘦冰冷的手,也无限缱绻地轻抚过迦南苍白的脸颊。 他给迦南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强大的巫师,修炼了一种名叫活体转生术的禁术。这种巫术可以令修炼者拥有不死之身,但是身体却会不停衰老。不论身体有多么破败,灵魂都不会离开。这样的不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死亡还恐怖的诅咒。试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腐烂的情形有多么可怕吧,没有人能承受的了。 然而这种巫术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每当一个器官开始衰退的时候,只要能找到新鲜的器官来替换,便可以长生不老了。 在所有的器官中,最重要的便是心脏。心脏是身体中储藏着生命之源的所在,替换心脏不似替换其他器官那样容易,替换者必须要尽可能的和接受者相似,不论从血型,经历还是性格天分。在仪式进行前,此人必须吃下接受者的心血,必须从精神上与接受者相通,直到替换者年满十八岁的那一天,他的心脏必须由其亲人亲手取出。 那个巫师的心脏已经快要到期了,于是他需要一名新的替换者。他的追随者有很多,从中他挑选了两名最合适的,用巫蛊之术令他两人在交合期间,令其染色体以最理想的方式分裂重组,而后诞生一名天性上与这名巫师最为相似的婴儿。 这个婴儿出生后,由其父亲在巫咸族将他抚养长大,潜移默化中以魅术控制他,令他学习跟那巫师相同的专精巫术召唤术。而后这个孩子参加了九巫会。在预选的时候,逐夜长老作为他离孤暗藏在巫咸族的手下之一,命令天狗给其放水,令他顺利过关。而后在地宫中,他的追随者之一,巫咸族的后起之秀奂清也曾暗中帮助他所在的小组赶走了大部分可能遇到的怪物。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意外,不过这个孩子总算是成功地进入了最前十的名次。 此时在巫师和右贤者的合作下,羽人和人类的战争爆发。巫师故意写了一封信给巫咸,而巫罗,同样作为他在巫咸族的暗桩,告诉了巫咸离孤可能回来的噩耗。于是在巫罗和逐夜长老的推动下,十名少年被送往羽民国,而这个天生就注定成为替换者的少年,自然也在其中,被一步一步地送到了这名巫师面前。 “故事结束了。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十五轻轻挑起迦南的下颚,凝视着少年那愈发惨白的脸,还有那逐渐被不信和惊恐填满的右眼。 “你骗人……骗人……”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这太虚幻了…… 照他这么说,他父亲难道也是离孤的手下?怎么可能?! 但是离孤仍然好整以暇,迦南那在恐惧和崩溃边缘挣扎的表情,令他享受无比。 “你难道没怀疑过,为什么你母亲这么多年没回来看过你一次,为什么你父亲从来不拿你当回事?天下父母心,怎么会有父母这样不在意自己亲生的骨肉?你难道没怀疑过,资质平平的自己怎么可能过五关斩六将在九巫会中展露头角?你可能会说你有一个厉害的灵兽,但是这一次你被抓,那九尾狐有选择救你么?” 离孤每问一句,迦南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撕扯下来一块。胸口闷痛不已,脑子里也在嗡嗡作响。 离孤咯咯咯笑起来,笑声刺耳艰涩,“当时我给九尾狐那两个选择的时候,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救赤炼。我的目标本来就是你,可笑他还以为我费那么大力气只是要那只红狐狸的转世。迦南啊迦南,废了那么大力气,丢了一只眼睛,最后还成了别人爱情的陪衬。你真是可怜,看得我都不忍心了。” 迦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离孤的话进入他的脑中,便停留住了,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为何,离孤说得每一句话,他都毫无反驳的余地? 迦南捂住自己的耳朵,睁大右眼,眼泪接连不断爬了满脸,哭得又难看又可怜。他呻吟一般哀求着,“别说了……别说了……” 离孤见他如此,知道他已经快要崩溃了,现在只差最后一击。 “迦蓝。”离孤收起了笑意,命令道,“今天可是你儿子十八岁成年的生日,你不出来祝贺一下么?” 迦南从低垂的视野里,看到一道黑色的下摆,缓慢地映入眼帘。 他隐约知道,他不可以抬头。一抬头,他的人生会就此支离破碎。 可是他还是抬头了。 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离孤是在骗自己的。 可是当他看到迦蓝那有些躲闪,有些不忍,有些愧疚的目光,迦南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梦、他的期望,一直在破碎着。所有的奇迹,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不过是为了之后更大的失望和悲伤。 因为他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玩笑,一个谎言。 迦南小时候总是羡慕班里那些被家里人管着一定要按时回家不能像他一样在外面疯玩的孩子,因为有人管着,有人唠叨,说明有人是在乎着你的。不过他想,没有关系,他的爸爸只是太像小孩子了,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爸爸。 却原来,对方根本就没想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儿子。否则在最后的时刻,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呢? 让他出生,把他养大,原来却只是为了他的心脏。 迦南忽然觉得好冷,整个世界都好冷,好孤独。 只有他一个人在踽踽独行。没有人会来救他。 没有人愿意爱他。 离孤看着跪坐在地上,右眼中一片死寂的少年。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仪式进行的时候,如果替换者没有一丝生存的渴望,便会更容易斩断生命之源与灵魂的联系,也就能令仪式的进行更加顺利,产生排异反应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 迦南被人架起来,被放到一张黑水晶雕铸而成的祭台上,手脚都被玄铁拷了起来。他仍然挣扎得很厉害,他大声叫嚷着,大声求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不想死,即便没有人在乎他,他还是想活着。 他不想就这样消失在一团虚无中,孑然一身,不留一丝痕迹。 迦南大声哭叫着,扭头看着他的父亲。他抽噎着,小声地哀求着,“爹……救救我……我是你儿子啊……我是南南啊……别杀我……我不想死……求你了……我会听话……我会乖乖的……我不想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嘴里却一直一直在哀求,样子凄惨极了,迦蓝却别过了头,不再看着他。 离孤凑到迦蓝耳边,对自己这忠诚的属下低声地,魅惑地说着,“我知道你会心软。事成之后,你便是我最宠爱的属下,我会好好待你。” 听了这话,迦蓝眼中的不忍渐渐消减了些。他就如中了魔咒一般,看向迦南。伸手拿起了身边的人捧着的托盘上,那柄用纯银铸成的匕首。 迦南见状尖叫起来。他大喊着“阿霜救我!!!阿霜救我!!!”他拼了命的挣扎,无穷无尽的绝望,无穷无尽的害怕。 是谁告诉过他,会一直在他身边?是谁告诉过他,不要害怕? 为什么他这么怕的时候,不来救他? 为什么选择救鹿鸣,却放弃了他? 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为什么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救他? 他明明很努力的生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即便是最透明的存在,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绝望? 当迦蓝走到祭台前,在他身边站定时。迦南已经害怕得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声息。他的牙齿打颤,全身都在不受控制的痉挛着,因为恐惧而抽搐着。他睁大了茫然绝望的眼,那匕首高高扬起的寒芒刺痛了他的瞳孔。 最后一刻了,会有奇迹出现么?会有人在关键时刻大喊一声“住手”么? 会有人救他么? 离孤的笑容温柔却残酷,他看着那最后如脱水的鱼般挺动着身躯,满面的绝望和恐惧的可悲少年,轻声说了句,“啊,差点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啊,迦南。” 当匕首落下的时候,迦南终于不再期望什么了。 即便他这短暂的一生,不论何时,都总是在期盼着,充满着希望地看着自己的未来。不论何时,他都在努力着,总觉得只要自己够努力,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温柔地看着他,告诉他别害怕,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在这最后的时刻,迦南是恨着的。 对离孤,对他父亲,对奂清,对逐夜,对鹿鸣,对海洹,对阿霜,对巫咸族,对整个世界。 疯狂地,刻骨地,如同诅咒一般地, 憎恨着! 第35章 那是一段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已经被深深地埋入灵魂深处。那段记忆来自于数不清的岁月之前,鸿蒙初开的传说年代。他在那段传说中是永恒的反角,邪恶的化身。 他的父亲乃是西方天帝少昊之子蓐收,是司掌刑罚、战争和秋季的金神,少昊钦点的属臣。他性情狂傲霸气,更是有着众神无法匹敌的强悍力量,一直被无上神界的众神和人间的生灵敬畏着。这个蓐收是个情种,只不过他的情用错了对象,而且错得离谱。他深深爱上了他的姐姐,彩霞女神晚姬。 少昊对于蓐收来说,是遥远而可畏的父神,而他的母亲,少昊的神妃月亮女神常羲则是个冰冷疏离的存在,似乎从不曾爱过自己的夫君,也从不曾喜欢过自己生下的儿女,长年在西方的天河边居住,鲜少回到无上神界。 所以蓐收从小是被晚姬带大的。在他眼中,姐姐永远是那样温柔娴雅。漆黑如墨的长发从颈侧垂下,柔缓的眉梢舒展,下面是一双宁静如山中古湖的碧绿双瞳。她总是穿着胭脂色的襦裙,淡粉色的罗纱宛如有生命般飞扬着,而她的手温润而白皙,带着晚霞般温柔的热度,总是牢牢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在天边洒下一片一片玫瑰色的彩霞。 晚姬并非神界最美丽的女神,在蓐收长大后,多少比她动人比她聪慧比她强大的女神都曾倾心于蓐收,他心中却永远只有一人。而晚姬亦迟迟不肯嫁人,她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一天天变得英俊威武,身边那样多的美丽女神环绕着。她亦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终于有一天,蓐收无法再压抑自己心中禁忌的情感,向晚姬吐露爱意。晚姬害怕极了,她知道这样的情感会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是被秩序,被天道,被父神,被大荒神,被所有人斥责唾弃的。她逃避着也拒绝着蓐收,可却渐渐无法再忽略自己心中那一份柔软的喜悦。 两人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在一起了。当他们的事被少昊发现时,晚姬已经怀了两人的骨肉。少昊天帝悲痛之下,将二人交给了当时仍然主管着无上神界的伏羲天帝处置。伏羲将蓐收的力量尽数封印,将其囚禁于无间炼狱之中,永世不得解脱,而后又下令将晚姬及其腹中孩子一并杀死,只因神明之间的乱伦不仅仅是犯了天条,禁忌之子更由于从出生就背负着罪孽,将来很可能成为祸害天地苍生鬼神的魔物。晚姬为了保全腹中孩子,逃亡到了人间,投身于一刚刚因病死去的人类女子躯壳之中。神明的怀胎有十年之久,并且会打量消耗神体的力量,期间神兵不断追杀,而晚姬的神力也逐渐耗尽,几乎被逼到山穷水尽。 后来伏羲与女娲的事情暴露,大荒神震怒之下将女娲打入轮回,伏羲则追随女娲降世,而大荒神又追随伏羲降世。神界大乱,对晚姬的追杀也终于停止。晚姬却因为连年颠沛流离,多次被神兵重创,神力耗尽,躯壳破败,最后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诞下一名有着碧绿眼眸的婴孩后断了气。庙中的乞丐养活了婴孩两年,在孩子刚刚学会走路之后,便将他卖给了奴隶贩子。他自从懂事开始,就不断被转卖,每到一个新主人手里,总是要挨饿,总是会挨打,冰天雪地也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可以穿,他一直到十二岁,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后来一个名叫轩辕的人起兵造反,各地诸侯也纷纷效仿,整个神农国陷入混乱。那时他刚刚被一个神农国的贵族买下来,没想到第二天那贵族满门便都被起义军杀了。他侥幸逃脱,可是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没有一文钱,没过多久就饿的两眼发昏。身上单薄的衣服几乎等同于没有,皮肤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连乞讨都讨不到吃食,最后他趴在雪地里,神智已经不清楚了,机械性地往嘴里扒拉着雪块。他想,自己可能快要死了,朦朦胧胧地感到害怕,可是就连害怕的力气都有些欠缺了。 这个时候身边出现了一道绿影,一阵属于食物的扑鼻的香气热腾腾地袭上他的面颊。 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算绝色,但是眉眼清秀,也自成一番风情。她梳着十字髻,两缕黑发垂挂在脸颊边,黑黑的眼睛倒映着他雪一样惨白的面容。翠袖中伸出的手莹润丰满,手中是一只雪白松软的馒头,上面点着一颗红红的点。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猛然抓过那只馒头,贪婪地狼吞虎咽起来。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用真真切切的面粉做得,不是喂给牲口吃的夹着生硬谷粒的饲料。他大口大口吞咽着,没察觉到眼泪已经爬了满脸。他哭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口中的东西太过好吃了。 紧接着,一道淡绿色的披风带着一阵牛奶般的清香落在他的肩膀上,一瞬间严寒便都被隔绝在外了。那女子用披风将他紧紧裹起来,用自己的手臂抱紧住他,不顾他满身脏兮兮的泥污。 他傻傻的,从懂事起,第一次有人这样拥抱他。 “冻坏了吧?”一道轻柔的声音,“有亲人吗?” 他摇摇头。 “有家吗?” 他又摇摇头。 “有名字吗?” 他仍然摇头。 一声叹息,那女子抬起他的下颚,有几分怜惜地看着他。虽然那双眼睛是温婉的,但是仍然隐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高傲尊贵之气,令人心生敬畏。 “我姓西陵,名叫嫘。你跟我走吧,愿意吗?” 同样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询问他的意见。 短短一刻间,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的第一次,他的眼中,早已被这淡绿色的身影占满。 他用力地点头,生怕力度小了些,就显示不出来他有多么愿意。 他不管这女人是谁,也不管她为什么要带他走。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了,原本就是要死掉的。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给他温暖,让他不再饥饿,不再恐惧。 这个女人,是他的救赎。 自称西陵嫘的绿衣女子看着他猛点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目也愈发温和了。她抚了抚他蓬乱的头,轻声说,“看你笨笨傻傻的样子,从今天起,你就叫蚩尤吧。” ****** 乱坟岗,埋葬的都是死在路边漂泊无依不知家乡在何处的魂灵。这里接近羽民国与轩辕国的交界处,荒草丛生,杳无人烟。由于近年羽民和轩辕频频有战事发生,很多战场上牺牲的战士都会成车地运来此处掩埋。不论是羽人还是人类,终于在这一片荒芜的原野上不分彼此,共同化为枯骨。 一个新的尸体被丢弃在了这里。那是一个刚刚满十八岁的苍白少年,左眼被绷带包裹起来,右眼睁得大大的,里面一片空洞。他的表情有几分不甘,有几分恨意,也不知死前经历了何种令他死不瞑目的折磨。他前胸的衣衫被扯开,一片血污,胸腔被剖开,里面没有了心脏。 丢弃他的几个身穿黑色兜帽的人走后,隐藏在附近草丛里的豺狗便循着血腥气围聚过来。可是就在它们打算饱餐一顿的时候,一道刺目的光线却突然从少年衣襟的内袋里迸射出来,琥珀色的光华轮转,直冲天际,瞬间撕裂了黑色的天幕。豺狗们被某种力量吓得四散奔逃,一瞬间便没有了踪影,坟岗上只余下草叶被狂烈的风吹动发出的莎莎声。 那道光华中,一对硕大的蝶翼舒展开来,碧绿的荧光闪烁,上面一对银色的眼睛,充斥着魔性般的魅力,仰望着整片苍穹。夜幕中,一颗血红色的星骤然光华四射,夺目的光辉瞬间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星云。 遥远的通天城大荒神庙中,一袭青衣的右贤者望着那天空中大放异彩的红色星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下一瞬,那漫天的琥珀色光华还有那一双硕大的蝶翼,统统被收入了那十八岁的年轻躯体中,收入了那已经被挖空的单薄胸膛中。然后,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被血污玷染的胸膛上,已不见了那狰狞的伤口,变得完好无损。而那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空洞右眼,倏然间被一片碧绿浸染,然后一点星芒从那空洞之中析出,逐渐明晰。 徒劳睁大的眼睑,忽然向下合上,上下两片眼睫毛轻轻碰触,又缓缓分开。 独眼的少年,复活了。 迦南在原地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仰望着头顶横贯天际的银河。然后他坐了起来,首先是身体,然后头颅才像是不堪负荷一般跟随着身体立起来,喉间发出淡淡一声叹息。 他伸手抚上自己发热却死寂一片的胸膛,静静地微笑起来,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死而复生开心着。 只不过,那笑容之中除了几分天真无邪的开心外,还凝聚着前所未有的浓稠的邪魅,令人看了遍体生寒。 ——第二卷·沙场小兵·完—— 第三卷:血之大巫 第36章 阿霜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满怀失望地回到巫咸族了。这些年中,他到处寻找着离孤的踪迹,可是自从五年前迦南被掳走后,就连离孤也销声匿迹了。 那天迦南被掳走后,他本来立即便动身冲回羽民国去寻离孤,然而却在半路上被萨洛追上。萨洛极力劝阻他。他们入侵伏羲殿副殿已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现在回去无疑自投罗网。况且就算他是九尾狐妖,有着积累了五千年的修行,但离孤手下忠心的追随者现下看来似乎不少,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光救不了迦南,说不定会连自己也赔进去。为今之计,是速速回到巫咸族,将此行的发现禀告族长,派人外出搜寻迦南,并且开始肃清族内可疑人员。离孤说巫咸族已经被他控制了,那么恐怕奸细不只奂清,甚至连长老议会中都有可能存在他的暗桩。 对于回到巫咸族,阿霜有几分踌躇,但想到需要巫咸族的协助援救迦南,他还是决定回去。九尾狐妖对于召唤系的巫师来说是传说一样的灵兽。虽然狐妖有很多,但是能修炼出九条尾巴的目前只有他一个。当年他刚刚修炼出了五条尾巴的时候,由于年少轻狂妄尊自大,看不起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却自诩正道的人类,曾经幻化成一美女,魅惑了当时的轩辕帝,把整个轩辕国搅得乌烟瘴气,朝野和民间都是怨声载道,各地诸侯都揭竿而起。后来他当够了妖妃祸水,又化身成一名将军,率领着轩辕国的大军横扫各路诸侯,竟然把当时有几分摇摇欲坠的轩辕王朝给稳固住了。最后他在皇帝封官加爵的时候,公然在朝堂上显露出真身,然后潇洒离去。这个蔑视了人类最高皇权,来去自如,将偌大一个帝国玩弄于股长之中的名叫斛九的五尾银狐顿时声名大噪,也就是在那时,离孤知道了他。后来赤炼救了离孤,离孤在看到他的一霎那就决定要拥有这只妖。 后来经历了赤炼代替他被离孤奴役的事件,他便开始收敛了性情,隐藏自己的踪迹,不再如以往那般飞扬霸道。随着年月的流逝,道行的加深,他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冷淡,也越来越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情绪。 然而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的行踪仍然暴露了。 那是在五百年前,他与赤炼的最后一次相见。那时离孤决心要捕捉蛇神莫呼洛迦,需要一名拥有至少三千年道行的妖献祭。离孤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赤炼。 阿霜尽力去救赤炼,但在上古蛇神莫呼洛迦那几乎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前,他仍然有些力不从心。虽然终于救出了赤炼,但对方也已经受了重创,不久于人世了。 那一场战役里,他同莫呼洛迦战斗的震撼场面被众多巫师看到,于是斛九的名号又一次传遍了巫咸族乃至整个轩辕国,只不过从五尾变成了九尾。九尾狐妖成了所有召唤师梦寐以求的灵兽,哪怕下不了血契,只要能见一面,多少人也会心满意足了。他们到处搜寻九尾的踪迹,却不知道,他已经悄悄追随着赤炼灵魂的投胎转世,来到了巫咸族。机缘巧合下,海氏家族刚满一岁的独子海洹高烧不退,马上就要断气了,于是他便占据了那孩子的身体,正式作为海洹重生。海洹日渐长大,由于身体受到灵魂的影响,面容也愈来愈像九尾狐妖本来的面貌,然而发色和眼睛的颜色都还正常,而且九尾将气息隐藏的很好,所以也没有人怀疑到什么。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救赤炼脱离离孤的魔咒。离孤给赤炼下了比翼,也就是说他将来很可能还会利用赤炼去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了不让赤炼继续被离孤折磨,他决定要想办法破解这一禁术。 然而比翼几乎是无法可破的,除非他毁灭离孤的灵魂,可且不说他能否毁灭那魔鬼的灵魂,即便他真的坐到了,赤炼的灵魂也会跟着一起被毁灭。 原本最好的时机是赤炼刚刚被下了这个禁术的时候。如果那时赤炼拒绝接受这禁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离孤便会灰飞烟灭。但当时深爱着离孤的赤炼又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只能接受离孤加诸给他的一切。 斛九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一种可能的办法。他要在离孤再次遇见赤炼前,让赤炼的转世爱上自己。这样即便他们见了面,前世的记忆回来了,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将赤炼留下来。 原本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着。鹿鸣没有排斥他的亲近,甚至对他表现出了浓浓的爱意。他们狐族的嗅觉灵敏,嗅得出人动情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新鲜牡蛎一般的带着点海洋的腥味的清新味道。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迦南。 阿霜,或者说是斛九,在踏入巫咸族的地界后便化出了人形。银色及膝的长发和头顶一双雪白的狐狸耳朵,银蓝色的双眼间那道殷红的血契,身后的白色九尾孔雀翎羽一般铺展着。他确实是个极美丽的狐妖,那美丽不只是他的相貌,更在于他周身某种高贵而圣洁的气质。走在路上不论是不是召唤系的巫师都会不由得放慢脚步,视线被他吸引住,需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转移。 斛九心情并不好,原本的扑克脸现在更是冰冻三尺。他径直走向萨洛的家,萨氏大宅的所在地。自从他的身份暴漏,海洹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用下去了。海氏家族的人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来令他们引以为荣的独子竟然是狐妖所化。海洹的母亲若芝顿时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阙,海烨则气得要与斛九兵刃相向,但终究还是不忍对那抚养了将近二十年的狐妖下手,只是斛九也不可能再继续以海洹的身份居住在海氏的府邸了。作为他的好友,萨洛慷慨地接纳了斛九,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令仆役们把他当成主人一般尽心侍奉。 萨氏大宅就坐落在巫咸族南方的镇魔塔下,被修筑在巫溪的入海口附近那一片沙洲之上。黑色的石墙中围着高耸的塔楼屋宇,棱角分明而肃穆,尽显镇魔一族的威严雄武。主家居于大宅正中,次家居于附近的副宅内,形成众星捧月之局。 萨洛当时也刚刚从长老议会的谒见厅回来,与父亲刚刚商量完清查镇魔塔的事后从主屋出来,却正好见到斛九一脸生人勿进地穿过游廊。萨洛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面色却不善,便叹了口气,跟上去拍拍他肩膀,“怎样?还是没有眉目么?” 海洹眉头蹙起,紧紧抿着嘴唇。 “已经五年了。”萨洛淡淡说着,“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他……” “住口!”斛九蛮横地打断他的话,像是急于否认什么一样。 萨洛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弯起眼角,“好,你不让说,我就不说。不过鹿鸣最近可是很担心你啊,吵着好几次要去找你,要不是我围追堵截,他已经擅自离族了。” 听到鹿鸣的名字,斛九原本冰封的面容有几分软化,他转过头来问道,“他最近还好么?” “还是以前的样子,不过还是在到处搜罗关于离孤的资料,说是要帮忙找迦南,但我总觉得他那次见了离孤,虽然没有真的看见对方,但是不是还是想起点了什么。” 斛九听着,神色又愈发沉重了。 “这样下去,瞒不了多久了。更何况,离孤销声匿迹这么久,我不相信他就这么退隐了。” 斛九头上的狐狸耳朵却微微一转,似乎是不想再听萨洛说下去了。他转头继续往前走,脚步愈发快了。 一切都乱了套。迦南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是该期待还是该惧怕离孤的重新出现了。 斛九现在虽然是作为迦南的灵兽的身份留在巫咸族的,但族中其他的人却根本没有在乎过迦南的失踪。当年他们从巫咸族回来,长老议会讨论了三天三夜应对离孤的策略,却丝毫没有涉及到营救迦南的计划。随着时间的流逝,斛九已经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留在巫咸族的立场。 他是迦南的仆从,如果迦南还活着,肯定会召唤他的,那样他便应该能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了。 可是五年多了,一次召唤都没有。 是不是真的该放弃了?是不是真的应该接受那少年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的事实? 可是一想到迦南左眼缠着染血的纱布,右眼却在对他微笑的样子,他就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无法接受,是自己在关键时刻放弃了他,导致了他的死亡。 每一次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这漫漫妖生中,还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愧疚过。 鹿鸣一听说斛九回来了,便跑来找他。经过了五年的岁月,原本浓眉大眼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飞扬的眉梢,灵动的双目,永远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如过往的记忆中那飞扬似火的身影,他决心要保护的身影。 鹿鸣傻笑着站在斛九面前,然后忽然一把抱住了斛九,“你这次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也跟迦南一起失踪了!” 斛九先是微微讶异,随即反手轻抚着鹿鸣的背脊,柔和了目光,“有些事耽搁了。” 鹿鸣直起身体,急切地问,“这回有消息么?” 他神色微黯,摇了摇头。 鹿鸣的眼神也暗淡下来。最开始的时候,鹿鸣是最为焦急的人,每天都嚷嚷着要出去找海洹,若不是被斛九一番狠话刺激了一番,他根本冷静不下来。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似乎也逐渐地失去了找回迦南的信心。 第37章 又是一年大荒神祭。这一次的神祭虽然没有九巫会,而且由于轩辕国和羽民国的战争仍然在持续着,周边人类小国接连陷落,但是巫咸族的大荒神祭依然盛大无比,盛大到不禁令人怀疑,这会否是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嫘祖之晏上,十位高坐于主席之上。摆了十里的筵席上布满珍馐佳肴,彩灯和严华的光华相互映衬着,人群在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一排盛世繁华的虚假景象。 巫咸族最杰出的七名青年坐在长老席附近最近的席位上。鹿鸣这种吃货看见好吃的自然是把大战啊离孤啊羽民啊这些东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眼睛里只剩下甜品了。萨洛轻抿一口酒,笑着和旁边的长田说了句,“你看这小子的吃相。” 长田见了,也淡淡笑起来,“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啊。” “羡慕什么?” “头脑简单。” “喂!你们俩当我死了吗!”鹿鸣满嘴蛋糕含糊不清地抗议着。 这时,坐在鹿鸣旁边的末叶忽然垂下婉约的头颅,淡淡叹了口气。 鹿鸣便转头问她,“你叹什么气啊?” 末叶抬起眼眸,露出几分惆怅,“还记得五年前么,那时我们有十个人。现在奂清背叛了,迦南失踪了,海洹又变成了斛九。” 她这样一说,鹿鸣含在嘴里的东西似是突然咽不下去了。他有些没落地垂下眼睛,原本的食欲突然全无。 萨洛淡淡道,“大好的日子,提这些做什么?” “不提,难道就这么忘了么?”暗翎有些阴翳的声音插进来,“下次的嫘祖宴,不知道又会少了谁呢?” “够了!”向禄忽然一拍桌子,“还他妈让不让人过节了啊!” “好了好了,今天咱们不谈这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长田举起酒觞,率先干了一杯。 就在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遥遥响起了一阵铃声。 那铃声最开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渐渐地,便听到那声音中是带着某种节律的,疏密有致,十分悦耳。 那原本是一阵轻柔的风一吹就能散落的声音,但是在嫘祖宴上这沸反盈天的环境里,它却能清晰到分毫毕现。这不得不说是有些异样的。 最先注意到异常的,是在召唤巫师首席的青夷。她擅长利用巫祝舞引导灵兽,常常在手腕上挂上一串银铃,用来强调舞蹈的节拍,令得灵兽更容易按照她的节韵行动。然而此种方法并非是她独创,据她所知,在她之前还有许多名有名的召唤巫师用过这一方法,尤其是当初的疯巫师离孤。 她倏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向长老席,向着逐夜长老说了句什么。逐夜面色骤然改变,也注意到了那铃声的异常,便离席走向席。萨洛注意到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微微眯起温润的双眼。 那铃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在一点点接近着。此时只见席上,巫谢缓缓站起来,一向笑容可掬的慈蔼面容却蓦地变得凝重。 巫谢的动作,令得在狂欢中的一些巫师开始注意到了那铃声的异常。此时,遥遥的似乎有尖叫的声音传来,天边也燃起了一团有些不祥的红光。 今天嫘祖之宴,几乎族中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因此直到现在,异常才被发觉。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房屋倒塌的轰然巨响,和那夹杂在其中如蝼蚁一般的惨叫声,冲天的火光盖过了烟花的绚烂,被烧焦的焦臭沿着晚风弥散过来。 人群一下子乱了套,纷纷冲向大荒神庙的高台边,围着栏杆沿着巫溪向巫咸族城门的方向看过去,却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丢掉了魂魄。 前方悬挂在峭壁之上的壮丽城市,竟然已经有一半都被毁掉了。房屋被摧枯拉朽般地摧毁,瓦砾木梁屋宇残叶一般零落在巫溪里,溅起庞然的波涛,整座峡谷都弥漫着大火,一切城市的残影都被浓烟吞没着,沿着巫溪一路蔓延过来。 这是末日一般的景象,天空被映得通红,到处都是火,整座城市都燃烧着,有细小的人影如沙砾一般尖叫着从悬崖上跌落。而最可怖的,是在那团火光中,有着一个巨大的东西,巨大到连巫峡高达万仞的崇山峻岭也相形见绌的怪物。 那东西先是以一个朦胧的影子出现,让人最开始以为是一座缓缓游移的山峰,随即那影子逐渐清晰,从黑雾中猛然射出一对鲜红如血的眼睛。 那是……一条如山川般魁伟的眼镜蛇! 它张开肋部,血红的眼睛正遥遥盯着大荒神庙。它无声地立在浓烟中,纹丝不动,宛如是静止的。然而某种可怕的气息从它身上弥散至巫咸族的每一寸空气里,那是一种令人从内心深处产生恐惧的狂霸和尊贵,在它面前,所有人类都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随时都会覆灭在它铺天盖地的暗影之下。 这一幕,十位自然也看到了。只见巫谢苍老的眼睛一瞬间睁大,透露着惊愕和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离他最近的巫姑转过头问道,“那是什么?” 巫谢仍然怔忡着,这世间还从未有什么能让这位老人露出这般表情。 “那是……那是……蛇神莫呼洛迦!” ****** 离孤大军进犯巫咸族的时候,斛九正以狐狸的姿态卧在修炼密林那几株高大的无花果树下。满树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着,围绕着他翻飞盘旋,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幽咽的弧线。 他原本在做梦,梦见迦南拎着一篮子新摘下来的无花果站在他面前,左眼缠着纱布,右眼中带着微笑。 “迦南……你去了哪里?”梦中的他问道。 梦里的独眼少年没有说话,却转过身,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黑暗里。 他打了个冷战,醒了过来。此时他忽然发现满树的萤火虫突然都似受惊一般纷飞而起,散作漫天迷离的光点。他一下子束起耳朵,警觉地立起身体,鼻间嗅到了一股不祥的焦臭味道。 下一瞬,他已化作一团月光,闪电般地冲向巫咸族的方向。 等他赶到的时候,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在烈火中燃烧的城市。漫天的星空已经被烟云吞噬,一座座的栈桥正在坍塌着,到处是建筑物从悬崖上倒塌的轰然巨响,伴着人群的尖叫。黑压压的巫师军队正整齐划一地挺进原本坚固无比此刻却已经成了一堆废石的大门,所经之处,无数民众宛如待宰羔羊一般被屠杀着,孩童的哭叫夹杂在濒死的惨叫里,地面上的血液淌成了河流,染红了江水。 而那在峡谷中肆虐着的可怖怪物,竟然是他五百年前的梦魇! 这是梦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了这幅模样? 最可怕的是,莫呼洛迦的出现,只代表了一种可能性。 离孤来了! 没有时间多想,九尾狐化作一团灵巧的白色光团,跳跃在一座座正在坍塌的栈桥回廊中间,以闪电般的速度飞檐走壁在绵延数里的峭壁上。穿越过浓烟和烈火,他落在圆形的召唤术试炼场屋顶上,眯起眼睛扫视四方的情况。莫呼洛迦就在前方,四周有八道最刺目的光芒正在围绕盘旋着,似乎是九位,而周围还有成百上千的光点,在不断对那庞然的蛇神射出无关痛痒的攻击,只不过都似泥牛入海,没有对蛇神造成丝毫的损伤。 但见巫彭设下结界,企图困住莫呼洛迦,然而上古蛇神对结界的每一次撞击,结界都会瞬间散碎。巫谢召唤出了他手下所有的仆从,包括上古的神兽朱雀和白虎。那硕大的巨鸟托着燃烧般的尾翎盘旋在巨蛇周围,锐利的金色爪子伺机要撕裂蛇神的喉咙,而白虎亦在结界中不断与蛇神缠斗着,可是巨蛇的每一次攻击都是毁灭性的,若不是白虎身手矫健,恐怕早已死去无数次了。巫姑施展魅术,企图从精神上控制住蛇神,而巫礼则用诅咒术削弱蛇神的精神力量和体力。巫盼手中持着天下闻名的泰阿之剑,威武而俊逸的年轻对着蛇神劈下惊天的一剑,立时狂啸的剑气卷起漫天烽火,悍然的巫力被凝贯其中,恍惚中有巨兽在剑气中咆哮着,朝着莫呼洛迦奔腾而去。巫抵则变身成了一只巨大的蛇鹫,张开硕大的白色翅膀,头顶的羽毛根根竖起,一次次地攻向莫呼洛迦,宛如是在与其起舞。巫即则退居后线,为所有受了伤的人施展治疗术。 没有找到巫咸和巫罗,难道是在应对离孤么? 虽然在被八名围攻着,蛇神却仍然游刃有余一般。明明是配合默契的攻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穿透蛇神那一身闪烁着青碧色光芒的鳞片,而蛇神的精神意志之强,就连巫姑都渐感吃力。 由于跟莫呼洛迦战斗过,斛九知道,蛇神并未使出全力,否则即便是这八位同时出手,也根本不可能有喘息的机会,更不会有机会制定攻击的策略。 他是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呢? 斛九神色一变。不好,他是为了拖住这八名! 他慌忙调转身,循着那愈发浓烈的,属于离孤的气味,飞速奔向大荒神庙的方向。 雪白的大荒神庙,宛如是这巫咸族里最后一块未被浓烟、烈火和鲜血玷染的所在。线条柔和的主殿屹立于充斥着污秽和毁灭气息的背景下,带着某种凄怆的意味。而在那神庙之前广大的载天方圆上,巫咸族的王者巫咸,身着黑色描金龙的华服,如铮铮古松一般威严而立,手中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巫咸法杖迸发着夺目的光华。 而在他的对面,离孤也拄着一只手杖,苍白病弱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有些阴冷如蛇的笑意。 “你就是如今的巫咸么?果然是一派威严,比我们那个年代的巫咸更强。”他明明说着赞美的话语,面上却挂着轻蔑的微笑。 巫咸凛然地盯着他,然而他胸前的衣襟,实际上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刚刚两人短暂地交手,巫咸先后以巫剑术、祝福诅咒术、结界术与其相斗,可没想到对方总是会跟他使出一样的招式,而且甚至比他使用得更为精妙。 巫咸知道,此战他必须胜利,不然整个巫咸族便都要覆亡了。 已入古稀之年的老人骤然定睛,周身忽然燃起烈烈的金芒。他的衣袂,还有灰白的发丝和胡须,都在一阵悍然的巫力中狂烈翻飞着,骤然一道金色光华冲破天际,撕开烟云,狂霸的气息向着四面八方瞬间扩散。只见一道金黄色的结界从他的掌中瞬间撑持而起,笼罩了整个大荒神庙,无数古老的符文在结界上流动着,耳畔仿佛响彻着古老的精灵吟念咒语之声。 这是结界术的至高秘术:一叶菩提。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成功破解这一结界,然而要施展这一巫术,将要复出昂贵的代价,那便是以施术者的生命之源为架构此结界的基础,结界时间存在越长,施术者的生命之源耗费越大,若是超过三个小时,施术者必定会耗尽全部精力而亡。 离孤眼见自己被一叶菩提所笼罩,却仍然好整以暇。他轻轻咳嗽两声,眼中露出几许兴奋。 “这样的结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你果然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巫咸低喝一声,只见结界之内,倏然电闪雷鸣。无数道夺目的闪电骤然汇聚于天,向着离孤当头劈下。与此同时炙热的岩浆从地下喷射而出,那是召唤术的力量,将烈火凝化成一只巨大无比的恶龙,掀起岩浆的波涛从四面八王向着离孤围剿。顿时雷电与巨龙的怒吼交互炸响,灼目的光华几乎吞噬了天地。 离孤终于收起玩笑的神色,举起手杖,杖头上残损的猫眼石上流过金色的光华,如同灵蛇细长的瞳孔。他吟念咒文,一道银白的结界瞬时将他包裹,雷电和岩浆与他的结界相互碰撞,顿时地动山摇,僵持不下。巫咸眉间紧蹙,大喝一声,于是雷声更猛,火势愈炙,而离孤的结界确纹丝不动,毫无破绽。两师都是倾尽力量,衣衫鼓胀翻飞,宛如身处炼狱之中。这倾世的一战,几乎令得大荒神庙的副殿尽数被岩浆吞没,主殿也已经坍塌大半,其中的大荒神雕像上彩绘剥落,宛如在哭泣一般。 可是离孤在此境况下,嘴角却仍然挂着轻松的微笑。而巫咸额头上却已经渗出冷汗。 斛九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暗道不好,正打算冲入结界,却蓦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问话,“阿霜,为什么不来救我?” 斛九心中一窒,脚步也跟着一顿。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逐渐析出他面前迷茫的烟雾。独眼的少年,左眼上缠着染血的纱布,右眼徒劳地睁大,身上血迹斑斑,衣不蔽体。 那是迦南,浴血的迦南。 迦南痴痴地看着他,右眼中似有几分幽怨。 “阿霜,为何不来救我?” 轻轻的一句问话,便已经令九尾狐惨白了面色。他化出人形,愣愣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那只能在睡梦中见到的容颜。 “迦南……真的是你?” 第38章 迦南痴痴地望着斛九,如泣如诉,那眼神看得斛九喘不过气来。只见迦南一步一步走进他,张开双手,一下子抱住了他。 斛九一愣,却在下一秒眼神一凛,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尖突然爆出数寸长的利爪,向着迦南的背脊上抓去。 迦南瞳孔骤缩,一侧身避开了斛九的攻击,另一柄银色短剑却也露出袖口。迦南看着斛九,勾起唇角,笑容魅惑,“太绝情了吧?不仅当初见死不救,现在还要痛下杀手?” 斛九冷冷盯着他,“因为你不是迦南。” “迦南”哈哈大笑起来,张狂的样子,全然不似以往那唯唯诺诺的少年。果然下一瞬,他的面容变得阴柔艳丽,随意地扯下眼罩丢到一边,微微侧头,“你们狐狸的鼻子果然很灵。但是如果我连你的嗅觉一起迷惑,你觉得你还有机会避开我么?” 斛九眯起眼睛下一瞬原本的冷凝之中泄露出几分愤怒,银发宛如有生命般飞扬在烟尘之中,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奂清,“你不该冒充他!” 语毕,只见他低声吟念咒语,瞬间一道银色光网如同蛛丝一般将奂清层层包裹。那是斛九的精神之丝,此种魅术乃是利用自己的精神困住对方之精神,然后在意识之中将对方彻底摧毁。斛九的精神意志非常强悍,奂清虽然勉力抵挡着他的入侵,却仍然渐渐支绌。然而作为巫咸族最有天分的魅术修炼者,奂清也绝不是吃素的。他竟然放松了精神,令得斛九成功侵入他的意识,然后企图借机令自己的精神沿着那蛛丝反向侵入海洹。两人在精神界里不断拉锯着,互不相让,虽然海洹的力量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可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 而此时,巫罗也终于赶到,冲入结界协助巫咸对离孤发起进攻。巫咸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之一,便放其进入结界。有了帮手,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全力以赴想要压过离孤的力量,身体中的巫力已经被提升至极致,周身苍老的皮肤上弥漫着青色的血丝,宛如周身被青莲缠绕,样貌宛如修罗。离孤的身影几乎被电闪雷鸣和冲天的火焰吞没,那白色的结界唯有仔细看来才能寻找到蛛丝马迹,摇摇欲坠宛如一叶小舟随时会倾覆。 然而就在此时,巫罗出招了。 只不过他的一击,击向的是巫咸。 身为占卜系的,他做出的是最完美的攻击。合适的诅咒,击中了巫咸的后背。而巫咸由于全身的巫力正大量流出,他面对着离孤,专注于控制结界内的力量,背心便成了他支撑结界的巫力的流出点,在这里的防御力最为薄弱,只要适度的攻击,便可以将整个结界破坏。 果然,只听巫咸一声闷哼,口中喷出一股鲜血,冠帽掉落,苍白的发顿时飞散。与此同时,笼罩着整个大荒神庙的结界顿时碎裂,化作漫天的金粉零落下来。 与此同时,原本肆虐的雷电和火焰也随着结界消散了。只见离孤站在原地,完好无损。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亲自打败巫咸,毕竟巫罗是他以魅术魅惑并控制着,所以巫罗的成功,便是他的胜利。 巫咸突遭重创,立时单膝跪地,老迈的身躯晃了几晃,却终究支持住没有倒下来。他狠狠看着巫罗,眼神中有着几分不可置信和伤心,“叛徒!!!” 巫罗毫无懊悔之色,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巫咸一眼,专注到痴缠的目光,尽数投降给了那邪佞的疯巫师。 离孤有些无辜地微笑着,一步一步朝巫咸走去。 而一边的斛九见状,知道大事不妙了。他猛然震开了与奂清纠缠的精神之丝,掌中利爪爆出,周身妖气飞旋,一个蹬地如闪电一般蹿出。奂清企图阻挡,却被他的妖气撞击得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低头呕出一口鲜血。 奂清勉力撑起身体,大喝道,“赤炼!你要看着他杀了你最爱的人么!” 他的叫声令得斛九全身剧烈震颤,他的利爪在一人的额前一寸处险险停下了。 鹿鸣挡在他面前,眼中有着几分受到了可怕冲击的茫然。 斛九刚才与奂清缠斗,加上一心想着不能让离孤得胜,竟然忽略了鹿鸣悄悄跟来的气息。所以他也没看见,当鹿鸣看清了那从火海中逐渐显露出来的离孤的身影时,微微睁大的双眼。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些排山倒海般冲入了脑海的记忆和情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自己是一只红狐?为什么自己名叫赤炼? 鹿鸣呆住了,他一时间困惑了,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前世持续了将近五千年的记忆和对离孤强烈的爱意,令他今生作为鹿鸣的经历变得惨淡失色。他惘然了,却仍然在斛九企图与离孤决一死战的时候,下意识挡住他的去路。 斛九也呆住了。 他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好鹿鸣么? 而离孤就像是没看见这一插曲一样,头也不转地径直走向巫咸,然后在那想要站起身却力不从心的老者面前缓缓蹲下,一脸的关心,“老人家,真对不起,本来应该光明正大的赢你。可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八个难对付的,我得留着点儿力气。” 原本肃穆高傲的眼神透露出明显的不甘。 “魔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巫咸族的人不会屈服的!!” “哦?真的吗?”离孤说着,咳嗽两声,“我却觉得,大部分的人还是普通人,普通人都是怕死的。只有你们这些英雄才不怕死,所以你放心,我会送你的英雄们去陪你作伴的。”离孤说着,伸出一根冰冷枯瘦的手指,放到巫咸的额头上,“所以,您安息吧。” 死到临头,巫咸冷冷盯着他,忽然也咧开嘴,怪异地笑了笑。 “就算我死,就算魂魄不全,我也会拖着你下地狱。你等着吧,哈哈哈哈!”巫咸狂傲的笑声中,离孤将一道精神力射入巫咸的额头。瞬间巫咸惨叫起来,腐朽的皮肤扭曲成了饿鬼般的狰狞。离孤将自己的精神力射入,在离孤大脑里将老人的灵魂绞了个粉碎。老人感觉自己的记忆、人格、感觉都在被无数可怕的野兽撕扯吞吃着,原本美好的记忆突然都扭曲了面貌。明明是一瞬之间,巫咸却感觉一生都重新经历了一遍一般,只不过原本的记忆被粉碎重组,整个精神别扭曲修改。 这是相当痛苦的死法,相当于抹杀了一个人的一声,并将其改写成另外一个恐怖而悲惨的人生。最后,受术者将在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中死去。这是一道以魅术为基础的禁术,带来的是最扭曲的死亡。 于是,巫咸死的时候,一双眼睛如死鱼一般吐出眼眶,双手捂着脖子,仿佛有无形的鬼怪正扼住他的喉咙一般。 “族长!!!”匆匆赶到支援的长老会众巫,正好看见巫咸倒落于尘埃中的一刻,立时绝望地高呼一声。然而此时只听一声恐怖的兽吼,之间逐夜长老的天狗从天而降,一落地便一口咬断了一名长老的喉咙。而此时数名长老,包括逐夜在内,突然对自己人发动了攻击。大荒神庙前,混乱的屠戮再一次开始。 不多时青夷等巫咸族出色的巫师接连赶来,而另一方的迦蓝等埋伏多年的暗线也露出的狰狞的面容。相识多年的旧友一夕之间情谊尽毁,在不信和不甘的惊讶眼神中,多少的背叛和相杀就此上演。 巫咸已死,长老会被围,巫咸族这回,恐怕真的要完了。 而斛九此时看着记忆正汹涌而至的面容恍惚的鹿鸣,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厮守,还有迦南的牺牲换来的,竟然是相同的结局。 离孤,难道真的是不可战胜的么…… 恰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有节律的铃声,再一次在烟云弥漫的空中响起。伶仃伶仃,伶仃伶仃,点点轻柔,声声凄清,正是在开战前响起的银铃声。 斛九等人本以为这铃声是离孤所出,然而对方手上并无银铃,此刻更是微微扬起头颅,看向天际,眼中现出几分探寻之色。 娇娜聘婷走到离孤跟前跟前,柔声问,“主人,这是……” 离孤没有说话,只是自始至终一直游刃有余透着玩味的面容上,却微微显出几分犹疑之色。显然,这声音不在他的预期之内。 不过现在巫咸已死,巫咸族已经落在他手中了,就算是有人来救援,恐怕也是力不从心。 此时,却见滚滚浓烟中,一道瘦长的身影缓缓走来。 乌黑的发松松束起,在硝烟中飞旋着,苍白到几乎能看到血管的皮肤外裹着漆黑如墨的长袍,端正的面容上,左眼上罩着一只黑色眼罩,裸露出的右眼一汪澄碧,如同海洋深处碧绿的波涛,虽非俊美潇洒的相貌,却隐隐带有几分单纯而又诡异的邪气。他赤裸着双足,荼白的皮肤落在粗糙的地面上,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左脚脚踝上挂着一只银环,铜环上连着两颗银铃,随着来人的每一次迈步伶仃作响。 他凝视着前方,嘴边似笑非笑,那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的青年面孔,几乎要让人认不出来了。 斛九睁大了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骤然一窒。而鹿鸣亦是怔忡地望着来人,原本就迷茫的面上,愈添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恍然。 前来援救的巫师中,青夷一样睁大了双眼,昔日那影子一般的少年,不是早该死在羽民国了么? 而最惊讶进而露出几分恐惧的,莫过于带领着巫咸族中埋伏的暗线正与长老会激战的迦蓝。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可是,那孩子的心脏,不是已经被他亲手取出了么。现在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怎么可能有人在失去心脏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 离孤亦是惊讶的。这四千年来,已经很少能有人可以让他这样惊讶了。即便是活体转生术这样神奇而阴邪的巫术,也是需要一颗心脏来作为支持身体的生命之源,怎么可能有人在失去心脏的情况下活了下来? 迦南逐步走进,就如同一道影子。只不过这道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影子,今日终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走到已经满目疮痍的载天方圆之上站定,眼神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 所有人在被他眼神扫过的瞬间,忽然感觉到一阵从心口缓缓蔓延开来的寒意。 然后,迦南忽然张开双手,左脚微微在地面上一顿。一道伶仃声中,只见那变得有几分说不出的邪魔的青年,开始跳起了巫祝舞。 起手,翻掌,点地,跳跃,行云流水的动作,不似女人的舞蹈娇柔妩媚,也没有太夸张太大幅度的动作,只是简单的姿势,却带着几分奇特的魅力,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铃声随着他左脚的动作有节律地响着,在他的手腕脚踝间回旋荡漾,仿佛成了这末日一般的背景下奇异的赞礼。伶仃伶仃,一生伶仃,那清脆的音律里,带着几分孤独和凄伤,然而舞蹈着的青年嘴角,却始终挂着似有还无的微笑。 在铃声中,他的身后,倏然出现了另一道巨大的影子。那是一个无比高大,几乎犹如塔楼一般雄伟的人形,雄壮赤色的肌肉喷张,左手持干,右手执戚。他每走一步,大地都会震颤摇晃。然而那巨人的身影,却竟然没有头颅。 竟然是少见的由尸体化成的妖族中赫赫有名的战神——刑天。 随着迦南的舞姿变化,那无头巨人忽然凌空一跃,在众巫的惊呼声中,庞然落地。霎时尘烟飞扬,遮蔽一切。离孤以袖掩口咳嗽起来,却倏然面色一凛,娇娜惊呼声中,他向后急速飞起,此时一道巨斧劈落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地面上顿时离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离孤不但没有害怕,眼中竟然升起了某种疯狂一般的兴奋。他抬起右掌,吟念咒文,腾入空中,一道无形的气墙从他掌中铺展,向下把盈天的烟尘都压了下去。 然而尘埃落定后,却已不见了巫咸族众巫师的踪影。 第39章 在大荒神庙附近原本打算援救巫咸,却被离孤大军困住的青夷等巫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拉抻扭曲,那是被结界术传送的熟悉感觉。然而在下一刻,眼前倏然清明起来。只见头顶一条宽广的银河徜徉而过,依稀可见星团推出的阵阵波涛。月色洒下幽蓝的水色,覆盖了整片大地,一座古旧的寺院静静立在月光下,红墙斑驳,苔色蔓延在石阶上,看来是座废弃的古庙。 斛九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斜斜靠坐在古庙大门前的台阶上,微微仰着头看着星空的青年。 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在九尾狐和那青年之间。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变得那样缓慢。五年的时光在其中流转而过,化成了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将他两人隔在时光的两岸。 是梦么?他找寻了五年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了。似乎跟以前一样,又似乎截然不同。真的是同一个人么?还是只是他又一个徒劳的梦境? 熟悉的名字在喉咙里滚动着,到了唇边要发声却那样的困难。 此时闲散地坐着的青年忽然侧过头来,碧绿的右眼与九尾银蓝的双眼遥遥相对。墨色的发丝无声飞扬在他脸颊边,那苍白的面容,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属于迦南的笑意。 “阿霜。” 简单的两个字,却令得斛九全身剧震。下一瞬,只见银光一闪,银狐已经一把将迦南抱在怀里。迦南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对于阿霜的行动有些讶异。他的身形有些僵直,但感觉着那人紧致的,像是要确定他真实性一般的力道,他还是缓缓地,将手臂环在斛九的腰上。 阿霜还从没有对他表露出过这样激烈而真实的情绪。迦南有些惘然地想着,如果这样的拥抱需要这样的代价来换得,是否值得呢? 半晌,若不是迦南轻声在斛九耳边说了句,“抱够了没有?”斛九还回不过神来。他贪婪地嗅着迦南身上的气息,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无花果的清甜的气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怀念。 但听到迦南有些疏离的问话,他才终于松开手,立起身来。他凝视着迦南,低声问着,“你去了哪,你的眼睛的颜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迦南静静听他说完,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你不去看看你的鹿鸣么?他好像快要昏过去了。” 斛九一愣,这才想起来现在似乎并非叙旧的时候。他一转头,却见鹿鸣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在身体即将倾倒时,斛九终于赶得及让那年轻的巫师倒在他怀里。 迦南看着九尾瞬间离开自己身边,一如五年前一样。不论何时,一旦鹿鸣有事,他一定会第一个放弃他。 手抚上胸口,真是奇怪,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为何还会心疼呢? 此时青夷遥遥看着他,冷艳的面容上有几分惊喜,“迦南!你没有死!” 而一同被传送过来的长田向禄等人也纷纷围过来,晗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上看下看,好像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 迦南面对着惊愕的众人,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是啊,我没死。” “那天,你被离孤抓去了哪里?”长田也问道,“你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是你把我们传送过来的?” 迦南看向他,嘴角的笑意似乎有些微微的消退。长田面对着那碧绿右眼的注视,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冷战蛇一样沿着脊椎攀爬上来。 “不错,是我把你们传送过来的。”迦南说道,“如果所有人都死了,还怎么夺回巫咸族呢?” 这句简单的话,却令在场所有巫师都微微动容。同时用结界术传送这么多人,即使是精通结界术的巫师都难以做到,而他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巫师甚至专精的都不是结界术,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迦南却丝毫不打算解释,自顾自说道,“这里是离巫咸族五百里的大阿山,离巫咸族不算远,但很安全。委屈你们先在这里暂时落脚。” 然而此时向禄却叫了起来,“巫咸族倾危之际,我们怎么能坐在这儿等着呢?我们应该杀回去跟离孤决一死战!” 他这样一说,其他的几个巫师也跟着附和起来,愤怒地喊着要杀回去替巫咸和死去的族民复仇。浑身浴血的年轻巫师们似乎还没从刚刚惨烈的气氛里回过神来,突然被迦南这样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未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后虎头蛇尾,几乎有些不甘心了。 迦南静静看着他们,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嘲弄,好像在看猴子戏耍一样的轻蔑神情。他这样的眼神,令得斛九有些惘然了,迦南何曾露出过这样尖锐的神色,这实在有些不像那个自卑的少年了。 “别吵了!”青夷忽然大喝一声,一下子把正跃跃欲试要杀回巫咸族的年轻人们都给镇住了。巫咸族被救下的寒蝉、五象和墨祺三位长老也训斥着那几个年轻巫师。现在巫咸族陷落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贸然回去不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还会徒增伤亡。为今之计,是像迦南说得那样,先找地方落脚疗伤,然后再想办法夺回巫咸族。 迦南用看戏的表情看了一会儿那些边的吵闹,然后便径自转身,迈过破败的门槛,走入庙中。斛九看着他,也抱起鹿鸣,跟着走了过去。经过庙门前时,他看到已经摇摇欲坠的破败牌匾上有着模模糊糊雕刻上去的名字:伽蓝寺。 迈入大门,眼前是由三座楼阁围出的四方形院子。正中是两层的主殿,右侧是三层的藏经楼,左侧似乎是僧侣们曾经居住的双层禅楼。简单的瓦顶,褪了色的红色廊柱上有些已经爬满了青绿的藤蔓植物,斑驳的白色墙壁已经被苔痕覆盖了。然而院子里和楼阁前的游廊里却都十分干净,似乎常常有人打扫。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上有两条较大的圆石排列而成的小径,一条连接着禅房和一口石井,另一条则通向园中东北角栽种着的一棵桃花树。现在正是四月时节,树不高不大,甚至有些矮小畏缩,可开着的花竟是腥红如血的颜色,连叶子都被遮蔽在如红云一般的花海里,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凄怆味道。此时月色正浓,洒在树冠梢头,便见那燃烧着一般的花色里,有如雨的花瓣翩跹而下,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凄美。桃花的香气弥散了整个院子,令人闻久了,便有种要醉了的错觉。 三座楼前都歌点了两盏绢纸灯笼,灯笼看起来不新,却绝对比这寺庙的其他地方新上很多。 迦南走到井边,提了一桶水,然后走到桃花树下,用葫芦瓢舀着水一勺一勺泼在树根下。他仿佛没有看见斛九似的,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当斛九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把鹿鸣安置在何处的时候,迦南才出声说了句,“用禅房吧,我打扫过了。” 斛九看了他一眼,然后按照他说的进了左边的禅房。此时其余的巫师也陆续走进来,迦南看着他们,默默指了指开着大门的禅房。 青夷走向他。而迦南看着他曾经的师父,引领他步上召唤术之路的美丽导师,忽然笑起来,笑得像个少年。 “师父。” “迦南,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们都以为你……”青夷问着。她听说迦南被离孤掳走失踪的消息后,便认为迦南已经死了,为此她还难过了许久,玉麒麟陪了她整整一天才逐渐缓过劲儿来。只是,她不曾想过要出去寻找,不曾想过迦南也许还有一丝活着的机会。 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真心在乎你的死活,会为了你的安危殚精竭虑,到处奔走?大多数人能做的,不过是在听到你的死讯时,为你掉几滴伤感的眼泪而已。 我们每一个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存在罢了。 迦南对于这样的道理,再明白不过了。所以他没告诉青夷,他确实已经死了。即便他现在站在这里,能说能笑,他早已经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游历。”迦南简单地这样说着。 青夷却不明白了,她有些恼火地瞪着这个不懂事的学生,“游历?为什么不先回来报个平安?现在外面这么乱,你让你父亲担心死了!” 迦南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仿佛忍俊不禁一样。 青夷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迦南为什么突然笑了,也不敢置信迦南竟然笑了。 迦南赶快收敛了笑容。努力正色道,“放心吧师父,我心里有数。现在天色晚了,您快去疗伤休息吧。明早长老们恐怕还要和您商量去营救八位和其他族民的事。” 恰巧此时禅房里传来几声喧哗,青夷便只得快步走向禅房。临进门前她忽然回头看了静立在血色桃花树下的青年,那张苍白的面上碧绿到鬼魅的眼眸,还有嘴边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忽然惊觉这孩子,恐怕早已不是五年前她认识的那个迦南了。 众人逐渐安顿完毕。一夜的拼杀激战,大家都是身心俱疲,很快便陷入深深的沉眠。这一夜过得太过奇怪了,明明前一瞬还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后一刻就在眼前崩塌倾毁,之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作烟尘,而余留的,便只剩下性命,和这片刻的休息睡眠。 斛九走出禅房,却见到迦南靠在主殿前的阑干上,曲起一条腿,手随随便便搭在膝盖上。他在看着檐边摇晃的白色灯笼发呆。自从再次相见后,斛九发现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坐着发呆,那只变成绿色的有眼里空空茫茫的一片,似乎连灵魂也没有了一样。 斛九远远看着他,竟然产生几许胆怯。 他这千年九尾狐,竟然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胆怯了。 但他还是走过去了,默默立在迦南靠着的立柱旁边,和他一起看着那盏灯笼,还有房檐边蔓延的星空。现在东方的天色已经透出几丝水蓝,空气变得更加清凉,清晨就快要来临了。 “你这些年,住在这里?”斛九问。 迦南没有回头,只有声音传来,“你怎么知道。” “这里到处都有你的气味。” “呵呵,我的气味,还和你以前记得的一样么?” 斛九沉默了一会儿,仍然说道,“有一点点差别,但本质是一样的。” “是么……” 迦南说着,微微侧过头来,绿眼睛斜睨着他,“阿霜,还是海洹?” 斛九微微皱眉,这是他欠迦南的一个解释,尽管他真的不想解释。 “我原本的名字是斛九,寄住在海家死去的婴儿体内,于是成了海洹。” “……所以,阿霜是不存在的咯?” “你可以继续叫我阿霜。我不介意。”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让我看你的人形么?”迦南笑着问,问话里却没有什么伤心之色,他只是凝视着银发蓝眼的斛九,淡淡叹了一声气,“你的人形,和我想象之中一样好看。” 斛九抿了抿嘴唇,终于问了句,“为什么,不召唤我?” 既然没死,为何不在这五年中召唤他呢?这是斛九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是最让他无法释怀的问题。 “阿霜,你以前说过,愿意一直在我身边。”迦南没有回答斛九的问题,而是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斛九,忽然伸手解下了黑色的眼罩。 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过灰蒙蒙的眼球,在此时光线暗淡的凌晨时分,看起来有几分鬼魅。然后他忽然缓缓拉开自己的腰带,一层又一层,拨开了胸前的衣襟。 斛九不知道迦南要做什么,然而当他看到那苍白的左胸上,那可怕的伤痕,立时感觉脑中翁然一声,整个喉咙都被某种力量扼住了。 那样的伤痕,曾经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伤害。怎么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害下活下来呢?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耳语般的问话,被夜风很快吹散了。斛九伸出颤抖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 可是下一瞬,衣襟重新被合上了。迦南看着他,微笑。 “这样的我,你还愿意在我身边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孤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斛九眉间纠结,冷静终于崩坏,他感觉到一股怪异的感情把他完全控制住了,他愤怒而心疼,一抽一抽地疼。他愤怒得想要把天空也焚尽,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痛苦而徒劳的情绪了。 他的愤怒针对的不只是离孤,更是对他自己。 可是迦南却仍然云淡风轻,执着地说着,“回答我的问题,斛九。” 斛九没注意到迦南对他的称呼已经变了,他有些痛苦地闭了下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明明想要保护,可是总是犯错,不论怎么做都是错。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保护住想要保护的东西了。 “会,我说过会留在你身边。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留下来。”他沉默许久,终于如此说道。 迦南荼白的唇微微弯起,静静地笑了。他好像比以前更爱笑了,只不过总是淡淡的,带着几分鬼魅气息的笑容,让人摸不着,猜不透。 “我再问你一次。”迦南故意放缓了语速,“你真的愿意一直跟在我身边,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么?” 而这一次斛九回答得快多了,语气虽然平淡却坚决,像是在弥补什么似的,“……愿意。” “好。”迦南笑得愈发满意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伸出有些干涸苍白的食指,轻轻点上了九尾狐眉心红色的血契。 “我以汝之主上之名,命令你,” 斛九一愣,有些讶异地看向那点中他眉心的青年。此刻,那曾经无论如何也坚持不给他下任何命令的少年的面上笑容苍白,却透露出无边邪气,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的微笑。 “从此刻开始,你将效忠于我,不得违抗我。也不可离开我。我要你,完完全全只为我而活。” 这是迦南对他下的第一个命令,一阵炙热的疼痛沿着血契迅速蔓延至全身,尖锐的刺痛几乎令他低吟出声,身体也被一阵强悍的力量镇压,不自觉地屈下一边膝盖,单膝跪在了迦南面前。那是契约的力量,强制而霸道,一旦被违抗,便会遭受筋脉尽断般的痛苦。这道命令,几乎是每一个巫师在捉到灵兽后的第一道命令,只不过迦南在不得违抗的命令后,加入了他自己的命令。 他此刻才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的自由,不过是迦南赐予的而已。可从现在开始,这种自由,终于不复存在了。 斛九不明白为何迦南此时对他下这样的命令,为何突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坚持。他的惊愕落在迦南眼里,却引出一阵低低的,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声。迦南轻轻勾起九尾狐的下颚,看着那双美丽到令他心痛的银蓝色双眼,“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呢?你不是说,会永远在我身边么?你是我的妖,我已经放任你很久了……” 九尾狐身上被灼烧的痛楚还在持续,宛如一张网一样覆盖住他。他低声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希望再在关键时刻被你忘记而已。”迦南放开了九尾的下颚,转而轻抚着那流银般的长发。这样轻佻的动作,令九尾非常不适应。可迦南说出的话,听来平淡,却总带着那么几分凄清,又恍惚令他看到了以前那个孤独而胆小的少年。他困惑了,迦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九,我现在,要给你第一个任务。这个任务,事关巫咸族的未来。”迦南忽然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那越来越亮的天边。 身上的余痛在逐渐消失,九尾狐喘息半刻,终于站起来。身上的感觉已经与平时无异,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才真正成了迦南的奴仆。 他忽然觉得心中不安。 “什么任务?” 迦南收回视线,清晨的第一缕光正照在他晶莹如玉的碧瞳中,显露出几分魔性的气息,“我要你,杀死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