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山茶——ishinann
ishinann  发于:2014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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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性分类:现代/校园生活/女王受/虐心 关键字:  配角  其他 M攻S受,虐身虐心有,H有,带过式描写 一 应采声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病。 也许旁人不这么认为,不过只是也许。 他的情绪通常很激昂,很澎湃,但从来不表露出来,同学只觉得他是比较冷漠而已。据说有病的人都认为自己很正常,那么觉得自己有病的他,是不是才是正常的呢? 应采声常常这么想。加上他遇着了现在的同学,他更觉得,有这样自觉性的同伴其实还不算太糟。 同学的名字叫夏青,两个人都有虐待倾向。他们是大学同学,夏青二十岁,应采声十七岁。两个人念的都是艺术学院,都是三年级。 夏青被归类在天才,应采声则是被归类在天才中的天才,跳了不晓得几级,先入了大学。夏青专攻油画,应采声则专攻水墨。 夏青喜欢画人,也只画人;应采声则是只画植物,而且特别喜欢画山茶花。 两个人都自觉有强迫症,特别是在画图上,一画就是不睡觉。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应采声总是还比夏青要好相处多了。或许一方面是因为外型。夏青长得稍微特殊了点,五官深邃,但过于瘦,黑眼圈非常重;反观应采声,虽然也是瘦,但瘦得骨肉均匀,而且不管怎么熬夜,也没有黑眼圈,甚至不发一颗痘子。 不晓得是他的祖父或祖母是外国人,基因混杂下,他的眼睛像是咖啡色,却又有一些紫,像是酒红色。于是应采声看起来很漂亮,也很聪明,气质出众,只就一点难接近。 不是不愿意接近,而是因为太过于娇贵,或是其他的敬畏感。 因为应采声的说话方式,句句都像是命令,却又不是像夏青那样的威吓。 如果说夏青是蛮横的将军,那么应采声就是面无表情的女王。 讨厌夏青的人不算少,而面对应采声,则不知该说是讨厌还是喜欢,总之有一种微妙感。 崔河特别有这样的感觉。 他想他不讨厌应采声,只是能不能算喜欢,他有些疑惑。 崔河和朋友谈论过,对应采声的说话口吻,有甚么样的感觉? 大多数的回答都是,想拒绝又拒绝不了,像被贵族发号施令;是不到反感,但算不上喜欢吧。为甚么是贵族,说不太上来,大概是长相;或者也因为应采声那种天才气息,生物本能上就是无法反抗比自己强的人。 但这些都不是崔河的答案。 被应采声命令,甚至有意无意地损,崔河会觉得兴奋;再说夸张点,会有快感。但,崔河是不是有病?这样的问题,在这个班级里是绝对不会被思考到的问题。崔河身为班代,每个人都和他是朋友,人缘,人际关系,个性,从来没被怀疑过有甚么不妥。 显而易见最不正常的是夏青,其次是应采声。 所以这件事是他自己的秘密。 ****** 应采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过程发生。 坐在他斜前方的女孩,像屁股长虫似地,左扭右扭,弄得椅子吱嘎作响。然后笑起来了,把脸埋到手臂里;手上拿着一张小小的字条,字体不算丑,但绝称不上美。 有轻微散光,但视力不算坏的他,清楚地看见上头写着: 「可以与你做朋友吗?」 与你。 应采声把手遮上嘴,差一点没噗哧笑出来。这么写不会比较有气质的啊,不过,说不定能骗骗几个男孩子吧。 他继续饶富兴味地看着,那女孩动作又更多了,撕了一张笔记纸,揉成球,滚了出去。 不,是滚了过来。 应采声转头看看旁边的崔河,猜想可能是他。 但纸团连桌脚都未碰上,女孩便追上,捡了起来,跟着把那张折也没折的字条放到了应采声的桌上。 他的桌上。 女孩跳回座位上,埋着头又笑起来。 有病。 那个纸团根本形同虚设嘛,障眼法?一点意义也没有。 应采声自认已经够不正常了,想不到还有人比他更癫痴。他看了字条一眼,将它拿起,递给身旁的崔河,对他微微一笑。 崔河认出那不是应采声的字,但看见是他递上的,不免有些遐思,要是那字条真是应采声写的,他现在大概会心跳不止吧。 「你的。」应采声看崔河愣着,细细开口。 「不是你的吗?」 「你也可以传下去,跟你旁边的交个朋友。」应采声微勾的嘴角让他看起来似笑非笑,但崔河能看得出应采声的心情不错。像是小孩计划着『下次要去哪里玩呢?』那样的表情。 「不好吧。」崔河笑笑,把纸条还给应采声,「你不回应她?」 女孩头发长长,眼睛大大,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好学生一个。条件算是不错的吧? 「没兴趣。」应采声打了个呵欠,「还是你跟我交朋友吧。」他又把纸条挪回去,同时望着那坐立不安的女孩,随着纸条移动的情绪变化。 崔河的外貌条件相当好,应采声可以感受到女孩的忐忑。如果乱枪中了,她也没损失,虽然本来目标是应采声。 有趣。应采声喜欢看着人类情绪挣扎的样子,更精确的说,活着的生物。 应采声算准女孩回头的频率,牵起崔河的手交扣,同时给了女孩一个灿烂的笑容。 ****** 应采声有个哥哥,叫应禹。应禹不像应采声漂亮,但人很亲切,朋友很多,脑筋也没有比应采声要差。只不过,他是一步步念上来的,没有跳级,而恰巧和应采声同一届。 应禹念的是幼教系,有个虽然不顶漂亮,但乖巧柔顺的女朋友;两个人都是学会干部,常常和朋友一起出游。 哥哥偶尔会被老师讨厌,偶尔会讨厌老师,有一点点叛逆,但并不使坏,不特别突出,算起来也是普通人里的优秀才子;应对进退,说话技巧,待人处事,都很好。这样的哥哥在应采声眼里,无疑是正常的,正常得不得了平凡又美满的生活。 母亲也比较喜欢哥哥,应采声看得出来。 即便被归类在天才,但他并没有因此得到比较好的待遇。天才的另一面,就是被认为是奇怪的,说好听一点,叫特别。母亲和应采声总是有一些距离,和哥哥多少也有,不过因为哥哥的好性子,所以比较不那么严重。 只是,有一道永远翻不过去,也凿不开的墙。 曾几何时,应采声还会说说自己的心事,现在不说了,因为思想被认为是奇怪的。最后进了艺术大学,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搞艺术的总是比较怪,所以这一点怪,似乎又得到了赦免;可一旦用到赦免这个词,就等同于他有毛病。 原本应采声是不觉得自己有毛病的,可久而久之,和哥哥的对比之下,就显得异常了。 应采声喜欢些花花草草,喜欢自然,喜欢书本,喜欢笔墨宣纸,喜欢一个人涂涂抹抹。相对喜欢四处游玩,唱唱歌,喝点小酒的哥哥,应采声被说不怎么像个年轻人,没有甚么青春气息,太孤僻,太早熟。 也许只是哥哥吧,哥哥和自己不一样而已,应采声在小一点的时候是这么想的。直到哥哥带了自己的女朋友回家,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原来,哥哥、哥哥的女朋友,他们的朋友,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继续这个话题后,母亲也说,以前他们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怎么应采声就不一样呢? 应采声说,我喜欢。 母亲说,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奇怪的孩子。 这一句话,清楚地划了一条线,在应采声与哥哥、哥哥的女友、以及母亲之间。 应采声一直不懂为甚么这样就是奇怪,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并没有妨碍到谁,也没有甚么错,但他就是被隔离了。 即使成绩再好,图画得再美,级跳得再多,努力得不让自己睡觉,换来的还是:你怎么就跟哥哥不一样呢? 为甚么他要和哥哥一样呢? 按理说,应采声觉得如此下来,他会痛恨自己的哥哥,但没有。 哥哥一直都是应采声的偶像,从小他们一起玩游戏,应采声没有赢过,再怎么努力,也会被哥哥赢过去。和长辈们招呼寒喧,也是哥哥先开口,应采声看了好几回,才学会说几句。 哥哥从小身边就很多人围绕,说了几句话,所有人都会笑得弯腰,应采声的开口,却会让四周沉默。 应采声一直想成为像哥哥那样的人,但他怎么样都办不到,只有渐渐地走入自己属于的方向,不再学着哥哥。 因为,他怎么样都赢不过散发光芒的哥哥。 那样好的哥哥,却和应采声说,你还是有比我好的地方,像是画画,你就是天才,不是吗? 应采声那时低着头很久很久,才说,那是因为我花的时间比你多,因为我没有睡觉,如果哥哥你也画,不出三天就赢我了,你才是真的天才。 哥哥说,但是我不喜欢画画啊。 应采声没有再回话,只在心底说,要是你喜欢,我现在就去自杀。如果连唯一一个靠自己拼死拼活努力到现在的东西,也被哥哥超越,那他活着根本没半点意思。 周遭的人都认为应采声是天才,但应采声从来不觉得,他是努力的天才,他只努力,靠努力达到这样,哥哥才是天才,哥哥才是。 永远永远都在他的前面,而他永远在哥哥的影子底下。 ****** 崔河是学生辅导中心的实习谘商心理师。 这天,他听了应采声关于自己,和哥哥的事情,很意外地发现,应采声和他想像中不太一样;也是第一次,听见应采声说了这么多话。 「我想先问问你,在接受这段谈话之前,你填的资料里,想来这边的理由是『我有病』,你为甚么会这么觉得?」 「那个啊?我随便写的,我想找你说话。」应采声耸耸肩,眼神飘向一边,语气听来不在乎,手却不自觉挠了挠后颈。 「是这样吗?」崔河觉得应采声没有把话说完。 「你和我哥哥有点像……」应采声十指交叉靠上唇边,手肘叩到桌面,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崔河。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是考虑着说或不说。 崔河吞了吞口水,想起上星期牵住自己的那只手,应采声的手。指头细细长长,没甚么力量,白白冷冷,柔柔嫩嫩,有点接近女孩子的手,但更为骨感,扣住的时候,指节有一点痛。应采声画工笔画的时候,用的就是那只手。那样细腻,难怪能够把图画得这么美。 「是指五官吗?还是其他?」 「你们都有光芒。」 应采声说完这句,阖上眼,深呼吸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崔河身后的时钟,才又开口: 「一个小时了,我先离开好了。」 在学校的谘商时间规定,一个星期只有一小时。崔河觉得这个时间对付其他人绰绰有馀,但面对应采声嫌不够,正要进入核心,又打住。下面还有学生,所以也没办法再拖,崔河只得招呼应采声离开。 得找机会问清楚那一句『我有病』的意思才可以。崔河心底暗想。 来到这里的人,多半是要寻求帮助的,虽然应采声嘴上说是来玩玩的,但想必不是那么一回事。 得帮帮他。 二 崔河和应采声有同一门课。这堂是水墨专题,应采声每星期从中午就埋着头画,崔河也没看他吃过东西,了不起喝几口茶。 是了,茶。 应采声随身带个水杯,里面要不是水,就是透明茶色液体,崔河判断那是绿茶。昨天应采声到学辅中心时,也带着那个水杯,问他吃过饭吗?他也答没有,怪不得这么瘦了。 崔河决定多买点东西,看应采声吃不吃,这堂课很自由,只要有画图,老师不会干涉其他行为。 崔河到教室外的时候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他在阶梯上透过玻璃窗看;果不其然,一点十分的课,除了应采声,没有其他人在那。待崔河走到门前,透过微开的门缝,他看见地下室另一头的油画间走来一个人。 夏青。 坦白说,崔河对他还挺感冒的;即便那人画技数一数二地好,但他行事作风常给班上系上添乱。 看他出现,崔河脚步停了。当下崔河怪罪起学校,为何要把油画教室和水墨教室用一条走廊连在一块儿。 夏青走到应采声身旁,看了看画,却说:「很热,干嘛不开冷气?」说着就按了空调,把门关上,不晓得是有心或无意,险些撞了崔河的鼻子。 「忘了。」应采声瞅了夏青一眼,继续给他的草图上墨线。 工笔画的程序很繁琐,通常是在白壁报纸画一次铅笔草稿,接着用代针笔上一次墨线,再盖上蝉翼宣以毛笔勾勒,勾完线染墨色灰阶,最后才叠颜色。 当中要不断重覆的便是染墨和颜色这个步骤,叶子花瓣是一片半片或更细地染,很折磨人,必须有极大的耐心和毅力。 应采声现在做的,便是第二道代针笔的工,是可以出点错的,于是他看夏青只是愣在那儿,开口问: 「怎么,你作业画完了?」 「八九成了,等乾就能做最后修饰了。」 应采声哼笑一声:「你可以用吹风机吹啊,二分钟就干了。」 「去你的,我那是油画,又不是水墨。」 「怎么,油画不行吗?」 「至少我没干过,看起来很蠢。」 「我常用啊,你意思是我很蠢?」 崔河在门外听着他俩你一来我一往的斗嘴,很是惊讶。应采声就算了,在学辅室和他谈过,明白他不是寡言无情的人,可在外头他似乎还听见夏青的笑声。 他们俩不会有甚么特殊关系吧?应采声说自己有病,难不成觉得自己是同性恋,所以不正常?不,不对。应采声那样的人,应该不会觉得同性恋是一种病才对。 没多久,里头安静下来了。崔河本以为夏青离开了,却又听见应采声说:「你开玩笑吧?」 这句有点怒意,又有点惊讶,以应采声而言,算很大声。 「班上是很爱迟到没错,但也不能保证这里没别人经过吧。」 「今天不是有创意市集吗?依我看,这堂课有来两个人已经很给面子了,美术系就是这样的地方。」夏青贴到应采声身边,「而且你忍很久了吧?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会答应你这种事?」 他笑声未尽,『碰』的一声,吓了崔河一跳,接着是纸张工具摔落一地的声音。 有听说夏青是同性恋,难不成他想要轻薄应采声?可是夏青成天在画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心上人吗? 崔河不敢进去,大概猜到应采声揍了夏青。他移动脚步,探到转角玻璃窗偷看里面的情况。夏青红了半边脸跌坐在地上,应采声扔下了笔,站在位子边上喘气,瞪着夏青。 崔河本以为两人会打起来,或夏青会识相地走人,但事情却远超出他的想像。 夏青笑着,不晓得又说了甚么,应采声上前抓起他的头发,给了他一巴掌,然后两个,三个,直到夏青嘴角出血,应采声停下,一把推倒他,补了好几脚,当他掐上夏青的脖子时,崔河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喊: 「应采声!」他从后架住应采声,夏青咳了两下坐起来,看着崔河的表情却一点也读不出感激,反而恶狠狠地。 应采声看了崔河一眼,深呼吸后对夏青道:「我说会有人吧。」 夏青一笑:「反正我也不怕别人知道,你自己想办法解释。」 「你反怪到我头上来?」 「这是你的需求,我只是帮你。」 「难道就不是你的了?」 「我们是各取所需,我也不怕你说我的事。」夏青看了崔河一眼,「你可以说给我们的好班代听,他不是谘商师吗?说不定可以治你的……」 「你他妈的闭嘴!你要是想保持关系就少说两句!」 「保持?」夏青拨拨头发站起来,把及肩的黑发扎了马尾,「少了你我也没差。」说完,夏青驼着背,慢慢走回油画教室。 应采声喘着气,头也没回地对崔河说:「放开。」 崔河怕他再追着夏青打而犹豫,直到视线看不见夏青才松手。幸亏应采声只再踹了一下椅子就没有动作。 崔河忖度了半天,才开口问了句怎么回事。 应采声跌坐在椅子上,两手遮着眼睛。 他说,我有病。 崔河愣了愣,果然,应采声在表单上写的不是玩笑话,不过是甚么病?这样顺势问是最好的机会,可是这样好吗?又挣扎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开口。 「你愿意说吗?」 「不如说,你愿意听吗?」应采声长叹一息,「一星期不是只有一小时吗?崔老师。」 崔河在谘商的时候,都习惯对学生自称老师,应采声这一席话不知是在调侃还是甚么。 「我现在是以同学的身份关心你。」 「所以你不当我是朋友罗?」 崔河吞吞口水,哽了下。应采声这样见缝插针应该不是在玩他,而是心思细腻才对。他并不是不希望和应采声是朋友,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未够格。 「我当然希望我们是……只是好像还不是。」 「不是的话,那只是你不接受而已。」应采声转回自己的画上,拿起笔继续描线,边说:「我明明说过想和你当朋友的。」 崔河差点爆出一句「甚么时候?」,才猛然想起,不就是昨天吗?那张纸条传来传去,应采声最后说了句「还是你跟我交朋友吧。」 他以为那是玩笑话。难不成应采声是用这种玩笑方式来说真心话的?的确,有些别扭的人是会这么做。崔河拼命回想昨天他是怎么回答的,最后是空白。 他没有回答。在应采声牵上自己手的那一刻,就完全不知道要说甚么了。这样真是尴尬,他根本也不是不想。突然有个念头,应该自己是想要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或是其他……。 他赶紧抹去脑海里认为有点可怕的念头。 「我以为……你开玩笑。」 说完这句,崔河觉得能得到答案的时机已经过了。像他这样的谘商师,都习惯性地不能逼问对方,必须要对方主动提才可以谈下去,是保险,怕决裂或是更糟的情况发生。 「我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应采声描完了最后一笔,拿起大擦子,擦得桌子都发出吱嘎声。 「对不起。」崔河走到应采声面前,低着头腰微弯。 应采声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崔河。 「把头抬起来。」 崔河照着他的话,同时看见应采声摘下了只有在画图时候才会戴的眼镜,让他清楚看见那对漂亮的眼睛。 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很怪吧,此时应采声居然是笑的,而且不是冷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你乖。」 崔河心里动了一下,有股异样的感觉涌上。是热的。 「过来一点,你太高了。」坐着的应采声示意崔河到他面前蹲下。 不蹲还好,这一蹲,应采声抚摸崔河头发的手,转移到他脖子掐着。但表情没有变,很温和的,甚至比他看过的最温和还要温和。 那是在开心,崔河看出来,应采声很开心。 应采声的力道让崔河喘不过气,却又控制得很好,没让他窒息,时松时紧。崔河闭上眼,惊觉自己不排斥被应采声掐着。用一句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话,他喜欢,他享受着。但肉体上的确是痛苦,他的表情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没多久,应采声放手了。 「笨蛋,你太乖了。」他的脸沉下来,「为甚么我说我有病,你大概猜到了吧。」 崔河跪下咳了一阵,混沌的脑袋一下子反应不来。是精神病吗?说是躁郁症好像又不太像,不会回复这么快。 待呼吸缓过来,崔河循着逻辑理解,加上刚才和夏青的事,如果他猜的不错,那么他自己跟应采声也有差不多的毛病。只是,那个能够算是病吗? 「如果我猜错了,你可以揍我没关系……」崔河话没说完,应采声立刻笑着抢过他的话。 「你甚么都可以说,千万别对我说后面那句话,我会真的干。」 这下崔河肯定了。他跟夏青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这么说的话,夏青跟自己说不定是同种人。 「你有虐待狂的倾向?」 「对。」应采声苦笑,那笑里一半是因为崔河官腔官调的用词。他说,谘商师就是不一样,很聪明。你具备了很多条件,要是再这么听话的话,他真的不敢保证会发生甚么事。「你先站起来吧,跪在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面前,不怕被怎么样吗?」 崔河想想也是,这无疑是一种另类挑逗。拍拍裤管站起来,又听见应采声笑得更开。 「我不是说不要这么听话的吗?」应采声看着崔河疑惑的脸笑个不停。 「那你说『不要这么听话』的同时,我听了你的话,不也是不听话吗?」 应采声止住笑,愣了愣,「你倒是很机灵,我不玩这种逻辑游戏。」他转身去拨纸上的擦子屑,边说:「我都告诉你啦,你也知道我不是在说谎吧。怎么样,有没有得救?」 「我不认为那是病。」崔河摸摸自己发红发热的脖子,凑到应采声身边,「怎么说你都还能控制,而且你没有见人就打。」 应采声哧地冷笑一声,说,他要见人就打那早得爱滋了。 崔河一开始还不太懂应采声话中话的意思,才想起虐待倾向多半是建立在性兴奋方面的;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又愣了。 若是应采声是这一类型,那不仅代表他和夏青有一腿,也代表他对自己有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 「怎么,我以为你很聪明?」应采声磨起墨来。 「你喜欢我?」 应采声手上的墨条飞了出去。他僵直几秒,捡回墨条时庆幸它没落在草图上。 「谁像你问话那么直接的?」 崔河心底『啊』了一声,想不到能看见应采声脸红。但是他跟夏青又怎么说?基于想了解他多一些,崔河又问了。招来应采声的一句,怎么谘商师的问题都这么多,却还是乖乖回答: 「就像你听到的,我们是各取所需,他喜欢被我揍。」应采声耸耸肩,「他长得不算难看,而且我也不是想发生关系的才揍,纯粹揍人我也非常乐意。」他又想了想:「不过他也满奇怪的,我看他虐过别人……大概他是双重的吧,又是S又是M的。」 「那你是纯粹揍我,还是喜欢我?」崔河不禁脱口而出。 「我纯粹喜欢揍你可不可以?」 「没有这样的吧?」 应采声磨好墨,戴起眼镜开始勾线,又说了一句,崔河不是很聪明吗?这种逻辑问题,自己想吧,想不出来去画图,再十分钟要上课了。 崔河叹气,想不到应采声态度转得这么快,看来他的确很会掩饰;虽然偶尔会露馅。他找了位置正要坐下,才想起多买一份给应采声吃的,就又开口,说他吃太少对身体不好云云。 「你喂我的话我会考虑。」应采声头也不抬,已经画了好几片叶子。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开玩笑。从前面这些对话能知道,应采声是会用调侃来说真话的人,于是崔河决定这次顺着他的话来说。 「没问题,不过面包喂起来会有点难看。」 崔河无疑是想赌赌能不能再看见应采声失措脸红的样子,不过显然应采声没那么好驾驭,他没脸红,反倒真张了嘴;崔河也干脆豁出去,把整块菠萝面包塞到应采声嘴里。 应采声咬了一口,边嚼边继续他的工笔,看也不看崔河。直到那一口吞下去,才抬头对傻着不动的崔河说: 「有毅力点,喂不喂?」 或许是屈服在应采声的淫威之下,又或许是崔河心底那块被虐的部分被挑起,他就这么一口一口,让那块面包进了应采声肚子里。 崔河觉得自己输得彻底,但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 崔河很珍惜每星期在谘商室和应采声一小时的对谈,并抱着期待。当初已经说好,这是阶段性的对谈,不能半途而废,有事也必须请假。但这一周的这一天,应采声并没有如期到场。 那天,应采声在学校留得很晚,没怎么注意周遭。直到听见摔碎的声响才惊得回神。 循着声音方向,是油画教室传来的。 也许谁不小心摔破了石膏吧,应采声想。但没有收拾的声音,四周异常地静。 觉得有点诡异,应采声整理起自己的画具,打算离开。他洗好笔和瓷盘,吹乾图纸卷好,才要背起画袋,见到一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白化症少年。 少年向应采声的方向走来,脚步不太稳,和应采声四目相接后,点了点头,幽幽地离去。 又来了。 应采声大叹一息,大步往油画教室去,用力踹开门。果不其然地看见满地碎石膏,和对杂乱视若无睹,迳自画图的夏青。 应采声没好气: 「你玩就玩,干嘛不清?」 「我知道你会过来,我们可以继续啊。」 「不必了,你的好意我……」 话到一半,应采声的手机响起,没显示名字,只有号码。他接起来喂了一声。 「喂?我是崔河。」 应采声本讶异为甚么他有自己号码,想起他有在谘商室留过资料,也就没再问。 「干嘛?想我了?」 电话那头笑笑:「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只听好听话,你自己看着办。」 应采声往盯着自己的夏青瞪了一眼,往大门走去,没料到那人却跟上来。 「今天为甚么没来?」 应采声说,他画图画入神,忘了。有想说要通知一声,但没有崔河电话,就没打了。 听着应采声回答同时,崔河也听见他好像正驱赶甚么的声音,问道: 「怎么,有狗?」 「是啊,有狂犬病的。」应采声踹了夏青一脚,骂道:「滚一边去,干甚么?刚刚还玩不够吗?」 夏青冷笑一声,指了指通话中的手机,说,你喜欢他吧?人家又是班代,又是帅哥,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你不用想了。 「干你屁事?我讲个电话你烦甚么?你喜欢的不也一大箩筐,管我喜欢谁?吃醋啊?」 「我喜欢你发脾气的样子。」 应采声本来想回「你有病啊?」但想想自己,又收了回去。他确定崔河还在通话中后喊道: 「喂,班代,几点了,你还在不在学校?」 「快八点了,我在宿舍,怎么?」 「马上过来,我在水墨教室。」说完,应采声便挂了电话,回头又给了夏青一拳,说,你到底想干嘛? 那人躲也不躲,笑说: 「你不是喜欢打我吗?应该也喜欢我吧?为甚么去喜欢别的男人了?」 应采声嗤笑一声,说:「你少自作多情了,照照镜子吧。不是不缺我一个吗?还是你伤了人家的心所以被甩了,才回来找我?不好意思,我只揍人,不会给你揍。」 「现在没有人,你可以揍我。」 听不懂人话。早知道不要跟他扯上关系比较好。 宿舍在学校,走过来的时间大概要十分钟。照理说也该看到人影了,他不会还梳妆打扮吧,搞甚么? 「他又不一定听你的,你是他甚么人,说来就来?」 应采声没理他,背起背包,朝宿舍的路走去。 他是他甚么人?是不算甚么人,大概就个病人,被辅导的学生之一。如果他说他要自杀,崔河一定会出现,但那一定是基于他是谘商师的理由。 不禁心酸了。应采声本来就不是甚么特别自信的人,只是看起来好像是。 只是因为自杀是不好的,因为他是被崔河谘询的学生之一,出了事,崔河不好交代;又或者是,崔河就是爱管事的人。 是了,他的确是很像啊。他就算来了,那也不是因为对象是自己吧。 应采声摇摇头,叹口气,步子掉头朝停车场。 带着期望地回过头,还是不见人影,于是他放弃。直到转开机车的锁,他手机才响起。 「你不是说你在水墨教室?」 「谁让你这么慢,给你三十秒,我在停车场。」 应采声又挂了电话,又后悔。忍不住使唤他,办不到温柔。 他阖眼祷告似地双手交扣,真在心底默数了三十秒,这次如期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笑了。 「穿这么漂亮来见我?」 衬衫,西装外套,长裤皮鞋。 「我平常就是穿这样。」崔河喘着气回答。 「骗人,我不信八点了你在宿舍会穿这样。」 「好啦,我本来是上空,然后随便穿条裤子在看电视,听到你叫我过来才梳妆打扮的可以吧?」 「你在水墨教室没看见谁?」 又跳过话了,这个应采声。转移的功夫一流,又让人不得不回答。 「就夏青。」 「没说甚么?」 「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他神经病。」 应采声拔了车钥匙,拉过崔河的手走往宿舍。 崔河忍不住问,你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 「那你们是甚么关系?」 「你问这么多干嘛?就因为你是谘商师?」 崔河反拉过应采声的手,说,因为我想了解你。 应采声又笑了,说,行啊,你让我到你宿舍住一晚,就让你彻底了解我。 崔河脸一热,抽开手,短短一秒想的不是两人促膝长谈,而是肌肤之亲。 「害羞啊?你真的很可爱,你喜欢我吗?」 崔河没有回答这话,只问,如果他让应采声过来,他真的会把事情都跟他说吗? 「你真的肯让我过去?」 「如果你真的肯说。」 「好,那我要关机。」 应采声关了手机,笑得很开心。 到了宿舍,崔河没怎么招呼人就急着问话,且焦点完全集中在应采声跟夏青的关系。为甚么认识,为甚么熟,有过甚么没有,让应采声又好气又好笑。 「你让我想揍你。」 这句话,应采声是笑着说的。是崔河认为很甜的笑。 「你揍啊。」 「这么体贴?你知道吧?我会真的揍哦?」 「随便你,想干嘛就干嘛。」崔河耸耸肩,坐到床上去。 崔河没有室友,房间比想像中的干净,特别是和自己及哥哥应禹比较过后,算是非常俐落的房间。一张床,几乎只放课本的书柜,电视,电脑,放着一本素描本的书桌,浴室。几张只打了底的油画,和已经布灰尘的宣纸卷。连衣柜也没有,换洗衣物简单地折叠起来在床头边上,其中一部份晾在阳台。 应采声看出,他没怎么在画图。桌上的素描本还新新,也没见到炭笔或是铅笔的踪迹;就算有,可能也没怎么动。有点可惜,他没甚么机会看到崔河的画,他在水墨教室也不怎么画,总是被同学抓着聊天。 说是想干嘛就干嘛但要求他画图也不太实际。应采声想了想,站到崔河面前,说,闭上眼睛。 「干嘛?」 「干我想干的。」 「我说你可以揍我,没说你可以把我干掉啊。」 「干掉你我又没好处。你不闭的话我就拿个甚么绑你眼睛,你连张开都不用想。」 崔河啐了一声,闭就闭。感觉唇边有东西,不特别惊讶。这种游戏,能猜到是手指甚么的。还以为多新意,应采声想不到也这么老套?是因为他只有十七岁吗? 不过当手指进到嘴里的时候,崔河发现这不老套了。细长的手指往喉头一压,弄得他反胃一呕,挤了眼泪出来。同时,应采声往崔河胸口一按,坐上他跨部。 张眼刹那,崔河见他笑着拍拍自己的脸说,真可爱,眼眶都红了。 崔河咳了两下,想反应又不知该做何反应。应采声到底想怎样?不是单单想揍人吗? 「你是不是喜欢我?」崔河说。 「凭甚么?」应采声打了第一下,一个耳光,崔河当下不是惊讶,而是终于。 终于动手了。 「凭你揍我?」 「夏青我也揍啊。」应采声又打了第二下,边说:「你才喜欢我吧?干嘛这么在意我跟夏青?」 「因为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我也觉得我不是好人啊,好人会坐在你身上打你吗?」应采声抓起崔河的手先是打了一掌,之后毫不客气的咬。 不是挑逗的轻咬,是真的想咬下肉来的咬。这样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崔河叫得不算小声,但他渐渐忍下,憋着的声线最后转为喘息。 这下他也感受到自己的病态,他是真的兴奋。不晓得是不是跟对象有关,也许是吧,之前并没有如此渴望这种痛楚。但现在他不断地在期待应采声下一个动作。 好一会儿,崔河接过上一句话,说,你跟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我们都有这种倾向。」 「你觉得你跟我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很正常。」 「我也有这种倾向,但你说我们不一样。所以,你跟夏青也不一样。」 应采声怔住,松开在崔河身上的手,试着在理解这句话。 「等等……你能不能别老是跟我玩逻辑推理?你有这种倾向?甚么倾向?」 「我喜欢你揍我。」 「你有病啊?」应采声脱口而出,立刻后悔。 崔河耸耸肩说,对啊,跟你一样的病。 「才不一样,我又不喜欢被揍。」 崔河说,没差到哪去吧。应采声说,那又怎样?你想表达甚么?是喜欢我?还是只是喜欢被揍?说清楚啊。 崔河说,那你也说清楚,你是喜欢我,还是只喜欢揍人? 应采声咬着下唇,深深倒抽一气,不说话了。第二次,难得一见的脸红。 跟自己比起来,再怎么样也是小孩子。见他手叉在胸口老半天不说话,还真是乱可爱一把。 良久,应采声总算开口,盯着崔河质问: 「你是同性恋啊?」 「这句应该是我问的吧。」 「你烦不烦啊?回答,不要反问我。」 「不是。」 「不是的话我喜欢你也没用啊。」 「所以你喜欢我?」 应采声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说,你承认你喜欢我的话,我再承认我喜欢你。 崔河笑说,那好,我喜欢你,也许我是双性恋吧? 应采声没话能回,站起身踢了崔河一脚,闷不吭声地坐到床沿。 难得见他这么老实,看来是真的害羞了。发展至此是始料未及的。崔河原本预想自己会就这样被揍得鼻青脸肿,却没有。算是多了一层了解吧,每见一回应采声,就觉得他不像旁人说的那么难接近。渐渐感受到一些纯粹,心灵的。 他当下理出结论,应采声是没有心机的人。说了甚么,做了甚么,其实背后也都没有铺陈。也许会考虑后果,却不是会挖洞给人跳的人。加上之前在谘商室里的对谈,很真诚,没有保留,而且其实没甚么自信。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居然有这么大反差的一个……性癖。 没错,照这样看来,那只是性癖,算不上病。只是应采声对自己和旁人差异太大的罪恶感罢。没甚么大问题的。 崔河坐近应采声,把他想法说了。却引来一阵笑: 「你这算职业病吗?」应采声说,他怎么考虑得比自己还认真。不一样就不一样吧,怪胎就怪胎,他早认了。 「我认为人都需要认同,你也不例外。」 应采声只淡淡地说,大概吧。他现在想的可不是这件事,崔河也真是容易模糊焦点。 「还是该说,你太理性?」 「甚么?」 「我们不是在讨论是不是彼此喜欢的问题吗?」 轮到崔河愣着。他想得多了,一时之间忘了这回事。歉疚或其他复杂的情感,意识回来后,他也跟着羞涩。 崔河说,是吧。虽然他刚刚是半开玩笑地闹应采声,但他也没说甚么违心之论。 应采声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崔河,含含糊糊表达着,那怎么办?我也喜欢你。能明目张胆地在一起吗?被开玩笑他是无所谓,但要有甚么实质名义,他胆子倒小了。 「好问题。」 「你不是谘商师吗?快给个答案来。」 「答案在你心中,我是负责引导的。」 「少来,你也是当事人,不要跟我打马虎眼。」 崔河说,那我觉得,我们不要在一起。 应采声跳起来,大力地揍了崔河一拳。实实在在的拳头,不是巴掌。 「干嘛?」崔河按着脸,跌到床角,背部撞上墙;床上折好的干净衣物散落几件到地上。 「你不是想要被我揍所以才讲这种话吗?」应采声挑眉,上对下地望他。 崔河说,应采声不是说胆子小吗?那他们就还是有共识,只是没有公开名义而已啊。 「方便你拈花惹草?」 「才不是咧,我没那种兴趣。」 「你朋友很多啊。」 「那就是朋友而已啊。」 应采声说,那好吧,反正如果他跟男人在一起,他妈不打死他才怪。 「你们家庭不能接受这样的性向啊?」 「收回你谘商室的官腔官调,崔河。」 应采声喊了他的全名,照理说,这是一个威胁。但崔河有种被命令,而他也想服从的,心情上的快感。崔河于是用更直白的句子又问了一次,果不其然地他只要有『听话』,应采声便会轻笑。 「是啊,因为他们觉得那不正常。」说完,应采声又蹲到崔河面前,摸摸他的头,说,你乖。要不是还要跟你说话,真想掐两下你的脖子。 「你真可怕。」 「怎么?」 崔河说,应采声刚才是第一次喊他全名,再加上言语的威胁,诸如此类……像是把他当宠物来看待的方式,他会感到兴奋。 「你说这种话无疑是在挑逗我吧。」应采声瞪了他一眼,膝盖朝崔河肚子一击。 「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揍我也是在挑逗我,不是吗?」 应采声露出难得易懂的表情,「咦」的情绪外显在脸上,像小孩子想起甚么忘了带,「糟了」的那种眼神。随后他又收回惊讶,说,那又怎样? 「不怕我对你怎样?」 应采声不屑地嗤笑,说:「你这么正派的人才不会,我才十七岁,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两情相悦就不会怎样的年纪不是吗?」 「谁跟你……」应采声本来想再给几拳,却又犹豫着没动手。崔河给他的意外太多了,揍他居然是挑逗。 「你揍啊,我乐意。」 「揍你不就便宜你?不揍。」 应采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脸已经有些红肿的崔河,忍不住站起身,一脚踩向他胸口,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命令地「喂」了一声。 「是,主人。」 应采声又笑出来,说,你真的很有慧根啊,班代。虽然看他的脸是在开玩笑,不过这玩笑开得好。 「你说不在一起是为甚么?」 崔河说,像他们现在你踩我,我被你踩,早就比在一起还刺激了吧。只是当别人问起的时候,不要回答在一起就好了,也省得人家说闲话,应采声也不会被家里问甚么。 「不然要说甚么?」 「说我是你奴隶。」 应采声笑眯了眼,说,你果然也是个神经病。 这种听来像是玩笑的说词,果然没有被多问甚么。但这只单指没有被同学过问太多,私下有多少讨论,应采声本人并不知道。而崔河本身人际就广,多少听得到一些耳语,和别人的劝。多半是,知道班代你人很好,不过靠他太近这样好吗?或是,连应采声也能熟得起来,崔河也真是了不起。 无论好坏,崔河就是笑笑,不多表态,有攻击性的话语便巧妙转移,所以崔应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保持得良好。 只不过,崔河成为『奴隶』的隔天一早,当应采声打开手机时,里头塞爆了简讯,留言;信件都还没读完,就接到哥哥应禹的电话。死哪去了,你妈在找你,说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整个晚上吵死了,要是你是女生,就报警了。 应采声淡淡地问,那有报警吗?应禹说,你又不是女生,报甚么警? 应采声笑说:「你信不信,你不回家没给她打电话,她一定报警。」 旁听的崔河听出这一句的心酸,印证他之前的认为:应采声都是用开玩笑的方式,说真心话。聪明人听得出来,但聪明人通常也选择不做回应。崔河有听见电话那一头他哥哥的叫喊,但应采声依旧平淡。或许正因为他的表达方式都是如此,才造就他和家人间的距离感吵架也能是一种沟通,但显然应采声没有想吵架的意思,若是他自己,一旦被凶了,一定立刻凶回去。 「没事了。」应采声切掉电话,问崔河今天有没有课。 「下午,怎么了?」 应采声笑说,我想揍你。 「你不是拿我当出气包吧?」 「当然不是啊,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崔河说,是不像。但他也好奇为甚么应采声不发脾气。 应采声说,发了脾气不会比较好,小时候他就试过了。就算跟哥哥做的都是一样的事,坏的,他会被骂,哥哥不会;好的,哥哥会被赞,他不会。所以哥哥骂他,他随便回回就是了,不会有甚么大改变。 「这么偏心?」 「有没有很同情我?」应采声笑道。 崔河说,有,不过爱情比同情多。 应采声傻傻地看着崔河一阵,最后选择揍他的后脑。 「你干嘛?」 「打是情……」 崔河说,那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你家人骂你也是爱的一种? 应采声说,少笨了,那才不一样。他推开崔河,背起画袋就要离开。 崔河拉过他,说,如果他的猜测让他不愉快,他很抱歉。他只是想找到一个让应采声比较好过的想法,如果不能改变别人作法,就改变自己想法吧。谘询师的目标都是在个人身上的,也就是来交谈的应采声本人。至于家庭上的,他们就没有办法多干涉。 「你职业病真的很重啊,我现在是在你房间,不是谘询室。」 崔河的抱歉还没说完,应采声扔下画袋,把他打倒在地,并坐到崔河胸膛上,极其温柔地拍拍他的脸,说: 「你不要这样,我会忍不住。」 说完,应采声给了他一个耳光,又在那发红的脸颊边上,落了一吻,说: 「带我回家。」 崔河在第一时间以为,应采声的那句话是,「带我回你们家见你父母」的意思,又引来一阵讪笑。 「去你家干嘛?我是要你带我回我家。」 崔河『哦』了一声,写在脸上的失望让应采声笑不停。 在机车上,应采声毫不客气地环住崔河的腰,让他坐立难安。送到门口,崔河说,那我走了。 「走去哪?一起进来。」 「进去?」 应采声掐掐崔河的脖子,笑说,你真的很容易脸红。 「如果你进来的话,我今晚再打你一顿。」 「这话好像说反……」 「以后不揍你了。」 这句之后,崔河反射性地说,我进去就是了。自己听都觉得病态。但能看见应采声的笑,他又觉得值了。话又说回来,他到底是多想被应采声揍呢?要是被其他朋友知道他有这种癖好,那可不是亏一两句就能算了的事。怪癖甚么的以前也没有吧?对象问题,对象问题。崔河这么安慰自己。他应该只是喜欢被喜欢的人打吧?但这么一说的话,他有多喜欢应采声呢?这似乎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问题。但应采声的确一直以来都吸引着他的目光。 待应采声进了家门,崔河先听见的就是应采声母亲对他的责备,但看见崔河后,就收了许多,甚至笑开,喧寒问暖。说,应采声没有带过朋友来家里呢,是同学吗?甚么名字?长得挺帅啊,今天没课吗,怎么有空来……。 原来。崔河明白了,带他回家,可以少挨点骂。不过看看应采声默不作声地,又不像是已经盘算好这心机。 应采声在那听了两分钟,淡淡地开口,说,我去洗澡,你随意。就扔崔河一个继续被母亲攀谈。 崔河没有特别看时间,但他确信,应采声洗了多久,他母亲就讲了多久。她看来不像应采声说得那样性格,但自己只是第一次见的外人,也说不准。 应采声出来后,头发没有吹乾,披着毛巾就坐近被拉到沙发上问东聊西的崔河身边,还刻意肘击了一下他的腰,偷踩了他的脚,母亲也没发现。倒是崔河,注意力已经不在应采声母亲的说话里了。 应采声和母亲并不像,肤色特别白,特别细,鼻粱骨靠近眉心那儿,有一处小小的凹陷,显得轮廓更深,但母亲并没有。没有看见父亲的踪影,也没听应采声特别提起。崔河想,应采声该是像父亲多一些。过了一会儿,见到从房里出来的应禹,崔河更认定应采声是像父亲。 应禹和应采声完全不像,简直不像一家人。应采声的确光是在长相上就和哥哥及母亲有道隔阂。平易近人的,和不食人间烟火的。 出浴的应采声,肤上还带着水气,有股微微的热,和淡淡的香。崔河一时之间入迷,也不记得自己是和应采声的母亲在谈些甚么。只记得应采声开口说话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聊完了没有?这是我朋友,不是你的。」 母亲听完这句,没有理解到抗议,只是打哈哈,继续和崔河没有说完的话。 应采声不发一言地走到房里。崔河听见吹风机的声音,之后是翻书的声音,摊开画纸的声音,磨墨的声音。 直到应采声的母亲说,她想起她跟人有约,匆匆地出门后,崔河才松口气,慢慢地往应采声的房间去。应采声房里没有桌子,他把床垫扔在地上,直接在床上画图。 是上回他看见的那张画,应采声正在半片半片的给叶子染墨色。 「山茶花吗?」 问这话的瞬间,应采声整个人跳了起来。他回头瞪崔河一眼,命令他关上房门,并强调要上锁。 「聊完了?」 「嗯,她出门了。」 应采声意义不明地哼笑,又回头继续画图。三片叶子的时间后,他开口: 「知道她多烦人了吧。」 「怎么说,没我想得那么糟?」 「因为你够帅。」 崔河捏捏后颈,嗫嗫嚅嚅地说,其实应采声看起来才像是受宠的长相,是个美人啊。 「我常被她问,我是多想当女人,我一点也不。她认为男人要该有男人的样子,她觉得我没有。」 崔河说,他猜应采声是像父亲吧?这样的话母亲应该不会讨厌应采声的长相才对啊。 「你以为你为甚么没看到我爸?」 应采声没再说下去,崔河点点头,不多问,心底大概明白意思。 这次是十片叶子的时间,应采声又开口了,只有两个字。 崔河。 崔河低应一声,心脏高速跳动。让应采声喊名字的时候总是异常地兴奋。 应采声扔下笔,扯过崔河的手,咬上。这回比昨夜在崔河住处的力道更甚,咬出了血。 应采声说,给我一点血吧,我一直想试试的。 让你的血,盛开成我的山茶花。 三 「这颜色不太好看,好像掺墨了。」 应采声摸摸画纸上那几朵用崔河的血开出来的山茶花。 崔河说,血乾掉本来就是这样。想不到应采声居然这么大胆地实验没用过的『素材』在画上。 「有甚么关系,意义不一样。」应采声托腮看着画,微微一笑: 「不够红的花……叫他墨山茶好了。」 让崔河哭笑不得的是,这张画还挺受他们教授王亭好评的。虽然一开始被批评,红山茶怎么会弄成这样的颜色,是把朱膘和胭脂给搞混了吗?怎么会连基本的设色也弄不清?不像应采声的水准云云。 应采声说,这花是心血,用真的血去画的。 王教授眼一亮,说,这的确是个创举,是用甚么的血? 应采声想想,看了座位上的崔河一眼。说,昨天家里杀鱼了,鱼的血,因为是河鱼,所以没甚么腥味。 说完教授立刻对那血闻闻又摸摸的,说,嗯,真的没有。让崔河松了一口气。没发现那是人血是一点,万一真的有腥味他怎么办? 这堂课评完所有人的画作便放人了。剩下时间,只应采声一人在教室画图,和旁观的崔河。 应采声摊开白纸,对崔河笑笑: 「这次想当牡丹花,还是芙蓉花?」 崔河本想说,随你喜欢吧,反正这两种在他眼里也分不清。但话没说尽,就因为默不作声出现的夏青而止住了。崔河真怀疑夏青有甚么目的,他和应采声相处时总是会遇上这家伙。记得之前那人也说过,不缺应采声一个,现在是来做甚么?纯粹羞辱吗? 夏青走到用磁铁贴在白板上的墨山茶前,看了看,摸了摸,闻了闻,最后看了崔河一眼,开口道: 「你真的看上他?」 崔河的不安被应采声发现,这样的挣扎不禁让他微微一笑,「是啊。」 夏青咬牙喃喃,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有了新欢就不要旧爱。 「你少笑掉人大牙,你是谁旧爱?你爱过人?」 夏青说,是啊,我是爱你的。 应采声笑说,上次来的那个白子呢?那个高中生呢?你以为你跟别人有一腿真的这么不明显?你自己这样乱搞,跟人谈甚么爱? 「你也用过我的血。」 应采声变了脸,说,那不一样。 夏青说,哪里不一样?应采声跟他是一样的人,也乱搞,也喜欢血腥,会起情欲的人就可以有这样的举动,这就是他们表现爱的方式,怎么不一样?你还是承认吧,承认我们一样,我可以原谅上次你对我的失礼,继续保持我们的关系。 「不要。」应采声不想多费唇舌,他确信自己跟夏青不同。他虽然也有点毛病,但没这么丧心病狂。夏青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满正常,但根本就是疯子。爱得也疯狂,不爱也疯狂,失去爱的时候特别疯狂;而爱与不爱,都是他自我世界里的认知罢了。应采声认为夏青口中的爱根本不算爱,他跟他不过是利益关系,殴打与被殴打,各取所需。崔河也这么说过,你跟他不一样。他们顶多就是都有点嗜血,都喜欢画图而已。夏青的世界里没有别人;但应采声有。有自己,有对他家人的在乎,有崔河。 应采声东西也不收了,拉着崔河的手就走,说,跟我去趟便利店买个东西。崔河闷不吭声地被他拉着走,走的却不是便利店的方向,而是地下停车场。应采声松开手,停下的脚步回声在偌大的水泥地漾开。他笑笑: 「看你的表情,有话要问我,对吧?」 崔河眼神微敛,望着矮他一个头的应采声,点点头,说,你用他的血画过图? 应采声笑出声,笑得甜,从心里笑出来的开心,说,图?那不叫图,那只是揍揍他,血喷到画纸上,如此而已。 「那种随便用自己观点解释他人行为的人不用理他。」 崔河重叹一息,表情总算松下。 应采声扯过崔河的头发,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耳语: 「放心了?……真后悔告诉你。」 自从和夏青表明看上了崔河,他有事无事就在应采声画图时,到水墨教室说些自以为是的理论,弄得应采声不堪其扰。评完分那天,应采声本想和崔河在停车场聊聊玩玩,等夏青识趣走人再回去继续画图;但他就是走也不走,甚至以画应采声的名义,大剌剌地把画架搬到他旁边不走。 应采声已经疲乏和他讲理,东西收了就咬崔河耳朵说要去他宿舍。把应采声带到房里后,崔河说,他晚点还得到谘商室去,又问应采声这次也要留下吗,要不要打电话回去? 「你打。」应采声说,家里对他来说太吵,他不想回去。 崔河有点尴尬,但又无法违抗应采声,硬着头皮拨了他家里号,果不其然是那爱嚼舌的母亲接的。这次说了没两句就结束了,几乎是立刻答应,也没甚么不开心或担心,让崔河很意外,怎么这么干脆? 「有没有很庆幸我不是女生?」 崔河说,应该不是这样吧,如果是应禹的话,他母亲也答应得这么快吗? 「会比较舍不得一点。」应采声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家并不是多不幸还怎么的,但偏心得明显实在也不怎么好受。算了吧,就不要比这个,要崔河打只是不想听母亲罗唆而已,听了她高频率的声音头就疼。 崔河看看应采声,问: 「你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吧?」 「是吧?……」应采声趴在崔河床上,眼神毫不客气地打量他。彷佛用视线勾勒工笔线缘般细腻,「所以你可不能弄痛我。」他笑。 崔河脸蛋刷地热红,音量大了些,说,现在吗? 应采声嗤一声喷笑:「甚么现在?我有说甚么?」 崔河挠挠后颈、摇摇头,看着地上说:没、没甚么。 就算应采声没有对他动粗,他的声音,表情,动作,也够他心跳了。他总是会想要和应采声多一步的肌肤接触,想看他的裸体,想对他……。罪恶感的原因,崔河不敢再想下去,应采声才十七岁,看起来也没那个意思,他不该这么肉欲。 「你先去吧,我睡一下。」应采声阖上眼,在崔河还未整理他混乱的思绪前,就进入平稳均匀的呼吸节奏。他应该是很累了,种种迹象显示,应采声是把自己逼得很紧的人;为了不要输给哥哥,为了能有被认同的地方。说不定这里是他难得能放松自己的地方。崔河这么一想,挺欣慰的。他战战兢兢地伸手触碰应采声的头发,发现那是有些带红的黑色。 应采声,采声……崔河认为那是很好听的名字。如果能喊他名字,说不定能更亲密些。替他盖上了被子,崔河锁上门,到谘商室去了。 四个小时后他回来,应采声依旧睡得很熟。 今天是星期五,如果做了甚么,也不会立刻被同学发现异常。一时间,崔河浮现这样的想法。他不能算是趁人之危吧?应采声不会没想过在这里可能有甚么后果。说不定,他正是想让自己心理挣扎才大方地睡在自己床上,还故意说了那种话……虐人的技巧真是太好了。而且就算他做了甚么,他也不怕被打;甚至于,被打对他来说没损失,还能算得上是好事。 想法这种东西很可怕。一开始只是想法,最后会变成实行。 崔河真的动手了。不抱任何期待地,仅仅是因为情欲促成的想法和行动。 时值冬日,天色暗得急,光线渐渐被淹没,只勉强看得清轮廓,看得见应采声长而密的睫毛。被应采声打了耳光之前的动作,崔河都要稍微思考才能回想起来。是在他脸上的几口亲,脖子上的几个吻,和伸进他衣服里,摸上他腰边骨侧后,因为他手冷,弄醒了应采声。 很冰。 应采声淡淡地说了这句,推开崔河的手。崔河说了对不起,让应采声又笑了。不是不能做,不过只要让他有一点不舒服就不行,怎么样,崔河办不办得到? 「我不确定。」 「你一定是处男。」 崔河无奈,说,他的确是啊,不好吗? 应采声笑笑,说,处男笨啊,技巧不好啊,不知道顺序啊,有甚么好?好在哪? 「你难道就不是……」 「就因为我是,才要有经验的带嘛。」 「一起研究不好吗?」 应采声咬了他脖子一口,说,随便你。你这个人太会说话,不跟你斗口舌。 应采声这一说完,真的随便崔河了。崔河本以为,和应采声发生关系的时候,会很激烈,会见血,自己会遍体鳞伤;但没有,比他想像中要普通很多,或是说,就是很一般。兴许是应采声这天真的累了,又或者是,这是他玩弄崔河的另一个方式,又也许,他真心想尝试一下平凡。 稍微特异一点的地方是,应采声要崔河把手搓热点再来碰他,他怕冷的。 这趟崔河做得辛苦,应采声大部份时间是惬意的,只在被进入的时候,表情少了保留,情绪是全透露了。崔河很怕应采声是不是因为痛才不发一语,可想问又不敢问,犹豫老半天,待应采声呼吸顺畅些才说,是不是很痛。 「很痛我还让你继续吗?」是今天应采声最后一句完整的说话。 应采声的话本来就不多,这时候更是少得可怜。崔河有问,能不能喊他名字?不带姓地喊。应采声也只是『嗯』了一声,但崔河不知那是呻吟还是允许的回答。 因为两人都没有经验,结束得草率;分别都射了就当是完工,喘息过后便几乎同时睡去。事后他俩交谈过,感想都是,觉得不怎么样,又觉得挺好的。 好得很平凡,但也平凡得很好。 ****** 应采声的系上固定会有系展,或他们积极的王亭教授,为了让系上的创作气氛更好,而办的少数人画展。 这少数是系上班上愿意画图的学生集合。说实在话,美术系里真的喜欢或愿意画图的,并没有外边人想像中的多,更遑论是创作了。 崔河也是不爱画图的群中之一,他偏爱公益活动,正如同他现在在谘商室实习一样。他真是迷迷糊糊上了美术系的,当然也不是不会画图,或画得差,但就也不在他真的志向里。考大学时只想都考考,误打误撞进了这,现在想想也觉得是缘份了,为了遇上应采声的缘份。 崔河在应采声的画前,细细想着所谓缘份一事;少数学生的画展,只在系上的走廊边展画,特别亮眼的有两位:应采声,夏青。 不得不承认夏青的画作的确吸引人目光。纵使在崔河对应采声有着强烈情感之下,还是觉得夏青的画作突出;只不过,两者风格差异极大。崔河即使不特别爱画图,鉴赏能力还是高过一般的;正如应采声所说,他很聪明。也许看来不像阅万卷的书生,但仍是有一定的墨水。总是有这样的人:房里没书,也不见身边带书或常上图书馆,说话却还是条理逻辑分明的人。应采声说,这就叫聪明,他认为崔河正是这样的人。他对画作具有相当程度的感性,就这个展看过一遍,他便能和应采声讨论很长一段时间。 崔河认为,夏青的确是顶尖好手,去掉那些讨人厌的地方的话。夏青摆出来的画作全是人像,不过也全是男人,而且清一色的有相近特质:都是美人,或是清清秀秀的,偏于中性的少年;色彩鲜艳而抢眼,人体结构、比例、肌肉线条也是画得一等一的好。相较之下,应采声内敛许多,没有夏青的狂放艳丽;平淡雅致,而且画作中没有人,全是花草植物。 崔河在应采声命名为【心血】的一张画前停下;是那张用他的血来画花瓣的那张山茶花。『墨山茶』这个标题被驳回了,说是不够突显画中意涵和素材。崔河问说应采声会不会在意被改的事?他说,也罢,标题本来就是这样,他心里知道内幕就好。看着这张画,崔河想起应采声在他手上咬的痛楚,不禁又感到兴奋。他拍拍脸颊,想压抑欲望,继续看下去。 水墨区有一张夏青的画,让崔河意外。他以为他只主油画;更意外的,画的是应采声,裸着背的。 这是夏青纯粹的妄想,还是应采声真跟他有过甚么的意思? 在后头慢慢看画的应采声,走到这幅前,也变了脸。这人要引起多少骚动或谣言才甘心? 崔河忍不住怀疑,说,应采声不是说和他没甚么吗? 「我是跟他没甚么。」 「那又为甚么有这画?」 「问这么多干嘛?」应采声不看他,迳自走到下一幅画前,可显然不自在。 崔河不是没发现,应采声总是很模糊地回答他和夏青的关系。更不是没察觉,他俩之间的进展未免也太迅速,太顺利,像在逃避甚么似地不停往前冲。从应采声到谘商室找他开始,说了自己的事,进了他房间,说在一起了,应采声的家也去过了,做也做了……但很不真实,非常非常不真实。 那个对崔河而言一直那么遥远的应采声,为甚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他关系变得这样亲密?真是只用缘份和天时地利人和就解释得了的事吗?他很不想这么问,这么问就是在怀疑应采声之前说过的所有话,也怀疑他的真诚;在谘商室的他是那么诚恳,去过他家里,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但是。崔河心里一直有个但是,却又不知该如何接下这个但是,就觉得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刺。 崔河还是问了。 「我是备胎吗?」 应采声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转头看着崔河好一会儿,才说: 「不是。」 「或是其他的?」 应采声说,干嘛这么问?冷静得让崔河难以相信,被这样怀疑,为甚么一点怒气也没有。崔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他觉得和应采声突然靠得这么近,实在是他难以想像的事。一切的一切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太刻意了。 应采声长叹一息,说: 「你真的太聪明了,令人讨厌。」 崔河又说,但应采声应该也没有跟他说过谎吧?可也没有把话说完? 应采声点头,「对。」他又补充:如果用道具或是其他东西,不算发生关系的话,那真的就对。 那人太粗鲁了,很常弄痛我,所以我才不跟他玩。 隔了一周,应采声在谘商室跟崔河坦白,但还是要说不说的样子。 谘商室有三张沙发,两张单人座,一张三人座。应采声每回也坐在三人座的那张上。 「你是不是在逃避甚么?」 「你到底要跟我官腔官调到甚么时候?崔河。」 听见自己名字,崔河心又抽了一下,说,这里毕竟是学生辅导中心,他当然还是要保持一点谘商师的态度。 应采声手交叉到胸前,说: 「我跟谘商师没话好谈,我只跟崔河谈。」 「一开始你也是把我当谘商师,所以才跟我说那些话的,不是吗?」 应采声淡淡望他一眼,说,不完全是。他知道崔河不是大嘴巴,而且从前面的事情看来,他对崔河有好感,难道看不出来吗?如果崔河真的这么在乎身体干净与否,那他们还是不要深交吧,他这人本来就不单纯了。 崔河说,他不是在乎干净与否的问题,而是在意应采声和夏青的关系。他总感觉自己是被这两个人耍弄着;依夏青的个性,如果崔河抢了他认为是自己的应采声,他怎么会让他这么好过?除非,应采声本来就跟他没甚么;或者,夏青本来就知道应采声要干甚么。记得那时候夏青问过一句「你真的看上他?」,于是,崔河也不排除应采声是与自己假戏真作。 只能说,应采声真的难以捉摸。 「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会因此就不喜欢我?」 突破核心的一句话,崔河认为。无论实情如何,的确不会改变他对应采声的情感;和他发生关系的那天,崔河便认定自己是喜欢应采声了。 是不会不喜欢,但还是想知道。在一起就是这样吧,总是想多知道一些对方的想法甚么的。 应采声笑了,笑开: 「你不是说你只是奴隶吗,甚么在一起?」 偶尔有那么几次,崔河也认为应采声是疯子;但那是和夏青不同的疯。应采声的疯,说疯不疯,很正常的样子,可能他只是拥有一个别人无法撼动的观念,而这个观念不被世人所接受。但应采声又会因为道德感的存在而责备自己的不正常,所以崔河认为,他其实并不算是真的疯。倒是和他这样折腾下去,他自己倒是有快要逼近疯子悬崖边上的感觉。偏偏他心里又有那么一块地方是享受被应采声这样折腾。他能明白应采声在玩弄他,却又还是往应采声挖的洞里跳。有时候他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他究竟是爱上这种心灵上被虐待的感觉;还是爱上应采声本人;或者单单爱上这样对待他的应采声,只有应采声这样对待他,他才会有快感。 或许是第三个答案。像之前怀疑自己乐意挨打的病态,崔河到最后还是认为,那是对象问题。应采声是他生命中的意外。本身的性格是意外,让他发现自己另外的病态,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崔河看应采声这样笑,知道他是因为折磨自己而开心,他喜欢看应采声这样的笑容。他是牺牲自己,为了应采声的笑吗?或许不是吧。或许哪一天他被别人这样对待,他也能有同样的快感。可就算名义是奴隶好了,他还是希望自己有个名份,他希望自己是属于应采声的谁,包含着爱意的,不仅仅是奴隶。 「那不是玩笑吗?」崔河问。 「我没说,而且奴隶是你自己要当的。不在一起也是你自己说的,我早说了你也是个神经病。」应采声的这句,像是气话。 是了,不在一起是他自己选的。但他是考虑到外在环境因素而下的决定……难不成这其中包含着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病态? 「不能改?」 「太迟了,不给予批准。」应采声扭头望向别侧,神情像是闹别扭的孩子。 难捉摸,真的太难捉摸。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净如白纸。 「那你和夏青的事总可以说吧?」 「不想说。身为奴隶你凭甚么要求我?」 最好的问话时机已经错过了,崔河懊恼过于纠结的自己。看看时间,只好放应采声离开。 ****** 「如你所说的观念论,夏青被你们当作疯子,那是不是也因为,他有一个你们不能理解的观念?不,应该这么说吧,被冠上疯子或神经病的,我看都是因为这样。」 「你不也说我是神经病?」 「我的确也不能理解一个人想要被痛殴的心情。」 「我不是想被痛殴,我只是想被你痛殴。」 这是个甚么样的对话?崔河吐嘈自己,不可能跟应采声有这样的对谈。他还是看得出来应采声对夏青已经不耐烦,不会帮他说这样的话才对。只是,究竟怎么样才叫疯呢?怎么样才叫不正常?这很难界定。 崔河唯一觉得明确的是,夏青和应采声就算都被认为是疯的,他也还是认为他俩有极大的差异。应采声还拥有灵魂,但夏青却让人感觉空空洞洞地,难以沟通。有没有可能只是他不了解夏青而已?崔河虽然这么想,却又自个儿摇摇头,他完全不想去理解夏青这个人。他太在意别人了,真的是职业病。理不理解夏青又怎么样呢,他不是只想理解应采声吗? 思绪混杂一同,在意的,不在意的,需要在意的,不需要在意的……他想要的究竟是甚么?说得单纯些,他只是喜欢应采声;知道与否不会改变现实,但他还是不喜欢有事被瞒着的感觉。 眼下这事急不得,在应采声那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而应采声似乎是感受到会被逼问,这几天都没有开口要到崔河住处去。除非应采声下学期也到学辅中心来,不然他再也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他私下对谈。 期末已经差不多结束,他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感觉;还是班上同学马家铭给他电话说要出来喝喝酒,他才想起这就快寒假了,已经没有课业压力。 「在哪?」 「新开没多久那间,你好像没去过吧。过学校外面那条街,转个弯就到。你找不到再打我手机。」 那是间小店。虽然开在转角,但不怎么明显,大白天也关着,藏在住家与其他店家之间,一侧还让路树挡住,平常几乎不会发现它的存在。里头所有都很简单,简单到近于无趣。 崔河本以为朋友是要拉他到像夜店那样嘈杂的地方。这儿灯光昏黄,只放点轻音乐,沙发皮质已经劣化,搭配有水渍的玻璃桌面;单人座的便宜铁椅子没几张,店内也没几个人。说难听点,挺寒碜。 电话里崔河就觉得朋友的声音有点模糊,到达时他已经半醉了。 店长的名字叫骆保。长长的卷发扎个马尾在肩边,下巴蓄胡,黑框眼镜,三四十来岁,像是美术科班出身,颇有大众认定的艺术家气质。所以这酒吧的感觉才和一般店不同吧,崔河猜想。 崔河对店长点头打招呼,坐到马家铭旁边的位子上打了他背一掌。 「死了没有?」 马家铭没回答,继续睡他的觉。倒是店长举起食指对着崔河,开口说了: 「这是鼎鼎大名的崔班代?小铭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嗯,不错,虽然不算我的菜,但是是帅哥没错。」 崔河第一个感想,有点娘。用手指指就算了,另一手还撑在下巴;撑撑下巴也就算了,他还一付少女托腮样。崔河对性向绝对没有歧视,不过这的确是纯粹的生理无法接受,让他瞬间起了点鸡皮疙瘩;而且还提甚么菜不菜的。不开口挺有文艺气息的,一开口那就是除了娘娘腔没其他字好让崔河形容了。 「甚么鼎鼎大名……」他苦笑,「那我应该不用介绍自己了,不过我只是普通人。」 「哎,你不用这么怕我。我想我也外显得明白,我就是个基佬。就是你们说的GAY,我们没有你们想得这么脏的。喏,我跟小铭就是好朋友,他不是GAY也可以当朋友啊。哦,我忘了说,我姓骆,单名酒保的保,叫我阿保就好。」 崔河搔搔头,说,他对这也没歧视,不如说他的实习内容之一就包含排解这些性向问题甚么的,所以骆保也不用这么忙解释。 「我想先说个清楚,不然到头来被问东问西也麻烦。同志就是这样啊,老是会被一些直男直女问些有的没的白痴问题。」 崔河有点心虚,之前他替人谘商时也问过白痴问题,反被教训了一顿。 骆保说到一半打住,上上下下打量着崔河,良久才说: 「你好像跟我某个朋友的男朋友有点像。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不是直男。」 崔河差点没被免费的白开水呛死。他咳了大半天,说,这怎么判断的?就因为长的像? 「我就说是直觉啊。」骆保挥挥手,开玩笑地嫌弃崔河洒出来的水,拿抹布擦拭干净,边问他要喝甚么。 崔河没甚么概念,只说别太烈,由骆保决定吧。待酒递上,崔河确认了一下马家铭的清醒与否,才小声地说,他的确不算是直男。算是个新手吧,不知道骆保方不方便请教一下相关的事情。 骆保咯咯咯地笑,说,他也有个朋友的男朋友做的是像崔河这种谘商师,听说也是很爱问问题,好奇心重得呢;崔河不禁怀疑这圈子究竟是多大。 「你问啊,反正现在没甚么人。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都给你问,不过问到白痴问题我还是会骂人的哦。」 崔河认命地点点头,反正他早被骂过了,大概多少也知道哪些不能问。于是他开口了: 「做完的隔天会腰痛是正常的吗?」 「你是肾虚吧。」 崔河本来就预想会有让他喷酒的答案,这回少呛了点。解释说: 「不是我……而且好像不只腰。」 「要嘛是做多了,要嘛是你技术不好,几次?」 有点佩服骆保的直接。不过想来私下男人聊性事不也都是这样,崔河就还是把那份惊讶收回去。他挠挠后颈,嗫嗫嚅嚅地回答,一次。 「第一次?」 崔河很想提醒骆保的说话音量,但又觉得反正开口问了也就是豁出去了,尴尬地点头应是。想不到骆保唠唠叨叨地碎念起来,说,像崔河这种半路出家的就是不爱做功课,一定是弄伤人家了吧,脸上都还有乌青呢,一定是因为零号太痛所以被打了几拳吧,活该活该。 「这……当下他说不痛啊,而且他本来就……就会打我。」 「打你?那你还不跟他分手?这种事就跟家暴一样啊,有一就不能有二,如果他平常就会打你,我看你还是早早跟他分了吧。」 崔河说,他俩好像也不算在一起,这分还是不分,也很难说。 骆保突然皱紧了眉头,摸摸头发,又拍拍胡子,喃喃地说,不会吧,不会吧,该不会,嗯,也是有可能,不过真巧……。 崔河才搞不懂他而已,就发现离自己较远一桌,方才和马家铭一样睡沉的客人,伸伸懒腰,向这里走了过来,默默地在崔河旁边坐下。因为连帽外套的帽子戴上了,所以崔河看不清他的面貌;微弱的光线下,只大概知道是个颇纤细的人,大概是个女人吧。骆保还在一边碎念着,那人不耐烦地用鼻子叹了一息,敲了敲桌子,朝骆保脸上指了指,又作出『把甚么拿来』的手势。半句话不说,够嚣张的。 「咦,你醒啦?再借我戴一下嘛,这眼镜很好看。」 「不会自己去配?还我,在这种地方我看不清楚。你度数也没我多,戴得下啊?」 「我最近眼睛也差了嘛,戴起来刚好……好嘛好嘛,还你。」骆保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眼镜还给对方,抽出胸前口袋的一副无框眼镜戴上;少了点气派,但文雅许多。 崔河本来怀疑是自己眼花,但听见声音,和那态度,才认定那眼熟不假。 「采声?」 那人闻声一震,转头望向崔河:「你在这干嘛?」 崔河身子也不自主往后一退,「这该是我问的问题吧,你不是未成年吗?」 他俩互相无话可接,倒是骆保领悟甚么似地,合掌叫道,啊,是了是了,原来是这样。「小应,你说的男朋友就是他呀?」 应采声脸一热,避开崔河视线,瞪向骆保要他少说两句。 「男朋友?」崔河突然意会过来,照着骆保前面说的那些关键字,他的那个『朋友』,可能就是应采声。若是没猜错,应采声该是跟骆保提过自己的事,而应采声的说法也许是「不知道算不算是在一起的男朋友」。 看应采声没有要回答他疑惑的意思,才想再开口,骆保又说,你俩关系也真微妙,做也做了嘛,怎么连承不承认在一起都要害羞个老半天。 「叫你闭嘴!!给我水。」 骆保又是一阵笑,转身去倒水,又刻意离两人一段距离,明摆着脸上写着『我这就看你们的好戏』又招了应采声瞪。 应采声因为在崔河和骆保面前所言不一而尴尬,崔河明白;正因为明白,反倒不知道怎么提问。闻到应采声身上的微醺,只有转移目标地问,应采声几时来的?看他刚醒,不会待了一晚上吧? 「你问题真的很多。」 「身为男朋友我不该问吗?」 崔河这才想起刚才的吵闹,会不会让马家铭听见这一些有的没?但想想他也醉了,之后听到甚么就要他当作梦混过去吧。 「你是谁的男朋友?」 「你的啊。」 「我……」应采声撇过头,一脸谎话被揭穿的样子,嘴也不斗了,呿了一声要骆保快把水拿来,别在那不怀好意地磨蹭。 只见骆保给了应采声水,又在他耳边嘻嘻哈哈说了甚么,让应采声骂了声罗嗦。 「我说的难道不对?小应你真的是很容易看穿。」 「你再吵我就跟人说你这是黑店,要你关门。」 「好!!我不说,你们小俩口自己到角落边去聊去,那里的声音我这都听不见,行吧?」 应采声又哼了一声,往角落沙发走去,并用命令式的口吻要崔河跟着他过来。才坐下,骆保以上厕所的名义跑到崔河身后咬耳朵:「小应是心情不好才来这边喝酒的,平常他根本只喝水,连果汁都不碰。」应采声听是没听见,但还是给了他一脚。骆保装模作样的喊痛叫哎哟,也的确往厕所去了。 应采声不说话。他将手插在胸前,只是看着窗外,偶尔推一下眼镜。 崔河也不说话,趁着空档细细地观察应采声。 应采声的脸小,又白,配上一副黑框大镜片的眼镜,显得轮廓更小了。虽然他说怕冷,但穿得却很单薄。一件黑色长袖,搭上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连帽外套,连围巾也没有;店里是不冷,但要骑车是绝对受不了的。 「你穿这样骑车不会太冷吗?」崔河真是习惯了用嘘寒问暖来开头。 「我开车。」 「你还开车?」 「我爸让我开的。」 应采声还是没回头,继续瞪着外面。他大概没发现自己的唇噘得老高,看上去相当孩子气;在崔河的眼里,是可爱。 「你跟那个阿保说我是你男朋友?」 「那又怎样?」 「觉得意外罗,因为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崔河有意调侃他。 应采声在桌下的脚用力踹了崔河一下,这才把头转过来,但一样没看着他。只两手交握撑在下巴,看着桌面,之前的沉默似乎都是为了这回的开口: 「我一点都不喜欢夏青。」 崔河从谘商室里明白,应采声只要这样,就是有事要坦白了,因此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说完这句,应采声总算把目光移向崔河,继续说。 他认为他和夏青没甚么,但说出来,旁人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应采声本来就不是擅长交际的人,除非对上了共通话题,才有得聊;而且他老跳级,又埋头画画,根本也没时间交朋友。 因此,夏青是他第一个朋友;至少他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为何和夏青谈得特别投机是,他俩对画图都有颇独到的想法见解、热爱。在他俩眼里,其他同学不过就是来混学分,求毕业而已,没半点上进心。就这点,他俩是臭味相投,也好上一段时间,也当过夏青的人体模特儿,不过仅限于上半身。直到有回他见到夏青和一个姓陈的高中生在油画教室里乱搞时,他才发现夏青这人的不对劲,也发觉自己的另类需求。换句话说,夏青算是开启他怪癖的人。 他看见夏青虐待那个高中生,心里油然而生一丝兴奋,好奇心,或者也有其他甚么;他加入了。也许是藉此发泄压力,应采声打人的力道丝毫不手软,当下也没任何怜悯之心;可能是让夏青的那一句「没关系,他就喜欢让人打。」给迷了。 不过,除了打人和冷言冷语之外,应采声也没做其他事。但这次之后,应采声没有再看见这个高中生,本来以为是自己闯了祸,没想到取而代之的是最近常见到的那个白子。应采声并不喜欢那个白子冷冰冰又哀怨的眼神,受害者的表情全写在脸上,让他一点也打不下手,至此他也越来越少和夏青打交道。在某夜应采声留在油画教室赶作业时,夏青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就问应采声想不想打人,看他上次发泄的样子,不是乐在其中吗?有兴趣的话,不如揍他看看吧? 应采声当下真觉得夏青是个神经病,但他似乎是鬼迷,接受了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邀请。只要有人愿意让他揍,他绝对乐意揍。应采声感受到连他自己都认为病态的快感,一次次的,在夜里的油画教室,揍夏青,揍到他愉快。 「反正是他自己说可以的。」这句话说出口,连应采声自己都觉得像是在为这种异常行为作辩解。 夏青的确有几次想要和应采声发生关系,但都被他拒绝了;应采声并不想让夏青碰他。 夏青不知是否是因为几次被应采声打下来,对他也有了一份奴性,竟哀求说,如果应采声不想让他碰,那能不能让应采声帮帮他?应采声简直哭笑不得,最后变成讪笑,他也不想碰他,除了揍之外的接触他一概不想。而夏青却迸出让应采声更料想不到的答案:他让应采声可以用笔,或其他东西,放进他身体里。 「也就这一次,我实在觉得很恶心。」 应采声说,他想起来他会做这种事,除了大半是好奇之外,也是夏青真的很难缠,反正自己也不痛,就对他乱插一通,夏青也没甚么怨言。只是隔天再看见夏青,应采声心底真是除了恶心再没其他了,往后除了揍他之外,实在也不想有甚么交流。 结束这一长串,应采声起来和骆保要了杯水;崔河见他似乎又被亏了两句后,悻悻然地坐回自己面前。「我知道对你们这种正常人来说我就是奇怪……随便你怎么看我吧。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并不疯,打游戏可以是兴趣,怎么打人不行?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干甚么。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要觉得我脏就不要再接近我。」 崔河说,怎么样叫正常?如果应采声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别人说他怪异?「而且,我不是也有喜欢被你打的兴趣吗?」 应采声说,这就像夏青也觉得自己正常,但他老觉得他根本是疯狗一样。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自以为正常,别人看他却也是个神经病?那倒不如自己告诉自己有病,被人说怪还比较平静些。 「不管夏青怎么样,总之我觉得你没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怪癖这东西,谁没有一两个?」 应采声笑了一声,崔河不知那是甚么情绪的笑。 「是吗?那你有几个?」 「我不喜欢穿上衣,睡觉不喜欢有枕头,喜欢被你打,喜欢你。」 应采声拉起稍长的衣袖遮着嘴角的笑,叫道: 「最后一个最怪!」 四 崔河在寒假这段时间明白,不能够小看喝醉的人。 和应采声在酒吧里的对谈,马家铭是全听见了。私下被怎么说的,崔河并不明白,但显然是被传得乱七八糟;也让崔河判定,马家铭是个损友。一整个寒假,除了约到酒吧那次,马家铭没有再找过崔河;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同学讨债似地来电,九成五是女生。班代你是同性恋吗?为甚么跟应采声那么好?是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说了那些话?听说你们做过了?崔河是零号? 崔河真是解释到不想再解释了,因为不想闹大,所以说得轻描淡写,说是马家铭喝醉,听错了,没那回事甚么的;好在他人望高,可信度也高,就没又再被问东问西。而在开学前夕,马家铭才不请自来的到了崔河住处,一脸沉重。看见应采声也在崔河房里,他又更加沉重。 「原来你没死啊?」崔河依着平常和他相处的模式开口,但马家铭却还是一脸大便。他老大爷地坐到崔河书桌前的椅子上,挣扎了大半天才说: 「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不是GAY?甚么也不说,太不够意思了吧。」他胆战心惊地望了一旁的应采声一眼;应采声正翻着手里的画册,只淡淡回望,却让马家铭整个人一退。 「原来真的是你讲出去的啊?我快被你害死。」 「干,我那天喝醉了,别人打给我我就乱讲一通,我也是隔天人家说才知道原来我讲了那些话。而且你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我又不会歧视你,干嘛不讲?」 崔河又照着之前对应采声的说法说了一遍,他猜自己应该是双性恋,而且的确也是跟应采声在一起。 「谁跟你在一起?不要笑死人。」应采声笑笑,丢下手上的画册,穿过崔河和马家铭的视线,离开了。马家铭一脸错愕,而崔河是猜想应采声的行为大概又和他的心思细腻有关。 「你们到底是怎样?」 崔河说,他还真不好解释;不过以他和马家铭的交情,的确也没甚么好不说的。他当下就拨了手机给应采声,问他上哪去。 「就走走。」 「你在想甚么?」 应采声说,崔河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吗?那他走了不是比较好吗? 崔河猛地觉得应采声傻得可爱,没多说甚么,要应采声回来就是。 应采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回了声『哦』,再默默进了房间,坐回刚才的位置,继续看他的书。马家铭只是傻傻地看着应采声的一举一动,下巴都快掉到脖子。这个应采声居然被崔河讲了两句就乖乖回来,到底是班代的力量,还是今天月圆,真是不可思议。 应采声接过马家铭莫名其妙的话,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要搞错了,是他要听我的。」 「所以你之前说甚么奴隶的不是在开玩笑啊?玩这么大?」 崔河笑笑,说,其实讲的都是真的,只是当开玩笑,低调比较好,人言可畏。 马家铭啧啧声不断,在几分钟之内释怀,让崔河又好气又好笑;他回复了以往的语气:「说起来你就没有阿保大方了……人家很大声地说自己是基佬。」 此时应采声和崔河异口同声地说,谁要像他一样啊。那俩惊讶了,但马家铭倒笑了,说,他都跟骆保那么熟,跟崔河也熟,他也知道这个不能张扬,不会乱说,放心好了。 崔河欣慰马家铭的不计较,只是至此之后,似乎慢慢地会知道一些平常他根本不会接受到的消息;而这些消息全是由马家铭来的,而马家铭说,这是由骆保那听来的。 比如说,隔壁校外转角的一间咖啡厅的店长是同性恋,那里常出现一个模特儿,也是同性恋,而且还是白子;或是哪里哪里的一间便利店的谁谁谁,好像也跟男人在交往。听这听那的,崔河都怀疑,马家铭根本才是GAY吧,这么多同性恋朋友。 「我是交游广阔好不好,你懂个屁。」 「哦是喔,可为甚么我认识的都是异性恋?」 「你问我,啊我是要问谁?」 朋友圈甚么的,崔河倒是无所谓,也意外发现马家铭接受度真的是很高。但也因为多了一个马家铭知道此事,三个人同行的时间也变多了。 马家铭本来就和崔河常在一起,这旁人是没意见;只是里头多了个应采声,总让人觉得要怪不怪的,是崔河和马家铭转性了,还是应采声转性了?认为后者的人居多,于是应采声和其他人又多了一些交谈的机会,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本也不是真不会交际或怕生的人,一段时间下来,应采声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在他人眼里的改变。 而这点,夏青也是看着的。 又是在人烟稀少的午休时间地下室,夏青又开始对应采声东扯西扯。他要应采声不要和其他人混一起了,这会贬低他的,难得一个好好的,有艺术天份的大美人,庸俗掉了,多可惜。 「你可以说中文吗?」 应采声明显不想搭理他,同时暗暗觉得夏青实在很会挑时间,他该不会一直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吧?以他这种个性并不是没可能。马家铭没课,在家里睡大头觉,崔河在实习……虽然是不用怕他甚么,但没人可以直接求援还是让应采声感觉恶劣。 「你不要装傻了。」 「我怎么样不干你的事吧,你管别人那么多干嘛?」 夏青又不停地说,太可惜太可惜,只是换了不同的词语,表达一样的意思,对应采声而言这跟重覆无异。 烦。 应采声想翻脸,但又不知道怎么翻,他实在也懒得吼吼叫叫;索性画具收了,反正他有崔河那的钥匙。他从没想过,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夏青。也没想过,在他觉得这么平凡无奇的一天里,会同时发生这么多轰轰烈烈的事。应采声似乎是习惯了在自个儿床上画图,却睡惯了崔河的床;一进门,随便冲冲洗洗后,趴在床上,书翻了两页,睡去了。 回来的崔河总觉得自己老看到应采声睡着,并同样对那睡脸动了情欲念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后果,崔河这回没有太多犹豫,顺着自己的意思往应采声亲吻。 崔河你是多喜欢吵人睡觉? 这句话,应采声是断断续续地,边和崔河交换亲吻边说的。 「对不起。」 「我看不出来你有反省。」应采声笑笑,说:「你是不是想挨揍才这么干的?」 「不全是。」 「还有甚么?」 「不用解释吧……」被这么一问,崔河一下子红了脸,还能有甚么,又不是没发生过,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就喜欢明知故问,怎么样?」 崔河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问:「你不打我?」 应采声笑开,说,崔河,你真可爱。顿时他有点哭笑不得,问这种话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出自于本能?他不知道。不过算了,他早认了这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这也没碍着谁,顶多偶尔有点意外自己的病态。 「我今天很累,懒得动手,随便你吧。」 又是随便他。崔河暗忖应采声是不是因为害羞所以才都随便他的;就他的想像里,和应采声之前说过的经历,有这样性癖的人不都会玩得很激烈吗? 他还是忍不住提了问,应采声这下子笑得更开心了。 「就你这种会胡思乱想的人,折磨起来才真的痛快。」 这简直像一场梦。 当遇上太过痛苦,太过快乐,或是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时,醒来的隔天或当下,往往都有种梦醒的错觉。崔河当下便觉得梦境一般,让他认定这绝对不是梦的原因则是痛觉。后头的一句话不能说,或是,不要说比较好。 痛得要命,但痛得愉快。 应采声说,其实跟揍人比起来,他更喜欢看人心情纠结;所以像崔河这种越是聪明的人,想得越多,也更容易误导;另一方面是,崔河真的也挺好懂的。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怎么,你有很难懂吗?」 应采声的宽松衣领滑下而露出的肩膀,定住了崔河的视线。崔河没有想过,男人的肩膀也能勾人,一般都是女人在使用所谓香肩微露的技俩。或许因为应采声的动作是如此自然;那衣服不是刻意穿大的,是洗久了洗松的;按理会显邋遢,但挂在应采声身上却是慵懒妩媚。 「你很会勾引人。」 一听这话,应采声皱眉不解道:「说甚么,谁在勾你?」 「一举一动都是啊……衣领这么宽。」 应采声低头打量自己,立刻拉起领口遮住肩头,说,太久的衣服老是容易滑,该扔了。 崔河这才想起,应采声的衣服不多,看来看去似乎就那几件深色衣服。而且是洗到有些发白的深色,偶尔沾了些颜彩在上头,但没夏青那样夸张,人也没有墨或纸霉味。到过他家里知道他就算不是富有,也能叫小康以上,也许钱都花到画图上去了。 崔河说,下次带他去挑几件衣服吧。应采声笑着把衣服脱了,说,你不喜欢这件,我不穿就是。 应采声的皮肤,比上次崔河看见又更白一些。不知是灯光的关系,还是冬天太阳弱的关系。那白里透着一点红,和一点青青的蓝,静脉的蓝,衬得他皮肤更剔透。 「你果然是故意的吧。」崔河稍退,眼神不知往哪摆比较礼貌。做是做过,但对方主动裸露令他不知所措。 应采声毫不客气坐到崔河跨间,笑说:「那当然。脱衣服给人看还说无心的,那不是在说谎就是个白痴。」他又摸摸崔河脸蛋,亲了一口唇,接着用力咬了他的耳朵。应采声注视着白床单上的血点漾开,笑得甜,说,开花了,盛开的一刻总是鲜红又美丽。 小小的血渍像是花苞,大一些的,混杂着汗的,就又是不同颜色的花朵。应采声说,要不是干了颜色不好看,真想把崔河当颜料罐来用。应采声似乎没有想用道具的念头,尽是以指甲和牙齿划破崔河的皮肉;若是他因痛呻吟,应采声表情便显得陶醉,摸摸崔河的头,说几句他认为的赞美。 「这样你也能勃起?」应采声望着崔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痕,讶异里隐约着理所当然;他用手试了两下,说,挺硬的。 「这样本来就更容易……」崔河吞吞口水,神情难受得明显,汗发了,也喘了。崔河紧锁眉头的样貌让应采声很是满意;他脱下裤子,坐到崔河胸前,示意那人替他口交,干得好一点,不许弄痛了。 崔河在做这档事时,彻头彻尾忘了应采声只有十七岁;这种让人屈服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未成年少男散发出的气质,该说是另类的天才吗?他没有任何反抗的想法,一举一动都照着应采声的话去做。 乖。 应采声以疼爱孩童一般的语气,拍拍崔河的头。与第一次在崔河身下相比,少了羞涩;直到他叫崔河起来,润滑后庭的时候,才又如以往的少话。应采声也是挺好懂的。哪里最敏感,一下就明白了。 「嗯。」应采声肩一缩,脸全埋入枕里,话里夹着深呼吸:「轻……点。」 崔河反射地问痛不痛,但应采声没有回答;应采声乖巧到,当崔河准备插入前,他还问,应采声不打算再折磨他了吗? 「再玩下去是折磨我。」应采声打开双腿,一把拉过崔河,说,「别婆妈。」 不婆妈不难,但干脆也要点心理准备。第一次时,崔河不确定应采声到底是不是处男,自己又没经验,草草率率地过去了;想起那回,好像也没特别舒服或特别难受,印象就是紧,很紧。这回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差异吧。只怕又弄痛了应采声。比上回好一点的是,崔河不是只用体液去润滑,有所准备了;虽然在拿出来的时候,让应采声侧目了一下。 「你倒是很有心思。」应采声调侃他,「润滑剂也买好了?」 崔河不晓得如何回话才好,无论肯定或否定那都是尴尬,他也没甚么好辩驳的;只好点头说,他是怕应采声疼了。 应采声又不说话了。崔河从他动作能发现,应采声也着急了,这是他首次触碰到崔河下体。可以说是一片混乱中,忙忙乱乱地结合在一块儿。比上不足,比下有馀的是,这次无论怎么差,也差不过第一次;毕竟有无润滑液的辅助,影响的确很大。和一般想像中的性爱不同的是,应采声不是抓着崔河的手臂,抑或是拥抱他的背,而是掐住他的脖子,使劲,却又控制得当让他有足够的呼吸。这样的痛楚无疑加深崔河的快感,他没有因此减速,反而动得激烈;霎时应采声松了手,清脆地甩了一掌在他滴落汗水的脸颊上,原本的微红转为烫热的火辣;崔河也停下了腰。应采声喘息不止,「不懂节制……」他瘫软无力地阖眼稍作休憩,并示意崔河退出去,换个姿势从后边来,他趴在枕头上也比较不费力。 应采声真是没多馀力气对崔河施暴了。换了姿势起,他的开口就只是为了呻吟,而崔河后续对他做的任何事,他也没有再多做评论或反抗。亲由他亲,抱由他抱,姿势也任由他摆布。当崔河把应采声的腿拉到肩上进入时,没两下应采声射了,用了几十秒缓过,便一脚踢开崔河。 「我还没……」崔河无奈,但也不敢上前。 「还没不会自己来?」应采声用自己的手领着崔河,「不可能不会吧?」他笑笑,说,只要不是脸,随便崔河找个地方射。崔河不是不想,只就对着应采声,觉得不可冒犯;他移开视线用手压制住,说,那他就忍着好了。这种举动深深合着应采声的意。一个男人连在床上都不敢为所欲为的话,这人不是特孬,就是真正为眼前人所屈服;崔河很显然不是前者。 应采声拍开崔河的手,让他再一次进入自己,或许是早到了极限,调整好位置,崔河也射了。 「你很弱。」应采声依旧坐在他身上,刻意地鄙视。 「你比较先的。」 应采声再给了他一个耳光,说,不服气的话,再来啊。 崔河绝对是服气的,但他也绝对不会反对再来这件事。他俩和其他情侣的鱼水之欢不同之处,就是多了点血腥味;而那血腥的来源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应采声,全是崔河。他觉得要不是自己还年轻,算得上身强体健,不然还真经不起应采声这样折腾。隔天那床被单,根本像新东西了,被血染到像别的东西。 另一件他俩都忘了的事,就是应采声的家人。崔河收拾时才发现,应采声的手机关了静音,几十通的未接。回拨后,可想而知的是一顿骂。 「这么喜欢待外面的话,不要回家好了!」 「好啊。」应采声冷冷地说:「少我也没差吧。」他切断了后续的破口大骂,把手机随便一扔,扯过崔河,「我不回去了。」这一吻,应采声咬破了崔河的唇。 那天应采声连课也没去上,就待在崔河这画画。 崔河是有再关心几句的;但应采声提也不想提,显然是气头上不想谈。崔河也就不逼问,跟着没去学校,看着应采声画。这回画的还是山茶花,却不是工笔了,画的是写意,用的是带红的墨,看上去就像崔河昨夜乾掉的血一般。 「你这床单不要了吧。」应采声望着不小心被他红墨洒到的床单,和乾掉的血渍颜色相差无几。 「嗯,不要了。」崔河调整坐姿时不小心磨擦到伤口,哀叫一声,又惹了应采声笑。「还好是冬天……」他卷起袖子看看里头的伤,摇头说,穿短袖的话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解释这身伤才好。 「你该感到骄傲的不是吗?」 「嗯……」崔河抓抓头,脱下衣服看看身上的伤,选了一件比较宽松的换上。「是吧。」 「你干嘛换衣服了?」应采声画到一段落,放下笔。 「穿件没扣子的方便你脱。」 应采声嗤笑一声,说:「衣服还要我脱?你不会自己来?」 「现在吗?」 「你想脱就脱啊。我看着你自己来,不陪你玩。」 「那算了。」崔河由背后搂住应采声。那人没反抗,但不知是装傻还是害臊,拿了手机胡乱按几个键。见他没多说甚么,崔河试探性地轻吻他脸颊,而他仍低着头,崔河也就继续吻下去。吻得不重,吹气似地,与其说是挑逗,不如说是在玩耍。 「很痒。」应采声用身子挤挤崔河,打了个呵欠;手机响了,应禹打来的。应采声脸色一下沉了,亲了崔河一口,咬了他舌头,才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你真的不回家啊?」应采声隐隐约约听见旁边应禹女朋友的声音,想来是在家吧。 「我昨天没回家。」 「我知道啊,今天呢?」 「你妈不是叫我别回去吗?」 「她也是你妈。你也知道她是说说的……你就回来啊。带你同学一起的话,她也比较不会骂。」 应采声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崔河,慢慢地说:「如果我跟你说我是同性恋呢?」他是想半开玩笑地带过,但没想到应禹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你哦?你的话我不意外啊,不过你千万不要让妈知道就好。怎样,你要带他回来吗?」 「你知道是谁吗?」 「上次那个吧?」 「嗯。」 应禹又大概交代了几句,说这边他会替应采声说话;作业太忙甚么的,所以忘了打电话。应采声不自觉地对着电话点头,答应了就切掉。 「要回去了?」崔河从刚才就没放开应采声,他也乐意被黏着的样子,刻意蹭回几下。 「你跟我回去。」 崔河想起应采声缠人的母亲,说:「这样好吗?」 「你在的话,她应该不会说甚么吧。她看起来很喜欢你啊,你就帮我挡挡。」应采声把手机扔到床上,收回的手顺道拍了崔河环在腰上的手背一掌。 崔河看了看应采声,不禁笑了: 「你会吃醋啊?」 「又怎样?」应采声推开他,说: 「去带你行李,别穿太漂亮。」 崔河很听话,只随便穿了画图时候的T恤棉裤。可他骨架子长得好,休闲衣服也撑得有模有样,看得应采声不满意。 「叫你别穿太好。」 「这还不够邋遢?」崔河拍拍身上的衣服,发现上头沾着些雕塑用的石膏块,「我还挑最脏一件啊。」 那傻劲儿让应采声失笑,给了他胸膛上一掌。「长得好看的怎么穿也都有个型……你怎么不生得难看点?」 「我也很为难啊,又不是我自愿的。」 「要不是还带你见人,就打肿你的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要称赞我可以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没关系。」 应采声踹了他一脚,「反正你聪明啊,再拐也听得出来不是吗?」 崔河觉得这不坦率得可爱,不禁揽他过来撒娇亲了两口。应采声嫌说,都比他大了要五岁的男人了,怎么这么缠。 应采声这一提崔河才想起,他情人还算个孩子呢。这会儿便更想怜惜他了;念头才起,见应采声打了个喷嚏,沉下脸推开崔河,要他东西快收收好出发。他这情绪转得快,让崔河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对他的难以捉摸感到一丝刺激。 往应采声家的这趟路,他坚持要自己开车,进了门也没说甚么。而母亲见到崔河跟着来,也顾及面子不嚷嚷,就又扯着崔河和应禹,及应禹女朋友张慧慧在客厅聊。应采声疲于多说,和哥嫂两位谢过便进房。崔河错失跟上的机会,又被应家母亲问这问那,认不认识应禹或张慧慧,或应采声一定给他添乱了甚么云云。到一段落话间空隙,崔河给那对情侣拉进书房,问,两人是不是真在一起了? 崔河一时羞涩,尴尬说是。但见小情侣窸窸窣窣低声讨论,也不嫌恶也不讪笑,最后抬起头评论他俩前卫,艺术系果然比较多性向特别。应禹又咬了张慧慧耳朵,那人听完笑着拍打男朋友肩膀,又是笑成一团,最后故作郑重其事地说,应采声就交给崔河了。 「会不会太快啊?」崔河讶异那俩的判断速度。 应禹没多解释,只是和张慧慧一同把崔河塞到应采声房里,带上门,显然只是等看好戏。而崔河进门便见应采声坐在床角揉脸吸鼻子,四目相交后他吓得一跳,转过身去抽了几张面纸往脸上抹,又捏成一团丢到一旁;床边已经积了一座小山。 哭了?为的甚么?崔河回想,应采声似乎是从打那喷嚏的前后就不对劲。他可有做了或说了甚么话?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应采声,才要碰到,那人又扔了一团面纸,鼻音浓厚地叫道: 「滚开!」 「你怎么……」 「很难解释。」应采声又打了个喷嚏,拼命擦着鼻涕眼泪。 又是喷嚏。崔河稍有眉目,对现在应采声的表情起了极大的好奇心。他趁那人不注意一把拉过,让彼此面对面。这一看崔河没憋住笑,脱口说了声可爱。应采声眼眶鼻子脸颊粉红着,热泪盈盈地惹人疼。 「先说,我不是在哭。」应采声推开他,又扯了几张面纸擦泪。「今天太冷了。」 看着那张被擦得红红的脸蛋,崔河忍不住吻上一吻,说,哭起来好看的美人可不多。 「这是过敏!」应采声瞪了他一眼,可不像瞪,倒像委屈不满的可怜样。 崔河没再接话,就是笑,暗暗觉得应采声实在太可爱,原来从第一个喷嚏起,他就是在躲这个表情。 「有看医生吗?」 「看过,没用。」应采声扔掉一团纸,又是不反抗。「反正甚么都试过了,死不了人,就让他这样。」 崔河才想搂过那人,给几个心疼怜爱的吻,但惯例似的,总是有手机铃声来打扰。崔河仿照应采声先前的作法:先亲了他一口,再接起通话。这个举动让应采声嗤笑出声,将崔河推倒在床。 「喂?」这时崔河还是笑着的。应采声坐到他身上,仔细端详他说话的表情,从甜蜜传为惊愕。「咦?」崔河坐起来,和应采声同时吓了一跳。 「嗯,嗯。我知道了……我会去看看的。」他向通话对象点头,「班上啊?跟他熟的不多耶。嗯,没关系,我会处理。他父母知道吗?」 应采声愣着看崔河谈了好一会儿,切断当下,崔河喘了好大一口气。 「怎么了?」 崔河搔搔脸,说,夏青出车祸了。 应采声睁圆眼睛傻了,「你开玩笑吧?」昨天才被那烦人精缠着说些有的没的,所以逃到崔河那儿……想起夏青有可能是在他和崔河温存时候出的事,心里感觉乱复杂一把。 崔河说,就算他真的没多喜欢夏青,也不会开这种玩笑。应采声看了一眼崔河脖子上的吻痕,问: 「你要去看他?」 「班导要我去看看,因为我是班代。」 「吃力不讨好。」应采声看出崔河脸上一丝无奈,又抽了张面纸擦脸,边臭着脸说,看了又能怎样。 「怎么说也是同学……你跟他也算朋友不是吗?」 应采声说,之前也提过,那是一开始这么认为,要真有这样的朋友可吃不消。他又抽了揉了几张纸,回头瞥见崔河想甚么都写在脸上的表情,失笑: 「你那甚么脸?吃醋啊?」 崔河扬起一边眉毛,缓缓地点头。 「我跟他又没甚么。」应采声尽量不让自己再一次笑出来。 「你算是班上跟他最熟的人,不是吗?」 「你也是班上跟我最熟的人,不是吗?」应采声一把扯过崔河的领子,「他单方面缠着我,我可是缠着你。」 崔河涨红了脸,没料到只是随口说的吃醋,能引来应采声这么大反应;那人眼眶还湿润着,威吓感少了,撒娇倒多了好几分。他吞吞口水,「能亲你吗?」这句话脱口而出。 「你甚么时候问过我了?」 崔河压倒应采声,二话不说亲了老半天,手正不规矩,应采声掐住他脖子叫停。 「我家不行。」 「抱歉。」崔河搔搔头坐正,脸因为尴尬、腼腆、惭愧而红。 应采声摊在床上,虽然是质问的句子,但表情和声音明显地柔软。说,崔河昨天玩不够吗? 崔河一时半刻没回应,低头看着床面,不敢直视应采声。就算昨天有过,但他仍因为见到应采声的另一面而感到兴奋;而现在应采声软绵绵的样子和说话,不知是不是又在挑逗他。 「你要是真这么想,」应采声翻到他盘着的腿旁,手摸上膝盖,「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崔河还没来得及反应,裤裆拉链被拉下,应采声手握上,立刻调笑说他硬得很快。而崔河则是认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不能出声的命令,于是只点点头,让应采声满意地笑了;他伸出舌头,浅尝崔河尖端的气味。 那时两人都有共同的罪恶感:班上同学车祸,不是多加询问情况或探病,反倒直接做起了这种事;但共犯心态也因此令人更加兴奋。 应采声不认为那是多好的味道。可荷尔蒙和情欲的促使之下,他渐渐对这行为上瘾;似乎还不坏。因为崔河的洁癖,他甚至尝到了微微皂香。应采声毕竟不懂口交,只凭着自己喜欢舔舔弄弄;当然他就算明白,也不是那种会让男人东西深入喉咙,搞得自己作呕的人。 而又是按照惯例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被打扰。母亲大力地转动门把,接着使劲捶门。「应采声!干嘛锁门?做坏事啊?」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的确是干坏事。这一吓,崔河没能憋得住,射到了应采声脸上。应采声瞪了他一眼,要他自己把裤子穿好;抽了好几张面纸抹脸,一边不耐烦地告诉母亲他这就开门。 「你又过敏啊?」 母亲看看床上卫生纸团堆的小山,没对应采声手上的卫生纸起疑。 「是啊。」 她探头观察崔河的表情,「你们在里面干甚么坏事啊?这么安静?」 「你知道我过敏不爱见人。」 「是啦!」母亲歪头眯眼,打量那俩。说,你们两个怪怪的,应禹要是带他男生朋友回家,绝对是吵吵闹闹的,不像他俩,无声无息的。 应采声倒抽了口气,说,哥哥是哥哥,他是他,没有必要连朋友相处模式都一样吧?又表明他知道母亲是在起疑,但怀疑他就算了,看崔河这个样子,不像玻璃圈的吧? 「是不像……」母亲又细看了坐立难安的崔河,接着问:「那个甚么,崔河,你有女朋友吗?」 崔河被点名,吓得差点跳起来,脉搏又快又乱;他点点头说有。应太太还是一脸狐疑,又叮咛几句要应采声别交怪朋友,不回家也通知一下,不然为了等他回家,大门都没关。 「那我今天不回家。」 母亲嚷嚷说,怎么又不回家?不回家要干嘛?要去哪?应采声简单地说,一样是在崔河那儿,画作业甚么的,那里方便,东西不用带来带去。 「随便你,你自己注意点。」 母亲说完关上门,又出去跟哥嫂两人嘻嘻哈哈,态度转变极快。应采声和崔河都隐约觉得应太太那句『注意点』彷佛有甚么涵意似地。可两人也觉得,说不定是心虚使然,这话题就没再谈下去。倒是崔河想起,应采声不是才要他打包行李吗?刚才又说了那些,那么今天是哪里落脚? 「我以为你要我住这儿。」 「本来是。」应采声抬头看他,「但在这甚么都不能做。」 崔河似懂非懂地咦了一声。 「我们家……」应采声转过身,把床上的卫生纸全塞到垃圾筒,又胡乱拨了床单几下,像是要整理,却又没甚么效果。「隔音很差。」 崔河懂了。 ****** 两人到医院去看夏青已经是近傍晚的事了。进病房的只有崔河一人;应采声一听说夏青是被车迎面撞上,就不愿意进去;他说不想看见血淋淋的画面。 「我不也被你弄得血淋淋的吗?」 「那不一样,反正我不想看。」 看着转过身不说话的应采声,崔河疑虑那是心疼还是胆小;他进病房没两下就回来了,说是不太乐观,还昏迷着。 应采声坦白自己心情复杂,即使和夏青算不上朋友,也有过好一阵的交集;算不上喜欢,但也没对他恨之入骨。他小小声、充满罪恶感地说,夏青出了事,不否认有松口气的感觉,起码短时间内不用再面对他的纠缠。 崔河重叹一息,「不瞒你说,我也是。」他心里仍在意夏青和应采声的关系,但他没多作解释。 离开医院时,两人碰上一对颇为显眼的情侣;应采声认出其中一人是当过夏青模特儿的白子,秦雪。 「原来真的跟别人在一起了。」 崔河看了看秦雪旁边的男子,恍然: 「李涯?李涯跟那个模特儿在一起?」 「你认识啊?」 崔河说,李涯很有名,特别在女生之间。他也是听说的;好像女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换,但没有追求过任何人,都是女孩子一面倒地追求他。 应采声看似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而后问道: 「那你呢?」 「我?」崔河花了几秒理解这个问题,搔搔头答道:「没有。」 「没有?那女朋友呢?」 「你啊?」 应采声踹了他一脚,「之前……而且我是男人。」 「没有。」 「骗人的吧?你……」应采声难以置信。先不说他自己的审美,从旁人的眼光他知道,说崔河是个大帅哥一点也不夸张;加上朋友多,身为班代,又是谘商室的人,体贴聪明,这样的人,会没有?难不成他有甚么自己看不见的重大缺陷?可他连是个超级被虐狂都只有自己知道了,就算有甚么其他的,别人应该也不会发现,更不用说因为甚么缺点而导致他长期空窗吧? 「真的没有啊。」崔河耸耸肩,笑得有些腼腆。 「男……的呢?」 「没有。」他摇摇头,「你呢?很多人追吧?之前才看到一个女生丢纸条给你。」 应采声嗤笑,暗暗为崔河记得这件事而开心。「那是追你的吧?帅哥。」 「她放的可是你桌上哦,美男子。」 「她谁都好吧?后来也没看她有动作。」 「因为你当时……」崔河捏捏后颈,「牵了我的手啊。」 应采声掉头就走,说,那以后不牵。 崔河拉住他的手扣上,「那我牵。」 应采声甩开他,嘴里说烦,却笑个不停。笑是笑得甜,可那晚应采声心底还是闷闷不乐;他没多说,也让崔河跟着自己到骆保的小酒吧,可之后就尽是和店长咬耳朵说悄悄话。崔河倒还挺喜欢看着那两人窃窃私语,那时的应采声总是特别容易脸红。 「小应啊,你这是在替他抱不平吧?」 「才,不是。」应采声拍了一下桌面,「我只是觉得奇怪,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而已。」 「反正你喜欢就好了啊。」 「不是那个问题。」 「不然呢?虽然换作是我的话,我不会选他就是了。」 应采声愣了好一下,皱眉道:「他有甚么不好?」 「我看的话……太帅了,我不爱这一款,我喜欢李涯那一型。」 连骆保也这么说的话,应采声是不难明白李涯为何是个万人迷;他本来就是有流行眼光的男人。但他不能释怀的是另一件事。 「你都说他帅了,为甚么还没人……连你都有人要了。」 「我想他不是没人追,是没发现人家在追他。也许我们都算是聪明人又口才好没错,」骆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让应采声白了一眼,「可你别把我跟他这种几十年没被告白过的男人相提并论啊。」应采声正想开口反驳,又被他笑着抢话:「你干嘛一直护短?啊?这么心疼人家?嫌一下都不行,啊啊?」 「他又不短,要我护甚么?」 听见奇怪字眼,崔河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在聊甚么啊? 「我嫌你,他不高兴;我说他护短,他更不高兴,他还替你抱不……」 「长舌妇!喇叭嘴!我以后不跟你讲话!」说完应采声掉头就走,听见开关车门的声音,却没听见车子发动或引擎声。 崔河本来以为骆保露出的是「糟了」的表情,但随后那人却只说了句「好可爱。」又趁这时和崔河套了几句,确定他只是迟钝,没注意到人家喜欢,要不他行情比李涯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都是真心的,和李涯那种备用情人又不同了。 聊到一段落,应采声回来,不直接和崔河交谈,而是对着骆保咬牙切齿地说:「麻烦把你面前那位客人请出去一下子。」 崔河莫名,但也乖乖地到外面等了。才坐下,应采声立刻问他俩刚才说了甚么没有,骆保笑得乱颤,说,应采声这么关心,说出来是会少块肉不成? 「说甚么?」 「你自己说的不记得?」 「我不知道你指甚么。」 「你这么好……为甚么没人追?」 「你要我说这话不如叫我出柜。」 「你说的。」 「那我被赶出家门的话,你给我吃住,给我工作,给我钱。」 骆保想了想,说,那倒是不错的主意,反正他这儿的两个工读生成事不足败事有馀,门面也不好看,应采声来的话,业绩搞不好会多点。而且应采声的事,横竖都是要被发现的,瞒得一时,不过一世。 应采声喝干杯里的茶,托腮噘嘴,说,今天母亲好像已经在怀疑他跟崔河了。 「你妈那人就是,鬼灵精却又爱装傻。」骆保摇摇头,「而且你们两个……用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太闪了。」 应采声红了脸,说,有那么明显吗?他也没对崔河动手动脚或干嘛的啊?而且在这都没做甚么了,更遑论在其他地方? 「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小应。」 应采声深吸了口气,说,他会再考虑是否要跟母亲谈这件事,便向骆保道别;让在外头的崔河进车里。应采声开了暖气,却没有要开车的意思,崔河也无意催促,只是盯着他瞧。 应采声看着窗外,没好气地说了声看甚么。 崔河大概和应采声提了方才和骆保聊的话题,并开口问:「说真的……我也好奇有多少人追求你。」 应采声心底对崔河的用词感到好笑,但眼下笑不出来,只冷冷地说,没半个。 「真的?」崔河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夏青,但没提,或许对应采声而言那不算是个对象。 「怀疑啊?」 「但是,」崔河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这么可爱。」说完他自己也奇怪,怎么上一句藏住了,这句倒露了。 应采声涨红了脸,察觉那话中的不经意,进而涌上一股热流。 你没人追才奇怪。 这话应采声还是说不出口。他拉过崔河用力亲了几口,而后不发一言地开车回崔河住处,整路都红着脸。一进房门,他便打了崔河两耳光,再紧紧抱住他。各种纠结的心情在应采声心里打转,他明白那是无法压抑的喜欢,却又害怕母亲的侧目。 应采声的高度刚好让脸贴在崔河胸襟,他摸摸应采声的头,问怎么了。 应采声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甚么?」 又是一次的含糊不清,像是刻意的。 崔河笑着捧起他的头,说:「你抬头说啊。」 「抬头就不说了。」 崔河笑出声,往他唇上一吻。 应采声吸了两下鼻子。 「又过敏了吗?」 「崔河。」 应采声双眼各掉了一滴水珠。 崔河,我好喜欢你。 应采声连续喊了两次他的名字。 五 两人发生了一次平静的性爱。平静指的是,没有巴掌,没有殴打,没有血腥味,没有虐待和被虐,但不代表安稳。 应采声那晚没有压抑他的呻吟,也不吝喊出崔河的名字。是矛盾的:激情,却又平静。从那天过后,应采声没有再正眼瞧过崔河。马家铭问他俩是不是吵架了,两边都说没有;但是有眼的都看得出来,应采声躲崔河躲得全世界都知道。崔河当晚的确有察觉不对劲,但应采声没提,他也就没有主动询问的习惯。崔河打算找他来谈谈时,应采声自己到谘商室报到了。 他说,崔老师,我有个烦恼。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但他是个男人。我们家里,不能接受同性恋的,要是被发现,赶出家门还算是最客气的作法了。如果我能控制自己不那么喜欢他的话,分开的那一天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但是没有办法,一个星期了,我连作梦都会梦到他。可我没有勇气,做不到为了他和母亲反目……即便她不理解,不能接受,那还是养大我的家。 应采声坐在谘商室的沙发椅上,低头看着地板,连自己都没察觉落泪预兆地问:「我是不是不够喜欢他?」眨眼那刻,啪搭一声,为应采声的话做了结束。 「我认为不是,」崔河摸摸应采声的头,「你只是很重视家庭。」他接着说,如果真的有被发现的那一天,他会帮忙的,他们家甚么都能接受。 「那我就不用住老……阿保那里了。」 往后,应采声开始在骆保那儿打工,像是在为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做准备似的;只不过,他还是不住崔河那儿了,到了骆保那儿去;又要崔河向他母亲保密,他是住在崔河宿舍,为的是方便在学校画图,租金也能分摊。或许是担心母亲知道了又会有更多的想法吧,崔河能体谅应采声的做法,但心里有些吃味,既然口头上都说了是住自己家,为甚么还要往骆保那去住? 应采声虽然话一说一定是说到底,但要是瞒也瞒得令人胡思乱想。有过夏青一事,加上应采声面对骆保的态度又和一般人不同,崔河不禁又朝坏处去想。但回到原点,崔河也明白自己不过是嫉妒,应采声都说得这么彻底,没必要对他俩的情感有甚么猜忌。 崔河想起应采声破天荒的一句好喜欢,就像是一把火,让他烧烫了脸,遍布全身。 只能说,嫉妒这回事,就是会让人乱方寸,失理智。当他看见应采声不是坐在吧台外,是进到里面帮忙的时候,胸口的那股酸更是上来。而且不论男女,都会对应采声有些耳语,崔河也大概猜到是甚么。直到有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配副眼镜的中年男子向应采声搭讪时,他更确定那些耳语的内容。 男人似乎也和骆保认识,知道他的性向,说了些有关店内的话题,便单刀直入地问: 「小朋友,你也是这个圈子的人吗?」 应采声停了一会儿,和崔河交换了眼神,笑说:「不是,我有女朋友。」骆保听见也噗嗤一声笑出来,对着崔河啧啧地以眼神调侃。 「你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也很美,是像到妈妈吧?」 应采声头一次遇上人搭讪,以前都认为电视剧演的夸张老套,没想到还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词句。 「不是。」 「那么是像爸爸罗?」 崔河心里吐嘈,不是像娘当然是像爹,有甚么好追问的?见那男人不怎么正派,才想开口酸两句,应采声却说,他也不是像爸爸。 「我爸长得很难看。」 骆保听了这话不开心了,责备应采声怎么能嫌自己父亲难看?怎么说他父亲也是个帅哥,又性格,追他的男女老少可多着。 「人家说我好看,可我跟爸爸不像,那不就代表我们家老爹是丑的吗?」 「不准叫老爹!」骆保大吼一声,引得全店的人侧目。崔河则是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甚么似的。同时骆保也把怒意迁到那中年男子身上,嚷嚷:「出去出去,当我们这里是GAY吧啊?看你獐头鼠目的样子就讨厌,少在那说我的事,我跟你一点也不熟。而且我们工读生不是给你把的,人家还未成年,少在那骚扰东调戏西的。」 男人看骆保发火,摸摸鼻子走了;骆保则是继续碎念:「小应你也是,叫你当门面你还真给人家调戏,这么心甘情愿被人家吃豆腐吗?你这样我可不放心让你出来工作甚么的。」 「你小声点……这小事情,我也没让人家摸着,我又不是傻子,也不是你女儿。」 「是吗?你都被班代这处男吃乾抹净了,我多怕你被那种古灵精怪的人骗去,得病了怎么办?对啦你不是女儿,不会大肚子,但是儿子的健康还是很重……」 应采声用力清了清喉咙。 「你不要打断我,我说你……」 应采声还是打断,「不要说我没帮你,」他掩住口鼻,示意骆保关注崔河的表情,撇过头说: 「我很够义气了,老爸。」 骆保哎呀了一声。 崔河头一次有想死的念头。 ****** 后来解释,应采声是跟母姓,监护权也让母亲拿去;理由都是为了不让小孩跟同性恋的父亲在一起,受到不好的影响。而骆保怕应采声尴尬所以瞒着。但这说的是好听话;若说实在话,他只是不服老。 难怪明明应采声重家庭,却一直没提到他父亲,难怪眼镜度数差不多,难怪态度比较特别,难怪要住到那里去……。先前的疑惑都解开了,但崔河觉得真是死透了,他可是连房事都跟骆保聊过,那人明明知道对象就是应采声,却也都不吝指教;好吧,往好的方面想他是被丈人给认同了,可是脸也都丢光了。 「在生气啊?」 应采声挤到崔河旁边,故意在他耳后吹气;崔河虽然低着头,没看见他的表情,但听得出来那声音是笑的。 「我跟你爸……算了算了。」崔河本来想把他请教骆保床笫之间的事告诉应采声,可他已经没面子好丢了。 「说啊。」应采声望了一眼骆保家的浴室,「他现在又听不见。」 崔河照实说了,而应采声的反应也和崔河一样,觉得没了脸,但同时也庆幸崔河应该是让骆保认同了。 「你这处男,说话都不经脑。干嘛连戴不戴套都跟他说啊?」 「我要是知道怎么敢……你又没说。」 「你又没问。」应采声在崔河手臂上落了一掌,说,骆保也要他瞒着这件事,他当然也就不去说了。「再说,发现了就发现……也没要圆谎的意思啊。」应采声用肘推了崔河一下,无意识噘起嘴。 「你这是撒娇的动作吗?」 「你少用这种谘商室的官腔官调说话,崔河。」 崔河是受了骆保的邀,和应采声的劝,所以到骆保家住了一晚;也听那完全不像的父子俩说,应采声是半个混血儿,骆保的母亲是欧洲人,来了个隔代遗传。只是崔河不明白被拖到骆保家的用意,直到大半夜,从房里听见客厅的骆保开了大门,口口声声亲爱的,才有了眉目。习以为常的应采声只是低头画图,说,那位亲爱的是个小警察,本来是往酒吧里找找碴,抓抓未成年孩子,最后让骆保骗走了。骆保要崔河过来大概只是要让崔河知道一下,来日再介绍。 崔河不禁好笑,这家人说事的方式还真是拐弯抹角的。 「除此之外也是让你看看这里啦……有空就过来玩。」 崔河点点头,在一旁看着应采声画图的姿态,问他是不是瘦了点。 「不晓得。」应采声没太注意他问的是甚么,精神专注在画纸上。 「你们这里隔音好吗?」 「房间是还听得见客厅,不过房间跟房间就还好。」应采声这回听见问的甚么了,但答完才发觉那其中的涵意;他缩了缩身子,盖上代针笔的盖子扔到画纸上,「你怎么老想这事。」 「你躲我太久了,上次又那么可爱。」 「别用那个词形容我。」应采声给了他一个耳光后,想起外面可能听得见又收了手。他看着通往客厅的门:「不行,我不想被老爸指指点点……」话没说完,两人都听见客厅传来恩爱的声音,虽然听不出谁上谁下,但应采声立刻明白情况地抱怨,骆保一定是故意玩给他们听的。 「你父亲个性挺不拘小节的……」 应采声又白了崔河一眼,要他注意用词的官腔。崔河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那是他的习惯,常会改不过来。他看着应采声开始收拾工具,问他是不是要睡了。 「不睡觉能干嘛?」应采声坐到床上,崔河牵过他的手,轻声问: 「只是亲的话,不会有太大声音吧?」 应采声没回答,指甲却深入了崔河掌心。崔河发现,应采声比以往更加容易面红耳赤;他没有再试着取得同意,直接吻上。 两人在昏沉进入梦乡前的这段时间里,以默契达成了共识,守规矩地只有亲吻,并仅限于额头、脸颊、最多的是嘴唇。 彼此都是在忍耐,一个为了面子,一个为了命令。 「够了没?」 崔河说了「再一下。」,但应采声认为这往后的一下,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下。他从这次的经验里体会到,亲吻这种东西,具有催眠的效果,他俩是越吻越迷茫。 隔天一早两人都记得,最后一句话是应采声说的,但那句话不是晚安。 而是:「崔河,你很贪心。」 ****** 天气开始忽冷忽热,会下些雨,住在校外的应采声上课变得有些不方便。因此崔河和应采声商量,如果学校宿舍他嫌太小的话,可以到外头租,两人再分摊就好;他们是可以住一起的。 应采声说,他住老爸那儿不用钱啊,学校不是也便宜?崔河怎么算的,这样划不来吧? 崔河嗫嚅着说,那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啊。 「这样你才会想我。」 应采声用这句话拒绝了崔河,他也就没再追问;也许应采声有自己的考量,抑或是刻意玩弄他;又或者,综合两者的,应采声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样的行为会让崔河心痒。 除了得知夏青成为植物人而暂时休学的消息令人反应不及,这阵子安然的度过。像是彼此都想忽视这个煞风景的痣,两人没有再去谈对夏青的感受。可事情总是如此,当你越想忘却一件事,就越是会有人提醒你。 应采声在酒吧上班的期间,接到了夏青父母打来的电话。母亲哭哭啼啼,父亲语重心长,说夏青有意识了,请应采声来探望夏青,夏青想见他,夏青认为,应采声是他唯一的朋友,应采声能懂他。 应采声天旋地转,喉头一阵反胃。差点说出「你开玩笑吧?」的口头禅。他的确有过他俩是朋友的错觉,但夏青的种种行为都让他觉得这人根本在耍疯,朋友是能这样调戏的吗?如果说是炮友他都还心安一点,朋友?太过奖了,他根本不懂夏青。 他认为自己活在所谓『非正常人』的框架里心里无奈,而和夏青有了交集。而因为自己多少能够让一些人认同,应采声认为自己还能算是正常的一份子,想和夏青划条界线;但这么说起来,夏青被他自己认为不正常,他不也用了常人的多数暴力来看待他吗? 应采声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再深究这些问题,不然他真的会发疯。不说常理,不说观念,不说任何,总之夏青这人就是不一样,就像被认为是常人的哥哥一样,他们之间只是因为个性的关系而合不来,跟正不正常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抛开这些的话,不能客观的判断。 总而言之,夏青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对朋友的定义,而应采声不能接受,如此而已。 显然,夏青比他更孤独。虽然认为不该,可应采声还是觉得欣慰,他还算是幸福的。比上不足,比下仍有馀,也够他松口气。即使不该,还是欣慰,够了,够了。 打墙似地,应采声在心里头兜圈子。又想起夏青明明还有他明恋着的谁,为甚么偏偏醒来是要求找他?因为他是在美术圈子里唯一和他有交集的人吗?应采声没有问夏青的父母为甚么,没有明白的拒绝,面对那人双亲的千拜托万拜托,仅仅说他知道了,明白了,他在忙,有时间的话,再看看吧。他是多想装死,但要一天不去,对方也肯定会再打来,想起夏青本人缠功一流,父母想来也不会多例外。 毕竟还是工作时间,应采声没有和骆保特别解释,但他这人就算多会用说话掩饰,脸上有甚么改变,身为父亲的还是看得很明白。 「发生甚么事?」 「没甚么,讨厌的人。」 「哦?真的吗?不是追你的人啊?」骆保故作狐疑地问,见应采声还是一脸闷,叹口气,诚恳道:「我不知道你在学校还是哪里怎么了,但如果帮得上忙的话,你也让我知道一下。」 应采声感受到父亲难得的正经八百,不禁苦笑: 「怎么我脸色有这么明显?」 「你在我面前跟扒光有甚么两样吗?」骆保拍拍应采声的头,「好啦,如果这对我也不能说的话,你记得找你谘商师『女朋友』聊聊,你就爱自己闷着,才瘦那么多。」 应采声对那句『女朋友』捧场地笑了笑,但只对他是否有瘦的那句话,做了个「有吗?」的回应。崔河之前好像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果然没在量体重吧,我看就是有,吃得那么少,就算量起来没有,看起来也一定有。」 「我本来就吃不多了。」应采声嫌骆保说的是歪理,量起来没有的话,看起来哪可能有? 「小孩子懂甚么!去去,你今天早点下班,去找你女朋友。」骆保推他出柜台,「如果你回来脸色没有比较好看的话,他就死定了。」 应采声哼笑,离开之前在门口留了一句: 「我回家会假装脸色不好看的。」 ****** 应采声找崔河谈过后,决定不去找夏青。而尽管多年以后,应采声还是很后悔自己当初下的决定;虽然他时常安慰自己,说不定即使找过夏青,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他真觉得,人只要走错一步,接下来必定要绕很大一圈才回得了原路。 夏青父母打来的三天后,应采声接到的是母亲的电话。当时,他正在学校地下室画图,崔河在一旁陪伴。 「我应该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交怪朋友吧?」 应采声瞬间呼吸短促,心跳加快,他不安地看了崔河一眼,问:「怪朋友?我朋友就你看过那一个。」 母亲说话急而大声,抱怨般地告诉应采声,打来的不知道是姓夏还甚么的,忘了,总之是要应采声去看看人家,说对方从植物人醒来,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应采声暗想,说甚么植物人大概是误传,哪里有醒这么快的,还能打电话骚扰。 「我还听说他是同性恋?你不要跟那种人打交道,会受到不好的影响,同性恋都是假的,都是被那种甚么自以为的暗示搞的,人不要干这些违反自然的事。」 「我跟他不是朋友,那个人怪怪的,有妄想症,你不要听他说。」应采声随口诌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他认为夏青常把事情夸张不真实,也能算个妄想病。不晓得他是不是说了甚么,但感觉母亲反应也不是真的特别大,应采声还是稍稍松口气。 「是吗?没有最好。」母亲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说,应采声不在的这阵子,应禹和张慧慧求婚了,暑假时候会订婚,毕业就打算结婚;应采声在学校交到女朋友没有?虽然他还小是不急,不过感情总是要早点培养,看看他哥嫂俩多恩爱啊,有觉得不错的就追追看,或是看有没有人喜欢你啊。 应采声冷笑一声:「没有,我没人喜欢。」 「好吧。」母亲声音沉了下来,「反正你绝——对不要跟人家搞甚么同性恋,那不正常,听见没有?」她又继续说,家庭组成多重要多重要甚么的,结婚这事早早就得考虑,不然年纪到了就只能相亲,也找不到好对象。 「知道了。」 「有空再回来。」 「嗯。」 不能被发现,还没被发现,但是快要被发现了。 应采声挂掉电话,看了崔河一眼,手上的毛笔大力的刷过整个画面,接着一口气将画撕成两半,动手收起桌上的颜料和水盆。 崔河愣着看他走到洗手台清洗瓷盘,回头看见那幅被一分为二的山茶花:应采声的最后一笔,就像是纸和花的血。 到收拾干净为止,崔河都在等,等他开口;崔河毕竟抓到应采声的习惯,当他所有东西都整理过之后,的确开口了。 崔河,你会结婚吗?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崔河搔搔头,应采声当下立刻抢过话: 「那就是有可能了。」应采声转身离开之前,丢下了一句话。 我想我以后会结婚。 促成这件事的原因,有两个后悔。 第一个后悔,是应采声没有去探望夏青;他认为,如果他有,母亲就不会给他这通电话,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决定。 第二个后悔,是崔河没来得及解释,他所思考的结婚,是能不能和应采声结婚。 那一天起,应采声和崔河是朋友。 只是朋友。 六 崔河并不是没有试着挽回,他表示,之前也说过,如果怎么样了,崔河会帮他,骆保也会帮他,不是吗? 但应采声只是坚持,母亲希望他结婚,希望他有家庭;看母亲的态度,要是真的被发现他和崔河在一起的话,古板又有点年纪的她,精神上一定无法承受的,应采声不愿意冒这个险。他在母亲心中已经够不完美、够怪异了,不能再多添一点缺。 「所以,你最后选择了家庭。」 应采声坐在谘商室的沙发上,没有回答,看着地板,点了点头。 崔河非常想一口气重叹出他的遗憾,但他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让这口气吐得太明显,并问:「还能是朋友吗?」 「只能。」应采声哽咽,「只能是朋友。」 「我明白了。」 「而且你不能……」应采声发现自己说不完话,断了句子,和崔河要了纸笔。 而且你不能记得,我还喜欢你。 应采声把揉成一团的纸张塞到崔河手里。 「我知道了,我不会记得。」崔河握起应采声低垂的手,「也不会忘记。」他感觉到应采声的手在颤抖,比任何他所经历过的都要强烈。 一般的谘询时间是一个小时,但这一次延长了半小时;他们谈话的时间是四十分钟。 应采声哭了五十分钟。 往后,应采声有十天半个月,回家说话不超过三句;骆保看在眼里,没有多问。这段沉默的日子过后,应采声说,他要回母亲那里。 「为甚么?嫌你爸这里不好?」 「我没有要走……她叫我回去。」应采声深吸了一口气,「她说要介绍朋友的女儿给我认识。」 「崔河呢?」 应采声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前妻叫我以后要结婚。」 「人生是你自己决定,不是你妈决定。」 「我不想听她嫌我的决定……不想再让她用奇怪来形容我了。」 骆保明白应采声的固执,更理解他母亲的偏执,但还是气不过;只说,你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应采声说,希望。 希望不会后悔。但最后,最后悔的仍然是他。 应采声后来才领悟到,这么做并不会让他的形象在母亲的眼里改变;或是说,无论他怎么做。母亲的观念是根深柢固的,是一辈子的。 回家后,应采声问母亲有没有再接到夏青莫名其妙的电话,答案是没有,这件事勉强地让他心里好过一点。紧接着母亲不知是讨厌这话题,还是急于作媒,立刻谈起介绍一事。 母亲朋友的女儿跟应采声同年,今年高二,头发及肩,细框眼镜;说穿了就是路上一把抓的女孩子。虽然上的也是美术班,很佩服应采声的画技,但应采声对她不感兴趣。 倒不是他无法对女人产生兴趣,他不会讨厌,但也不会有甚么强烈的喜欢;男人也一样。对于自己为甚么会喜欢崔河,除去他和崇拜的哥哥很像,以及拥有被虐狂的特质之外,也很难说得清楚。 而他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和那位他根本记不清名字的女孩凑成了对。大人说的算,应采声不想多作反驳,女孩那边则是一副无所谓,甚至看得出对应采声颇有好感。一个星期后,应采声才从母亲那里听说,女孩已经和身边的人表示,应采声是他的男朋友了。 应采声若被女孩约出去,不会特别拒绝,但也是冷冷淡淡的;意外的是,女孩目前为止对应采声像死鱼一样的态度没甚么怨言。应采声很佩服她的耐性,有试着要逼自己喜欢上她,但无感就是无感,就像他无法对一幅乱七八糟的抽象画说出甚么感动与涵意。 是不是就要这样?如果以后结婚的对象就是她,生活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活活泼泼地走在前头,一个冷冷淡淡地跟在后面,两个世界。有了孩子,会比较好吗? 应采声提了这一问:「你以后会想生孩子吗?」 「我现在还没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想那么多。 当他问崔河是否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难不成只有他像个傻瓜一样,为以后的事情操心吗?就算是,应采声也不认为自己这样的考量有甚么错。若是再想得远一点,要是母亲走了,那他就自由了。他急忙撇开这个念头,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希望母亲离开人世,怎么想都大逆不道。 和崔河成为『朋友』之后,应采声觉得生活不太真实。虽然他还是画图,还是画山茶花,但再也不画红色山茶花;更精确的说,他再也不上颜彩,仅仅用墨来作画。即便有,画的也像半成品,只用上花青和胭脂,不让叶鲜绿,也不让红花开。 他俩还是像平常一样,与马家铭一起上课,吃中饭,之间暧昧的氛围虽说没有完全消失,也让应采声以细微的态度切断挡开。 学期结束前,崔河特别和应采声及马家铭说,他想转到中部的学校去,同时也转系,不过会降一级延毕。应采声不记得崔河说的系所名字,只知道是社工一类的,跟他现在做的谘商师相关的系所。他认为自己还是不适合走美术,他不像应采声或其他人一样有高度的创作欲,所以考虑选择这条路。 马家铭表示会舍不得,但还是尊重崔河的决定;而应采声甚么也没说。三人说了解散后,马家铭识相的先离开,留下他俩交谈。 「真俗套。」应采声用这一句话起头。常听说分手的情侣总会有一个人离开学校,原来是真的。 崔河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事转学,这事情是巧合,他早想过要转,现在的学校没有他要的系所。 「不过这里有实习单位。」崔河说完这句,看着应采声。应采声以为他还有下文,可等了好一会儿,他没再出声。 「你要我帮你接甚么?」 崔河说,因为这里有实习单位,所以他也不见得一定要离开,在这里的好处是离家近,生活便宜,和能见到『朋友』;另一边则是朝向他希望的专业,但生活水平较高,贵了些,而且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等等。 「你的话会选哪一个?」 「你自己不是常跟我说,答案是自己决定的吗?你自己早就想好了吧?我可不会做引导。」 「我的确是决定了……」崔河笑笑,「想看你留我。」 应采声敛眼一笑,说,你走吧。 那天在应采声的那句话之后,两人连再见也没有说。应采声本以为在暑假时就会完全看不见崔河的踪影,但他偶尔会出现在骆保的店里,读着他转学要考的科目,也会上来聊几句。 应采声有意向崔河透露,他现在有个跟他同年的女朋友,是母亲介绍的美术科班生,说了大概的个性和长相,虽然想藉此表明自己的决心,但还是暗暗期待崔河的反应。 崔河算是半开玩笑地问这句话: 「女生你可以啊?」 「我又不是同性恋。」应采声白他一眼。 「我也不是。」 两人互相注视了好一阵,彼此笑出来,异口同声说了句,你骗谁啊。 就像那天在崔河房里,两人同时说出损骆保的话,一样地有默契。 应采声闭上眼吸了口气,张开时又看了崔河一眼,之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是啊,在骗谁呢? ****** 暑假后的新学期,班上已经看不见崔河,虽然多少会和马家铭说两句,但没有崔河在的时候那种热闹。渐渐地,会和应采声说话的人,又少了。的确不能否认崔河的影响力。 唯一的好处是,应采声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地自由。他再也没听见夏青的任何消息,也不会和任何人一起行动。课馀时间,他四处闲晃,不自觉地走到了学生辅导中心。那里和上学期不太一样,多了几张新的海报文件在门边的公布栏上。他才走进去,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对他说: 「崔老师已经不在这里了哦。」 应采声点点头,说,我知道,来看看而已。 「如果有想谈的事情的话,还是可以来这里,一样有老师可以帮你的。」 「谢谢。」 原来他来这里的频繁程度,连他不是很有印象的人都记得吗? 应采声想起父亲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是因为这句话,所以父母亲才会离婚吗?还是因为他们离婚,父亲才有这样的感想?直到毕业那天,应采声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并谴责自己为何从没有好好思索过这句话。 应采声带着毕业纪念册回家时,和母亲商量考研究所的事,她却没怎么专注在听,而是想起甚么似地说,崔河最近很少来啊。 应采声说,都毕业了,现在才想到问吗?他避嫌地用冷淡的口气,想让母亲知道他和崔河只是朋友关系似地告知她,崔河早在之前就转学了,转到中部城市的学校。 母亲只是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怎么说?」 「他找到他的志向,不是很好吗?」 应采声对母亲的莫名冷淡『哦』了一声,感到意外地说: 「我以为你挺喜欢他的。」 「喜欢他的不是你吗?」 应采声心跳停了一拍,以为自己听错了字,再问了一次,母亲以同样的音量,放慢速度,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应采声脸色发白,双手感到一阵刺麻,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他尽可能让声音保持稳定地问: 「为甚么这么说?」 「你真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吗?你妈可没那么笨。你以为我跟你爸怎么离婚的?我没有说是希望你可以改邪归正好不好?」母亲一脸不耐地继续说:「妈只是想让你当个正常人。」 改邪归正?甚么是邪?甚么是正?他仅仅是喜欢一个人,不是吗? 「你那时候……」应采声的后悔在这个时候出现。「知道的话为甚么没有说?」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没有说是希望你自己哪天良心发现。反正现在说这个也没用啊,你都交了女朋友了嘛,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应采声觉得连脚底板也开始麻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地继续问: 「怎么样才叫正常?」 「反正,」母亲把毕业纪念册往地上一甩,叫道:「同性恋就是不正常啦!」 「怎么样才叫正常?」应采声又重覆了一次。 他一直担心母亲会因此受伤,因此受到打击,做出了这个决定。 如果,如果他知道,母亲早就发现,却还是那种态度,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崔河分开,甚至有可能和他一起转学。 说到底,他只是个不会被特别在乎的孩子吧?也许喜欢男人的那个人是哥哥的话,母亲真的会崩溃,但那个人不是应禹,是他,应采声。 他做的这些有甚么用呢?不过只是让母亲『不会丢脸』吧?没有成就无妨,不要惹出麻烦就好。就算真的怎样,也不过就是让她丢脸。 只不过就是丢脸。像家里养的狗,长得没人家好看而已。 他从来就太看得起自己了。 如果,如果他早就知道的话……。 应采声崩溃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他,他从不觉得我怪。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才奇怪!」 当下他认为自己是用尽所有的生命喊出这些话。涌出的泪水不是滑过脸颊,而是滴落脸庞;却仍旧感觉得到它的热度。 这句话之后,应采声甩上房门锁死,不理会外面母亲的叫喊,摔到床上,与其说是昏睡,不如说是失去意识的昏厥。 ****** 崔河离开后,一直有和应采声保持联络。本来有通话,但渐渐只剩下简讯;那是分开的一个月之后,应采声说,他不想让家里听见他讲电话的笑声。崔河也答应了。而最后一封简讯是应采声的一句:「我毕业了。」崔河回传后,没有再收到回信。 起初,崔河认为也许是漏传;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或是应采声太累了,没有即时回应,那也都无所谓。直到崔河传了三封、五封、十封……却还是毫无消息时,他开始觉得奇怪。以前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他也不相信应采声是无情无义的人;更重要的是,一年前的那张纸条他还留着,那张写着「我还喜欢你」,皱得不像话的字条。 崔河终于忍不住,拨了电话过去,得到的回应是:您所拨的电话是空号。一直以来用的都是通讯录的名字,不是直拨号码,没有按错键的可能;但崔河还是试了两三次,依旧是空号。最后他考虑了几十秒,决定打到应采声家里去。这次倒是接起得很快,只响了两声。听得出来那是应太太的声音,当他说自己是崔河的时候,语气差了一点;当他说要找应采声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我没这个儿子,他死了。」以及切断电话的喀声、嘟嘟声。 没有听应采声说过他与母亲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但崔河大胆地猜测,有可能他与应采声之间的事被发现,应太太才说出这样的气话;要是自己的儿子真死了,照理说不会这么冷静。前者的可能性最高,唯一的方法是直接到应采声家去,可这不但尴尬,就他现在也走不开。 当初如他猜想,他从新系所的二年级开始念起。当应采声毕业,他也才三年级开始;于是目前除了在谘商室实习,还要兼顾课业,家里也没甚么机会回去。当他想起能打给骆保时,却发现没有记他的电话,令他懊恼不已。 崔河在新的学校如同以往,过得不错,朋友也多;唯一不同的是,向他示好的女孩变多了。事后他和马家铭无意聊到这事,才知道以前其实也挺多女同学对他有意,可一直没有行动便是因为他的眼神,总是看着应采声。 「不是没有人知道吗?」 「套一句阿保说的话,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就算一开始不信,后来大家应该都默认吧。」 难怪当他盯着手机看的时候,别人总是会问他,是不是女朋友来的信。也许因为他回答不是,也许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够盯着看的人在,才有这么多意外的桃花吧。当应采声失踪后,崔河走在同学之间时,看着远方发呆的次数比以前多更多了。他偶尔会作点白日梦,希望能看见应采声出现在校园给他个惊喜;当他见到校园里有和记忆中相似的身影时,不免有些期待,即使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发点妄想。 「崔河!」 崔河这次看见的,很像,很像,衣服是一模一样,但头发长了些,应该不是,却又觉得不会错。 「喂,崔河!又发甚么呆啊?」同学用力拍他背后一掌,他这才回神来说:「我看到一个跟我朋友很像的人……连走路也很像。」 「你一星期总会看到三次很像的。」同学调侃,「而且你不是说他人在南部吗,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吧?老兄,失恋最好的办法是找新的对象,那么多人追你,你不要?别老是看着远方不存在的女孩了!」 崔河打哈哈回应,他现在忙都忙不过来了,没空谈恋爱。心底觉得好笑,他认成应采声的人,十个总有八个是女孩子。以前在骆保店里,也曾把他的背影认成女性;可说来奇怪,他声音听起来虽不阳刚,但也绝不像女人;相貌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却也不会用娘娘腔形容他;即使不脱光也能知道是男性,裸身的时候则是……崔河试着想用适当的词形容——应采声的美是中性的,说是神仙太过高贵,说是天使又太过圣洁,说是魔鬼也太过邪恶,最后,崔河下的评论是妖精。巧合的是,当他找到适当词汇时,认为相似的身影也像妖精一般消失了。 同学又一把将他从神游里拉醒:「没时间谈恋爱就不要再想旧情人了!」崔河这才让自己把注意力回到教授的说话上,同时告诉自己,应采声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下一堂课他又见到一样的『妖精』随便挑了一个位子坐下,而且没有要开书包的意思,趴上桌子直接就睡。教授到了之后,叫他起床,也没醒;最后是走到他身边吼着,那人才含糊地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教室,似乎也不是上这堂课的。而且因为教室太过吵杂,声音太过含糊,崔河判断不出『妖精』是男是女。应采声已经毕业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跟他是同一系的同一堂课。这个人如此吸引他的目光,若是因为他和应采声的相像,那么他是否有可能喜欢上这个人?但那个喜欢是不是含着应采声的?吸引他目光的究竟是『妖精』的形象,还是应采声的形象? 那一堂课,崔河完全没有听进半点东西,同学已经懒得说他,只觉得他今天特怪。那天崔河满堂,没有到谘商室实习,没得分散注意力,因此失眠了一晚。 隔日他因为睡过头,翘了上午的课,差一点赶不上谘商室的实习时间,到场时还有些狼狈。那儿的工读生告诉他:「崔老师,早上有学生找你,我告诉他你下午才会过来,你应该还有空档吧?他说想要排今天的。」 崔河意思地翻了翻他的时程表,空档,他知道一定有。那是以往他排给应采声的时间,于是他总是最后一个才排给学生;他问了工读生对方有没有填单子。 「对方说他之前就填过,你有他的资料,所以我就没让他写了。」 「哪一系的?」崔河打开文件夹一页页翻看。 「他没有说耶,只说是研一的,可能要找大四的看看?」 崔河翻了一会儿,找到两个,而两人都提过考虑研究所的事,所以不确定是谁。反正等会儿就知道了吧,崔河这就先整理其他的资料;心里却想着昨天见到的『妖精』不知道会是哪一系的?虽然有点缺德,但如果可以借人睹思人之情也多少让他心里有个慰藉。才这么想,昨天的『妖精』真的出现了。不是在走廊上虚晃一过,而是进了谘商室。工读生说,早上要找崔河的就是他。 那人穿的衣服和昨天崔河见到的相同,他笑笑:「崔老师,这次也和上学期一样的时间,行吗?」 崔河愣了大半晌,这才问了一句,你是这里的学生?研所? 「嗯,美术系,研一。」 崔河一时反应不来,官腔地和眼前的『妖精』说,请他先进来谈,填一下例行的单子,并请工读生帮忙看顾一下外头。 一样的程序,崔河请对方坐到中间房间的椅子上,给了他一张资料表格和一支笔,问: 「这次想谈甚么?」 「你只有这个想问我吗?」那人笑笑,语尾说了两个字,那两个他一直渴望听见的字眼。 崔河。 「我满想知道你昨天有没有洗澡的。」崔河确定昨天看见的是应采声了,他说,我昨天就看见了,原来真的是你,衣服都没换。 应采声哼笑,说,他昨天直接开车过来找崔河的,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手机又被母亲停用了,没带多少钱,晚上只好睡车里;幸好今天在谘商室终于等到人了。 崔河又问,怎么之前没听应采声说要考来这里?那人则是难得笑开地说,早在崔河决定转学,他就开始看他们学校有没有研所能考了,早考完很久,因为不确定去不去得了,所以没告诉你。他继续说,考来这所学校是他唯一保留没有告诉母亲的事情,只让骆保知道;或者说,其实是骆保要他考的,如果发生了甚么事,父亲也能支援他,让他当作最后一道防线。而他早就和母亲撕破脸,详细他暂时不想提。 「那……」崔河一时脑筋有点转不过来,「你都来这念书了,没地方住吗?」 应采声理直气壮地说:「住你那啊。」他又说,能省则省,他爹不算很有崔河说,他是没问题,可又补上:「不怕我对你怎样?」 应采声笑出声来,拉过崔河的手问:「你们这里隔音好吗?」 崔河一下子红了脸,「你不会要在这里吧?」他老觉得自己脑海画面跑得比甚么都快,应采声一句话,能给他千万遐思;以前一样,现在也一样;头发稍微长了些的应采声,不知是看不惯抑或是其他,让他添上一层妩媚。 「只是亲的话,不会有太大声音吧?」 应采声边说,扯过他的衣领,但先送上吻的却是崔河——他记得这句话。 应采声没有多问崔河任何事,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问近况;崔河也存着对应采声先前女朋友的许多疑问;而他俩以后是朋友,还是其他?但关于两个人在一起必需考量的种种,彼此都没有问。 管甚么其他呢? 崔河本来就不在乎;而应采声再也不要在乎。 仅仅,是喜欢一个人。 七 崔河的房间和以前一样,简单俐落,加上又转了系,房间没有美术要用的瓶瓶罐罐;唯一有关的便是靠在书桌旁的一卷画轴。应采声颇为意外,猜想会不会是崔河的作品,摊开来却傻了;那画勾起他不好的回忆,同时也令他感动;表情在崔河眼里看来有点好笑,应采声情绪很少这么写在脸上。 「你留着干嘛?」应采声两颊红了;留就算了,干嘛还裱?既没画完,又破坏了,拿给裱褙店的时候不丢脸吗? 崔河说,除了他手边没有应采声的作品之外,捡起这张也是因为,就艺术的表现来说,这张拥有应采声所有的情绪:平静的,愤怒的,绝望的;只要和店家说明毁坏是表现手法之一,人家也不会怀疑;标新立异的作品到处都是。 「真会耍嘴皮。」应采声仔细端详那画,轻笑:「不错,我可以少画一张作业了。」 「没有别的感动啊?」 「不告诉你。」 从在谘商室见到应采声起,崔河就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但或许是他习惯藏太多事,崔河总觉得应采声哪儿不对劲。他的确也是;当应采声知道自己上了研所、决定来找崔河、真的见到崔河——这些都让他开心兴奋到失去对往后的思考能力。重逢的当下,应采声真的是甚么也不想管,甚么也不愿意管,只想直接表达对崔河的想念和喜欢。口头上的确还是用以前的方式对待崔河,但怎能知道崔河没有变?他早要崔河不能记得他的感情。大学没毕业说这也太早,但应采声因为自己的经验,一样害怕崔河的家庭会要他结婚。 应采声一胡思乱想,手边的书就会搁着,托着下巴眼神飘渺;崔河毕竟懂他习惯,还是开口问了: 「你在想甚么?」 你还喜欢我吗?我还能喜欢你吗?是应采声最想问的问题。他早在心底预演过好几次,见到崔河该怎么说,用甚么样的表情说,崔河会是甚么样的回答;但偏偏见到人了,就是说不出口。只是打量他,说,你一点也没变。 崔河没否认,说,可应采声变了,头发长了,瘦了,有长高吧?虽然对男孩子不是太光荣的形容,但人漂亮了;却也憔悴了。他又想起,对了,应采声十八岁了。 「是啊?」应采声不明白他为何说起年纪,便直觉回答最有关系的话题: 「我有驾照了。」 崔河笑说,已经是可以自由的年纪了。 「还没啊,办手机要二十……」当崔河手揽过他的腰,亲上脸颊时,应采声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又……」他嚷崔河就是处男当太久,老爱吃人豆腐,却没对崔河的毛手毛脚有太大反抗。只说,崔河实在是欲求不满,有没有去找人讨打啊? 崔河说,他倒还没有脸去要求不认识的人扁他;不过拒绝女孩子的追求时,的确被赏过耳光。 应采声嗤笑,说,那崔河没跟她在一起真是意外。打下去的时候应该就对她心动了不是吗?崔河则是以坚定无比的口吻说,这些通通要由应采声来执行,他才会有快感。 应采声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崔河明白,只要应采声情欲被挑起,便不爱回话,也懒得动手动脚,就等着崔河服侍;不一定每次都非得搞得血淋淋不可。失望是有点,但他从来就是顺着应采声。 当崔河打算脱衣服的时候,应采声才开口,说话轻而慢,呼吸却深又重。他要崔河别浪费时间脱光彼此的衣服,直接来。 这一回在崔河的印象里,是应采声最着急的一次;当然,他也是。 而应采声又一次忘了他真正要问的事,最在意的事;却又舍不得让这种问题打断彼此的温存。而且都这样了,还不算在一起吗?但无论是不是,应采声决定先不想了;或是说他已经渐渐没了思考能力,对他而言现在最容易办到的事,是喊出崔河的名字。 他老是,老是被崔河弄得晕头转向,一定得等结束之后,才回复理智;这也是男人方便又不方便的地方:冲动得快,清醒得也快。 应采声推开崔河后,也没想到要清理自己,很快整齐了衣服头发,以他最习惯的姿势坐正,命令崔河把衣服穿好。最后想问的事,却变成一句:我没说还喜欢你。他懊恼自己的别扭,为何过了一年还是没有改善;却见崔河打开书桌抽屉,拿了甚么,回头递到他手上。 「这是你给我的字条。」 应采声永远记得那张纸上头写的是「而且你不能记得,我还喜欢你」,崔河递给他的那张却不是如此;可那的的确确是他的字迹。纸张左侧似乎是因为常常用指头捏着的关系,加上当初又被揉成一团,部份破烂不堪,前面几个字已经看不见了。 应采声看着字条,久久说不出话来;当他抬起头看着崔河,那人对他笑了,而他哭了。 记得,我还喜欢你。 ****** 崔河觉得两人的相处就和一年前相同,说不出有甚么特别改变;倒是应采声在彼此又一次翻云覆雨后的喘息间,掐紧崔河的手,表情不大好看地问: 「你倒是没退步,很常练习啊?」 崔河笑说,他可是处男耶,练习不就只有想着应采声自己来这种吗? 应采声差点没噗哧一声笑出来,「看来你又多了一个怪癖。」他亲了崔河一口,若有所思的将头发拨到耳后,微笑道:「不对,我们。」 分开之后,两人多了一样的怪癖;可说出来不丢脸,倒很甜蜜。 兴许是到了新环境,他俩不避讳在学校表现他们是情侣这件事;若有人问,也直接承认。反正应采声最想瞒住的人也早就知道。 崔河替应采声办了新的手机,偶尔会打个电话回去给骆保报平安;当应采声告诉骆保他离家出走,自己开车到中部,找到崔河,也复合的时候,哭得淅沥哗啦,之前累积的后悔一次爆发。 「早就跟你说,现在后悔了吧?谁叫你是我生的,只好寄生活费给你啦。我会跟你妈说你就我来养,一人一个这样公平。你也要记得没事回来孝顺我。」 应采声多想和父亲表达说不完的感谢,但他们吵嘴惯了硬是说不出口,哽咽半天也只说了句「好。」 「叫你们家处男听电话。」 这大概是崔河记忆中,骆保和他说最多话的一次。像是怕他不知道应采声有多喜欢他似地,各种让应采声听见一定会恼羞成怒的事情,骆保说了一箩筐,听得崔河都不好意思起来。骆保又说,之前就听崔河说过他没家庭烦恼,那就不许辜负应采声,否则就告他诈欺。接着又问应采声见过他父母没有?双亲个性如何?他可是一点也不急,只是对未来考量比较慎重……。 说完这一长串,崔河耳朵都出汗了;手机交还给应采声时,他的哭泣已经缓和许多。 「刚才把你嫁掉了。先说我没有逼你哦,这个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不要再说甚么后悔,或说甚么因为这个,因为那个,所以你又不要人家了这种话,听到没有?」 应采声看了崔河一眼,把最后一滴泪抹去,点点头,说,知道了。又说了几句交代,通话才挂断。 应采声没有特别和崔河解释骆保说了甚么,崔河也一样;除了看对方的表情和反应,大概也猜得到之外,多问也只是多脸红而已。 而即使骆保已经和应采声开导过,不要再在意母亲的看法,他还是无法完全放开;他也和崔河谈过,对于离家出走兼出柜这件事,就像是背叛母亲一样;崔河能理解,只希望能找到让应采声最好过的想法。 结论对应采声而言,他与母亲的关系是一个绳结,解开的动作却是互相拉扯,于是到了最紧之后,两两断开,不再连结,只留下中间那个即使断了也拆不开的残骸;或者说,因为断了,因此再也拆不开。应采声只祈祷时间能够风化这个残骸,让它自动松开,但不抱期望。 若是哪一天,母亲说,算了吧,你高兴就好。这种绝望性质的认同,应采声觉得不要也罢。他拼了命试着去理解母亲,但母亲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一味地觉得他奇怪。 或许,现下的应采声只能用责备母亲的方式来让自己好过;可至少,他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决定,一个改变人生的决定;并且都因崔河而起。从他只是抱着好奇,到学辅中心和崔河交谈起到现在,就像一场梦。像崔河说的,极好或极坏的事都会让人恍如梦醒。而这段日子既是大好,也是大坏。当应采声倚着崔河读书或看电视,常会怀疑周遭是否真实。此时他会虐待崔河,像是要寻求甚么证明似的。 「想不想再当一次山茶花?」 不同以往的,应采声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带着挑逗的笑容,反倒刷了一层忧郁。 「想。」崔河握起应采声的手腕,「但你看起来不开心。」 应采声敛眼笑笑,说:「我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有病。遇上你之后不觉得,分开了还是不觉得,现在我又觉得了。」 崔河明白应采声虐待自己是甚么样的心态,更明白应采声若是想发泄压力,绝不会用打人这种方式,即便是,对象也不会是他。所以当初才会有夏青,或夏青带来的人。 「你总是能找到一个好解释。」应采声给他一个笑脸,送他一个耳光。「那你知道这个是甚么?」 崔河说,一个耳光代表一句「我喜欢你」;所以他永远都乐意接受。 「没见过你思考这么正面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我也不能要你别想了。」崔河抱紧应采声,「但你要记得,像我记得你一样,你没病,你不奇怪,是特别,是独一无二的应采声。」 应采声哼了一声,却也抱紧他,说,我才不是想这个。崔河没看见脸,却听见话里微微地笑。 「我知道你想很多。我们一样可以在谘商室慢慢谈,如果……」 他打断崔河,「你还是一样官腔。」应采声觉得自己要是没认识崔河,他的心里话大概永远都只能放在画里,没有说出口的一天,更没有释怀的一天。该怎么做,怎么想,崔河一定会帮他引导出他最后的答案。 应采声推开崔河,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但你就喜欢我这点。」 「没人叫你翻译我的肢体语言。」应采声要崔河伸出手来,「乖乖当颜料罐,不准对我毛手毛脚。」他先是吻了崔河的手背,再一口咬上。 应采声这次的作画感想是:「你的血比以前红了,这次开出来挺漂亮的,崔河。」不像第一张,应采声还用了其他的颜彩;这回除了崔河的血外,用的只有墨,或许是因此衬得崔河的血殷红。 「这次的主题是甚么?」 「心花,怒放。」 应采声的心与崔河的血,盛开出的花。 ****** 来到新学校的半年后,应采声开了个展。这段时间他不停的画图。已经不是单纯的习作,而是实际的创作。个展的意义是个人展览,表面介绍也是如此;但应采声不认为这只是他个人,包含了许多人;因为他的周遭带给他的感受,而有这些作品。当然,成份占得最重的是崔河。 应采声的展览名称,便是【墨山茶】。既有红也有白,却也一定有墨。大三时被改为心血的那幅墨山茶,正名再展;以及撕毁被崔河裱褙的;前些日子画的【心花怒放】——这三幅为一组,底下标注着,依序为「过去,曾经,现在」。三幅之后则是一张几近全白的画作,底下标注「未来」,命名是【血】,上头画了一株嫩粉红的新芽;画材则恶作剧似地写着:墨、国画颜彩、崔河。 许多人看过去便算了,认为是文书上的错误,不小心错键相关人员的名字上去;而崔河本人即使是第一次见到这第四张画,见到那第四个『材料』,他也能立刻明白应采声的意思;难怪他说,看得仔细点,他有藏谜语在里头的。 崔河当时没有说,应采声对他而言,就是一个谜了。不是难解的谜,而是当发现一个线索后,便有挖掘欲望的谜;但他也不希望真相大白。并不是他不想理解应采声,而是当线索到了一定的数量,便能推理出解答;不解开,不说白,为了保留那一份神秘,如同妖精的传说。 去思考为何喜欢应采声,对崔河已经没有意义。只依稀记得,似乎从应采声跳级到他们班上的时候,崔河的目光便会在那人身上有所停留,并印象深刻。崔河的结论是:不是甚么事情都能用逻辑来解释的。当年他心底「有多喜欢应采声」的那个答案,也已经不用再找,这不是能够度量的东西。 也许在应采声的眼里,崔河的人生过于单纯而和平;在崔河的眼里,应采声过于澎湃且难解。但这都是也许,旁人眼里的也许。 在他们的世界里,山茶花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墨一般的血色。 ****** 应采声直到研所毕业,都没有再见到母亲,顶多偶尔和应禹联络,得知母亲依旧无法接受他的性向,并放话说,永远不能接受。 当崔河确定上了研所后,意外地接到一通电话——应太太的电话。说是听骆保透露,应采声是和崔河在一起这件事,因此来求证;应太太虽然知道应采声喜欢崔河,却不知道两人在一起过。 崔河有些犹豫,但还是坦承他的确和应采声在一起,而他也绝不是一时兴起,是真心喜欢;同时希望应太太能放开,回归到最单纯的原点,也就是两个人彼此喜欢而已。但她依旧无法接受,认为违反自然,认为是鬼迷心窍,同性不可能相爱;即便崔河搬出动物界的例子,她依然兜着同样的圈子,最后说: 「我们不能沟通。」挂断之前她说,你们都是些怪胎。 应采声光听崔河说话也能知道大概,两眼无神地望着,说,算了吧,跟她白费唇舌没用的。是,母亲的确还是关心他,但这种强加的观念他再也不要;并不是他不谅解母亲,而是母亲不谅解他。 「我只能选一个,我选了你,崔河。」应采声没有靠近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盯着崔河,「就算看不到她最后一眼,我也不后悔。」 这是往后应采声多次和崔河在谘商室交谈的结论。崔河一样不说好或不好,就是尊重应采声的决定。除了是职业病之外,对于应采声他一直都是服从;只要应采声找到他要的,他必定不会干涉。 应采声不禁好笑,说,崔河还是没变,一直都这么听话;该不会如果应采声要求分手他也乖乖说好吧? 「如果你说了那样的话,一定是在调戏我。」 应采声又一次因为崔河的用词而大笑,说,你真是烦透了! 应采声虽然嘴上说不后悔,但多年后母亲离开人世那一天还是遗憾,并且不解,为甚么她就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而那一天他同时也证明了自己没有错,他和崔河仍然没有分开。 「到底是谁奇怪?」 应采声忍不住在母亲的坟前说了这一句。 崔河说,没有人奇怪,仅仅是观念不合而已。 「都十几年了你也还是这么官腔官调。」他苦笑,说,这句太讽刺,仅仅只是观念不合,可以让一个人到死都不愿意见到另一个人。 崔河搂过应采声,说,仅仅是彼此喜欢,也可以让一个人到死都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 应采声笑的同时,泪水也流了下来。他说,你永远都有最完美的解释。 崔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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