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攻略+番外——枫叶白色
枫叶白色  发于:2014年03月25日

关灯
护眼

 文案:

 正邪擂台战前夕,师父被暗杀,师弟跟着杀手跑了。 作为继任掌门,如何带领一个小门派,在混乱的江湖继续存活? 这是一篇掌门奋斗史。 ◎架空升级文,主武侠,低奇幻,有热血。作者酷爱写逆境爆发且想象力时常突破天际,欢迎围观。 ◎武者等级:后天境界(分为九品)、先天境界。 ◎1对1。主角受,小攻早已出场,CP确定。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幻想空间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云帆 第一卷:战海宁 1、 “古华派掌门过世,武林正道无不扼腕叹息。但现在最迫切的危机是,”慕容扫视着面前众多不同门派的弟子: “十日之后,正魔擂台战,谁来上场。” 深冬天气冰寒彻骨,但无人敢搓手跺脚取暖。大家都知道,正魔擂台战采取双方各出九人的方式,古华派掌门本是正道派出的人选,而如今他身亡,九人缺其一,慕容身为武林盟主必要头疼了。召集大家,想必是要挑选新的出战者。 “擂台战关系正道存亡,出战必须顶尖高手。这两年武林人才凋敝,一流武者不多,与魔教连番大战,又折损了多名元老。”慕容顿了一下,似对这种介绍很不耐烦,摆了摆手道:“我简单一句话,谁有能力在我手下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代替古华派掌门出战。当然,这是赌性命的事,也要自愿。” 他刚说到这,有人突兀叫道:“如果赢了你呢?” “哦?” “三招之内,打赢你!” 众人大哗。 慕容做为武林盟主,堪称正道第一人。早在多年前就有九品高手的水平,更有传言他已突破后天境界,成为先天高手。所以他开出一炷香的条件,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而这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如此狂妄挑衅? 顺着声音看过去,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片白色孝服分外显眼,正是刚刚失去了掌门的古华派。说话者昂然站在前排,剑眉秀目,身材英挺,潇洒不凡的模样,倒是好个年轻的儿郎。 在他身边,似是师兄的一位青年皱眉道:“林师弟,不要夸口。” “师尊过世,继任的出战人自然该在我古华派里挑!”林师弟喝道,他清朗的声音让场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声道:“就由我向盟主讨教吧!” 慕容道:“林沧海?我记得你入门时测的武骨是‘上佳’。” “是!” “好。上佳武骨百年难遇,就来看看你将这份天资发挥到何种程度了。”慕容不以为忤,道,“你若真能在三招之内胜我,盟主之位自当让贤。” “盟主!”方才劝阻的青年急忙踏前一步:“林师弟修行尚浅,冒犯之处还请盟主担待……” “徐师兄你莫拦我!”林沧海未等他说完,一掀袍摆,健步跃上慕容所站高台。 “慕盟主,请了!” “来吧!” 话音落地,林沧海掌化金芒,直扑慕容。招式气势如虹,虽然只有一双掌,但化出无数幻影,竟似千万只手掌一般。 慕容手捻莲花印,岿然不动。 便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道身影直摔出去,一头栽下台子。 众人定神看时,却见慕容依旧渊渟岳峙立在高台之上,栽下台的,是林沧海。 “……啊?!” 林沧海夸下那等豪言,众人只道他即使打不赢,也会过上百八十招。没想到只一招,就被轻而易举打下擂台。大伙一阵错愕,等反应过来,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 “我还当哪里来了世外高人,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跌下台的林沧海早被徐师兄等几个人扶起来。慕容虽没对他下重手,但这一跌也是不轻。林沧海脸上涨得好似猪肝颜色,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师兄眉头紧皱,但仍安抚地道:“胜败乃常事,莫因他人言语丧了志气。” 但周边耻笑的声音如潮水涌来,想不听也不行。慕容在台上冷眼旁观,众人便说得更起劲,有说老掌门教徒无方的,有说弟子们一代不如一代的,还有说古华派早年何等风光,全败落在这些后生手上。 林沧海额上青筋暴跳,想要反驳却无言可辩。众多弟子也都被说得低了头。有几个将鄙视、埋怨的目光投向林沧海,扶着他的手也撤到一边去了。 徐师兄看这一切,微叹口气,忽而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他向台上一拱手,道:“慕盟主,一炷香的规则,可还作数?” “自然。” “那,在下厚颜讨教,请盟主指点一二。” 下面仍在嗡嗡议论,见此愈发哄笑:“师弟不行,师兄也来出丑?”还有人窃窃私语:“这是谁?” 慕容看了他一眼。这人乍看起来很平常,但,这种隐而不显的沉敛与威仪…… 分明是执掌一派的风范。比方才的毛头小子有趣多了。 慕容做了个“请上台”的手势,道:“你是古华派的掌事弟子?” “是。古华派二弟子徐云帆,请盟主赐教。” 徐云帆以一招毫无花哨的基础轻功跃上高台,与慕容对面站定,随后卸下肩头长剑:“盟主既未限制,便是可以用兵器?” 很有自知之明。 慕容点头,破天荒说了个谦让词: “请!” 徐云帆毫不客气抢先拔剑,银红剑光如天外流星,乍然划破长空! 场上倏地一静。 林沧海掌势虽凶,但失于浮躁,论功力最多有七品。而徐云帆这一剑虽看似简单,却蕴藏绵绵不断的剑意,剑式已尽而剑意未绝,至少要有八品中上的境界才使得出来! 后天境界分为九品,越往上攀登越艰难。普通武者终生停留在五六品,林沧海是七品就算难得,而徐云帆八品中上,在年轻弟子中绝对是翘楚了! 有人咕哝道:“谁说古华派武功最高的是林沧海?” “锵”地一声,慕容两指夹住徐云帆剑锋,左脚向后一挪,陷入台土中数寸。 虽然只用了二指,但徐云帆能一招就逼得慕容后退,说出去也是值得夸耀的战绩了。 撤剑变招,银红剑光如万点朝霞,铺天盖地。 慕容袍袖一翻,不知用了什么招数,将朝霞之光尽数消弭。 当然,二人高下之差还是很明显,徐云帆的进攻只持续了不长时间,就被慕容夺回上风。慕容不愧是武林第一人,看不清他招式如何动作,仍能将徐云帆逼得步步后退。 但即便如此,大家也对徐云帆刮目相看。 古华派弟子觉得挽回了颜面,又敢抬头了。有人暗暗攥着拳头,有人悄声议论:“原来徐师兄武功比林师兄高! “高不少!也亏他好意思,平日里尾巴都翘上天去了!” “真是丢人……” 林沧海原本鼻青脸肿,咬牙怒道:“你们嘀咕什么!”吓得弟子们都噤了声。 香炉里的香很快燃了一半,直到还有一寸时,“砰”一声惊响,台上两人分出了胜负。 徐云帆退出十来步,以剑撑住身体。细细的血丝顺着剑身流了下来。 慕容依然潇洒地负手,不染尘埃。 下面响起一片遗憾的叹息,约定是一炷香的时间,徐云帆终究没能达到。 徐云帆调匀了气息,收剑还鞘:“我输了。” 慕容略点头道:“八品,不错了。但你上擂台还是没有胜算。” 徐云帆一拱手,未再多言,转身跃下高台。 众多内门外门的师弟们登时一窝蜂拥上来,“徐师兄”“徐师兄”地叫个不停。 林沧海在旁边看着,脸上青红不定,忽然一转头跑了出去。 “林师兄!” 徐云帆也一眼看见,制止了师弟的喊叫,示意几个弟子悄悄跟上去。 2、 林沧海在外面游荡了整天,其间怒斥了几个跟踪的弟子。然而到了黑夜,他终究还是回了古华派。 徐云帆听说他回来便放了心,却料他没脸,不便去看他。一边下了严令,不许师弟们议论挑战慕容之事。一边注意到师弟们仰慕的目光,徐云帆只觉头疼。 林沧海天资极好,当年测武骨就得了个“上佳”的评定,其后进步神速,是古华派百年未见的武学奇才,原本被师父寄予厚望。甚至早早立下遗命,若身亡,由林沧海继任掌门。 而徐云帆虽然一直在协理门内事务,但只是被当做林师弟的磨刀石来用。师父希望有一天林沧海可以磨掉燥气,独当一面,到时候古华派复兴就有希望。 没人明说,但徐云帆默然接受了这种安排。当今武林以实力说话,而天资在武修中几乎起了决定作用,虽然现在林的武功还不及他,但三五年内就可以赶超,以后的差距更是会越拉越大。修到九品,甚至有机会上窥先天境界,是其他人无法企及的。 磨刀石便应只磨刀。为人师兄,又掌细务,徐云帆不能盖过师弟的风头至将来尴尬。今天若非古华派蒙羞,他也不肯出头上场。 这一出头,麻烦便来了,将来若林师弟心里存了龃龉,又是好些口舌。 先放一放吧。等给师父下葬后,再找林沧海谈。 ****** 谁知徐云帆想要缓出时间,惯惹事的人却不给他机会。 第二天,徐云帆刚在后堂打点事宜,忽听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师弟齐远一头栽进来:“徐师兄不好了!林师兄和魔教法王打起来了!” 徐云帆一惊,忙把他拎起来:“说清楚,魔教法王怎会来?” “刚刚闯到师父灵堂的!说什么要给师父上香,林师兄骂他挑衅,就打起来了!” “快点,去看看!”徐云帆连忙抬脚向前厅跑去。齐师弟大气没喘匀,也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师兄,等,等等我。” 徐云帆心中微恼,他不过离开灵堂片刻,又出了事!魔教法王既然连师父都能杀,林师弟又如何打得过? 还跑在半途就听见灵堂里乒乓的什物响,还有尖叫声,嘈杂一片。有人粗豪高歌,唱道: “哀哉李有昌,小命丧无常。受我一注香,来世投魔皇。” 李有昌正是前任掌门,这打油诗句句讥讽。徐云帆心中愤怒与疑惑交织,却又听到林沧海的声音怒喝道:“魔头休走!” “啧啧,小子,听说你被慕容一招打败,怎么办,我要给你算半招吗?” “你……!死来!” “哈哈哈哈!” 徐云帆掠到门口,忽见一道黑影从门内窜出。虽只一闪眼,但还是看到他脸上妖异的图腾,正是魔教法王! 随后有人一阵风紧追出来,大喝:“站住!” 徐云帆急忙冲上前,一把扣住后出门者的手臂:“林师弟,你做什么!” 林沧海满脸通红,眉目间是悍然疯狂的杀意,看得徐云帆心头一凛。听他喝道:“那是杀师父的凶手!我要杀了他,给师父报仇!” “他已逃得远了,莫追了!”徐云帆知道若说打不过,会愈发刺激师弟,于是挑了个婉转的说法。 谁料话音刚落,林沧海掌风一转,便冲他打来。 四面顿时响起弟子们的惊呼声。 徐云帆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动武,措手不及,胸口已是挨了一掌。林沧海掌力精纯,纵使没下狠手,仍打得他眼前一黑,踉跄退了数步,觉得口角一甜,忙用手抹去。 林沧海怔了一下,也没想到自己真的打中了。 但他还是冲出了大门。 “林沧海!” 徐云帆大为恼怒,倒不为他打自己这一掌,而是……如此惹祸的性子,怎能担当起掌门重任? 回头见众多穿着孝服的弟子傻站在门口。齐师弟一脸惊吓,跑过来道:“徐师兄你没事吧?” 如此大闹,师父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吧。 徐云帆按捺着胸口隐隐疼痛,告诫自己要冷静,嘱咐了一句:“薛王两师弟跟我来。”抬脚追了出去。 ****** 古华派的居所依山傍河,前有大江。徐云帆追出门外,一眼便看见林沧海,已经乘上小船,逆流上行。 前方波涛汹涌,有一条通体漆黑的大船,上挂白帆,如同幽冥来客。船头立着的黑袍魔人,不是魔教法王又是谁? 林沧海一鼓气憋着,小船箭似地冲了上去。 徐云帆立刻跳上另一条小船,忙解缆绳。 前方那人大笑:“小子,放你生路,竟然还来惹我,有趣!” 黑色大船在江心打了个旋,正对上林沧海的小船破浪冲来。两条船擦身而过,两道黑影交错发出闷闷的肢接之声。大船疾速转动,掀动漫天水雨。 徐云帆急匆匆解开缆绳,催船追了上去:“林师弟!” 此时轰隆的水花散了,大船掉头仍往上行,而林沧海的小船滴溜溜地划开去,竟已空无一人。 徐云帆心说不妙,林沧海被法王擒住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徐云帆用力划动船桨,向前紧追。 逆风逆水,再加上划船全靠功力,前方那人速度奇快,功力明显更高一层。徐云帆只得咬牙催动真气,死死缀在黑船之后。但他昨天就受了伤,又挨了林沧海一掌,强行运功伤及经脉,喉咙里很快又泛起腥甜味道。 勉力叫道:“魔教与正道有约,以擂台九战决胜负,不得另兴事端。请法王遵守承诺,速速放人!” 却听黑船中人哈哈大笑,显得游刃有余,兴致勃勃地道: “你小子,居然是上佳武骨,不错不错!你看好了,这一招,叫‘怒龙掀涛’!” 两道漆黑掌气从船中激射,在半空汇聚,竟浮现骷髅龙形图案,由上向下扑向徐云帆所在小船。 徐云帆看掌势凶猛,自己无法硬接,不得已弃了双桨,向后翻身跃开。 “轰!” 落入江中的同时,听得一声巨响,小船被掌力摧得粉碎。 “哈哈哈,怎样,这一招比你古华派武学如何?” 那人张扬地大笑着,声音迅速飘远。 徐云帆“哗”地从江中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薛王两个师弟的小船这时才划了上来,惊慌地叫道:“徐师兄……” “我没事。” 徐云帆借他们的手拉上船。寒冬的江水将骨头浸得生疼,一时连牙关都起了战栗。用力拧着湿淋淋的衣服,这一见风,全凝了冰碴。 “徐师兄,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难道放任魔人将林师弟掳走不成?徐云帆道:“继续追!” ****** 师尊被人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 身中骷髅龙掌,是魔教法王厉天佑的成名绝技。而死在正魔擂台战前夕,又令人质疑魔教用心。 对于古华派来说,这些年本就势微,掌门又横死,在外人看来,真是可悲可怜。 所以林沧海才这样急于证明自己吧。 然而,若他有闪失,于事情有何裨益? “徐师兄……”徐云帆正在思索,身边的王师弟怯怯地开口。 这两位师弟是外门弟子,比亲传弟子少学些技艺,但同样是本门的一份子,徐云帆不愿见他们小心翼翼,便收敛了愁烦,放松表情道:“何事?” 王师弟大胆说道:“徐师兄为何不组织师兄弟们一起来追?杀了魔教法王,为师父报仇!” 徐云帆拍了下他肩:“你和师尊过招时,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我们哪有单挑的本事,几十个人一起上的。” “那么,谁赢了?” “自然是师尊赢。”师弟一顿,好像领悟了什么。 徐云帆点头道:“九品高手与其他武者的差距,非是人海战术或车轮战能胜得了的。厉天佑既然杀死师父,至少也有九品功力。就算整个古华派去围攻他,也不能得手,徒送性命。” “可是,难道就看着他张狂?” 徐云帆双手扣住船舷。为人弟子,眼看着凶手在眼前却不能手刃,真乃莫大耻辱!这种痛苦,林沧海有,师弟们有,他又何尝不知? 但……他仍坚定地道:“要报仇,不能凭意气。” “师兄……” “加快些吧,天黑了就愈发难追了。” “是!” 3、 三人追了一天一夜,依然没有找到魔教法王与林沧海。 寒风瑟瑟如刀刮面,胸口伤势阵阵作痛,徐云帆心情愈发焦躁。以魔教法王的功夫,要杀林沧海,可称易如反掌。若师弟被杀害,他如何对得起故去的师尊! 水上失了踪迹,于是弃船上岸,在山野间寻找。 日落月升,接着是启明星。朝霞满天,天又亮了。 “徐师兄,发现了血迹!” 师弟的惊呼让徐云帆精神一震,忙上前,拨开枯萎的草丛,果然露出一片黑红的血迹。 无论血迹是谁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快,顺着这个方向追!” 三人再度绷紧神经,顺着血迹一路追寻,过了几处山丘峡谷,到了一座山洞前。 是这里了! 地上的痕迹昭示着发生了激烈打斗,徐云帆着点点血迹心头一紧。示意两名师弟退后,自己轻手轻脚过去,屏息凝气,侧耳向内听。 洞内,隐约有厉天佑的声音笑道:“你又不杀我了?你不是要报仇吗?” 紧接着有人道:“我已知你是冤枉的了。” 是林师弟的声音,他还活着! 却听厉天佑大笑道:“你小子少来口是心非,喜欢我的骷髅龙掌,就直接说出来。” “你,哼!” “哈哈,林沧海,我就欣赏你这个傲劲儿,像魔教!不如你跟我走吧,投魔教!” “你胡说什么?” “胡说?咱魔教快意恩仇,天不收地不管,想怎样就怎样。我还能教你功夫,比那劳什子正道强得多,你这上佳武骨,居然才修到七品?到底是你本事不济,还是古华派的功夫糟?” 听得林沧海喃喃道:“师父当初说,上佳武骨是奇才,必能成为人中龙凤,可我都练了六年,先是输给了慕容,又被你所擒……” “嘁,上佳武骨的确是奇才,但让李有昌来教,凤凰也能教成山鸡。” “你……别侮辱我师父。”林沧海道,但语气弱弱的没什么辩驳的意思。 “正道教人,辈分规矩一大堆,你若是超过了你师父、师兄,把他们的脸往哪搁?怎像我魔教,不论资历,有能者居之。教主有一套绝顶功法,一般天资的人根本练不了,你正是合适的人选,要是练会了,慕容又算什么?” “……” “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走?” “……” “男子汉大丈夫做决定就快点,别婆婆妈妈的。我话放前头,你要是不跟我走,我一掌先打死你,这么好的苗子,放在正道糟蹋,白让老子心疼。” 林沧海的声音低低地道:“……你说魔教有绝顶功法,可以让我武功大进,当真?” “当然,我厉天佑说话,砸地上响当当!” “那……我决定了!我愿转投魔教!” 徐云帆大讶,林沧海要投靠魔教? ****** 徐云帆本计划见机而作,以缓兵之计拖延时间,想办法救人。毕竟魔教与正道约定擂台上分输赢,在那之前各自罢兵休战,只要不过分刺激他,便有很大把握将林沧海救出。 可是现在的情况,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迟疑间,洞内人忽然喝道:“谁!” 一道掌气激射而出,徐云帆一个旋身避过,掌气在身边石壁上刻印,一个深黑的骷髅龙头痕迹。 徐云帆眸色数变,道:“古华派徐云帆,请法王放林师弟出来。” “轰!” 一声巨响,整座山洞坍塌,沙尘漫天飞扬。徐云帆退后躲避时,便见两道人影从山洞跃出。当先男子黑袍罩身,面上有妖异图腾,正是魔教法王。旁边穿着白色孝服的,自是林沧海。 徐云帆略一打量林沧海,见衣上虽有血迹,但无大碍。只是在与他目光接触时,林沧海立刻偏开头去。 魔教法王呵呵笑道:“林沧海,将你方才说的话,当着你的师兄再说一遍。” 林沧海咬牙:“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要投靠魔教,必须斩断与正道一切联系,这点道理还需要我教吗?” 徐云帆疑问的目光落在林沧海身上,见他死死攥着拳,俊俏的脸孔憋得通红,竟显狰狞。 沉默了半天,林沧海突然尖着嗓子说道:“我……我要投靠魔教!从此以后,与古华派再无瓜葛!” 身后两名弟子同时惊呼起来:“林师兄!”“你说什么?” 徐云帆一路奔波而来的薄汗,被寒风吹了,冷冷贴在身上。他紧紧盯着林沧海,直到他受不住眼神转过脸去。才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 “理由?” 林沧海转着脸,硬声硬气地道:“没有理由!” 徐云帆冷静道:“林师弟,有什么难题,师兄愿帮你解决。若不能启口,师兄会约束门下不得外传。至于武功,你修炼时间尚短,以你的天资,五年之内可登九品境界。这些都是实情,你该明了。” 徐云帆素来温和,但此时真的拿出师兄的架子,话说得威严又入情入理,令场上一阵安静。 林沧海咬着下唇,没答徐云帆,反而道:“厉天佑不是杀师父的真凶。” 身后师弟叫起来:“骷髅龙掌,除了他还有谁!” “是啊林师兄,你明明要为师父报仇,怎么一晚上过去就全变了!” 徐云帆扬手,两人顿时噤声。 “证据呢?” “暂时没有……但,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徐云帆皱眉:“林师弟,你不是小孩子了。没有证据不能取信。再者,他是魔教人,你为何要听信他?” “我已经不是古华派的人了,你莫再对我耳提面命!”林沧海突然喝道,“徐云帆,在派内,你仗着自己是师兄,处处打压于我。如今我已找到知音人,魔教也会给我更好前程,你休要再阻拦!” 此言一出,又是静默。魔教法王只抱着肩膀兴趣地看着。 “知音人?”徐云帆道,“你们只认识了一天而已。” “倾盖如故,如何!” “正邪不两立。” “我……魔教不是邪佞!”林沧海有些中气不足,但仍倔强地大声道。 徐云帆死死盯着林沧海,只觉万种滋味冲击着胸膛,一阵一阵淤塞烦闷。林沧海不过受了些挫折,输了几场,听了几句威逼利诱,居然要倒戈投降,背叛古华派? 口口声声为师尊报仇在哪里?忠于师门的品行在哪里?立场与操守都在哪里? 见徐云帆表情渐趋愤怒,魔教法王玩味地笑起来,忽然又发一掌。 尘灰飞扬,气劲冲击,让人几乎站立不稳。等尘烟散去,方才的石壁上再度出现了一个骷髅龙头。 身后顿时响起两声倒抽凉气。 在石壁印下掌印容易,但两个掌印大小、形状、深浅,丝毫不差,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见厉天佑对真气的控制到了何等收发自如的程度。 林沧海面露欣羡。一时回神,眼神游移着不敢看徐云帆,喃喃说道:“我决意跟魔教法王一同离开,你们……请回吧!” “林师弟!” 徐云帆勉强压抑着怒火,提高音量:“师尊有遗言,令你继任掌门!” 林沧海身形一抖,倔强地偏过脸去。 “我,罗师兄,还有众多师弟,六年情义,当真不如魔教法王几句许诺?” “我早说了,不必再费唇舌!” 徐云帆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可知师尊多年来为了栽培你,付出多少心血。 你可知我和罗师兄对你寄予多高期望。 从前只当你少年意气,纵有骄纵,只要善加提点,自会改正。 而今看来,竟是轻重不分,荒唐至极。 徐云帆深吸一口气,回手,摘下肩后负的长剑。 “不敬师门,不尊师兄,背叛门墙,此为第一罪。行差踏错,自污自弃,沦入魔道,此为第二罪。” 弹剑出鞘,银红光华灼目: “要走,留下这一身古华派功夫!” 数十点剑芒挟怒激射,直扑林沧海。林沧海欲躲避已然不及,肩井、手肘、腕部、膝盖、脚踝,纷纷中剑。鲜血霎时透了孝服。 紧跟着徐云帆如风袭至,一掌击在他丹田之上。 林沧海一声闷哼,口喷鲜血,跌倒在地。 徐云帆功力已至八品,是古华派武功最高的弟子,林沧海一招之下竟无还手机会,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丹田处空空如也,满盈的真气竟似全都散了,不由得惊恐叫出声:“你,废了我的气海?!” 练武之人若废了气海,就是毁了根基,再好的天资也无用了。 “只是打散你的内力。同门兄弟无论何时都当留情三分,这条门规,你大约从来没往心里去吧?”徐云帆心头一片薄凉,收剑还鞘,转身欲离开。 “站住。” 一直在看戏的魔教法王终于嬉笑开口了:“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不怕我杀了你?” 这种威胁,徐云帆毫不胆怯:“正魔擂台战在十日之后,此时与正道冲突,会破坏你们祭司的计划。” 答了这句,继续向前走。 身后,魔教法王玩味的声音变得正经了些: “有礼有节,冷静果断,你不差嘛。——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徐云帆没有回头:“师尊之仇,我早晚会向你讨回。” 负剑于背,带领两名师弟大步离去。 4、 徐云帆觉得,一直以来,自己都像个陀螺。 师尊一心想要突破先天境界,全心投入武道,平素除了指点林沧海,对他和罗长风两个亲传弟子都很少教导,更遑论内门和外门的几十号弟子。这几十人的习武读书,衣食住行,都交给徐云帆管,同时他还不能懈怠了自己的武功。毕竟罗师兄于武道成就有限,林师弟又火候不足,他再不勤勉,古华派弟子更没了拿得出手的人。 何尝不想找人分担?但每当找林沧海的时候,他总是一脸“这点小事何须理会”的表情,全不上心。 任性妄为很简单,要克制住自己的任性很难。快意逍遥不能逾越规矩的界线,这点道理,林沧海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徐云帆驻步。 身后两名师弟一直默默地跟着,不敢出声,见徐云帆突然停下,也忙停步:“徐师兄?” “有人来了……是盟主?” 说话间脚步声近了,却非只一人。来者从山林中现身,当先的人身穿金白相间的衣袍,顶饰金冠,腕上挂着一串佛珠,虽非出家人,却有修行风,正是慕容。 他身后跟着高矮胖瘦不一的多名长者,也都是武林名宿。每人又各带许多弟子,浩浩荡荡。 刚一照面,崆峒派掌门当先发声:“魔教法王与林沧海何在?” 徐云帆心说,消息传得好快。 但这事也不可能蒙混过去,林沧海的背叛,不出一日就会传遍武林。所有人都会议论和嘲笑。愈是隐瞒,愈添笑柄。 与其那样,不如坦然承认。 徐云帆于是道:“林沧海背叛古华派,我已将其逐出门墙。” 他说得一字一句、不徐不疾,众人却是“哗”地惊呼。 “林沧海投入魔教了?这,怎么可能?” 古华派掌门刚刚身亡,门下弟子就跟魔教法王跑了?这算什么事? 惊呼与质疑声中,慕容手里转着佛珠,表情依然是淡淡的。他身边一个长须老者冷笑道:“好手段嘛。” 他虽没有直指徐云帆的名字,但分明是说徐云帆用心机赶走同门。另一个矮胖些的长者干脆大嗓门说出来:“徐云帆,你师父尸骨未寒呢,就搞内斗?哪有这么不孝的徒弟?” 徐云帆身后的王师弟忍不住,叫道:“不是!徐师兄没有……” 徐云帆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不友不悌的是谁,心里明白,却不能解释。家丑越描越黑,剖白非但不能取信,更增加众人的谈资。 就让他们说去吧,这点流言蜚语,他还担得起。 于是徐云帆只说道:“古华派已经没有林沧海了。”拱手:“明日家师下葬,请众位前来送家师最后一程。” 他不解释,众人便是猜疑也无孔可入。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来回转着圈。却听当先说过话的崆峒派掌门道:“林沧海当真做了叛徒?” “是。” “既然背叛,就该诛杀!魔头想必离此不远,你带我们去将二人擒拿,谁是谁非也能问得清楚!” 徐云帆道:“杨掌门,既然与魔教约定十日后擂台战见输赢,此时与法王开战,会破坏两方协议。” “既然如此,就杀林沧海一人!” “我已废了林沧海的武功,不必再因他与魔教起冲突。” 杨掌门一脸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徐云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杀魔人还嫌多?你师父的仇不想报了?” 徐云帆深深吸气。发作的伤势疼痛不已,而这一波波质问又令人厌倦,但他依然要保持清醒和冷静。扫了沉默的慕容一眼,说道:“我想盟主是因正魔连年乱战,死伤惨重,才与魔教祭司约定九战赌输赢。这是为了武林长久和平,不该轻易毁约。有多少仇怨,都可暂时忍耐。擂台上,魔教法王必会出战,所以……” “所以你打算将这个仇推给打擂台的人报?你也说得出口啊!” 徐云帆不理他的嘲讽,把话续了下去:“所以,我请求盟主,让我顶替师尊参战。” 他说道:“我会在擂台上,战胜魔教法王。” ****** 一阵安静。先前指责徐云帆的老者也都闭了口,纷纷看向慕容。慕容是盟主,又是擂台战的擘画者,他的意见,才是最终决定。 慕容手里的佛珠停了,漆黑双目审视着徐云帆: “我提醒过你,八品,在擂台上没有胜算。” 没有退路了。 正魔擂台之战,不是简单的以武会友,而是各出精锐的生死相搏。依照约定,正道若胜,统治魔人;魔教若胜,统治中原武林。双方息兵止戈。——这也是两方争斗多年,死伤惨重,最终无奈选择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式。 若非争斗多年死伤惨重,正道也不至于连个九品高手都挑选不出。便是而今在场的众人,年长些的大多有伤,勉强上了擂台,等于送死。 所以徐云帆才有要求上场的资格。 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师尊之仇,古华派之声誉,只能在擂台上一举挽回。 徐云帆道:“我有把握,此战必胜。” 空气因为这句话而骤然冷凝。崆峒派掌门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徐云帆,你可知此话的责任?” “我知道。” 矮胖长者喝道:“开什么玩笑,八品,如何保证必胜?空口白牙说话,打不赢怎么办?” 崆峒掌门亦道:“你说林沧海背叛门墙,谁知内情?你们若与魔教串连一气,故意战败,正道气运全毁在你手上,又要如何?” “我有秘法能得胜,但不便宣之于众,”徐云帆欠身,“各位前辈若不信我,可定下取信之法。” “呵,我要在你身上种下咒魂术,你若战败,咒魂术发作,便是死期!” 咒魂术是每个武修者都会的基础术法,却因功力高低、武功属性等影响而效果不同。个人种下的咒魂术只能由个人来解,期限到不能解除,便会受尽痛苦折磨,最终魂飞魄散。 徐云帆毫无迟疑,径自应了:“可以!” 慕容冷眼旁观,并不阻拦。杨掌门便提气抬掌,二指虚画。指端凝出一点白光,渐渐聚拢如豆。 喝一声:“去!” 白光脱离手指,直扑徐云帆前胸。 却忽听“刷”的一声,一把张开的大折扇拦在徐云帆身前,扇面浮现太极图案,将白光倏地吸了去。 杨掌门一怔。 折扇正面是墨笔绘就的山水图,苍茫山色一望无垠,千江万流萦绕其间。“啪”地合了,山水倏然不见,只剩墨迹氤氲扇叶边缘。 来人收了扇,轻敲着掌心,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呢?徐云帆若输了,全古华派连坐。” 轻轻巧巧的一句“连坐”,令外人讶然,薛王两师弟瞠目。徐云帆则又是好笑又是动容,叫道:“罗师兄……” 来人回头优雅颔首:“师弟,好久不见。” 来者正是古华派名符其实的大师兄,罗长风。 与众多武者不同,罗长风十足文士装扮。宽袍长袖,腰系佩饰,手里拿着把折扇。细长的眉弯弯带笑,似人畜无害,然则狭长的双目内,却有捉摸不定的流光。 杨掌门但觉自己的摄魂术与对方折扇一碰,便如泥牛入海,化解得丝毫不剩。心中暗自惊讶,却也未多想,毕竟古华派大弟子武功差,已是江湖公认的事实。 那位武功不行的师兄施施然摇着扇子:“全古华派为徐云帆作保,足够了吧?若无他事,就各自散了吧。武林多事之秋,何苦在此空耗?” “等一下,怎能你说散就散……” “好了。”一直没说话的慕容,此时满脸厌倦地制止了杨掌门。对徐云帆道:“既然有古华派担保,我就答应你的请战。徐云帆,别忘了你说的‘必胜’。” 他随随便便下了决定,转身就走,倒让其余人面面相觑,愣怔了好一会,才想到追上去。 依稀听见他们的争执:“盟主?就这么让徐云帆上擂台……” “你们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呃……” “那就不必说了。” “……” 众人的争执与脚步声越来越远,徐云帆与罗长风留在原地,此时对视一眼。罗长风看他表情,扇子合在胸前,无奈地摇头:“徐云帆,不用问我,我不会。” 徐云帆原本一腔沉重,倒被他这句说笑了:“罗师兄知道我要什么?就说不会?” “啧。赏花品茗,琴棋诗书,除此之外,概不奉陪。” 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了徐云帆,从袖中取出一件个小瓶,丢给他。 徐云帆揭开瓶塞,里面果然是成丸的伤药,取出一粒吞下,微笑道谢。 罗长风耸肩,摇着扇子当头行去。 5、 风萧萧,江水寒。 第二天,古华派弟子给前任掌门下葬。 一应礼节都是齐备的,肃穆而井井有条。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低低抹泪,也有人只是故作哀戚。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便是人情。 在选定的墓穴下棺,立坟竖碑,诔文祭奠哭泣之后,葬礼终有结束之时。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散去。漫天飘飞的白幡与纸钱下面,只剩下了古华派的众多弟子。 徐云帆站在坟前,看着那座墓碑。想里面埋葬的师尊,与他们相处十数年,前几天还在与他们言笑,说最近要落雪,可同赏江雪美景,又说人当如雪中劲松,纵使局势危殆,不可动摇。 转瞬之间,再见无期。 从怀里摸了一下,掏出那叠折叠的纸。 是师尊的遗命。曾经徐云帆想在墓前向众人宣读,让林沧海名正言顺接过掌门之位,之后便是典礼。而今,设想都成空话。 他回头。身后是古华派的所有弟子,亲传弟子一人,内门弟子十六人,外门弟子五十余人。再往后,是古华派的门墙房屋,连片屋脊,高耸的藏书阁。再往后,是天高云密,混沌的天色,如同不可知的未来。 他转过身来,面对所有弟子。 “师尊遗命,以我为继任掌门。” 林沧海既然已经背叛,再提他做掌门人的事,不知又要惹起多少风波。擂台战迫在眉睫,古华派不能出一点乱子。 几百人的目光都向着徐云帆望来,落在他的脸上,徐云帆忽然觉得喉头有点发哽。一旦登上这个位置,他将掌控这几十人的命运甚至生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也不仅是一个掌事弟子,他是一派之主了。 这根本就不是权力,不是荣耀,这是责任。 听得他说自己接任掌门,下面一片安静。师尊属意林沧海,多少有点风声传出,个别师弟因此偷偷交换着眼色。但碍于林沧海已经走了,几位师叔又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出席这个场合,说什么也是白说。 原本在最前排的罗长风一身素服未拿扇子,不知何时退了两步,站在了徐云帆下手。此时躬身一礼,道:“愿从新掌门!” 他带头,弟子们便不敢做声,齐齐如风吹禾苗一般矮下去:“愿从新掌门!” 罗长风是师兄,只作了长揖,其余师弟全跪了。白茫茫麻衣如雪,白幡如幕,纸钱缓缓落下,缀了一地肃然。 按照规矩,掌门继任有一套仪式。要广发请帖,请武林前辈和同行来见证。要祭拜武圣,祭拜以往历代掌门。有的要念门规,有的还会当场露一两手绝活,显示自己做掌门是当之无愧。 而今古华派的状况,没谁肯来捧场,典礼之类都可从简。何况几日之后擂台就要开战,也没心思搞那些形式。 然而有一项,却是绝对不能省的。 徐云帆面对长揖及地的师兄和跪着的师弟们,讲了他登上掌门之位后的第一次话。 “古华藏书阁之顶层,有一幅祖师的画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以此开头是何意。 徐云帆续道:“当年祖师修成先天境界,御剑飞仙,惊艳武林。后来开山立派,招收弟子一度达到千人,求学者如同过江之鲫。但那幅画上,画的既非祖师之武学,也非古华门庭若市之盛景。而是……” 徐云帆从袖中取出一卷画,两手拎住卷轴,轻轻一抖。 画卷倏地伸展开来,却见二尺余的卷面上,赫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身背一口铁片似的破剑,山中艰难攀爬。 “——而是他早年,还是一名农家子弟,身背一口破剑,跋涉千山万水求艺的模样。” 说到这里,周围安静下来。师弟们一双双眼睛亮晶晶的,齐齐望着徐云帆。 “武之道,有入门早迟之分,有天赋高下之别。但却有无限可能之未来。多攀上一层境界,便多见一分迥异风景。人生百岁,有此足矣。” 徐云帆之话语如春江之水,安静地潺潺地流动着,但内中汹涌之意,已在不知不觉中传达到众人心中:“而今魔教肆虐,武林人才凋敝。古华连逢恶事,受众人指目。但逆境之中不可放弃希望,腾达之后不可忘却初心——此乃我与各位师兄弟之赠言,愿共勉之。” 还有几句话是没说的。擂台之战,生死难料,也许他这个掌门当不了几日,也许未来古华弟子会各奔东西,他能送给大家的,也许只有几句言语。所以他才希望每人都能记得今日之言。 卷起画,收回袖中。又道:“古华继祖师之后,再未出过一位先天高手。望诸同门勤之,勉之,内修武德,外强武技。至于我,既受命掌门,必当不负所托。此身在一日,便维系古华一日,纵有危厄,矢志不渝!” 历代前辈,师尊,在天之灵,请庇佑于我。 他言罢,本要说声各位请起,罗长风却在此时接了一句: “古华派同进同退!” 徐云帆一怔向他看去,却听众师弟精神大振,齐声应和:“同进同退!” ****** 非常时期,诸事繁乱。 好在徐云帆原本就是管细务的,交接都不必做了。他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迫在眉睫的危机:擂台战。 已经入夜,折腾了一天的弟子纷纷去睡。堂上却仍点着灯火,徐云帆独自一人站着,望着师尊的牌位默然不语。 烛光拉长了人的影子,瞥去又见另一道颀长黑影,缓缓行来,手里摇着一小片黑影,一晃一晃。 徐云帆没回头,说道:“罗师兄,多谢你。” 黑影摇得蝴蝶翅儿相仿:“这个谢,我可以说不要么?” “为什么?” “你要的方法我没有。赏花品茗,琴棋诗书,除此之外,概不奉陪。” “罗师兄,古华派同进同退啊。”徐云帆拿他说过的话堵他。 素服仍是长衫长袖的罗长风走上来,却没了灵前那份庄重严肃,一副神棍气质。先对灵牌行了个礼,然后到旁边掇了把椅子坐下。徐云帆倒了杯茶给他,他也接了。 将茶杯就口吹了两下茶叶浮沫,道:“同进同退什么的……虽然我跟他们讲你输了古华派连坐,但也没必要当真。依我看,大家一起逃跑吧,小命比什么都重要。” 徐云帆失笑:“师兄别闹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也知道我要什么办法,人之潜能无极限啊。” 罗长风扇子遮脸,优雅地看他:“人之潜能无极限,肉体却有极限。强行突破肉体限制,不仅会武功全废,连性命也有危险。莫说我没提醒你。” “我明白。” “还是逃跑吧。” “罗师兄!”徐云帆哭笑不得。罗长风整日神神叨叨,你总难分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出去游历了许多年,这个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转了转眼睛,索性坐到罗长风身边,也端了一盏茶:“那就品茗吧。我们师兄弟许久没有一同喝茶了。” “硬的不行就改怀柔?” “师兄不同意?” “我还能说不同意吗。”罗长风扇子拍着自己的手背。 古华派所有弟子中,罗长风最是捉摸不透。 他武功差,自己却从不当回事,更没兴趣练习。反倒什么琴棋书画,星相占卜,野史轶志,歪门邪道(咦)……全都略懂。连师父都不知他究竟学了些什么,好在师父把希望全放在林沧海与徐云帆两人身上,对大弟子索性放了羊。 但徐云帆知道,罗师兄会的东西不是杂学那么简单。术法虽为偏门,用得好了,效果难以估量。 虽然目的是套出心法来,但在那之前,何妨陪这位数年不见的师兄品茗聊天呢。毕竟,师父和他们几个亲传弟子的座位,——已经有两个永远地空了。 ****** 徐云帆看见师父站在演武场上,慈和地望着他。 他感到自己右手沉甸甸的,像是一把剑,但那分量重许多。低头看才发觉自己是八九岁的孩童模样,剑斜斜地拖在地上。 师尊走来,握住他的右手,指挥他架起一个剑尖平指的动作。又慢慢向内收,画个半圆后斜指上天。 “这一招叫凤舞九天。你还小,将来总有一天会练成。” 一时罗长风与林沧海都在,罗长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专心数树上的叶子,林沧海追着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先天?” 这时又想到师父为何到了那边去?摸了把右臂,发觉师父不知何时走了,只有手臂还残留着那份温热,像父亲温柔的触摸。 ****** 睁开眼,发觉方才原来是场梦。回顾身边椅子上,罗长风已经不见了人。 所谓品茗,其实谈到后半夜,说的全是心法口诀。罗长风嘴上讲不奉陪,却在一晚上将上千字的心法全塞给徐云帆。这种密法都是口耳相传不能外泄,徐云帆记忆极强,硬是在一晚上全部记住了。 后来实在困了,便将棉衣裹在身上,就着椅子睡,倒像极了幼时考前温功课。 徐云帆先将心法默背了一遍,全数记得,并无差漏。于是起身,携了剑推开门,来到廊下。 总觉得那点温热还在手腕徘徊,竟至绵延到眼眶。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随即,半空闪过一个漂亮的银红剑花,剑光伴随低低风鸣,如浴火凤凰,展翅向天。 6、 徐云帆有一条规矩,便是明日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今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古华派得他掌理数年,倒也有了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虽然擂台战在即,外头乱成一锅粥,但古华内部还算安静。众人无论心中如何盘算,表面上都老老实实,照常练武。 徐云帆来到演武场时,众多弟子便在练习。 修行有了火候的各自演习招式,而新入门的弟子,大多还停留在“感物”的阶段。 所谓“感物”,便是将自身功力灌注在兵器之上,以意念去感应。并不同于传说中先天境界的“驱物”,这种感应是很飘渺的东西,便是感应到了,无法驱动,表面上也看不出特别来,只是个人意会的体验罢了。当然像徐云帆这样修炼得高了,可以让兵器发出银红色剑光,又是另一种说法。 当今武功,已是武修者累积了上千年的成果。早先武功只能一拳一脚,后来有兵器辅助,发展出成套招式。再后来高人发明行气之方,修炼成内功。内功逐渐提升,可以从人体传导至外物,收发由心,又出了“人物一体”的玄玄之法。当今江湖,武功高者可横越十丈断崖,可打穿铁板,可使兵器因自身驱动而发出光彩,已远远超出最初人们之想象。 而传说中一旦到达先天境界,便可御剑飞仙,遨游天地,更是一般人不能岂及的大自在。 且不说先天境界,便是后天中基础的“感物”,也有人多年难以做到。 徐云帆一眼便看见了齐远。 论资历,他和林沧海是同一批来的,也在门下呆了六年。可是他现在还与新晋弟子一样,在对着一块铁片练习“感物”。 此时齐远表情呆呆的,明显不是在修炼而是在走神。 徐云帆走过去。众多师弟见他来,纷纷弃了铁片行礼。只有齐远醒神慢了,慌乱将铁片一丢,却砸了自己的脚,痛得跳了起来。 “徐、徐师兄,不,掌门好!” 他狼狈地一边抽着凉气一边招呼,惹得周围弟子一阵窃笑。 徐云帆示意其他弟子继续练。问齐远:“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齐远低下头。挺大的小伙子,耷拉着头拿脚尖蹭地的样子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齐远这个师弟,人是极好的,正直老实,武骨也不错,但悟性却差,在古华派内门修了这么多年,始终停留在五品,莫说林沧海,就连几个外门弟子都已超过了他。 师父对他失去耐性,师兄弟们都觉得他笨,就是齐远内心,怕也觉得自己笨吧。但在徐云帆看来,他并非天分不足,而是被一重牢固的屏障困锁住了。不能突破,便始终在原地打转。 见他心事重重,徐云帆道:“有难题就说出来,坐困愁城,于事无补。” 他说的温和,但在齐远听来,春风般拂过的声音却有山岳般不容动摇的威仪。一时纠结地抬头望向徐云帆,道:“师兄,擂台战……不要紧吗?” 徐云帆微怔,原来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吗? “师兄,”见徐云帆没说话,齐远急切地道:“都说九品才能上擂台,魔教那么厉害,师兄虽然武功高,可万一,我是说,万一……” 见他一脸着急,徐云帆倒觉得心里暖暖的,安慰道:“放心,我有分寸。” “是吗。”齐远声音小了下去,“我想也是,师兄必都打算好了……不过,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徐云帆笑道:“确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齐远立刻振奋精神:“什么事?” “我记得山阳道长与你有渊源,他十年前携妻退隐,此番重现江湖,又主动请战擂台,是高风亮节之人。我想去拜见他。” “啊?”齐远呆头呆脑。 徐云帆说得更明白:“听说山阳道长与魔教司命交战多次,对魔教必有深刻了解。我想去请教他的经验。” “啊,那当然行!山阳是我表叔!我知道他住哪,现在就带师兄去!” ****** 齐远领着徐云帆,离开古华派。花了半日时间,来到了山阳道长的居所。 半山腰上,一座低矮的土屋斜斜搭着。屋檐盖了厚厚的茅草,门上糊着棉絮一般的东西。门外支了两个架子,一个架子上挂着洗过的衣服,发白的道袍上几个大补丁,已经被冰冻了。另一个架子,竟挂了一溜腊肉。 见徐云帆含着笑意看那串腊肉,齐远干咳了一声:“那个,叔叔他不守戒律……” “成大事者多不拘小节。”山阳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山阳,山羊,实在不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山阳道长相貌也不怎样,长得又黑又干瘦,留一缕山羊胡。但偏就是这么个人,十年前还是俗身时,竟与一位姿容如仙的姑娘成就姻缘,双双归隐,因而在武林上引起轰动,传为佳话。 可惜,那位姑娘后来命丧魔教之手,山阳一伤心就出了家。虽然看起来,他这个出家人显然没有严守戒律吃青菜豆腐。 徐云帆与齐远两人走到门前,尚未报名,便听内中一个中年男声说道:“齐远,好侄儿,是你吗?” “是我,叔叔。我和掌门师兄一起来的,可以进吗?” 气劲鼓动,茅草屋的门吱扭扭向两侧打开,那人道:“进。” 徐云帆与齐远往里一看,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草席子床上,打着赤膊,一边往身上缠着绷带。齐远没想到是这么个不雅观的情景,发窘地忙道:“叔叔不方便,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现在的少年郎,一个比一个啰嗦。”背对着的道人从鼻孔里哼,“贫道我是治伤,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躲什么。” 他自称“贫道我”,配上那放荡不羁的形容儿,古怪又滑稽。 徐云帆淡笑了下,拖着齐远进了门:“徐云帆见过道长。” “唔。” 离得近了,正看清山阳身上的伤痕。黝黑的肌肤上,左肩直至右腰一道长长伤疤,周围又有蓝黑色的痕迹,像是毒药的残留。脖颈侧离要害不远有数道刀痕,看来也深可及骨。手臂、后背、腰部,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 见道长手里拿着药瓶,别扭地去够腰间一处新伤,徐云帆便走上前,接过药瓶,帮他在伤处涂上药,扎上绷带。 “徐云帆,齐远提过你,说的都是你的好话。”山阳道长有人服侍,惬意地一手摸着山羊胡,道,“不过,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徐云帆说道:“请教在擂台上如何战胜魔教之人。” “你?有九品了吗?” “八品中。” “少年郎,想送死也不是这种送法。你看看贫道我,”山阳道长一手探到背后,摸着那道最长的伤痕:“这是魔教司命的转轮毒焰刀,让贫道我在床上趴了三个月。”转过身来,指了指胸口的一处伤:“这也是他捅的,贫道我差点就去阎王殿报道了。” 碗口大的伤痕尽显狰狞,只透过这伤,便能想象当时战况的惨烈。 “这些伤,都是魔教司命所为?” “是啊,不过贫道我也没便宜了他。他身上那些伤,呵,就像拿大扫帚扫过去的。” “扫帚?”齐远莫名其妙。 他脑袋上于是挨了拂尘的一挥:“这样扫的,笨小子。” 齐远捂着脑袋:“懂了……” 很快伤处包扎完。山阳道长起了身,从床尾拿过衣服穿上,拂尘一甩搭到臂弯,倒也似模似样。 收拾了药瓶绷带,正经地看向这两个后辈,说道:“少年郎,问我经验也没用,你知道九品跟八品中是个什么区别?就像大象踩蚊子。你有再利的嘴,架不住人家一脚。” 齐远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叔叔你说的好逗。”但想到他话里的意思,又纠结道:“那怎么办?” 徐云帆没笑,也没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是道:“我师父已达九品中后,却反被魔教法王所杀,这是何道理?难道法王比他武功还高吗?” 山阳道长拿眼睛瞅了他一下:“你挺有心啊,问得在点子上。你师父会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厉天佑偷袭,二是你师父没能找到他的罩门。” “罩门?” “魔教有一部心法,称为‘天魔铸体’,魔人武功多出于此脉。用处是在身上形成一层气罩,武功越高,气罩越强,还能流动和隐藏。只要不破气罩,刀枪难入。” 齐远道:“就像咱们正道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恩,其实这东西没啥稀奇,咱练内力就是为破解硬功。但练到魔教法王和司命这个层次,加上些变化,就麻烦了。你师父跟他的胜率本就在五五分,伤他的机会稍纵即逝,又找不到罩门,破不了气墙,当然只有输。” “叔叔找到魔教司命的罩门了么?” “找到了还能让他活到现在?”山阳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这孩子,看你师兄就不问这笨问题。” 正说到此处,忽听门外有人呵呵冷笑:“齐良,想不到,你如此惦记我的命啊。” 7、 是谁? 三人猛地看向门口。声音正从那里传来,但隔着一扇门,不见说话人面貌。 山阳道长周身瞬间迸发出戒备的气场。 他精瘦的脸上几道岁月痕迹,宛如刀刻一般,整个人如绷紧了弦的弓。 口气却很轻松,大嘴一咧成了“皿”字型,呵呵地道:“哟,郦道心,你还真来了!” “人家本是念旧的人,当然要亲自给侬送这份战帖。” 这句让齐远吓得险些跳起来,脱口惊叫:“他……!” 他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软糯的女声?! 话还没说全,被徐云帆一把捂住了嘴。 齐远在他手下惊恐地眨着眼睛,便听“啪”地一声,一道气劲破门而入,直奔齐远扑来。还没等徐云帆接招,山阳道长拂尘一卷,那东西如被磁石吸住,倏地转向,落在了他的手里。 竟是一张红色的战帖。 薄薄的一张纸,却能击碎木门,可见此人内功高绝。 那人又说道:“今夜三更,海宁山上,不见不散。” 这句却又与最开始一样,是男子的声线。 山阳道袍一翻将请帖收了:“记得了记得了,你赶紧回去交代后事,好走不送。” 门外再没了声息,想是那人离开了。 徐云帆这才放开齐远,齐远脸上通红,不知是刚才捂嘴憋的还是怎样,惊叫道:“那是谁?” 山阳冷冷道:“贫道我的死对头。” 齐远继续惊叫:“魔教司命怎么那样说话!” 拂尘“啪”地拍在他脑袋上:“魔教司命是阴阳人,脾气也喜怒不定,你少见多怪的想让他一招废了你?” 齐远委屈地捂住头,又看了徐云帆一眼,似乎想到什么通红着脸躲到一边了。 徐云帆皱眉道:“今夜三更,道长要与魔教司命决战?擂台尚未开始啊。” 山阳在屋里踱了几步,道:“既然叫你俩撞上了,也没什么好瞒的。这次擂台的规则,每边九个人,出战顺序由双方头儿决定,谁也不知会碰上谁。那郦道心与贫道我多年宿敌,若没遇上,岂不扫兴。所以干脆在擂台前约一战,就当热身了。” “但你们此战结果,也将左右战局,”徐云帆道,“这样决定岂非儿戏?” “少年郎,别把事情看那么重。”山阳拿拂尘柄拍着他的肩,“上擂台的人都是九品,除了慕容和那边的祭司明显高一截子,剩下的水平都差不多,打谁都一样。唔,你是唯一一个八品中的。” 齐远不高兴了,嘟囔道:“师兄不会输的。” 山阳哈哈大笑:“还有半天时间,徐云帆,你跟我来。” ****** 来到门外空地上,山阳道长忽然问道:“徐云帆,贫道我背上有多少伤痕?” 也跟出来的齐远莫名其妙,想这谁能记得住?然而徐云帆却道:“十七道。” “门口的杆上有多少块腊肉?” “六块。” “很好,那么,”山阳道长忽然指着旁边的一棵矮树:“这树上有多少片叶子?” 这次莫说齐远愕然,徐云帆也被问住了。其实寒冬腊月,树上叶子不多,但不曾用心计算,自然说不出来。 山阳道长道:“你有求于贫道我,所以对我的一切都细心观察。对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在意。但当你面对敌人,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也许就是他致命的破绽。贫道我要求你从现在起,将遇见的所有人和物都观察得清清楚楚,明白没?” 徐云帆思索着点头:“是。” 山阳道长手里还拿着刚才用剩下的绷带,此时忽然喝道:“接招!” 他乍出手,却不是拂尘,而是两条绷带扑面袭来。徐云帆但觉来势刚猛,急忙侧身闪避。绷带“啪”地打在木杆上,将一排腊肉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随即啪啪连响,两条绷带如长了眼睛连续攻来,尽管是柔软质地,在内力催动下却坚如钢铁一般。徐云帆连番闪避,渐渐摸清套路,忽地一伸手,将绷带一端抓在手中。 山阳道长不再发力,道:“看出什么了?” “道长这两股力道虽然刚猛,但招式变化总有间隙,便是破绽。” “不错。那你再看来。” 山阳手上力道忽转,绷带霎时变为绕指柔绵,上缠脖颈,下缠脚踝,一伸一缩之间,如阴阳太极,配合无间。 “道长使的可是魔教司命的招式?”如此阴柔诡谲,又配合两道柔软兵器,绝不是山阳本人肯用的。 “哈,这回又看出什么了?” “两条带子就如体内阴阳两股气息,一刚一柔,互相配合,进退相辅,将刚才的破绽都弥缝了。” 山阳道:“老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一开始就用尽蛮力,等你真气用竭,只能任对方宰割。所以就像你说的,必须懂得虚实相生、进退相辅……”他忽而皱眉道:“不过你才八品,功力差太远,再多技巧也没用。” 齐远在旁边听得险些吐血:“叔叔!没用你还讲了这半天?” 徐云帆却欠身道:“多谢道长指点。至于擂台结果,是胜是败皆无怨悔。” 山阳道长哈地一声:“齐远你这孩子,有你师兄一半的机灵我就满足了。” 齐远不由耷拉了脑袋:“掌门师兄我怎赶得上……” “再来,接下来贫道教给你借力卸力之法。”山阳道,“这些办法能让你死得慢一点。” 齐远咕哝道:“真不吉利……” 两人却不理会蹲在墙角种蘑菇的齐远,继续演练。 借力能保存自身体力,卸力能在不得不受伤时,把大半气劲卸掉,把伤害降到最低。 徐云帆虽修武多年,但都是书本和与同门演练,论起实战,不如山阳道长远矣。山阳教给他的,虽然不是奇妙功法,无敌招式,却是无数血战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教与学的时间过得分外快,很快金乌坠地,月上柳梢,约战的时刻到了。 山阳道长扔了绷带,将拂尘插在背上,道:“走吧,会老朋友去。” 见齐远要捡那些腊肉重新挂上,道:“罢了,有没有命回来吃还两说呢。”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下山,嘴里哼哼唧唧,细听却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 ****** 海宁山是两座巍峨山峰的总称,两山对面而立,下面是百丈峡谷,再下面,便是大海。 正魔擂台战便选在此地,以极细、极薄、又极韧的特殊材质“鸿蒙丝”分别缚住两侧山峰,拉成一座凌空擂台。正魔两道武者,便要脚踩丝线,在百丈峡谷上展开生死对决。 此时擂台尚未开赛,此地寂静无声。 山阳道长三人踏上此地,赫见海上一轮明月,辉映千江。耳听一人踏歌而来,唱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娘的,也学贫道我念诗出场。”山阳往地上唾了一口,“这手我用是帅,你用就是东施效颦了懂不懂?” 他声音颇大,远远传了出去,便听那厢女声娇笑道:“侬就是爱说笑,人家欢喜。” 齐远只觉得脊梁骨往上冒凉气,这等娇俏女声,从一个半阴半阳的人口中传出,让人心惊肉跳。 借着月光,便见一蓝袍水袖之人出现在对面山峰,以男声道:“我念这首诗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吗,齐良?” “哈哈哈哈!‘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好个念旧之人,好一首情意绵绵之诗!你是打算与贫道‘还寝梦佳期’吗,只怕出家人消受不起啊!” 那人也哈哈大笑,忽男忽女的声音震颤四野:“你我斗口这么多年,你都不觉得腻烦吗?来吧,今夜是你我最后一战,就此了结一切!” “是啊,祝你含笑九泉。” “侬也是。” 8、 海宁山上,山阳道长与魔教祭司正邪相遇。 齐远紧张地攥紧了拳头道:“徐师兄,叔叔他会赢吗?” 会赢吗?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就连山阳道长自己也没有把握会赢。否则他也不会把自己所知所学倾囊传授与徐云帆,近似破釜沉舟的绝决。 徐云帆何尝没有看出他之坚定意念,含了赴死的决心,但却无从置喙。这一场正魔之战无人能制止,破釜沉舟但求一个结束的,又何止山阳一人。 “前辈!”然而,山阳道长就要上台时,徐云帆还是在后面叫了一声。 “前辈必当为正道取下首胜!这一战后,我还想向你请教武学上的疑难。” 山阳转头咧嘴一笑,毫无前辈风范:“好说好说,等贫道我活着回来继续教你。” ****** 寒风凛冽,薄丝轻颤,穿着破旧道袍的道者背一柄拂尘,踏上细如蚕丝的天桥,径直往中段走去。 头顶是明月辉耀,脚下是百丈峡谷山石嶙峋,太深太黑已不见底,唯有惊涛之声传于耳畔。 对面,魔教司命亦是轻巧走来,步态自若。 “侬身后两个小辈是做什么的?” “给你收尸。” “呵,这一战,可是要算在海宁擂台战内,我若拔了头筹,正道不可抵赖。” “这重要吗?”山阳哈哈地笑,“今夜只是你我的结束!” 魔者走来,气场一步一张,精神锁定对方的每个动作,连丝线震动频率都形成若有若无之角力。此时亦冷冷笑了: “说得对,今夜,只是你我的结束。” 彼此眉目,竟是完全相同的悍然。 “——杀!” 蓝袍魔人挥手间,两条水袖赫然飞出,如鸟张双翼,天降霓虹。一条水袖奔道者咽喉,一条奔他脚踝,正是之前山阳对徐云帆示范的那一招:“修罗舞!” 招式虽相同,威力迥然有异。下方水袖阴毒诡谲,上方却刚如利刃,招式一动,山呼海啸,几欲成仙翩然飞去,又似阎罗索命无常。 他动时山阳道长也动,徐云帆两人目光皆被水袖吸引,竟不知山阳在何时欺身直进,冲至魔人切近,掣出背上拂尘,劈面便抽。 近身格斗,正是远程之克星。 好快的身法,竟超出观战人的目力。虽早有自觉,徐云帆仍是不由得感叹他与山阳的武功差距。八品中与九品,名义上只差一个数字,境界却差得如此之多。 鸿蒙丝上,正魔两人武风截然不同。魔教司命一举手、一投足皆是美轮美奂,诱人沉沦。山阳道长的打法则无赖一般,拂尘不是袭胸、就是抽脸,挥来挥去,好似驱赶蚊虫。 但两人对对方招式都熟稔于心,每一招都觑得对方破绽,意图置人于死地。 听得司命咯咯笑道:“齐良,侬还是只会这一招抽脸!” “你的袖子舞也没长进啊。” 嘴上废话,手下是生死相搏,招式碰撞,连连巨响,脚下山石受气劲波及而龟裂,让徐云帆与齐远不得不提气后跃,躲开塌毁的岩石。 齐远看得满头大汗,着急道:“师兄,他们谁会赢?” 徐云帆冷静道:“现在还是五五之分。” 他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之紧张不下于齐远。魔教司命的武功确如山阳所说,有一重厚实的气墙,气山阳变换了多个角度进攻,都不能破解。徐云帆想思考其真气运转原理,但觉目不暇给。 他只能牢记山阳所说,全神贯注观看两人招式。见到两个九品高手出招,特别是魔人的武功路子,在擂台前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必须将这场打斗牢记心中,——就算不能领悟,也要硬记! 但徐云帆尚能勉强分清两人招式往来,齐远却只能看到两团人影,不由得咬着牙道:“师兄,我,我觉得自己真没用。要是我能帮忙……哪怕一点也好!” ****** 那二人忽而分开,拉架势对面而立。 徐云帆眼锐,发现山阳道长背上多了暗红血迹,不知是新伤还是旧伤挣裂了。魔教司命水袖飘曳,但湛蓝上慢慢溢出红色,更加显眼。 是致命伤吗? 不像。 那为何会停止? 仿佛心跳都慢下来了,连山风也停止了啸声。流云凝伫明月边,树影静谧不敢移。 乍然一声尖啸,魔者身上猛地射出千百条丝带,如张屏的孔雀,怒放千百点蓝色焰火。 山阳道长双掌运化,武功催到极限,竟将真气凝成实物,赫然推出一头赤红巨狻猊,狂吼着冲入蓝色焰火之间。 齐远惊叫起来,连徐云帆也忍不住踏前一步: “那是!” 那个瞬间,在赤狻猊与魔者真气层冲击的瞬间,他竟在魔者身上看到了一个蓝色的六角星芒,位于左胸,转瞬飘至腹部,倏而消失。 此时便听“砰”地一声巨响,冲突分出结果。 郦道心的水袖片片碎裂,如羽毛般翩然坠下,他赤手握住山阳的拂尘顶端,而被真气灌注的拂尘就如铁刷子一样,牢牢缠在他整条右臂上,血如泉涌。 山阳也没好受,郦道心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刃,扎进他的左肩井穴,从深度和准头来看,这条胳膊怕是要彻底废了。 一臂换一臂。 ****** “还是这一招……我们何时能换个玩法?”郦道心的声音空空地飘着,竟透出妩媚。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香气,芬芳诱人。 此时仔细看,但见他乌黑头发挽了个高髻,斜插三支白玉簪,腰间扎一条玉带,垂绦过膝。身上穿月白长袍蓝水袖,下面似摆又似裙,月光一动,暗花跳跃,却是一幅幅诡异图案,伴随窸窣暗响,如幽灵低低的呼吸。眉目极艳丽,丹凤眼、翘眼角,波光勾魂摄魄,然而气宇却极轩昂,恰如纠纠铁汉,傲然睥睨。 抛却性别,这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美人。 但…… 徐云帆回头便见齐远脸上现出迷茫之色,眼神也变得混沌不明。 是媚术? 徐云帆立刻拈出两支银针,挥袖插入齐远脖颈后穴道。齐远一个愣怔醒过神来,懵懂地揉着额角:“怎,怎么了?” 徐云帆只对他摇头:“别说话。” 此时却听魔教司命以柔若无骨,千娇百媚的声音说道: “齐良,其实,我真的对侬动过心啊。” ****** 此句一出,如晴天霹雳,震得齐远呆愣。徐云帆也不禁哑然。 魔者说什么,他对山阳道人有过动心? 是,山阳那位传说中的神仙眷侣死得不明不白,无人见其尸体,在山阳家中也未见墓碑、灵牌。如果山阳真的痴恋于她,至少该有东西缅怀才是。一无所有,太不合情理。 而从见到魔教司命起,两人句句熟稔,冷嘲热讽的口气,却透露他们过往羁绊。 但,这位魔教司命,难道就是…… 还没等反应,山阳已做了证实。他嘿嘿而笑,学着郦道心的口气道:“是啊,贫道我也欢喜侬,欢喜得不得了,欢喜得想要——杀掉你!” 齐远张大嘴巴合不上,徐云帆紧张地望着这两人。 郦道心的确是个美人。 反观山阳道长,邋遢的装束,不扬的相貌,无论如何看,都是配不上那美人的。 郦道心此时却换了男声,没了惺惺作态,干净清脆,道:“我说的是真话,这世上男人虽有千万,但只有你,会在得知我真正的性别后,仍对我痴心不改。” 他轻轻地说道:“你知道吗,连魔教的人都不接受我。厉天佑那个混蛋,天天骂我是死人妖,骂我没资格与他做同袍。只有你,你一个正道子弟,却不嫌弃我。还记得你说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山精野怪,你都愿意娶我……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山阳顿了一顿,自嘲地道:“因为你长得漂亮嘛。贫道我就说,那么漂亮的姑娘如果没问题,怎么会来倒追我。”话语中有所感慨,好似回忆起了过往。 郦道心眼神迷蒙,似叹似怨地说道: “但我没想到,你最终与我反目,不是因为我的性别,却是因为我的身份。” “我真的是又爱你……又……恨你……” 齐远再次尖声大叫起来,这次连徐云帆也忍不住惊呼:“小心!” 晚了,他看到雪亮的刃尖从山阳道长后心钻出,锋利的刀刃几乎没沾什么血迹,在月光下锃然发亮。 但在同时他听到了郦道心的叫声:“啊!你——” 山阳咳咳地笑着:“别说的自己……咳……好像很无辜一样……咳咳……灭了清虚观的人是谁?” 郦道心表情由痛楚和错愕,逐渐变得平静,随即竟娇俏地笑起来:“你也学会骗人了……” “被你骗了那么多次,再骗不回来就是蠢货吧……自始至终,你为的都是绝顶武功……为了勘破情关来找我……又为了更上一层楼杀掉我……你一个不阴不阳的人,练的什么又阴又阳的邪功,累不累啊……” “你又好到哪里去?你喜欢的……分明就是那个漂亮温柔,只会跟在你屁股后头的弱女子吧……哈,任人摆弄的漂亮娃娃,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充气气球……” “是啊是啊,所以我欢喜的不是你,你欢喜的也不是我,这个结局,皆大欢喜了。” 9、 “是啊是啊,所以我欢喜的不是你,你欢喜的也不是我,这个结局,皆大欢喜了。” “哈,哈哈哈……还有一个问题,你如何发现我的罩门的?” “说来话长,到阎王殿上,我再告诉你。” 齐远已经哭了起来,徐云帆快步冲上,齐远武功不济上不了鸿蒙丝,他也是勉强…… 忽见两人乍然分开,郦道心腹部喷出一大股血红,眼角尽赤,却仍笑道:“齐良,你还是低估了我……” 山阳道长没有回答他,拂尘跌落下去,人也随之倾倒。 郦道心也倒下去,衣衫在空中猎猎飞舞,伴随着他气若游丝地一句:“所以,侬……注定输个彻底……” 徐云帆只差一步,抓到了山阳衣上一片布角,灰绿的衣料早被真气震散,触手便碎了去。 ****** 这个江湖天天都在死人。 你不知何时会被人杀死,亦不知你下一刻要杀的人是谁。 因为必须要过刀头舐血的生活,所以对生死变得超脱。因为见了很多人的离开,所以说服自己习惯。 但……习惯是何其困难的事! “前辈!”徐云帆徒然伸出手。 他眼前只有黑色的山涧和白色的拂尘,拂尘缠挂在了鸿蒙丝上,晃晃荡荡,如人苍老的发。 齐远大哭着扑在山崖上,叫着叔叔的名字。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恩怨情仇,许多年前惊艳的相逢和激痛的反目,在断崖之上戛然而止,终是黯然成灰。 ****** 天明时分,徐云帆与齐远回到了山阳道长的居所。两手空空的他们绕过茅草屋,来到山坡背面,在连片坟丘之前,又为山阳立了一座空坟。 昨日山阳传授徐云帆经验的中场休息,曾笑说少年郎要不要随我来看点什么。 徐云帆自是欣然同意,齐远作为小跟屁虫,也就跟来。 他们便绕过茅草屋,转至山坡的背面。豁然开朗的山地,出现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土丘,看得出原本被青草覆盖,而今冬季,只剩断梗残叶。 齐远回忆起什么,兴奋地道:“记得小时候常在这里玩,天然形成这片土丘,很有趣的。” 徐云帆顿了顿,虽然不想但还是得打破他美好的童年回忆:“天然的吗?” “啪”,拂尘再度拍上齐远的头:“笨小子,那是坟!” “坟”这个字令齐远张口结舌,一时没了话说。他闭嘴,周围乍然肃静,便见座座坟茔爬满荒草,布满山坡。想到这里埋葬了多少人多少过往,只觉冷意不禁。 山阳道长走下去,到了第一座坟,指点着茔丘说道:“这兄弟当年最爱管闲事,又叫百事通。魔教打来的时候他先得了消息,四处报信,后来被魔人拿绳子吊了舌头挂在树上,将舌根硬生生地扯断,死了。” 齐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到第二座坟前,拿拂尘扫着上面的枯枝烂叶:“这兄弟外号大侠,爱干净,白衣飘飘的挺有大侠派头,就是武功烂,一个照面没过就被魔教喽啰捉去了,后来填在邪功血池里,化得尸骨无存。这里头只有他平时爱穿的白衣。” “这第三座坟埋的前辈,天天念叨自己家里有坛十八年的女儿红,专等他女儿出嫁,就拿出来给大伙喝。”他又指了身边紧挨着的那座坟:“这里头是他女儿。” 沉默,黄白色的坟上好像飘起了血色的雾,许许多多苍白的故事在血色里渗透。山阳道长一个一个地说下去,每个人的家世背景,特色槽点,最终死法。一一介绍完了,忽又道:“忘了告诉你们,贫道我不是真道士,只是当年在一个道观寄住,唔,如你所见,被魔教司命灭门了。那么大的道观,总得有个人继承香火不是?” “——知道为什么,我要跟魔教死磕到底吗?” “——因为人活着总得有个意义,吃喝拉撒,那不叫意义。咱们江湖人,正邪不两立,就是那个意义。” “——比起这意义,什么情啊爱啊,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 山阳道长齐良与魔教司命郦道心约战于海宁山,两败俱亡之事,引来轩然大波。 在魔教总部,大殿的最高位坐着魔教祭司。他蹙眉叹息道:“郦道心终是男人的壳子,女人的心。和那个齐良不清不楚这么多年,最后还要死在他手里。” 站在前排脸上纹有图腾的人正是魔教法王厉天佑,闻言道:“当年他说为了练武要找一个人去爱,老子就说是荒谬至极。练什么武功需要采阴补阳?分明是他发了春,要找人泻火,还得找个男女通吃的……” “住口!”听他说得粗俗不堪,祭司厉声喝止,“司命已为我教捐躯,你就是如此对待自己之同袍?” 祭司动怒,厉天佑也不敢冒犯,忙收敛狂态,老老实实地躬身道歉:“是我说错。但祭司,你真的相信郦道心死了?” 祭司道:“‘天魔铸体’本有寄命功效。但,想不到齐良能破解他之罩门。就算捡回命来,护体气罩也全废了。” “总比已经死了的家伙强吧。这场是我们赢了吗?” “我会以寄命转魂之术寻找郦道心,帮他恢复,但现在先不要泄露风声。”祭司冷冷地扫视过众人:“未经我同意就去闯古华派掌门的灵堂,又约人提前开战,你们胡闹得也够了。从现在起,不许任何人私自行动!谁再破坏擂台战之大计,我就拿他去填血池!” 轰然一喏,他座下众多魔者齐齐躬身答应。 正道一方,盟主慕容与一众武林同道聚于总舵,商议对策。慕容手中转着佛珠,待手下将回报说完,问两旁道:“你们的意见?” 崆峒派杨掌门道:“第一战是两败俱亡,该算是平局。这样看来,我们剩下的八场,必须取得五场胜利。” 他对山阳道人之死竟无触动。因山阳与众人少有往来,更因正魔之间死伤已太多,便是兔死狐悲之感慨,都已消磨殆尽。 其他人脸上也没什么哀戚,只关心后续的进展。 “剩下的八场,徐云帆那一场是必输,剔除在外。”慕容计算道,“其他人的实力,只有两场绝对优势,其余都在未知。如何测算对方出场顺序,合理排布出战者,将是此战关键。” 他对众人道:“擂台战若败,我们以往死去的兄弟朋友,父母妻儿,将再无雪仇机会。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是谁,无论遇见什么对手,只能争胜,只许争胜!我们没有输的余地!” 他说到这顿了顿,道:“徐云帆呢?怎么还没来?” 大家一看,果然上场八人已到七个,单单少了徐云帆的影子。 崆峒杨掌门冷笑道:“怕是畏战不敢来了吧。” 先前就曾讽刺过徐云帆的矮胖长者亦是冷笑:“猥琐无行之人,理他作甚!” 此时一个弟子跑进门跪下,道:“古华派徐掌门派人传话,说他正在闭关,擂台战必准时参加。” 闻言,众人面上尽显鄙薄之色,矮胖长者嘲笑地道:“让他好生闭关吧,最好三天之内升到九品,在擂台一鸣惊人,挽救正道于水火!” 慕容一摆手:“罢了,不必管他。我们先来拟定战略。” ****** 徐云帆确实在闭关。 古华派藏书阁顶层,密室之内,年轻的掌门人搁笔在案上,手边放着刚画好的一叠画纸。 纸上画的是郦道心与山阳一战之武功招式。徐云帆将每一招都强记在心,过后仔细回忆,又将关键之处付诸笔端,想以此研出魔人武学之脉络。 一时想到山阳笑成“皿”字型的嘴巴,心头涩然,却立即挥了去。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无谓的叹息上。山阳破解了郦道心的罩门,这以性命为赌的成功,是他必须要继承的最宝贵经验。 山阳最后给了郦道心腹部致命一击,但在此之前就破解了罩门。究竟是何时发现,何时破解的? 从魔人招数看,两条水袖一刚一柔,体内应有两道真气一阴一阳。徐云帆试着将体内真气拆分为两股,按照图画样例出招,体验真气的运行方式。 拈了两道细线缚着银针,双手一挥,细线飞出,上方刚强而下方柔绵,一先一后,钉在门板上。 案上画翻过另一页,徐云帆也撤步转身,细线顺势带回,反击窗棂。 如此模仿,初时但觉两股真气粘连难分,后来终于分开,但两股真气又各行周天,互不联系。演示了数次,渐渐摸到窍门,发觉这两股真气总有一个交叉聚拢点,起牵引协调的作用,否则便会胡乱冲突难以控制。 这个聚拢点,可是罩门? 先是聚于胸口,随真气运行而移至腹部…… 等等,难道是那个六角星芒? 10、 可是,如果真气只有两股,为何会出现六角星?如果六角星芒真是魔者气罩所在,所有人身上都会有么?魔教法王身上也有么?他又怎样才能将其破解? 徐云帆偶一抬头,却见窗外东方发白,竟然又是一个早晨了。不知不觉间,他竟在这房间内苦想了一天一夜。 心头不由得泛起焦虑。他苦思一天却鲜有进展,而擂台战迫在眉睫。若再无结果,他要如何上擂台,如何为师父雪仇? 心态一变,愈觉局促,纸上招数也看不进去。此时却听窗外有呜咽箫声。轻轻淡淡,一缕一旋。 徐云帆放下画纸,推开窗户。 藏书楼对面是观景台,外有数株白梅。见一人斜靠观景台上,高冠束发,双手执一管乌箫,在唇边若有若无细吹,长袖衣摆堆叠,腰间挂一把扇子,垂下的褶页与乌箫尾的挂饰错落摇摆,愈显得主人从容自得。 “罗师兄好兴致。” 徐云帆观望一会儿,说道。 藏书阁附近早被他设下结界不许人打扰,但论法术,罗长风胜于他多矣。或者说,徐云帆本也没有阻拦师兄进入的意思。 罗长风落了箫,转头对徐云帆看来。隔着丈许距离,清楚看到彼此。徐云帆知道自己眉间定有急躁,而罗长风面上,仍是一贯的悠闲。 [“徐云帆,末日来临,我已买好船票,我们领古华派一起上船吧。” 不对上面那句穿越了。] 罗长风说道:“沿江向上游走有一座大山,山内有条隧道,隧道内有三条岔路,中间的一条往北走四十五里,有出口,便是魔教地界,只要我们分批前往,慕容不会发现……” “罗师兄!”徐云帆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我们不会逃跑的。” 罗长风叹息:“真遗憾。” 他再度将乌箫凑到唇边,细细地吹奏起来。 徐云帆关上窗,那箫声仍在回荡,听得乐拍,却是一首《临江仙》。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江海寄余生吗。 在这种时刻跑到火上房的人眼皮底下秀潇洒,旁人看来只是神经,徐云帆在窗前立了一会儿,却是不由得勾了嘴角。 罗长风分明是在告诉他,后路始终都在,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还真是罗师兄的风格啊。徐云帆回想那个神棍画面,终忍不住笑出来。用力将里窗也关上了,继续回到案前冥思苦想。 ****** 山阳对郦道心使用的招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看似凶猛,实则总差之毫厘。比如这一招,本应袭脖颈,却奔了下颔。另一招拂尘本可倒卷而回,他却变招再出,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他之功力与郦道心不相上下,出现这种局面,只能解释为是有意为之。 有意,是何意? [外面有人大喊大叫:“掌门师兄,盟主派人来通知,说是擂台战约期已至,请你马上前往海宁山……” 一个优雅声音截断了他的话:“急什么。才列个阵势而已。等正式开打再来报。”] 徐云帆揣测当时郦道心之心境,面对山阳每一招都有破绽,似乎很快就能取胜,他会如何做? 必然会不断提升自己功力,将体内真气运转至极限。 最后一招的千百丝带同时发招,就是表现。 而此时山阳又以极刚极猛的真气迎面痛击,赤红狻猊定是道者必生功力汇聚,才使对方体内出现六角星芒。 之后呢,山阳又做了什么?硬行摧毁罩门?只有那样简单吗? 天魔铸体究竟是何原理,为何会出现一个六角星芒? [“掌门师兄,擂台战已经开始打了!盟主又派了个人来催!” 依然是那优雅的声音道:“你去给盟主派来的人沏杯茶,陪他聊聊最近的八卦消息。” “可是……” “如果派第三个人,你们就凑一桌雀儿牌好了。”] 罗长风传授给徐云帆的口诀,可以在短时间内激发自身潜能,提升功力,配合特殊药丹,可一跃而至九品地位。 但任何好处都有代价,因经脉承受能力有限,强行突破限制,必然不能持久,又会伤及自身。 他能利用的,只有一瞬间。 这一瞬间魔教法王将功力提至极限,骷髅龙头昂然咆哮,触目皆为黑雾笼罩,然后他在黑雾之中看到了那个,隐约闪烁的六角星芒。 他想到魔教武功渊源波斯,祭司擅长各种诡术,又想到魔人气罩与正道金钟罩之类功夫大为区别,金钟罩是硬功,而天魔铸体似是由内而外的术阵…… …… 案上画纸飘落一地,窗口光亮暗了又明,天地物我似皆不见,眼前闪烁,只有那点六角星芒。 原来如此。 只要如此,便可取胜。 徐云帆霍然睁目。 远去的五感瞬间回归,房间又复清明,这才发觉房门被敲得震天响,外面吵嚷声一片。有人喊道:“好个缩头乌龟!徐云帆你再不出来,古华派一体问罪!” 徐云帆长身而起,走向前双手拉开了门。 呼啦一声,门霍然大开,流风怒卷而来,吹得衣袖乍然一舞。闭关数日的人现身,刺痛了门外人眼角。 原本有几个古华弟子在外拦阻,此时齐齐一静。 出来的人确实是徐云帆,但,又似哪里改变了。这种渊渟岳峙的态度,已非普通的武者能有,俨然后天顶峰境界。 这是……武功又有进益了吗? 难道真的在这三日之内…… 徐云帆走出来,却听齐远呆呆地叫了一声“徐师兄”,倏而改口:“掌门师兄,慕盟主派来的人说……” 他身边的陌生武者,便似是同盟里的一个小头目,此时醒过神来,气势汹汹地道:“徐云帆!擂台已打到第六场,你再不去是想做弃战逃兵?早知有今日,当初就别夸下海口!” 徐云帆迈步向前。 罗长风施施然摇着扇子站在人群外面,望来的表情似笑非笑。此时将扇子啪地一合,身后立刻跑出一个小师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托盘。 托盘上整整齐齐叠着件雪色披风,上面放着顶素冠,虽是守孝之色,却有门第之威。旁边横一把剑,非徐云帆平素佩剑,而是去世的师尊留下的镇派宝物。 取下竹簪,将素冠戴上。头顶古华尺寸之天,欲求一片朗日晴空。 抖开披风,旋展而系。肩担中原兴衰之任,何惧红尘满身尘泥。 执宝剑,开名锋,海宁山上战狂魔,不饮敌血誓不还。 ****** 徐云帆一边向外走,一边问前几场胜负。 现在擂台战已进行了六场,正道二败三胜,算上第一场的平局,虽是占优,却也难测将来。 第七场是天山派长老谷玉增,也就是曾经讽刺徐云帆的矮胖长者。第八场将是盟主慕容,而徐云帆被排在了最后一场。 即使慕容能保必胜,仍要看谷玉增的本事。——那头目嘴里絮絮地念叨着,显是早将徐云帆排除在外了。 徐云帆并不理会他,带领罗长风等几名有头脸的弟子,急匆匆赶往海宁山。 海宁山上,与数日前山阳郦道心等人比武时的状况大不相同。 两侧山峰已经聚满了人。正道众人自不必说,魔教那边虽表面上没几个人,但山间林木隐约搅动,都是埋伏之魔者。 徐云帆快步踏上此地,有不认识他的见阵仗让了路,也有认识的冷笑:“呵,古华派掌门终于来了啊。” 徐云帆概不理会,快步走上山崖。 举目望去,但见两侧山崖都有一座石牌,上面以铁画银钩刻着出战人姓名,对战者名号,以及胜负结果。粗粗一算,正道果然取下三胜。而第七场尚未写下姓名,想是还未开始。 11、 正魔擂台战,九阵赌输赢。 海宁山上,战斗已然进行到第七场。向两崖间一望,鸿蒙丝竟染成血红颜色,不知多少人将鲜血洒在此地,亦不知有谁从此间跌落,坠入无底深渊。 徐云帆细看崖边立的战牌,上面是前六战结果。正道一方名字以白色书写,魔方则以黑色书写,但中间竟偶有红字。心下发沉,知道这是出战者身亡的标识。 前六场战斗分别是: 第一场:清虚观道人齐良 对魔教司命郦道心 (平局) 第二场:崆峒派掌门杨正清 对魔教右护法胡密 (杨正清胜,胡密败)(正) 第三场:天机阁阁主苏南 对魔教圣姑连江月 (苏南胜,连江月败)(正) 第四场:铁拳门掌门崔晟 对魔教轮王嫪兴昌 (嫪兴昌胜,崔晟败亡)(魔) 第五场:越秀派掌门李仙仪 对魔教左护法种岚 (种岚胜,李仙仪败)(魔) 第六场:定舆门门主荀微 对魔教少祭 封子平 (荀微胜,封子平败亡)(正) 徐云帆感到手臂上被扇子敲了一下,回头见是罗长风。顺他示意方向看去,便见盟主慕容站在陡崖之上,冷睇战局。暗金色外氅华贵而低调,腕上一串佛珠,腰间未佩兵器。风采卓绝令人欣羡,但周身气势,却凛然不可冒犯。 他在看对面。 与他相同高度并无魔人,只是空荡荡的山崖。 罗长风摇着扇子道:“魔教祭司、法王和鬼使都还没出战,你觉得你会碰上哪个?” “法王。” “因何这样笃定?” “九场擂台,比的是武功,也是心理。任何一场输了都会影响后续。九人中我胜算最小,所以为了将失败的影响降到最低,盟主必会将我排在最后一场。” 徐云帆简洁地说道,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事情。 “盟主这样想,魔教祭司必也这样想。站在祭司立场,最后一战相当于正道白送,他必要完胜,不能出任何意外。所以他派曾与师父和林沧海交过手的法王上场,法王熟知古华武功套路,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徐云帆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对上法王,他更知道这一战,将是为师父雪仇的唯一机会。 罗长风听他说完笑了一声:“也许会用祭司来对付你,更有胜算啊。” 他倒轻松,还有心情玩笑。 “祭司等的人是慕容。”徐云帆说道。 他再度抬头看去,慕容仍站在众人不能企及之高处向对面眺望,他在等的人,必定也是魔教祭司。 ****** 忽见两人飞上崖壁,各持两支染色铁笔,旋身之间,在石牌上写下了新的出战名字。 “第七场:天山派长老谷玉增 对魔教鬼使闫明” 矮胖的长者谷玉增大踏步走上来,一边扎紧袖口,解下肋下大刀。 有人在身后喊道:“谷长老,请饮酒壮行!”谷玉增呵呵大笑道:“等我赢了回来再喝!” 魔教鬼使在悬崖另一边现身,是一个头戴鬼面的黑衣魔者。徐云帆便听到身边有人冷嘲热讽地说道:“魔人难道个个生得相貌丑陋,不敢见人。怎的上了七场,倒有六个戴着面具。” 又有一人笑道:“相貌丑陋倒不见得,之前那个圣姑叫连什么月的,长得就很不赖。那小眉眼,那小腰身,啧,就是太凶了些。” “凶又如何,还不是被咱打败。都说魔教厉害,依我看也不过如此。” “你说得真轻松,咱们还没赢呢。” “哈哈,慕盟主一战准保全胜,只要他胜了,就是四胜一平,咱们可以保证不败,便是剩下两场全输了也没甚要紧。” “你算得精,看来咱们没事了?” “此战关系中原气运,你们却在这里嘻嘻哈哈,当真毫无心肝!” 众人议论得正欢,突然一道声音插入,话语严厉,说得众人一滞。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着青袍、背长剑的武者正颜厉色地盯着他们。有人原本被说得下不来台,想发作,却在看清他面貌时敛了气,拱手赔笑:“哎呀,原来是荀门主,荀门主辛苦辛苦……” 此人正是赢了第六场擂台的荀微,亦是唯一将魔人力毙于剑下的正道出战者。他身上还有点点暗红痕迹,想是方才战斗所留。 荀微遏制不住满面怒容,斥责道:“正道若战败,魔教将践踏中原,所有武者终生为他仆役!你们当这是游戏吗?无动于衷,还讨论什么魔女相貌好坏!中原何其不幸,竟出了你们这等败类!” 那几人被说得脸上又青又紫,就要下不来台。徐云帆见此,上前拦过话题:“荀门主,方才一战可有受伤?” 荀微见他过来,敛了怒相,拱手一礼:“徐兄,承蒙关心了。后面擂台之战,万望不负所托!” 他转身就退到无人处继续观战,再没给任何人寒暄机会。 议论的人灰溜溜走开,罗长风道:“定舆门一向严刚,名不虚传嘛。” 徐云帆道:“他伤得不轻,却还能坚守在此等待结果。” “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人就是如此。”罗长风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此时擂台上战斗已至白热化,鬼使轻功卓绝,身形飘忽,竟现万千幻象,在细丝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无数幻影将谷玉增困在中央。正道这方看得惊叫连连,徐云帆却平静,道:“谷长老必赢了。” 罗长风莫名地叹了一声,道:“你当真到了九品境界,可以看出战势走向了。” “是,多谢罗师兄的心法与药丹。” “如果我是你绝对不说这个谢字。”罗长风悠然道,“你知道那药丹的后果,我也不再费口舌说明,总而言之……你很麻烦就是了。” 台上,鬼使闫明无论多少变化,谷玉增始终沉稳应对,直到鬼使渐渐动作减慢,谷玉增蓦地发力,大喝一声,如半空乍响惊雷。 横刀一劈,锋刃直扑腰际。 鬼使双手弹出数样不知名的暗器,却仍无法阻拦大刀攻势,眼见他强弩之末,就要丧命,忽听“锵”地一声,一柄像棍又像杖的东西横在了刀刃之前。 谷玉增愕然之时,那人反手一掌,冷冽气流霎时席卷擂台,鬼使被推出数丈,一脚踏上了悬崖平地。 转见那人撤掌,负手而立,一股极阴极寒的气息霎时席卷擂台上下,谷玉增但觉周身气势瞬间被压制,沁骨寒意,竟不由得退了两步。 退了两步仍旧不敌,只好连续再退,转眼便退到悬崖边上。 他身后正道众人愣怔一刻,便大喊起来:“不公平!” “上来助拳,好不害臊!” “这场是我们赢了!” 上台的魔者冷冷道:“是,你们赢了。” 这一句出口,如同北风吹雪,万物凝霜。众人但觉两耳嗡嗡直响,血液都冻结了,功力低的,竟不由得蹲在地上哆嗦起来。 魔者继续道:“但下一场,我会终结你们的美梦。” 他一挥袍袖,正道悬崖上的石牌竟被连根拔起,倏然转面。指风扫过,上面赫然写上一排字:“第八场:魔教祭司挑战正道盟主!” “砰”地一声,手掌厚的石牌竟禁不住他之指力,崩碎成数块! 此人便是魔教祭司! 众人多是第一次见魔教祭司,此时大着胆子看去,但见他一身异域式样的褐色袍子,肩头和腰带上缀有银色宝石,手上拿一把法杖,顶端亦有一块纯黑石头,熠熠生辉,如人之瞳孔。 这种装束是第一次见到,若硬要形容,与中原的巫神有些相似。 这就是带领魔教与正道缠斗上百年的魔教祭司! 众人哗然之时,一道金色自头顶飘然降落,直扑擂台。 “——慕容领教了!” 12、 魔教祭司之姓名虽无人知晓,但“祭司”这二字在中原却是大名鼎鼎。 传说魔教以魔皇为尊,下有魔主,再下是祭司统领法、轮二王,左右护法,司命、圣姑、鬼使、少祭。魔皇魔主皆有数百年未曾出世,祭司是唯一的魔之首领。 传闻祭司冷酷残忍,精于计算,组织魔人数次攻击正道,做下无数灭门血案。更知他武功高绝。至于高到什么程度,却没人亲眼见过。 或者说,亲眼见过祭司出手的正道人士,都已死了。 鸿蒙丝极细、极滑,但凡出战者,总要分开双脚,小心站立。 而祭司在上,闲适得与平地无甚两样。仔细看才发现,他脚下竟完全悬空,纯以真气托起身体! 虽未达到御剑飞仙,但这份功力,已高于九品武者不知多少! 另一方面,慕容居高临下直扑擂台,双手结印,不打招呼,径自抢攻! 罗长风“咦”了一声,扇子合拢起来。 徐云帆心中也奇,慕容之能力,当今正道无人媲美。祭司虽厉害,慕容也是武林人心目中神仙一般的人物,怎的出手如此急迫,全无之前好整以暇的风范? 但很快他便明白慕容这样做的原因了。 祭司双手交叉于胸前,竟似念诵咒文模样。而他咒文未完,慕容快招已到,二指凝一点金光,急袭他面门。 祭司交叉手型不变,法杖一横挡住招数,“嗤”地一声,金光竟裂为数十道迸射,将几丈后的山岩崩得千疮百孔。 慕容两手如转金轮:“莲华圣耀照世途!” 随着旋转,他手掌间出现一个硕大金色“卍”字,倏尔绽放成两朵金莲,又化作数道金色圣烛,迎上鬼影如烈火融冰,次第消弭。 一个交锋下来,看似慕容占优,但徐云帆心中却大大惊诧。他隐约明了慕容用意,为截断祭司咒文,欲抢在祭司出招之前将他制服。以此推断,祭司发出绝招需要时间,而慕容不敢等到他出绝招的那一刻。 难道,祭司之杀招如此厉害,连慕容也不敢正面撄其锋芒? 金光与鬼影撞罢各自散离,但见慕容变招,三指交叉,拇指后仰,食指叠前,组成佛传手印,手上赫然浮出金色大字:“临!” 他脚下飞冲,手印金字层出不穷:“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佛家九字真言! 至极至刚的武学,震得崖风狂啸,林木摧折,观战众人须发皆张,只觉己身气血翻涌,欲调动真气却一丝不存,竟被其掌控! 有机灵的叫了一声:“快躲起来!”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躲向远处石洞。一边跑一边听崖上隆隆巨响,快将耳膜震裂,胸腔翻滚几欲作呕。 仍留在崖边观战的,唯有谷玉增、荀微、徐云帆等寥寥数人。罗长风早不见了影子,连齐远等人也不知被他带着躲到何处去了。 惊天动地的招式,唯有魔教祭司岿然不动。法杖闪烁点点幽光,灵如鬼魅,惊爆数十声,竟将慕容之攻势全数挡下。慕容九字真言,没有占到丝毫便宜! 还在观战的人脸上尽显凝重神色。 慕容功力几近武林神话,看他实力,即便九品高手也会轻易落败。传闻九品与先天之间尚有“入微”境界,便是慕容如今写照。但,无论他怎样抢攻,魔教祭司竟都能防守得游刃有余,还有余力蓄势!祭司之魔功,竟渐渐占据上风了! “只有这些吗,慕容盟主?” 焦虑之际,忽听魔者冷然一问,转而沉喝:“——正道第一人,不过如是!” 魔者额间浮现如黑曜石的一点光圈,祭出咒式:“魔祭·冰魇鬼哭!” 寒流席卷,魔之断崖层层凝冰,阴暗天际似涌来无形生灵,哭泣着扑向慕容,一重重撞在他气墙之上。 “——魔祭·魑魅十方!” 法杖指向天空,顶端宝石射出耀目黑光,功力所及,天地变色,大块乌云聚拢头顶,黑影将众人压迫得如同蝼蚁。乍然尖锐呼啸,一道黑气锋如利剑,贯顶而下! 慕容脸色剧变,周身笼罩金色梵文,万千文字组成数丈方圆之法阵,昂然迎上! “——轰!” 天崩地裂,两侧山崖完全崩毁,无数躲避的武者被山石砸伤砸死,遍地哀嚎! 更在此刻,鸿蒙丝从中崩断,倒卷而回。极细极锋利的丝线如勾魂索,轻轻巧巧就将数人脖颈割断,血溅当场! 眼见丝线去势未竭,徐云帆急忙出手,袖中甩出两枚穿线银针,前后穿梭,如蚕蛹般将鸿蒙丝拢住,辅以巧力,推向无人方向。 “啪!”地一声,丝线在石壁上打出一道印痕,深深嵌入其中,总算遏制住了力道。 此时才来得及回头看战斗结果,这一看,却是呼吸都凝滞了。 慕容与魔教祭司各自落回凸耸的石峰上,祭司周身笼罩层层黑气,面现狰狞之色,好半天,黑色才逐渐变得浅淡。 正道这边有人只当慕容赢了,大呼:“好……” 呼声未落,乍见慕容后退一步,口中喷出大股鲜血,如焰火灿烂,如残红凋零! 所有人,瞠目结舌。 整座山峰上,只剩下魔者冷酷的声音:“第八战,——魔教胜!” ****** 慕容一战,竟是意外败北。 正道人大张着口看着这一切,死一般地沉寂。 慕容是中原人心中神话般的人物,出道以来从未输过,与任何人交手都是挥洒自如,众人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潇洒,却从未想过,他也会如此狼狈! 擂台战是双方斗力斗智,慕容巧算双方实力,令正道以强胜中,以中胜弱,以田忌赛马之法保住四场胜果,前七战正道一路占优,但,却在最有把握的一场上,出了岔子! 原本准备欢欣鼓舞庆祝的人们被当头浇上一盆冷水,这才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必胜从来就是一厢情愿,这是赌生死的战局,所有人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掌控。 忽而有人打破了沉默,强打精神道:“没关系,谷长老赢了,我们一共赢了四场,平了一场,大不了是个平局……” 还未说完,一把蓝色短刃擦着他脸侧过去,“啪”地打在岩壁上。听得一人笑道:“侬说哪一场平了?人家分明是赢的。” 那人惨叫一声,一摸脸侧,耳朵竟已被削掉,鲜血淌了半边脸! 再看魔者一侧,月白长袍,水袖曳地,万种风情之妖人,不是郦道心又是谁! 正道一片哗然,谷玉增粗着嗓门喝道:“这是怎么回事!郦道心不是与齐良同归于尽了吗?” “他死了,我没有。”郦道心一句男声一句女声,拿腔拿调地道,“人家是他的什么人,要跟他同归于尽呀?” 徐云帆心中也大讶,他分明亲眼见郦道心受了致命伤,与齐良一同跌下深渊。功体尽废的情况下,跌落大海必定尸骨无存。他们也曾在悬崖下仔细寻找过,并未发现被人救走的痕迹。郦道心为何会死而复生? “所谓司命,就是有很多条命啊。现在要翻盘的人,好像是我们呢。”郦道心一袖掩面,吃吃笑着。 虽然他说话中气不足,像重伤未愈,但他确实还活着。那么第一场,果然是正道输了? 这样算来,正道与魔教各取四胜,竟是平局?那第九局,也就是徐云帆的必败之局,竟然成了决胜关键? 魔教祭司手持法杖,威严转身:“继续吧,第九场。” “——现在,才是决胜之战!” 13、 海宁山战局瞬息万变,原本慕容巧算双方实力,令正道以强胜中,以中胜弱,以田忌赛马之法保住四场胜果,前七战正道一路占优,但,却在最有把握的一场上,出了岔子。 魔教祭司更是老谋深算,明知郦道心取胜,却秘而不宣,直到此刻才揭出底牌,一举摧垮正道心理防线,为己方奠定胜局。 于是,谁也没有想到胜负关键会落在最后一场,徐云帆与魔教法王之战。 虽然徐云帆承诺必胜,但八品的水平摆在那里,就算他是天纵奇才,也没本事在三天内升到九品境界。 前一刻还在幻想打败魔教后中原的长久和平,现在,却变成了恐怖绝望的未来。 “怎么办……徐云帆不行啊!”有人近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换别人啊!还有谁能上场!” “换人!快换人!” 沙哑的叫喊没有引来回应。换谁?如果有人可换,怎么会落到现在的局面? 喊叫声很快也消失了,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恐惧之色。 谷玉增老头快步走来,额上青筋乱蹦,死盯着徐云帆说道:“徐云帆,你说过,若输了,全古华派连坐……呵,什么连坐,你要是输了,整个武林正道都要跟你陪葬!你这一场,绝不能输!” 徐云帆知晓这位老者心中憋闷郁怒,诚意回答道:“我明白。” 谷玉增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白费。他说再多,难道能让徐云帆升到九品?满腔怒火无处可发,狠狠地跺了下脚。便听咔嚓一声,石块被踩做齑粉。 青衣负剑的荀微脸色惨白,本是靠在山崖上,忽而起身道:“可否延期,待我等再寻人手……” 话刚到此,对面山崖上魔人叫道:“商议好了吗?第九场谁来做老子的对手?还是打算车轮战,二打一?哈哈哈!” 身着玄袍的魁伟魔人现身,怒面上纹有异族图腾,正是魔教法王厉天佑。 厉天佑是魔教仅次于祭司之高手,就算在别场遇见,正道派出的九品武者也未必能取胜。 听他说出挑衅狂辞,不知何时回来的罗长风眼睛一亮,立刻就要接话,却被那边祭司先出言喝止:“法王!擂台自有规矩!” 祭司威严至高无上,法王当即闭口不言。 罗长风叹气:“可惜可惜,错过了好二打一的好机会。” 荀微皱眉,也知拖延或换人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叹了一声放弃了。对徐云帆道:“徐兄,魔人狡诈,佯招虚招颇多,切勿被其迷惑。守定本心,窥其破绽,或可取胜。” 徐云帆知他是好意,其经验更与山阳道长齐良之传授不谋而合,亦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 荀微咬牙道:“中原危殆,既被推到风口浪尖,万无退缩之理。荀某……但祝徐兄无悔无憾。” 他祝的不是马到功成,而是无悔无憾,不吉利的祝词,折射内心之压抑。他不看好徐云帆,更猜徐云帆上台是踏入死局。 对这赠言,徐云帆倒觉得恰如其分,也颔首谢了。 方欲行,忽又想到未与古华弟子道别,转见罗长风带笑而立,依旧白衣飘飘纤尘不染,依旧折扇在手,摇得优雅风流。徐云帆倒好奇他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对自己太有信心。 问道:“罗师兄可有话说?” “名节事小,生死事大。”罗长风老神在在。 徐云帆早料到他没有正经话答自己,失笑:“知道了,我会勿以善小而不为的。” 罗长风又从袖中掏出颗银赤色的珠子,递给徐云帆,示意他收在怀中。折扇一开,扇面墨染江山万里无垠,扇下瞳仁亮如夜星。伸手让道:“掌门请上台。” “徐师兄!徐师兄必胜!”得不到露脸机会的齐远挤在后面,脸红脖子粗地叫道。 徐云帆转身走上前去。 一步一步,登上空无一人而又万众瞩目的高处,风猎猎而衣扬扬。握住肋下剑柄,锁定嚣狂魔人。 背后山石间凸出一行大字: “第九场:古华派掌门徐云帆 对魔教法王厉天佑!” 这座擂台,属于他一个人了。 ****** 终于到了这一刻,他可以正面对上杀师仇人,堂堂正正地一战! 抛却擂台,抛却众人的猜疑和期望,抛却背后无数意义,徐云帆自扣本心,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的,只是与法王正面相逢,生死决杀! 手上开始感觉到热度。火热的掌心贴着师父握过的剑柄,坚硬的触感像曾经如山岳般的仰望。沉淀在时光里的情感,因为长久而变得沉静,因为深埋而显得波澜不兴。不曾表露,却始终铭记。 心法默运,感到经脉里充盈的真气潜流涌动。气息形成周天,自头顶百会穴入,自脚心涌泉穴出,畅通无阻。视觉与听觉成倍清晰,肉体如羽毛般轻盈,曾经苦思冥想的武学疑难通明透彻。这就是九品武者的境界。以往从未体验,今后亦恐怕再无机会。而他还控制着气门将气海锁闭,因一旦开启,会在瞬间造成无可逆转之效果,伤己伤敌。 他抬目,视野里有面纹图腾的九品高手,凶残横暴的魔人,鹰眼雄视,俯瞰众生。冷酷抬起的双掌,曾凝有师尊之鲜血。 所有准备都已完成,心中唯有一念: ——杀! ****** 郦道心一声清叱,湛蓝长袖飞出,掠过断崖,在两峰间形成柔桥。 魔教法王双掌交叠,脚下土地窜出一条骷髅龙,须发皆张,咆哮遨天。 “小子——受死!” 徐云帆长剑于掌,却是连鞘横挡: “古华精义·焰羽翔空!” 红光乍射,剑身腾飞万点赤红羽毛,组成焰火之球熊熊燃烧,裹住龙头,霎时黑红二色染了半边天际,几欲将人眼睛刺瞎。 所有正道观战者,全都目瞪口呆。并非因为此战景况盛大超过前场,而是,徐云帆居然挡住了第一招? 古华派几个师弟大张着口,连惊叹声都忘了发。徐云帆虽是门内最高,但也没想到会高到这种程度。这种能将真气凝成实物,引动天地变色的招式,分明只有师尊才用得出来。 “这,怎么可能?”谷玉增满脸震惊,喃喃说道,“他怎么能在三天内突破到九品?” 厉天佑本欲全力一招秒杀敌手,却被阻拦,甚至连剑鞘都未拔。他也满面诧异,怔忡后倏尔大笑:“好小子!你倒深藏不露!” “再来!” 掌心迸发源源不断的黑色气旋,将骷髅龙身催得暴涨,颜色由浅变得墨般凝黑。全力一击,魔者首次用出真正招式:“龙心鬼骨!” 赤色羽毛分而复合,与漆黑龙头相撞。 “砰!” 只过两招,蓝色水袖便经不住压力,刺啦几声裂为碎帛。 脚下悬空,徐云帆借力后跃,欲寻支撑。法王不退反进,借丝帛碎裂的余力弹上,欲切断徐云帆落脚处,将他打下悬崖。 徐云帆剑鞘回旋,躲开法王攻击路线,剑柄在崖壁上一点,借力再度弹出。 法王居高临下,不给他冲破机会,骷髅龙头咆哮追袭他头顶。 徐云帆无法上行,只得贴着崖壁下滑,一边避开强掌之袭。 眨眼两人过了十数招,法王终究功力精纯,徐云帆初初九品境界难讨便宜,被压得不断下滑,脚、手、身体、剑柄,不时贴住崖壁,以免失去支持,跌落大海。 但他始终没有出剑。 山上众人都慌慌凑在崖壁向下观看,但见碎石乱飞,火星窜迸,烟霭缭绕,两道人影忽左忽右,忽飞忽隐,眨眼便成两个黑点,看不清过招了。 谷玉增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快步追了下去。还有几个七八品的武者,也忙忙追下去欲看后续。又有些人耐不住好奇跟随,到后来发展成无论何等脚力,都跌跌撞撞从山路跑下去,欲亲眼目睹战况。 忽地魔人狂啸震彻山海,“噗”地一声,赤红剑气落入海水之中,淹没过顶。 14、 深知实力差距,徐云帆与法王对战,一开始便采取守势。 守亦有战略区分,有人防守是被迫,招招被压制,毫无还手之力。名为防守,实则丢盔弃甲,最后一败涂地。 能后发制人者少之又少,所以无论战场还是武场,都讲求抢占先机,先发制人。 但徐云帆知道自己没有抢先的能力。他与法王必须要陷入苦战,因为只有苦战,才能迫使法王用尽全力,那个传说中的罩门才会出现,他才有致命一击的机会。 守而不能懈力,守而不能卸势,守而不能不反击。 ****** 厉天佑占据高处优势,逼得徐云帆连连退避,在陡崖峭壁不断下滑。魔者战似癫狂,拳掌如化真龙,张开血盆大口,灭顶吞啮! 徐云帆连退数步,剑开一分霞彩:“古华精义·丹凤朝阳!” 剑虽未出鞘,却有耀如旭日之光,隐约浮现神鸟。与法王的真气冲击近在咫尺,轰然一声,徐云帆身形弹开,背后石壁齐齐塌陷下去,打成一个几丈宽的石洞! 魔者掌分双气,龙头龙身受牵引交叉盘旋:“逆龙啸沧海——去!” 徐云帆剑柄一弹,近身顶住他左肘,将那强攻力道卸向一侧。便又闻惊爆巨响,山间碗口粗的大树成片摧折,栖鸟惊鸣,山猿恐啸。 徐云帆却借此抓到魔者破绽,剑开两寸,欲断其右臂。然而却迎上一重无形气墙,吹毛可断的利刃,竟连一层肉皮都未划开,便被狠狠反弹出去! 一招不成,徐云帆错力空翻,欲割魔者颈脉。这回剑气还未至,便被提前警觉,狠狠甩出。 转瞬十招过罢,徐云帆一面防守,一面得空攻击魔者肩头、颈部、前胸、腰际、脚踝、膝盖,虽有得手,却被气罩挡住,无法突入。只觉魔者周身气场随招式不断变化,但被攻击之点的魔氛,与骷髅龙掌的进攻魔气,却隐隐呈现剥离关系。 肩头,颈部,前胸,腰际,脚踝,膝盖。 正是六角。 下一刻,魔者右掌袭至,与徐云帆正面相对。徐云帆横剑抵挡,立刻感到胸口如遭重击。 “轰!” 后退的同时,一口鲜血溅在剑鞘之上,凄艳赤红! 虽然痛彻骨髓,但徐云帆眼神一变,竟显欣悦,因为他已验证了自己猜测! ****** 从第一次见魔教司命,徐云帆就察觉他的魔气与法王隐有相似。 并非地域相近或者师出同门的相似,而是一种同源的气息,染有鲜明的个体色调,只有出自同一人才能解释。 两个人身上,为何有同一人的魔气? 为何又与他们各自的魔气不同? 为何又能结为六角星芒,成为气门? 山阳用性命换来的经验,诡异的六角星,夜以继日的思考,徐云帆终于悟出魔者气罩的关键。 “天魔铸体”并非硬功,而是阵法。每个魔人除自身修炼之外,还有一股源自异脉的魔气。魔人将其驱于体内,结为术阵,充盈于外,形成气罩。就像在身上穿了一件铠甲一般。 这个术阵之核心,便是所谓“罩门”。 那应是一个六角星,散发网状真气,牵连肩、颈、胸、腰、脚、膝六处,又能随运功移动、扩张和收缩。 简单来说,法王也好,司命也罢,那层“天魔铸体”根本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从一名绝顶高手那里继承而来。 魔教祭司?有可能。也可能魔教内还隐有高人。 在魔者将武功催发至极限时,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天魔铸体”,会因与自身真气剥离,而在一瞬间形成空虚状态。 也就是击溃的它最佳时机。 山阳道长与司命一战,会故意示弱,引诱司命催动全部功力发出绝招,便是出于这种考量。 他更在那一招摧毁了司命罩门。 而今,徐云帆也要用同样的方法。 罗长风的心法、丹药,为他提供上擂台的资本。齐良传授的借力卸力,助他拖延时间。六芒星之秘密破解,令他找到魔者破绽。他招招避让,空耗魔人体力,使其渐臻狂怒,调动毕生功力,发动最后一击。 ****** 魔者铺天盖地的攻势,封死了存在的每一个空间。视野里无处不在的危机,周身无孔不入的杀气,将五脏颠倒,五感封闭,如同酷刑,永无止尽的折磨! 每一次相撞都如切筋断骨,血液倒流,直到胸腔里无血可挤压,四肢都被痛感麻痹,早分不清血红之外的颜色,却能清楚感知对方的每一招运行! 意志从未如此坚定,纵使血液流干绝不后退! 灵台从未如此清明,像与天地诸神智慧相通! 赫见魔者双目尽赤,仰天狂笑:“好小子,看这最后一招!” 他双掌转如风车,全身衣服被鼓气囊,周身爆发黑气,一瞬骨肉褪色,竟呈现骷髅之恐怖情状! 而在他背后,隐约浮现了八条黑色骨龙! 徐云帆双瞳猛地缩了起来。 他浴血满身所等待的,便是这一时刻! 脚下已经来到海面,再无可退,眼见骨龙利爪袭来,徐云帆双脚一撤,纵身落入海中。 ****** 落入海下的一瞬,徐云帆双手握住了剑柄。 他任由自己缓慢下沉,接着,放开了体内那道禁制。 好像突然打开了闸门,肉体变成了通透的容器,四面八方的自然之气受到感召,汹涌而来,幸有海水阻隔,才未在瞬间将经脉冲爆。 但它们是如此充盈,如此欢欣雀跃,如此迅猛地填满了每一个空隙,争先恐后,像参加期待已久的盛宴。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每一个呼吸都变成万物的叹和,每一个动作都如被万物托起,每一个招数,都像与万物共生。 整个世界都已在感官之外。 整个世界都在双掌之中。 轻轻运转气息,毫不费力便将宝剑拉开,银红色的光芒随之跳跃而出,尖利的顶端如红色鸟喙,铺展的光尾如华美的羽毛。 悬崖之角,艳阳之下,一只赤色凤凰冲出大海,飞跃凌霄! 海浪涌出白衣人影,殷红宝剑如有神附,挥洒之间天地震恐,沧海倒流,正是: “——古华精义·凤舞九天!” 剑身沐浴天光而闪亮,凤凰遨游天际,展开翅膀盘旋而舞,垂落的凤尾如流霞绚烂,又如只存在于九天之上的神祗,降落凡尘,造就一场惊世绝杀。 宝光映碧海,万顷染彤色! 整座海宁山,在此刻喑哑无声。 成千上万的人睁大眼睛,伸直脖子,唯恐错过一个瞬间。 谷玉增早在口中将不知谁的祖宗草了百八十遍,但尽管如此,他望向天空的目光却不曾偏离一分。 荀微仰面盯着这一幕,惊异又叹服:“不可置信……或者说,如同神话!” 齐远等师弟早看得目眩神迷,什么八品九品胜负意义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大师兄罗长风将扇子合拢了握在手心,仰望天空那炫舞的凤凰,万年不惊的表情里,亦有了一丝赞叹意味。 仿佛在欣赏如画的美景。 但更像是在感叹这绝杀的艳凉。 这一瞬间魔教法王将功力提至极限,骷髅龙头昂然咆哮,触目皆为黑雾笼罩。徐云帆双手紧握宝剑,感到灵觉如此清澈,看透法王的每一个骨节,看透那八条黑龙之下,一个幽蓝的六角星芒,逐渐成形。 擎剑! 高仰的剑尖承接天地气息,倾尽己身能为,牵引赤羽飞凰。 落剑! 完美的弧度,如长虹洗练,如天河倾泻。尊贵的百鸟之王,嘶鸣着冲向八龙逆杀的黑雾。 交锋! 避开层层魔气,以一个妙到毫巅的路线突破重围,寻到八龙死角,肉眼都难以分辨的位置,却以意念感召得到。 突破防守! 神鸟的尖喙引着锐利的剑锋行进,势如破竹,清脆的爆裂声隐约响起,那是气墙最细微的摩擦,却昭示了魔者最意想不到也最恐惧的结局。 一剑击中! 剧烈的震动由剑尖传导至每一分肌肉,而后, 魔者气罩,破! ****** “你,竟然——!”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厉天佑因催动功力而黑红怒张的脸,在一瞬间变为极度惊愕的表情。 “你小子,竟然能发现……” 不过乳臭未干的小子,八品的实力,竟然能发现,破解他的罩门! 竟然能给他致命一击! 徐云帆但觉周身经脉都在剧痛,一招凤舞九天是他有生以来最强,却也是超出他负荷的最极限招式,经脉在剧烈的冲击下千疮百孔,痛到极致竟连痛感都要封闭。抛却所有,放弃一切,他紧紧盯进魔者的脸,一直温润的目光里,浮现的是如磐的坚定和——狂狷! “我说过,师尊的仇,我会向你讨回!”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者震动胸腔地狂笑着,下一刻,他发出了如野兽般的咆哮。 “啊——!” 无数道掌气击中徐云帆前胸,在背后冒出带血的风。每一寸空气都变成割骨的利刃,将所有接触到的物件撕裂,衣衫、血肉、筋脉、乃至骨头。 但唯有一样它们撕不碎冲不破甩不开,那就是剑锋! 鲜血如泉! 剑气无俦! 火凤与黑龙融成一团烟雾,将两人身形都隐蔽了去! 山间观战的无数人瞠目结舌,连呼吸都已忘记! 魔教祭司原本成竹在胸的表情,随着战局僵持变得严肃,此刻忽然脸色剧变,踏前一步,张口欲呼! 就在此刻,砰然一声巨响,赤焰与黑气爆射,无数气流冲击海面和山崖,海浪呼啸着猛拍崖壁。 一道染做血色的白袍人影倒飞出来。 山崖上早有人折扇一合,浮现太极八卦,赶在那人撞上山崖前接住,倏然一声,便没了踪迹。 而另一方,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嚣狂魔人,变做千百道黑色血雨,迸射整座山谷! ——正魔倾尽全力的海宁之战,终于走到了终了时刻。 ——第一卷·战海宁·完—— 第二卷:守北关 15、 海宁山最后一战,古华派掌门徐云帆取胜。 正魔数百年的征战,终于画上了完美句点。 整个武林道都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传诵着胜利的喜讯。古华派掌门以一招“凤舞九天”力斩魔教法王的辉煌事迹,也在一夜间传遍武林。年轻的武者如癫如狂,手舞足蹈描绘当日赤羽飞凰的盛况。 古华派门口更是涌来人群,有的要求瞻仰徐掌门风采,有的要求投入古华派,哪怕只做个外门弟子也心甘情愿,也有些长辈、平辈知道徐云帆受伤,想探望伤情。古华弟子们应接不暇,恨不得将两条腿变做四条用。 但徐云帆对这一切丝毫不知。 ****** 古华派最深处的密室之内,窗户都被黑布蒙住,地上闪烁着一个青色太极图。徐云帆盘膝坐在图案正中。 他身上的白衣全都染成红色,与血肉粘在一起,唇边亦在不停向外渗血。胸口到腹部笼罩着一大片黑色死气,不断向脖颈与四肢蔓延。只是靠着太极图旋转着发出阵阵青光,才将那些黑气暂时压制住。 太极阵法外立着一人,嘴里念念有词,手中折扇做笔,不停在地上画出新的道符图案,增强太极阵的威力。但黑色蔓延速度仍是不断加快,见此情况,他索性以左手指风割裂右手腕,将血滴入阵法中。 血逐渐将阵法浸泡,青红的光加倍运转,再度将黑气压制住。 ****** 痛。 对于徐云帆来说,这是肉体做出的唯一反应。这感觉侵蚀了所有意识。每个部位都在撕裂地疼痛,像是被切成无数小块,只剩一丝血肉相连,争相向主人发出悲鸣。 好痛,好痛。 什么目力、耳力、嗅觉、声音,他全都没有了。只有意识还在或深或浅的漂浮,如大海里颠簸的浮木,等待没顶。 恍惚中,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徐云帆,照这样下去,你最多还能活十天。” 徐云帆浑浑噩噩,一时也想不出这声音到底从何而来,是什么人进入了他的意识里吗? 只凭本心回答:“虽无悔,却有遗憾。” “憾从何来?” “古华后继无人。” “好大口气,难道没了你古华就要灭门?不过这也是事实。” …… 徐云帆纵使伤痛难当,也不禁为这句大转弯的话囧了一下。亦在此时想到,说话的人必是罗长风,只有罗师兄才能通过术法进入他之意识交流,亦只有罗师兄才有这种语调。 “哎,怎么办呢。你全身上下的经脉烂得好似蜘蛛网一样,如何才能修得起来。” 这个形容略显悲剧啊…… 徐云帆道:“先压制伤势恶化,总会有办法的。” “好吧。” 声音消失,徐云帆无端想到,不是说“赏花品茗琴棋诗书,除此之外概不奉陪”么? 肉体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插入,大约是银针吧。紧接着,一股柔和气息冲进体内,牵引着他胸口堆积的黑气,慢慢导向丹田。 “听我的口诀运气。意在气先,气为意使,无思无虑,万气归一……” 要将乱窜的气息归拢在一起,过程艰辛非常,而徐云帆除了疼痛再分辨不出其他感觉。 一次一次失败,黑气倒冲回来,剧痛的同时感到外界那个声音也随之颤抖。但口诀未停,他之努力,也随之百折不挠。 黑气一丝一缕,被压制入丹田之中。 失去的五感缓缓回归。 ****** 齐远一个人守在门外,急得百爪挠心,脚下却钉子般的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里面的治疗。 忽然门开了,握着折扇的人缓步走出来。他登时兔子一般蹦起来:“罗师兄!怎么样?” 罗长风歪靠在门框上,扇子也不摇了,道:“别吵,你先在门外看着,我回去睡一会。” “啊?”齐远木呆,“大师兄,你要去睡觉?” “听话。”罗长风揉揉他的脑袋,便要走。 却见一个小师弟跑进来道:“两位师兄,外面有武林总盟的人求见!” 武林总盟都用求字这么客气了,齐远一脸崇敬地道:“多亏了徐师兄。”转而想到徐云帆受伤,又皱起脸来:“可现在……” 罗长风已经走开了:“请使者去正厅,好生招待。说掌门在养伤不便见客。有什么礼物就留下,若问魔教事江湖事,就说有盟主呢。” “那……罗师兄你不去陪客吗?” “我去睡觉。”罗长风头都没回。 于是门口的穿堂风里,又只剩了齐远一个人。 他一会儿回头看着紧闭的门,一会儿咬着下唇,一会儿又攥着拳头。 他担心得不得了,却始终不敢推门进去。万一惊扰了师兄就不好了……可是到底怎么样了呢……好想知道……好担心啊…… 就快在门口画上圈圈的时候,忽听细微的响动,竖起耳朵,听里面低低说道:“外面是齐师弟么?” 齐远又一次猛地跳起来:“徐师兄!你叫我吗!” “进来。” 齐远连忙推开门跑进去。 太极图已经消失了,徐云帆坐在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又泛着灰败。像是从很深的梦境中挣扎醒来,目光不再清澈,动作也显迟滞。 齐远有些怔,因徐云帆在战后立刻被救走,然后就关在密室里治伤,他也没想到徐云帆伤到这个程度。 他觉得心里一缩一缩地,难过地道:“师兄,你的伤……” “无碍。”徐云帆道。性命堪忧,武功更是全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亦坦然面对。但看着师弟泪眼汪汪,还是软了语气安慰道:“总有办法治好的,不必担心。” 齐远吸着鼻子点头。 “齐师弟,帮我找些女人用的胭脂水粉。” “啊?”齐远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立刻跑出去办了。 ****** 等罗长风睡醒了回来,徐云帆已经坐在了正堂上。 换了衣服,整理了外表。在外人看来,他之面色虽然白了些,但还算正常。没人知道那是胭脂水粉的功劳。他的双手在袖里攥紧并细微地颤抖,更加无人察觉。 罗长风摇着扇子进来,不发一言站到坐下首位。 不知内情的师弟们,个个欢欣雀跃,叽叽喳喳地恭喜和议论着:“掌门师兄给师父报仇了!” “掌门真是太厉害了,你们听说了吗,这几天江湖上都传遍了!连说评书的都改说‘徐掌门怒上海宁山,火凤凰力战逆八龙’了,还有卖《凤舞九天》秘籍的呢!”(……) “那是假书吧……” “不管怎么,掌门是给全武林都立了大功的,咱们古华派终于扬眉吐气啦!” 罗长风瞥了徐云帆一眼,见他迟疑着没说话,就猜一说话必定暴露中气不足,叹气,扇子一合道:“多余的话就算了,你们有没有收人家礼物?” 众师弟哄笑起来。 见徐云帆无奈地望他,罗长风一笑,也将话题转向正经:“好吧,别家礼物不能收,但盟主的礼物却之不恭。刚才不是说盟主派使者来了?送了什么?” 忙有师弟双手捧了一个大盒子上来:“除了一堆补品、丹药,还有这盒子,说里头是神器,我们也没敢打开看。” “补品啊,慕容挺明白的嘛。”慕容猜到了徐云帆虽胜但必定重伤……可惜寻常丹药对徐云帆的伤势无补。不过,这个盒子里是? 罗长风索性免了徐云帆劳动,上前将盒子盖打开了。 没有霞光万道瑞彩千条,里面只是一个古朴的三足小鼎。 罗长风将鼎捧到徐云帆面前,齐远等师弟也一齐围上来看。这只鼎有一尺多高,黑褐色,坚硬的质地,非木非铁,不知什么材料。用手扣上,发出嗡嗡的闷响。再细看鼎身有铭文,写得鬼画符一般,一个字也不认得。 这是……神器吗? 齐远好奇地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使者也没说……” “我看是他也不知道。”罗长风笑,“盟主仓库里堆了一大堆东西,都号称神器,随便拿一件而已。”他随手将盒子撂在一边,“刷”地打开扇子,半遮脸颊。 徐云帆看他一眼,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正在嬉笑,忽听外面大声喧哗,一人道:“快向你们掌门通报,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见他!” 16、 徐云帆诧异于来者声音熟识,道:“请他进来。” 立刻有人下去传话,很快青衣负剑的侠者进了门,硬朗气质却染仆仆风尘,眼中暗红血丝显示他没有机会好好休息。 来者是定舆门主荀微。 “徐兄……”荀微刚说了半句,却是顿住,盯着徐云帆的脸。 徐云帆挥手示意大家下去。 他一摆手,师弟们霎时肃静,齐齐躬身行礼,竟比预先演练过的还严整。鱼贯退出,鸦雀无声。 徐云帆一战赢得的不只是胜利,还有在门内的崇高声望。 待众人走尽,厅内只剩下徐云帆、罗长风和荀微。 青衣的侠者迟疑道:“徐云帆,你的伤势……” “只有十日性命,所以荀门主若为江湖事而来,可以回去了。”罗长风不紧不慢。 荀微闻言,竟然一揖到地:“徐兄为武林贡献,必千秋万世传诵。但请静养,其他不必理会。” 说完了直起身,转头就要走。看他模样,必曾奇怪徐云帆为何在短短时日功力骤升,现在则猜到用了饮鸩止渴的办法。 徐云帆轻声道:“荀门主留步,生死但听天命,无需挂怀。有事请直说,我们共同参详。” 罗长风摇着扇子,事不关己地笑道:“好不禁逗的人,真无趣。” 徐云帆心想罗师兄你就别添乱了。 荀微站住脚,呆了一刻,叹道:“罢了。这件事除了找你,再没有别的人了。” ****** “魔教毁约?!” 镇定如徐云帆,亦不禁脱口低呼。罗长风折扇凝固了,屋里空气骤然冻得像冰块一样。 良久才从震惊中惊醒,罗长风扇子轻轻摇了两下:“……其实也没什么稀奇。易地而处,如果我们输了,也不会任由魔教宰割。” 荀微像看鬼一样瞪着他,咬牙道:“既不打算守约,又何必摆这座擂台?人无信不立,魔教无耻之极!” “不过换个形式打架而已,正魔群殴了好几百年,偶尔也尝尝新鲜的打法啊。”罗长风倒很快接受现实,兴味盎然地跟他斗嘴玩。 徐云帆头脑里飞速地思考。从本心来说,他也不相信魔教会因为一场擂台失败就乖乖投降。但当初海宁之战,理应有毁约的惩罚措施啊。 荀微似猜到他心中所想,叹气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与祭司定约的是慕盟主,交换的信物是……北关之钥。” 北关之钥! “那魔教交出了什么?” “魔界灵元。” “呼……”这回连罗长风也忍不住拿扇子抵住额:“两个疯子。” 正魔两道各有地界,中有屏障隔离。屏障非高山大海,而是一道人为的结界,据说是上古时期多名先天高人所设。后来结界也曾出现漏洞,被魔教攻入,但事后中原武者又将其重新封印。 北关也就是北玄关,是整座结界最坚固、也最重要的一点。北玄关内有十名先天高人留下的招式,普通人只要稍一靠近,就会被强大的力量冲得粉身碎骨。 九品与八品差别就已很大,而先天与九品的区别,更如明月之辉与萤火之光。 总之,只要北玄关在,隔绝正魔的屏障就在。一旦北玄关破,双方必将陷入混战。 而北关之钥,正是破解北玄关的灵器。 “魔界灵元则是魔界生命之元。如果此物毁灭,魔界将因缺失能量而导致魔气散灭,到时将成尸横遍野之惨状。” “双方将物品都交到了御武台上,以血缔盟。” 御武台是正魔双方都认可的唯一缔盟之所。拥有神秘的玄力,号称有诸神庇佑。与天地相比,任何人都是渺小的存在,所以即便强大如慕容和祭司,也不敢轻易触犯神威。 “但是,现在这两件东西全都消失了。” 若这屋里有齐远,怕已经惊叫了百八十声。 徐云帆用力按了按额角,强忍下那种撕裂的痛感。 “消失了?这叫什么描述?无缘无故地丢了不成?” “是,无缘无故,丢了。不知被谁窃走,也不知去了哪里。”荀微道,“慕盟主闭关养伤,也因为海宁一战他……失了威信,各门派不肯听他约束。现在外头的人还在欢庆,实际总盟里乱成一锅粥了。” 罗长风摇头:“你没必要这么含蓄,[读者不明白的](咦),总之就是你们怀疑,那两样东西,重点是北关之钥,已经落到了魔教手里?” “若非胜券在握,魔教怎敢明目张胆提出毁约?” “这样算来我们的海宁之战真是亏大了,不仅没让魔教投降,还失了自己的命门?”罗长风转头瞧徐云帆,“掌门师弟,我替你说了这么多话,你也该说两句吧?” ****** “既是这样,就去守北关吧。”徐云帆轻声说。 他音调虽虚弱,但语气里的决心,却坚如山岳。 荀微道:“守北关需有领袖。慕容已失声望,而你……你的伤势,无法担任盟主。”若找人接任盟主,自然是如日中天的徐云帆最合适了,但他伤成这样,现身不仅不能鼓舞士气,反而会引起人心动荡。 “古华派全员出动去守北关,只要有这个姿态,各门派会争相效仿,对么?” 荀微一怔。 同为门主,他最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门主承担着一门兴衰,掌控着上百人的生死,因而最不愿让门人涉险,也最不愿意做出牺牲。 这本是美德。但,却不如徐云帆温言细语,实则大气磅礴的决断。 敢自己身先士卒,更敢让整个古华派站在最前。这背后,彰显的是必能护古华弟子周全的信心。 十日之命,他怎就敢下这样的决心? 但经历了海宁一战,经历了那场绝杀,没人会质疑古华掌门的能力。 也许他真能创造奇迹。 荀微轻叹,拱手道:“荀某平生少有服人,但徐掌门之果敢,我……佩服之至。” “定舆门愿随尔后,驻守北关!” ****** 送走了荀微,徐云帆靠在椅背上,疲惫至极地望着空旷的大厅。 他虽然不在乎声名,更不沉醉于成就,但,这成就实在去的太快了,他甚至还未品尝到胜利的果实,就得知这果实不过是另一棵艰险之树的种子。 付出太多却收获太少,若说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 罗长风也掇了把椅子坐下,取过旁边的盒子,拎起里面那尊小鼎,翻来覆去地看。 “盟主送来的补品和丹药,都变卖了,换成提升功法的材料,发给师弟们。” “唔。” “前往北关的详细安排,亦要劳烦师兄了。” “唔。” “若十日后我死……” “我一定把齐远培养成下一任掌门。” “罗师兄……” “要说谢就免了,我已经上了船,难道半途丢下船桨不成?” 徐云帆忍着阵阵抽痛,却微笑:“师兄是说上了贼船吗?” 罗长风淡定摇扇子:“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16、 有什么办法,可以给自己延命? 徐云帆不怕死,但绝不轻易放弃性命。只要有一分希望,他就要努力尝试。 古华派的藏书楼内包罗万象,自然也有医书,但听罗师兄说,那里面一本有用的也无。 武功不行,杂学满腹的大师兄神棍状摇扇:“藏书楼里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了。” 徐云帆尽管知道他学问深,仍忍不住道:“所有?”那里的书少说也有千本吧? “所有。”罗长风道,“这奇怪吗?你和林师弟练武的时候我都在看书。” “我以为师兄在睡觉。”徐云帆说实话。 “睡觉当然也是我的一大爱好。”罗长风不以为懒反以为荣。 算了,回归正题。徐云帆道:“尚师叔精于医道,我去请教他,或许有办法。” “尚师叔最喜欢林师弟,连你继任掌门的仪式都没参加,你要去找他碰钉子,不如省些力气养着。” 徐云帆道:“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那些了。” 罗长风无所谓地:“那就去。” ****** 徐云帆没叫上罗长风一起,也没叫齐远,而是找了前番那位姓王的外门师弟,一起从古华后院出去找人。 对于而今的徐云帆来说,每走一步都是痛苦的折磨,好像有无数把小刀在身体里来回刮,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白得吓人,连王师弟不知内情都看出不对,扶着他道:“掌门师兄,不如给我个信物,我去叫尚师叔来吧?” “不,我亲自去找他。”徐云帆身体因剧痛而颤抖,语气却坚定。 王师弟只得扶着他艰难地向古华后山深处走去。 古华派后山有条被长草掩埋的小路,蹚着小路走出几十步,景物未变,气息却是骤改,与前面古华派的繁乱不同,这里宁静幽雅,好似世外桃源。 十来日前落的雪,别处早都化了,这里的树上却还堆得一团一团,又松又软,好似顶了尖尖的帽子般俏皮。 徐云帆现在目力不济,还是靠王师弟的提醒:“师兄你看,前面有个人!” 徐云帆用力看了半天,才辨认出那人的身形。他身穿白裘,戴顶白帽子,半靠在山石上,周围都是层层堆雪和绿色松针,若不是手边放了张小桌子比较显眼,徐云帆还真看不出来。 小桌上摆着三个小酒盅,偶有风吹动散落的雪粒,忽悠悠落入杯里。 听到徐云帆和王师弟的脚步,那人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 这人初看只是个年轻小伙,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眉宇间的沧桑之色,该是早已步入中年,但保养得当。徐云帆觉得意外的是,这人离自己上次见面,好像又年轻了些。 世外桃源返老还童,他日子过得真正清闲。 “尚师叔。” 徐云帆拱手行礼。 尚怀英本是师父那一辈里最小的,当年与师父一样得到师祖钟爱,后来在遴选掌门继承人的时候,以一招之差败给师父,因而失去了继承资格。那以后,尚怀英不再练武,转去研究制药,更在后山开了一片小园,独居在内,不再过问古华派的事。 看似安于淡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与师父之间,已经产生了很深的隔阂。 对徐云帆这一辈,尚怀英都不接触,唯独对林沧海格外亲近。林沧海经常会从他那里拿回些疗伤圣品,再得意洋洋地向同门炫耀。 说起来,尚怀英和林沧海很像。命运更是奇特,林沧海也失了掌门之位,离开古华,徐云帆作为新的掌门人,站在了这里。 ****** 徐云帆行礼,王师弟跪拜,但尚怀英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还好,没有全然不理他。但也更糟,说明他很清醒理智,因而很难说服。 见尚怀英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早做好被刁难准备的徐云帆主动开口:“师叔,晚辈有事想求师叔。” “唔。” “我身受重伤,只有十日性命,请师叔医治。” 王师弟大惊失色地抬头,没想到徐云帆伤得这么严重,但尚怀英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早就不问古华派的事了。” “就算是陌路人,救人一命行善积德。” 尚怀英冷淡地道:“我今天心情差,不想救,你要求,就在这里等着吧。” 王师弟听得发呆,只道徐云帆会依言在此等待。却闻徐云帆轻声说:“师叔若执意不救,我回去死了也是一样,何苦做此折磨?” 听得这句,尚怀英掀开眼皮,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孝服素冠的年轻人,面色灰败,神情疲倦,即使手藏在袖子里也能看出紧握成拳,显然在忍受莫大痛苦。但他的气韵,平静坦然,好似万物不萦于心,又在执着地做好当下每一件事情。 尚怀英慢慢坐起身:“徐云帆,你真的不怕死?” “很怕啊,不怕死,怎会求师叔援手?” “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尚怀英感到一点兴趣,徐云帆给他的印象与林沧海很不一样,林沧海的骄傲如狂涛,徐云帆却似静水深潭,安静,但不知藏有多少力量。 “那好吧,你就来接受一个测验。” 尚怀英指了指前面的小桌:“这里有三杯酒,一杯是药,两杯是毒。你随便选一杯,选到了药我就给你诊脉,选到了毒,就是命。” ****** 真是古老的游戏啊。 如果是林沧海在这里,必定转头就走,尚怀英能不能治好伤还在两说,三分之一的概率,徒受折辱。 徐云帆却伸手,端起中间那杯,直接饮下。 王师弟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尚怀英却在瞬间变色,因为……徐云帆……选对了! 他难掩惊愕:“你……难道真是天意?” “不是天意。”徐云帆觉得经脉里的疼痛愈演愈烈,一番折腾让伤势又爆发了。咬牙忍着,低低道:“师叔,我们刚入门的时候,你送了每人一小坛药酒做见面礼,那药酒颜色有种独特的青灰,正与这一杯色泽相同。” 尚怀英怔了良久才道:“你那时候才这么点高,记得倒清楚。” 徐云帆微阖目:“师叔不就是在考验我是否还记得么?” 一句话,让空气彻底凝滞。 “师叔终究还念着古华派的旧情吧。这三杯酒是提前准备的,因为师叔知道我今天会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也与前院相映成趣。” “古华弟子未忘记师叔,师叔亦不可能对古华存亡无动于衷。” “既然这样,何不回到古华,与同门重聚?” 尚怀英看了徐云帆半晌,呵呵地笑起来。 “李师兄一个稀松平常的人,倒收了你和林沧海这样的徒弟。” 他示意徐云帆伸出手腕。 徐云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过了第一关。 ****** “你到底用了什么心法,把经脉冲成这样?”尚怀英诊了脉,一脸震惊,“若非有人用术法压制了伤势,又封闭了你的部分感觉,光疼就能疼死!” 徐云帆于是简单解释了一下海宁擂台战的事,尚怀英听了一半就冷道:“罗长风从小就不务正业,学些歪门邪道。” 徐云帆知道所有医生都对法术这种超出他们理解的东西抱有敌意,也就不解释了。 尚怀英思考了很长时间,悲悯地看着徐云帆。 他说道:“我可以帮你用药物压制伤势,会比术法更持久有效,我也可以帮你镇痛。药是我的独家秘方,不会带来任何副作用。” “但经脉之伤最难修补,即使一个小小的破裂,也要养上三五年。而你经脉已经全毁,就算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修好。” “也就是说,你这辈子,必须依靠药物活下去。” “更不可能再练武了。” 16、 “师叔说的当真?” “当真,除非有神仙来帮你重造经脉,否则你不可能再练武。” “我问的是,师叔当真可以帮我延命?” 尚怀英怔了一下,道:“你不惋惜?”练了多年的武功,说没就没了,这巨大落差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以前江湖人因为武功被废,疯疯癫癫甚至自杀的不在少数。 “师叔说笑了,本以为命不久矣,现在却能活下去,高兴还来不及,何来惋惜?”徐云帆平静地说道。因为平静,尚怀英甚至看不懂他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太能忍耐。 ****** 按照尚怀英的要求,徐云帆在他这里住一晚,方便他研究伤情。 徐云帆躺在床上,想要睡一会儿,却觉得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经脉里绵延的疼痛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严重失血更让身体冷得像冰,盖上厚被也没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武功全废,未来的时间都将靠药物支持吗? 徐云帆尽量挥去了脑海中这个念头,和连带的沮丧与恐惧。他是活在当下的人,问题一件一件解决。就算明日天塌了地陷了,今日该做什么,就要做好。 ****** 据尚怀英所说,镇痛的药物要明早才能配出。虽然按照王师弟的猜测,尚怀英是故意要让徐云帆多受一晚折磨。 “掌门师兄,您何必对尚师叔那么客气?”王师弟自从前番向徐云帆提问八九品差别,得到了善意的解答之后,好像更爱问问题了。此时一脸忿然地道:“您是掌门,他就算辈分高,也必须听您的命令,摆什么架子!” 徐云帆叹笑道:“我当然可以用掌门的名义号令他,但如果他不听呢?我怎么办,杀了他吗?” 王师弟被问住了。理论上讲,掌门当然有权力处罚门人,但难道真的杀了尚怀英?或者逐出门墙?最重要的,无论怎么惩罚他,他也不会治徐云帆的伤。 “尚师叔多年以来心中有气有火,苦于无人发泄。我找上门来,他当然要刁难。态度强硬只会激发抵抗,姿态放低些,和平收场,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王师弟皱眉道:“幸亏师兄记得那药酒。若选错了岂不坏事?” “若不记得,就有别的法子。尚师叔对古华始终有情义在,不会见死不救,更不可能毒死我。” 徐云帆想,从某种程度上说,尚怀英与林沧海很像。都是一样的骄傲,爱面子,因而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时在外人看来甚至大逆不道,但只要心还存善念,他连林沧海都能容下,何况这个长辈。 “我总觉得师兄对他们太纵容了……”王师弟踌躇了一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姑息养奸,师兄这样也许有后患。” 徐云帆一怔,仔细看了眼王师弟。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已经长成,浓眉大眼很有英气。给人的感觉既非林沧海那般轻狂,也非齐远的懵懂,而是颇颇成熟。 当初的印象没错,这也许是个好苗子。 徐云帆一边将这事记在心中,一边说道:“你说得对。但我要防的并不是尚师叔。” 他要防的,另有其人。 ****** 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听觉变得格外敏感。 徐云帆忽而听到外面有踏踏脚步声,接着是“笃笃”的敲门声音。门“吱呀”开了,尚怀英的声音道:“你来了?” 另一个声音道:“好浓的药味……你在配药?给谁的?” “当然是我们的好师侄,好掌门。呵。进来吧。” 接着脚步进了门,门吱呀关上,便听不到后面了。 简单的对话落入徐云帆耳中,他睁着眼睛看着棚顶,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 徐云帆被疼痛折磨了整晚,直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很快又清醒了,虽然疲惫,还是起了身。 便见一个戴着遮眉帽,仆役打扮的人推门而入,低着头,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了过来。 徐云帆看了看那药,却忽然道:“我想起一件非常紧要的事,必须立刻处理。” 仆役还没答话,徐云帆已经拉住他向门外走去:“我吩咐了王师弟去敲钟集结门人,他们就要在这里集合了,你与我一同去。” 他扯着仆役的手其实毫无力道,但仆役表情几番变换,没有挣脱开他。 ****** 由于师父丧期未过,古华所有的建筑包括尚怀英这里,都是素色布置。屋前两盏素纸的灯笼还没熄灭,在清晨的微风里浅浅摇晃。但跑过来的师弟们个个精神抖擞,穿得整整齐齐,甚至有几个头上还冒着汗,像刚刚晨练完。 唯独一个拿扇子掩着口哈欠连天的,当然就是罗长风。 而另一个状态极差的,就是徐云帆。他脸色比昨天又难看了几分,被师弟们注意到了异常,疑惑又担心地望来。 徐云帆一路走到台阶上,始终没有放开拉住那位仆役的手,直到集合完毕,他才松手,对下面的众师弟道:“今日叫大家来,是想让大家拜见刘朔师叔。” 说完转头对那仆役行礼:“刘师叔安好!” 刘师叔?这人和刘朔师叔长得不一样啊。下面的弟子晕头晕脑地跪拜:“拜见刘师叔!” 仆役僵硬一刻,冷笑着抬手从耳后一撕,扯下一张人皮面具。下面这才惊呼:“真是刘师叔!” 刘朔是方脸盘,高鼻梁,横眉鹰目。面相显得比尚怀英老多了,鬓发有白丝,脸上也有几道皱纹。不过究竟是八品武者,透着勃勃英气。 他沉声道:“徐云帆,你打的什么盘算?” “没有。”徐云帆道,“只是想告诉刘师叔,有话可以当着古华派所有弟子的面说,不必隐藏。” 他的表情始终沉静淡然,看得刘朔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就此发难。 忽听后面一人道:“刘朔,你把我的软骨散拿去做什么……恩?”尚怀英出来却发现外面有如此多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徐云帆目光扫过刘朔,那边罗长风扇子掩着口,打着哈欠接话道:“刘师叔拿软骨散给你下药?太麻烦了,你现在还需要软骨散吗……” 徐云帆不由得一笑:“罗师兄,闭嘴。” “好。”罗长风果然闭嘴,开始揉惺忪睡眼。 刘朔脸上青红不定,毕竟给同派的人下药,尤其是这人还是名义上的掌门,是有违大义的事。但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夺徐云帆的掌门之位,也就抛了一切顾虑,道:“你果然要我挑明了?” “刘师叔但说无妨。” “很好。”刘朔扬声道:“徐云帆,你之武功已然全废,还要利用古华派到何时?” 话语一出,下面哗然。 所有弟子都为此事惊呆了,连齐远也长大了嘴巴。徐云帆在海宁战上惊艳的表现,已然成为他们心中的向往与寄托,但现在徐云帆的武功废了? 有惊的,有喊的,一片嘈杂,几乎要听不清徐云帆的话,却仍淡然不为所动:“武功全废是事实”——下面又是惊喊——“但利用古华派,从何说起?” “荀微已经放出风声,古华派将全员去守北玄关。那是魔教进攻的要冲,你这举动,分明是带古华弟子去送死!” 19、 徐云帆直面他的目光,说道: “好刀要磨才锋利,不上战场的武者练武何用?” “说的轻巧,你拿门人的血肉沽名钓誉!” “我当然要名誉,不只我要,古华派更要。想要做武林表率,想要执天下牛耳,想要江湖人提起便肃然起敬,古华不灭,正道永存!” 他话说到中断就已盖过了下面的嘈杂,最后两句下面已寂静无声,虚软但激昂的声音,在所有人耳廓里回荡。 好大的口气! 刘朔被这话说得脸上一白,继而暗生恼怒。他故意指责徐云帆不顾门人性命,正是针对下面正在听着的众多门人,想引他们动摇。谁知徐云帆占据道义制高点,不仅将他的话轻松驳回,还激了众人一把。 下面的弟子都是年轻人,正在一腔热血的时候,再加上徐云帆海宁之战表率在前,有人已是叫起来:“魔教都打来了,还在家做缩头乌龟!” “徐师兄说的对,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与魔教堂堂正正一战!” “你是男子汉?毛都没长齐就急着送死!”刘朔一声怒斥,转而仰天长啸:“古华基业就要断送在徐云帆手里了,祖师爷在天之灵不得安息啊!” “祖师若在天有灵,必知我将开古华百代春秋!” ****** 两人在辩论,下面弟子们也嗡嗡地议论着。大多数人支持徐云帆,但…… 一个师弟怯怯地道:“没武功……能当掌门吗?” 他声音虽小得像蚊子,大家却都听见了。原本激动地支持着徐云帆的弟子,听了这句,也愣住了。 古华以武立派,历代掌门全是高手。当初徐云帆能顺利接任就因为他是门内武功最高。但现在,他没了武功,还有什么做掌门的资本? 海宁之战再辉煌,也不可能吃那个荣誉一辈子。 刘朔大声道:“不仅现在没了武功,以后也不可能再练武,一个没武功的人做掌门,如何保护古华派安宁?将来必被武林同道戳着脊梁骨笑话!” 徐云帆叹道:“刘师叔觉得谁适合做掌门?师叔你吗?” 刘朔立刻道:“某虽不才,却有八品武功,又是长辈,李师兄的位子由我来接,恰如其分!” 下面立刻又响起反对声:“刘师叔,你这分明是趁人之危!” “就是,为了当掌门还给徐师兄下药,太无耻了吧。” 也有同意的:“现在是刘师叔武功最高了,他做掌门,我觉得也行。” “你说的什么话,有武功就够了?” “不管怎样,徐师兄武功废了啊……” 徐云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说道:“当年师祖遴选掌门继承者,给尚师叔下的判语是‘心性不定’,而给刘师叔下的判语,刘师叔可还记得?” 刘朔沉了脸:“徐云帆,你一个晚辈,说这话逾矩了!” “我现在还是掌门人,没什么不能说吧。”徐云帆脸色虽难看,神情却显激扬,竟一扫先前温雅,直戳刘朔痛处:“师祖给刘师叔下的判语是‘境界过狭,终生难登上品’,我说得可对?” “你……你!” “师尊身亡时,不曾见刘师叔出来说一句报仇,而今内外交困,刘师叔不思如何度过难关,汲汲于掌门之位,难道不觉得羞愧?” “哼,在其位谋其政!将掌门交出,我自能带好古华派!” “好吧。” 徐云帆语气一转,安然道:“师叔要做掌门,就回答我三个问题,答得好,徐云帆自当让贤。” ****** 掌门之争,难以善了。 刘朔与尚怀英,当年都是和师父争夺掌门的强劲对手。不同的是尚师叔虽骄傲,却也重情,遴选失败后心中怨恨,但也绝了继续争位的念头。 刘朔之武力甚至不如尚怀英,心性却执拗,这许多年,始终觊觎着掌门位置。 昨晚听见他进门,徐云帆就猜他必从尚怀英那里得知自己的伤情,从而知道他一定会借机发难。 既然瞒不住,躲不过,索性坦然揭开,当着几十名门人弟子的面,把话说个透彻。 刘朔圆睁双目。 他比徐云帆多几十年的阅历,难道还会被几个问题考住?心下打定算盘,道:“你问!” ****** “第一个问题,师叔如何看待正魔两方势力?” 这种问题难不倒自己,刘朔面现喜色,立刻道:“论人数,魔教只有正道三分之一,论功力,顶尖武者不相伯仲。海宁大战魔教伤了元气,又毁约,失了信义,现在当然是正道占优!” “师叔以为正道占优?” “当然!” 刘朔言之凿凿,不防旁边罗长风摇着扇子道:“论人数,魔教只有正道三分之一,论功力,顶尖武者不相伯仲,正道不仅没把他们消灭,还让他们蹬鼻子上脸的挑衅,这个局面还叫正道占优,连晚辈都不得不佩服刘师叔的信心了啊。” 刘朔一怔继而怒道:“罗长风,又有你什么事?” [罗长风道:“没事,我来打酱油的。”] [不对上面那句穿越了。] “我说说心里话而已,师叔何必动怒呢。” 徐云帆带笑扫了罗长风一眼,道:“魔教上下忠于祭司,如敬神祗,如尊父兄。祭司说声要他们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正道虽然人多,却如一盘散沙,不听号令各自为战,这样的局面,当真是正道占优吗?师叔一味看到敌人的问题,就不曾反思我们的短处么?” 刘朔一时无话可驳。 不等他思考,徐云帆紧接着问:“第二个问题,师叔若做了掌门,怎样栽培古华弟子?” 这个问题也不难答,但有了前一个问题的经验,刘朔变得谨慎,仔细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古华继祖师后未出过先天高手,连九品境界也罕见,我必将弟子细细甄别,择优栽培,辅以药丹、功法,亲自指点,十年之内小成,三十年大成。”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盯着徐云帆。 徐云帆轻叹:“那剩下的人呢?” 刘朔怔了一下,门人资质良莠不齐,百十号人里有可能突破到先天的寥寥,当然是择优培养,剩下的还用问?“当然是随他们自行修炼。” 这次连旁边的尚怀英都一脸不自在了,下头许多弟子脸上冒出怪异的神情。罗长风神棍状摇扇,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 徐云帆叹息:“一人纵有擎天之力,又能做几件事?天赋好的弟子是良才,但门内几十名弟子,难道个个成为先天?不成先天,就要置之不理?子曰‘因材施教’,又有孟尝君食客三千不嫌鸡鸣狗盗的故事,刘师叔都忘了么?” 刘朔此时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脸上一阵青紫,心中暗恨自己怎就没想到,这里的弟子大多是天赋平平的,徐云帆一番话倒将人心全收了过去。 “第三个问题,师叔若做了掌门,将如何安置我?” 前两个问题都未过关,刘朔不由得凝神揣测这个问题。虽然按照他的脾气,必定将徐云帆软禁,终生不许再出,但嘴里还是假惺惺地道:“我会请天下名医帮你治伤,更会给你安排一处僻静的居所,让你静养。同是古华人,你又是晚辈,我当然不能亏待你。” 徐云帆微笑拱手:“谢刘师叔好意。刘师叔可要听我答案?” 刘朔心想你还能翻出花来不成?道:“说来听听。” “我会请刘师叔和尚师叔留在身边,为古华献计献策。”徐云帆一字一句地说道,“古华成就多少,取决于所有门人努力。古华未来,绝非我一人之未来!” 他的声音在冬晨冷冽的风中回响。 ****** 到此时,刘朔才惊觉,他已经陷入了徐云帆的语言陷阱! 这三个问题兜来转去,其实只是一个意思:徐云帆自己虽没了武功,但他可以凝聚古华所有弟子的力量,他依然可以做掌门! 20、 刘朔心中一乱,便失了镇定,恼羞成怒地叫道:“巧言矫饰,拨弄人心!徐云帆你个阴险小人!” 他急切之下口不择言,却愈显得自己没有风度。师弟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眼前这人做掌门,显然不如徐云帆更让人心服。 徐云帆直面刘朔。他虽已身无武功,但浴血死战淬炼出的气势,不怒而自威。眼风扫过,刘朔紧张之下竟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脚下踩空了台阶一个趔趄,顿时引得背后窃笑连连。 他又惊又怒地看着徐云帆,拿不准是否就要以武力夺权。 一旦动武,就是真的叛门,所有古华弟子都会反对他,江湖道更可能出来一些老古板伸张正义。但,徐云帆毫无抵抗能力,他要不要冒一把险? 他这边举棋不定,那边徐云帆已在心中叹息。刘朔有武力,有野心,却无实现野心的才能。这么多年,既不敢光明正大挑战掌门位置,亦不曾在门中培植起自己的亲信,就连下药都是不入流的软骨散。师祖当年下的判语真真不错,境界太窄,终生难成大事。 掌门的位置,徐云帆不是非坐不可,但刘朔担不起这副担子,他就不能让出。 徐云帆叹道:“刘师叔,掌门人无权无势,有的只是对古华的责任而已,你何必执着于此?若师叔愿为古华出力,尊重或者权力,晚辈都可以满足师叔。” “你……你敢看不起我!” 好意的言语,听在刘朔耳中却觉句句都是讥讽,一时大怒,回手就要掣剑! 众弟子大惊,就要涌上来,刘朔连拔了几下剑,却没拔动。回头一看,尚怀英牢牢按住了他的手。 他在尚怀英眼里看到了索然和苍凉:“刘朔,你还要争?” 刘朔一愣,好像看到当年惊才绝艳的小师弟冷笑。 [“你争不过李师兄的,何苦来。”] “当年你争不过李师兄,而今你还是争不过他的徒弟。”尚怀英冷笑着把他的手从剑柄上掰下来,道,“不过几十个弟子,半山宅地,硬要争来有什么意思?罢了吧,一把年纪的人了,只让小孩子看笑话。” “尚怀英你……李师兄也就算了,但自古以来哪听说过没武功的人做掌门?我不甘心!” “你有武功又怎样,你能让下面这些小孩心服?你能带古华派守住北关?算了吧,这么多年,你我都该看清自己的位置了。” “尚怀英……” “刘师兄,”尚怀英平静地看着他,“认输吧。” 刘朔脸上赤红,满手都是青筋,攥成了拳头,挣了几次,却终是慢慢地松了开来。 他的肩膀沉了下来。 “哈,哈哈。我竟然还不如一个武功废人,哈哈哈!”他的笑声也转为苍凉,低低地撞着众人的心。 “谁说武功废了不能重新练?”罗长风见局势好转,折扇摇得更起劲了,插言道:“一切皆有可能啊,对吧掌门?” 徐云帆诧异于他突然冒出这句话,不明所以。但面上还是配合地点头:“是啊,刘师叔……请拭目以待。” ****** 掌门之争,以徐云帆压倒性的胜利告终。 刘朔最终没有诉诸武力,徐云帆便也既往不咎,当场请他出山担任古华派长老,更有权参与门内决策。 刘朔虽有不满,也就臭着脸接了这个任命。 尚怀英则明确表示对决策没有兴趣,最多给弟子们看看病,炼炼药,提供点补品之类。徐云帆也就随了他的心思。 遣散弟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松下一口气来,只觉得全身都像针扎一般地疼。 幸亏尚怀英总算赦免了他的受罪,送来镇痛的汤药。 喝了药又睡了一觉,睁眼时已是黄昏。 徐云帆坐起身,觉得身上果然轻松了很多。尚怀英不愧浸淫此道多年。将来他炼制的丹药,必也对门人有所帮助。 折磨的疼痛消失了,人也有了点精神。然后,他便想到了罗长风的话。 “谁说武功废了不能重新练起?” 徐云帆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丝希望。 罗长风虽然经常不靠谱,但在这种问题上不会开玩笑。他敢说,就是有由头。 徐云帆当然希望能恢复武功。多少年夏练三暑冬练三伏,付出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才攀到八品,一朝失去,心中失落实难言喻。可是尚怀英言之凿凿,经脉之伤也的确要药石难医,罗长风有什么办法? 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箫声。 ****** 徐云帆下了床,整理好衣服推门出去。 古华派依山傍河,前有大江。此时日落西山,照着江面上一抹瑰红,罗长风就坐在山石上慢慢地吹着箫,有节奏的韵律随着一吸一吐,和着此起彼伏的涛声,缓缓流淌。 师弟们探头探脑,好奇地瞅着这边。徐云帆则站住了,在背后看他白袍黑发的背影,只觉得那箫声很优雅,却也很空泛,高高低低的旋律紧紧地缠绕着心,但,并不输入或者带走什么情绪。 他好像听出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 这时箫声断了,罗长风“刷”地一开折扇,迎风而抖,悠然道:“东西我让齐远给你送过去了,如何使用你自己决断,不必太感谢我。” …… 徐云帆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这话针对的是恢复武功的事吗? 他送了什么东西? 便回房,果然齐远正捧着个盒子眼巴巴地等着,见他进来,忙献宝似的递过来。 徐云帆让齐远回去,关上门,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那天慕容送来的号称神器的小鼎。另外还有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鬼画符般的文字。 ****** 虽不专攻术法,多少有点基础。 徐云帆仔细看了一遍那文字,觉得像是一种古老的咒语。 将纸翻过来,背面又写着一行字:“召唤之术,幸运者召出神灵,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不幸者招出妖鬼,后果不知。” ……呃? 这是什么解释……究竟是罗师兄故弄玄虚,还是他真的不知道召唤的结果? 徐云帆皱着眉头,决定试验一下。 为了防止生变,他又特意去找修习道术的弟子,要了些狗血来放在一旁。 待准备就绪,他将小鼎摆正,面对其站立。一手拈诀,口中念念有词。 “菠萝菠萝蜜南瓜南瓜蜜芒果芒果蜜(喂)……@#¥%&*……” 咒语念出一句,外面天色忽然变得昏暗。念到一半,电闪雷鸣,风声大作。阴冷的风从窗户里钻进,吹得满屋窗帘帐幔窸窣作响! 眼前的小鼎旋转起来,上面的字符发出神秘的黑紫光芒,越来越亮,迫得徐云帆必须闭上双目! 他心中诧异,继续念诵咒语,忽听天际“咔嚓”一个巨雷,震得整座屋子都摇了一下。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鼎里钻了出来。 咒语恰在此时结束。 徐云帆甫一睁眼,便听一个声音道:“啊咧,美人!” …… …… 徐云帆眉头皱得死紧,盯着眼前这个召唤出来的东西。 确切地说,他只有半身(如果那可以叫身子的话)露在了鼎外面,看起来一个圆圆的烟圈像是头,两条细长的烟气大约是手臂,但通体都是模模糊糊的,并没有五官,遑论相貌。 是……鬼吗?混这么惨的一定不是神吧? “拜托一下,点个蜡烛。”那东西摇摇摆摆地道。 徐云帆很和善而有修养,于是他真的去点燃了蜡烛。那东西扭着小鼎一转一转地蹭了过去,于是,一个放大了几倍的黑影投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我记得书上说鬼没有影子。” “我不是一般的鬼,我是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齐天大鬼。” “你是属猴的?” “美人,原来你很会讲冷笑话!” “请不要叫我美人。” “哎呀你比鬼好看多了。” …… 徐云帆真是没心情跟一只鬼斗嘴,虽然眼前这一切超越常识,但既然发生了,他还是关心一下对自己有何帮助。“好吧,齐天大鬼,你有什么用?” “美人,你这样说我可真是伤心,我都说了,我是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鬼啊。”那东西一条“胳膊”捧着“脸”,说道:“你想要什么愿望,我都可以满足你哦,不过,你要付出代价。” 徐云帆在听到前半句时还将信将疑,后半句反而释然了。没有代价的殷勤非奸即盗,要代价,事情反有三分可信。 “我想修复经脉重新练武,你有办法吗?” “我是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鬼啊,当然可以。” “说出你的要求。” “啊咧,很简单的,让我看你洗澡。” …… 徐云帆道:“重复一遍你的要求。” “让我看……啊!”那鬼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要,不要拿狗血泼我!” 一滴狗血从盆边滑下,徐云帆冷然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21、 “我的名字叫齐天……别泼,别泼,我说实话,”那鬼哀哀切切地道,“我是在这鼎里住了几百年的鼎鬼。” 鼎鬼?徐云帆将信将疑。 “是真的,这尊鼎是上古时期先天们炼丹用的宝物,后来遗落凡间。我本是一缕孤魂,无意间掉进鼎里,吸收鼎的灵气孕化成形,学得了阴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鬼又开始没边了起来。 徐云帆打断他:“好了,我知晓你的来历了。现在我只问你,你说会阴术,这阴术可以令人恢复武功吗?”见这鬼又要信口开河,他立刻顶了一句:“回答能,还是不能。” 一边将手伸去摸方才那张纸,有召唤咒自然就有缚回咒,只要这鬼说一句“不能”,他立刻把他赶回鼎里去。 “……不能。哎呀,你听我解释!”鬼急急忙忙地道,“虽然不能直接帮你恢复武功,但有别的用处!” 徐云帆暂且给他一个机会:“什么用处?” “我会定魂术,可以把你的魂魄定在体内!这样你就不会灵魂出窍也就不会死!” 唔? 那鬼见徐云帆有所松动,又急忙道:“我还会驭气术,可以驱使阴气,你不是经脉都被打坏了,没了真气?利用阴气也一样啊!” “阴气可以伤敌吗?” “呃,鬼气对人是没有伤害效果的,不过你可以用来模拟真气的运行。” 徐云帆皱着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这样你就能随便试验恢复武功的功法了啊!也许会找到办法呢!” …… 徐云帆总结他的话:“也就是说,你的阴术可以帮我试炼各种功法,保我不死不走火入魔。”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鬼忙不迭地点着头,又谄媚道,“我还是很有用的吧?” 有用?这分明是把人当小白鼠用!世上功法成千上万,单古华派藏书阁里就有好几百种,徐云帆要什么时候才能试出恢复武功的法子? 那之前又要承受多少次失败的痛苦? 徐云帆真是再好的涵养也能被他气到! ……但,换个角度想也就释然了。世间哪有天上掉馅饼?废掉的武功又哪那么容易重新练起?有希望,总比毫无头绪强得多。这只鬼也许真能给他带来转机。 “喂,美人。”那鬼使劲挥着手,“留下我吧,留下我吧?” “你如果想留下来,第一不许再叫我美人。我有名字,叫徐云帆。”徐云帆下了决心,就留下这个猥琐的小色鬼吧。“第二,你也不许再叫齐天大鬼这么奇怪的名字,你有没有别的名字?” 鬼道:“我以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那就叫……”这简直像给阿猫阿狗取名字。徐云帆看他黑乎乎一团,也没什么名字好取,随便拣了一个道:“我就叫你小墨。” “小墨好啊,徐云帆,为了庆祝你和小墨初次见面,就让小墨跟你一起去洗澡好不好?” …… ****** 徐云帆与小墨约定,平时让他呆在鼎里,徐云帆要练功时,就召唤他出来。 他亦觉得应将此事告知罗长风。小墨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太靠谱啊…… 把小墨赶回鼎里老实呆着,徐云帆出了门。 与小墨扯了许久,天已是黑了。弟子们的宿舍一间间透出昏黄的灯火,有的在秉烛练剑,有的房间里传出谈笑声,走廊尽头那一间是罗长风的屋子,窗纸却是黑的,没有人。 徐云帆老远看见了,住了脚,待转身回去,忽见天井里的素纸灯笼下,白袍折扇的人正在石桌边,手拿一支毛笔,在铺展的宣纸上画着什么。 于是信步走去,站在不遮光的地方观望,见那张白纸上墨迹斑驳,已接近尾声了。 罗长风不抬头便知是他来了,笔走游龙,口中道:“可看出画得什么?” 徐云帆细察一刻,由衷赞道:“远看是云雾山水,近看是点点泼墨桃花,罗师兄好技艺。”琴棋书画之类精雅的事,只怕整个古华派摞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罗长风。 罗长风一笑,最后一笔收官,搁了笔,“刷”地打开扇子,口中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罗师兄,但现在是冬天。” “哈。”装风雅的人被戳穿却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转过头来,“有事?” 徐云帆便将召出小墨的事情说了。 他只说了一半,罗长风就摇扇子:“这种事情我不懂得。赏花品茗琴棋诗书,除此之外概不奉陪。” 徐云帆笑道:“罗师兄这样讲,就是说小墨可靠。” 罗长风一脸“你怎么想都随意”的表情,捡起画纸层层卷好,施施然摇着扇子踱向屋里。 “什么时候去北玄关?” “迟则生变,就定后日。”徐云帆说道。 ****** 魔教毁诺,不仅不承认擂台赌约,还偷走了北关之钥,觊觎中原防卫重地! 前一刻还在欢庆的江湖人惊了,哑了,心情一下从云端跌入低谷! 紧接着,刚刚在擂台力挽狂澜的古华派掌门徐云帆发出号令,古华派全员去守北玄关! 定舆门荀微携数百弟子紧随其后! 消息传出,江湖上又热闹起来,有赞叹的,有担心的,有热血沸腾要加入的,也有冷眼旁观甚或龟缩一隅的。继海宁山之后,整个江湖又将目光全部投向了另一处地点:北玄关。 ****** 第三日清晨,古华派除了还不满十四岁的孩童之外,全员出发,赶赴北玄关。 徐云帆虽然用药物压制了内伤,外伤也不轻,不宜走动,便坐了辆车子。刘朔和尚怀英两位长辈也各有一辆车子。其余的弟子分为几拨,脚程快的先行,大部队则带着辎重缀在后面。 数日之间,赶到了北玄关。 进入北玄关地界十里之内,天便开始下雨了。 蒙蒙细雨淋得满地泥泞,冷意沁人骨髓。不知名的虫豸在泥地上爬,时而缠上人们的裤脚。天边翻腾着大团黑色的云,望去便心生畏惧。 “这是天怒啊。”小墨不知何时从鼎里钻出来,摇头晃脑地说。 徐云帆扫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鬼嘛。”小墨习惯性自夸一句,又道,“传说北玄关里封存了十位先天高手的招数,十位啊!这么厉害的地方,当然要天怒神叹了,连我都觉得心惊肉跳,想大哭一场呢,这就叫鬼哭狼……” 徐云帆默念缚回咒,把啰嗦的鬼赶了回去。 车轮辘辘,又行数里,望见了北玄关! 密密黑云下,绵绵淫雨中,赫见一座高插入天的城墙,横贯南北,封住了前行的所有路途。城墙顶,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盖印其上,青光缭绕。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各有所居,中有阴阳双极图。仔细辨认,但见“坎”位居于正宫,不知可有生克的意义。 再近些,看清那城墙,并非砖石所铸,而是画满了封印的符号。那些符号连见都没见过,更遑论认得内容。 整座北玄关,都非实物,而是一座巨大的结界。而这结界,又只是中原与魔教隔离的结界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这就是先天武者的能力!徐云帆在心中感叹,武之道,有何其难以想象的高峰! 22、 北玄关下,古华派最先到达。脚跟还未站稳,有一名师弟跑来报道:“徐师兄不好了!魔教攻过来了!” 徐云帆并未大惊失色匆忙起身,而是问道:“魔教来了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攻入?是谁领队,你看他们的武功水平如何?” 一串问题问得师弟发呆,愣怔着磕磕绊绊地答道:“是从‘乾’位攻来的,人数,人数大约有……我没看清……” 徐云帆温言道:“让你们做前锋哨探,便应将敌情侦察清楚,禀报之前,心中先分轻重缓急,不能慌慌张张,影响人心。” 他没继续往下说,师弟已然羞愧地道:“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学得稳重!” 徐云帆不是故意要刁难这师弟。如果他武功在身,自然可以凡事亲力亲为,师弟们想不到做不到的,他去弥补。但现在他必须依靠众人的力量,他必须逼迫师弟们成长,未来的挑战,需要师弟们冲在阵前。 他站起身道:“魔教此番必不会派大部前来,我们去看看。” ****** 北玄关占地数里,共有八处隘口,正合八卦之数。每处隘口都有所代表的阵位,徐云帆猜测,其与北关之钥的开启也有关联。 虽是虚幻结界,踩在脚下的砖石却与真实感觉无二。登上城墙,俯瞰关外,阴沉沉的雾气笼罩视野,肃杀之气厚敛待发。 如果没有北关之钥,魔教想摧毁北关是痴人说梦。即便他们真得到那把钥匙,仍必须有绝顶高手操控。现今局势未明,魔教不会骤然派出祭司轮王之类的高手,他们第一波派来的必是低等魔兵。 徐云帆看着雾气外缘一些蠕动的黑影,有了计较。 于是派人将刘朔师叔请来。刘朔脸色虽臭着,究竟也肯过来了。 徐云帆道:“请刘师叔领十位师弟,前去消灭关外敌人。” “你命令我?”刘朔听得他给自己派任务,脸色愈发难看。 徐云帆微笑道:“不敢,只是请刘师叔帮忙。几个魔教喽啰,师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消灭。” 刘朔还是阴沉着脸,心中闹着别扭。 “您不是一直想突破‘劈空掌’么?晚辈还有一本秘笈想奉与师叔。” 刘朔眼睛一亮,又怀疑地道:“‘劈空掌’咱们藏书楼里有半册秘笈,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一本……” “是完整的,我已将后半部续写出来。”徐云帆胸有成竹地道。 “你真续出了后半部?”刘朔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干咳一声故作矜持地道:“那,我就帮你这个忙吧。” 徐云帆立刻点名叫了十个内门弟子。内门师弟多少能得到师尊指点,武功都有火候。即便第一次与敌对战,也不会吃亏。 刘朔见这十个弟子恭恭敬敬地给自己行礼,叫“刘师叔”,脸上愈发有了笑纹,昂着头道:“跟我来吧!” 徐云帆目送他们下关。 却听一个声音不满地嘟囔道:“好便宜了他,练这个什么劈空掌,我可费了不少阴力呢。” 徐云帆看都不看声音来源:“小墨,回你的鼎里去。” ****** 在小墨提出可以用阴力为辅助之后,徐云帆做了第一次试验。 为了检验小墨的可信程度,他第一次练功,没有选择内功类的秘笈。随便在藏书楼里拣了半本《劈空掌》。 映着烛光翻开第一页,提醒小墨道:“我开始了。” 半身露在鼎外面的鬼一手托腮,哼哼唧唧地道:“候着呢。你闭上眼。” 徐云帆依言闭目,耳听那鬼絮叨道:“放松……放松……想象你眼前是一片洗澡池……你脱了衣服,泡在又暖又滑的池水里……” …… 徐云帆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正经点。” 语调虽淡却带着彻骨寒气,小墨一哆嗦,赶紧收敛:“好好,现在我要驱使阴力了,注意了!” 徐云帆凝神。 黑暗中,但觉一股极细的烟气缓缓注入自己的手指,流过手臂,汇入丹田,又从丹田流向四肢百骸。绕着经脉有序运转的感觉果然与真气一般无二,他甚至错觉自己恢复了武功。 好生奇特的体验! “小墨,我感受到了。”他说道。 “感受到了就可以随便用了,你想练什么武功就练吧。如果走火入魔就惊叫一声,如果要死了就惊叫两声,我会飞奔过来拯救你的。~\(≧▽≦)/~” “……”徐云帆懒得理这个不靠谱的家伙。 体内的阴力给人的感觉相当神奇,初初只有极细的一缕,尝试着提气时,又随着心念不断膨胀。恍惚觉得气息灌满经脉,竟似回归八品水平。霍然睁目,目光投向案上秘笈,行行入眼入心。 气行于掌,出手如风,开山裂石! ——当然没能真的开山裂石。徐云帆但觉阴气从手心滑出,便在空气里消散无形。小墨说得对,这种力量是没有实际伤害效果的。 即便如此,徐云帆还是为小墨的特殊能力而震惊。要知道一切武功都与内力相关,但内力修炼风险最大,很多人因为恐惧走火入魔,不敢尝试新鲜的练功方法,因而错过了突破武功的机会。 比如现在的这本《劈空掌》,前半本简单易学,但到中部,要求人将掌上的真气逆向错位运转,运转之后如何,又记载得残缺不全。如是实在的内息,一招不慎就会将整个手掌废掉,刘朔练习此掌多年,却因为不敢随意逆转真气,迟迟不能更上一层楼。 对于现在的徐云帆来说,问题迎刃而解。 将阴气逆转,感到疼痛的同时,也感到了奇异的力量。加上过往学识与经验,气息自然而然找到流向,再与秘笈相互印证,丰沛感觉充盈手掌,吞吐之间,意念中虚拟的岩石一掌拍成粉末。刘朔苦思数年也不理解的内容,徐云帆轻轻松松就破解了。 半个时辰,《劈空掌》整套秘笈补全。 ****** 徐云帆再睁开眼的时候,决定要郑重其事地感谢小墨。尤其是,要为自己怀疑小墨不靠谱的行为道歉。 小墨给他提供的方法,虽然未必能在短期内帮他恢复武功,但,却可能给整个古华派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古华收藏的秘笈成百上千,其中有很多残缺不全,或者语焉不详。如果都能经过试炼续写或注释,再发给弟子练习……这将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小墨还是很靠谱的鬼啊。 但…… 那只鬼现在靠着鼎边一动不动,在做什么? 徐云帆伸手戳了他一下,指尖穿过透明的烟圈。小墨纹丝不动,胳膊撑着脑袋,居然还发出一长一短的呼吸声。 ……睡着了? 徐云帆在练功,某个号称会在他走火入魔时飞奔来救的家伙居然睡着了?? 徐云帆觉得,他还是收回小墨靠谱的论断吧。 ****** 北玄关下,刘师叔与十名师弟齐齐出动。 徐云帆立在关上,观看整个战局。古华弟子绝大部分用剑,赫见刘朔银灰剑光一马当先,身后人影起伏,十道剑光先后出鞘。无色居多,也有两位出类拔萃者,剑光微泛银白。 刘朔回头好像说了句什么,十人由一字排开变得前后错落。 徐云帆微微点头,刘朔这是让众人列个阵势,不要愣头青地直冲上去。 前方黑雾翻滚,窜出数道诡异魔影。紧接着两方交锋,剑光与魔气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 徐云帆静静地看着他们在雨中起落的身影。飘落的雨滴被他们的剑崩开,雨水和着血水,在地上蜿蜒成细细的红线。 没有出战的外门弟子都围在身边,有师弟举着伞过来道:“徐师兄在伞下避避雨吧。” “不。”徐云帆推开了他的伞。“我不能出战,唯愿与众门人共顶一片天空。” 23、 关下之人浴血奋战,关上的人巴巴瞧着,呐喊助威。 战斗在一个时辰后结束。 刘朔领着十名弟子返回关上,一上来就得意洋洋地叫道:“全都消灭了!徐云帆,你们看到没有,那些魔兵不值一提!” 十名弟子跟在刘朔身后,红彤彤的脸,有的还在呼呼喘气,有的使劲收敛着欢喜,但逐一看去,脸上都是初战的兴奋神色,无人惊怕畏缩。 关上等待的人,有懂事的自然就连声恭维,道刘朔武艺出众气势惊人。也有些师弟们,眼巴巴盯着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同门,等他们发表战斗体会。 徐云帆却笑道:“诸位辛苦了。先去包扎伤口和休息。尚师叔嘱咐人做了药膳,中午犒劳大家。” 众人欢然一诺。连日来古华派阴霾的气氛一扫而空。 ****** 中午的药膳,果然极尽丰盛。 由于徐云帆海宁大胜,又受伤,很多正道人士送来礼物,都是药品和补品。什么人参、鹿茸、银耳、桂圆,乃至民间自发送的鸡鸭鹌鹑之类,堆满了箱笼。尚怀英去瞧了,便命人挑拣好的,以车马运到北玄关,变着法地做给大伙吃。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丹药,徐云帆用不到,都分给弟子们内服外敷。 大家沉浸在牛刀小试的喜悦中。但徐云帆却轻松不起来。 他方才默点了一下,十名师弟人人带伤。有五个是轻微的擦伤,有三个手臂、腿部或者腰间被敌人的兵器扫到,留下刀口。另有两人受伤在多处,虽都是皮肉伤,也流了不少血,短期内要将养,不能上战场了。 对付魔教试探的兵力,派出内门弟子,尚且如此。外门弟子的状况更加堪忧。 倒未必武功不济,而是与当初的徐云帆一样,都缺乏临阵对敌的经验。 徐云帆盘算着,待众人吃过丰盛的午餐,便将他们召集到一处,开个简短的总结会。 徐云帆提问:“与敌交锋,最先保护的应是哪些部位?” 众人都开始思索,徐云帆看了一圈,指名那个已可催发泛白剑光,但受伤较重的师弟回答。 那师弟道:“头颈、前胸、小腹。” “还有呢?”答的都是要害部位,自然是对的。 “还有?”师弟满脸迷惑。 “还有你持剑的右臂。”徐云帆看着他被绷带牢牢缠缚的右臂,提醒道,“因为一旦右臂受伤,就会失去反击能力,接下来受的伤害会更重。这一刀你原本可以侧身,让后背迎上他的刀锋,右臂回扫,十有八九能刺入他前胸,将他重创。这样你后面腿和腰的两处伤,就都可以避免。” 那师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徐师兄,你的意思是,就算受伤也得分析利害?” 是啊,受伤也得分析利害。若是掌伤,要懂得先收气缩身,化掉多余劲力。若是刀伤,要懂得避让肌肉经脉,宁可拉长伤口不能伤筋动骨。若看到局势不妙,还要尤其保护双脚,以便逃生。要算能付出多少代价,要算能从敌人那里换来多少。忘记疼痛,忘记一切,把自己变成一个精确的机器。徐云帆心中微有黯然,这就是战争,战争逼迫人变得冷酷无情,不管对敌人,还是对自己。 谁更狠,谁才能活下来。 他对那师弟,亦是对所有人说道:“记住一句话。想胜利,就要比敌人更冷静,更理智,更无情。” ****** 王师弟忽然道:“徐师兄,这次杀了他们三十几个魔兵,打击他们的力量了么?” 徐云帆再度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在别人还停留当下时,王师弟已懂得走一步看两步了。虽然想法还很幼稚,但满屋子人,只有他试图把握战局。 “三十个魔兵只是试探,祭司不会把这点折损当回事的。” “那,下一次他们若再来,我们怎么做?” 徐云帆尚未说话,忽见白袍的罗长风拖着脚步懒洋洋地进来。 自从到了北玄关,罗长风就不见了影子,连中午吃大餐都没出现。此时见他满脸睡意捏着扇子踱进门,拱手行了礼,就往旁边一站,毫无参与讨论的兴趣。刘朔先看不过,哼道:“罗长风,你之前莫非都睡觉去了?我去杀敌,你倒躲清闲!岂有此理!” 罗长风拢着扇子半掩着口,扯嘴角道:“刘师叔神武之姿,我仅凭耳闻亦可想象。” “你……”刘朔怎么看罗长风都不顺眼,这家伙不软不硬,三两句话就能把人气得肝疼。 徐云帆也奇怪罗长风干什么去了,投去疑问的目光。 罗长风无奈摊手道:“刘师叔不都解决了?待用到我再找我也来得及。” 他还真是不上轿不扎耳朵眼啊。 徐云帆道:“下次魔教再攻来,便要仰仗罗师兄。” 罗长风表示我只听着。 徐云帆道:“魔教下次再进攻,会出动大量兵力,我们现有的人不够,要请罗师兄设计阵法,增强防守的威力。” “唔,也不一定就不够。”罗长风道,“其他门派的人也会来吧。” ****** 的确,其他门派的人,也陆续到来了。 最先是有人来报:“徐师兄,定舆门荀微先生来了。” 徐云帆迎接出去,便见依旧青袍负剑的荀微匆匆走来。此番他仪表整齐,因定舆门渊源于古世家,他头上戴了进贤冠,身上穿了直裾衣,冠领腰袖都饰有玉石,庄严又带儒雅。身后紧紧随着四名弟子,虽无刻意排场,已见门主地位。 古华派师弟们在徐云帆后面探头,有看见的,不由得咂舌。徐云帆于这些都不讲究,倒显得寒酸了。 徐云帆本人对此全不在意,与荀微见礼。 荀微觑着他面色道:“你的伤势有转机?” 徐云帆道:“得以续命,多谢关心。” 荀微欣然道:“苍天庇佑。”回手示意,立刻有弟子捧上一只匣子来。便递给徐云帆:“前次拜访过于匆忙,未及准备礼物。这是一点敬意,请收下。” 徐云帆接了,当面打开,见其中竟是一株稀世罕见的九头灵芝!立刻合了匣要退回:“这礼物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是死物。”荀微坚持,“徐兄尽管收下。” 徐云帆见他一片诚意,推辞倒显小气,便道了谢。将东西交人仔细收好。 荀微又说道:“定舆门二百人来守北关,如何布置,还得与徐兄商议。” 徐云帆道:“门主暂等一等,我料还有人来。” 果然陆续又有人报告,越秀掌门李仙仪携十几名女弟子来到。紧接着是崆峒掌门杨正清,天山派掌门陆项明,天机阁主苏南,各路武林势力。最后到来的,却是盟主慕容。 ****** 慕容传了话来,召集众人,商议防守北关之事。开会的地点,便在北关一座小宅内。 徐云帆依约赴会。甫一露面,又引发众人关注。自从海宁战后,他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等公开的场合。 有由衷钦敬和佩服的,上来将他围住,问东问西,又是赞叹,又是询问下一步打算。也有不以为然,觉得他只是碰运气罢了。更有人看他面色,知他重伤难愈,心生嗟呀。 比较起来,慕容那边冷清了许多。武林盟主依然坐在正中,却没了众星捧月的盛况。杨正清等几个人倒还恭敬,其他人则若有若无地,都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依旧是金白相间的袍子,腕上挂着佛珠,拈着那珠,一转一转。 从他神色上看,与祭司战斗的伤势似都已恢复。所以,即使海宁之战名声受挫,他依然是现今正道武功最强者。 慕容冷睇徐云帆这边的热闹状况,等众人话说得差不多了,才出声:“众位。” 大家安静下来。 “海宁之战的结果大家都已知道了。我们虽然获胜,但魔教毁约,更偷走北关之钥。所以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守住北关。” 荀微皱眉道:“北关之钥怎么丢失的?盟主,您可有解释?” 虽然用的“您”字,索要解释却显露他极为不满。 “我确实不知。”慕容面色始终淡淡的,“御武台周围设有强悍的结界,如果真是魔教窃走北关之钥,他们内部必有高人。但,那座台受神灵庇佑,触怒神者,必将遭受横祸。” “这……”荀微与佛修者不同,不大相信这些鬼神论断,但一时又找不到驳斥之言。 杨正清一向对慕容尊敬,便打断了话题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盟主,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24、 “北玄关有八处阵位,我们便将所有人分为八个小队,各自镇守。” 荀微奇道:“北关之钥究竟是何等物品?如果能开启北关结界,那锁孔又在哪里?” 慕容道:“我不知道。” 众人一愣。不知道?北关之钥一直是盟主保管啊。 慕容解释道:“北关之钥从创造之初就不是为了使用,而是作为一种象征。没人曾真正使用过它,也就没有使用的方法。这对我们有利。” 也就是说魔教虽拿到钥匙,却只能摸索使用的方法,这果然对正道有利。但换一个角度想,也说明正道对于如何防守北关,毫无头绪。 “以北关设计看,北关之钥必与某个阵位有联系,所以八阵都要有人守护。‘乾’为八卦之首,至阳至刚,极为重要,就由我带总盟人马驻守。而现在‘坎’位居于正宫,”慕容看了徐云帆一眼,“就由徐掌门率古华派弟子守备。” 这是将第二重要的位置交给了徐云帆。荀微立刻异议道:“古华只有几十人,守坎位有所不妥。” 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没说,徐云帆武功已废,古华派拿得上台面的高手几乎没有了。魔教别说派个九品高手,就算派一群六七品的来,也会令徐云帆穷于应付。 慕容道:“徐掌门善于破解逆境,我相信他有能力。” 平稳的语调不带感情,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诚意肯定,或是隐含讽刺。 徐云帆自然无可推避,欠身答应。 有人在底下嘟嘟囔囔地道:“还主动去守‘乾’位,守了乾位又怎样,祭司若来了,你打得赢?” 声音虽然小,却有很多人都听见了。杨正清等人脸色发黑,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揭人伤疤。只能撇了脸,当做没听到。 当事人慕容却不为所动,淡道:“我们有地利。” ****** 慕容说话向来以简洁为先,要解释清楚“地利”的意思,还得从徐云帆等人考察北关的切身体会说来。 徐云帆发现,北玄关是一座构造极为精巧的坚固屏障。 虽只一座关口,在外看乾坤艮兑震巽坎离八个阵位排列清楚。但进入其中,四面皆有通道,又辅有各色结界,结界开启关闭各有机关,竟似武侯八阵图,又似坠入襄城之野七圣皆迷。只说这八个小队在北玄关的八卦阵法前,各自找定阵位,倏然青光大作,分别被传送入不同所在,便彻底失了联系。七拐八拐再找到出口时,竟就是一座水声潺潺的山谷了。 他们现在站定的位置,就是“坎”位。 天依然在下着蒙蒙细雨,前方是一条狭窄得只能容三人并排走过的山道。从地利来看绝对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不过,耳畔始终有流水声,却未发现水在何处。 罗长风也在古华派的队伍里,摇着扇子,忽然说道:“水克火。” 旁边的齐远嘴一咧,心说这不是废话么。水当然克火。 徐云帆心头却一沉,他武功属性是火系,以红色为主,而“坎”位属水。若论生克,水火不相容,此地正是他的克星。 但转而笑道:“反正我已经没武功了。” 罗长风不置可否。 徐云帆又道:“即便真有克制,我命由我不由天。” 罗长风“啪”地一开折扇,扇沿露出一双细长眼睛似含笑意:“天不收你,奈何奈何。” ****** 散会之时,徐云帆待众人走尽了,来到慕容身边。 说道:“多谢盟主赠送的礼品,但想请教,那尊鼎的来历为何?” “是上古先天们炼丹药留下来的宝物。”慕容的解释与小墨所言相符。 徐云帆迟疑道:“可有炼化妖灵的功效?” 慕容抬目看他一眼:“既是宝鼎,吸收天地灵气甚至人的自身精气都有可能。”他顿了下,又道:“你莫非炼出了什么?” “没有。”徐云帆否定,小墨并非他炼化的。 慕容道:“炼化灵物需要极高深的法术,据我所知,当今武林道还没人能掌握这项技艺。所以你若看到了什么,必是自然形成。我这样说,可解除了你的疑惑?” 徐云帆拱手:“谢盟主释疑。”的确,他本不相信小墨所称的自身来历,怀疑小墨是有心人练就的灵物。但慕容既下定论,也就排除了那个可能。 ****** 所以现在,徐云帆算是完全相信了小墨的说辞。 他又在利用小墨练习武功。 这一次,徐云帆仔细挑选了古华派收藏的秘笈,找了一本与内功有关的书。依旧令小墨以阴力协助,进入虚拟的空间,利用阴气模拟修行。 前三个阶段都很顺利,进入第四个阶段时,徐云帆却突然觉得内息一岔,所有气息乍然失控。 眼前顿时进入黑暗的空间,气息一团一团冲上喉咙,堵得人喘不上气。很快胸腔都被堵住,心脉开始滞涩,手脚都变得冰凉。 然后开始感觉到疼痛,痛感一丝一缕,无比清晰地传导入神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经历了前番重伤,徐云帆对于痛感的忍耐已相当惊人。 他心中明白,这是走火入魔了。 虽然没有真气也就没有实质伤害,但折磨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少。徐云帆试图将阴气沿原路倒回,却发现已没有原路可走。 小墨呢? 甫一动念,就听小墨的声音在耳廓尖叫起来:“如果走火入魔就惊叫一声,你怎么不叫!” …… 徐云帆现在根本发不出声音好吗。 “喂你快点想办法破解这个秘笈,我只能保护你不死,可不知道你要怎么走出来!” [说得好像自己很厉害,其实关键时刻这外挂总掉链子有没有。] 徐云帆心音严厉地道:“安静!” 小墨听话地闭了嘴。 徐云帆忍着疼,寻找破解秘笈的方法。 ****** 齐远站在门口,很想向里面瞧一下。 徐云帆一整天没出来,房门紧闭,寂静无声。齐远不敢擅自进入,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又挺担心。 在门口逡巡难断,忽见不远处罗长风的房间门开了,一道烟冲出来,一眨眼,又一道烟闪回去,隐约看见那人手里拿了一大摞黄色的符纸。 那房间里好似有灯火,罗师兄在做法吗? 齐远呆呆地想了一刻,总觉得所有人好像都在忙着,而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他不由得回手摸了摸背后的兵器。那是山阳道长的拂尘,是叔叔在尘世间留下的唯一遗物。当年在叔叔手中何等战绩辉煌,可落到他手中,如此黯然无光。 ****** 徐云帆在将体内的阴气翻来覆去倒腾。 默诵秘笈的口诀,试验一种又一种办法。每一次失败都带来剧烈疼痛,被药物强行按捺的伤势也随着发作起来,整个灵魂都在痛,好像在燃烧。 他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包括小墨。他只知道体内的阴气不断增强,小墨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告诉他不会死。 然后,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 ****** 最终他走了出来。 徐云帆一睁开眼,就看见小墨张开双臂,正维持着一个做法的姿势。 一人一鬼就这样突然定定对视,虽然小墨飘忽的圆脸上并没有眼睛,但徐云帆总觉得,他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这样沉默了一些时间,徐云帆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体都运作自如,便伸臂去桌上拿了笔,翻开秘笈的后半册,快速勾抹和添加。 他低头写字的姿态如此专注而平静,就像刚才只是喝了一盏茶或者听了一首小曲。 “喂。”小墨趴在鼎边缘叫他。 徐云帆哗哗地翻着前面的书页,印证前后内容。 小墨说道:“如果这是真实的练武,你现在已经和我一样了。” “以后还不一定要折腾几次。” “时间长了也许会精神分裂。” “……值得吗?” 最后一句突然正经的风格,让徐云帆不太适应。笔尖顿住,在纸上氤氲上一滩墨迹。 然后徐云帆笑了笑,答道:“不前进就等死。你再努力纾缓气氛,也改变不了我总在生死边缘的事实。” 一片沉默。 等了很久小墨也没有下文,徐云帆便抬头道:“……辛苦你了。” 空气里漂浮着这四个字,鼎里已经没了小墨滑稽的半截身。无奈摇头:“就这么喜欢躲懒,一刻也等不得?” ****** 《劈空掌》的秘笈,徐云帆如约送给刘朔。刘朔接到书便迫不及待翻看起来,越看脸上越由怀疑变为惊喜,待翻到后面,他再看徐云帆的神情,已经极为和善甚至带点谄媚了。 一本书而已,可以将人的态度改变得如此之多。 第二本秘笈,徐云帆叫来了内门武功最高的师弟,当着众师弟的面给了他,说明这是对他平日刻苦习武,战场奋勇杀敌的奖励。 大家没料到掌门竟还多了这项副业,人人脸上露出新鲜又期待的表情。 徐云帆只道“大家奋勇争先,自然会有收获”。 处理完了这项,他左右看看,奇怪道:“罗师兄今天又没来?” “哦!”齐远手里捧着一卷纸,赶紧跑过来呈给徐云帆,“罗师兄说,最近天气变冷,适合……呃,适合冬眠。掌门师兄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徐云帆接过纸卷,展开,却见里面画着一张阵图,右上角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25、 徐云帆看过那四个字,再去看那阵法,在心中暗暗地叫了声好。 有时他真觉得罗长风深不可测,似乎懒惰成性,但又似乎什么都会。呃,武功除外。 这个阵法既依托地形,又利用古华弟子之群力,不会给单人造成太大压力,便能达到杀伤敌人的目标。正符合徐云帆的要求。 若单打独斗,古华派的实力只有被人灭门的份。但依托了这个阵法,情势将大有转圜。 徐云帆当即按照图纸分派弟子。内门弟子共十六人,除了两名受伤沉重正在将养的之外,十四人分为两队,分别镇守山谷的两翼。外门弟子四十人,分为四队,两队辅助那十四人,另一队留在阵中心,辅助阵法的护持者。 中心护持当然要有罗长风,另外一个人就是尚怀英。徐云帆武功虽废,还能出些主意,便也留在阵中心负责调控。 还有十名外门弟子,由刘朔带领,预备在敌人初来时,承担诱敌之任务。 众弟子领命,刘朔也没提出反对。尚怀英却摇头道:“我不会法术。” 徐云帆一怔歉意道:“是我疏忽了。”法术虽是弟子们的必修课程,但尚怀英专攻医药之后,对这些东西就一概斥为异端了。 “那就请尚师叔承担诱敌任务,刘师叔护持阵中心吧。” 徐云帆将图纸誊抄几分,分给众人,又将需要的宝物、玄石,一一分给大家。随后带着人来到关外,进行实地演练。 两路守山的弟子各自出发,消失在烟雨里。过了约有一刻钟,左侧山峰一道青光射向天际,片刻右侧山峰也出现了青光。均是顺利到达的信号。 中路这面,徐云帆、刘朔与十名外门弟子依照图纸要求,将黑、白、灰三色玄石,深埋在泥土里,形成一个类似于雕弓的图案。 刘朔随即擎剑出鞘,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剑向下一指:“去!” 便见玄石受到感应,发出光芒,紧接着两侧山峰如受应和,亦出现黑白灰等颜色的光。 只是,微弱的光线,连昏暗的天空都没有刺透。 刘朔皱眉道:“徐云帆,你确定罗小子的阵法有用?这效果可不怎样啊。” 徐云帆未觉失望,道:“我们才刚开始试验,师弟们对借助玄石驱动内力的方法不熟悉,多演练会有改观的。” “哼,就算如此,罗长风躲到哪去了?他设计的阵法,难道不该自己来主持?” 徐云帆笑道:“是罗师兄的错,我代他向师叔赔罪了。” 刘朔觉得这话明显是回护,但也算给了他面子,冷哼了一声,继续演练了。 ****** 紧张的备战中,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徐云帆等人驻守“坎”位,眨眼已有五日。 徐云帆但觉蹊跷。魔教上次试探后,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在等什么? 正在怀疑的时候,魔教终于有了动作。不过,并非针对坎位而来。 八个阵位间互有联络,某位受到攻击就会发出警示,如不能支撑,会要求其他阵位的人驰援。 最先受到进攻的是乾位。很快,慕容顺利将敌人打退。 紧接着,坤、艮、兑、震四处受到了攻击,或者不能称为攻击,只算是小规模的骚扰。 自然也一一打退。 随后是离位,这里由荀微镇守。魔教对此处投入兵力明显强于前面三处,且在不断增兵。随着抵抗的加强,魔军也愈发骁勇,竟由白天打至黑夜。荀微坚守竟日,损失惨重,最终不得不飞书求援。 徐云帆收到荀微的求援信,借着关上挂的灯笼光看了,思索了一会儿,叫来一个师弟:“去找找罗师兄,请他过来。” 那师弟答应一声,谁料刚转身,就听罗长风的声音道:“我在这里,有事?” 那师弟吓一跳,回了神笑道:“大师兄,您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 “这叫神龙见首不见尾。”罗长风拍着他脑袋纠正用词。随即接过徐云帆递来的信,扫了一眼内容。 “是要叫我去增援荀微么?” 徐云帆道:“不是。” “哦?” “我们应该加强守备了。”徐云帆道,摇晃的灯笼下,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极为严肃。“我料其他阵位的战斗只是障眼法,祭司的真正目标,是还没受到攻击的两个阵位。最大的可能是坎位。” 罗长风微阖目,道:“同意。” ……同意刚才还问?明知故问很好玩么…… ****** 潇潇冬雨夜,风冷刀更寒。 古华派弟子得到消息,今夜可能会有魔教攻击,虽半信半疑,也不敢怠慢。带好干粮饮水,由队长带领迅速出发,往两山间去列阵势。 尚怀英也领着人冒雨出关,探听消息。 罗长风、刘朔和徐云帆三人,则在阵法的正中,静默等待。 雨水很快将众人的衣服打得湿透,徐云帆发现罗长风手里没了折扇,想来生怕淋湿,藏起来了。他对这把扇子还真宝贝得很。 罗长风没了扇子总有些别扭,便将手背了背后,仰面看黑漆漆的夜空。 “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刘朔在领着弟子们来回巡查,检验玄石的效力时,罗长风忽而轻声道。 徐云帆凝神听去。 “传说北关里藏了十位先天的招式,又说北关之钥是开启结界的工具。但那十招都藏在哪?北关的‘锁’又在哪?” “这么多天了,我一直没找到。” 徐云帆顿了一下,说道:“罗师兄这些日子都去找北关之锁了?” 虽然他也不相信罗长风是去睡觉了……但罗长风似乎酷爱拿这个理由气刘师叔。 罗长风悠然“恩”了一声。 头顶牛皮纸糊的灯笼被打湿了,光也显得黯淡了许多,照得他侧影不甚清晰。徐云帆看不清他表情,只听他笑道:“技痒啊。北关如此精巧的结构,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我未免也自不量力,妄想去破解了。” “师兄若破解了,做一把新钥匙出来,倒可一劳永逸。”徐云帆微笑。罗长风的话依然难辨真假,但他似乎抓住了那一点淡淡的关切。 “说得对。”罗长风没正经地顺杆爬了一句。 大约真是对阵法很感兴趣,他竟然又多说了赏花品茗琴棋诗书之外的话。 道:“八阵相生相克,武者引动真气亦会牵动阵法的能量改变。‘离’位(属火)能量最强,相对的‘坎’位自然就变得最弱。祭司好计算啊。” 徐云帆对他这句话表示认同。正因魔教将攻击的重点放在了“离”位上,他才猜测“坎”位是祭司的真正目标。“既然如此,是否说明北关之锁就在我们的阵位上?” “也许。”罗长风忽而道:“来了……哈,来得好快!” 徐云帆展目望去,果见夜空下弹起了一束红色烟气,正是他们约定敌人来犯的报警信号! ****** 两山之间,狭道之上,出现了一队黑色人影。 接着隐约可见数道亮光忽起忽落。因隔着太远,徐云帆又失武功,无法观看和判断战况。只有刘朔在那伸着脖子看,一边发表感慨:“来得不少,哎哟这个小兔崽子,那一剑怎能那么砍,蠢!李师兄怎么能收这种材料的徒弟……尚怀英顶不住了,撤下来了。” 徐云帆道:“有多少人?” “人不少,但还用不到我们出手。”刘朔道:“看他们碰上机关暗器要怎样哭爹喊娘吧,哈哈。” “哎呀,你们还设了机关?”罗长风挺新鲜。他也会机关术,但这么短的时间能把阵法练好就不错了,机关太费力气。 “不,是北关原有的装置。”徐云帆解释又赞道:“北关的确是天下第一关,这种精密的设计,就算无人守备,也足以支撑一段时间了。” 26、 徐云帆指示一名师弟,开启机关控制的总弦。 尚怀英等人早摸准机关所在地,绕路撤离。不明内情的魔军硬冲上来,却连惊叫声都未发出,便爆成一团血雾! 饶是看热闹的刘朔,也在瞬间惊愕,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好厉害的机关!” 其余弟子也是瞠目结舌。这样狠绝的机括,即使是对敌人,也让己方心惊胆寒。 魔军之骁勇却非同寻常。如此状况,依旧前赴后继地涌上。 他们之记忆力更是惊人,第二批魔者踏上的路线,恰恰绕开了第一批魔者触发的机关,刀斧劈入地下,将埋藏的暗线悉数砍断,精确得如同测算过一样。 “后面定有高人指挥。”徐云帆见此情况断言道。 “魔教熟悉阵法的除了左护法种岚,就是祭司,若祭司亲自来了,倒觉受宠若惊。”罗长风道。 他不温不火的语调听得刘朔一阵烦,叫道:“废话什么,还不快来准备?” 罗长风还要磨蹭,徐云帆深知他神棍爱拖延的性格,含笑拱手一礼:“罗师兄,拜托了!” “哎呀,却之不恭。”罗长风无奈,侧身避过了徐云帆一礼,便走上前,站在了阵中心主持的位置上。 此时第二批魔者通过了第一道障碍,却很快又触发了新的埋伏,头颅被隔断,血雨喷射半空。 第三批魔军紧跟而上。 祭司果然狠绝,为突破关卡,竟不惜以魔军血肉铺路! 机关毕竟是死物,何况埋藏多年,多有毁败。魔军几轮攻击下来,拆的拆,毁的毁,渐渐威力不济。 刘朔见此,便喝道:“小子们,给我……” “刘师叔,我才是这里的指挥者。”罗长风掐断了他的发号施令,“众位师弟,给我——再等等。” 刘朔被他堵回去,气得脸色乌青。 徐云帆便安抚刘朔道:“刘师叔,稍安勿躁。” 刘朔怒道:“罗长风根本就是毫无责任!” 不……徐云帆在心里苦笑,罗师兄他只是……很喜欢装神棍而已。 ****** 罗长风躲懒的水平大约已经登峰造极了,能不自己动手,必定借助他人。 眼见魔军顺着狭窄山道冲来,机括不起作用了,他再不出手,刀就要砍来鼻子尖。 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挥手甩开。 卷轴在地面上摊开,足有一丈方圆。徐云帆看时,见上面画的还是长弓形状的阵图,却是由十几个方格子拼组成的,方格里分别写着“左一”“左二”“右一”“右二”之类名称。 不解其意。 罗长风抬手招来一个小师弟,道:“我们来玩蹦格子游戏如何?” “啊?”那师弟呆,蹦格子游戏?现在? 罗长风指着那画卷道:“我叫一个数,你就跳到上面的格子里,跳错了可是要害敌人闯过关来的,所以绝对不可以错,懂了么?” “啊?”师弟还是不明所以,但被他说得大为紧张,俩眼睛都瞪圆了。 旁边的刘朔简直要被罗长风气死,连徐云帆也哭笑不得:“罗师兄!你有把握么?” 罗长风长眉高挑,甩了个“OK”(?)的眼神,霎时风华万千睥睨天下(……),豪情满怀地道:“来吧!——左三!” “!”那师弟吓得一激灵,慌忙一个虎跃,蹦到左三的格子上。 双脚刚落,便见图纸上一道暗流涌过,加了符咒的波纹引动暗处玄玄之力,远在左山间的弟子手中玄石受到召唤,顿时依照演练过的方法,催动功力。 数十人的功力深深浅浅凝聚玄石之上,折射、加持,激荡而出。 便见左山乍然迸射一道旋转的白色光束,斜落山谷,如嫦娥降世般赏心悦目,却在触及魔军的瞬间,化为割骨利刃! 旋风扫过,血水四溅! 魔军乍受重击,一片哗然! …… 罗长风笑道:“怎样,有趣么?” 有趣?都要吓死人了啊!那师弟用力站直了发抖的腿,使劲抹了一把脸,说不清抹的是雨还是汗。 所有旁观的弟子也不禁齐齐去抹了一把脸上。罗长风笑眯眯地转望向刘徐二人,刘朔的脸已成了铁青色,显然快被他气到半身不遂。而徐云帆和他对视片刻,长出一口气,闭目叹笑:“罗师兄,好魄力。” 何为兵戈万里只等闲,何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此便是。 “哈哈哈!”罗长风朗声而笑,长袖半拢,亦是仰面闭目,口中流畅一串方位数字:“右一!左六!左二!中!右三!” 他叫一个数字,那师弟就慌得弹起来,随着声音如兔子般蹦来蹦去。有时脚赶不及,只得拿手去够。旁边有人看他可怜,自发上来帮忙,于是罗长风索性变了数字,一至七和左右中一齐用上。便见图上群魔乱舞,山间光彩万千,一道道经过符咒和玄石凝聚的真气旋流居高临下,将狭窄山路笼得密不透风。触及者,瞬间毙命。 北关之外尸横塞谷,血漫半山。 蹦跳的师弟们初时是惊吓,后来变得满面兴奋。又是笑的,又是叫的,从未体验过如此新鲜刺激,简直要忘了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徐云帆在一旁摇头而笑,不过就是传递命令,也搞得这么花哨。 果然一人一个性情,若他带师弟们打仗,断打不出罗师兄这等风流态度来。 一轮跳罢,罗长风停了口令。 最先上去的师弟累得一屁股跌坐在雨地里。其余师弟们嘻嘻哈哈,笑得直不起腰。 徐云帆含着一丝笑意,却说道:“有大人物来了。” ****** 果然,便听山间一人长笑道:“好阵法,好道术!古华派藏龙卧虎,竟又出了此等人才!” 罗长风淡淡负了手,摆明不想搭话。徐云帆听这声音,却不熟稔。刘朔咕哝了一句:“魔教左护法,种岚。” 种岚的声音并无魔教人的阴阳怪气,与正常人无异。高声说道:“见到如此阵法,我也技痒起来,还望阁下赐教!” 罗长风一手揉额头,叹气:“其实我最讨厌单挑。” [我还是喜欢以多胜寡。] [上面那句心音请无视。] 这么点声音无内力催发,自是到不了种岚耳内。说罢了,他抬手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阵图揭了,袖中又滑落一层新图,又覆在地面上,丝毫不差,竟不知他究竟准备了多少张。 他手上又拈出那把宝贝折扇,以扇做笔,在图上虚写了几划。 关下山间,种岚与一队魔人飘忽而来,忽然山间出现一个硕大的青色“人”字,迎面将其拦住。 种岚一声呼啸,双手交叉过顶,竟也丢出了一把修道人才会用的符纸——呃不,仔细看清,原来是冥纸。 罗长风用的符纸是以丹砂书写,而魔者冥纸上的殷红符号,却是人血写就。 冥纸飘洒,在空中同样拼成一个黑光大字:“玄!” “玄”字撞上“人”字,后者裂为青羽,翩然飞去。 “魔也会清谈啊,玄之又玄不就是空无一物么。” 罗长风笔画再变,半空又现一青字:“天!” 天意不可违,再玄妙的术法也逆不过天意,“天”字撞上“玄”字,将其轰得粉碎。 种岚顿了一刻,忽而冥纸大盛,身前再度浮现一字:“道!” 虽是敌人,古华弟子们也不由得在心中赞了一声。本以为魔者不信道,种岚却能兼收并蓄,以一个可攻一切的“道”字赢了绝对胜利。 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接下来就该是个“自然”,谁知罗长风一笑,袖风鼓荡,笔如龙蛇,一撇又一捺,竟又是一个简单且重复的“人”字! “世间万事万物万理,再玄妙,亦不过起于人,归于人。” “魔头与人论道,天生就欠了便宜,是不是?” “人”字一出,种岚赫觉身后也有骚动,回头看时,罗长风最开始写的“人”字竟又出现在半空! 青光耀耀,与后写的人字两相映衬,竟将他困在其间! 种岚骇然:“好道术……你是谁?为何海宁之战不见你上场?” 罗长风这次很诚恳地拜托一个六品的弟子大声喊给他听:“因为海宁之战是比武功,但我不会武,只会术。” 27、 种岚虽出于意外,但并未退缩。堂堂魔教护法,九品高手,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打退堂鼓。 他沉喝一声,双手运招,整个人气势陡然改变,强劲真气扫荡,两个青色“人”字都被击破。 他之前纯以术法相斗,而一旦用上武力,九品高手何其厉害,轻轻巧巧就将罗长风之法术摧毁。 法术被破,关下引爆战火。 罗长风亦重新指挥师弟们,合力发动阵法,阻挡魔之攻击。 阵法集合众人之力,玄石和符咒调动自然之力,这是极为讨巧的做法,对八品以下的武者都有极大威胁。但,九品武者一旦全力施为,又岂是区区阵法所能困住。何况种岚与司命、法王等人同样,也有“天魔铸体”护身。 无论徐云帆或是罗长风,对此均早有认知,亦做了应对准备。徐云帆也已派人向外送出了求援书,他们需要九品武者镇守,才能与种岚斗个高下。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援军始终没有动静。 刘朔亲自出手,将功力加持在阵法之上。八品武者襄助,阵法光彩大盛,黑、白、灰、青等数色光芒在种岚周围投下光罩,将他身边追随的魔者都击为血肉。然而种岚之威何等悍然,一手掣出佩刀,如半空起了道闪电,竟将所有光芒通通压过。所到之处,守势土崩瓦解。 随着他领先突入,身后魔军黑压压涌上来。魔军之勇悍与对祭司忠诚就体现在此,从整个战场看,几乎所有魔者都参与到攻关之战,而正道却只有寥寥十数门派,人数的优劣太过明显。 局势不妙。再这样下去,不过三四个回合,便会被魔军突破防线。 “徐云帆。”罗长风折扇半掩,被雨打湿的面孔已无嬉笑神色,口中说道:“你知道这阵法还有最后绝招。现在听你的,用,还是再等?” 徐云帆明了,罗长风的意思是,若用了,不知后面可还有祭司在守株待兔。提前揭掉底牌,就算将种岚击杀,也只有被祭司灭门的份儿。 但,如果现在不用,被种岚突破关口,后果同样严重。 徐云帆正要回答,忽然脸色剧变:“罗师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是,有声音。从入关以来,一直萦绕耳边的水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由涓涓清流逐渐成为隆隆的湍流,甚至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了脚下的震动! 这道水声……是来自地下的? 罗长风皱眉:“难道……”他失声道:“真正的‘坎’位是在地下?” 徐云帆不及猜测,急道:“罗师兄,这里全交予你定夺!”又随手指着师弟道:“你们五个随我来!” 说罢转头向关内跑去。 罗长风脸上也是震惊以极的神色,叹道:“好大的惊喜,不过先要解决眼前这个……” 眼前这个大麻烦。 扇子悄然化去,掌上多了一把雪墨相间的长剑,黑白两色剑穗飘摇尾端,如修道者眼中永恒的两仪世界。 前方,魔军已占据了绝对优势,阵法被冲得支离破碎。两侧山峰都骚动起来,似有弟子看到局势不妙,想要冲下来以拳脚亲自上阵。罗长风当然不能允许那样送死的蠢法。 “只得用绝招了。” 他举起了手中剑。 ****** 传说,古华派祖师不仅是先天高手,亦是法术精深的修道者。 当年祖师发明了数十套阵法,将门人集合起来演练。因那时门人里也多九品高手,经祖师主持的阵法威势绝伦,令日月无光,沧海倒流。 可惜后来历代掌门皆重武轻术,术法一流逐渐式微。到了徐云帆这一代,门人只学基本符咒了。 在遥远的传说里,祖师曾心血来潮发明了一个纯表演的阵法,称为“后羿射日”,以众人真气聚拢成束,直射九霄,爆于远空,散落万点璀璨。 ****** 罗长风拈指作诀,举剑向天。 剑间出现黑白太极,两道光芒点亮夜空。 这是信号,亦是他今晚大战,首次亲自发出指示。 山谷好像瞬间静了一下。似乎听见了一种整齐划一的节奏。似乎感受到了所有人屏住呼吸。暴躁者被安抚,慌乱者收敛心神,守候已久者,攥住了掌心的玄石或剑。 像无数战士在等待将军,一个让他们爆发的命令。 罗长风却在这当口叹了一句:“哎呀,神棍如我,实在不适应这种场合啊。” 旁边的刘朔险些被他气吐血:“罗长风你……” “准备!”罗长风打断了他。 刘朔咬着牙根冲出去执行自己的任务。 空中的太极亦随口令变青色。两山间众人得到命令,各自催动功力。 种岚自也看到太极图案,虽不明详细,也猜到是阵法。加快脚步,直欲抢先擒拿主阵之人。 他疾速前冲,却忽而感到两人扑来身侧,一个貌似年轻的人猛地甩出粒小药丸,药丸见空气即爆为浓密烟雾。不用看就知是毒。种岚冷哼一声,刀风转动,将烟雾远远隔了开去。 却听身边魔者响起凄厉惨叫,触及烟雾便成一滩脓水。种岚心内讶然,这毒好生厉害! 使毒的是尚怀英,一击不中立刻退避。任凭种岚的刀风将他落脚处剥掉一层地皮。另一侧右手持剑,左手用掌的却是刘朔,招式虎虎生风,隔着一丈距离,竟就令种岚感到掌气袭胸。 种岚意外之下,也为之退了一步,再度讶然喝道:“劈空掌?” 这两招拖延,阵中心的罗长风进行到了第二阶段:“——铸弓!” 随着指令太极变为黄色,有眼尖的魔者发现,以北关为心,辐射两山,次第闪亮的光芒,竟绘成两道曲线。 这是……像是两只手臂,又像…… 等等,这种图案,竟像一张巨大的雕弓! ****** 罗长风随即发出第三个命令:“搭弦!” 一道光芒在北关上亮起,留守的弟子亦加入阵法行列。真气弦线极细,但有北关本身灵气依托,成了坚韧的弓弦。 罗长风回首身边的弟子。他原本安排了二十人在阵中心,以气凝箭。但徐云帆带走了五个,只剩得十五人,效果有所减弱。 于是左手斜抹剑身,以血相涂。 法术有所谓灵血,修者之血易弃难养,法力更胜于武者真气。 罗长风下达了第四个命令:“凝箭!” 随着他之口令,众弟子将毕生功力皆灌于阵中。此时如有人高居九天,便可见一道众人凝结之气,恰与北关垂直。明澈如泉,笔直如杆,蓄积磅礴能量,锐利如箭。 山为弓,关为弦,气为箭! 这就是当年古华祖师创造的阵法,他向所有人证明群体力量之强大,任何个体也无法取代。此阵法的辉煌曾经震惊整个武林,却在之后岁月荏苒,湮没无闻。 罗长风当初绘制的那张阵图上,写了一行注释: “祖师有阵法“后羿射日”,千年无人再用。我今重开此阵,名为: ——千年一箭!”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指令太极黄变橙红,气箭亦在众人催动缓慢拉开。弓开新月,箭调准星,目标唯一,魔教左护法! 风声不断,雨声不断,耳畔隆隆水声不断。然而所有人的感官在这一瞬,似只能听见同一个声音。 箭在弦上的细微摩擦! 九品魔者凭着敏锐直觉意识到巨大危机,一掌摔开刘朔和尚怀英两人,脚下步走迷踪,急速变化身形,欲躲避窥伺! 然而此刻,所有古华弟子都在心中产生了奇异的感觉,好像通过阵法将灵识联系在一起,好像同时勾勒出了魔者的前进步伐,好像能算清魔者每一个起落的轨迹。 好像在由自己开弓! 好像已经亲眼瞄准! 然后,他们的阵法主持者很轻,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射他。” ****** 徐云帆快步跑向关内时,忽然受到什么感召一般,抬了一下头。 于是他恰好看到,一道炫目的银色箭光,冲过头顶,冲向敌阵,将沉淀千年的奇迹重演。 28、 因猜测关内必有异动,徐云帆快步跑了进去。 北关之内,到处都是旋转的阵图和漂浮着荧光的结界,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徐云帆等人进驻时,对此有所研究。罗长风跑去找北关之锁找了五日,想必也将谜题破解得七七八八。 但为何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水声的来源?如果水流是在地下,难道这座关隘还有地宫? 徐云帆正欲细细搜寻,却听到关外强劲的呼啸如天神震怒,他几乎看到那千年一箭运行的轨迹,听到它撞击目标的声音。一霎时不由自主的屏息是对众人合力的尊崇,亦是对结果的殷切期待。紧接着, 轰然巨响,整座北玄关为之颤抖! 巨响瞬间,关内赫然传出龙吟之声,如同赞和,徐云帆循声低头,见脚下的地面上竟此地浮现片片龙鳞图案,金色光芒直冲九霄! 这是…… 传说有神迹之处必有龙脉,这是……镇关之龙? 不及细思缘由,忽然听见背后近在咫尺,一道森冷声音道: “这就是龙脉啊。” “……!!!” 这时如果徐云帆向旁边跨出半步,便露出身后那人,手持法杖,身穿褐色巫袍,威严气势可令群雄束手,正是魔教最令人震恐的人物——祭司! 毫无警兆便已近在咫尺! 追随的五个师弟甚至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住了,无可形容的震惊和恐惧,攫取所有人的内心! 魔教的最高首领,却好像对此无动于衷。他缓缓迈动步伐,走了过来。听不到脚步声,只有窸窣的法袍偶然摩擦地面。他之庄严,每一步都像走在通往神迹的殿堂上,又像走在千军万马之前。他甚至没有看徐云帆一眼,径自走向龙脉的位置。 “徐云帆,太低估祭司之能为,将是你此生最大的遗憾。” ****** 徐云帆周身血液都如冻结,脑海里瞬间拥挤入千百种念头,无数思绪的碎片拼接起来,连缀成几个事实。 第一祭司之法术神鬼莫测,竟在罗长风严谨的防守下无声无息突入关卡,他们的抵抗如同儿戏。 第二祭司会出现在这里,表示北关之锁果然就在坎位,听那句对镇关之龙的关切,事情必与龙脉有关。 第三镇关之龙恐是受到千年一箭阵法感应而出。如果没有那气势磅礴的阵法,徐云帆等人也就一直不能发现北关的秘密。 潜龙在渊,地下水声也许就为养龙而设。但究竟是真实的声音或只为阵法效力不得而知。 但即便知晓这些,徐云帆迫切需要解决的危机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抵挡一位超九品的高手?! ****** 魔教祭司背对着他而立,没有转身是因知道他毫无威胁。沉声说道:“徐云帆,你是个人物。” “海宁之战我有三点没算到。第一山阳与郦道心提前约战,第二慕容实力并无想象中强大,但这些,都还在我掌控之内。唯独你,是那一战的最大变数。” 说到这里,阴森的气势席卷周边。祭司根本没有出手,徐云帆周围的五个弟子却全都被震出数十步开外,有的口吐鲜血,跌坐在地上。而徐云帆站在原地未动,只因祭司的气场将他越过了。 “我没有一掌打死你,因我很想看看,你究竟是值得尊敬的敌手,或者,只是运气好。” 祭司说到这里,冷然回头。他之目光厉如闪电,幽如鬼阙,慑人气场,让原本清圣之地,充斥森森魔氛。 ****** 惊惧到了极限,反而无可畏惧。电光石火之间,徐云帆已然想过数种应对之法,并迅速抉择了最有可能成功的一种。 祭司没有一掌打死他,是托大,亦是失策。这瞬间的迟延,已成为他可利用的最大破绽! 他已一无所有,因而能以小搏大。像世界最疯狂的赌徒,赌的将是北关内外,所有人的性命。 徐云帆迎上祭司的目光,一字一字回答道:“没有打死我,将是你此生最大的遗憾。” 说完,他猛地蹲下了身。 徐云帆蹲身,在脚下金龙尚未消失时,捏住了它的一片白色龙鳞。通体纯金之间,那片白色极为醒目。虽是只存于神话中的虚幻神兽,但此刻龙鳞握在手中的感觉,滑润坚硬如同实物。 然后,徐云帆很简单,很用力地,把那片龙鳞——揭掉了。 一切都发生在不及眨眼的瞬间,当祭司发觉他做了什么而震惊地想要阻止,为时已晚! 他揭掉的那块鳞片,正是…… 龙之逆鳞! “……吼!” 逆鳞被触,怒龙爆威。但听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吼,五名弟子全都被弹去数丈开外,潜伏地下的金龙破土而出,昂头狂啸! 咔嚓一声,北玄关顶壁裂为碎片,烟尘满天腥雨四溢,几人合抱不来的粗壮龙身涌上地表,龙尾横扫,直扑祭司而去! 祭司的表情变得惊怒又隐含复杂,倏尔竟是仰天大笑:“好!身无寸铁仍有如此本事,你果然才是魔教最大威胁——我今日定要杀你!” 徐云帆双手始终紧紧攥着龙鳞,伏身龙背之上。被金龙凶猛的一甩触动周身伤势,痛彻肺腑,却从胸腔里发出笑声,昂然道:“杀我之前,就先屠龙吧!” ****** 潜龙在渊,飞龙在天。 难怪坎位居于正宫,原来以水养龙才是北关之真正杀招,原来北关创设者的心血,都凝聚在这条金龙之上。 俯在金龙背上暗自苦笑,从凤舞九天到龙跃凌霄,他之经历亦可谓丰富多彩。 可惜金龙根本无法接受有人骑驭,狂怒着摇头摆尾,要将徐云帆狠狠甩出。 更麻烦的是,如果这条金龙就是北关之锁,魔教可是掌握了北关之钥的。徐云帆现在也多少猜到,所谓北关之钥,大约是一把屠龙之刃。 若此龙被屠,他们又要拿什么抵挡祭司? 被触逆鳞之金龙狂乱地攻击祭司,身子盘旋带动飞沙走石,五爪凶猛扑抓祭司。 魔教祭司法杖向天,出招:“魔祭·九幽之狱!” 无数幽灵从法杖涌出,将龙头包围。幽灵们哭泣着,撕扯拖拽着龙身龙爪,却令金龙更添狂怒。 “……吼!”金龙昂头摆尾,周身金光冲散所有幽灵,调头又扑向祭司。 徐云帆攀在龙身上,低头就可看见北玄关的战况。坎位已被冲成废墟,罗师兄等人不知如何,但按照预先的商定,一旦发觉不敌,就该立刻退却,他不怀疑罗师兄保全古华派逃生的本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就由他一人斗到底吧。 先天高手达到怎样的境界,老实说,身处后天的武者很难想象。 譬如眼前这条金龙,纵使心中明了它必为先天高手所留,绝非真龙,但无论龙的外观或者触摸的感觉,都与活物相同。 难以想象,缔造北关的先天武者,如何创出这一杀招。 但,万物皆有因果。无论这龙怎样神奇,终要有个来头。徐云帆努力攀附在金龙脖颈上,一边抵挡龙身激烈翻搅带来的不适,一边告诫自己冷静,要探索隐藏在金龙上的秘密。 龙身无斧凿痕迹,不是机关铸造。想来也对,这么大的机关龙需要多少动力来牵引,就算鲁班再世也造不出来。 不是机关,它是怎样形成的? 飞龙与祭司的较量仍在继续。祭司以法杖连续出招攻击。脚下浮现异域图腾,中心冲出数十股冰气,抱住龙尾,在鳞片上凝结成霜。 霜气一经沾染就迅速扩散。金龙狂怒地扭动身躯,试图打碎禁锢。祭司神情镇定,口中念诵法咒,仍是方才那一招:“九幽之狱!” 大批的幽灵不断从法杖涌出,被金光震开又锲而不舍地扑上去,裹挟着冰气,将龙尾一层层缠缚。黑气和冰粒逐渐掩盖了龙尾的金色。 龙尾乃是运动的关键部位,被冰封,龙之威力顿时减半。怒龙仰天嘶吼,几番试图探身抓住祭司,均被避开。 见龙势被遏,祭司口中念诵,面前渐渐浮现出一把锋利的长刀。 一把有丈许长的大刀,刀柄为龙头图案,刀锋有层层锯齿。周身泛着银色流光,但在祭司驱使下,又产生了点点诡异的黑气。 这就是北关之钥……亦是屠龙之刃! ****** 徐云帆想,他必须想办法控制金龙。就算避免不了被屠龙之刃屠戮的结局,也要尽可能拖延时间,让关下的正道弟子撤离。 没有武功,只紧紧攀住龙身不至于掉下去就耗尽了所有力量。想靠武力驱使金龙不可能。但徐云帆仍抱着渺茫希望,决定用意念感应试一试。 就像初初入门的弟子,对着一块铁片练习“感物”一样。 凝聚心神,令自己缓慢沉入意念的世界。 毫无所获。 正在暗叹意料之中,忽然觉得兜囊里有什么东西震动了起来,好像是受到他意识的影响,产生了波动。 徐云帆心中一动,想到养小墨的神鼎。 立刻将意念向那鼎探去,在心海勾勒出鼎的外貌,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拖住了自己,便放逐心念随之前进。 耳畔的风雨声、龙啸声,都逐渐减弱。忽然,四面陷入昏黑,周围景物全都失色,好像被隔绝在身体之外。 徐云帆知道这是借助神鼎进入了意念之境,心下也无主意,试探着举步向前走。 刚迈出一步,景色又生异变。 阴雨连绵的天空变做朗日晴天,温暖阳光落在肩上,宽阔大路在前,和风煦煦,柳暗花明。前方洞开两扇大门,门楣更有一块黑底金字牌匾。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上面三个大字,赫然却是:“古华派”! ****** 徐云帆惊讶以及地向门内看去。 这……的确是古华派,但又不太像。除了布局更大气,陈设更古朴优雅之外,最大的区别在于,难以言喻的雄伟气势,好似武林至尊,似所有人衷心向往的圣殿。 徐云帆用力平静激动的心情,迈步走进去。 听到众多习武的叱咤声,谈天说地的爽朗笑声。许多人影来回走过,却都是不认识的人。偶有只言片语飘入耳内,玄之又玄不明所以。待他走到近前,人影又都消失无踪。 再往前走,一座座巍峨建筑,参天大树,奇花异草,令人目不暇给。又有琴箫之声隐隐约约,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倏尔层层迷雾涌来,无数幻影掠过身侧,那些人与物都消失了。 他看到前方有一个人。 锦袍白发,背面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衣袂翩然,出尘气质宛如神话中的仙人。 这是…… 这场面如此似曾相识,徐云帆蓦地回忆起藏书阁顶收藏的那些画像,不可思议地停住脚。 那人站立的位置,好似近在眼前,但细看去,又像在虚无缥缈的云雾之巅。光与风从他身边走过,便自然为他停驻。花与叶在他的脚畔和头顶延展,鲜丽自在。 他是如此鲜明让人无法移去目光的存在,仰之弥高高不可攀。但又如此自然,与四面风物融如共生。 徐云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涩然问道:“你是……祖师吗?” 白发之人转过身来。 徐云帆觉得他面目模糊,似乎没看清他的相貌,却在他深深望来的一瞬间,莫名地确定了。 这个人,果真就是古华派的祖师。 除却祖师之外,再无人会用如此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古华的掌门人。穿透千年岁月注视着后辈的眼神。绝非震慑,也非慈爱,而是站在时空两头,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平静问候。 心头涌起千百种复杂滋味。徐云帆没有下跪叩首,只是望着那个人,恭恭敬敬,行了个掌门对掌门的平礼。 “这里是我的意念之境。” 四面响起无数回声,激荡着徐云帆的耳廓。 “镇关金龙是我等十先天以意念留下的招数。你会到来,说明北关倾危,金龙已被惊动。” “能走到这里,你有胆有智。” “通过考验,便可获得你之所求。” 徐云帆急道:“屠龙之刃落入敌手,如何应对?” 没有得到回应,一阵花雨飞来,那人的身影飘然远去,终至不见。 徐云帆不由得深深吐出一口气,暗嘲自己迂了。昙花一现的人影不过祖师留下的一抹意念罢了,那些话亦是单方面的嘱托。他是不可能回答自己任何问题的。 只要通过考验,就可以达成所求。 ……难道,镇关金龙并非最后一道防线,北关里还隐藏着别的秘密? 如果是这样,他必要全力突破祖师的考验了。 徐云帆向前走去,看到在祖师方才所站的地方,有一张八卦阵图。 又是八卦图? ****** 徐云帆环顾一周,确定除了这个八卦图外,再没别的提示。 他走到近前,仔细打量着这张图。泛着青色的图面微微波动,好像不太协调。试探着将手伸到上方,感受不同阵位的不同气息,有的阴冷,有的温暖,好像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十位先天高手留下的招数吗…… 徐云帆细细想去,北关建造了八个阵位,如果一位先天建一个阵位,有八人就够了。就算还有坎位居于正宫,需要潜水养龙,九人正合天地之极[注],也是大圆满。为何会用上十人? 九人合力足以毁天灭地,第十人留下的力量又有什么用? 北玄关设计如此精巧,先天如此高明,徐云帆断不相信十人之数为巧合。 注:传统文化认为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相对于“十”这样的满数,人们更偏爱“九”,所以才有“九九归一”的说法。 29、 “什么是静?” 执掌门内事务后,徐云帆给内外门师弟讲课,讲到过这个话题。 “静就是平衡。力量被制约,不能独占鳌头,只得互相妥协,就是静。假如这种平衡被打破了,前一刻静如处子,下一刻就会山崩地裂。” “看过雪崩吗?高山上的积雪本处在微妙平衡之中,看似毫无危险。但,即使一个细微的改变也可能打破平衡,然后就是陵夷千里。” “太极象征的是天地平衡。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每生一重,相互制约的力量就叠加一分,打破平衡,便是释放力量,造成毁灭。” 八卦图膨胀起来,矗立面前。忆起曾经说过的话,徐云帆似乎明白了什么,再度伸出手,触摸那玄之又玄的符号。 打破,便会产生至极力量。他现在需要的,不正是释放所有先天高人留下的力量,毁灭魔军么? 意念之境,万物皆随心而动。徐云帆甫一动念,掌上立刻多出一把利剑。剑尖高扬,面向八卦图。 不对。 如果这个八卦图代表的是北关里封存的所有力量,胡乱将其释放,恐怕整座北关会即刻引爆,岂不玉石俱焚。现在北关的其余七个阵位,还有多少正道弟子,他怎能不分敌我,将所有人推向毁灭深渊? 强行破坏的方式,绝非祖师所乐见。 ****** “太极是最玄妙的图案。除了平衡,还代表生生不息的循环。” 徐云帆向师弟们展示着道袍上的太极图,黑与白的交叠流畅完美,似造物神优雅的回眸。 “春去秋来,日出月隐,有生必有灭,毁灭必新生。所以圣人遵循天道,设太极生克之法,循序渐变,万物充盈。” 回到最先的问题。 八人力量达到平衡,九人力量打破平衡,第十人的力量用来做什么? 它用来克制所有力量,恢复到最先的平衡。 要打破,亦要循序,相生相克轮转不息……这才是太极真意。 徐云帆蓦然放下了剑。 想通了这一条的瞬间,他看见太极图上浮现许多人的头影。周边八人各有姿态,中央黑与白的阴阳鱼中,亦有两人看着他微然而笑。 “汝知否?” “已知。”徐云帆反问:“可行否?” “知则必行,何需再问。”长笑的声音在太极中震动,八卦图忽然发出黑白双色之光,将徐云帆整个人笼罩其中。 徐云帆点头意会,伸出双手。 他开始旋转八卦阵图。 ****** 乾为天。 慕容镇守的乾之位忽觉异常,他神色一动,忙屈指细细测算。旁边有人察觉,问道:“盟主,怎么了?” “阵位在变化……怎会?” “盟主你看!” 慕容抬目看去,但见九天之上电闪雷鸣,天现异相,八卦阵位动荡不安,即将发生异变。 坤为地。 驻守坤位的是越秀掌门李仙仪,已经打退魔者进攻,正在休整。却忽听女弟子们叫道:“掌门,好像有地震!” 李仙仪慌忙外出查看,果见地面隆隆巨响,一道道细碎的裂纹,预示灾难的来临。 离为火。 荀微坚守一日一夜,幸得有援军才撑到此时,但关上仍陷入苦战。正与九品高手对敌,忽然关下腾起熊熊烈火。 怒焰燃烧之剧,眨眼腾飞数丈! 猝不及防的魔者惨嚎连连,只被火焰撩身,就变成一摊灰烬!空气中全是烧焦尸体的气味,闻之欲呕! 魔者乱成一团,又有人从后方奔来试图以水灭火。水浇在火上,却激得火焰愈高。被风一扬,将整队魔军烧个干净! “这是……”荀微愕然回头,但见北玄关发出阵阵异彩,神秘又显辉煌。 坎为水。 坎位之上,镇关金龙被魔招压制,难以脱身。祭司手持屠龙之刃,意图开启北关之锁。 却在此时,关内外悄然酝酿杀机。 地下的积水愈来愈深。很快有人发现那不是雨水,而是从地下冒出的水流。 “这是……” “怎么回事?!” 众魔军还在惊疑,水势已汹涌而来,没膝、过腰,淹至头顶,眨眼滔天巨浪,冲击整座关隘! 惊叫声霎时震动山谷,无数魔军呼喊着,甚至未及喊出声便被卷入水中,头手在水面只挣了一下,便被一个旋儿打入水底。 巨浪排山,狂涛涤罪! 雨不断,如天神垂怜的眼泪! ****** 八卦之内,五行之中。寸心之地,执掌乾坤。 徐云帆每将阵图旋转向下一个阵位,便似看见关外阵图的异变。风火雷水,夺人性命。乾兑生坎,坎生震巽,震巽生离,离生坤艮,坤艮生乾兑,千变万化,无止无休。 阵位一转,引动天地异能。阵位再转,旧阵未去,新阵又生。古老的智慧与先天的能为完美结合,每一步都似听到设阵者的喃喃低语,每一步,都让北玄关翻做魔者炼狱! 与此同时,祭司屠龙之刃即将劈在金龙身上。却忽听一声狂吼,金龙仰天长啸,周身束缚的魔冰全都崩成碎片,竟将祭司弹出数丈之外! 紧接着,金龙腾跃半空,盘旋怒吼,龙头龙角龙身龙爪化作无数金色鳞片,散入九霄! 祭司大惊失色,再得空隙关注魔军战况时,才发现关下无数魔军,已被滔滔洪流淹没! 而金龙背上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报祭司!兑位突现刀丛剑雨,同袍难以抵挡,损失惨重!” “报祭司!巽位狂风扑面,众同袍被飓风撕裂,无法进攻!” “报祭司!震位突现雷电之相,艮位山石纷落,进攻失利!” “怎会如此!” 祭司幽深双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失败之恨火,手上屠龙刀猛地甩出去,狠狠扎在山石之上。 但他深吸一口气,冷静的声音喝道:“不得惊慌!” 嘈杂的报告立刻收声。 祭司冷冷道:“收拢队伍,全军集至乾位,与我强突北关!” ****** 当太极被转至最开始的位置,一个周天的循环结束了。 徐云帆静静地吐出一口气。 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很好。又有一个声音在低叹:可惜。 任何事都有代价。没有先天高手的功力,却贸然启动先天高人的阵法,引动如此巨大的杀机。动几下手掌,就将关外无数魔军碾为齑粉。 他怎可能不付出代价。 徐云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第二次做出这样的选择了。总是被局势逼到不得不赌的地步,被迫付出支付不起的代价,而这一次,他不奢望自己还有好运。 性命抑或灵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吃惊。 所以当眼前洞开了一处出口,他被狠狠抛甩进去的时候,他的心情,确乎极为平静。 ——第二卷·守北关·完—— 第三卷:诀渭水 30、 被狠狠摔在地面上的一刻,徐云帆只觉得全身骨头都散了。本受药物压制的伤势猛地爆发开来,逼出一口鲜血,染了地面凄艳赤红。 好痛。 除了久违的疼痛,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里……怎么如此令人难受? 空气好像都有重量,将四肢牢牢压在地上。一下都动弹不得。试图挣扎,却觉背上的压力更重,重逾千斤,徐云帆甚至产生错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压成粉末。 痛! 仅靠药物维持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更经不起这种无形压力的逼迫,很快觉得口中腥甜,鲜血被强行压出胸腔,头被压得抬不起来,太阳穴胀得像要爆炸,眼前一片模糊。 昏昏沉沉,只觉得周围格外安静。忽然想到小墨为何没有出现?他不是最喜欢在关键时刻出来[删除]帮倒忙[删除]的么? 随即又暗暗嘲笑自己,什么时候也想依靠起别人来了。或者,不能称为依靠,只是多一人在,纵死亦不像此刻寂寥。 正这样想着,身边忽然有一个声音叫起来:“徐云帆,徐云帆!” 徐云帆听来那果然是小墨,苦中作乐地想说曹操曹操到。要回答却毫无力气,他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 “徐云帆,你还没死吧!”小墨的语气好像很着急,徐云帆甚至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圆头长臂的滑稽模样。听他又叫道:“我用阴气助你,你试试以前学过的疗伤功法啊!至少把伤先压制住再说!” 徐云帆还没做出回应,就感到体内涌来一股阴气。小墨不等他答应就开始施法。没想到,阴气刚一入体,好像进入什么禁地似的,立刻被狠狠弹了出去。反而引得徐云帆体内气息激荡,又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小墨的声音急道:“怎么回事?为何我的阴术被排斥了?” 徐云帆亦是极为失望,却忽然觉得不对。 气息? 早已破损而凝不起一丝真气的经脉,怎么会有气息? ****** 徐云帆本以为此番必死,亦多少有些放弃的念头。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一刻,从海宁走到现在,一次次险中求胜,早已令他身心俱疲。 但当发觉体内竟有真气凝结时,坚强的意念立刻占据上风。 他试探着默运功法,只一动就痛得几乎晕过去。比之前更剧烈千百倍的疼痛席卷全身,下意识地咬住唇角,当即咬破,鲜血淋漓。 强忍过一轮剧痛,徐云帆不死心地再度试探,惊觉能感应到的细微真气竟又成长了一分。但与此同时,剧痛再次袭来。 “喂,徐云帆,你没事吧?”小墨在旁边聒噪,徐云帆却无暇理他,不怕死地忍过一轮疼痛,立刻重新去凝聚真气。 疼痛之中,感觉身体也发生了其他的变化。 好像血肉在被压榨。从口里流出的血已经浸透了整片衣袖,肉与骨里也有什么在被逼出体外。汗水湿透重衣,好像有污浊的气息从指间流出,随即,身体竟逐渐轻盈起来。 小墨不叫了。停顿很久,他喃喃念了一句:“难道是……” 徐云帆惊讶于此番变化,亦想到可能与周围的环境有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蓦地,小墨口中流出一个只曾在书上见过的词,跃入耳中,让他心头重重一颤。 “伐骨洗髓”。 传说,世间有一种奇妙功法,可以排除人的头脑与身体的全部杂质废物,重造经脉。这个过程就叫伐骨洗髓,意思是洗过之后,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传说太过虚无缥缈,因而徐云帆也没想到,有一天它会降落到自己头上。 是该感谢老天爷的眷顾吗? “老天爷眷顾。”小墨在旁边说出了他之心声。那叹笑的语气似在哪里听过,但徐云帆不及细想。 他再一次运起功力,惊喜地发现,周身的经脉真的在一点一点重塑,截留的真气缓缓沉聚其中。 再多痛苦都渺小得不值一提,雨霁云开后,是最耀眼的希望之光。 ****** 拆筋骨,毁经脉,去污质,剔杂念,铸新生。 对于筋骨错乱、经脉尽毁的徐云帆来说,伐骨洗髓的过程,比一般人更要容易许多。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亦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痛苦与欢悦的折磨,唯独知道经脉在一丝一缕接合、重塑,每一个细微的成长,都令人从心底生出战栗的狂喜。 穷则生变,否极泰来。这种个人的毁灭与新生竟也与太极真意一般无两,神奇的巧合,不,应该说是先天的高妙布置,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身上的压力逐渐变轻了,或者应该说是身体逐渐变轻了。手指可以动了,整个手臂都可以动了,随即是身体,他试探了一下,便利落地爬起来盘膝趺坐。一点一滴的真气变得浓稠厚重,由凝滞变为流动,如灵蛇般游散,柔顺地梳理经脉,沟通四肢百骸,沟通七窍五感,最后形成完整的周天,收发由心! 暌违已久的武功,终于回归! 真气流畅地探过周身每一寸经脉,当确定所有地方都已修复无误之后,徐云帆将它们重归丹田,而后,才似感觉到了闭合双目之外的光。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最初落入眼中的是一缕晨曦。然后是天边艳红的朝霞,和自然亘古不变的,又一个日出的来临。 ****** 徐云帆几乎是蹦起来的。 过往再淡定,终究是强忍伤痛,而此时由内而外的轻盈感觉,才让他真正体味到何为绝境逢生,何为欣喜若狂! 一掌击向身畔大树,触及的瞬间感到真气的弹力,如此真实而清晰,让他重新确认了武功回归的事实。 苍天眷顾,神佛慈悲! 当然,若说武功一下就回到八品水平,那是痴人说梦。徐云帆现在的武功,只能说初初恢复,算个不入流的“末品”,连一品都够不上。但,只要有时间,有毅力,再花十年八年重修八品境界,又有何难? 从欣喜中回过神来,徐云帆立住,环顾一周。 身边放着那尊神鼎,上面光秃秃的没有小墨的影子。徐云帆多少有些遗憾,这种时刻若有旁人见证,是双倍的欢悦。 试着念了两下符咒,没有得到回应。徐云帆便也不理会了,转而打量周围景物。 此时天光大亮,可以看到这是一座宁谧的山谷。天高云淡,山青林深,更有种种奇花异草,芬芳扑鼻。最奇的是,如今正在寒冬腊月,这里的温度却暖如春日。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非常惬意,但又带起一些瘙痒来。 徐云帆这时想到,自己在雨中淋了数日,又出了一身大汗,衣服早就脏透了,所以才会觉得不舒服。 于是捡起小鼎放在兜囊内,信步走出去。 ****** 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一座雕像。 不需到切近,他已猜到雕像上是谁。这一切奇遇都是千年前先天高人为后辈留下的财富,可以让他从意念之境穿越入现实,可以让他伐骨洗髓获得新生,那石像里凝铸的,是先天欣慰的笑意,与曾在意念之境见过的笑容一般无二,如沐春风。 徐云帆走到切近,仰视祖师雕像。继而心中默念。多谢祖师之提携,亦明了祖师之期望。早在继任掌门之初就发过誓言,只要此身还在,便将责任担负到底,纵有危厄,九死不悔。 31、 绕过祖师的雕像,打算寻路出去。他还惦记着正魔之战的结果、古华派的安危,不打算在此耽搁下去。 虽不识路径,但向某个方向走,必有出路,徐云帆便选择了正前方,一直行去。 走过几重山林花木,却忽然怔住。前方不远处再度看到了一座雕像! 本以为自己眼花,走到切近,却看清那真是祖师的雕像,连慈和笑意都与之前那尊一般无二。 徐云帆讶然。不敢轻信自己的猜测,将衣襟扯下一片,缠在雕像石座上。再向正前方走去,过了一刻钟又看到雕像,石座上缠的布条赫然在目。 徐云帆大为诧异。他自认绝非路痴,为何会遭遇“鬼打墙”般离奇的事情? 奇怪之际,忽听一个声音道:“施主从何而来?” 一个调能拐出十八个弯,不是小墨又是谁。 徐云帆听见便觉心情大好,笑道:“小墨。” 在兜囊里摸出那尊小鼎,托在手心。便见小墨大喇喇钻出来,身体与日下影皆是漆黑一条,还是那滑稽的模样。 他摇头晃脑又道:“施主向何而去?” 徐云帆随口答道:“从来处来,向去处去,小墨,你又搞什么鬼?” 话一出口倒也觉好笑,小墨本就是鬼嘛。 小墨嘿然道:“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施主还不明白吗?” 徐云帆蓦地醒悟,他说的莫非是这个地方的出口? “先要恭喜你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啦,”小墨的语气听来比他自己去投胎(?)还开心,满是欢欣雀跃的样子。 “多谢。但你刚才说的……” “哈,如果本鬼没有猜错,这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灵地。不是幽灵的灵,是十分灵验的灵。”小墨神神叨叨,磨磨唧唧地分析道,“书上说,灵地是先天高人修行之所,气压皆与外界不同,可净化武者身心,有洗髓伐骨舒筋活血的功效。对武功极有助力,练一日抵外面练十日。还有,灵地里的一木一石全是奇珍异宝,拿到外面有价无市,发财了……咳,不对,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好的地方,你不想多呆几日吗?” 徐云帆渐渐将兴奋的心情平息,想到现实中的一大堆问题,说道:“现在不是时机,我得先去关心正魔战况。” “不用关心,你的师弟们很好。” “嗯?”徐云帆起疑,“你怎么知道?” “恩……”小墨哼哼地道,“想也知道啊,你既启动了先天阵法,他们当然平安。再说,我是无所不知的鬼嘛。” 他三两句将这段揭过,又道:“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你想走也走不了了。灵地是被先天开辟的玄玄空间,不存在于我们生存的世界,大概就是……和我们不在一个次元的意思(?)。你既通过意念进来,就只能通过意念回去,硬闯行不通的。” “与先天沟通的意念才是出入的通道?” 徐云帆思索,那也容易,来时他就与先天有了意念交流,出去时照猫画虎即可。 “未必要与先天沟通,达成一种纯净的意念状态就可以。”小墨歪着头斜看着徐云帆,“别以为很简单,你现在心里的杂念多得很,一时半会静不下来的。” “小墨,既然这里不能随便进来,你怎么还在?” “人不能随便进,但我是鬼啊。”小墨答得理所当然。 …… 小墨说得没错,徐云帆现在静不下心。 之前就辛苦了多日,绝望之后继而狂喜,情绪剧烈波动,再加上武功初初恢复,整个人的状态都不稳定,要再达成意念纯净心境通明,的确需要好好调整。 欲速则不达。徐云帆再担心外面,也只得按下心来,先在此休息。 小墨听他要留下,双手赞成:“这种洞天福地难得来一次,不好好利用真叫暴殄天物。别瞎操心了,你不是还有师兄和师叔吗?” “罗师兄的能力我相信。”虽然罗师兄太喜欢做甩手掌柜,让他带古华派,连徐云帆自己都看不下去…… 再加上刘朔不太安分,此刻还不知与罗长风因为什么意见相左呢。当然,结果也可想象,八成刘师叔又被气得哆嗦。 徐云帆这般想了一番。回神时,鼎里又没了动静,小墨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都到这种地方了,真不知他还有什么可忙。 ****** 既然决定留下,索性放松心情。 徐云帆注意到附近有一个池塘。此地的水源必有奇妙功效,可巧身上邋遢不堪,正好沐浴清洗一下。 于是来到池塘旁边,倾身看去。林木环绕的池塘,清澈的水面上映白日长天,下见红鱼潜游。将手伸下去试试水温,竟还微微泛热,是温泉。 心下喜悦。先脱掉外袍外裤,就在池水里浆洗起来。 洗干净了,找来一块大石,将衣服晾在上面。 再脱去里衣,叠在一旁,下到池塘里,将身体浸入池中。 果然很舒服。池水柔滑,又似有平心静气的功效,将之前发散出来的燥浊之气都洗去了,缓缓纾解着周身疲劳。感到水里有温润的天然气息,甚至隐有清香,如同药浴一般。料来借此运功也是极有助益的。 但徐云帆没将那念头付诸实践,既要放松,就把整个身心彻底解放,不再想与武功有关的事。 将整个人更深地埋入水中,体验被池水淹没的失重感觉。再猛地露出头,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所有烦恼抛出体外,身心皆是轻松惬意。 泡了一会儿,将头发与身体都清洗干净,但衣服要晾干还有些时间。徐云帆便靠在池边,闭上眼睛悠然等待。 暖暖的光落在面上,偶尔飘来树叶,拂过发际眉梢。 惬意的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好像有哪里来了两道炽热视线,肆无忌惮地在脸上和身上滑来滑去。 徐云帆猛地睁眼,直起身,左右扫视了一番,却没有人。 他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靠回池边又闭上眼睛。 但很快,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回归了。他再度睁眼,仔仔细细地看过去,山石树木草丛都很安静,他甚至连树梢和池水里都仰观俯察了,还是没有发现异常。 皱了下眉头,忽然想到了问题所在。“哗啦”一声长身站起,从池边兜囊里把神鼎拎了出来。 “小墨!别装了。” 果然,喊了这一声,便见那只小色鬼从鼎口探出半截身来,嘿嘿地笑。虽然他脸上没有五官,徐云帆还是能想象出那欠揍的表情。这家伙装作不在,其实就是想藏在鼎里偷看他洗澡吧。什么猥琐的爱好啊=。= “小墨,你胡闹够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徐云帆上半身露在水外。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水滴顺着手臂的动作滴下来。一向温和的眉目被水浸了,愈发柔和,却偏微皱着。不经意放松的神态与内敛的气质丝丝相扣,竟成难得一见的风情。 当然也只有小墨才有如此感触。在徐云帆想来,大男人洗澡有什么可避人的,只是小墨偏要凑来看,倒让人觉得不跟他唱反调都对不起他。 32、 “小墨,你胡闹够了么?” “没有。”小墨表示,“徐云帆,我也想洗澡,带我一起洗好不好?” ……真想拿把剑划开这鬼的脑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徐云帆拿他没法,默默运气将鼎一甩,滴溜溜一转,丢到了一块大山石后头。小墨的活动范围不能脱离神鼎,这样就偷看不成了。 还顺手舀了一鼎的水,让他洗、个、够。 继续泡温泉。 无奈小墨偷窥不成,便开始话唠:“徐云帆,你知不知道骈胁?” “晋文公重耳与霸王项羽都是骈胁,这可是圣人之相呐。” 徐云帆闭着眼睛道:“那是天生畸形吧。”(……) “不过骈胁对于练武确实有好处啊。” “但我不是骈胁。小墨,以这个招数来掩饰你偷看洗澡,太拙劣了。当年曹共公已经对晋文公用过一次了(注)。”徐云帆觉得自己也够闲,居然能陪着小墨鬼扯这么远。 “好吧,没有骈胁。那你有没有足踏七星,或者背后刺个‘天降大任’什么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呀哎呀,其实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容易锁魂的体质啊,可你不让我仔细看,我确定不了啊。” “锁魂?”陌生的词汇落入耳中,徐云帆睁开眼睛。 ****** 锁魂,就是定魂术,意思和字面相同,把人的魂魄定在躯体里。第一次见面小墨也向徐云帆提及过,是可以保人不死的奇妙术法。 当然不可能绝对保命,但在受重伤的情况下从阎罗王手里抢人,还是很有效果的。 ……怎么听这个前提有点坑人的样子? 隔着一块大石头,小墨叫道:“说真的,徐云帆,你虽然能练武了,但从一品练到八品,打坐行气,怎么也得练十年,就算天天在灵地里练也要一年。一年不离开这里,你等得了么?” 自然等不了。徐云帆想,局势逼人,他若在这里呆一年,整个古华派都沦为焦土了。 他道:“定魂术能帮我快速提升功力?” “有,但你要吃点苦头。”小墨隔着石头喊话,“但最最先,你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容易定魂的体质啊,若定魂术对你无效,后头的都不用提了。” 这个还分体质?徐云帆道:“你且形容一下,何为容易定魂的体质?” “好的,易定魂体质有几个明显的特征。先看一看你的左胸,”徐云帆依言低头看,听小墨道:“上面是不是有颗红点?” “……?” “再看一看你的右胸,上面是不是也有颗红点?” “……??” “胸部向下,两拃距离,就在丹田之上,是不是有一个涡行集气之处?” “……” “那个地方向下三寸……” 徐云帆伸手一抄,捡起池边搁的剑来,毫不留情地向背后挥过去。便听惊天动地一声响,周围树木石块被轰得满是剑痕,若非徐云帆功力不足,早都拍成粉末了。 小墨“嗷”地一声尖叫,神鼎被石块撞得咣咣当当响了片刻。好半天才安生下来,就听见闷闷的笑声,料来这只鬼正躲在鼎里笑得打滚。 徐云帆无语。 [看不见也能调戏,小墨你真是好样的=L=] ****** 等衣服晾干了,徐云帆从池子里出来,套上衣服,绾了头发,以竹簪松松地别好。 小墨趴在鼎上,一手托着腮看他穿衣。此时日上中天,炽热的阳光照在刚沐浴过的人身上,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便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你现在的样子,倒是许久没见过了。” “你一共也没跟我几天。”徐云帆道,“刚才说的定魂术,究竟怎么回事?不要闲扯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唔。在几百年前,古华派有一种习武方式,叫‘背水’。不打坐行气,只依靠实战的经验提升功力,凶险万分但效果显着,你知道吧。” 徐云帆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靠击杀敌人来提升功力吗?传说这种功法进步神速,能在短短几个月从一品飙升至八品,但一则极为凶险,二则也没那许多高手陪练。所以用过的人极少。 现今魔教肆虐,对手很好找,至于凶险…… “定魂术可以将重伤后死亡的概率降低百分之五十,理论上的,实际上大约比这个低点。施法也很简单,你把我带在身边就行了,我的法力有多少,你的魂魄就能定多久。”小墨是不废话会死星人,又要罗嗦。徐云帆已在心里衡量过了利弊,截断他,直接拍板: “可行,就这样决定了。” 小墨顿了一会,在徐云帆已经开始拟定计划的时候,他说道:“徐云帆……你对自己,果然心狠。” ****** 夜晚到来之前,徐云帆在灵地里搜寻了很多药草和玄石。大部分他都认得,拿不准的便让小墨来辨认,每样都说得头头是道,倒让徐云帆刮目相看。 药石以辅助提升内力的为先,其次是疗伤药草。因徐云帆被伐骨洗髓之后,重塑的经脉更加坚韧,能承受的压力更大,过往不敢尝试的虎狼之药都可以使用了,所以寻觅了不少,打算带出去。 小墨还挑了几种果实,建议徐云帆当饭吃。滋味不坏,吃下几颗就觉得胃里充实又暖和。 遗憾的是未能将古华派秘笈带来,小墨的阴术也与此地纯阳之气相排斥,否则在这里可以多突破几本秘笈,拿回去给门人演练。师弟们的水平都提升了,徐云帆才能放心出去背水一战。 鉴别药草的时间过得很快,听小墨絮絮叨叨地废话也并非无趣。从本心来说,徐云帆对小墨怀有深深谢意。曾经只能孤独体味的辛酸苦辣,终是有人共同分担。 ****** 但当东西都收存好了,需要出去的时候,徐云帆又面临了难题。 纯净的意念……到底是什么? 进来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必死,放下一切执念,神思无比空灵。但现在他绝境逢生,再找不回当初心境。 试验了几回心神凝一,总不能成功。 小墨在旁边打着哈欠道:“急什么,再呆几天呗。” 他呆得还挺滋润的啊……徐云帆闭目叹笑:“再呆下去,罗师兄会领着古华派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你信不信?”罗师兄那个性情,要他保存古华派,肯定选最省事的逃跑。 小墨败了,道:“好吧,给你点提示。纯净的意念不一定是无欲无求,总之就是最没有杂质,最纯净的心念就对了。”他忽然叫道,“哎哎你看,就像那轮明月,多美多干净。” 徐云帆睁眼抬目,但见朗朗夜空,玉盘般的圆月挂在半空。曾几何时他与师兄弟们在这圆圆明月下温书习武,饮宴欢笑,师祖师父和各位师叔都在含笑观看。他从心底珍视与流连那些时光,岁月静好,红尘不染。 此心皎皎如明月,愿照天下太平春。 念头方起,但觉眼前一阵缭乱,景致骤改。世外桃源迅速远去,过往一日一夜如梦如幻。紧接着,双脚踩在了真实的泥土上。 注:晋文公重耳天生骈胁,在流亡至曹国时,曹共公曾因此偷看他洗澡。 33、 回到现实世界,徐云帆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落脚的地方是一座山坡,背后是荒林。前方山坡下面,是一大片相连的灯火。 莫非是营地? 按理说他既是在北玄关穿越入意念之境,就应当穿越回北玄关,但现在眼前的景象,与印象里的北关差异巨大。 北关在哪里?结界又在哪里? 按照常理推断,既启动先天阵法,化去金龙,屠龙之刃无用武之地,祭司无计可施,不可能攻破北关,也就是说正道会取得胜利,下面的连绵营地就该是正道众人。但…… 正道之人分门别派,会扎这种极为规整,如同军队的营盘么? 徐云帆心中泛疑,觉得还是去打探一下再说。 ****** 借着树干隐蔽身形,走“之”字线,愈靠近营地,徐云帆心情愈发惊异和沉重。 营地里高耸的旗杆挂的是异域图腾,穿着黑袍的人往来巡逻。帐篷里跳出的光都是黑红色的,充满幽森的诡异气息。 这竟是魔教营地。 同时,徐云帆已从熟悉的地貌辨认出,这里果然就是北玄关旧址。但,曾经巍峨的关隘不复存在,清圣之气被妖氛取代。 难道……北玄关被攻破了? 怎么可能! 徐云帆按捺着疑惑,低声叫出小墨:“你号称无所不知,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小墨很无辜地道:“我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就是不知当下……呃,别念缚回咒,我提供线索啦,那边好像有结界的气息,过去看看?” 徐云帆依他指点行去,手掌覆在树干上,果然感应到微弱的结界之力,但只剩残片。这是意味着,结界已然破损,魔教与正道间的屏障不复存在了吗? “照这样看来,北玄关连个渣渣都不剩了……” 徐云帆没心情和小墨贫嘴,又对着营地观察一刻,发现异常:“这魔者营地,怎么会有正道人的剑气?”黑红的魔气里偶有青白光点微弱闪烁,是中原武学的特征。 小墨不语,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 徐云帆蹙眉思索片刻,伸手紧自己的发簪、袖口、腰带和鞋角。 收拾齐整,他屏住呼吸,轻步向魔教营地靠近。 “喂!”小墨扒着鼎沿,低低地道:“你现在可是末品。” 徐云帆道:“我有分寸。” 小墨哼哼道:“第一次别玩太大。” 徐云帆盯着前方,冷冷回道:“自然,他们让中原付出的代价,我会一个一个讨回。” 他说的不是“一点一点”,而是“一个一个”,小墨被那语气里的冷意慑了下,嘟囔:“总觉得,这回运动量会很多……” ****** 入“品”的意思就是体内有真气可行,这是最最基础的内功,就算流浪武者也能学得。一至四品调动人体自身的力量,可以靠打坐行气来修炼。五品以上,体内可调动的气息用尽,必须学会吸纳自然之气,因而开始考验悟性和胆魄。徐云帆现在采用的练功方法,原理不脱此类,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自己逼迫到极端的境地,激发出最大的潜能。 揠苗助长也好,破釜沉舟也罢,他已做好觉悟。 巡逻魔者,至少三品。两队,四人,每隔十息就会对面汇合一次,他们的巡逻路线亦必有人在帐篷顶居高临下监视,一旦发现异常,敲响警锣,入侵者会立刻被整个营地魔人的包围。 如要打探消息,十个数。十个数字内,徐云帆必须生擒魔人。 点穴法至少要四品才有命中效果,还必须有过人轻功,才能逃脱接下来的追杀。 “喂,徐云帆,你真的准备好了么?想生擒那家伙是不可能的吧,要打听情报,换个地方找个人来打听,或者我再帮你测算一下啦,我对占卜也很有研究的……” 徐云帆打断他:“小墨,准备用定魂术。” “啊?” 小墨还没反应,徐云帆口中数了个“一!” 如箭离弦,如电闪长天,侠者快如旋风,直扑魔者营盘! 小墨倒抽一口气,慌忙施法念咒。 “二!” 徐云帆脚下疾奔,右手掣剑,一缕月华落在弹开的半寸锋刃上,炸开无数银芒! “三!” 帐篷顶的魔者最先发现异常,探身欲看究竟。巡逻魔人刚刚住脚,转头,双瞳因惊异而睁大,张口欲呼! “四!”说时迟那时快,徐云帆红润脸色因极限的运功而转为苍白透明,握剑一手骨节层层凸起,提右臂,横手肘,长剑出鞘一掠,斜贯咽喉! 数字到“五”,人已掠过目标,被抛在身后的魔者只来得及发出一个“什……”字,猛然头颈分离,血冲凌霄! 五步杀一人! [居然不是要生擒,是要搞赵子龙单枪匹马长坂坡吗!] 缩在鼎里施定魂术的小墨内心咆哮着吐槽。 徐云帆去势不竭,迎面又碰上一名巡逻魔兵,横剑不及变招,画圆收势。左掌探出,以精准之角度,一招直袭对手心门! “六!” 右手筋骨爆冲之力道瞬移左掌,经脉都在强硬转换中急剧膨胀。但受改造的经脉无比坚固,硬生生承受此等冲击。 第二人毙命! 身后和头顶锣声大作,喊声四起,“有人闯营!” 随着喊声,头顶巡夜魔人开弓放箭,铁箭如下雨般直奔徐云帆。 “七!” 徐云帆面上血红之色连连闪过,脚下再度强行转向,脚步刚离,地面便钉了一排雕翎。他左手拳变为剑诀,右手剑招再出,以末品能为,施展出的却是只有六品以上才能修炼的招式:“古华精义·焰羽翔空!” 久违的招式,久违的豪情。虽无赤羽飞天之盛景,却有敌人鲜血为祭。落下的箭被一一精准拨开,弹到涌来的敌人身上,爆出一蓬蓬灿烂血花! [玩得太过了徐云帆,你是想被射成刺猬吗!] “八!” “站住!”魔者大喝,长刀拦腰袭来,徐云帆双手合剑,与之十字相撞。便听“当!”一声脆响,徐云帆脚步向后一撤,地上已是两个深深印痕。 来者不过三四品的功力,却逼得他出尽全力仍不能胜出! 徐云帆为求绝境豁命硬接,不出巧式只拼气力,当当当数声脆响,虎口崩裂血如泉涌,剑上光华却是愈明愈亮! “九!” 左前方大刀奔下半路而来,霍霍生风,是至少五品的高手!徐云帆不再硬碰,双脚弹离地面,毫厘之差避过刀风。同时后仰翻身,避过上方箭雨。 “十!” 五品魔者阻拦,前路不通,但徐云帆本也没打算硬闯此地,借机遁出战圈,直冲入另一条防守薄弱的路线。 十息之内,他已在营门冲了个来回! 经验,血战中淬炼出的敏锐直觉,还有无可畏惧的坚强心念。这就是徐云帆的全部资本。 他凭借眼与手的敏锐寻找时机,凭借肌肉的自然反应躲避杀机,凭借一往直前的信念,在遇到拦阻时愈挫愈强。 这是疯狂的冒险,以末品之力,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惊动所有魔兵前来围剿。这也不是冒险,因理智早已为一切行动设定计划。 修行之路,应以魔人尸骨奠基! ****** 徐云帆以“之”字形在营门闯个来回,便冲入附近一座帐篷里。 却听一人惊呼道:“徐云帆?” 34、 徐云帆早凭气息推断到这帐篷里有中原武者,而且还是顶尖高手,即使重伤被俘,气场还是很强烈且容易分辨。 但徐云帆也没想到,叫他名字的人竟然是荀微。 定舆门主外袍被鲜血浸透,地面上印着带血的足印。手脚皆被五花大绑,扣着坚固的链子。暗银色的金属质地,略一看就知其极为坚硬。若非奇珍异宝,也桎梏不了九品高手。 徐云帆未及说话,身后刀气又至,魔兵追袭而来。他听风辨位猛一转身,长剑横在门框之间。便听“当”的一声,两力相撞,徐云帆整个人被撞出五六步远,一口血喷出来,染了长剑和袖口! 几次强行运功,与高于自己的武者硬碰硬,再也镇不住体内翻腾气血,脏腑已然受伤。 但与此同时,徐云帆也感到气流冲开淤塞的血脉,经脉可以膨胀到极限再迅速回缩,在以往早就爆体而亡的运气方式,如今却可畅行无阻! 若他能活过这一关,跃升三品毫无问题! “小心右脚!”身后传来荀微的提醒。徐云帆立刻屈腿抬脚,刀锋擦着右膝盖冲了过去。 “右胁下三寸!左肩!头顶!”荀微虽行动被制,眼力却远高于这群三四品的魔兵。敌人刚有动作就已窥破,连连喝出他们的攻击点。 徐云帆本有底子,只因内力浅薄才会左右支绌,得到提醒,瞬间反应出最佳应对招式,立时缓解了窘境。 荀微还待再提,忽然眼前刀光一花。看守他的魔兵方才乱了阵脚,此时反应过来,怒喝:“闭嘴!”便要割断他之咽喉。 荀微怎肯坐以待毙,试图躲闪。无奈身上被捆得结结实实,一下也动不得。眼见刀光直扑咽喉,却听“嗤”地一声,剑尖由下而上拦在咽喉前三寸之地,剑身一翻,刀被狠狠荡开去。 徐云帆返身救荀微,后背却露出空门,中了魔人一刀。霎时鲜血四溅,不由得一咬牙。手上却稳稳控制住力道,剑尖顺势下滑,落在绑着荀微的铁链之上。 锵然一声,崩起细碎火星,铁链却是纹丝不动。 徐云帆手持之剑乃师父所留,曾于海宁之战开锋之利器。名为“扶摇”,长三尺三寸,内蕴精华、暗藏锋芒,虽不显眼,实为切金断玉之宝剑。无奈徐云帆现在内力薄弱,捆绑荀微的铁链也非凡品,再强悍的宝器也难以发挥效用。 仅凭他自己砍不断锁链。 徐云帆心念电转,脚步左移。此时后面涌来的魔兵和荀微周围之守卫已将他层层围住,四面皆是魔人。他左移一让,右侧就来了三把刀锋。便见他手指上下一挪,顺势扣住来者腕部,竟是将自己宝剑交在来人手上! 魔人怔忡未及反应间,徐云帆扯着他们手腕用力向前一推。 锵然数声。三人力道加上他自己力道,再加扶摇宝剑之利,将荀微胸前之铁链一齐削断! 这一招借力其实极险,徐云帆身上多了数道伤痕不说,若控制不好,可能直接将荀微开膛破肚。但荀微倒也英雄了得,眉头都未皱一下。 桎梏被解,他登时翻身起来,劈手便夺了旁边放置的佩剑。一剑刺出,横贯那三名魔人脖颈。 魔人眼见不妙,扯开嗓子大叫:“有人闯营!放走荀微了!” ****** 荀微与徐云帆汇合,背靠背各自护住对方死角,一时说道:“徐兄,多谢!” 他身上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可知受伤严重。若论此时的战斗力,怕不比徐云帆高上多少。 徐云帆心头有无数疑团,但不是叙旧时候,先说重点:“可还有人被擒?” “正道门派多有被擒,但徐兄,这营盘里有很多高手!”荀微听他意在闯营,忙道。 不是怯战,实在是他与徐云帆现在的水平,深入敌营等于送死。 话说得稍长,血又从口中流了出来,若非重伤难抑,他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 徐云帆得空从怀里摸出一刻药草,转手塞给他:“伤药。” 荀微随身的药物都已被搜去,接过这药草,看着奇形怪状从未见过。但也不迟疑,放入口中嚼碎了咽下。倒是丝毫不怕徐云帆做什么手脚。 徐云帆打心里佩服他这股坦荡。又问道:“营内可有九品高手?” 他心中其实也有定论,只是要再向荀微确认一下。之前观察营地就有感觉,虽然营盘整肃,却微妙的缺乏一种主持者的气息,祭司不在。何况若祭司在,闹得这么厉害,早来堵截他们了。 果然荀微道:“我虽刚刚被擒未进大营,但听魔兵议论祭司已带人攻入中原,营内无九品魔人。” 徐云帆顿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是在下定决心。他说道:“既是这样,今夜……我们就闯营救人吧!” ****** 徐云帆给荀微的药草是在先天之境所得,据小墨说对于治疗内伤有奇效。虽不能当下就让荀微恢复如初,但只要压住伤势,他便堪一战。 至于徐云帆自己,本就打算涉险逼出潜力。方才一番激战,此时觉得内腑火辣辣的疼痛,但体内能聚拢的真气已多了不少,可见此法虽险,却成效显着。 更重要的是,祭司不在,护法轮王等众多九品魔者也不在,这是解救中原被俘武者的最佳时机!若等祭司回来,即使他俩武功全复,也不敢来救人! 荀微衡量片刻,叹道:“论果决,我不如徐兄。听你的。” 服下药物,他在心中惊叹此药奇效,很快就将严重的内伤压抑住,虽功力还不足,但已有闯营信心。 两人说话间,对魔人攻来的刀剑左闪右避,总被压在下风。而此时荀微伤情好转,早按捺不住,剑势一改便出名招: “中散剑法·采薇山阿!” 剑气快如流星,一旋身,刺中十数名魔人右腕,手上兵器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徐云帆喝声“走!”两人一先一后冲出营帐。 ****** 古有侠客行,吴钩霜雪明。今日徐云帆与荀微双剑之耀,漆黑营盘里,亦是绚烂夺目。 荀微问道:“你之武功……?” “经脉已复,真气未结。所以背水一战,欲求突破。”徐云帆三两句做出解释。 荀微身为一门之主,涉猎天下武功,登时听得明白。便说道:“中散剑法最重行气,如不介怀,与我合招一试?” 中散剑法是定舆门最负盛名的武功,招式名出自中散大夫嵇康之诗。魏晋文人多服五石散,舞剑以发散,因而多有剑走偏门,颠倒狂狷之意。而古华派剑法偏重内敛,激发的效果差些。荀微自是好意。 但,两人各有派别,他这一邀,已有泄露本门剑法嫌疑了。 徐云帆略一迟疑,随即笑道:“门主盛情,却之不恭!” 君子相交贵于心。荀微既信任他,推脱,反而是轻看了他之人品。 ****** 前方灯火明灭,一重重魔人涌上来,正不知人数多少。荀微手掐剑诀,口中流淌出中散诗句: “嗈嗈鸣雁,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 这首《幽愤诗》是囚中所写,荀微此时用出,更添几分恰切。但见苍黑剑刃上古意盎然,杀人却不留情,挥洒之间,血雨迷天。 高明剑法皆重行意,因而徐云帆不去看他剑招,只揣摩那股运剑行气之意。宝剑出鞘时,自然与之意招相融。 “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双剑一左一右同时递进敌人胸膛,连荀微面上亦露出惊讶,道:“徐兄,好悟性!” 徐云帆一笑。这不是天资,是阅历。他已经历太多,因而可轻易懂得诗中沉闷淤塞的情绪,更从古人智慧中,学得将这一腔郁郁变为剑招,化为杀人利器! 胸中有块垒,当以剑气发散之! 且吟且行,步步溅血。围攻人潮不是被逼退,便是被削去头颅肢体,一时鬼哭狼嚎,满营沸腾。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采薇”之招再现,却是两剑并力施为,人影旋飞如舞,剑气如臂如指,魔人抵挡不住,叫喊着溃败。 却忽听前方有人娇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拜访。” 注:“定舆门”和“中散剑法”渊源自好基友的文《玉在山》by司马宣王。感谢她同意我使用这些设定~ 引用诗句为嵇康《幽愤诗》。 35、 徐云帆与荀微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魔人如分潮浪,现出尽头蓝袍水袖的妖人。头挽黑髻,腰系丝绦,八幅长裙摇曳生姿,艳丽装扮与秀美的眉目,与当初海宁山上所见,几无改变。 恍如隔世。 海宁之战至今,不过一月。寒风还未忘记相似的冷意,人事却已全非。 徐云帆不由得想到那一夜。同样朗月当空,同样正邪对峙。山阳道长一袭破旧道袍,转身之前,咧嘴露出两颗板牙,笑成个“皿”字型。 手在袖子里握紧成拳。彼时他不能改变结果,此时此刻,他依然不能为山阳复仇。因郦道心即便重生失了护罩,也有七品的水准,断非他所能撼动。 耳内忽有声音,是荀微聚音成线密语:“硬拼不智。” 徐云帆扫了荀微一眼。定舆门主毕竟重伤在身,又打了这一会儿,脸上血色褪尽,已显青白。若和魔教司命硬碰,输面极大。 硬拼确实不智。但要撤退,郦道心窥破他们心虚,紧追上来,他们也难以抵挡。 进退不利,后退无路。闯营之举虽意气风发,却遇到了重大危机。 战友都没底气,徐云帆倒不慌不忙。手握成拳钻心疼痛,面上却是信心十足。 笑道:“司命别来无恙,徐某正在发愁。” 郦道心巧笑嫣然,目光里却写满警惕:“哦?你愁什么?” “愁的是……”徐云帆缓缓提剑,“初登九品,何人可来祭剑。” ****** 在外人看来,徐云帆是个神奇人物。 海宁之战人人以为他必败,他却在最后时刻逆转。一招凤舞九天,杀死魔教中武功仅次于祭司的法王厉天佑。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以为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时,偏又传出了他武功全废的消息。 可紧接着,武功全废的人不仅带古华派参与守北关,更在最后与祭司对战的时刻,揭了北关金龙之逆鳞,在祭司眼皮底下逃得无影无踪。 等北玄关为魔教所破,魔人遍寻不得他之踪迹,祭司领人攻入中原后,他却又从魔教的大本营冒了出来,单枪匹马杀进来救人! 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让郦道心对徐云帆充满警惕,甚至,还有难以言说的一丝畏惧。 最可怕的不是强者……而是看不透的对手。 他本是善于欺骗和伪装的狡诈魔人,当年亦曾骗得山阳团团转。但,徐云帆之虚实,他实在不敢下定论。 “绝不可轻视徐云帆。如果发现他之踪迹,立刻报我!”祭司对所有下属严厉的警告犹在耳畔,郦道心更不敢忽视祭司之叮嘱。 所以,任何一个满身浴血,从周身气息看连一品都不到的人,对郦道心说“我有九品功力”,郦道心都会大笑一声,用水袖抽他个脑浆迸裂。 但对方是徐云帆…… 虽看他只有末品,焉知这是不是他的障眼法? ******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这四个字,道尽兵法奥妙。 善于欺骗者最多疑,而从不骗人者最易让他人受骗。徐云帆一句话,引得魔教司命疑心大动,手拢秀发,狐疑地打量过来。 荀微在旁更是捏了把汗,悄然以聚音成线送话:“徐兄,太冒险了!” 徐云帆伸指弹剑,响声清脆震动夜空,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是吧司命大人?” 荀微听得心头一动,这话是给他的回答。纵然冒险,失败不过一死。而今正道沦落如此田地,死又何妨,死有何惧。 顿时释然。相视一笑,竟是默契于心。 郦道心看去,只觉两人行为处处富含深意,疑云更重。 徐云帆暗运心法,体内真气又有长进,故意将其缓缓透出。 郦道心赫然变色,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徐云帆末品的功力,竟似升到了三品? 他怎可能在瞬间提升如此之多? ****** 郦道心越想越觉不妥,对徐云帆的话已信了五成。他重生后武功跌落到七品,若真对上九品武者,难有生路。不由得萌生退意。 但…… 魔教大营由他固守,魔兵亦有数百,难道就因这几句话,便夹着尾巴逃跑了? 至少……也该试探一番! 轻抚鬓发的手暗中运气,蓦然清叱一声,双袖乍然伸展,直扑徐云帆面门! 荀微心道不好,刚要帮忙,却见徐云帆步踏玄奇,出手如电,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将两道长袖接在左手中! 魔教司命之招数,在海宁战前,他日夜苦思破解魔人罩门,已经招招记得清楚明白! 郦道心面色再改。 倒不是因徐云帆提前料到他之招数,而是徐云帆接招之后,长袖中挟带的强硬真气,竟源源不断向他体内流去! 难道,此人竟练了吸功之法? 难怪功力提升如此之快! 郦道心尖啸一声,双袖片片碎裂。倒退数步,满面震恐。 此时,忽听营后喊杀声起。魔者愕然回首,却见一道火光直冲天际,喊杀声此起彼伏。 还有援兵! 徐云帆武功深不可测,留守魔营的武者最高只有七品,又有援军。再交战怕要全军覆没。虽然丢脸,也只得退避为先了。 郦道心湛蓝裙幅翩然一转,娇喝道:“众人撤退!” 荀微心头猛地一松,连肩膀都要垮下来。面上刚露喜色,忽然徐云帆跨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不解地望去,蓝袍水袖旋而复返,狡诈的魔人再回头窥视他二人反应。 徐云帆面色始终平静如常,还带着些许遗憾,似嘲笑魔者怯战。郦道心见此,反而坚定了判断,几个起落跃离,不敢再做停留。 ****** 但见魔者潮水般褪去,徐云帆忽地左掌发力击向地面,一股血色真气激射而出,十指和掌心皆冲做艳红。 同时以袖掩口,素袍霎时被鲜红浸透,却混在方才战斗之敌血上,悄无痕迹。 荀微一手按住他肩:“徐兄!” 那一招根本不是什么吸功大法,而是徐云帆将经脉冲至极限,将攻击的力道通通纳了进来,引得郦道心恐慌。待郦道心走后,又将真气全部吐了出去。 非己身之真气而强行容纳,如果过去的徐云帆早就经脉爆冲而亡,但现在他敢于这样做。 荀微担心地望来,他抬目,双眸灿灿如夜月:“荀门主,我们立刻去救人!” ****** 魔营内乱成一团。 徐云帆闯营在先,紧接着荀微被救,魔教司命被惊走,后方又有人袭营,一连串变故让魔教哗然。兵败如山倒,一人逃跑会引得全军撤退,喊闹之中敌人被夸大,什么“五六个九品高手”“正道大军好几千人”“司命身亡”之类,传得神乎其神。 徐云帆与荀微要的就是这股乱劲,趁势冲向看押正道俘虏的帐篷。 最先解救出的是天山派的几名长老,接着是铁拳门和崆峒派的优秀弟子。被救出的人立刻加入战团,前去救更多人出来。 “徐云帆?”“徐掌门!”“多谢二位掌门!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徐云帆,你不是死了么?”“你的武功恢复了?” 惊讶和疑惑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所有人面上都有绝处逢生的感激之情。若说以往徐云帆只是拯救正道于水火,这一次,又加上他们的性命了。 只可惜…… 荀微蓦然一叹:“只可惜,魔教留下的都是要拿去填血池的内家高手,我门下四名普通弟子已经……” 定舆门主仰面,眼角闪烁点点晶莹。 徐云帆低声道:“请节哀。”北关被破,各门都有损失,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武功平平的普通弟子了。 他还没有发现古华弟子的踪迹,不知是否侥幸逃脱。 罗师兄逃命的功夫……该是一流的吧。 ****** 灿灿夜空、火光、杀声、烟雾、鲜血,涂了一副凄艳画卷。 正道力量不断壮大,而魔军败局已定。 徐云帆心中却还有一个疑惑:“是谁在后方袭营?” 荀微对正道人比他更熟悉,道:“必是天机阁主苏南。” “天机阁只有二十名弟子吧?听声音却好像几百人。” “天机阁精于机括巧簧,最擅长的事就是弄玄虚。”荀微顿了一下,瞥他,“当然,徐兄也不差。” 徐云帆不由得一笑,触动伤处咳了起来,却仍神采飞扬。 他们加在一起不过二十余人,竟搅得魔营如此大乱。 也算报了北玄关破关之仇。 36、 天明时分,徐云帆带领营救的十数名正道人士与天机阁汇合。才知天机阁主苏南并没有来,是他门下首徒侯春升带着一些正道弟子,以机关将人声扩散,辅以焰火等物,虚张声势,倒弄了好一出死诸葛吓走活司马的大戏。 众人从魔营撤离,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休整。 被救的正道人士纷纷来向徐云帆道谢,内中热闹不必细述。不少人关心北关被攻破时他去了何处。徐云帆只说自己开启了先天留下的阵法,又机缘巧合修复经脉,重拾武功。关于先天之境的事不便广而告之,含混过去了。 众人这才知,八卦阵内的水火雷山都是徐云帆开启先天阵法所致,啧啧称奇。亦有人由衷赞道天佑良善。徐云帆连番作为对中原贡献良多,再有偏见的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侯春升在旁道:“照徐掌门这样讲,先天之阵发动,本是我们必赢的,为何反而败了?” 本是欢腾谈笑的场合,一时喑哑。 徐云帆心中有相同的疑问,觉得气氛怪异,不解地望向荀微。 后者冷道:“北关是从‘乾’位突破,如何破的,怕只有盟主才能说得清楚!” 崆峒派与天山派一向与慕容关系良好,闻言便有人站出来辩解:“乾位只那点人手,魔教全军突击,又引动了魔界灵元,势不可挡。盟主退却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哈!”荀微怒极反笑,“你我活着的人说情有可原,那些战死北关的武林同道,谁替他们来谅解?”他愤然抬手,指向北关遗址:“这一战正道损失多少精英?多少亲友同门黯然落泪?他慕容一句守不住,便将北关拱手送人,良心何在!他怎么配做正道领袖!” “荀门主你这话未免太过了……”那人嘟哝着。荀微却已悍然道:“定舆门此后不再奉慕容为盟主!桥路各行,两不相干!” 一片哗然,有支持荀微的,也有帮慕容说话的。 徐云帆听得不甚明白,扯了一个人细问究竟。 ****** 当日先天之阵发动,魔教实力本大大折损。但随后,祭司集中所有兵力强突北关,更开启魔界灵元增强术法加成。慕容防守不力,就此溃败。 乾位失守,北关被破。其他阵位上的人猝不及防,在乱战中死伤惨重。比如荀微,原本就耗尽体力,在破关时又遇上了魔教祭司,被其重创,这才成了俘虏。 北关倒塌,又使得整个中原与魔教间的结界破灭。魔教长驱直入。正道本就不齐心,多有门派龟缩一隅只求自保的。现在失了屏障,只怕正被魔教血洗。 徐云帆紧皱眉头:“竟然是从乾位突破的?” 太不可思议了。当时各个阵位的防守,应是乾位最强,坎位最弱。罗长风已带古华门人撤走,坎位只靠先天阵法维持。祭司为何不选择坎位,反去硬撞最强的乾位? 为何又将乾位突破了? 他又去询问曾参与坎位防守的崆峒弟子:“当时乾位的战况如何?” 那弟子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我也不知道。祭司一下打过来,大家都慌了,战场混乱得很。然后突然就有人说关口破了,盟主下令撤退。我们没了主意,便跟着退了下来。” 徐云帆道:“我曾给盟主送信,请求九品武者支援,盟主收到了么?” “我不知道。”那弟子摇头。 “那慕盟主现在人呢?” 侯春升在旁接话:“我们从‘震’位撤下来的时候,就不见盟主。我们阁主猜他是受了重伤隐藏起来疗伤了。” 受了重伤,也该与外界联络,哪有销声匿迹的道理?徐云帆心头升起重重疑云。 ****** 问了好几个人也不明详细,徐云帆只得暂时压下疑惑。 当下的事实是北关已破,结界已毁。祭司带领魔教高手倾巢出动,扫荡中原。他们必须解决这最迫切的危机。 徐云帆抬手道:“众位。” 嚷乱的众人安静下来,等他发话。两次挽救中原又救了多人性命,徐云帆在众人心目中,已隐有领袖地位。 徐云帆道:“我这里有些疗伤药物,请各位取用。之后赶快回各自门派查看。只怕晚一步就要遭受魔教荼毒了。” 荀微奇道:“你呢?不一起走么?” “我还有事。”徐云帆回答。 侯春升道:“既然这样,我们赶快离开此地吧。郦道心反应过来不会善罢甘休,还要追袭的。等他追来就危险了。” 众人都同意这看法。于是各自从徐云帆这里取了药草。 多是从未见过的古怪药物,却有极佳疗效。 再稍事休息,便取路回中原去。 荀微本欲留下同徐云帆结伴,却又担心定舆门的弟子。在徐云帆的劝说下,最终还是走了,只给他留了句话:“善自珍重。如有所召,天涯海角,必应命而来。” ****** 待所有人离开,徐云帆找了片林木隐蔽之处,缓缓坐下。 接下来,理所当然就该某人,不是,某鬼出境。但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徐云帆便伸手从背囊里取出神鼎,指头敲了敲。 “小墨?”平素一到没人就急不可耐地出来抢镜头(?),这会儿怎么安静了? 敲了好几下都没反应,徐云帆便念起了召唤咒。 某鬼终于藏不住,懒洋洋地探出半个头。 还真是半个头,半截黑圆露在鼎外,剩下的全埋在鼎里,散发着“我很烦”的气息。 徐云帆不明所以:“小墨,怎么了?” “叫我干什么啊。”某鬼拖着长音,懒洋洋地道,“有荀门主不就够了。又是双剑合璧,又是天涯海角必应命而来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叫我这样一只又黑又丑的鬼做什么,啊?” 徐云帆怔了一下,哭笑不得:“你又在闹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之类,乱用诗词。 “别叫我,我在晒太阳。”某鬼翻了个身,仰脖靠在鼎边。 [晒太阳会让你更黑的。] 徐云帆叹笑:“荀门主是正人君子,君子相交淡如水。你别乱动猥琐念头。”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好大一股子醋味。 小墨哼了一声,还是不肯爬起来,道:“那你也别来叫我,快去练功。这一战的经验足够你突破到五品,[删除]升得比物价还快[删除],抓紧时间好好珍惜吧。” 真是…… 说点正经事吧。 徐云帆正色道:“两个问题。” 小墨一手放在额头上做遮阳状:“你说。” “第一,除了定魂术,你还在我身上用了什么?” “唔……”小墨掰着指头(如果他真有指头的话)算道,“固脉术,化功术,疗复术,凝神术,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喂,这可不怪我,你玩的那么过火,不多用点法术怕你死了。第二个问题?” “……这些术法,你需要付出代价吗?” ****** 世间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如太阳有升就有落,月亮有圆就有缺,万事皆有因果,人生祸福参半,这是徐云帆坚信不疑的道理。 小墨的出现,是他最大的奇遇。但也是最荒唐、最难以解释的。 世间真有鬼吗?圣人不言,凡人不知。即便亲眼所见,仍难辨真伪。 所以就算罗长风表示小墨可信,慕容说鼎内灵物不是人为,徐云帆仍无法从内心说服自己。 一只会奇能异术的鬼,毫无所求(看洗澡除外= =),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为他付出诸多辛苦,无怨无尤。 太反常了,事反常即为妖。 就像那些术法。人施法都要耗费体力或真气,鬼会例外吗? 在战斗中,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身上叠加了一层又一层法术加成。小墨一口气用出那么多法术,竟还没事儿一样。是他法术太精深,还是另有原因? 徐云帆问得纠结,小墨答得却极随意: “不需要啊,我是无所不能的鬼嘛。” 意料之中的答案,丝毫不能令徐云帆释疑。 “浪费问题在我身上,不如多用点功。”小墨哼唧一下,真正仰着脑袋晒起太阳。 徐云帆问不出来,也没有别的法子。术法他实在门外汉。如果罗师兄在此,或许能揭开小墨之谜。 算了,目前以提升自身功力为先。 ****** 一日之间跃升五品,在以往不可想象的提升速度。有了伐骨洗髓的前提,药物的辅助,小墨的支持,以及徐云帆自身的慨然赴险。 变得顺理成章。 他用了整整一天将自己沉浸在修武之中。好似回顾了从襁褓到长大成人的历程,少了新鲜,多了沧桑。回忆起许多往事,又加深了对武道的体味。 肉体的禁锢被真气打通,熟门熟路地将气血调动起来,直至体内没有积存力量,五品境界已成。 睁目,起身。接下来,他要寻找新的挑战目标。 “喂。”这时,趴在神鼎旁边的小墨忽然说了一句话,“我看见了一块大木头,正向你跑过来哦。” …… 37、 徐云帆抬头,果见一行三人从山林走来,探头探脑,左右搜寻着什么。为首的可不就是齐远。 徐云帆不由得好笑,他置身之处极为隐蔽,又是视觉死角,照这三人没头苍蝇似的寻找方法……就算从身边经过也未必能发觉。 小墨笑道:“木头来了。” 他说的木头就是齐远吧。呆呆的,武功不高,反应也不灵光。 徐云帆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由得为其解释道:“齐师弟只是缺乏自信。” 齐远天资不差,也肯努力。但或许因与林沧海同一批入门,处处受其打压,养成了微妙的自卑心态。这种心态制约了他,令他无法寻求突破,达到五品之后,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便如有些人学游泳时,动作姿势都学得明白,但到了要换气的那一刻,会被莫名的恐惧制约,总也练不成。 小墨道:“他缺乏自信,而你缺乏机会教他学会自信。现在魔教做个大机会送上门来,可你莫要舍不得。” “舍不得?”徐云帆重复道。 “太保护可不利于人突破自身局限哦。” 徐云帆咀嚼着话中含义,有所领悟地道:“我不希望师弟们冒险,但也许,这反而对他们形成制约。” “哈,平安但碌碌无为,未必就比冒险幸福啊。”小墨打了个哈欠:“你自己考虑吧,我回鼎里去了。” 黑色烟气哧溜收回鼎内,留下徐云帆默然思索。 魔教是当前最大的危机,却也是最好的磨刀石。他敢于把自己当做刀子,磨得浑身见血。但师弟们呢,他是否也该让他们放手一搏,以烈火淬炼出精钢? ****** 徐云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冠饰,从林内现身:“齐师弟。” 正在到处张望的齐远听得这一声,惊喜转头。看清了徐云帆,大叫了一声:“徐师兄!”便飞扑过来。 徐云帆含笑看他,直到他快扑到身上,又蓦然惊觉不妥,急刹车地站住。徐云帆看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低声笑道:“多大的人了,不怕被笑话?” 压低声音自是因身后还跟着两个师弟,他要维护齐远做师兄的颜面。 齐远脸上更红了,赧然道:“徐师兄!”站正,规规矩矩地做了个长揖:“掌门师兄安好!” 身后两个师弟都来见礼:“拜见掌门师兄!”“徐师兄平安无事,太好了!” “我很好。”徐云帆担心了这几日,总算见到同门,拉起齐远立刻问:“古华派怎样?两位师叔和罗师兄可好?” 齐远挠着头道:“师兄放心,门派里一切都好。北玄关破的那天,罗师兄领大家从小路撤离了。刘师叔本想等着看看其他阵位战况的,罗师兄说了句什么……哦,‘情见势屈,得意不可再往’,就把大家都带走了。” 跟着的师弟也七嘴八舌补充:“现在大家都往古华派赶呢,虽然很多人受伤了,但尚师叔正给他们医治,不会危及性命的。” 也算覆巢之下完卵了。徐云帆心头稍定,但又想到祭司之事,难免忧心:“中原战况究竟如何了,你们为何回来?” ****** 据齐远介绍——实际上这都是罗长风的推断,齐远只做传声筒而已——魔教兵力损失泰半,仅以祭司超九品的能力支撑,所以攻破北关之后,断不可能分兵。北玄关到中原腹地有两条路线,一条陆地,一条沿江。沿江易被天堑阻隔,且无船只,祭司不会自讨麻烦,所以一定会走陆地。 陆线,大部分都是平原,但也有几处险峻山地,可能拖延魔人脚步。古华派只要走水路,觅条大船顺流而下,陆地十来日的距离,五日就可到达。还能赶在魔教之前做好固守门墙的准备。 至于齐远这三个人,则是因战后找不到徐云帆,众人担忧,而罗长风笃定徐云帆若还活着,必在北关附近,这才派了齐远领着两个外门弟子,偷偷来附近找寻。 徐云帆见齐远兴高采烈的模样,内心苦笑。他昨日闯魔营救人,魔军必定严加戒备,对周边做地毯式的搜索。这仨人愣头愣脑还没被魔人抓去,真是侥幸。 如此风雨飘摇之际,古华门人都能保全,已是最令人欣慰的消息了。 ****** 最初的开怀过后,齐远咬着下唇道:“徐师兄,我从北关旧址来,那里……惨透了。” 他满脸不忍:“被杀也就算了,有的是活生生砍断了四肢,还留着一口气,直求我杀了他。我下不了手,他在那又哭又骂……”他皱着眉毛说不下去,一个师弟接口道:“还有呢,有的胸骨都被打塌了,有的脑袋打没了半边,还有好几个人被串在一处的……太惨了,魔教太狠了!” 北关之战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更因魔人被先天之阵伤了元气,祭司破关后便以屠戮正道为报复。小门派首当其冲,惨遭灭门,已有数个武庄化为修罗道场。 另一个师弟咬牙道:“魔教太狠,也怪那些小门派都不齐心!若中原的人都来守北关,一人唾口唾沫也把魔教淹死了,怎会到今天的地步!” “不必说了。”徐云帆抬手制止了他。 他叹道:“谁不想留得性命,谁又愿意上战场搏命?他们不齐心,只怪还没尽到劝说之责任。北关之败,我也有错。” 师弟们看他严肃的表情,一时噤声。 徐云帆拣点自己的内心。那几句不是场面话,是他从心底生出的憾恨。其实,正道人心不齐,令行不从,他从破关之前就发觉了,还曾振振有词向刘朔发问。可他为什么没有想办法去解决?发檄文也好,游说也好,以利相诱也好。哪怕他没有威信,可以向慕容建议。哪怕多调动一份力量,局面都会有所改观。 他确实很忙,忙于维持性命,忙于周全古华派,忙于为天下之先,做天下表率。但……中原正道不是一个人的事。不是古华派或者他自己逞个人英雄就能保全的。他已懂得要调动古华派所有人的力量,为何却没有推及其他门派之上? 山河破碎,焉能独善其身! 也许因为慕容在关键时刻消失,让他忽然懂得了之前犯的错误。他们都太过依赖于盟主的主持和安排了。这种盲从和懒惰,可能会将他们推向毁灭。 ****** 闲话少叙。 打点起精神,徐云帆将思路转回当下。 齐远一脸期待地道:“徐师兄,既然你没事,咱们一起回古华派吧。江边我们还留了一条小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能追上罗师兄他们了。” 徐云帆盘算一刻,道:“不,我们走山路。” “啊?”齐远惊叫,“为什么?山路会碰见魔教啊!” 徐云帆看着他,想到与小墨做的交谈。 魔教是磨刀石……不要舍不得。 “齐远。”他说,“人活着,总要有想守护的东西。我要守护的是古华派,你呢?” ****** 徐云帆一行四人打探魔教行踪,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的大部队。 徐云帆的目标是六品的魔者。要知武阶越高,差距越大,六品已步入高手行列。他身为末品敢与三四品魔人对战,但身为五品要挑衅六品魔人,也得寻觅时机。像夜闯魔营那样的疯狂之举不能再有了。 一路上自也有小打小闹,消灭魔教探子之类。徐云帆只让齐远和两个师弟出手。齐远初时一味的畏缩,后来渐渐有些样子。 徐云帆只表扬,不批评。成绩多加赞美,即使做错,提点一句就罢。在齐远看来,从未如此受到师兄的关注,高兴与惶惑交织,几次偷偷看徐云帆时,收到的是不变的温和微笑。 如此这样打打停停,追了几日,魔教大军进入一座深山之中。 正走着,师弟忽然指点前面:“徐师兄,你看前面的字!” 徐云帆抬目望去,只见一块石碑,上面铁画银钩写着一行大字:“前方有陷阱,徐云帆快到碗里来”。 [不对上面那行删掉!] 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前方有陷阱,愿者上钩。” 38、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好大的口气! 齐远瞪圆眼睛道:“这是什么意思?挑衅吗?” 徐云帆仔细观察那石碑,与内容的骄傲不同,石碑上盛怒冲击的痕迹十分明显,还带有熟悉的笔意,似用软袖做笔写成。 “说这句话的和书写者应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郦道心。” 齐远的脸色倏地变了。 海宁之战,山阳道长齐良之死,如果说谁最痛彻肺腑,除了齐远不做他想。 徐云帆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又揣摩句意,一时想不到另一个魔人是谁。 他本能感觉到了巨大危机。如果这块石碑是针对他而来,说明郦道心早就发现了他之踪迹,却故意等到此时才现身,再配合另外一个不知名的魔者,是有意要置他于死地了。 他虽缀着魔军,却不会傻到进入祭司的范围,只有意留下些痕迹,诱使魔教六品武者脱离大部,出来追剿他。没想到六品魔者没来,却引来至少七品的魔者守株待兔。 ——前方有陷阱,入,还是不入? 徐云帆望向石碑之后。不知何时起了白雾,迷蒙了山林和天空,遮盖了脚下路径。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却更让人联想到神秘的杀机。 紧张的情绪让齐远和两个师弟也受到了感染,呼吸逐渐急促,肌肉紧绷起来。翘首以待,等他决定。 即使退却,司命必有后续招数。 魔教既下了请帖,就做一回上钩的鱼儿又何妨。 但,徐云帆没有把心理活动说出来,而是回头看向齐远,道:“齐师弟,你认为呢?” ****** “啊?”齐远愣愣地道,“我,我认为?” “嗯,你的意见?”徐云帆温声道,“现在你我都是五品,我当然要问你的想法。” “我与徐师兄怎能一样……”齐远喃喃地道。这句“都是五品”让他心里猛一跳,那种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 “是啊,你比我还略高些。我前几日受了伤还未养好,论实际战力,应不足五品。” “这,怎么可能,我不是这个意思……”齐远慌里慌张的,心里那股奇妙的滋味却愈发生长。他一直崇敬着的师兄,现在却说他们的武功是一样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可以……有点作为? 齐远小心翼翼抬目,撞见徐云帆温然望来。诚恳的目光,不是看小孩子或者师弟的眼神,而是对战友的眼神,有信任和寄望在其中。 忽然有股酸热从心底涌上来,逼仄得胸腔发抖。齐远不由得攥紧了拳。 他望了望石碑,又望了望徐云帆,吭吭哧哧地道:“那,那就……进去看看吧!” 顿了下,又匆忙补了一句:“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话说完,看见师兄嘴角明显扩散的笑意。齐远仰起头,只觉得今天的阳光,似乎也比以往更温暖。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下定决心,徐云帆、齐远与两名师弟先后步入白雾之中。 随即,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惊异景象。 没有杀气,没有魔人。视野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花海,粉嫩的桃花与娇白的梨花交相辉映,艳色如云,香气袭面,偶有轻风拂过,便飘落一层花雨。 花雨落了满身,垂目时,但见被血染透的素袍已复了洁白,重新沾上粉嫩娇艳。袍袖一动,便带得阵阵浓香。诱人深嗅的味道,令头脑为之沉沦。 好似当日踏入先天之境,却又不似那时真实可信。眼前的一切,都像最美的幻梦。 梦境!徐云帆心头警铃大作,忙转身时,三名师弟都不见了踪迹。 是幻术! 念头刚起,便听一人叫道:“云帆,你怎在此?” ****** 徐云帆愕然转身。 这个声音……是师尊! 果然,在重重花荫之下,走出最熟悉却也最不可置信的身影。魁梧挺拔的身姿如旧,慈和的眉目如旧,衣饰如旧,甚至连手中的那把剑……徐云帆回手摸背后,本是他继承且随身佩戴的“扶摇”宝剑不翼而飞! “师父……” 那是师父……尽管明明知道是幻影,沉埋心底的感情还是被撩动。那是传道授业之恩师,养育他栽培他十几年。一朝撒手而去,化为黄土一抔,却在此时被幻术利用形成心魔。怀念和伤感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将人淹没。 “那招凤舞九天你练得怎样了?”师尊一如既往稳步走来,带着九品高手特有的威严气势。仍如过去般查问他的功课,仍以同样方式测验:“接我一招试试。” 接招! 剑气毫无警兆地扑面袭来,几欲将人撕裂! 徐云帆心有凄然,脚下却是快步倒退,右脚踩到树根,借力旋身而起,让过锋利剑气。 第二招紧追而至,如毒蛇吐信。徐云帆双手攀住花枝,借力再飘身避让,漫天花瓣如天仙挥洒,随剑风狂舞。 ****** 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幻术,但却很有效。 幻境从来利用的都是人内心的脆弱。越是多情之人,越易坠入彀中。即便神智清醒,也会因为过往情谊束手束脚。 比如这个幻境的破解之法,徐云帆很清楚。只要杀掉“师父”就行了。幻术里的“师父”也远非九品,不过与他同级的功力。但他几番避让,总也难以下手,反给自己招了几道伤痕。 不是理智就能解决的问题……有些东西深入骨血,即便理智强令违抗,身体也难以听从。 “喂,徐云帆,原来这是你的弱点啊。”徐云帆第三次撞上花树,手臂又被利剑滑开,流出鲜血,听到兜囊里有人看热闹般地评价道,“看不出你还挺心软的。” “我再试一次。”徐云帆叹气。 “噗,再试验一次弑师吗。”小墨没心没肺地嘲笑他,又同情道:“算了,我看你太可怜,就指点你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吧。” “请指教!”徐云帆从善如流。 “天黑请闭眼。” …… 还真是简单有效的法子,徐云帆不由得苦笑:“是我迂了。” “唔,有人但愿梦来不复醒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徐云帆果然阖上双目,全以听觉判断对方招数。只是这样,判断来招的难度增加了,又迫得他将体内真气强提二分。 又过三招,单掌击上了对方心门。 “师父”倒地,随即散入片片花雨之中。 “喂。”小墨在兜囊里叫唤着,“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应该是‘绝情之幻’,要杀掉自己的师、亲、友和挚爱,才能走出来啊。好好奇啊,下一个出来的会是谁!” 徐云帆对他这种幸灾乐祸十分无语,道:“我没有亲人,若论同门最近……难道是罗师兄?” “哎哎来了来了……居然不是罗长风,是齐远哎!” ****** 绝情之幻,真是个麻烦的东西。连海宁之战和北关之战,都没令人如此头痛。 刀剑从不向着同门和友人,但在这个幻境里,徐云帆必须将往日珍视的人杀死。 即使闭着眼睛,沉重的感情还是纠缠入骨。这或许就是设置幻境魔者的目的,击打人的心理防线,在皎皎如月的心境投下一片黑影。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小墨欢脱的叫声多少冲淡了凝重气氛,让徐云帆更清楚地意识到眼前只是幻影,减少了些心理压力。 在第三关“友”,杀掉“荀微”之后,徐云帆无奈地以手按住肩头新出的伤口。 “三关都过了……不会有第四关了。” 他没有爱恋之人,自然不会有第四关。 “也不一定哎,虽没有你爱之人,却可能有爱你之人来凑数,啊咧接下来会不会看到一个大美女……”小墨的碎碎念突然一顿,消声了。 “怎么了?”徐云帆奇怪地向前方望去,只见花团锦簇,绚如朝霞,内中不见人影,但闻一缕细细乐声。 39、 呜咽的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散而来,一丝一缕,时断时续。倾耳辨别,却又如袅袅烟雾散入繁花之间,或如涓涓流水,逝去无痕。 徐云帆心头疑惑又诧异。 挚爱之说,他并不相信,但如果这幻境真的出现了什么人,他也不会太惊讶。毕竟有时人对自己的情感也不甚了解,情思初动却未发觉之类,解释得通。 但……现在只闻乐声,不见人影,是什么状况? 刚刚还欢脱的小墨此刻好似哑了,全无动静。徐云帆心有疑问,决议追去查看。 举步,花海左右倾分。乐声适时随风飘来,好似召唤一般。快步前行,便觉深深浅浅的粉色和白色在身侧浮光掠影,抬手将丛丛枝蕾拨去,一心追逐那缕乐声,看到的却只是一重又一重的花海。 是什么人在奏乐?为何不现身? 被这朦胧的乐声牵引出许多莫名情绪,总觉得好似忽略了什么却无从回想。是因为太过熟悉所以不曾萦怀?或是因表面淡漠所以视而未见? 为何这般想要珍视,却又没来由地恐慌? 心绪浮动,双眉不觉蹙紧,反复搜寻记忆深处,可曾听到过与此相似的乐声? 刚一走神,忽觉肋下刺痛。 杀意! 硬而冷的触感令徐云帆猛地清醒过来,眼角瞥见闪亮刃光,立刻撤步后退。 剑气悄无声息地从花海中冒出,一招不中,如泥鳅般又滑了回去。 徐云帆凭着身体本能反应躲过杀机,仍不免见血,衣服被割了一道口子,细细的血线渗透出来。一手压住伤口,暗自惊心。 这是幻境,一切都是臆想,而他刚才险些被迷惑了。 不要乱猜了,赶快找出花阴后的人,通过这一关! 花海白雾,幻影迷踪。 徐云帆但觉从未如此狼狈过。 乐声明明就在耳边萦绕,但就是找不到操控声音之人。前前后后都是鲜花簇拥,而当他倾听乐声时,杀气就从花丛中突袭而来。 躲得开,却追不到,要反击人就不见。追追逃逃的缠斗多时,仍只见剑刃衣影。 幻境是因人心而起,他遇到如此诡异的状况,难道是……心有迷情未得破解? 不管怎样,拖下去百害无利,必须全力求得突破。 幻境背后无非是魔人操纵,花海碍目,就先除去此障碍。 徐云帆随手折了花枝,代替幻境中消失的佩剑,提气运功,一招出手:“丹凤朝阳!” 烈日驱散浓雾,凤尾卷动狂风,刹那飞沙走石,方圆之地花蕊尽散,变为枯枝。 出招同时,徐云帆紧密观察周围景象。 发现一片黑影随着花雨迅速退却,提步便追。 “站住!” 面目虽模糊,目标却明确了,几个起落便追到切近,顺手抽了衣带做绳扣,认准那黑影用力一甩。 缚住了! 此时花瓣也被吹散,终于不再遮挡那人面目。回头之时,却让徐云帆结结实实地一怔。 ******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却说齐远与两名师弟步入林中,但见白雾袭来,转眼便不见了徐云帆踪影。 “徐师兄!”齐远慌叫道,“徐师兄你在哪?” 两名师弟亦慌乱左右寻找。 却听一道声音冷笑传来:“徐云帆进入了绝情幻阵,由我教右护法招待。侬叫这么大声,是想他黄泉路上与侬作伴吗?” 齐远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语气娇糯,字句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尖锐的恨意如潮水汹涌,如冰雪桎梏,令置身其中的人胆战心惊。 齐远定睛看去,来者蓝色水袖,长裙曳地。不阴不阳的打扮,正是魔教司命郦道心! 两个师弟都在海宁山上见过魔教司命,还记得他那一匕首削了人半截血淋淋的耳朵。不由得心怯,悄悄往齐远身后挪。 若搁在往日,齐远也要找个地方躲了。此时脚下却生了根一般,再做不出那懦弱的行状。 这是仇敌……这个人杀了他的叔叔! 尽管是远亲,尽管叔叔常骂他笨。但血浓于水的亲缘被生生斩断,那种疼痛,不经历者不会懂得。 齐远双手握紧长剑,牙齿咬了下唇,说道:“你……就是你……杀了我叔叔!” “哦?”郦道心眉头一挑,妖艳凤目望来。似是在齐远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形影,他神色一变,蓦地尖声大笑:“是了,你是他的侄儿。哈!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婶娘!” 他笑得凌厉,连矫作的女儿娇嗔都忘了。 “你!什么婶娘,胡说八道!”齐远气得叫道。 “你是不承认我嫁给他,还是不承认你是他侄子啊?” “我当然是他侄子!但你……” “哈,我们可是拜了堂成了亲的,他还说要领养一个孩子,若成了,就是你弟弟啊。怎样乖侄儿,还不来给婶娘磕头?”郦道心好像故意要把事情描绘得令人作呕,用极恶心的语调说着,表情却随着这些话愈显狰狞,瞳仁里透出熊熊恨火。 齐远被他话里的羞辱之意气得脸色赤红,大喊道:“才不是!我叔叔瞎了眼才会娶你这个魔头!” “哈哈哈!是啊,他是瞎了眼!”郦道心表情虽笑,却丝毫不见开怀模样,高叫道:“齐良那家伙,确实会有你这种蠢侄儿。他就蠢得不可救药,而你——同样该杀!” 该杀! 长袖妖舞,海蓝色铺天盖地,直贯头颅! 高他二阶的魔者,怀着报复一般的恨意,欲取他性命! 齐远顿时手忙脚乱,他的本事,怎敌得过郦道心。 凶猛招式扑来面门,他呆若木鸡,直觉就是闭上眼睛等死。 可是…… 可是,闭眼瞬间,心底突然升出一股不甘来。 难道就这样死了? 若就这样死了……他活了这些年,入了古华门墙,努力修到五品,又是……为了什么? 人至绝境,总会想到此生最珍视的人或事。 齐远此时至于绝境,脑海里出现的,除了师父和叔叔的形影,最清晰的,便是徐云帆。 徐师兄说:“齐远,人活着,总要有想守护的东西。我要守护的是古华派,你呢?” 徐师兄说:“现在你我都是五品,不,你比我还略高些。” …… 他若死了,两个师弟更要没命,郦道心杀了他们,就该去跟那个什么右护法的联手对付徐师兄,徐师兄岂不是也要危险? 不能……不能死! 他也想守护……就算只是守护师兄的关注和信任……他也想要去守护! 心跳加速,头脑里一片浆糊,糊里糊涂的伸手在怀里摸到了什么东西,随着本能将它扯出来,迎上对面的杀招。 但听“嗤嗤”几声,几乎要轰开天灵的袖风,在距离太阳穴两寸之处被遏止。白色丝线翻卷将长袖缠绕,紧接着,布条撕裂的声音响起。 伴随着片片散落的蓝色,昭示胜败区分。 郦道心的表情瞬间好像见了鬼,而齐远呆呆地望着地面,又望向手中。 他手里拿着的,是山阳唯一的遗物:一柄拂尘。 郦道心那一刻的表情,极难找到一种词语来形容。 他像要生吞活剥一样盯着那柄拂尘,眸光里偏又带着浓重的悲哀。好像被什么打败了一样的歇斯底里,又像是火炉里烧过的柴禾,只余死灰。 良久,他的声音才空洞地飘来:“你学了齐良的功夫?” “没有……”齐远困惑地看着手里的拂尘。 山阳没教过他武功,因为山阳说在他没改变心境之前,教什么都是白费。但刚才那一招,又的确是他用出来的,而且,就像是山阳手把手教给他使出来一样…… 绝不是因为拂尘上附有亡者怨念之类虚妄的东西……难道是因为…… 他不回答,郦道心也不逼问。两个师弟更插不上话,在身后支着架势瞪眼看着。 魔教司命盯着那柄拂尘,低低吐出一口气,阖目。 再睁开时,他长啸一声: “修罗舞·百世霓虹!——死吧!” 周身乍然射出千百条丝带,如孔雀张屏,如焰火胜放,如百年孤寂的修罗,留下最初和最后的华美图景。 齐远睁大眼睛,看着那满天丝绦降临。 ****** 徐云帆一把套住那人影,转面过来时,不由得结结实实一怔。 这,明明方才看着还是个人影,现在怎的变成漆黑一团,圆头半身,两只细长的黑手臂张牙舞爪……不是小墨又是谁?! …… 无论他之挚爱是小墨或者小墨之挚爱是他……都太喜感了些。 不可置信,“小墨”却借机挣脱了绳索,嬉皮笑脸又毫不留情地打了过来。 徐云帆已经厌倦了这场荒唐的把戏,只想让它快些结束。觑得“小墨”破绽,出掌将其击倒。 “小墨”应声倒地,化作黑气散尽。 徐云帆的手掌却没有收回,双目惊愕地睁大。因为…… 他竟然在此时,感觉到刀刃透过身体的冰冷之意! ——“所谓幻术,等待的就是这心神松懈的一刻。你说对么,徐大掌门?” 40、 郦道心曾经以为,海宁之战是齐良的结束,他的解脱。 齐良死,他得新生。这场纠缠十年之恩怨,终于可以彻底了结。所以他怀着得意和嘲讽的心情看齐良跌入无底深渊,阴阳两隔不必再见。 但重生之后,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齐良输给他的是性命,而他赢得的,却是此后缠绵入骨之恨意。 护罩被破,武功由九品跌至七品,元气被伤,再想修炼难比登天。更重要的是,此后江湖道上再无齐良之名,再无一人,可称为魔教司命之宿敌。 他重新回到战场上时,再找不回魔教司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从容。 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那一场战斗是真真正正的平局。 终此一生,他没有胜利,也再没有机会去挑战齐良。 修罗之舞,袖出万点霓虹。如千百只手臂,争先恐后地袭来,欲将齐远撕成碎片。 两名师弟都吓傻了,齐远亦双目圆睁。紧接着他被整团蓝色包裹其内,再接下来就是轰然一声,鲜血飞溅。 所有人似乎都预见了此战悲哀的结局,又一名正道弟子将葬身魔人之手。 就在此时,却见郦道心一声尖啸,倒退数步,不可置信地惊望齐远。 那柄拂尘深深地扎入他的腹部,只剩下半截柄露在体外,被齐远双手死死攥紧。 “你……还说齐良没有教你武功?” 魔人用的是海宁之战最后绝招,而齐远在那个瞬间双掌运作有如神助,竟从掌心冲出了一头赤红狻猊——极浅淡,极瘦小,但又真实存在着! 他用的,也是山阳在那一战用出的招数! 当时破解魔人杀招的一幕,再度重演! 齐远双手握着拂尘柄,神色有些茫然,但更多是激动。他嘶哑着嗓音喊道:“叔叔没有教过我,但……你该死!” 海宁那一幕他深深看在眼里,铭刻脑海。魔教司命的绝招和叔叔的应对,他记得那般清楚,即使在梦中,也会重复那一刻的景象。 想要变强。 想要给叔叔复仇。 想要用自己的能力,抓住生命里每一次机会,和每一份应有的荣光。 “啊——!” 齐远长吼声中,双手用力推出,魔者被他推得快步后退,腹部被翻搅成一团烂肉,美丽的凤目里,充斥了血红! “是我小看了你……是我……哈哈哈哈!”魔者忽而仰天大笑。紧接着,发出一声语意不详的感慨: “——你果然,是他的侄儿!” 狂笑的话语伴随无数濒死反击的招数,却被身后两个扑上来的师弟挡住。那两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所学的最强招都施展出来,剑锋狠狠砍在魔者身上,鲜血,溅了他们一头一脸! “疯子……古华派全都是疯子!”郦道心大笑。癫狂的笑声好像是愤恨,好像是懊悔和遗憾,又好像是狂笑自己。此生荒唐,此身将殒,此心何在。 笑尽十年恩怨,笑尽风雨浮生。 直到命途终点,他口中再未提及齐良名字。 ****** 如有人在徐云帆之前,便会看到他身后的魔人。半边脸覆着面具,上刻诡异图腾,与法王厉天佑面上之纹刺类似。 魔教右护法,胡密。 徐云帆身体已锻炼出本能反应,在剑尖及体之时向旁边挪出两分,所以这一剑没有刺中心门,却依然将他重创! 遭遇偷袭瞬间,四面桃李花海褪色,化作罂粟毒花。每一丛每一簇,皆似魔人诡诈的笑面。 血瞬间从口中涌出来。呛咳震动肺腑,连带着前胸带血的剑尖亦震动,望去好不悲凉。 徐云帆边咳边道:“九品武者,也需要用这种手段吗?” 胡密九品境界,根本不需要用这种办法来抓他,当面擒捉,他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偏要布置了这么一大套玄虚,为的只是刺激他心神波动,再出手偷袭。 实与九品大不相符。 大约是受伤得太多已成习惯,疼痛经历得多了也成麻木。徐云帆在此生死关头,仍有余裕分析敌手的实力。 “呵,怪只怪徐掌门名声太响,又太胆大了。”身后的魔者冷笑着将刀刃再向里捅了一分,“你很勇敢。但这种将我魔教视作无物的冒险方式,勇敢到——愚蠢!” 痛! 徐云帆眼前一阵发黑,却以理智维持灵台清明。绝对不能在此时失去意识,否则就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胡密……记得在海宁之战,崆峒派掌门杨正清将他击败。杨正清好似得意地说过下手极重,伤及魔人筋骨,所以在北关上也没见胡密出战。 此时胡密会采用这样有失九品身份的办法对付自己,难道是因为他和郦道心一样,武功已跌落了等级?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性命,徐云帆必须一赌。 他咳着,喘息着,任血从唇边滑下,以微弱声音道:“败于九品高手,我……虽死无怨。” 胡密听得此句,表情得意,但这得意之色,却在徐云帆接下来的动作中急速凝固! 说“虽”字时,徐云帆右手来到胸前扶住透出的剑尖。说“死”字时,他咬紧牙关身体用力后错,剑尖愈发穿胸而出,他的左掌却也奔胡密手臂而去! 说到“无怨”二字,体内真气因伤势全都滞留胸口,却在极限冲撞中,被徐云帆以经脉硬生生容纳,转递至左手,出如闪电,已然扣住胡密左腕。 腕脉虽小,却关联人体五脏六腑。手腕被制,胡密心说不好,却忽觉一股强硬力量,竟是自己发出去的力量倒灌而来! 而着力点,竟然就是自己“天魔铸体”的罩门所在! 胡密万没想到徐云帆还有反击之力,急欲撤身,徐云帆却使出粘字诀,牢牢扣住他手腕不放,一边将剑上传来的凶狠力道,源源不断地倒催进去! 两人力量牵连一体。徐云帆敢将经脉驱使至极限,胡密却是海宁战后伤势未复,哪里受得了如此摧折,瞬间经脉欲断,面露恐慌。 却在此时,胡密神色一变:“郦道心!怎会!” 关心同袍景况,再无心与徐云帆缠战,以真气硬生生切断两人联系。砰然一声,分开两人。 剑尖抽出体外,带出如泉鲜红。 虽未给徐云帆补上致命一击,但如此重创,料来也难活命。胡密这样想着,转头快步向另一处战场奔去。 ****** 郦道心不足七品,胡密虽是九品,重伤未愈也只得七品修为。徐云帆五品,齐远五品末。 二品之差,以逸待劳,本是魔人必胜之战局,然而战斗结果,却是郦道心亡,齐远、胡密伤,徐云帆重伤濒死。 当然身处其中之人不可能得知如此详细,也无暇关心。 徐云帆再度面临生死边缘。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之前很多次一样,再度失去五感,然后再度在疼痛中醒来。 缓慢睁开眼睛,确认自己又一次捡回了性命。肢体仍在,意识仍在,没死没残没失忆。 但这一次,徐云帆的心情却远不似之前平静。 他仰面,首先看到的是一重又一重山峦,觉得此峰已经够高,远处却总有更高的山峰。 太阳挟着晚霞滑向西方,又是一日要过去了。 硬撑着坐起来,感觉头重脚轻,耳朵里嗡嗡响。胸口一跳一跳地疼,又觉得沉重。那一剑刺入的不仅是肉体,好像也刺痛了某种心情。 一点一点回想着昏迷前的事,不知齐远在哪,另两位师弟怎样? 现在急也没用,等休息好了,再去找他们吧。 徐云帆抬头看着四周。 于是他便看见小墨趴在神鼎边上,遥望夕阳。 他黑乎乎的圆脑袋被两只细细的手臂撑着,影子拖在地上,又斜又长。 徐云帆看过去,却听他发出一声深长叹息: “死生……亦大矣。”(注) 与他一贯作风不符的叹息声,却极符合徐云帆此时的心境。第三次从鬼门关转回来,与前两次不同,这次的变故是他没有想到的,或者说得更明确些,这是他的……失败。 有计划的冒险,付出代价是情理之中。但这一次他能活下来,纯属侥幸。 小墨看着夕阳,突兀问道: “徐云帆,你真的不怕死?” 之前尚怀英也问过徐云帆,徐云帆虽答怕死,心里却是洒脱的。但此刻听小墨问起,他却顿住,没有展示一贯的淡定从容。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怕。” “当被逼到绝境时,我已退无可退,谈生死是奢侈的问题,遑论害怕。” “但现在,我已经获得很多,有了资本,有了成就。我很怕失去这些,所以我怕死。” 徐云帆垂下目光,看着身上沾染的血迹:“魔教右护法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我太冒险了,冒险得过分就是愚蠢。” “这次的教训,应当引以为戒。” 虽有伐骨洗髓之奇遇,又有小墨术法帮助,又打算背水一战杀魔修炼,但,那都不等于他可以大意。大意的结果,就是死。 对于魔人,他必须时刻警醒。 小墨笑了。他低低地,以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徐云帆,你之理智自抑,从未让人失望过。” “小墨你说什么?” “哈,我说你别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我的定魂术都还有效,你就算再死几次也没关系。”小墨嘻嘻哈哈地道,“这一回你可以直接升到七品了,这种升级速度,冲击九品都是指日可待的。” 徐云帆诚恳道:“小墨,多谢你。” 若没有小墨的阴术,他此番必死无疑。 “啊,要谢我,你有什么实际表示没有啊?比如豪华温泉什么的……”小墨又开始惦记洗澡的事。徐云帆就知他要说这没正经的,远目。 但,这玩笑的言语,却让徐云帆忽然想到幻境之中所见的“小墨”。那究竟是小墨轻浮表象引来的,还是……某种自己未曾触及的真实? 注:“死生亦大矣”意为“死与生也是件大事啊”,出自《兰亭集序》。 41、 古华派庄园之内,众多弟子分为数批。有的练武,有的演习阵法,还有的搜集各路情报,进进出出,倒是热闹得很。 连刘朔都在一边发牢骚一边做事,整个门派里,最悠闲的就属罗长风了。 一壶茶,一本书,一把折扇,还焚了一炉香。摇着折扇,卷着书页,双眸半开半阖,只差没上太师椅躺着。 刘朔不想看他生气,干脆连这屋的门都不进。师弟们偶尔进来说事情,几番要怀疑大师兄有没有在听。 比如现在来汇报情况的这个师弟,说着说着,脖子伸出老长,想看清大师兄是不是掉进书里去了。 罗长风扇子柄轻轻点了下桌面,说道:“继续,我在听。” 那师弟吓得忙缩回头,吐了下舌头,笑道:“罗师兄若没听到就太可惜了,咱们掌门又杀了魔人呢!继半月前传来他伤了胡密的消息以后,这已经是第三个了,都是七品的魔教堂主。江湖上都传扬遍了,说徐师兄不仅恢复了武功,还在短短几天就升到了七品,真是天纵奇才!掌门太厉害了!他就是我的偶像,我一定要努力习武,不丢掌门的脸!……罗师兄?罗师兄你听到了吱一声行不?” “吱。”罗长风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 “……” 师弟没办法,只好继续道:“听说因为这个缘故,魔教祭司已经下令全力搜捕徐师兄,连行军的速度都慢下来了,有好几个小门派因此逃过一劫呢。可是,罗师兄,徐师兄会不会有危险啊?” “有啊,危险得很。”罗长风继续看书。 “……”完全吐槽无能。 这时又一名师弟进来,拱手道:“罗师兄,消息探听到了。” 罗长风放下书,示意前面的师弟下去,问后者道:“王师弟都打听到了什么?” 来者正是王师弟,名叫王禹的,走上来说道:“魔教的九品武者已经折损泰半。”他掰手指算:“封子平、厉天佑战死在海宁,种岚死在北关,郦道心也被杀,胡密接连重伤,恢复的可能性不大,现在他们剩下的人,只有鬼使闫明、圣姑连江月、轮王嫪兴昌,还有祭司了。” “呵,现在祭司有魔界灵元,一个顶十个九品。”罗长风摇着扇子道。 “罗师兄,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你觉得该怎么做?”罗长风把问题原样抛回。 他听徐云帆提过王师弟,认为值得栽培。从北关撤退的那天,王师弟很镇定也很有条理,罗长风看着也顺眼,于是回到门内,就天天把他叫来[删除]指使他干活[删除]。 王禹知道这是考察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徐师兄一个人,却拖住了魔教大军,转移了祭司的目标,对中原别的小门派自然大大有利。他煞费苦心,咱们也绝不能辜负他。要趁祭司还没攻来,早早将防守的准备做好。” “如何做?”罗长风乐得自己不用详说。 “这个……我看书上说,防守都要重视天险。虽然北关没守住,但我们还有渭水。利用渭水的天险,也能挡住敌人……啊还有,人多力量大,我们必须召集其他门派的人一起来守。这次他们可该吃了北玄关的教训了,再不出力,自己的门派都要完了。” 罗长风点头:“很好,那就去做吧。” “啊?”王禹尽管不像齐远那样呆,也是一愣。 罗长风继续低头看书:“咱们祖师建派的时候,选的是面对渭水的要塞,正是防守的地方。召集门派之类,我想你不去召他们,他们也会来。安排好就行了。” 王禹听得点头,但见罗长风又忙着看书去了,不由得纠结:“就这些?” 罗长风摇了摇扇子,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有一句话大约很要紧。” 王禹竖起耳朵。 罗长风看了他一会儿,扇子啪地一开,墨笔绘就的苍茫山色掩了始终微挑的嘴角。 “将来若发生了什么,你们要好好帮着掌门。” “是,我愿为古华尽心竭力。”王禹应了,继续竖起耳朵。 罗长风笑看着他:“就这句,没了。” “……” 王禹一头雾水地从罗长风屋里出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都说大师兄神棍,还真是……莫名其妙啊…… 以及整个古华派的人都在忙,只有罗师兄……真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罗长风看完了一本书,饮了口茶,起身摇着扇子施施然出门,走向后院的藏书楼。 藏书楼一向是古华重地,弟子借书要经过许可,看后要返还。不为别的,担心秘笈丢失或泄露。 但由于罗长风爱杂学,天天跑去借书,借得师父不胜其烦,索性给了他特许,允他随意出入。 而后徐云帆继承掌门,自也没不延续这特权的道理。 站在藏书楼顶层,推窗向下望去,便可见演武场。一代又一代弟子在此处演武,当年是徐云帆和林沧海,而今是更年轻的内门外门弟子。拳脚剑光,总是将演武场渲染得格外热闹。 罗长风瞧了一会儿热闹,为某师弟的精彩招数点点头,又为某师弟的烂招发笑。 觉得一阵寒风吹来,身后小屋的门帘窸窣地响,他转头走去掀开门帘看看屋内,确定完好无损,又加了一个结界进去。 江湖风云,瞬息万变。 北玄关被破,慕容消失,中原许多门派高手被擒。武者人人自危,有的门派甚至解散,分了金银细软一哄而逃。 但不过数日,传出古华派掌门徐云帆恢复武功,闯魔营救人之事。人心稍得振奋。 再后来,又有消息说不只徐云帆重伤胡密,连齐远都小宇宙爆发(?)打死了魔教司命郦道心。后来徐云帆又连续诱杀数名七品魔者,魔教祭司大怒,决意亲身追杀徐云帆。虽说徐云帆在暗,祭司在明,茫茫山河要找他并不容易。但祭司超九品的能为,谁也不知战局会发生到何种程度。 无论如何,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徐云帆的作为,简直是一场励志传奇。 年轻人想往、崇拜,长辈也不由得赞一句后生可畏。继海宁之战、北关之战后,古华掌门声望如日中天,兼之盟主不知所踪,他已隐有取代盟主的趋势。 而在古华派这一边,果如罗长风所料,不少小门派自发前来,请求古华派收留。固然有人报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思,但也确实有些人,是诚心诚意想守住中原的最后一点希望。 不过数日,古华派已客居了十来个小门派。定舆门、天机阁、越秀派等武林大派也发来书信,告知愿与古华同进退。 当然……前提是,徐云帆还活着。他能躲过祭司的追杀,回到古华。 “徐云帆会回来的。” 配制伤药的间隙,尚怀英从窗口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对过来拿丹药的刘朔说道。 “独木不成林,他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对抗魔教大军。我猜他的想法,只是骚扰魔人,拖延祭司的脚步。现在祭司已将目标转向他,他再不回来就是等死了。” “哼,他若不回来,我就是顺理成章的掌门。”刘朔额头跳动着道。 尚怀英叹气:“老实说,我觉得罗长风更合适一点。那孩子挺有本事的。” “尚怀英你——” “呵,所以还是徐云帆回来比较好啊。” 42、 中原最重要的节日,春节到来了。 整个冬天,中原都被魔教的阴影所笼罩。即使最值得庆祝的节日来临,亦无法驱散人们心头的阴云。 除了祭司在追杀徐云帆之外,其他地方也陷入与魔教的混战。有些门派为保家园,亦有些门派自负实力。与魔教硬碰结果,敌人固然被创,己方却也损失不小。 而徐云帆那边的战况,也令人提心吊胆。时而江湖哄传他力斩魔人,时而有消息说他被祭司所杀。时而说他在深山老林和魔教周旋,时而又说他回归古华据守江岸。传言有信者,也有疑者,弄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一天三趟跑到古华派探听消息。 当然更直接的办法就是到古华派来住。(……) 随着徐云帆在外战线维持的时间越来越长,古华派聚集的武林人士也越来越多。直到崆峒派、天山派等几个与慕容交好、与古华不睦的门派,也领人前来,这里成为了名符其实的武林核心。 虽然众人都聚集来了,可徐云帆不在,古华只尽地主之谊。王禹很尽责地安排众人吃穿住行,但论正事,别说是他,就连罗长风也上不了台面。 当然罗长风悠哉摇扇喝茶,每天准时去藏书楼一次,巴不得远离这操烦。 就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除夕之夜来临了。 除夕夜,门派首领没心情放鞭炮吃饺子,都聚集在古华派的正厅里开会。 大厅里黑压压坐满了人。正中央一向是慕容坐的首位,现在空了出来。定舆门荀微拒绝与会。除此之外九品八品的武者左右列坐,不自觉就分出了亲疏远近。 会议的议题是分析当今武林局势和应对方案,顺带推选新的武林盟主——代理的。若将来慕容回来,还要问清北关之战经过,再决定由谁做盟主。 罗长风身为古华首徒,也需列席会议。他很自觉地找了最下手的角落,往里一坐,开始思考饺子是韭菜馅好吃还是白菜馅好吃的问题。 白菜馅太水,韭菜馅会在嘴里留下味道,有损形象,真是难以抉择啊。 …… 王禹给众人添茶倒水的间隙过来,看大师兄一脸无所事事,忍不住吐槽:“罗师兄,他们吵得那么厉害,你倒是说句话啊。” 吵?是的,众人的确在争吵。 各门派间互有恩怨,对局势的分析里掺杂个人好恶,指桑骂槐说别人坏话。越说声调越高,又无慕容居中调停,很快屋里就吵成了一锅粥。 罗长风淡定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吵过了,自然就推出个首领来,干我底事?” 王禹郁闷地道:“大师兄,您不去争那个‘代盟主’?好歹为徐师兄争取一下啊。” “哈,你徐师兄的功劳,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若不提,他们的偏见和死脑筋也就无可救药了。” 王禹心想真的不是因为你比较懒吗? “人要有定位,有人能站在台前指点江山,而神棍如我,只适合看热闹。”罗长风拿扇子轻敲了下他头顶:“你看,能站台前的人出来了。” 王禹忙瞧过去。 众人正议论到什么人可做代盟主。徐云帆的呼声很高,但也有坚持反对的。反对的也不无道理。譬如有人说徐云帆武功水平起伏不定,即使现在也未达到九品,在座的有好几位九品高手,轮不到他。还有说徐云帆虽做了力挽狂澜的大事,但不等于他就有领导的才能。 杨正清更断言:“他做掌门才几天?整个中原的格局,他可担得起? 就在争论的时候,一人越众而出,拱手说道:“各位前辈,请听我一言。” 众人看过去,见是一个穿着灰色衣袍的年轻人,相貌平平,想必是某门的旁支弟子。杨正清被打断,不悦地道:“掌门人议事,哪有你插言的道理?你在家对自己师长也如此么?” 那年轻人倒不害怕,笑嘻嘻地道:“杨掌门别生气,你们议事,晚辈才疏学浅当然听不懂。但您说到格局和气量,我倒觉得,徐掌门的格局很可观呢。” “哦?”杨正清听徐云帆的名字听得耳朵起茧,厌烦地道,“你若还要拿海宁之战和北关之战做例子,就省了吧!海宁之战我打赢胡密,也没他那样满世界宣扬。至于北关,他说启动先天之阵,谁看到了?我们哪个门派没损失人力,偏就他出类拔萃?” “不,我说的是最近才发生的事。”那弟子笑着,却暗含讽刺,“可惜可叹,这么多掌门、前辈,八九品高手,竟无一人看懂古华派掌门煞费苦心传来的言语,格局再高,也无人赏识了。” “倒要请教!”杨正清听得刺耳,忿然顶上一句。其他无论支持徐云帆或反对的人们,也都竖起了耳朵。 “这一个月来,魔教祭司追杀徐云帆,数次觅至他藏身之地,在山壁留下‘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古诗。” 众人点头。探听消息的弟子将此事回报了。 “而徐云帆连续传回五次斩杀魔人之战果,第一次在天台峰,杀七品。第二次在下关镇,重伤七品。第三次在意阑珊古亭,杀五品七品各一人。第四次在宗山,与八品两败俱伤。第五次在恒川,杀七品与十数名围剿者。” 那弟子走来最前面布置了文房四宝的桌案旁,提笔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五次战斗的地点。 随后他侧身,恭敬对杨正清道:“请杨掌门来念一念这五处地名的首字。” 杨正清不明所以,按他列举顺序一一念过:“天、下、意、宗、恒。” 念到最后一字,他忽然面现惊诧之意,不可置信地又念了一遍。 天下意纵横? “对,天下意纵横。徐云帆以这五字来回答祭司之‘蚍蜉撼大树’,杨掌门以为答得如何?” 在场众人全被这个发现震惊了。 也许徐云帆是有意而为,也许他只是碰巧了前两个字,突发奇想凑上后三个。但无论哪一种,在祭司追杀之下,他竟还有余力做出如此明目张胆的答复,甚至是挑衅! “如此豪气,敢问杨掌门可做得到?” 杨正清抑制不住满面惊讶,闭口不语。 年轻弟子又转身对众人道:“在场各位,可有哪一位做得到?” 王禹惊讶又佩服,低声道:“徐师兄好厉害!” 与其说是格调高雅气魄宏大,不如说是“浪漫”更合适一点吧。罗长风端着茶杯啜饮,在心里想。 但王禹很快就皱起眉头:“怎么觉得这不像徐师兄会做的事……”他转头看向罗长风道:“倒像罗师兄的风格。” 罗长风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忍住了。扇子一开从容笑道:“怎会。” “也是,你们又不在一起。”王禹点头。 43、 第二天,是新春的第一日了。 王禹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梳洗完毕出门。听着满院里尚安静,料自己是起得极早的。 谁知刚走到门口,却见一人负手而立,仰望远天斜云。 宽袍长袖,腰系玉佩,明明与武调格格不入偏又显风采焕然,不是满门皆知神棍的大师兄又是谁? 王禹过去行礼:“大师兄今天起得好早!” 后面那个惊叹号是真心惊叹,因罗师兄爱睡懒觉和他的神棍一样着名。 想了想道:“罗师兄是要迎接掌门吗?二位师兄的情谊非同一般啊。” 负手之人转面,习惯性地打开折扇。细长双眸藏有暗潮,扇下阴影一片朦胧。 “罗师兄?”王禹想刚才罗长风的表情真奇怪,好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好像马上就要说一句哲理,比如“人生就是无数个没打开的盒子,你不知道下一个盒子里是什么”之类的。 然而罗长风只是笑道:“是啊,同门师兄弟的情义嘛。” 王禹收敛胡思乱想,羡慕地点点头,又道:“虽然已经过了除夕,但只要徐师兄回来,咱门派里也算团圆了。” “呵,说得如此煽情,真乃孺子可教。”罗长风扇子轻敲他肩,“叫大家起床准备吧。” 王禹笑着离开。 罗长风顺着他脚步望向门外,轻摇扇子,又恢复了一贯的悠然。 人生就是无数个没打开的盒子,你经常不知道下一个盒子里是什么。 但也有些时候,明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仍要打开。 因有人值得,你便无需犹疑。 天光大亮,古华派首徒罗长风,带领门下数十弟子,整装来到江岸,迎接他们的掌门人。 门下虽未接到书信和探报,但神机妙算的大师兄说话,九成有准,众师弟欢天喜地出来,比过年更高兴。 尚怀英给面子的来了,刘朔本表示徐云帆回来有什么了不起,应该主动拜见长辈。可转念又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还是臭着脸跟了出来。 众人列队整齐,站在江边翘首以盼。 不过半个时辰,有人眼尖地叫道:“快看!有船!” “来了来了!”“是徐师兄吗?” 朝阳之下,江面之上,一点黑影显现,逐渐变大,可以看到船上立着两人,后面还有人在划桨。 越来越近,看清面貌,有人叫了一声:“果然是徐师兄!” 众人欢声雷动。 扁舟一叶江上来,红日白涛彩云飞。 徐云帆远远地也看见众人,便挥手示意。师弟们愈发挥着手,跳着脚,高声喊叫起来。院子里还住着许多别派弟子,听得动静,纷纷出来探看。见了这情形拔腿就往里面跑,报告给自家师长。 顺风顺水,小舟转眼便至江岸。徐云帆身后跟着齐远、两名师弟,将船靠了岸边,快步下来。立刻被欢呼和人潮淹没。 徐云帆也没料到竟是这个场面,忙不迭与师弟们招呼,又见过刘师叔与尚师叔。分别时日虽短,却历经生死轮回。而今同门重会,实乃莫大喜事。 待欢呼声稍退,徐云帆想还少一人。转目去寻,果然便看见了施施然在一旁摇扇子的罗长风。 四目相对,各有感触在心。罗长风眼中所见,徐云帆之气场已恢复到海宁之战前的水平,重归八品境界。而他气质亦大有改变,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虽则风尘满面,难掩脱胎换骨。 徐云帆但觉罗师兄从容依旧,但……又好似哪里不太一样? 一时也不及细想,便分开众人走过去。 虽是师弟,掌门人的礼节仍要守。罗长风握着扇子依礼抱拳,道:“恭喜逃得祭司魔爪。” 徐云帆诚意道谢:“多谢罗师兄保全古华。” “他们也是我师弟啊。”罗长风无所谓地道。回头瞅一眼身后院内,人声骚动,别派弟子和掌门也都打算出来迎接。于是转面笑道:“还要恭喜你被鸠占鹊巢,你再不回来,古华派种的萝卜都要被人吃干净了。” 徐云帆苦笑:“怎会有这许多人?” “代盟主的影响力。” “代盟主?” “进去就知道了。”罗长风优雅伸手一让:“掌门请。” 徐云帆只得举步,身后齐远等三人则被古华弟子围个结实。大家纷纷要求他们讲述这一路逃亡的精彩战役。除了徐云帆,还有齐远杀死郦道心的惊人战绩。齐远过去多畏缩的人,现在走路虎虎生风,眼里也有光彩,据说还突破了长久未能达到的六品境界,现在已是六品末,正要冲击七品。这让很多弟子羡慕嫉妒恨。只恨当初自己没被派去跟着徐师兄。 虽则回到古华气氛欢愉,但徐云帆之心情,其实颇为沉重。 与祭司缠斗这一月时间,艰难困苦不足为外人道。虽然他绞尽脑汁,借尽地利人和,诱杀了数名魔人,但对祭司,他始终在逃跑,没有一次敢正面撄其锋锐。 祭司曾追杀到他落脚山洞,愤而在石壁留下“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之诗句。过后他曾去观看,隔着数丈远便觉寒意彻骨,竟无法接近! 那还只是字迹而已,如真的对上祭司,会是个什么情形? 海宁之战慕容没有拦住祭司,北玄关先天之阵没有拦住祭司,如今慕容不知所踪,正道最高境界也只得九品,怎样才能打败一位接近先天的高手? 至于徐云帆自己,由七品突破至八品的过程几次险死还生,全靠小墨的阴术才得以救命,又依靠先天之境的灵药迅速恢复。但而今小墨施法的时间越来越长,恐怕因为徐云帆武功愈高,他力不从心。再加上八品到九品难度极高,徐云帆对突破的方法亦无经验,不可避免地走到了瓶颈。 怎么办? 既被推到风口浪尖,万无退缩之理。 得知自己被推举为代盟主,徐云帆虽意外,但也不推辞,慨然应允了。又与各派掌门碰头,商议应对之法。 这是最后一战了。 好像每一次与魔教交战前,都会说类似的话。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战了。 因为这里聚集了中原的最后一批高手,也因为魔教祭司也动用了最后一批魔兵。杀戮已成执念,鲜血只能由鲜血洗刷,不死不休。 根据徐云帆的计算,祭司不过两日,便会来到渭水。而长途跋涉疲惫,他不会贸然进军,总要休整几天。以此算来,五日之后,将是正魔最后决战之时。 “最有效的战术,应当是将祭司与普通魔兵分离,各个击破。陆地上很难做到,我们唯一能够利用的,只有大江天堑。” 徐云帆抬头,看向面前的诸多掌门人。他知道这里有许多人对自己不服,但更知道,这些人肯站在此处,就是有与魔教死战的决心。 ——“第一个任务,是交给在座所有的九品武者。” 44、 数日之后,魔教大军来到江岸,与正道隔江对峙。 年节刚过,本是喜庆气氛,但魔教所至,阴风惨雾,令人望去便觉心头发寒。 古华派之内,徐云帆已在做出战的准备。 罗长风接过徐云帆递来的纸条,念上面的名字:“第一组,杨正清、李仙仪,第二组,陆项明、苏南,第三组,荀微、谷玉增。嗯……我建议你把李仙仪和陆项明换个顺序。” 徐云帆疑道:“如此李掌门便与天机阁主一组了,我听闻他们素来不合,这样不妥吧?” 罗长风神神秘秘地道:“李掌门温婉娴雅,苏南人中豪杰,都不是与人结仇的性子,为何会有矛盾?你不好奇吗?”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八卦。徐云帆无奈道:“罗师兄既参与埋伏的一队,就随意安排吧。” 很快将埋伏地点与方式布置妥当,徐云帆佩上扶摇宝剑,便欲出发。 “徐云帆。”罗长风叫了他一声。 徐云帆应声回望。虽前途莫测,他早已习惯,因而与众人只是简单道别,不过,罗师兄这次有兴趣玩煽情? 但见他回头,古华派大师兄眉目洒然,只是优雅挥手:“一路顺利。” 魔教祭司身穿褐色法袍,手持法杖,立在江岸上,沉默望向眼前滔滔流水。 “祭司。”有人前来,是鬼使闫明和圣姑连江月。 闫明报道:“有消息称,正道武者齐聚古华派,却因无法达成推举新盟主的合意,不欢而散。现在古华派门庭萧条,各派都带着自家弟子逃命去了。” 连江月冷笑道:“中原自诩正道,却最爱争权夺利。已被打到家门口了,还做自毁长城的蠢事,倒省了我们的力气。” “祭司以为如何?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渡江,扫荡中原!渭水以西的小门派皆被我教覆灭,过了渭水,再灭东部的几大门派,统治中原之大业近在眼前!” 闫明说得火热,祭司却扬手制止了他。 二人这才发现祭司表情凝重,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祭司沉声道:“你们太轻视正道,这将是致命的破绽。且不说海宁、北关两战,我教损失多少人手,单说一个徐云帆,故意拖延我大军,我亲自追捕,竟耗时一月都未能将其击杀。” “祭司……徐云帆似有异术护身,几次以为将其杀死,却都被他苟延残喘。此乃意外变数。” “徐云帆的确是变数,此变数连连脱出意料,已成心腹之患。所以只要他在,绝不可轻敌。”祭司道,“你所说正道联盟崩毁,八成是他放出的假消息,莫要中了计策。” “这……是。” 祭司望着连绵江水,沉冷的双眸多了丝丝暗火:“少祭、法王、左使……现在又加上司命。我教损失之巨,令人痛心!可恨寄命转魂之术局限太多,我救得一人,却救不得所有人。” 二人闻言皆现黯然之色。连江月叹了口气,勉强劝慰道:“同袍既回归血池,成为魔主助力,待魔主复生,必会为他们雪仇。” 闫明忙打断她:“圣姑!” 连江月猛地醒悟,魔主要复生,还需要魔界灵元,而今祭司已将魔界灵元加持到自己身上,取灵元就意味着祭司身亡。她忙躬身道:“是我失言,请祭司恕罪。” “无妨。”祭司道,“我既使用灵元,就做好为魔教牺牲之觉悟。” 连江月愕然抬头道:“祭司何出此言?” 祭司道:“我与正道缠斗数百年,虽言不分胜负,其实是我教占优。我亦对自己能为有足够信心。但现在看来……我之推断有误。以往战局,乃有心人操纵之幻相。” 连江月与闫明皆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打断他的话。 “如果真的只有魔主出面才能实现大业……”祭司还要说什么,却顿住了,转而道:“罢了。渭水将是被动局面的终结!望众人奋勉,毕全功于此役!” 那二人齐应:“是!” 此时,忽有一名魔卒跑来道:“报祭司!正道出动战船,奔我水寨而来!” “果然来了。走,去欣赏中原最后一战的挣扎吧!” 正道诸派抢在魔教新来,立足未稳之时,发起进攻。 祭司领人上船观看,见正道出动洋洋洒洒数十船只。但由于冬季水浅,船的个头都很小。按一船七八个人来计算,一共也就来了一二百人。 船上各有旗号,当中的大船上打着古华派的旗子,后面却是什么巨鲨派、大刀门、飞鹰帮……尽是没听过的名字。居然还有个旗子写了“五派联盟”。至于天山、崆峒等大门派,皆未露面。 此表象可与正道分崩离析之言相互印证,但……也可以作假。 祭司指挥魔兵出战。 魔教人数虽众,奈何船只还在赶造,已造好的和从江边夺来的也只得二十来条,便先启用这些船只迎战。 当初徐云帆与众掌门合议,做了战略部署。 ——“第一步,主动启战。我将假造旗号,示敌以弱。天机阁精机括,为各船配备强弓硬弩。各家派擅长射箭与暗器的弟子参战,不硬碰,只缠住他们即可。” 正道的小船只以弓箭杀伤魔人,并不靠近。而魔教弓弩又不及对方射程。打得不温不火,倒教人心生不耐。祭司便下令,命鬼使闫明与圣姑连江月出战。 九品高手一出,风浪赞威。江上局势顿时逆转,正道小船纷纷掉头退避。魔者顺势追袭,却在不知不觉间愈行愈远。 ——“第二步,假作败绩。一旦九品武者加入,便故意将其引诱脱离主战场,务必将其与祭司分散开来。” 祭司手持法杖站在岸边,始终冷睇战局。见此情况,只是冷笑了一声。 他多少猜到了接下来的剧情,亦不否认自己产生了一丝兴味和期待。 他追杀了徐云帆一个月,此人一直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似乎只要轻轻一碾便成齑粉。但每次每次,都以毫厘之差,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 曾经魔教的首领愤怒自己被愚弄,在石壁上留下讥讽的语句。而如今,他恢复了冷静,只是好笑地,甚至是享受地接受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邀约。因为无论徐云帆怎样逃,终于有一天,必须要与他正面相对。 到这个时候,他便很好奇,徐云帆还有什么招数。 徐云帆躲在小船里,从船舱的缝隙向外观察着祭司。 他终于感受到了海宁战上,慕容与祭司正面对敌的心情。 那是一个时代的顶峰武者,是凶残狠辣的魔人。是最可怕的对手,却也是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挑战目标。 有了魔界灵元加持的魔人,独自一人便能将这几百名正道武士全都杀光,徐云帆亦做了最坏的打算。但,魔教祭司还是如他之预料,没有贸然动手。 祭司看破了他在诱敌,而他要的就是祭司看破。 这是无声的激将。他赌的是魔者的高傲,等待的是值得出手的敌人。 ——“徐云帆,你怎知道接下来你出战,一定会引来祭司?” ——“因为……魔好斗、执着,且无法容忍失败。追杀我一月却未能得手,已是祭司最引以为耻的失败。” ——“所以第三步,当我亲身出现,祭司一定会来!” “何为魔。”当视野里果然出现徐云帆的身影时,魔教祭司嘴角挑动,随即,竟笑出了声。 “魔是胜利与死亡的种族,没有失败这个中间选项。徐云帆,你很了解魔!” 法杖顶端的黑曜石发出灼人光芒,如未表露在面上的汹涌杀意,直冲云天! 随即,不见魔人动足,便见身影飘忽,化为黑雾直扑江上。 “——那么,便让我来领教你的真正实力吧!” 45、 魔教第一人出手,雷霆万钧! 徐云帆刚现身船舱之外,便觉强悍得令人骇惧的气息排山倒海一般,直扑自己而来。 他之小船距离江岸足有数十丈,而祭司横掠过这样远的距离,竟只用了短短几息的时间! 魔人阴寒气息到处,江面层层凝冰,他便是借着这样的支撑,直扑徐云帆的小船! 天风海雨夺命来! 尽管早有准备,徐云帆仍是没料到祭司武功高到如此可怕的程度,还没到近前,船身便承受不住压力,猛烈摇晃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耍出任何花招,只有老老实实逃命一途。 腾身而起,脚踩一块木板落上江面,溅起一道水花。 船只太沉,会拖延他之速度。以木板相蘀,顺风而行,可与祭司拉开距离。 落脚江面的瞬间,便听他之身后,咔地一声,小船被轰得粉碎,木屑、帆布爆了满江。 好可怕的能力! 徐云帆更不回头,以真气轰击水面,促使木板急速前冲。而在他身后,祭司法杖一横,出招:“魔祭·冰魇恶灵!” 祭司惯于水系法术,而徐云帆是火属,此时又在水上,吃尽暗亏。耳听身后鬼哭声如啸如狂,正不知多少凶灵欲扑来将他撕裂。徐云帆不及回头,背后长剑脱鞘翻出,凌空旋转:“古华精义·怒焰焚罪!” 艳红剑光盛如烈火,迎上哭嚎鬼灵。砰然一声,烈火爆为片片碎光,木板上的人身形剧震,口角顿现血痕。那一小块木板,也在江浪疯狂的颠簸中几欲倾覆。 第一招,毫无悬念的败绩! 但这还只是试探而已,但听祭司冷然话语:“徐云帆,你依然是八品境界,还想重演海宁之战的凤舞九天么?——死来!” 法杖横挥之间,寒风呼啸。脚下水面层层凝结,尽成冰雪绝狱。徐云帆但觉木板前行受阻,提气行功,掌出焰如红莲之火:“古华精义·流朱火凤!” 炙热真气划开冰面,却无意将敌招全部破解,只融出可供木板前行之通道。他不敢登上祭司所铸之冰面,只有掌控这尺寸之地的木板,才是他转圜余地。 雪色冰江,血色破冰之焰。满目白霜之中一道赤红,若非生死竞速,可称瑰美景观。 徐云帆之任务,是将祭司诱至九品高手的埋伏圈内。 但此时,埋伏着的人,却在交谈着与这场战斗无关的事。 天机阁主苏南,看了一眼身边嘴角抿成细线的女子,饶是他洒脱性情,亦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掌门……” “阁主,大战在即,你不必费唇舌在我身上。”李仙仪素有“淑女剑”之称,因江湖女儿性烈情烈,像她这种端雅柔美实为少数。但此时面对苏南,她的表情含有郁怒,竟似对苏南极为厌恶。 “正因知道大战在即,生死难料,这句话我才非说不可。”苏南坚持。 李仙仪拗不过他,便偏了目不作声。 “令兄之事……我非常抱歉。” 李仙仪讽笑。温柔若水的女子一旦愤怒起来,犀利如剑锋,道:“兄长求仁得仁,何须抱歉。你若实在过不去,亲自至九泉之下对他讲,相信兄长一定会耐心听完。” 苏南对她的讽刺悉数领受,黯然道:“当初合战魔教,我因门内变故而未能赴战,非是有意失约,也万没想到竟害得李兄身亡……我知道说什么都不能挽回过去,但至少,请让我表达出我之歉意。” 他说着,双手抱拳,对李仙仪深深一揖。 李仙仪侧身,不肯受他的礼。 苏南意料之中,叹息道:“这么多年,掌门始终不肯谅解于我。看来苏南罪孽深重,实不可解。” 李仙仪阖目,顿了一顿,忽然说道:“来风亭下,明月翠竹,一局长棋……” 缓缓念诵的话语却让苏南面色一肃。这几句,正是当年他与李仙仪之兄的相识经过。 越秀派的女掌门低声道:“当初对魔教之战是你提议。而他……我的兄长,一直坚信你会赴约。即便生命最后时刻,他依然在关心你,他留下的遗言,是关心你是否遭受危险……最后一切果然都如他所料。” “苏南,我之兄长会原谅你的,他从来都不曾怪过你。” “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吗?”越秀女掌门冷冷看来,一句话说得天机阁主怔然,“你又何必贪心,想要获得所有人的谅解呢?” 大江之上,追与逃的竞夺已成白热化。 在魔教祭司的全力追杀之下,逃命也成为施尽浑身解数仍难达成的目标。徐云帆时而躲、时而反击,衣上血迹愈染愈多,却皆是己身负伤证明。 他根本伤不了祭司,只是在祭司的追杀下不断负伤。 这场战斗是一场猫鼠游戏。攻击在祭司面前变得渺小可笑。 但徐云帆心思始终清如明镜之台,任局势如何危厄,无所动摇。 如此速度疾行,很快便远远脱离主战场。下游水流愈发湍急,让两人都不得不分神顾及水面。 祭司心中已料定徐云帆有后招,但却森然道: “你之盘算……来不及了!” 一声断喝,黑雾裹挟的魔影终于追上白衣逃命之人,指风汹涌,疾点徐云帆后心。 若被这一指点上,必定当场毙命。徐云帆速度已至极限,再也无可退避。猛回身,双目清明如碧海,断然出剑:“古华精义·仰落惊鸿!” 秋水一展,乍现惊鸿。银红剑光耀如烈日,接上魔者指风。 这一招是定舆门中散剑法之招数,却辅以古华心法,一则令魔人出于意料,二则招行快急,欲以巧劲卸脱魔者杀机。招数虽近在咫尺,剑意却冲突激发,方圆之地尽成彤色。 然而魔人之指硬如精钢,既无花巧,更不被其迷惑,悍出无回,直点在剑身之上。 魔人指到,徐云帆横剑,锵然一声如金铁交鸣,便见冰冷烟气透体而过。再听连声惊爆,气息竟在身后掀起滔天巨浪! 一瞬间的重创,令徐云帆全身筋骨欲碎。再想变招,周身皆被森冷气场笼罩,气血宛如凝固。脚下被推着不断后退,已然失去控制。 他的目光迎上祭司腾着杀意的双眸。 “这种眼神,你还以为事情都在掌控之中?”祭司亦是紧紧盯着他,冷酷双目却忽然浮现嘲讽。“不要再期望你之布置。你没有发现,本应该出现的人——没来吗?” 一句话,让徐云帆心神猛地一颤。 没想到祭司竟把他的一切都看得通透,看穿了这里就是他选择的埋伏地点。更没想到的是,正如祭司所言,他本已安排好的第一波伏击,天山派陆项明与谷玉增……竟然没有如约出现! 天山派武功后劲绵长,适合久战。辅以消耗类的阵法,正是困锁祭司、消耗他战力的第一个步骤。这一步实施了,才能谈得上第二轮苏南、李仙仪的机巧,和第三轮荀微、杨正清的绝杀。 为何第一轮的计划就没能如约实施? 徐云帆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两人弃战。罗长风虽为设计阵法的指挥者,却吃亏在武力太弱,不能直接上战场。若这两人临阵脱逃,罗长风也没本事将其追回。 都是正道巅峰人物……怎会! 无可抑制的心神波动,在祭司面前,已成最致命的的破绽。 祭司指节一屈,再度弹在剑身之上。 徐云帆整个人被猛地甩了出去。 飞溅的血水是战力迅速流失的证明。徐云帆狠狠地跌落在海冰之上,急欲翻身而起,却觉眼前黑暗,四肢已不听使唤。 虽然强大的理智可将疼痛忽略,肉体却已在瞬间失去反应的能力。 祭司更不放过如此良机,法杖再临:“魔祭·魑魅十方!” 46、 十方魑魅受术法驱赶,遮天蔽日。 祭司杀招将至,徐云帆命在顷刻。 就在此时,江面忽起躁动。 被冰封的水面,忽见点点幽蓝光芒,由弱至强。俄顷化为光柱,直射九霄! 便在同时,一人大喝着攻来:“好小子,看招!” 飞驰的身影,雄浑掌劲。突入战局的人在电光石火间转移了祭司的注意,因而让徐云帆躲过一劫。 徐云帆听得这声音,辨出来人,是天山派长老谷玉增! 虽迟了一步,没有弃战而逃终是可喜。他借机用力撑起身体,后撤出祭司的攻击范围。 同时心中疑惑,只来了谷玉增一人……天山掌门陆项明呢? 江面上的幽蓝之色,由几个零散的点发散为丝丝缕缕的线条,由线条交织成古老的符号。内中孕育着无形的劲力,漂浮的雾气如翻腾的波涛,又像是天边的云海。一块又一块神秘图案,渀若古书中刻印的图腾。 “这是……阵法?” 祭司法杖横握,面上阴霾不散,忽而喝道:“早闻古华首徒罗长风精于战阵,今日便让我见见中原法术之能!” 说话之间,暗中埋伏的阵法已然成形。数十个光圈在冰面上铺展,一道湛蓝光焰沿曲折的细线流窜一周。紧接着,爆出山呼海啸之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莫名神兽之声震响,广阔江面上冰层寸寸龟裂。幽蓝光芒如受指引,将祭司整个人包围。如此时有人高空俯视,便可见浩瀚江面浮现巨躯神鱼。 怒目,直须,长鳍,卷屈的尾部浮光跳跃,灿若沧海明珠。 宛如……上古遗迹!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幽蓝气劲蓄势至极限,爆为万点寒星,便听一声呼啸,一只张翼之鸟从海面冲突而出,下半身还残留未化之尾,将祭司席卷其中! 谷玉增身正在那羽翼之间,怒喝一声,大刀带动狂风,横扫祭司脖颈。 ——[这座北鲲之阵,祭司你可满意?] 鲲鹏一展,困锁魔人。 徐云帆身在阵外,一边调息一边关切战局。这座北鲲之阵是罗长风以六名九品高手的气劲埋伏而成,借用大江之地理。以水助威,气势自是非同寻常。谷玉增按照约定第一波现身,计划也能够如期进行。 但……有缺口。 陆项明没来,少了一个人的阵法终有破绽。徐云帆心头不由得泛起担忧。 “是北鲲之阵——很好!” 祭司面无慌乱之色,一口道出阵法之名。作为因应,他法杖向天,十指在胸前交叠,念诵咒文。 谷玉增哪里肯给他蓄势的时间,大刀长驱直入,刀头竟现旭日之景,正是天山派成名武功:天山融雪功。 九品高手之能,即便祭司也有三分忌惮。同是火系功夫,徐云帆之火被祭司以水相克,谷玉增之功法却隐隐显露克制祭司冰系武功的迹象。再辅以脚下阵法借水生威,水火并济,一时竟也令祭司受困。 然而,却听祭司冷然道:“天山融雪功。当年在霍天都手中何等威力,传至尔等,却练得这般不痛不痒!” “——天山融雪·阳歌天钧!” 他足下尚在被困,术法未能施全,却竟弃了术法。单掌翻覆,阴冷气息变为炙热,一招大开大合,竟用出了天山派武功绝式! 同源武功轰然相撞,胜负立分。 天山长老的身体如一块破布烂铁被甩了出去。 狠狠跌落在冰面上,口喷鲜血,却仍大怒骂道:“好小子!用你魔教的内力,挂个天山招数的牌子,还敢大言不惭!” 祭司击退谷玉增,方欲变招破解阵法,却听一声女子清叱,两柄精巧短刃由左下袭来。 虽是女人,却不可小看。武林向来有“四忌”之说,和尚道士女人小孩,不练武则已,一练必臻于顶峰。祭司法杖下移,存了下狠手的心思,决意一招将女子毙命。 却听耳后风声,一人清音笑道:“堂堂魔教第一人,不该与女子计较吧——接我‘千手观音’!” 故作风雅的名字,却是数百暗器以绝妙手法同时发出。霎时天罗地网,欲将祭司吞噬。 祭司不闪不避亦不回头,口中喝道:“天机阁主苏南?” “正是在下!”暗器虽是旁门,但苏南另辟蹊径修到九品境界,早已神乎其技。手、脚乃至口、肘、腰、膝,处处皆藏有暗器,处处皆能发射暗器。暗器附着凌厉真气,更涂有毒物。祭司一旦沾染也难免受伤。 魔人冷笑,脚下纹丝不动,口念咒文,身后浮现一层黑雾,便听风声暗啸,所有暗器都被裹挟其内,转而一抖,又倒奔苏南而去! 苏南慌忙闪身躲避,险些被击中。 好厉害的魔人! 徐云帆伤势略有好转,快步前去将谷玉增扶起来。 “谷长老,陆掌门因何没来?” 谷玉增闻言,“呸”地朝冰面吐了一口:“少跟老子提他,什么东西!就在刚刚,说他不打了!他奶奶的!断子绝孙的混蛋!” 徐云帆心中猛地一沉,陆项明竟然真的在这个关头弃战私逃?堂堂天山派掌门人,怎可如此? “呵,说什么前番受了重伤,无法再战,还有什么祭司境界太高,我们是鸡蛋碰石头……还不是因为他怕死?” 徐云帆心下大为疑惑,他们预谋此战不是一天两天了,陆项明有异议,为何之前不提出?偏偏选在上战场的时候逃跑,倒像是做好了套子要坑他们一样。何况这么高的身份,做下这样丢脸的事,将来还怎么在武林道立足?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谷玉增稍微休息了一下,重新起身拾起长刀,道:“天山派丢不起这个人!今日我誓要剁了那魔头!” 说完提气运功,持刀加入战圈。 徐云帆观看战场之上,继苏南与李仙仪之后,荀微与杨正清也把握时机攻入。两人皆是用剑,亦是到场九品之中武功最高者。定舆门剑风雄阔,崆峒派剑路奇险,一主一辅,配合得绵密无间。 之前安排时还恐怕荀微与杨正清立场不一影响配合,但现在看来,两人都懂以大局为重。 如此多的九品高手,围攻同一名敌人,在正道是前所未有。 谷玉增的大刀、苏南的暗器、李仙仪的短刃,还有两名掌门人的长剑,有丹红色,亦有青白色,有粗犷雄浑,亦有清灵婉约。五人身处阵法之中,更是暗和阵法变化。怒啸的鲲鹏随着他们真气牵引,时而盘旋低吟,时而昂头展翅。狂风骤雨辅以瑞彩千条,场面震撼难以言说。 但,阵法缺一人。那个缺口……始终都在。 徐云帆不由得咬紧了牙。祭司必定会发现这个缺口……这会让他们功亏一篑。 没有别人可以调动了,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上下左右皆被围攻,刀风剑风席卷法袍。真气剧烈的撞击中,祭司脸上黑气连闪,已被得手受伤。 然而,就在此时,他蓦地仰天大笑。 “很好!这就是中原武林的实力!” 荀微喝道:“中原武林,决不允魔人猖狂!” “哈哈哈哈!你们让我很尽兴,但……”魔人双手握住法杖,直立面前,黑沉的眉目之间,乍然闪烁金红嗜血之色: “你们,终将饮恨!” 随着这句话,法杖顶端,那颗镶嵌的黑曜石,乍然起了异变。渀佛有无数幽灵附着其上,又渀佛炼狱深处凝结的精华。 天际黑云聚敛,半边天空为乌云笼罩,像要见证悲凉的战局。 众人不由变色,苏南喝道:“诸位小心!” 魔者此番只默诵数字,周身衣袍便鼓如气囊。但见一个似气非气的黑色圆团,从法杖顶端脱出,漂浮头顶之上,发出灼伤人目的光芒。 咒语完毕,吐气开声: “——魔祭·灵元灭世!” 无俦气劲,从魔人周身,凶猛爆发! 是魔界灵元! 一个魔界灵元抵得上十个九品高手——罗长风曾如此形容。 绝非危言耸听,因为此刻,众人皆已领略到了魔界至尊宝物的可怕威能! 荀微首当其中,知道这一招若挡不住,顷刻葬身此地。沉声一喝,长剑爆起冲天青芒,身后竟现巨大书卷,无数圣贤名句绕剑镀辉:“——百代圣贤立诗书!” 杨正清、谷玉增、苏南、李仙仪,也在同时祭起自身最强招式。鲲鹏之阵顿起感应,巨口吞吐水泉,把江面搅得波浪滔天。 然而同样是在此瞬间,因为阵法撑至极限,那个因缺位而产生的破绽,变得如此清晰,如此明晃晃的令人恐惧。 徐云帆下定决心,猛地出了剑。 这江湖有许多勇烈或悲凉,只在一瞬的选择。 不得不为,亦绝不后悔。 47、 徐云帆长剑出鞘,急速前冲,意欲补强那个阵法的缺口。 将缺口补上,阵法归于完整,对于祭司的攻击,便会有更强烈的反应。 虽然,以他的功力,更大的可能是陪着众人一起送死。 此战是中原最后的战役,如果天意的选择是灭亡正道,那么……就一起迎接末日吧! 但就在此时,令徐云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他忽然觉得背上的兜囊动了一下。然后,一股淡淡的烟气,飘然飞出。 像一场悠远的故事,像一个轻巧的玩笑。那黑乎乎的圆头细臂,明明再熟悉不过,却又在此时,无比陌生。 “……小墨?!” 小墨怎么可能离开神鼎,不,重点是……他这是要…… 但见小墨对徐云帆讶异的呼声丝毫不理,竟就这样毅然决然飞了上去。 没有预兆,没有回顾,没有道别。那只猥琐鬼以极端的礀态飞上前,胸前乍现太极光芒,瞬间补强了那个阵法的缺口! 而后,与魔界灵元无匹威力碰撞在一起。 一招,排山倒海。 一招,夺命追魂。 狂吼与刀剑气息,震动天地久久不息。 当惊爆声终于停止,江面上一片狼藉。人的骨肉与碎裂的冰块,迸射千百道血雨,淋漓了满江。 五道人影倒冲而回。徐云帆虽有小墨抢先,但同样出招攻击魔者,与魔功相撞,亦是经脉重挫。被甩在江面上,喷出大口鲜血。 荀微、杨正清,皆是重创跌出。但听一声闷呼,叫的却是战友名字:“……谷长老!” 徐云帆心下重重一跳,勉力抬头时,但见漫天烟尘中,一柄大刀斜插江冰之上。顺血槽流下的红色,昭示这位武林前辈最后的辉煌。 谷长老…… 还有苏南和李仙仪……越秀女掌门拖着苏南,用力往他口里塞着伤药,表情却是一片惨然。 [救不活了。] 她哀伤的眼神令人透心冰凉。 ……小墨呢! 徐云帆用力撑起浑噩的头,搜寻小墨的踪迹。却见那道黑色烟气,在半空中逗留一刻,倏然消散。 小墨! 徐云帆心头如刀割一般,更对这一切无法理解。却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徐云帆愕然回头,便见那人挥手,小墨残余的最后烟气,淡淡地落入他的手中。 ****** 惊爆瞬间,胜负区分。 李仙仪祭起越女剑最上式,仍无法与魔界至宝相抗,眼见魔人气劲已避无可避,她心中纵对尘世万般难舍,终化作黯然一叹。 然而在这时,她的身体被猛然推出,同时眼睛蓦地睁大。 祭司一招即将攻至她命门的时候,天机阁主苏南猛地推开了她,将自己暴露在祭司掌下。 血在眼前喷了一重浓雾。 “苏南!”李仙仪本已重伤,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将人拖开。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伤药,塞到他嘴里,却随着喷涌的血块一起涌出来。 “苏南!”越秀掌门看了一眼他伤处,神色惨然。心脉俱碎,就算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了。 她咬牙道:“苏南,你这算什么……我命由我……你这又算什么!” 即将殒命之人呛咳道:“同袍情谊……或者,因为你是令兄之妹……这个理由够了吗……” “兄长会原谅你的……他从来不曾怪过你……”李仙仪终究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她尖声叫道:“你难道不知他之期望,自是希望你好好的活着……” 他也希望你这个小妹好好活着。天机阁主颤抖着手按住胸口,攥紧了暗藏的棋谱,恍惚之间,渀佛听见执棋之人爽朗的笑声。 “苏南,我把小妹许配给你吧。” “义兄,这个玩笑开不得。”他落下一子,含笑摇头,“令妹被你那般回护,我若真娶来,怕不要天天听你的耳提面命?” “女儿家自当娇惯些。你真的不考虑?你我是结义兄弟,亲上加亲大大美事……” “正因是结义兄弟,我与令妹也是兄妹……义兄啊,你的妹妹经当真念够了,专心下棋吧。” 其实他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弟妹控。 天机阁主一时好笑地想着。那人对他的好与对妹妹的好,还真如出一辙。 如果当年对魔教约战,他不是因门内变故而迟去一个时辰…… 那一个时辰,成为他永生永世无解的遗憾。 来风亭下,明月翠竹,一局长棋。 那时他们在亭内手谈,窈窕的小妹托着茶盘送来两碟精致细点。流年静好,岁月如诗。 ****** 将功力摧运至极限,却遭到了六人的凶猛反击。祭司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法杖用力支持在冰面,黑红的血迹一滴一滴落下来,缭绕着周身的黑气剧烈波动。但魔者脸上,却展露了从容的笑意。 这一战,是他胜了! 虽然六人与阵法之威非同小可,他的天魔铸体被毁,所受之创伤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恢复,但高手相争,只在纤毫。此招得胜更击毙两人,余下的人,再也没有赢他之能力! 除非后面还有高手,否则这一战,他赢定了。 但这时,他听到了江面上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祭司大人,还没结束呢。” 宽袍博带,长袖方靴。折扇一开,收了那道飘忽而来的黑色鬼气。脸上是一如既往平静又洒然的神情,渀佛这一切生生死死兜兜转转,都是过眼云烟。 “手上这么多条人命,还想回老家结婚(?),真要让你回去了,老天爷未免不长眼睛。您说是么,祭司大人?” “你是——罗长风?”祭司冷睇来人,表情变得戒备而狐疑。 罗长风优雅一欠身:“你好。我很荣幸成为这场战役的压轴戏。” 徐云帆怔然地望着师兄,他们预先的计划里,并没有罗长风啊。 “你们已经没有胜算。”祭司冷笑着道,“我虽伤,你们的阵法却已土崩瓦解。向我屈膝投降,或可保命。” 他说的没错,虽然他被六人的凶狠反击重创,但现在谷玉增、苏南已亡,剩下的四个人无力再战,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 “祭司大人天魔铸体被毁,灵元失效,仍有如此自信,真让我佩服啊。” “呵……”祭司道,“同为用术之人,罗长风,你该知道要我性命,绝非这样简单。” “是啊是啊,硬撼魔界灵元,破解天魔铸体,还需要以法术镇魂再将魂魄彻底击碎。没办法,事情逼到这里了。”来人叹着气,“搞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的,但祭司大人,还是请你……” “下地狱吧!” 随着这一声,罗长风周身气场骤变,一股凛冽之怒,无声引爆! 四面流风相和,八方圣灵来朝! 徐云帆本能觉得不妥,用力撑住冰面想要起身。无奈连番重伤已让他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双手于胸前连划,书写出一个青色的符号。 他不认得这个符号,但却知道,这是某种上古秘法的起手式! 神术蓄势,天地变色鬼神惊! 古华首徒,中原正道一直隐而不出的修术者,一手符咒划开风雷,然而见他指尖丹朱,引咒之法,却是自身灵血! 寂静之中,但听朗朗语音,是他口中诵出流畅语句: “天高听卑,以吾为祭。封五感,绝七窍,献肉身,奉魂灵。不求轮回,但求——灭魔!” 两道鲜血自双目涔涔流下,紧接着是耳、鼻、口。施术之人恍若未觉,唯有手中光印不断变换。在他脚下,丝丝血红沿着冰面蜿蜒而出,如同灵蛇,如生长的藤蔓,又如阎罗的索命文字,眨眼之间,整座江面尽染血色异符! 祭司的表情第一次失去镇定,瞳孔泛起异常兴奋明亮却又是绝望的光芒,喃喃道:“是神罚……是神罚!原来这种异术,真的存在于世上!” 徐云帆心头泛起巨大的恐惧,不由得叫出声:“不可……罗师兄,住手!” 太晚了。 天际狂风席卷,电闪雷鸣,原本晴朗日空,已变为漆黑夜色! 白袍黑发的施术者,反手抽出肩头饰着黑白双色穗尾的剑。最简单纯粹的黑白交蘀,倒映着最鲜艳的血红,渀佛倒映滚滚红尘。 却在瞬间刺痛了旁观者的双眸。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霞无觅处。” 某人风雅地打开折扇,扇面江山一望无垠,扇后双目流光明灭。 “古华派的动向我知晓……我是无所不知的鬼啊。” 原来…… 原来,小墨与他本就是同一个人。 原来,这一切都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徐云帆但觉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到底想说些什么或者已经在说些什么,但却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罗师兄!” 颤抖的唇边蹦出这几个字,却在同时,听到那人优雅吐声: “神之契——天降神罚!” 48、 “神之契·天降神罚!”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然后,整个世界都似狠狠地晃了一下。 天神降怒,不存在于世间的力量,引来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变局。 祭司满身黑焰,手上法杖出现无与伦比的光芒,施展至极黑暗之术,挺身面对神罚: “魔祭·魔焰无双!” 天际无端下起雨来,点点滴滴落在面上,丝丝缕缕遮挡了视线。 于是徐云帆觉得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看不到那以生命为火点燃的阵法光芒,看不到那从天而降撼动三界的神罚,看不到满天满地的血色的雨,便可掩耳盗铃地以为一切都未发生。 但他还是好像听到了那人的声音。圆滑的腔调,难辨真假的语言,习惯性的神棍,但他总能及时抓住,那其中淡淡的关切。 “没办法,事情逼到这里了。”那人狭长双目看过来,挑动地道:“所以,徐云帆,你不配合一下,做点什么吗?” “要取祭司性命,需硬撼魔界灵元,摧毁天魔铸体,以法术镇魂,最后……再将魂魄彻底击碎。” 徐云帆握住了手中的剑。 早已不知有多少咸涩的水痕悄然消散在空中,像是与江面上的血迹都融合在一起。那灼烧的符号刺痛他满目满心,到此刻才明白,他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肯为胜利付出一切的,从来都不只是他一个人。 那人看似轻巧的推?,从来都不是放任自流。 已经滞涩的真气,又开始在四肢百骸流淌起来。 他并未用心去调动他们,他只是随着意念举起了剑,于是本来沉重的宝剑轻而易举抬起在半空,剑尖直指魔人的心门。 再也不能回头了。 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他的未来也是一片黑暗,他已经听到那人的生命在迅速溜走的声音,知道下一刻就是永诀。他可以看到茫茫前路,寂寞恐怖得令人发疯。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付出了太多代价,他的同袍,他的同门,付出代价,要的只是一个胜利的结果。 至少这一刻,他还可以做到…… 杀魔! ——“古华精义·凤凰涅盘!” 风雷降落,与祭司最后的法术轰然相撞。 浴火而生的凤凰,在天际降落风雷之力的同时,昂然仰起头,呼啸着冲向魔教第一人。 万物在这一刻静止,为这人力的极限致敬。轮转不息的流年在此刻驻足,定格成武林永恒的神话。 风雷贯顶! 一剑穿心! …… 魔教祭司双手用力握住插入胸前的剑,因为极度痛楚而扭曲的面孔上,展现出的,是极为复杂的神色。 “天命……也许这真是天命。”他慢慢地抬起头,本以为胜券在握,现在却面临死劫,为何总是失算,为何天意总不站在他这一边? 为何统治中原已经近在咫尺,却在此时让一切成为黄粱幻梦? 天意对他……何其残酷! “天命……天命之选择……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徐云帆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地,将剑推了进去。 伴随着血肉崩裂的声音,剑在魔人前胸直没入柄,在背后透出几尺长的剑尖。 魔人昂天怒喝,一掌将徐云帆震得倒飞出去。接着他口中喷出一大股血,踉跄地跌跪在冰面上。 旁观者瞠目结舌,正要勉力上前,却忽见魔者仰天大笑:“中原武林,古华派!好!很好!” 他慢慢抬起手,指点着眼前的众人:“你们胜了……但这场战斗,不会是我教的终点!” 但听他口中喃喃念诵,紧接着,一团浓烈的黑气从他法杖顶端窜出,蓦然飞向远方。 随即,魔教第一人,慢慢地阖上了双目。 胜利了。 取得胜利了。 这胜利来得太快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令人毫无欢喜而只是恐惧。恐惧的是,之后那……必须面对的残酷。 “徐云帆。” 徐云帆慢慢地转过身。模糊的视线,早已看不清那人血迹斑斑的面目,然而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影在渐渐变淡,变得透明。和满地法阵的鲜血一样,辉煌过后,只余死灰。 徐云帆怔怔站着,不敢动,不敢眨眼,渀佛只要这样做,时间就不会前行,他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就不会发生。 他看到那人双目尽毁,却仍是面向自己的方向,挑起一丝浅淡的……诀别之意。 “罗师兄!” 哽在咽喉的三个字乍然突破束缚,回荡在空气里。他猛地快步跑过去,用力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人,然而那道身影,那个浅淡的道别,也在他几乎要碰触到的瞬间, 轰然化为尘灰。 恶斗止歇,风雷散去,云开而日出。 荀微怔然看着这一切,许久许久,他缓缓放下了手中剑。喃喃道:“结束了……” 渀佛是被这一声唤醒,古华掌门身子剧烈一颤,跪倒在冰面上。 手指触到了一柄硬硬的东西,却是一把折扇。 他颤抖着伸手,将那柄折扇紧紧攥住,像再也没有机会一般紧紧地攥住,直攥到,掌心出现深深的血痕。 结束了。 是,对于罗长风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但对于他,有关罗长风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 徐云帆回到了古华派。 许多弟子围拢上来问这问那,他却恍如未闻,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过熟悉的亭台楼阁,走过萝卜地,走过演武场,走上藏书阁。 像是有冥冥召唤一般,他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去发掘。他的罗师兄不会这么狠心到只字不留,虽然,他更害怕看到留下的东西。 然而他还是走了上去,然后看到那扇关着的门。 徐云帆不由得推开了门。 一张小桌,一封信,一幅卷轴。 漫漫长夜,一人左手持扇优雅轻摇,右手执笔,在纸上写下文字。 “徐云帆: 有些事并非刻意瞒你,只是随缘而起,缘变而事移。天命轨迹,脱离我之掌控,神棍也有失算的时候……哎呀,这样的辩解,你也许不能接受,但在我,确乎就是如此。 关于小墨……你可知修道有斩三尸之说?小墨是我以三尸所化。呵,若有所冒犯,请允我在此致歉。 慕容送来的神鼎,是与神明缔结契约之平台。获得所需,付出代价,公平交易,此便是‘神之契约’。我以血肉命火出让,换取至极鬼术,本已触怒鬼神。所幸术法之能,总有很多移命机会,此等交易不足以致死。 但此次杀祭司,除却神罚,别无他法。都打到这种地步了,总不能临阵脱逃啊。 哎……玩火者必自焚,诚不我欺也。 所以说,罗长风身亡,乃是自作自受。你……无须介怀。” 灯火明灭,人影摇动。折扇合于胸前,戏谑神色渐渐敛去,剩下的,只是一缕不可解的感伤。 大约是受神棍之学毒害太深,罗长风对“游戏”二字格外钟爱,戏弄敌人戏谑友人,言辞翻覆难见真心。 喜欢押宝,亦喜欢揭开盖碗看骰子是大是小的瞬间,惊喜或者失落,都是极有趣的风景。 或是天性凉薄,或是惯于游戏人间。对于生死,罗长风并不很执着。一季春风花开花落,来年再发,谁记得旧年残红。 但……再轻浮的人也该有些执念,否则人世一遭,岂不白白来去。 罗长风自很久以前便懂得了,他这一点执念,总在那个师弟身上。 那时他得了师尊特许,可以随意出入藏书楼。藏书楼顶层推开窗户向下看,可见师弟们练武的身影。 总有一个人从不躲懒,从不松懈,亦从不叫苦抱怨,每日每日,由清晨练至夜幕降临。 罗长风饶有兴味地趴在窗台看,看到妙招赞一声好,看到蠢招暗中笑得跌足。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观看的兴趣成了习惯,那身影却入了眼入了心,再也挥之不去。 再然后了解得愈多,便入心得愈深。他的冷静他的理智,他的重情重义,他的愈挫愈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闪闪发亮得晃瞎犬眸。 选择签订神契,最开始只是为了救人性命。后来想既然救人便救彻,索性将这许多年学的都用了,作为提升功力之助。 再后来既然费了这许多功夫,不将祭司弄死,岂不前功尽弃,他怎能做那等亏本买卖。 江湖真是个大泥坑啊,一步一步愈陷愈深。只是在罗长风,确乎每进一步,都是欣然而往。 夜色渐褪,黎明将至。摇扇之人放下手中毛笔,捡起满纸淋漓,细细看了一遍。本想再加两句话,但念头一转又放弃了。一来太过矫情,二来他若真死,徒增生者负担。 只是那时化出小墨,常伴身侧,使用种种术法,救他助他,不过基于简单的念头: ……千难万险,罗长风始终与你同在。 你若扬帆,我必好风相随。 徐云帆颤抖着手,打开了旁边的卷轴。 那是一幅画。他本以为会是罗长风的画像,但打开,却只是一幅山水图。 水墨晕染的山色虚无缥缈,下方江水曲折绵长。这种画风徐云帆已见过太多次,却在此时才真正懂得,作画之人,是何等苍莽浩渺的心境。 模糊的视线里,但见画角空白处,题着一首李商隐集句。 “顾我有怀同大梦, 来是空言去绝踪。 蓬山此去无多路, 九秋霜月五更风。” ——第三卷·诀渭·完—— 第四卷:会御武 49、 信纸无声无息地飘落回桌上,紧接着是一片刺目的朱红。读信之人一手按住迸发的伤处,一手在桌面上慢慢地攥成拳。 似乎是到此刻才终于可以抛开一切失声痛哭,但徐云帆所做的,只是用力阖上双目,于是那一点一滴的水渍,就这样在纸上蔓延开来,染了那人最后的笔迹。 于是很多当时看不明,想不透或者不在意的事,全都在头脑里复原了本来面貌。 小墨是罗师兄的化体,所以才会对古华派的事了如指掌,所以才会说出似对他极为了解的话语。 而罗师兄之所以对他的境遇毫不担心,常去躲懒,是因为……小墨本就与他同在。 那时候海宁战前,观景台上,罗师兄手持一管乌箫,若有若无地吹着一首《临江仙》。 后来他武功全废,罗师兄派齐远送来神鼎,自己坐在山石上,细细吹奏的,依然是一首《临江仙》。 再后来,他在魔人制造出的“绝情幻境”之中,亦曾听过相似的乐声。那是罗师兄的箫声,似真非真,似幻非幻,似飘然远去却又有所执念。难以测度的心意,又因掩藏在纷繁五色之下,弥足珍贵。 于是徐云帆终于懂得了什么,却又发现自己还有太多的不懂。 为什么…… 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极端的做法,为什么不让他知晓。 为什么要如此神秘,宁可用一个华丽的谢幕来与他道别也不肯在事先告知他真相。还是怪他太过盲目,只看到了自己的牺牲,以为只依靠了自己的力量,却从未想过对身边的人来说,他的勇烈才是最大的伤害来源。 头脑嗡地一响,他忽然想到了罗长风带笑的那句话:“我的心思一向浅而易见,让古华派找个深山老林一躲,……赏花品茗琴棋诗书,除此之外盖无交陪。” 是啊……这或许就是罗师兄的心里话了…… 所以为什么要为天下苍生,为什么要抗江湖大义? 为什么要拼命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反而连累了至亲至信的人? 他一直以来的做法其实是错的吧……此刻的锥心之痛,就是对他的惩罚吧? 更多的鲜红色落在桌面上,绽开斑斑点点的血花。混乱的内息开始不受控制的四处乱窜,像无数把小刀在经脉里刮。但内心的痛楚更胜此千百倍,渀佛整个灵魂都在剧烈颤抖,无法排解,无法挽回,逝者已矣,徒留此生此世无解的遗憾。 渭水最后决战,以魔教祭司身亡而告终。 魔军得此消息而大乱,虽有剩余的九品魔人领队,仍是无可避免走向覆灭。 在正道诸多门派围攻之下,魔教损失泰半。轮王嫪兴昌、圣姑连江月、鬼使闫明均受伤,不得不带领魔教退出中原。而九品高手虽伤,功力仍在,再加上中原也损失惨重,不能乘胜追击,也就放他们逃走了。 迁延数百年的正魔之战,终于迎来了一个结局。尽管,没有人知道这是否是最终结束。 中原的大门派都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天机阁主、天山派长老、古华派首徒身亡。其余高手全都重伤。而古华派掌门在战后就将自己关在藏书阁内,任凭什么人要求见面,一概不理。 因他身为代盟主,如此做法自然引人非议。可不管外面叫得多厉害,徐云帆只是不出现。江湖,天下,曾经那样执着的大义与责任,在此刻,似都崩碎成灰。 荀微一把推开拦在门口的古华派弟子,怒道:“今番失礼,我自然要向徐兄道歉的,但我现在非见他不可!” 齐远两只眼睛已经肿成桃子样,抿着嘴使劲克制的样子又伤感又微露滑稽。伸开两臂坚持说道:“徐师兄说了谁也不见,我必须执行他的命令。” “他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荀微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罗长风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但他这样,罗长风能活过来么?你们放任他这样下去,是想让他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四个字令齐远一震,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相信徐师兄。”他按住腰间的剑柄道:“荀门主,您要再进,就恕在下不敬了!” 荀微气得脸色发白。 正打算真的把齐远打趴下硬闯,忽然感觉一件东西按在自己肩上。 是一柄折扇。 荀微瞬间惊住,甚至是抱着一?p> 科谕刈怼5⒖叹褪耍砗蟛皇撬胂蟮娜耍且徽拍吧拿婵住?p> 头戴方巾,身穿褐色长袍。明显气血亏损的惨白面色,令此人显得十分文弱。但仅凭荀微九品境界,他竟能无声无息来到身畔,这份深藏不露,足以令人惊异! 何况荀微还注意到,在这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灰色衣袍,恭敬垂手随侍,正是之前曾在诸派集会上,提议推举徐云帆为代盟主的人! 只听那人以扇掩口轻咳两声道:“让我来吧。” 荀微但觉蹊跷,不由得让行。 此人上前,对齐远说道:“我不进去,只请你向徐云帆传三句话。三句话带到了,他若还不肯见我,我立刻就走。” 齐远怔忡了一会儿,想徐云帆虽说不见人,但带话总是可以的,便点头道:“什么话?你说。” 密室之内,重伤又受打击之人但觉内息混乱,周身剧痛。心知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更知此番绝再没有小墨会来助他。这个认知勾起无穷回忆,愈发激得心血如沸。 恍惚间甚至觉得就这样放任自流也好,否则未来无边黑暗,步步艰涩,要如何前行? 正在翻覆间,忽听门外极快的脚步声,一人跑来,隔着门叫道:“徐师兄……外面有人让我带话给师兄,说只要听这三句话便好。” 是齐远,但徐云帆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但门外之人仍是大声道:“徐师兄,那我说这三句话了,第一句是……” ——“你愿死吗?” 想死吗? 徐云帆茫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灰白的墙壁。 他不是第一次险死还生了,亦知死亡不过就是那般。失去感知,便不必痛苦。失了心,便无须伤心。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是…… 不,他不会死。 再绝望,再痛苦,他也不会选择死。因为……因为他是徐云帆啊,信命却不认命,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但,正因为都到这个地步了。他已经失去得太多,所以更不能放弃自己。 “徐师兄?……你不回答我就说第二句了,门外那先生说的第二句是:” ——“你愿活吗?” 不想死,自然就是要活。这是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做出的最必然的选择。徐云帆眼中有淡淡的光闪过,虽然短暂如流星,却是终究点亮了那一湾黑暗。 ——“第三个问题:如何活?” 最后三个字在脑海里游走,刺激着混乱的神经。 要活下去,不是行尸走肉一般地活下去。哪怕只为了找一个活的理由,他还要重新扛起那些正义或责任。未来的路,还要他一步一步地走。 因为如果不走,就是辜负了那些,在路途上牺牲的人。 古华的掌门人怔然看着眼前斑驳的墨迹血迹,终于抬起手,抹去嘴角赤痕。 他的自怨自艾,他的软弱,都已经足够。那不是洒脱离开的罗师兄的期望,亦不是他自己的价值。 浴火重生的凤凰,只能将一切痛苦折磨咽在肚里,藏在心内。而后展翅向九天翱翔。 50、 古华派的大门再度打开了。 徐云帆在前,齐远在后。古华掌门依然是竹簪素服,却换了一身崭新的,平整而不见丝毫血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背后负剑。虽然神色憔悴而压抑,然而周身之坚韧气质,更胜往昔。 荀微向前走了一步,想要说什么,终究化为一道深长叹息。 他拱了拱手,道:“徐兄突破九品,乃可喜之事。” 古华派身后众多弟子听闻,表情不由得都又惊又喜。徐云帆年纪轻轻,竟已上达九品境界,成为武林道上数得着的高手。师尊地下有知,想必亦要捻须含笑了。 徐云帆却无喜色。 伐骨洗髓本就将经脉改造,经历了渭水惨烈的搏杀,极限中的运功突破最后障碍,而之后走火入魔的危险,又被人以三问点醒。他终于上冲至九品境界。 好像是个理所当然的结局,然而又哪里是他一人之功。若没有小墨,没有最后一战众人的死战,没有罗长风的血祭,他如何能杀掉祭司,使武功更上一层楼。 内中血泪,不足为外人道。 徐云帆亦拱手,只轻声道:“劳荀门主挂心了。徐云帆……不敢不勉力。” 不能死便要活,要活便要不改初心。他已想通看明白,即便心已沉沦黑暗,脚下之路仍要朝向阳光。 荀微叹道:“逝者已矣,你能这样想就最好。” 徐云帆转而看向荀微身边的另一人。 吸引目光的首先是那把折扇,不由得便看了过去,随即醒悟那只是可悲的联想,心底又是狠狠一痛。 克制了负面的情绪,拱手说道:“方才让齐师弟传达三个问题的,想必就是这位先生,敢问姓名?” 此人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很不起眼,因而令人很容易忽略他目光中的……犀利。 徐云帆随即注意到他脖子上竟挂着一串佛珠,看此人儒雅打扮又有侍从,竟是修佛者? 见此人拱手道:“在下江湖闲人,姓柳名泽,人送称号‘阎浮渡者’。” 古华派众多弟子不由得一愣,哪有人上来便报自己称号的?这不够尊重吧? 徐云帆却是将这称号咀嚼一刻,道:“阎浮意为多苦世界,先生有此称号,想必佛修精深,普度众生。” “不。”柳泽冷冷地看过来。虽是冬季,他之神情却似比冬日寒冰更冷三分,道:“这个称号,不过说我若出世,必因天下有大难而已。” “天下有难而智者出?” “然。” 众多弟子在身后面面相觑。魔教方退,中原虽千疮百孔,假以时日便可恢复,哪里来的大难?之前的魔祸还不够大吗? 徐云帆见他神色,绝不似危言耸听,不由得心生凝重。伸手让道:“外面说话不便,请入内。” 柳泽、荀微与徐云帆三人进入古华外院,来至正厅落座。 奉茶之后,将无关人摒弃。徐云帆直接道:“先生有何话,不妨直说。” 灰袍修者虽持折扇,却似从不打开,只握在手里。见徐云帆问,亦单刀直入地回答:“代盟主可知魔界灵元?” 以代盟主相称,说的便是武林大事。徐云帆道:“灵元是魔界至尊宝物。祭司曾将其开启,因使用其能量而功力大增。祭司死后,不知踪迹。” 柳泽冷笑道:“不用找,此物必已回归魔教,用以复生魔主。” “复生魔主?”超出常识的说法让徐云帆和荀微皱起眉头。 “该从何说起呢……”柳泽以扇子掩口咳了几声,声音似更虚弱,表情却愈凌厉,“代盟主,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武林道只有九品武者,而从未出过……先天?” 荀微道:“自是因为我等天资不足,火候未至。还能有什么原因?” “哈,天资不足?千年前中原有十大先天,才有北玄关之设。而今的人天资再差,怎就到了数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先天的地步?” 徐云帆隐约觉得这话里隐藏着极大的秘密,不由得倾身道:“愿闻其详!” “后天境界是修武,而先天境界是修仙。” 柳泽一语石破天惊,令在座二人神色一凛。 “修武需要的是天资和功法,而修仙,要的是灵气。” 荀微道:“五品至九品,也需要沟通自然灵气。” “完全不同。修武者说到底还是凡人,所需灵气有限。而修仙者突破自然束缚,与天地交融,乃是极大的福泽,所需灵气亦极多。多到……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这样说吧。魔教之主便是先天。他当年沉眠血池之底,自身精元大部分化为魔界灵元,其余的则被魔教地气吸收,化为普通魔人的修为。魔人骁勇善战,与此有很大关系。” “而魔教祭司……他早就掌握复活魔主的方法,但迟迟没有动手。我敢说,是他的私心作祟。因为一旦魔主复活,血池干涸,普通魔人依赖的地气不复存在。魔人会武功骤减,甚至大量死亡。” “这种定律对中原同样成立,有限的灵气是无法支持太多先天高人的。除非……杀掉其他的修武者。” 冰冷的话语,令徐云帆与荀微久久不能回神。 “这……太超出想象了!”荀微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你不能自圆其说……若按你所言,中原的所有灵气连容纳一两位先天都嫌困难,那千年前为何有十位先天?那时中原武林之繁盛,远超现今!” 柳泽亦顿了好一会儿。他之神色变得极为悲悯,道:“因为……这是被神抛弃的世界。” 什么是被神抛弃……为什么被神抛弃? 柳泽到底是谁,又如何知道这些惊人内幕?! 但再问,柳泽却不肯深说了,瘦弱的人脸色愈加惨白,只冷笑道:“我与人有约,能说的只有这些。” 他转而对徐云帆道:“而今魔教几乎全军覆没,祭司亦身亡。想也知道,祭司一定在魔教内布下暗棋,准备复活魔主。” “直达先天境界的魔主……呵……所以我说,中原真正的大难,现在才刚刚开始。” 徐云帆觉得整个头都在嗡嗡地疼。 想到他曾去过的神秘先天之境,想到一直流传在魔界的魔主神话和亲眼见识过的“天魔铸体”,想到自正魔开战以来,总有些身不由己的诡异感觉。 他觉得柳泽的话可信。而更因为这种可信,愈由脊梁骨向上发寒。 如果修炼成先天依靠的不只是能力,更是所谓的“灵气”这种资源,那岂不是说,若杀光现在的普通武者,夺取他们占用的灵气,高阶的武者就更有可能直达先天? 先天,御剑飞仙,遨游三界之先天。是多少修武者毕生的梦想。然而,却是要用这般手段……才可能修成的吗? 他抬起头,与对面的智者目光相撞。柳泽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颔首道:“正如你所想。” 他的目光冷如冰霜,语调隐含残酷:“不瞒尊驾,我来此之目的,便是助中原出一位先天。因如不出先天,待魔主复生,中原必被夷为平地。而要出先天,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一部分后天武者。——并不至于都要牺牲,以古华、定舆、越秀三大尚存九品武者之门派,将剩余门派皆吞并即可。若代盟主肯行,在下之智慧,愿全为代盟主所用。” 徐云帆无法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为了对抗魔主,我们要先自相残杀?” “听起来很难以接受。但如果等魔主复出,将中原彻底覆灭,更是可悲的结局。全部死亡与存活一部分,两相抉择,身为代盟主,应当有这个觉悟。” 荀微在旁拍案大怒:“可笑之极!如此有损大义之事,亏你说得出口!” “灵元回归,三日内魔主就会复活,徐云帆沉湎师兄惨亡三天,殊不知魔主已经在血池里起来伸懒腰了。”柳泽冷笑着顶了上去,“荀门主自认为能挡住先天?还是想重演渭水众人伏杀祭司的伟大战绩?中原武林现在还剩几个九品?就算所有人都上去,能打得过魔主?看不清形势,固守迂腐理论,将局势推向万劫不复之境地,这便是你所谓大义?” 一连串质问锐如利刃,说得荀微哑口无言。 徐云帆却忽然笑起来。 不同于素日温暖如春的笑意,而今他的笑竟似在模渀柳泽,又冷又硬:“柳先生大约很喜欢下棋吧。” 柳泽紧紧地盯着他,动了动唇角道:“不错,我很喜欢下棋。” “所以柳先生大约忘记了,世事虽如棋局,人命却非棋子。”徐云帆亦紧紧回望,口唇微动,吐出自己的答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先生之意,大抵如此。但——你我皆非圣人!” “即便独立顶峰,你有何权力令他人为你牺牲?你有何权力决定牺牲一部分人保全另一部分,然后以救世为名沾沾自得?牺牲是万不得已时的自我抉择,何时竟成正义的矫饰?如此为人之道,徐云帆不敢与闻!” 斩钉截铁之话语,令空气骤然冷凝。两人正面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坚硬。 但,出人意料的是,柳泽眼中的坚硬,在瞬间融化了。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腔起伏,血丝顺着指缝流下来,然而他却是边咳边笑,竟至笑道弯下腰去。 “很好……很好!” 亦儒亦佛之修者,朗声笑道:“你果然……与他不同!” 51、 他是谁,谁是他? 柳泽不说,徐云帆亦不深问。因他已看出,这名智者背景绝非寻常,不想说的,问也没用。 荀微则怫然道:“先生语带试探,非君子相与之道。” “荀门主勿怪。”柳泽敛了笑意,对他颔首,“我只为试探二位心性才出此下策,失礼了。作为赔罪,我有一个消息想告知二位。” 话刚说到这,忽听门外人声鼎沸,一名师弟快步跑进来道:“徐师兄!外面飞来一个东西,直奔咱们正门来了……啊,来了!” 就在他说话时候,那件什物从厅门飞入,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直冲徐云帆面前。 柳泽眼底幽深,道:“来得好快,不用我通报了。” 徐云帆觑得清楚,见那似是一封书信,却挟强硬真气,来势如箭。当即运气于臂,伸手将其牢牢接住。 触手瞬间,神色陡变。 自升为九品,他之灵觉与前大不相同。见微而知着,窥一斑而得全豹。因而能感受到这书信,竟是从千里之外传来,遥远得超出他之想象。 还有这种强大的魔气…… 从未接触过的浓烈魔气从二指牵连之处传来,引得真气受激而起应和。宝剑通灵,所佩长剑连鞘低吟。荀微不由得以手按住剑柄。整个房间充斥了紧张气氛。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封书信之上。 徐云帆扫视信封。空荡荡没有名头也没有落款,却有一枚黑色的骰子图案。骰子的六面均是诡异的图腾,细细看时,令人恐慌,却又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优美。 心中明了此信必是魔界发来,是复生的魔主吗?来得好快啊。 深吸一口气,刚要去启封泥,柳泽却道:“且慢。” 徐云帆投以疑问目光。 “代盟主听我一言。”柳泽倾身,肃然道:“无论此信中是何等荒诞的邀请,你务必要答应。不能犹豫,更不能拒绝!” 徐云帆略一顿,想柳泽若有意害他,之前就无须数次协助,更无须出言试探。便道:“好。” 于是徐云帆伸手开启了封泥。 甫取出信纸,一股难以言说的压逼气息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紧接着,信纸竟然发出了声音。 一道极有特质,令人一听便难忘的嗓音,像蛊惑,像诱导,像从圆心层层地发散出来,漂浮在空气之中。道出的,是出人意料的言语: ——“中原武林的领导者,你可要参与魔的游戏?” 游戏? 荀微愕然,柳泽处变不惊地沉默。徐云帆一瞬间没有反应出这两个字的意思,等确定自己听得无误,心下大讶。这就是柳泽所说的荒诞邀请? 心下震惊,却记得柳泽的叮嘱,于是答道:“我愿答允。” “哈哈哈,毫无犹豫,亦不深问,是有高人指点,或是你太过自信到莽撞?”那声音竟能对答他的话,不由得让徐云帆猜测这信竟能千里传音?而在千里之外的魔主,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审视着他? 便回答那声音道:“魔主是先天高人,想灭我中原太过轻易,既然如此,魔主给砧上鱼一个挣扎的机会,当然要快些应承——以免你反悔。” “哈哈哈……”魔人的笑声似是满意,又似单纯觉得事情好笑。笑声所及,房屋随之簌簌震动,白灰仆仆而落。荀微紧按佩剑,面带郁怒,却为免有碍大局而闭口不言。 实力决定一切,双方实力的差距,迫得弱势者必须忍气吞声。 而徐云帆对这笑声,神色中少了几分内敛,却多了几分锐利。 细微的变化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但在过去,他极少以反讽的语气说话。也许是心态的改变……也许只是厌倦了示弱和试探,即使肩有重责,也不妨举重若轻。 耳听魔人笑声渐止。便见信上变化,一张似真似幻的纸张浮现在空中,上面闪烁着黑色的四个字:“游戏契约”。 契约? 这个词好生熟悉。徐云帆不由得想到了罗长风留下来的遗书。他说与神明交易签订“神之契约”,难道与此有何关联? 柳泽不知他的想法,见他发怔,只道他犹豫。将扇子在桌面上轻敲一下提醒。 徐云帆回过神来,忙看契约内容。 “游戏目标:通过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关。 人物可携带技能:武功、学识、法术。 技能限制:每入一关,只能选择一个技能,其余技能将被彻底封杀。 参与人数:一人。” 徐云帆顿了一下,只觉莫名其妙。这种游戏方式闻所未闻,该说是这位魔主大人太过无聊,还是说他太过自信,又在玩猫捉耗子的把戏? 然而现今局势正如他之前所言,魔主的实力太强,他们没有本事胜出。硬拼无胜算,所以就算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 但还是要问明白…… 徐云帆道:“这份契约里并未说明,如果我胜利了会怎样,失败了又将如何?” “与魔的游戏,胜负结果还需要明说吗?”那声音呵呵一笑,似觉这问题十分滑稽:“就如你想象的那样。胜利了,得到你想要的。失败了,付出所有人的性命。” 意思是……他胜利了,保住中原,失败,则令魔主将正道覆灭? 以一人之身为中原赌输赢吗? 既然已经答应,便只有签订契约一途。 徐云帆并指作笔,方欲以剑气在上书写姓名,柳泽却道:“且慢。” “又有什么说法?” “既要签契约,还该去御武台签。” “哦?”魔主的声音饶有兴味,“经历了海宁之战的背叛,中原人还相信御武台?” 柳泽咳了两声,一边站起身,道:“神明不可欺……既然要玩游戏,就玩得公正一点。魔主也该现身,让游戏的参与者见见游戏的庄家。” “自诩智慧的人,你很有趣。我这里还有其他的游戏,适合你的参与。”那声音好似又在蛊惑。他这是……有玩游戏的强迫症么? 柳泽淡笑道:“多谢魔主盛情。但我想徐云帆的这场游戏,就给我足够多的上场机会了。” 一番交涉,徐云帆与魔主约定,三日之后,在御武台相会,签订所谓“游戏契约”,开启魔之游戏。 “魔主是个心性诡异的人,最喜欢玩所谓的‘游戏’。当然,参与游戏者永远是别人,而他只会做幕后的操纵者。” “其实这种心性,才像是魔不是么?”亦儒亦佛的智者惨白着脸色咳了两声,又看向徐云帆:“三天时间,有何事情要处理,抓紧吧。” 三天时间,徐云帆要处理武林上的事,天机阁主与天山派掌门都要重选,诸多门派百废待兴,又要防范魔教再度来袭;还有门里的事,这些天来求拜师的人门槛都踏破了,他便安排齐远王禹等人接待、遴选。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但直到最后一天,他也没有为罗长风立墓。 虽然躯体不存,衣冠立冢也是可行的。但徐云帆不提,师弟们谁也不敢问。只是偷偷在背后看着掌门和自己一样上了身就脱不掉的素色丧服,便觉了满目凄凉。 ……也许,不立冢不入土,就可以幻想人还在吧。徐云帆将那卷画收入袖中,自嘲地这样想着。 更也许,只是因为一旦立了坟冢,那缠绕在心头的毒蛇就会收紧,让人无法呼吸。 千难万险,他曾以为是一人独闯,后来才知有人同在。而今他终究是独自一人,却需要留些念想,才能将脚步迈得轻巧一点,不至于跌入悲哀的深渊。 是这样吧,罗师兄。 三日之后,徐云帆与柳泽两个人,赶赴御武台。 没有带其他人来,因为据柳泽说带也无益。魔主的游戏只有徐云帆一人参与,至于柳泽会跟来,是另有打算。 御武台建在一座高山之巅。虽路程遥远,以徐云帆而今脚程,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这座高台有数十丈方圆,雕栏玉砌,极为壮美。台子周围漂浮着一层一层的气墙。有中原武术不同特色之气息,却也有异域魔界之黑暗力量。或者说,这里是天下各路武学之汇集地,所以,亦是中立之所在。 御武台正中央,立有数根石柱,被不同气息缠绕着,是代表各家的雕像。徐云帆看向中原这面,认得清圣者为佛,随性者为道,刚烈者为武,温雅者为儒。然而望向对面,却又有四座缠绕黑气之石柱,各有图腾,不知含义如何。 52、 辗转之际,忽觉森冷之风席卷御武台。台上各家气息受影响,同时一晃。徐云帆敛神,知是魔主来了。 便听依然是那道质感的声音,道:“三天时间,了无遗憾了吗?这一回终于肯痛快地接受我之邀请?” 柳泽轻咳一声,道:“魔主不现身一见么?” “智者,我不现身是为了游戏的公平。搅扰参加游戏者的心境,对你并无好处。” 柳泽目光一闪:“魔主这句话,倒教我心生猜测。” “如果你想猜,我这里还有很多以猜谜为题的游戏,你可随时加入,哈。——徐云帆,你有什么话说?” 都走到这里了,还能有什么话说?徐云帆道:“契约在何处,我与魔主缔约。” 便见一道黑光出现面前,还是之前见过的所谓游戏契约。徐云帆运气于指,在条款下方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落笔瞬间,御武台气息涌动,天地如有感应。魔主声音满意地道:“神明见证,契约已成。接下来,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运气吧,徐云帆。” 他说的不是能力,而是运气。徐云帆心中辗转,想到之前与柳泽探讨过的话题。 “魔界有四域,魔主说的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这四关,想必就是对应于此。” “传闻中的魔界四域,东域有毒气,北域遍布术阵,西、南二域不知详细。既有三个技能,学识能应对毒气,术法能破解术阵,另外两域大概要靠武功。如果选错技能,就毫无胜算了。” 徐云帆皱眉道:“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这是常例。但,魔主会将规则定得如此简单么?倘若他变换顺序,我们只能凭运气猜测?” “我们可以附加条件。”柳泽道,“运气,也是能博取的。” “魔主大人,我有一个请求。”褐袍的智者对着虚空躬身,“入关之顺序,能否多加透露?” “对我提出要求,应当辅以取悦我的方式。”那声音竟似愉悦地回应。 “随魔主的意思。” 契约随即化光消失,飞出三枚黑色的骰子。正如之前所见,六面皆有诡异图腾。 地面上则出现一张方桌,大小点数俱全,还有宝缸等物,竟是全套的赌具。 骰子落入宝缸之中,清脆的撞击声好似魔主兴味盎然的心情:“赌赢我,答应你的要求。” 魔主真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人。 从他第一次出现,既不问过往诸多魔人和祭司之血仇,也不提对中原之野心,只是津津有味地玩所谓游戏。虽然,用再轻巧的说法,也掩盖不了赌注的沉重。 徐云帆同样无法了解柳泽。这个人知道诸多武林秘辛,但也有诸多隐瞒。似沉疴在身,却又似富智慧。来历成迷,武功和本领是谜。信任他,本身就是冒险。 但相对于自己对魔主一无所知,徐云帆还是选择让柳泽与魔主交涉。 徐云帆的游戏尚未开始,柳泽先与魔主站到了赌桌之前。 褐袍的智者道:“赌点数,一局定胜负?” “简单却不失趣味。”魔人认可。 柳泽不再说话,静立以待。便见三枚黑色骰子跃入宝缸之中,扣上盖子,摇晃跳跃。这是魔者在操控着宝缸。骰子撞击着叮叮脆响,而柳泽的表情也随之凝重。 三枚骰子,赌一个点数,真的只凭运气? 徐云帆凝神听去,但觉事情并非如此。功力到了他这个程度,连一根针一滴水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楚,何况是骰子?略一运功,便能清晰感知到宝缸之内骰子翻滚的方向与次数。最后的结果也就呼之欲出。 宝缸停下的同时,徐云帆也有了定论,三枚骰子均是1点朝上,所以是3点。 没想到柳泽阖目良久,却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1点。” 徐云帆讶然,三枚骰子上数字之和最少也有3点,如何是1点? 魔音顿住一刻,忽而笑得开怀:“很好!” 宝缸揭开,但见三枚骰子叠成一叠,最上方黑色灿然,正是1点! “智者,你不揣测点数,却推断我乐于戏耍的心态,你赢了。”魔人声音饶有兴味,“我知你想问什么,也可给予答案:东方,乃青龙。” 好似废话一样的解释,却印证了之前的猜测。青龙关是东域,东域有毒。 “不给予其余三方的答案?魔主也是精于计算之人。” “下一局你还有机会,当然,前提是徐云帆能闯过第一关。”骰子与赌桌全部化去,便见面前化出四道大门,青白赤黑四色,显示着龙虎凤龟四个方向。 于是徐云帆选择携带“学识”这项技能,迈步进入青色的门。 风声骤起,地点转换。 脚下踩上真实的地面,徐云帆再度抬目。 他现在站在一道山谷的入口,山谷狭长幽深一望不见尽头。两侧布满密林,偶有一两下树影诡异的摇晃,令人悚动。抬目,在山壁间露出一条缝隙的天空,竟是苍黑颜色。没有日月星辰,更不知白天夜晚。 这就是……魔界吗? 所谓的可以携带学识这项技能,是指可以携带书本。先天还没有强大到能窜改人记忆或能力的程度。 有外界工具辅助,理论上来说,青龙这一关是容易闯的。 然而徐云帆对武功术法皆有研究,对毒却真真正正的一窍不通。纵使恶补了三天,又携带了医书,心下还是毫无把握。 甫一入境,他立刻屏住呼吸,检查周遭是否有异样气息。 安静,如死的安静。没有任何鸟虫鸣叫,甚至连风声树叶声都没有。这里就像一条死亡之谷,弥漫着尸腐的味道。 徐云帆心觉不妥,但既未发现异常,就前行试探。 他迈步向前走。 武功被锁闭,脚程自然也不会快。一步一步在地上印下脚印,扫视着周围的树木,辨认树底形态各异的花与草。有一些草木是解毒的良药,他便收集以备不时之需。 很快他发现了一种名叫“警讯”的药草,心中庆幸。这种草叶一旦遇毒就会变色,可以辨别出绝大部分毒,甚至包括无色无味的奇毒。于是采摘了许多,佩在身上。 越走越发现此地诡谲万分,树上流淌下的黑色汁液可能有毒,脚下看似松软的泥土可能会突然变色,酝酿剧毒。空气偶尔会传来奇异果香,更是毒物之征兆。 有些毒被他及时发现避开。有些毒不经意沾染,所幸发现得早,及时寻觅适宜解药。虽然凶险,心中却还算有数。此地既有植物生存,说明毒物皆有克星。倘若真存在不解之毒,早该成为一片荒山了。 坑坑绊绊地走了不知多久,已经采集了整整一背囊的药物,山谷依然没有尽头。 徐云帆心下疑惑,这一关难道就是通过山谷吗?这样走下去,何时才算过关? 这样想着,忽见前方路途的正中央出现了一点紫色。 看了一眼警讯草没有变色的反应,徐云帆快步走了过去。 走到切近,发现那是一大丛紫色的花。 纯粹而高贵的颜色鲜丽夺目,但又妖艳得不正常。徐云帆猜到这里必有问题,于是上前探看。 随着他靠近,他之身影渐渐将花覆盖。倾身,以布条覆手碰触花茎,未发觉异常。于是握住花茎,慢慢将其拔出。感到不同于一朵花的重量牵引,这花下面还有东西。 于是加了一点力道。 紧接着。 随着簌簌落下的泥土,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少女的头颅。 如果是胆小之人,恐怕当场就要尖叫出声。 徐云帆却已见识过太多,尽管心中惊骇,仍是冷静。手上牢牢握紧花茎,甚至打算再仔细观察这头颅。 魔主的游戏荒诞,却绝不简单。任何一个线索都有可能是关键。 却在此时,那头颅睁开了双眼。 并非腐烂的头颅,形状优美的五官和鲜艳的唇色,在睁目时变得鲜活。她向徐云帆望来,勾起嘴角一笑,竟然发出了喑哑的声音:“中原人,你为何会进入魔的地域?” 徐云帆将她放在地上,那朵紫色的花弯下来,好似簪在她鬓边的装饰。这副诡异的图景令徐云帆闪了下眼睛,不答反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魔族的公主啊。”少女灿烂地笑起来,“还没有彻底死掉的魔族公主。但也没有多久了,明天日出的时分,我就可以迎来真正的死亡。中原人,你大约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了。这种缘分,我会记得。” 徐云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向她发问:“可以向我解释为何会如此吗?” “你想听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少女灿烂的笑容那般纯洁无暇,与中原的女孩别无二致。然而她吐出的话语,却是令徐云帆瞬间神经紧绷: “——那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53、 话语一出,徐云帆赫然发觉自己左胸出现一点黑色,迅速扩散而开始腐烂! 这一关是毒,他已做了诸多防范,但无色无味之毒,还是染了他之心门。 怎么会?就算是因接触这朵花而中毒,也应该是手掌发黑,怎会直接就蔓延至心脏? 徐云帆习惯性的想要点穴抑制毒性,却想起在这里无法动用武功。 这个少女……他一手掐住少女脖颈,一手已在兜囊内摸了数味护心保命的温和药草吞入口中。却不敢再胡乱用药,怕反而引发毒性。 魔族公主甜美地笑着,如果她现在还有手臂,大约会看到她巧笑挽发的模样:“你不知道魔族的公主还有‘毒公主’的称呼吗?留下来吧,做我的父亲,兄长,奴仆,什么都好,留下来,陪着我。” 徐云帆心中急速转着念头,想这种毒自己不识得,无法自配解药,还是得从这魔女的口中套消息。 面上故意显出惊恐神色,道:“你是本关的驻守者?怎么会?你如何让我中毒的?” 既然是用毒之人,又是公主身份,必定自负毒术。他笃定这样问,魔女一定会回答。 果然,魔族公主立刻答道:“你也算谨慎的了,但还是门外汉。你以为毒就只有通过呼吸或碰触而下毒的吗?本公主的毒,可是牵引你的心毒哦。” “心毒?” 魔女咯咯地笑着,头颅蹭着他的手,黑色的长发与紫色的花朵落在他臂上,清越的声音娇俏可爱,却说出恶魔一般的话语:“我能看到你的心,你的心就像一轮明月,但现在里面有一块漆黑的斑点。这就是毒。我用我自己的毒,把你的这块毒引出来,你看啊,它正一点一点侵蚀着你的心,只要全都变成黑色,你就可以留下来陪我了。” 一缕黑血从嘴角流了下来,徐云帆但觉心头剧痛,强行按捺着寻找魔女话语中的讯息。“你自己的毒?你也中了毒?” “啊呀,执念是最深的毒,我的心早就变成漆黑的粉末了呢。”魔女娇俏地说,她的语气说不上是绝望,更像是一种疯狂的迷恋。“我的父亲,我们魔族的神明,他终于复活了,为了他,就算是牺牲整个魔族也无所谓。祭司那个笨蛋,他撑了几百年,直到死才想通。我们愚蠢的生命在我的父亲面前又算什么呢,又算什么呢,对吗?” 她笑着,诉说着,却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任凭谁看到花季少女这般模样,必定会产生同情的念头。然而徐云帆对魔的变/态已经见得多了,只在面上装作动容:“你的父亲是魔主?为了复生魔主,你们牺牲了很多族人?” “祭司哥哥那个笨蛋……他死了……还有很多人都死了……”魔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喃喃地念:“留下来陪我吧……你看,他们都留下来了,他们都留下来陪我了……” 随着此话,风声回旋,周围竟似产生阵阵魔气应和。徐云帆偏目,但见两侧山林里无数草木花朵皆在随风摇摆,却都是他之前避让不及的毒草。一个念头蓦然掠过脑海,令他不由得一惊。 难道这些毒草下面……都是…… “他们都留下来陪我了……这座山谷里魔族的人,都将心头最后执念化为剧毒。心头有多痛,毒就有多烈。你的心若留下,也将是最难得的毒药!”魔女期待地闪着眼睛看向徐云帆:“留下来吧,留下来,陪我吧!” 徐云帆皱眉道:“即使你的父亲只将你作为游戏的道具,即使他对你们的死毫无动容,你依然对他如此执迷吗?” 魔女挑起唇角:“你呢,即使他再也不会活过来,你依然对他念念不忘吗?不,该说,正因为他死了,你才对他念念不忘。活着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死了才玩这套,你比笨蛋祭司哥哥还要笨蛋!” 徐云帆按住心口,黑色的血溅上地面。 就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那样痛,痛得快要发疯。但这种痛……却令他的理智更为清醒。 魔女很厉害,能看透人心的欲念,以欲念构成奇毒。虽然不知她如何做到这一点,但…… 罗师兄不会成为他的弱点。 他已经走出来了,就再也不会被动摇。 徐云帆顿了一刻,忽然以二指按上了魔女的双目。 魔女陡然一静,未被覆盖的半面,鲜艳的红唇微微翕动,似要发出声音,却终是沉默。 森然气息中,只听见徐云帆冷静的声音:“传闻世间最诡异的毒术,是以心念为毒,今日我也有幸见识。但书中记载,这种毒药必以施毒者献祭,毒与解药融为一体。既以你之心念为毒引,解药必也在你身上。是器官,还是脑髓?你若准备好付出代价,我不介意茹毛饮血。” 魔女娇嫩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徐云帆几乎感受到掌下睫毛的颤动。 “你不想说,是让我试探着吃起么?” …… [尼玛啊,到底是谁在吓人啊?] 魔女发出一丝撒泼般的尖叫:“不,不要吃我!” “你明天早上就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徐云帆冷凝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听来更令人恐惧。恐吓也好,残忍也罢,为了活下去他可以不择手段。魔女再多的悲愁或者张乔做致,都不可能引来他的同情。 同情不是用在敌人身上的。尤其在你死我活的时候。 “拿出解药,或者用你这颗头做为我的解药,你自己选。” 寂静的山谷里,忽然响起“啪啪”的鼓掌声音。 徐云帆抬目,但见一名妇人款款走来,一边击掌,一边说道:“徐云帆,魔界情报给你的评价都是善良温和,没想到,你也有狠毒的手段。” “——至少在吓唬起人来,比我这个笨女儿强多了。” 穿异界服装的妇人,青绿的软缎,曳地长裙染着由浅渐深的幽绿。耳边挂一串翠色步摇,腕上是灰绿的玉镯。不是春天青嫩的色泽,而让人联想到吐着毒涎的蟾蜍。 充其量是一只漂亮的蟾蜍。 徐云帆冷冷地这样想着。魔女的颠三倒四他看够了,连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神秘和恐惧也消失。这种级别的对手太过无趣,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他松开手。魔女的头颅跌落在地上,半边脸沾染了尘灰。魔女空洞的双目瞪着天空,骤然发出一声尖利哭叫,将头颅在地上打着滚。撒泼的样子也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然而徐云帆心中毫无怜悯,只有凉薄。扭曲的个性,是开不出永恒美丽的花朵的。 他抬头面对这名妇人:“你才是这关的驻守者?现在……是该上正戏的时候了吧?” “真是失礼。魔族司毒的公主,举止令人笑话。”妇人走来,伸出纤纤玉手将徐云帆牵起,拉着他缓缓走到前面。“用毒的人该有专业的素质,她那不过是戏法罢了。徐云帆,请将刚才的一切当成玩笑。我以东域最丰盛的宴飨招待你,希望可以尽兴。” 一座孤零零的小亭,亭内有一张空荡荡的石桌。 “输者赔命,你赢了,得到解药。” 又是所谓游戏,玩得还不够吗? 徐云帆对这些奇特的遭遇已是见怪不怪,或者说既然来了魔族地界,只能适应魔诡异的思路。一边用力擦去唇边黑血,一边冷静道:“怎样的宴飨?” 妇人挥袖,面前的石桌上霎时出现一大堆药材。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混沌的色泽,显示这些都是毒物。 “我知道你是毒药的门外汉,我下毒给你未免对牛弹琴,太无趣味。所以这次游戏呢,是你调毒,我试毒。在你被我的笨女儿的毒药毒死之前,先把我毒死,就是你的胜利。” …… 比起之前遇到的祭司等人,现在徐云帆遇见的魔,一个比一个更奇怪。 徐云帆叹气:“就这样决定了。” 老实说,他开始后悔第一关选择的是毒了。这些施毒者心理同样是扭曲的……没一个正常人。 徐云帆坐到桌边的一枚石凳上,在药材堆里翻检起来。 毒之一道,自古以来被斥为旁门异端,却有无数人乐此不疲。也许是因为这种手段阴险诡谲,也许是因为防不胜防。但现在徐云帆却要在用毒的顶尖高手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配出致她于死地的毒药。 他索性把带来的医术与毒经都摊在桌面上,有的书是天下难寻的珍本,内中有极为隐秘的施毒方法。但对于他这个生手,光是辨认这些药材就要花费大量时间,而他也中了毒,时间不多。 何况这妇人只说要他施毒,却没说不能解毒。只要让她认出毒药配方,自然就能配出解药。 更何况这妇人准备的药草,必定是她全都认识的。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局。 徐云帆找药材的时候,妇人就坐在旁边,慢慢地在烟斗里点着了一种草叶,凑在嘴边吸了起来。 徐云帆叹气:“我总觉得这里不像是魔界,亦不像是我熟知的江湖。” “你熟知的江湖是怎样,你想象的魔界又是如何?” “江湖是刀光剑影,魔界亦应是祭司那般武林高手的立身之地。不提别项。既然你们擅毒,为何数百年正魔大战,没有用毒的魔人出世?” “呵,你是要我向你讲魔界的历史吗?”妇人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闲话干扰你之思路,我本以为你会喜欢安静。”她伸手接过了徐云帆递上来的第一杯毒酒,只用鼻子嗅了一下,仰面饮干了,顺手在桌面上捡了两味药材,搁入口中嚼了咽下。 徐云帆眼神一深。他按照古书上记载所配置的“碧渊云萝”奇毒,这妇人随手一抓,就是两味关键的解药。 妇人侃侃而谈道:“东域是被祭司封印的地方,因为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复活魔主,而他觉得不值得。直到他发现自己没有本事带领魔族统一天下,又在临死前解除了我们的封印。我女儿说得对,他真是个笨蛋。”妇人拿起徐云帆推过来的第二杯酒,观察了一会儿,再次一饮而尽。 同样,她又极快地找到了解药。 “要复活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保有他的灵魂,找一个合适的躯体,让二者融合。” 徐云帆心头一动,被触动了某种深埋的念想。“复活一个人……很简单吗?” “简单得就像我女儿的脑筋。” 徐云帆对这个讽刺的比喻啼笑皆非:“你是魔主的夫人?” “哈哈哈哈……贵客你误解到哪里去了。魔主是整个魔界的父亲,他的力量,早已融入我们所有魔人的身体里。所以不独我的女儿叫他一声父亲,我也应该这样叫吧。” 可是那少女又是魔族的公主?……算了,徐云帆对于魔界的混乱关系没有兴趣。他手上勾兑出了第三杯毒酒,觉得自己的手法愈发娴熟,但绿袍的妇人接过毒酒,仍是毫无犹豫的一饮而尽。 实力相差得太过悬殊了…… “魔主原有的躯体早就散灭,所以我们又找了一个合适的人,用药物改造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承受强大的灵魂。再然后,是北域术法者,祭司同乡们的事了……”妇人看了看徐云帆递过来的第四个酒杯,脸上闪过一丝狐疑:“这不是毒。” “这是补品。”徐云帆坦然点头。 妇人脸上现出凝重神色。身为毒人的敏感,自然知道一旦事情脱离自己掌控,就是危险的前奏。她接过茶水,仔细地闻了又闻,又从药材中捡了数味,噙在口内,方将茶水喝了下去。 没有任何反应。 徐云帆此时心口的黑色毒液已经蔓延到四肢,觉得手脚都开始发硬。但他的计划也只剩最后一个步骤。他伸手,将第五杯酒推了过去。 “这是中原的茶叶。”他淡淡地笑道:“请饮。” 妇人接过来,嗅了一下,赫然变了颜色。 她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徐云帆:“你明明不懂得用毒,怎么会……” “我不懂用毒,但我知道阴阳太极之理。”徐云帆一手按住桌面,另一手去擦唇边涌出的黑血。“你常年接触毒素,又住在如此阴森诡谲之所,必成阴盛阳衰之体质。我不过用几味毒逼你服下阳火旺盛的解药,以补品催发。最后用一味性极寒凉的茶水,彻底打破你体内的阴阳平衡。” “我没有下毒。——所以你无药可解。” 妇人怔忡了好一会儿,右手慢慢地将烟枪放下,左手还端着那杯普普通通,但又即将夺去她性命的茶水。 “对任何普通人都没有效果,唯独对我这浸淫毒药之人致命。徐云帆,你很厉害。” 她似笑似叹地说道:“你赢了,真厉害,你又赢了。像海宁之战,北关之战,渭水决战一样,也许他们一开始就不该向你挑战。” 徐云帆用力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我的解药呢?” “毒死我,你还想活命?”幽绿衣袍的妇人端起杯子,慢慢地将那茶水啜饮,“虽然说,这条命太长,我已经活腻了。” 徐云帆并不意外,但也摇头:“你食言。” 妇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的笑话一样,用拳头捶着桌子:“最毒妇人心啊骚年!” “整座山谷都是复生魔主而牺牲的怨灵,我留在这里,我的女儿留在这里,你最终也将留在这里,就像我的女儿所说,陪伴我们吧。” 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墨绿色的烟气在眼前腾起。 54、 眼前一阵缭乱,徐云帆重新回到了御武台上。 察觉被封印的武功迅速回归,立刻运气试图逼出毒性。无奈中毒时间太长,毒气已深入脏腑,运功反而促进毒之生发。 一直等在原地的褐袍智者快步走来,伸指探他的腕脉,片刻收回,对他摇了下头。 徐云帆明白这个意思是说“我治不了。”心想早知如此,真该先吃了那魔女的脑袋才对。 好吧,若那样,绿袍妇人也必定不会放过他…… 柳泽咳了一两声,道:“我久病成医自负医术,却仍解不了这种毒。你是遇上了东域号称‘毒王’的幽梦夫人?” “幽梦夫人而今归于大梦了。”(注)徐云帆竟有心情说了个讽刺的冷笑话。 他但觉毒气在体内汹涌冲击,虽然勉强用武功压制,使四肢能够动作,却将毒逼得上冲至五官,令视力急剧下降。原本明亮的视野,很快变得昏暗。 失明?接下来的关卡,只怕要更加难闯吧。 也许这正是魔主乐于见到的结果。 徐云帆看了柳泽一眼,模糊的视线里映着的是一张严肃的脸。单纯要解决危机的表情,而没有对同袍的焦虑或担忧。徐云帆恍然发觉这是一个真正冷酷无情的人,他的目标只有中原的胜利,而无中原战友的同袍情谊。 ……其实又在联想什么呢,柳泽与罗师兄,相似的本就只有一把扇子而已。 下意识地从别人身上找寻那人的影子,不过是可悲的自我安慰罢了。 魔主的声音又在御武台回荡起来:“你过了青龙关,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的夫人与女儿,你给了她们足够的乐趣吗?” “她们都死了,你却毫无动容。”徐云帆但觉视野迅速黑下去,只剩一两指的光亮了,索性闭了目。道:“我本以为魔教虽凶残,对同袍却有情有义,魔主大人真是刷新了我的认知。” “激将或者讽刺都是有趣的挣扎。”魔人不管他说什么,始终是玩兴盎然的语气,“下一关你又要如何挣扎呢,中原的小领袖?” 徐云帆尚未说话,柳泽咳咳地说道:“还是以摇骰子作为提出请求的机会吧。这回轮到我摇,魔主猜,怎样?” “智者,我欣赏你的公平。但考验先天的能力,又令我惋惜你的愚蠢。” “说人愚蠢之人往往缺乏自知之明。”儒佛双修之人回刺了一句。于是魔主哈哈大笑起来,云气涌动之间,赌桌再度化出。 徐云帆闭着眼睛,便不知道柳泽走过去,拣起三枚骰子,捧在手心细细地观看。又将手指上去,翻来覆去地摩擦,拨弄几下,好似赏鉴什么极珍贵的宝物一般。 半天才鉴赏好了,将骰子放入宝缸里。 随即,清脆的响声传来,像是乐器叮咚的敲击。 似乎摇了很长时间,又似只是一小会儿。砰然一声,宝缸扣在桌上,静待魔者报出点数。 魔者兴致地道:“二,三,六,是十一点。”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完全不当回事。 然后,徐云帆听到柳泽淡然的一句:“你输了。” 褐袍者单手揭开宝缸,但见里面的三枚骰子,赫然翻出二、三、五。 若有人观看,必要失声惊呼,如非作弊,魔主绝无可能猜错。而居然在感应力超凡入圣的先天眼皮底下作弊,柳泽是怎么做到的? 不需柳泽解释,魔主已然拊掌大笑。 “是水银的缘故……魔界独有的水银,你居然识得,更懂得用手掌温度改变其流向,干扰我之判断。做得很好,与你的赌局,越来越有趣味了。” 柳泽低低咳了一声,冷笑道:“十赌九骗。魔主既知在骰子里灌水银,怕也没少骗过别人,我的小伎俩也瞒不过你 。你究竟是醉心所谓的游戏规则,还是单纯以愚弄他人为乐?” “哈哈哈……如果我说是后者,你会觉得智慧受到侮辱么,中原人?” 柳泽无动于衷:“即便你有意放水,这局依然是我赢。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请给予下一关的提示。” 魔气操纵着骰子在宝缸里欢快地跳跃,魔音欣然道:“朱雀关为武功的考验。” “武功……”徐云帆中毒的情况下,功力其实大打折扣。但现今也只有这种选择了。 一片黑暗之中,徐云帆凭着感觉慢慢向前走,他知道面前重新出现了四扇大门,按照四圣兽代表的季节,散发暑热的那扇必定是朱雀关的入口。 于是他又一次迈步走入。 甫一跨过门线,便觉罡风扑面! 徐云帆之武功今非昔比,在前一关被迫锁闭武功,早已憋了满腹火气。觉到有人偷袭,抬手屈指,准确地弹在袭来的剑身之上。 当初在渭水,祭司就曾以屈指一弹将他狠狠击败。而今事易时移,九品之高让他用出同样的招数,对方亦如当时的他,毫无抵抗之力。 便听一声闷哼,敌人狠狠倒栽出去! 双目虽盲,耳力却在,只凭这一递一接,徐云帆已发觉来者是熟人。 曾经交过手的魔教左护法,胡密。 徐云帆立定脚跟,冷道:“左护法已经堕落到偷袭的地步,真是可怜可笑。” 便听那人森然语气,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徐云帆,你之狂妄,还是如此令人生厌!” 徐云帆双目紧阖,黑气令他脸色又青又暗,说出之话语却针锋相对:“我送你上阎君殿,生死殊途便不必相见。如此解决方案,你可满意?” 跨前一步,右掌单立胸前,准确地接上了胡密第二掌。 “砰!” 气劲相交的声音与敌人的闷哼同时发出,徐云帆略一收气,再猛然一吐,胡密再度被重重地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灵敏地听到两侧各有风声。徐云帆道:“原来是以众欺寡。”听音辨位,双手一先一后,迎上两拨攻击。 左手承接阴柔之力,女性善用。右侧风声飘忽,轻功卓绝之人。 魔教圣姑连江月,鬼使闫明。 徐云帆不由得从胸腔震出笑声:“不只是左护法,魔教九品高手倾巢出动了吗?如此重视,真令我受宠若惊!” 连江月叱道:“谋害祭司之人,血债血偿!” “那你们欠中原无数血债,该如何抵偿?”一边说着,双掌再度变招,一缕赤红烟气由掌心发出,沾染空气便熊熊燃烧,竟是烧着了连江月的衣袖。 连江月与闫明飘然退远,待火势去尽,又折返来出招攻击。 双目不能视,毒性发作亦是牵连心肺。然而对于徐云帆来说,忍耐疼痛,早就成为家常便饭。 九品境界与之前有太多难以言说的不同。自然之真气源源不竭,对万物的感应如臂如指。招数可以随心所欲,一瞬间因应出无数变化。举手投足之间,周围隆隆巨响。正不知是打到了山石树木,或是引来风雷怒号。 徐云帆虽中剧毒,但知魔者盘算,就是要利用他中毒将他击杀。不倾尽全力,绝无存活机会。所以不分神压制毒性,强提真气,欲重创魔人。 但觉劲风袭卷,将肩头长发撩开,背后扶摇宝剑低吟,已是跃跃欲试。 脚踩方位,上步侧身,左手于肩下一推,长剑脱鞘飞出,出招:“焰羽翔空!” 注:归于大梦,就是死去的意思。 55、 御武台上,褐袍的修佛者冷淡地看着那四扇门。流动的云气在他身边缭绕,看去飘然如仙。而在魔之一侧,黑色的云气时断时续,时而缠绕时而游离,如魔人的心性一般难以捉摸。 正魔之间的那座朱雀之门上,亦是云雾缭绕。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上面竟开出屏幕,浮现徐云帆在内与人打斗之景象。 白袍素冠之中原武者与数名魔人战在一处,掌剑无情,你来我往。不断增加的伤势和流失的鲜血,令画面渐趋惨烈。只是场内之人心智坚毅,场外之人无动于衷。 魔音看戏一般地评价着:“连江月之武功柔媚有余,刚骨不足。她有所认知,就强迫自己用出刚猛招式,反而更失自然。而闫明过于倚重他轻功的长项,却不懂与连江月配合。魔教这一辈也只有祭司那孩子武功看得过……嫪兴昌也罢了,心眼挺多,懂得躲在一旁窥伺,等待徐云帆露出破绽而发动致命一击。若这样都杀不死徐云帆,我真替他们惋惜。” 柳泽冷笑道:“嫪兴昌乃魔教第一快剑,有他偷袭是致命威胁。即便他不出手,徐云帆身中剧毒,也胜不过两名九品。应该忧烦的是我才对吧?” “但我认为徐云帆依然会得到最终的胜利。不如开新的赌局,就以此为彩,我押徐云帆赢,而你押魔界赢。中原的智者,你看如何?” ……真是无可吐槽的赌局。柳泽听了非常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朱雀关内,徐云帆中毒又遭围攻。初时为抢占先机,招招迅猛,意欲击毙武功最低的胡密,破开被动局面。无奈敌人将他心思看穿,不仅胡密故意与他游斗,不给他近身机会,另外两人亦是忽战忽退,令他空耗体力,反而落入下风。 更感应到一人躲在暗中窥伺,如同蛰伏的豹子,等待擒获猎物的最佳机会。 与魔缔约闯关,每一关都只能进不能退。必须打败四名魔人,才算取得胜利。如此缠斗不休,必定蹈入死局。 徐云帆心念电转,想到了一个反击的方法。虽然将有巨大损伤,但总比葬身此地强得太多。 双目不能视,心海反而分外平静。漆黑的世界里,但听外界风声霍霍。凭想象勾勒出敌人举手投足的动作,复杂的招式路线。那名窥伺之人的气息渐渐有些急促,想是徐云帆之坚韧远超他之预期,有些不耐烦了。 徐云帆觑准时机,卖了一个破绽。 在场的魔人同时发现了那个破绽。 徐云帆瞬间感到闫明之刀从肋下擦过,带出一道血槽,连江月清音冷叱:“徐云帆,受死!” 而他同时感应到,一直在暗中埋伏之人,乍然出手。 “最后一招了。”场外旁观的魔主评价道。 他们观看的屏幕之上,徐云帆即便有视觉也不可见的死角之处,乍然跃起一道剑影。 不是光,只留影。因这剑气前行之速度,已非肉眼可以追随。待你察觉时,只剩淡淡余烟。 轻如秋水浮萍,快如白驹过隙。几缕发丝落在剑身上,悄无声息碎为粉尘。 魔教第一快剑,名不虚传! 柳泽知道不可能对徐云帆提供任何帮助,因而沉默以对。只是握紧折扇之手掌,显示他对此战结果也无把握。 侧身避过闫明之刀,一手巧接连江月之掌,又以护体气墙将胡密狠狠摔了出去。然后,徐云帆感觉到了那道剑气。 剑气之快,感应到的时候就已近在咫尺。徐云帆心中念一声好,不退反进,二指一并犹如钢钳,猛然夹住剑身。 魔人之剑哪会因为这种阻碍止步,更添力道,狠狠向徐云帆心门推进。 徐云帆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将前胸向着剑尖迎上! ……自然没有全部埋入,而是精确地进入了寸许距离。就在嫪兴昌以为得手,却又觉不妥时,徐云帆霍然逆转体内真气,源源不断地沿剑尖倒冲过去! 打斗多时,他早已压制不住体内剧毒。再拖下去,就算不被魔人所杀,也会毒发身亡。 但此时,他却用这种方式,将毒化为反攻敌人的利器。 毒气没有任何征兆地冲入体内,要退避已然不及,嫪兴昌赫然变色:“这是……毒公主的‘蚀心之毒’!” 徐云帆要的就是他愕然的瞬间。 左手牵引连江月之掌,只将身一转,引来闫明之刀与之撞在一处,一递一回之间,渗透剧毒之真气同时攻入。己身飘然退后,令剑尖离开胸口,一股黑血喷洒,同时,却有他之宝剑如附灵觉,由嫪兴昌脚下钻出,直刺他之命门。 就在此时,令人惊异的情形发生了。 嫪兴昌一声怒吼,由长剑至手臂,竟然全都变成黑色,随即快速染遍全身。紧接着是同样被徐云帆真气逆冲的连江月等三人,接触的衣衫手臂迅速化为黑色。 “啊——!”胡密表情扭曲,似是极为痛苦,发疯似地按住变黑的手臂,叫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 刚说了这两句话,他整个人都被黑色沾染,变成漆黑一团。 “可恶!”连江月的尖叫声震动耳鼓,“我还未给祭司大人报仇……” 此起彼伏的怒吼声中,赫然见四人之身体如被腐蚀成骨架,轰然散灭! 眨眼之间,魔教九品高手如烟消逝。满天满地,只剩下空旷的风声。 徐云帆并不知道发生何事。 他只是听见魔人愤怒的叫声,而后感应到魔气竟迅速散灭。难道是退却了?怎会这般轻易? 虽然魔公主之毒厉害,但对方是九品高手啊,怎么可能因为一点毒药就…… 心中不明所以,脚下却已站立不住,不由得以剑撑身,单膝跪倒在地上。 他本已受剧毒侵蚀,方才的方式更引得毒素爆发,瞬间涌遍全身。觉得口中不断流出毒苦血液,浑身的力量都要被抽干一般。 眼前是完全的黑暗,于是便没有看到前方,四张已染做黑色的纸人,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胜负已分。”观看到内中战况,魔主的声音毫不意外,啧啧地道,“只是徐云帆也没有命闯下一关了,真是遗憾的结果啊。” 柳泽猛烈地咳了几声,忽然对他的方向深深一躬:“我想要提出第三个请求,魔主能否再次给予机会?” 出乎他意料之外,魔者没有像前番那般轻巧地答应,而是优雅地回应了两个字: “不予。” 56、 魔主出人意料的话语,令柳泽变了颜色。 虽然两次赌赛都是柳泽取胜,但魔主此时忽然拒绝再开赌局,似乎是对柳泽高傲的示威或者嘲笑。 似乎是昭示,无论他取得多少胜利,都不过是魔者心血来潮的施舍。一旦收回施舍,他们只有卑微接受现实的份儿。 柳泽将扇子合在掌心,深知纠缠无益,便不再发言。 一道红色的光闪过,徐云帆回到御武台。 毒性剧烈发作令全身发抖,但九品之能力超凡,他还是努力压制着毒性,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这时他听到魔主愉悦地道:“恭喜你闯过朱雀关。徐云帆,现在你剩下一个技能和两个关卡,你要如何做呢?” 徐云帆微愕,道:“一个技能?” 原来武功、学识与术法,每个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吗? 柳泽在旁持扇道:“魔主大人,这种做法有失光明。” 魔音听来似乎很开怀:“无论我开具怎样不公平的契约,你们都会签订,是这样吧?” “但你未将规则事先说清,现在却利用规则之漏洞。” “智者,你当真觉得我有义务向你说明游戏的规则?”魔主津津有味地与他争执,“就如同你有时可以与我赌赛,有时则不能,要随我的心情而动。上位者有权随心所欲,而微末者只能听从。先天的法则,不正是如此吗?” 柳泽顿了一会儿,冷冷地笑了:“正是如此,这果然是……先天的法则。” 魔音满意地转向徐云帆:“徐云帆,你的选择?” 徐云帆利用最后一丝清明,极速转动着头脑。 他觉得事情蹊跷。从最开始遇见魔主,到其后种种经历,都有身不由己的感觉。他好似脱离了熟悉的江湖,在一个似真非真的诡异空间里行进。横空出世的魔主与神秘身份的柳泽,一来一往,让他不断产生自己受人操纵的感觉。 他心中暗暗衡量。 四个关卡,却只有三种技能,说明有一道关卡是不需要技能的。 当然,也可能魔主只是故意要玩弄他,但徐云帆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魔主反复不定的态度,不完全像是在玩弄,更像是忽而下定决心,忽而又反悔的心性不稳。如果魔主本来就想要他死,何必费这么大周章,直接与中原开战不好吗? 徐云帆想,既然身中剧毒,即使携带术法进入下一关,也没有能力施展。那么,何不尝试一下没有技能会发生什么? 没时间犹豫了,徐云帆快速做出选择:“白虎,不必技能!” 魔音顿了一会儿,笑了:“许你。” 徐云帆踉跄着起身,摸索着走入带有凉爽秋意的关口。 剧毒令人几乎无法迈出步子,进入白虎关,徐云帆再也没力气向前走,只得坐下,努力压制体内剧毒。 忽而觉得风动了。 不同于前几番诡异的风声,此番阵阵和风拂面,甚至伴随着一点清爽的香气。 听一个和缓的声音道:“有外人来了……你中毒了,又是毒公主那个小姑娘干的吗。” 徐云帆不知来者何人,听声音虽然慈和,但这里是魔教地界,不知这慈和的表象下面又隐藏着何种杀机。 耳听得那脚步声踏踏而来,在安静的环境里听得格外清晰。而后,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 徐云帆未动,他感到这只手没有杀机,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听那人道:“中原人,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徐云帆一边压抑毒性,艰难地吐出字句:“什么?” “何为正道,何为魔道?” 徐云帆只循本心回答,:“立场不同。” “那如果我是魔,而我救了你,说明什么?” “你无立场。” 四个字答完,徐云帆感觉到那人笑了起来。 “答得很好。” 他感觉到那人的手掌贴上他的心口,而后,一股雄浑的劲力,缓慢地涌入体内。 徐云帆本能的反应想要反抗,但随即发现对方并无恶意。那股劲力缓缓流入他体内,将混入血液和经脉的毒素一点点收拢来。 他感觉到眼睛上的压力一点一点减轻,眼前也逐渐有了光亮。 此人竟是在帮助他解毒? 心下诧异时,徐云帆睁开双目。 眼前是一个白衣的俊美男子。虽然徐云帆也穿素服,但只是守孝而用。这名魔人身着的白袍一尘不染,竟是衬托出他极为高贵纯洁的气质。 这……怎么会有如此纯净如仙的魔人? 思索之时,白袍魔人也收功撤掌。面对徐云帆疑问的神情,他只是微笑颔首:“欢迎来到白虎关,本关可以治愈你身上的所有伤害。中原人,你的运气真好。” 徐云帆垂下双目,看了看已经褪去黑色,浮现本来面目的手脚。 “西域号称魔界‘生之域’,这里的魔只造善,不为恶。你是魔也好,是中原人也好,受了伤,我都会医治。所以说魔主给了你这个唯一的机会,而你的运气……我必须再次赞扬,你的运气很不错。”白袍的魔人慢慢在徐云帆对面坐下,嗓音清亮地说道。他的衣摆一层一层铺展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他注视着徐云帆,俊美的眉目和圣洁的神情,简直像个天使。 “我救了你,你可以继续下一关了。” 徐云帆回望着他,沉默了好半天都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中原人?” “你与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徐云帆慢慢地站起来。白袍魔人坐在原地,现在变成了他居高临下。他俯视魔者,亦是挑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你救人,亦是一种娱乐的手段。我终于明白魔主所说那句‘给妻女以足够的乐趣’是什么意思了。这里的每一关,不只魔主在玩游戏,你们也一样,玩弄人心,玩弄人性,从中得到诡异的满足。” “知道我为何会得出这种结论吗?” “因为真正的医者与终生平等,而你俯视人的眼神不会说谎。” 白袍的魔人表情凝固。徐云帆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救命之恩,恕我不能报答。” 他抬步,绕过白袍魔人。 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淡淡的笑声,回头之时,却见那魔人竟在瞬间化为一团白色的烟气。 徐云帆再转头,见前方是一扇新的大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玄武关”。 站在玄武关之前,徐云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事,遍地魔人尸骨开出妖艳花朵的东域,被九品高手围攻却又莫名胜利的南域,以及看似圣洁的西域。而最后一个术法关,势必就是北域。 他想起柳泽所说,魔主要复生将吸尽魔族灵气,魔族会大量死亡。 他想到魔公主亦哭亦笑地说“明天我就会死”。绿袍妇人与白袍魔人在他眼前化为烟雾。 他想到始终存在的似真似幻的感觉,魔主故作玄虚地不肯显露真面目,还有很多不能以常理解释的矛盾。 紧接着他想到绿袍妇人所说,魔主复生,需要一具合适的躯体。那种语气,好似隐藏极大的秘密。 这一场游戏已经玩得太久太奇怪,而他隐隐地抓住了什么线索。 下一关是玄武。 如果他的推断全都正确,那么他在玄武关里,可能会见到……一个人。 徐云帆迈步走进了玄武关。 尽管已经有所预感,他还是在看到关内人之时,蓦然泪盈于睫。 那人背面他而立,宽袍博带,长袖高冠。黑白两色剑穗缀着长剑,腰间玉佩长长穗尾被风撩起。依然是玉树临风,依然是从容悠然。 徐云帆双手不由得捏成一团。 尽管知道是幻象,但他还是忍不住将那个名字叫出声: “……罗师兄!” 背面之人未回头,只是快步向前走去。 就在此时,一道红色的焰火从他们脚下流窜而过,周围景物骤变,而前方,出现一座翻滚着红色波涛的巨大血池。 一名黑袍的魔者凌空站在血池之上,手持法杖,法杖顶端一颗黑色宝石熠熠生辉。 血池,魔教祭司,北关术阵。 果然是这样。 从头至尾,魔主开启的游戏,都只是一场幻境。游戏里的敌手,是已死的魔人最后一点执念。 是用这种方法来祭奠亡魂也好,是单纯的道具也罢,魔主操纵了这样一场游戏,而徐云帆成为了游戏的棋子。 而这最后一场术阵之战,他的技能“术法”,果然,指的是罗师兄。 四关之外,御武台上。 层层烟雾缓缓散开,一个年轻但周身笼罩魔气的身影,与褐袍的修佛者,共同望向桌上的棋局。 “他好像发现了。”年轻的人眉目英挺,语气却好似活了千百年一般沧桑,正是魔主的声音。 “你怕了?”柳泽慢慢地搁下手中的白子。“这场赌中赌,局中局,不正是你最想要的欢愉吗?” “也许。”年轻人淡淡地望向下方,那云雾缭绕之间,有四扇门与另一个“柳泽”病弱的影像,不知这句“也许”说的是也许怕了,或是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欢愉。他又道:“你的戏演得不错,精分而已,要这样卖力吗?” “赌中赌也要尽力而为,这样才有可能赢过你。魔主,不,应该叫你魔主与林沧海的共生体——你我的最终对决即将开始,而我有把握,我一定会赢。” “你就这么有自信?” “即便是亡灵,罗长风依然是我最优秀的继承者。” “呵……哈哈哈哈!”年轻人狂笑起来,“我拭目以待!” 57、 御武台上,对弈的柳泽与魔主同时停下手中的棋子,看向幻境之中。 两个立于顶峰的人以正魔两道为赌注,玩了一场游戏,游戏的内容又是以徐云帆独闯魔界四域为赌注,判一个胜败生死。 各自影化出一人去引诱徐云帆签订契约,设置障碍,或者辅助。又在影化之中创造幻境,引动亡灵参战。 一个脑筋用来下棋,另一个脑筋用来互相骗,再一个脑筋用来操纵更多亡灵相杀。 先天的玩法,真是花样翻新。 柳泽回头,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棋局:“罗长风如果知道我这样对他,大约会很生气。” “不过是玩儿罢了。”魔主悠然地说道。 “是啊,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就是先天的法则。”柳泽的语调很难说是赞美,更像是一种奚落。 他话锋一转:“但,魔主大人究竟有几分灵魂用来玩呢?二分之一?三分之一?或者全部?” “你这句话是想试探林沧海的灵魂对这具身体的操纵程度,而拙劣得被我看穿。”魔主摩弄着手里的黑子,笑呵呵地道,“魔教北域最优秀的法术师,我亲爱的小祭司,他的复活手法,你该信任。那个姓林的小孩子的意识,早就灰飞烟灭了,你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是吗?”柳泽亦是冷笑。 如果魔主身体里的灵魂只有他自己,如果没有真正林沧海的意识在搅扰,他会开这个莫名其妙的赌局,会放任徐云帆活到今天? 但这句话,柳泽只是淡淡的在心里想着,不会笨到说出口来。 “嘘……”年轻的魔主忽然将手搁在唇上,语气却沧桑:“开始了。” ****** 局中局,幻中幻。血色的空间里血色的水雾,将视野搅得一片鲜红。 迷蒙之中,唯见那人一如往昔的背影,清俊挺拔,好似成为唯一的真实。 徐云帆阖上双目,再睁开。体会到瞬间心痛如死的感觉,像被连皮带骨狠狠地割开,翻搅出嫩红的里肉,即便如此,也好似有种鲜血淋漓的痛快。 即便是痛得要撕裂魂魄,也不愿意错过这一瞬间。 一切都变得如此缓慢,仿佛这是……只为他们流动的时间。 身负黑白两仪剑的修道者快步走过去,停在血池旁边。 魔教祭司站在血池顶端,俯视他们的眼神剔透但死寂,如同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没有言语的交锋,没有魔者冷淡的讥讽和修道者四两拨千斤的轻巧应答。血池滚滚波涛横亘在他们之间,昭示着敌对的立场。对峙和挑战,只有一方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却在此时,修道者忽然撇下祭司,回过了头。 于是徐云帆晶莹的双眼之中,映出那人细长灵黠的眉目。嘴角一抹浅淡的笑意,已经分不清是思念太久产生的幻象,或是本就从未泯去。 千难万险,罗长风始终与你同在。 纵使此身不在,此心依然。 他看着修道者抬起手,十指在胸前灵巧变换,结成了一枚手印。 他好像能在疏落眉目间接收某些情绪,于是他忽然懂得了罗师兄的意思,几乎在瞬间屏住了呼吸,终至泪流满面。 这真是……只有罗师兄才会有的浪漫。 他是在示意:“你闲着也是闲着,跟我做,我来教你。” 魔教祭司举杖向天,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之动作,血池如有生命一般迅速搅动,鼓起一个又一个水泡。似乎有无数亡灵在其中游走,无数中原人的父母兄弟,无数死有执念的魔灵,都在翻滚沸腾,酝酿杀机。 乍然,一只花苞于池中央冒出,随即绽放硕大莲瓣。紧接着,鼓动的水泡之间次第开出红莲,莲芯又喷出大股烟火,仿佛怨魂无声的嘶嚎。 魔祭?狱火妖莲! 漫天焰火扑面而来,等待二人因应。 祭司使出术法之时,另一侧徐云帆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力量牵住了他的右腕。就像与修道者的右手牵连在一起,却又像自然而然的选择。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身负黑白双仪剑之修者,在他之前,施展妙术。 他起手,徐云帆亦随之起手。 他右手抬,左手分,步移身旋。 徐云帆亦随之右手抬,左手分,步移身旋。 一道淡淡光线在两人之间流动,如谐美的风,如韵律的曲,如只开一季就凋零的花,却又如缠绵入骨的情感,跨越死生,无处不在。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双手动作,步踏玄奇,心中默诵经典。但觉一股沛然之气由内生发,形于双手。以指作笔,凌空虚划。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以天地为符纸,以四方为驱使。以真气为符令,以指掌为召唤。 圆融的阴阳太极,从指间流淌而出。 是他的符咒亦是修者的符咒,是修者的能为亦是他之能为。每一个符号都是他们共同书写,每一个招式都是他们共同完成,每一道气息,都是他们共同生发。 这是只有罗长风才能营造的浪漫。 遍寻世间,独一无二。 魔火红莲,妖氛弥天。红莲之上,燃烧着地狱烈火的巨大火球,猛然爆射为千百朵小红莲。 莲花如暴雨般落下,袭向二人。 徐云帆双手之间太极已然成型,漂浮头顶,如一轮满月。 黑白轮转之间,但见此方景致大为变化,竟逐层褪去血腥,化为黑白颜色。褪去血色的池中开满白色莲花,池底可见墨点儿般的游鱼嬉戏,安静写意之景,恰如一副泼墨山水图。 魔杀千万生灵,骨血化池。 造化阴阳相合,可生万物。 赤红与黑白二色猛然相撞,整个大地为之震颤。 红莲迸射成无数红光,回旋半空,再度组合,竟幻化成十八罗汉之形象。但鲜血铸就,非是慈悲之佛,而是恶煞凶神。 魔者法杖直举向天,于空中快速书就梵文。半空忽起吟唱,凄婉哀怨犹如鬼谣。 徐云帆意随心动,符咒再起。双手挟点点青光挥洒,符咒变化中,泼墨山水又成清圣道观,渺渺云雾深不可测,呼啸山风锐利如刀。 双术再相交,各自震退。 魔教祭司嘴角讽刺地勾起,第三次举起法杖。 无声无息之间,空间随着法术而扭曲,至极毁灭性的力量如此熟悉,令人想到当初海宁与渭水之战的所向披靡。 那时罗长风以身献祭引动天降神罚,而今虚幻空间之内,所拼只有真正的本领。 徐云帆甫动念,忽见修者转身,双手移动间,与他以相反方向画出符咒。 恰似镜面互投,又似双仪轮转。 于是半空之中,本已经膨胀到极限的太极猛然生出新的图案,又是一个巨大的太极。 太极相生,阴阳两仪,四象八卦,随即成为无休无止的轮回。 以变而观,沧海桑田不过转瞬。以不变而观,万物与人心皆无尽头。 于是在此刻,才终于懂得什么叫做镜花水月……与万古长存。 ****** 双术相触,天地震毁。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幻境,承受不住压力而崩解。 整座御武台剧烈震颤,周围的石柱晃得几乎要颠倒过来,碎砖乱石纷飞,有几块甚至砸向对坐着的魔主与柳泽。 魔主霍然起身,随手一弹,冲来的碎石顿时碾为齑粉。而柳泽一手掩口咳了一声,另一只手毫无犹豫,猛然掀翻了棋盘。 58、 棋盘上黑白双子霎时化身夺命利器,长了眼睛一般直扑魔主。 魔主随手一扬,黑白棋子尽数爆成粉末。 柳泽道:“愿赌服输,魔主不会连这点气量也没有吧?” 魔主呵呵而笑:“徐云帆真的赢了吗?” 他伸手一指,但见剧烈晃动的御武台上虚化一道影像,内中赫然却是徐云帆,身处滔滔红色水流之中,正以真气凝为护身气罩,阻拦血水的侵蚀。 柳泽神色微变:“是血池?幻境已毁,徐云帆为何还困在血池里?” “你好歹也曾做过先天武者,该知道先天幻境可以由虚入实吧。”魔主优雅地掌心向上,做了个摊手的动作。“游戏是从御武台开始,他该回到御武台才是闯关成功。而今他被困在魔界,这种胜利,御武台的神明是不会认可的。” 柳泽咳了两声,道:“先天的作弊手段,果然更加高明。” 魔主倾身,优雅地扬起下巴,食指对他一点:“随心所欲是先天的法则,对吗,曾为先天而今堕落为后天的智者?” 伸出去的食指蓦然屈起一弹,周围气流为之怒啸,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刮起难以承受的强风,几乎就要在瞬间将修者吹为骷髅。 褐袍的修道者纹丝不动,面前却忽然闪出一大片黑白棋子,拼成一个诡异的“卍”字图案。由于是黑白双色,不似佛家却似道家,显得不伦不类。 卍字图案射出强光,与魔者屈指的一弹相撞。 轰然一声,褐袍者的身体被狠狠倒撞出去。 魔者神色却微动,因他方才随意将棋子摧毁,而柳泽现在变出的棋子分明还是方才那些。饶是先天修为,竟也看不出柳泽使用了什么手法。 “法术。换句话说,骗人的把戏罢了。” 柳泽足足退出几十步,才勉强停下了脚步。 他一手捏着扇子,看向魔主。无声无息之间,两人竟形成对峙的局面。 他道:“游戏没有结果,所以要动用武力来解决吗?” 魔主摇头修正他的说法:“游戏只是游戏,而我现在不想玩了,这样理解或许更容易一些。” 柳泽咳了两声,道:“是啊,在先天眼里,后天武者不过蝼蚁罢了。” 魔主哈哈而笑,又翻了一下手掌。 看似轻巧的动作,却听“砰”地一声,御武台本就岌岌可危的石柱轰然坍塌,地面塌陷。柳泽落脚之处猛地沉落。只得撤步后退,却连退十数步都未找到落脚地。危急之刻,手上折扇连挥,脚下化出一朵金莲,浮在半空将其托住。 耳边隆隆之声不绝。回望,但见山峰摧毁,脚下陵夷,灰飞烟灭之景,宛如末日来临。 数百年隐世之魔教先天,一朝出手,天地变色! 御武台百里之外,数名中原的掌门人和七八品的高手,不约而同地仰面观看天色。 日光变得昏暗不明,大片乌云聚拢来,熟悉的场面,是绝顶高手即将动作的前奏。 众人表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凝重。 青袍负剑的是定舆门主荀微,道:“徐云帆临走前留话,他此去是为拖延魔主对中原之报复。如果成功皆大欢喜,如果不成,各派当自行找好退路。”顿了一下,“换句话说就是逃命。” 他身边的人是李仙仪。渭水决战活下来的九品武者只有杨正清、荀微和她三人,因而现今在武林道上极有地位。李仙仪鬓边插一朵素花,气质愈发娴雅如古仕女,但说出的话语却极有决断,道:“代盟主固然是好意,但在我等看来,苟延残喘不如奋起抗争,如果真有魔教先天武者灭世,宁可战死,不愿苟活。” “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我等龟缩在后?”天机阁的新任掌门侯春升亦道,“中原经历这许多,也该学得何为同仇敌忾,何为众志成城。” 其余门派的掌门人也都点头。便是崆峒掌门杨正清一向于徐云帆不睦,此时也默许了。 “列位所说正是我之心念。”荀微站起身道,“现在天相动荡,局势有变。不如就前往御武台看个究竟。无论敌人是何实力或阴谋,我等戮力同心,必得胜利!” 徐云帆身在血池之中,以真气凝成气墙,护住身体。 最后一击,他被强劲的旋风卷入血池之中。罗长风与祭司幻影双双散灭,而他从自己可以使用武功开始,便知第四关玄武已经通过。 只是既已通过关卡,为何没有场景的转换? 试图运功离开血池,却觉池内怨气深重。四面皆是怨灵的哀哭之声,将他紧紧包围。男女老少,正道或者魔道,虽然大多是残存的一魂一魄,却也能略微窥得生前之身份。 徐云帆不愿以武力斩灭怨灵,忆及过往所学的基本符咒,其中便有化解怨灵一项。于是掣剑作诀,指上化出符纸,附以真气、道诀,化去魂魄怨念。 触及怨魂的瞬间,各种各样的情绪传递进来。悲哀、不甘、愤怒、恐惧,承接的人心生悲悯,以慈悲之力令其归于永寂。 但见一道道青色的光芒在血池中往复,将冤魂化灭。徐云帆一步一步,往彼岸前行。 忽然,听到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大叫道:“徐师兄来了……徐师兄来了!救我!徐师兄救救我!” 徐云帆不由得怔住,这道声音好生熟悉,但又太久没有听闻。 是……林沧海的声音?! 惊愕抬头,但见重重怨灵深处,有一道跳跃的红色,被网缚在一根深入池底的铁柱之上。周围无数怨灵不断扑来,似要侵蚀他之灵体,他发出阵阵痛苦的哀叫,夹杂着声声“师兄救我。” 徐云帆试探着问道:“你是……林沧海?” 那魂灵立刻叫道:“是我……是我!徐师兄,求你救救我!” 徐云帆心下惨然,当初将林沧海逐出门墙,后来在魔教内也没见过他之身影,多少有些挂心,但既是他选择的道路,立场敌对,也只能当做再没这个人。此刻却在血池内见到他之魂体,凄惨的状况,令人不忍目睹。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魂灵断断续续地道:“祭司骗我……他说会让我修炼绝顶功法,却故意引我走火入魔,又将我灵魂剖离,让魔主占用了我之身体……但,祭司又说原主的魂魄如果完全离开身体,会影响体质,所以用引魂之术,将我分离出一魂一魄留在体内,剩下的魂魄投入血池。” “我是这里唯一的生灵,日日夜夜受怨灵撕咬,好痛苦!好痛苦!”魂灵猛烈地摇晃着,似乎要挣脱束缚,却又惨叫着退了回去。“徐师兄,求你救救我!看在我们同门六年的份上……看在师父的份上!求求你救我!” 御武台上,魔教先天一翻手,四野震动鬼神惊。 柳泽仰面看了一眼天空风云聚拢的景象,微微瞬目,似是怀念又似感慨:“多少年了……又见到先天出手的情景。” “这是你自愿放弃的道路。”魔主一手淡然举起,四面八方的气旋汹涌而来,聚为漩涡。他的声音好似从仰不可及的高处附落:“柳泽,阎浮渡者,你放弃了先天修为,堕落到这被神抛弃的世界,渡了这世间的谁,又泽被了这世间的谁?你什么都没做。数百年漫长的光阴,你是白白辜负了。” 柳泽道:“我与人有约,不正面交锋。他不动,我不动,平衡就是和平,这才是不变真理。” “哈,他不动,你不动,中原魔界依然战乱不断。该说你是太愚蠢,还是太天真?” 柳泽听着他的讽刺,瘦削的脸孔上是冰冷的双眸,只是细细看去,或许能发现那其中涌动的暗涛。 “我救不了所有人。” “我存在的意义,只是——杀先天!” 先天,御剑飞仙,遨游三界之先天。 多少后天武者想往的目标,各派弟子膜拜与供奉的传奇。 只是在柳泽毫无温度的双目之中,此刻对先天只有一字: 杀! 柳泽话语出口,魔者忽觉脚下滞涩,低头之时,但见四面忽现闪耀图案。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大圣兽分守东南西北四方位,一则盘旋,一则振翅,一则作势欲扑,一则隐而待机。 这是……术阵? 柳泽是何时布下了术阵? 魔主微讶,望去之时,但见脚踏金莲之人,慢慢地打开了手中折扇。 折扇正面,一个金色的“卍”字,伴随着青朱白黑四色从扇中射出,与地面四色图案交相应和,乍然爆起冲天光束,灿如霞光。 “都说了罗长风是我的继承人,我当然是术法一脉。” 褐袍的修者一手拈诀,口中沉喝:“先天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所以——死吧!” 59、 徐云帆望向铁柱上。 铁柱上有一道符咒图案,正是镇魂所用。下面又压着一个黑色圆球,发出点点幽光。 徐云帆靠近,见上面有文字。细细读来,道是林沧海之魂魄为祭司法术所震,封锁在法器之内。他暗忖,若解开封印,取走法器,再找回林沧海之躯体,便可令他复生。 “徐师兄,徐师兄!” 他这边看着,那抹魂灵用力扭动着,尖叫和哭喊,声声句句“救我”,令人恻然。 当初何等意气风发,而今却落得这样惨状。躯体为人占用,灵魂不生不死地吊着,受怨灵吞噬。这种痛苦,稍加想象便知何等煎熬。 魂灵疯狂地喊叫着,发泄着,徐云帆心中虽然涩然,却只是沉默不语。 好半天,那魂灵终于累了,不再发出声音,静静地靠在铁柱上不动。 徐云帆这时方开了口。闹腾了这么久,倏然寂静,他温和而透着严厉的声音便分外清晰: “林沧海,你知悔了么?” 魂灵略微颤了一下。徐云帆感到他向这边望来。 当初的那一幕,仿佛又在脑海里复活。 [魔教可以给我更好的前程,你休要再拦阻!] [六年同门情义,当真不如魔教几句许诺?] 魂灵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嚎。是受伤的孤狼,是行至绝地终于发觉彻底走错的旅人,悲哀和悔恨,让他终于发出了忏罪的声音。 “我知悔了!我错了,我错了!” 徐云帆叹息:“错在哪?” “我不该背叛门墙,不该随便听信魔教法王的花言巧语……” “还有呢?” “我,我不该仗着自己有好武骨,就目空一切,不听师兄教导!” “还有呢?” “我……”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师父师兄对他都是和颜悦色,师弟对他亦十分尊敬。曾经何其幸运,却被他弃之敝履,而今失去,才终于懂得情义二字,原是贵比黄金。 他颤抖着声音,发出由衷的忏悔:“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兄弟……对不起所有曾经对我好的人……” 听到他说出此语,徐云帆右手擎剑,剑气分水劈波,化为千百点璀璨剑芒:“古华精义?百鸟朝凤!” 剑气狂飙,猛然撞在封印之上。 便闻怒吼之声如猿鸣虎啸,猛烈摇晃之中,血池沸腾翻滚,便见那魂灵倏然附着在黑色圆球上,脱离铁柱,飘然落在徐云帆手中。 御武台上,魔主赫见己身被困阵法之内,表情微讶,却无慌乱:“在先天眼皮底下作弊,你是第二回了。但我很好奇,这四关的规则是我所制定,四圣兽是受我驱使,如何被你利用?” “术法的极致境界是就地取材。”柳泽道,“没有这种本事,怎敢挑战先天高人?” 折扇划开风雷,四圣兽受到驱使同时出击,空间似被撕裂,天际风雷齐鸣,声音几乎要将耳朵震聋。 但见魔主,仍是随意的一挥手。 四圣兽扑至离他丈许距离,便无法再进! 整座山峰早夷为平地,两人皆凌空立身。柳泽身上浅浅地渗出鲜红,正不知是何时又在哪里流出的血。 发掌:“慈航渡世卍莲舟!” 招式过处,四圣兽尽数化为金色,周遭漫天金色花雨,随即变为大篇梵文。由道入佛,似佛非佛之景,并非修为不纯,而是已脱桎梏,运化随心。 魔主的应对,却只是胸膛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呵然吐出气息! 冲向他的金光乍然止住,风云倒卷,金光爆裂。褐袍的修者周身迸出鲜血,竟在瞬间蒸腾为大团血雾。 魔主双袖鼓风,手掌推出一股气浪。 气浪落地即成火海,炎流滚滚如天降灾厄。触及的山石草木无不融成粉末碎泥,山间鸟兽惊惶奔跑,只与气流一撞变成灰烬。 魔主喝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们中原道家老祖说过的话,便让我以毁灭中原来见证吧!”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扭曲。 一瞬间猝不及防的动摇,令他动作慢了一慢。 猛然醒悟:“是那个姓林的小子……可恶!你休想作弄于我!” 柳泽趁势发招:“莲华圣耀照世途!” 如有他人旁观,必要为此招惊诧,因为这正是前盟主慕容成名之招,当年海宁战上曾与祭司决战,不想此刻,竟在柳泽手中重现! 他双手如转金轮,随着旋转的动作,地面再现硕大金色“卍”字。倏尔绽放成两朵金莲,又化作数道金色圣烛,烛光照耀九天,半空现出佛祖圣像! 仿佛神明低头注视,见证人力极致的毁灭! 战场之外,荀微等人正在此时赶到,被天空中这幅场景震惊。 天机阁主侯春生一脸想往,竟是回手从囊中取出纸笔,铺开宣纸,就在上面画了起来:“如此天人之姿,百年难遇!既然遇见了,怎可不作画纪念!” 众人皆知这位天机阁新阁主嗜画如命,倒也不去理会他。 只是这种级别的武斗,看起来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了。荀微正在这样想着,却忽见远野之上,飘然走来一人。 身穿金白相间袍子,腕扣佛珠。 多少日不见的人影,再度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 “却说那魔主一掌出击,先天之威何等厉害,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说书的老者“啪”地一拍惊堂木,吊着眼角威严扫视一周,但见众人个个大张着嘴等他下文,满意地续道:“但,就在这时候,血池之内的徐云帆,解放了林沧海之魂魄!” “咱们前面说过,魔主体内还存有林沧海的一魂一魄,这魂魄之间自然有所感应。林沧海在血池里刚得解放,魔主就受到了影响。不由得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愣神。” “高手相争只在瞬间。魔主这一愣神,柳泽当即就趁虚而入!” “但见柳泽启动阵法,就听轰隆隆隆……”老者撮起嘴唇模拟着声音,又是“啪!”地一拍:“那四圣兽化身四猛兽,从四个方向猛地向魔主就扑了过去!就听‘咔嚓’一声,那西方的白虎,一口咬住了魔主的脖子!” 众人听得一个激灵,不由得伸手摸了下自己脖子。 “紧接着那条青龙就缠住了魔主的上半身,那大龟狠狠撞在了魔主腿上,还有那只凤凰,煽动着火焰,一口就要啄瞎魔主的眼睛!” 有人叫道:“那怎么行,瞎了眼,林沧海岂不就残了!” 立刻有身边人狠狠捣了他一拳:“正说到关键地方,别打岔!” 老者摇了摇手掌道:“这就是柳泽的高明之处了。那四圣兽看起来凶猛,其实都是幻术,侵蚀的也都是魔主的灵魂。魔主本来就受到林沧海意识的干扰,再被这么狠狠一冲,那后果,咱们可想而知。” 有人大叫道:“柳泽赢了吗?” 老者不理他,继续道:“就说这极招相撞的效果,真是没法形容。当时满天的风啊雨啊烟啊雾啊,那各种颜色的光,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去。咱们讲过天机阁侯阁主吧?他当时本想画画记录,可到最后,竟是眼花缭乱,都不知画哪里好了。不过他最终也画成了一幅,成了当时大战唯一的纪念。后来这画儿有了好多临摹本,老夫也买了一张,众位客官且看!” 说着,老者站起身,在袖中取出一幅画,刷地抖开。 众人看去,但见画上乱云翻滚,七彩光芒纵横,四圣兽在云间半隐半现,对战两人的形影,几乎要被乱云笼罩,却依稀可见柳泽倒在地上,前方是大片黑红的血。 “这是怎么了,柳泽到底赢没赢?先生你快说啊!”先头发话那人急得快要跳脚。旁边又有人不满地叫道:“魔主当然败了,不然咱们能活到现在?连这都想不通,蠢!” 老者点头道:“这位看官说得没错,魔主确实是败了,但却没有死。只是魂灵被驱逐出了肉体,留下了一具空壳子。” “这是什么意思,灵魂没了,不就是死了?” “这话咱们稍后再提。却说柳泽,虽然用出了绝顶的法术,却因魔主力量实在太强大,阵毁人亡。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找到了他的旧址,他那个仆人现今还住在里面。继承了柳泽的学识,在江湖上倒也小有名气。” “啊,怎会这样……” “那徐云帆呢……那后来的穿金白袍子的人是不是慕容?他又是怎么回事?” 60、 徐云帆握住黑色圆球的一瞬间,熟悉的场景变换再次发生,睁目之时,人已经回到御武台上。 在他面前是无比惊愕的一幕。 魔主,或者说是林沧海的身体,被无数金色碎光笼罩。碎光之中浮现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圣兽,疯狂撕咬着他的肉体,大团光芒冲上九霄,魔者不断发出嘶吼之声,震动天地。 狂风暴雨几乎将整个世界倒转,各种光芒和声音也要将眼耳灼瞎震聋,然而徐云帆关注的并非这场毁灭的战斗,而是…… 不知何时,御武台顶端的天空里,竟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黑色裂缝! 像是乍然撕开了世界的隐秘,像是窥见了不可想象的异空间。伴随着阵阵惊雷,那道裂缝渐渐扩大,一股又一股强烈的气息从中漏泄出来,将万物冲得千疮百孔。 但听魔主哈哈大笑:“先天之境开启了!传说龙虎凤龟四圣兽齐聚御武台,辅以儒释道三教之气,即可开启先天之境,果然是真的!哈哈哈哈……柳泽,多谢你的阵法!这场局中局、赌中赌,终究是你输了彻底!” “原来这才是你布置四关的真意……好个局中局、赌中赌!”褐袍修者全身都被鲜血染透,已经驱至极限的阵法不能再进一分,败局只在顷刻。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望向魔主身后,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冷笑:“但,这真是最后吗?” 魔主此时也觉有异,身后这股气息毫无疑问是徐云帆,不由得呵然道:“小小九品!”手掌向后挥去,便要毫不留情地将徐云帆杀死。 天际的缝隙愈来愈宽,冲击出的气息也愈来愈强烈,被迫在远处观看的诸多掌门已经明显感觉到不对,这些气息感觉像是灵气,但,灵力之强,漏泄少许就已令周遭动荡不安,如果量再加大,竟不知要带来何等灾祸! 荀微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是听柳泽说过世界区分之理论的,最先意识到,这条缝隙的对面,就是与他们立身之世界截然不同,拥有极多灵气资源的先天之境! 魔主的目标,竟然不是杀人也不是覆灭中原,而是回归先天之境? 当然这对他有利,后天世界的资源有限,如果他要向更高的武学阶段攀登,必须开启先天境界。 ……如果魔教祭司知道自己牺牲了整个魔教复活的魔主,根本不想平定中原,只是想达到更高的先天境地,他会不会绝望而狂怒? 不可置信,但又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奇怪的是,在意识到这个秘密的一瞬,荀微脑海中闪过的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深刻的恐惧! 如果先天的存在是如此超越他们的想象,如果他们已是神明与凡人的区分,那么在先天眼中,他们是否也渺小得如同蝼蚁,不堪一提? 那么当双方的世界得以沟通,蝼蚁是否也就是任人欺凌毁灭的结局? …… 短得来不及眨眼的一瞬间。 就在众人心中升起无名恐惧,甚至还来不及深究恐惧何来的时候,异变再生。 最先伸过来的是一双手。 白皙的手腕扣有一串佛珠,每一粒珠都圆润光滑,显然是常年摩挲才能形成。单手缓慢一翻,佛珠随之摇晃,巨大的冲力便要狠狠击在目标的后心之上。 目标,魔主! 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魔主身后的,他方才分明还远在百丈开外。没有烟气,甚至没有声音,而魔主为阵法所困,没能及时发现他的突袭,发现了,为时已晚。 紧接着过来的是一柄剑锋。 从魔者前方,无数光芒与云雾之中,无声无息地冲来,狠狠穿透了魔者的前胸,紧跟着穿透了挂着佛珠的单掌,再接着是肩胛,在背后透出剑尖。没有一丝血流出,却见圣光乍然迸射,笼罩了他们的身影! 而后,便听到魔者的狂笑戛然而止,顿了片刻,一道黑气猛地从他头顶飞出! 再而后,整个世界都为之毁灭! …… 许久许久。 久到人们的五感都麻木的时候,巨响和光芒终于停止了。 满天碎落的是云雾和不知名的粉末,尘埃落定,现出了场内人的状况。 褐袍的修者倒在地上,大片大片的血已经令面孔模糊。感到生命迅速流逝,却也知道自己赢得了想要的结局。 他摇晃着视野微微抬头,看向迎面的那个人。 金白相间的袍子,暗金外氅。只是经历了方才的剧变,他周身也有多处血迹,最明显的是右臂软软地耷拉下来,看起来是被刚才自己那一剑废去。 柳泽抬目,看着慕容慢慢地蹲下身来,靠近了他面前。 “我们还是如此有默契啊,柳泽。杀人都杀得如此步调一致。” 柳泽用力地咳着,胸腔里的血已经快要倒干,但嘴角上讽刺的笑始终未变,道:“赌中赌,局中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果然是你的风格。” “最后的见面,莫浪费在这些无谓言语上。”曾经的武林盟主慕容,伸出还能动的左手,覆在柳泽面上,盖住了他的双目。“你我观点对立,彼此心知。我知没有人能改变你的决定,但你更知道,没有人能阻挡我之道路。”他低下头,以极接近的距离,吐出叹息:“我赢了。我是最终的胜者。” 褐袍的修者断然否定了他,最后一句话,是满满的嘲弄的笑:“你说错了。” “——只有慈悲者才是最终的胜者。” ****** 当一切归于寂静,慕容满满站起身,却见徐云帆与众多掌门人走到了他身前。 “慕容……”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却在说出的同时再度沉默。摆在眼前的现实,让人震惊,却又不得不相信。 徐云帆看着这个人,曾经的不解、怀疑、猜测,到此时,终于有了清晰的脉络。 “原来你……” 慕容负手而立,依然像当初在海宁战上岿然而立。但而今在看他这副模样,徐云帆没有钦羡,只有惊心。 “海宁之战你是故意战败,北玄关你是故意弃守。北关之钥亦是你窃走送与魔教,目标是令中原覆灭,而获得足够多的灵气修成先天。对吗?” “对。”慕容回答。 “天山掌门陆项明是你的人吧?为了让中原在渭水功亏一篑,你还真是不择手段。” 慕容默认。 “后来局势的发展超出你之预料,但却与你之目标不谋而合。或者说,无论中原也好,魔教也好,任何一方覆灭,都是你修炼的时机。蚌鹬相争,渔翁得利,你……打得好精的盘算。” 慕容对他的指控并无否定,一揽承受。 “为什么要这样做?”徐云帆盯着他,“先天对于你来说就这样重要?即便牺牲所有人,也要修成?” 众多掌门人的目光也透露出同样的责难。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名武林前盟主。曾经神话一般的人物,而今褪去光彩外皮,竟是如此污秽丑恶。 慕容视若不见,和声说道:“柳泽与我皆是从先天之境贬黜下来的人。不同的是,他否定先天之理念,因而自愿放弃先天修为。但我毕生之目标,便是重归先天境界。” “知道什么是先天吗?”他微微抬起头,表情是无尽的向往。“先天是后天武者永远无法想象的境界,没有体验过,你绝不明白失去后是什么滋味。” “……即使为此杀掉世界的所有人?” “类似的问题柳泽都问过了。”慕容冷淡地道。 [在先天眼里后天是蝼蚁吗?蝼蚁就不配生存吗?] [先天是精英者,于是就该将后天弃如敝履吗?] [如果先天的存在只是对生灵的践踏,如果任意摧毁就是先天的法则……那我宁愿黜落后天之境,永世不为先天!] “慈悲的说法,但也足够愚蠢。”慕容剔透的眸子里是对这种指责的不屑。“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才是世间永恒的准则。没有能力的人应当被毁灭而成全有更高天分的人,有限的资源应该集中在精英人物的身上,这样才能有所成就。先天就是如此诞生,也理应如此诞生。” 徐云帆不由得顿了一下。那双眼睛冷得像冰,酷似柳泽。只是现在才明白柳泽的冷酷之下隐藏对众生之关切,而慕容,才是真真正正的冷酷无情。 徐云帆咬紧了牙:“既然这样,为何你不直接将中原人杀尽?” “先天武者要求灵根纯粹,滥杀无辜有损灵根。” 荀微听得此言,不由得大怒:“好个说圣人之言,行桀纣之事的伪君子!” 徐云帆从齿缝里吐出声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地不干涉万物运作。你这种伪装圣人为苍生裁判,实际只图一己私利的人……才是真正的武林之耻!” ——世事虽为棋局,人命却非棋子。] ——即便独立顶峰,你有何权力令他人牺牲? “徐云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如果不是顾虑着柳泽,我早就动作,还会等到如今?” 徐云帆心中亦有此困惑:“柳泽既不认同你,为何又不出面阻拦?” “……年少时我们曾有约定,友情长存,终生不正面交锋。呵,年少无知的时候啊。”慕容笑了一下,转过身去:“三言两语知交,就立誓此生绝不背叛,甚至最后关头还要利用我来杀掉魔主,安慰自己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可笑他聪明一世却困于此誓,可笑我用这个誓言困他,倒也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更可笑,我背弃御武台神灵也无悔惧,却偏偏对这个誓耿耿于怀……” 他转身,走向那道缝隙。无数流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正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一一吸纳进去。但见周身的烟气越来越浓,脚步越来越轻盈,袍袖翩然飞起,仿佛就要羽化成仙。 回归先天之境。 成为高高在上的先天。 他筹谋久远之目标,终于在此刻,即将达成。 “站住!” 荀微忽然喝道:“为一己之私,残害中原武林,你身上背负了多少同袍鲜血,还想走吗?!” 随着他这一声,越秀掌门李仙仪、天机阁主侯春升、天山派新掌门等众多掌门人纷纷掣出兵器。崆峒掌门杨正清本是与慕容交好,然而此刻,也狠狠地抽出了肋下之剑:“慕容,你个狼子野心之徒!不杀你,怎对得起我众多门徒!” 人影一闪,一人拦在了慕容的面前。 正是徐云帆。 徐云帆道:“在你回到先天之境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师尊之死——可与你有关?” ****** 说书老者单手“啪”地一拍桌子,道:“却说徐云帆拦住慕容,悍然问道:‘我师父之死,可与你有关?’” 整座茶馆一声不闻,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说书老头,等他的下文。 “你猜猜慕容怎样说?咱们的这位前盟主,无所谓地一挥手。”老者学着慕容动作,将手从左向右这么一挥。“他说:‘你师父的行踪是我透露给魔教法王的。你要将师仇算到我头上,当然也随你。’” “什么,还真的有关系?” “一条人命啊,他说得那么轻巧,太不要脸了!” “何止一条人命,中原人被他害死了多少?” “徐盟主就该杀了他!” 老者说得口渴,伸手摸杯子,旁边茶馆的伙计也在听,见状忙狗腿地端了茶杯递来。 老者饮了一口,又道:“徐云帆听得这句,不急也不怒,只是回手将剑掣了出来,说道:‘血债累累,不还清,休想离开!’” 61、 这一天,在后来中原武者的口耳相传中,被诉说了无数遍。 徐云帆掣剑,中原各派的掌门掣剑,要与曾经的武林盟主,亦是武林隐藏最深的阴谋者,做最后的胜负之战。 “你要用什么来胜我?”久远前便是中原武林第一人,而今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凝睇徐云帆。“你是九品没错,但我已经是入微境界,比祭司还要高明。” 你要用什么来胜我? 徐云帆忽而觉得这句话问得多么自大。 他用什么胜过了以前的无数敌人?魔教法王,魔教司命,魔教祭司,甚至是魔主的赌局。无数远远比他强大的人。 “我用……”徐云帆双手握住了剑柄。 “我胜任何人,都只用一物——心。” ****** “后来呢,后来呢?” “发生了什么?徐云帆赢了吗?” 说书老者道:“那一战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啊?”众人惊讶地瞪圆眼睛。 老者摸着颔下胡须,露出沉思的神情:“有人说,那一战双方只动了招式,没有动真气。有人说,那一战的结果是慕容败了,但没有死,被封印在御武台结界里。也有人说,因为柳泽临死前的布置,先天之境的缝隙被弭平,慕容没有去成先天之境。当然也有人说那并不是柳泽的布置,是众多后天高手的杀意惊动了御武台的神明,背叛神明的人都会遭受惩罚。还有人说是先天之境内有高人看不过慕容的所作所为,故意在暗中帮助中原人士。还有人说,其实慕容就是被这些中原人士联手制服的,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玄幻原因。” “哪个是真,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 “但有一样我们是可以确定的。” 说书的老者站起来,威严地看着下面坐着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有的还背着剑,好像是江湖客。 他看着大家,然后总结了一句简单的话:“要做正人。” “有一颗强大的心,你就会是永远的强者。” ****** 之前已经玩了太多玄幻,最后一战,我们用一次返璞归真的方式吧。 别动特效,别飞来飞去吊钢丝,来一场单纯的武打。 徐云帆紧紧握住手中剑,起了个剑式,号为“凤凰展翅”。 慕容单掌而立,腕上佛珠转得好似风车一般,准备迎招。 徐云帆上步,左手横剑诀,右手出剑,一招由下向上,趁慕容左臂有伤难以动作之际,跃过手臂护卫,直迫脖颈。 慕容退步,单掌佛珠一转,缠住剑锋。由于他运劲之巧,招招缠在剑钝处,宝剑虽厉,却未使佛珠损伤。 此时荀微从左侧借机出剑,奔慕容左肋。 剑风一响,慕容便生惊觉,撤了佛珠放过剑锋,借机以毫厘之差将荀微的剑躲过。 徐云帆剑走后路,转了个来回,如长眼睛追着慕容绕了个弯,仍是盯他后颈。 此时李仙仪两把短刃出手,直逼慕容下盘。 “到此刻,也没什么江湖规矩好讲。”崆峒派掌门杨正清持剑,喝了一声:“既敢犯众怒,就承接众人之怒火吧!” 一刀一剑,一拳一脚。有来有往,一去一返。正如天道轮回,善恶往还。 这一战的结果理所当然是徐云帆胜。 为什么呢?主角光环吗?伙计一边收拾着茶水一边好奇问道。 “也许是吧,但我更愿相信不只是。”说书的老者摇了摇头。“正义永远能战胜邪恶,这就是我说武侠书的意义所在啊。” [何为武者之忠?] 海宁山战狂魔,雪师仇挽名誉。面对远高于自己的魔人,以破釜沉舟之勇气,惊艳天下之凤舞九天,一剑功成。 [何为武者之勇?] 武功全废,手无缚鸡之力,敢为天下之先,号令古华全员奔赴北关,才有后来剿灭魔教泰半的北关血战。 [何为武者之谋?] 以一人牵扯魔教大军,为中原争取集结时间。发“天下意纵横”之豪语,诱祭司攻入渭水,布局谋定,险中求活。 [何为武者之节?] 渭水诀别血泪斑斑,能自废墟站起不改初心。对师弟能容能逐,亦能允他悔过回头。 [何为武者之义?] 为天下,为慈悲,为应守护的责任与底线。 武者当有忠有节,有勇有谋有大义。 肯立此心,天下无不可往。无此心,纵使身凌绝顶,亦不过踩着万丈悬崖的边缘罢了。 无所谓功力高下。 无所谓后天先天。 ****** 以上是御武台之战的流传版本之一。 “你们懂得了什么?” 徐云帆讲到这里,看着下面一群弟子。年轻的弟子个个手拿着剑,剑锋锃亮,显然是很认真地擦拭过的。也可看出他们的刻苦。听了徐云帆的问题,每个人都露出绞尽脑汁思索的表情。 “徐师兄莫非想说……任何高明的招式,都是从最基本的招式变化而来。”众师弟里终是王禹反应最快,想了一会儿便准确判断出了徐云帆的意图。“所以我们应该打好基础?” [还有任何花哨的声光电效果,其实都是从基础的拳打脚踢变化而来。——by作者] [上面乱入的叉出去。] 徐云帆满意地看着他:“正是此意。任何招式,都是从最基础的招式变化而来。山呼海啸的震撼,说到底,亦不过是我们一翻手一投足。差别只在于心。” “心?” “好好想想吧。”徐云帆不打算深入地说,修心这件事,点到为止,更多的是要自己领悟。 “徐师兄!”一个刚入门的小师弟叫了一声,怯怯地问道:“我,我如果按照师兄所说,好好修心,好好练习,将来能修成先天吗?” “先天吗……”徐云帆停顿了一会儿,思考要不要告知他们先天的真相,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太早摧毁少年人对顶峰的向往,于是笑道:“是啊,你们努力修炼,将来就有机会成为先天。” ****** 战乱结束了,和平到来了。 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魔教覆灭,魔主回归先天之境,慕容被封印在御武台内。中原,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和平。 太久太久,太难太难,但,终于走到了这样的结局。 “先生遗言,有一本手札要送给你。” 徐云帆接过年轻仆人递来的手札,柳泽亲笔所书。好厚的一本,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送走了人,回到房间,打开阅读。 只见上面密密地写满了武林秘辛。柳泽之来历,当年的纠葛,他与罗长风可称为师徒的关系,以及…… 看到某一行字的时候,徐云帆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上面墨迹尚新,显然写了不久。内容赫然是……复活的秘术。 62、尾声 十年之后。 南疆之地,一座茶馆内,说书的老者坐好,看下面已经人满为患。茶客们准备好瓜子点心,嗡嗡议论着等着今天的开书。 一人叫道:“先生,今天是讲‘徐云帆怒上海宁山’,还是‘御武台先天之战’?” 另一个年轻人反对:“你那个都听了多少遍了,太没意思了,老先生不如讲咱身边的事吧!就说那个爱惩治恶人的‘邪公子’,最近可又做了什么趣事?” “邪公子?”一名身背宝剑,气质温雅的江湖客听着新鲜,不由得问道。 “哈哈,外地人吧,连这个都不知道?”年轻人眉飞色舞地道:“邪公子可是咱们南疆这些年新出的大侠。人长得英俊潇洒,又有本事,虽然有时候做事狠毒了点,但从来不干坏事!他杀了这边的很多恶人,也救了很多人,有人家里还供了他的长生牌位呢!……哎呀不跟你说了,开讲了,还真是讲的邪公子故事!” 徐云帆默默退开,转头对身边人笑道:“林师弟是真的改过了。” 他身边之人,文雅装扮,悠然摇着一把扇子,扇面万里江山一望无垠,扇下坠饰轻巧摇晃。 啧道:“邪公子,真是拉风的外号。” 徐云帆从心往外替林沧海感到高兴,知道罗长风亦抱有同样心情,道:“把他叫回来吧,这十年南疆之地的放逐,相信已让他懂得了大是大非。再过几天是师父冥寿,让他回来,师尊在天之灵亦当含笑。” “同意。”罗长风一贯懒惰的简洁。 这一天是师父的冥寿,亦是在外放逐十年的林沧海正式回归门墙的日子。 当年林沧海背叛门墙,又为魔主利用,虽然最后幡然悔悟,却也不足以抵消他之过错。于是徐云帆将他放逐至偏远的南疆,任他自生自灭。 当然有人暗中说徐云帆是嫉妒,怕林沧海威胁他的掌门地位。但大多数人都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因为那时徐云帆的声望,已完全不是林沧海所能撼动的了。 御武台最后一战,揭露了慕容阴谋者之面目,将他封印御武台。徐云帆便去了“代”字,成为名符其实的盟主。 十年之间,武林虽也有危机磨难,但比起正魔迁延数百年之战争,已是难得的和平。 古华派大堂之内。 师尊冥位在正中,徐云帆坐在第一位,下手是古华众弟子与各派来观礼的掌门。十年之间,古华派门人扩充了十几倍,俨然武林第一大派。门下弟子多已达到七八品境界,在中原各派间已是翘楚。 只是古华崇尚节俭,徐云帆而今之衣饰,与十年前无甚区别。如果硬说要有所区别,大约是当年温润的目光,而今愈发沉厚浓长。 而后,在王禹的引导之下,林沧海走了进来。 风尘仆仆,不掩眉宇间跳跃的勃勃英气,英气之下,更是历经磨砺的沧桑。 曾经蒙尘之璞玉,终于重现辉光。 在众目睽睽之中,林沧海顿了一顿,快步走上前来。 第一跪,跪拜师尊灵位,重行拜师之礼。当年辜负师尊期望,认贼作父,而今觍颜回归,但求师尊在天之灵宽宥。 第二跪,跪谢徐云帆再造之恩。感谢救他于绝境,给他悔过机会。而今终于懂得如何修武,如何为人。 再接下来与众位师兄师弟见礼,为过往之鲁莽愚蠢道歉。不知天高地厚,不明是非大义的林沧海已成过去,从今而后,做一名真正的武者,修侠修德,立武立心。 典礼过后,各派的掌门人亦送来贺礼。 李仙仪上前敛衽,送上礼物的同时又道:“盟主,越秀派与天机阁近期将设擂台,以武会友,鼓励两家子弟提升修为。届时还望盟主前往参加。” 徐云帆笑道:“李掌门太客气了,我自然要去。只是以武会友,不要伤了和气才好。” “就依盟主所言。”李仙仪微笑,回头看了眼天机阁主侯春升,当年苏南门下首徒,而今也是一派之长,正对她点头致意。 旁边有人不由得嘀咕:“每年越秀派与天机阁总要摆擂台比试,可看两位掌门人,又像是关系极好的模样……” “也许是某种表达友情的方式吧……” 荀微送的礼物比当年的九头灵芝愈加贵重。徐云帆知定舆门这几年日益昌盛,心中替他高兴,欣然接了,又送了一份丰厚回礼。但听荀微道:“徐兄如有时间,不妨到定舆门盘桓数日,你我参研剑法,或可互有裨益。” 徐云帆道:“荀门主中散剑法已到穷中求变之境界,既然有约,我自当欣然而往。” ****** 徐云帆走出大门,来到江边。 一人坐在大石上,执着洞箫悠然吹一首曲子,便是东坡居士之名作《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帐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徐云帆微有出神,片刻回过神来,叫了一声:“罗师兄。” 箫声停了,那人回目。细长双眸内晶莹流转,与徐云帆相望。 他夸张地叹气:“让我自我陶醉一下,做做退隐江湖的白日梦也不许吗?” “罗师兄真想退隐江湖,我明天就把掌门之位让给王师弟。”徐云帆语气里带着笑,却也透出认真。“ “心在江湖,营营便难忘却。罗长风不至于这般小气。”罗长风起身,走来以箫拍了下徐云帆肩头:“明天陪你去开御武台,找慕容那家伙算总账。把他封印了这许久,你也有了杀他的能力,该是血债血偿的时候了。话说回来,一个魔主,一个慕容,真是毁灭我心目中的先天形象……” “总是会有真正的先天高人的,比如祖师。”徐云帆道,“虽然我们现在不能随意开启先天境界,但我相信,先天应该是武技与武德并立,绝非魔主或者慕容那样,随意践踏后天武者的人。” 罗长风道:“徐云帆也许会成为第二个祖师。” “罗师兄对我这么有信心?” “哎呀,对你有信心,一向是我的优点啊。” 带笑的声音远远传开去。身后,古华派千年门墙岿然屹立。远山层叠,旭日长天。 ——正文完—— 番外:小剧场 元宵记 正月十五,古华派全员包汤圆。 齐远不等嘱咐,早早就给大家派了任务。干事利落的去弄米粉,细致的磨芝麻,不会做饭的去添柴烧水,手巧的负责搓汤圆。 到了晚上,汤圆煮熟了端上桌。大家围桌团聚,谈笑开怀。 齐远献宝似的先盛了一碗递给徐云帆,嘿嘿地道:“徐师兄,这是我包的。” 旁边的林沧海冷哼了一声,在桌子底下暗自运气,将那碗汤圆挡住了。齐远用了好几次力,只是递不过去。 旁边王禹见缝插针,忙又盛了一碗,递给徐云帆:“徐师兄,这是我包的,师兄尝尝?” 徐云帆自是微笑接了。 齐远见状,狠狠瞪了林沧海一眼,没想到对方眼睛瞪得比自己还大。立刻蔫了,捧着汤圆垂头丧气地坐下。 徐云帆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好笑地将自己这碗汤圆分了齐远一个。齐远马上又开心起来,咬着那汤圆一脸满足。 徐云帆笑着摇头,一抬目,却见罗长风正悠然用汤匙将碗里的黑白两色汤圆搅成太极形状。折扇“啪”地一开,正面赫然写着五个字: “月圆人团圆。” 番外完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