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八儿情史 上——千里孤陵
千里孤陵  发于:2014年03月27日

关灯
护眼

 文案:

 龙七安慰龙八时说;破锅配烂盖,拖鞋也有蟑螂爱。所以你根本用不着担心…… 龙八不爱听这话,他觉着吧,自己还没到破锅那个境界, 怎么着也得寻个过得去的锅盖。这个故事,是一条长残了的龙漫长的爱情道路。 内容标签: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八 第1章 当它还是一颗蛋的时候,雪白浑圆,和别的龙蛋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叫你一点儿也瞧不出异样来。 直到等它从蛋里孵出来的时候,可把老龙王一家都给惊着了。 其实也没啥,它没缺胳膊没少腿,头上长角背上生鳞身后有尾。唯一出众的就是胖,胖了不是一点两点。 别的龙刚孵出来时,怎么着的也得身长丈余,流曳辗转间便带着天生的龙威。而它长不足一米,那多出来的二米全横着给它长到身材上去了。脑袋滚圆身如水桶,身上肚皮上一嘟噜一嘟噜全是肉,生得是满脸憨相。 当时它圆得肉球似的脑袋上就那么的顶一块碎蛋壳,在一堆碎蛋壳里一动不动地呆了半天,懒洋洋的张开了眼,懒洋洋的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奇而懵懂的对着面前给惊着了的龙爹龙兄弟瞧了两眼,见几龙还惊着呢,啥反应也没有的。于是它就不再感兴趣,慢吞吞地摇晃着住前挪了几步。稍一动作,一身的肥肉都跟着晃荡。 走了没几步,它蹲下。摇头晃脑打个呵欠,抬起后腿来吭哧吭哧地挠脑袋,挠完之后,趴下,睡觉。 全然不管老龙王在旁边都快哭出来了,把它塞蛋壳里重孵一次的心都有。 但是也仅仅只能想想而已。 它是渭河老龙王第八个儿子。上头清一水的七个哥哥,小名就唤作八儿。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实龙要繁殖起来挺不容易的,老龙王一生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生够九个儿子。可没看他努力奋斗了二千多年,这不才生到了第八个,偏偏倒应了后面那句各有不同,这滋味够老龙王喝一壶的,想想都伤心。 刚孵出来的龙八儿被老龙王交给排它上头的七哥养了。它再怎么胖也是老龙王的亲儿子,还不至于因此就招老龙王不待见——这差事还是龙七自己向老龙王讨要的。老龙王每每看见这娃便要捶胸顿足,涕泪横流,老这么伤心也不是个办法,顺水推舟也就把它交给龙七。 老龙王仔细叮嘱了龙七好好养它,别欺负它,要是养瘦了些倒是不要紧。 龙七一一答应,又安慰老爹,说弟弟胖些也没什么不好,肉滚滚的瞧着就喜庆。其实龙七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家的这个弟弟,多少是有些长残了,这都成个笑柄了,还喜庆个毛。 他也就那么随便说说,顺带着劝劝老龙王日后也少喝两口酒。 老龙王唯有唉声叹气。 龙七养龙八,自然也有他的一番打算。这事也还得从老龙王身上说起。话说老龙王历来好两口酒,有一年和北海龙王聚在一起,两老都喝高了。不知怎么地赌咒发誓的要结儿女亲家。也不想想龙族里母龙是个嘛样的稀罕玩意,龙族多半是和其它灵物结亲。你老人家前几个都全是清一水的儿子,如今夸下海口,日后生得出龙闺女来么? 老龙王生不出女儿,北海龙王的运气看来也是如此。那家子嗣没这么兴盛,可也同样都是儿子。但这事是发过誓来的,龙是神物,这种事更不能玩笑,不管酒醒后悔没悔,这事就稀里糊涂给定了。 龙七上头那几个哥哥一溜的奸滑似鬼,不是娶了妻便是订了亲,这重担眼看着就落龙七身上,为此龙七肚子里腹诽老龙王昏庸糊涂不是一遍两遍一天两天。想想自己名义上的对象得是条公龙,他有的自己都有,就算只是名义上的,龙七只觉日月无光,他更喜欢鱼精娇媚蚌女温柔。 眼下盼啊盼啊总算把龙八这个顶大缸的给盼来了。就算肥些,龙七也是怎么看怎么都还顺眼,他估摸着老龙王在龙八这儿受了不小的刺激,大概也不用再指望龙八后头还能有个龙九。 若是安全起见,龙七当然现在就去找个蛟精什么的成个亲,可龙七觉得自己还年经,这不才四百来岁,总不能为此就挖个坑把自己给坑了,从此放弃美好龙生。 为了不能让龙八日后也有样学样的耍什么奸滑,龙七捉摸着还是自个亲自教育来得放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要让它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给条公龙做媳妇,要么就是娶条公龙当媳妇。 反正,龙七挺没良心地打着小算盘,自家这弟弟横竖已经长残了,再给教残了点,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龙七待龙八,实实在在还是挺没话说的。 要说龙八除了胖些,贪吃贪睡些,脑子比同年龄的龙要慢些单纯些,也没别的不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干什么就不干什么,那圆滚滚的模样其实看久了也挺讨喜。 只是他那一身肥膘,因为每天胡吃海睡横着长,压根儿就没有瘦下一星半点过。 在龙八五十岁的这一年,渭河龙王一家连同龙八,一同到北海做客。 第2章 北海龙王家一共有五个儿子,这次见着了三个。 龙八儿他爹是河龙王,平时的排场都不大讲究,再加上娃多了就显得不金贵,几个儿子就跟江河里放养的鱼虾一般,近乎纯天然的野生野长。北海龙王家的家教要规矩得多。这样的两个不同的环境出来的龙子,不论有没有真本事,光气势就能远远胜出一筹,高下立见。 也难怪龙七为什么首先琢磨的是龙八得给人家做媳妇,而不敢指望能从北海娶条公龙来做媳妇——当然了,他也压根不想。 作兄长的尚且这般没有骨气,就更不要说出生五十年,士鳖一般没见过大世面的龙八。 龙八比一般的龙迟钝些,它五十岁上还不会变成人形,那身膘又从没掉过,这时正如一条五短身材的泥鳅混在一众长身玉立卓尔不群的龙子当中,很是能够彰显它的矮胖挫。 它远远瞧见北海龙王家稍大的龙子不苟言笑,觉着比自家老爹的龙王庙里供着的雕像还要宝像庄严,顿生出高山仰止之感,不敢上前亲近。 但好在北海龙王家还有位最小的龙子,化身成人,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瞧起来总算不是那么怕人。 龙八犹豫了一会,蹭到那少年身边,拿两只胖爪子抱住少年的袖子,轻声轻气地道:“小哥哥,我是龙八。” 龙七这一天给它穿了件绿色的肚兜,勉强遮住了它那圆滚滚的肚皮,可遮不住它胳膊脚上一嘟噜一嘟噜颤颠颠的肉。它过去抱住了敖敏的袖子,那身肉也无可避免地挨到了敖敏身上。 敖敏侧过脸去,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又不动声色地离它远了些。 与龙八儿的脑袋,并没有想明白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它在原地傻头傻脑的站了一会儿,最后觉得是自己刚才的声音不够大,没有让敖敏听到,于是又迈着胖腿蹭过去,再次抱住敖敏大声道:“龙哥哥,我是龙八。” ****** 敖敏从来都没见过难看成这样的龙,它是条白龙,又短又胖,已经滚圆得跟个发面馒头一般都不说了,偏偏在龙七独到的审美之下,给它穿的肚兜还鲜绿鲜绿的。活脱脱就是个长了绿缨子的白萝卜成精。 敖敏觉得它实在让人惨不忍睹,简直丢光了龙族的脸。 偏偏这萝卜还最喜欢跟在自己身后。而且他也是知道两家定过婚约这回事的,这样一来,敖敏看龙八越发的不顺眼。 几条年岁相当的小龙聚在一起,化作人形都是孩童,免不了嬉笑玩闹。龙八年幼贪玩,纵然跑不动也跑不快,还是忍不住屁颠颠的颤着一身肉跟在后头。 小龙们起先还不时等等它,后来兴起,不多一会儿嬉闹着没影了。 北海到处冰天雪地的,龙八儿停下来喘气,举目四看,四下都是白的,看起来都一个样,而小龙们早不见了踪迹。 它住前走了两步,又疑疑惑惑地向左走了两步,然后迟疑着往右走了两步。最后它觉得,自己这应该是迷路了。 想明白了这点,它害怕了,蹲在雪地上茫然四顾,开始吸鼻子。 突然敖敏从远外雪地显身,朝着它招了招手:“过来。” 龙八儿大喜,立即摇摇摆摆地朝着敖敏跑去:“龙哥哥……” 话音未落,脚下雪地一软,显出一米多深的大坑,龙八跌在坑中,摔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分不清东南西北。 敖敏从坑外探出头来,神色颇为不善地盯着龙八。 龙八被他瞧得害怕起来,抱着两只爪子怯怯地仰头看他。 敖敏啐了一声道:“丑八怪。” 龙八愣了,呆呆地看他。敖敏觉得它犯起傻来更难看,恨恨地踢了两脚,雪花簌簌而落,他突发其想,生起个古怪的念头,想把眼前这条胖得难看又喜欢到自己面前碍眼的龙就这么给埋了,一了百了,多省心哪。 这般想着,就把更多的积雪从坑外推下来。 龙八害怕起来,拼命跳起来去够那坑边,但每每只有再重新摔下去,把身下的坑底砸得更结实的份。 敖敏也不顾它求不求饶,不多时坑被填满,龙八儿百般挣扎之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小半截身子在外面,呜呜地哭。敖敏还拿脚把雪地都给踩结实了,这才偏头看向龙八。觉得这一来龙八才真正成一个种在地里的绿白萝卜,于是忍不住嘻嘻地偷笑两声,又对它扮个鬼脸,丢下一声丑八怪,转身跑走了。 北地天寒,被敖敏踩结实的雪地很快冻成了冰块。龙八儿用露在外面的前爪去扒,半天也只在身前扒出个小坑,它哭了一阵,眼泪鼻涕全冻成冰珠子挂在脸上,好不难受。 它只好止住哭声,指望着七哥什么时候会来救它。 它觉得被埋在雪地里的肚皮有些冷,尾巴也冻得生疼生疼的。 它想摆摆尾巴,发现尾巴冻在冰里,几乎没有了知觉。它于是开始担心,尾巴会不会就这么给冻掉了。 龙八隐约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太好看,再变成一条尾巴冻掉了的龙,想必会更难看吧? 它想像一下秃了尾巴的自己在渭河里游来游去的模样,一条没有尾巴的龙,会不会像一只被扒了壳的大乌龟? 这一想顿时悲从中来,又顾忌着冰柱子挂脸上也不好受,忍得好不辛苦。 第3章 那天救他的不是龙七,而是另外几条小龙,总算记得回头来寻,然后在雪堆里找到快冻成冰棍的龙八。 几条小龙七爪八爪连刨带拽,总算拨萝卜似的将龙八给拨了出来。再一问原委,几条小龙正是血气方刚无事生非的年纪,正巴不得来点事儿好消遣呢,顿时义愤填膺,做出一番摩拳擦掌要为它报仇雪恨的姿势出来安慰龙八。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其实并不足以让龙八记恨很久。 它这个岁数上还是傻乎乎的心性,纵然被欺负得很惨,它只知道又惊又怕,听几条小龙要为它出头,就算是只是那么一说,也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它并没有寻思脱困之后回头就去寻北海龙王告刁状。 可惜敖敏不比它呆。事后稍一琢磨,他把龙八给这么一埋,倒是神情气爽通体舒畅,这时图个痛快了,这事却颇有后患。 敖敏觉得自己还是挺善良的,他没动灭口的念头,但是他解决问题的手段也很简单。你不是想告状么,你告了状我指不定得挨揍,与其我挨揍,我就先把你给揍趴下了,揍到你不敢告状为止。 就算东窗事发,先揍了你一顿垫着,到时候我也不算吃亏。 于是敖敏打着这样的算盘,又掉头杀回去。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几条小龙安慰龙八,保证着要如何如何收拾熬敏。 他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而对方眼尖,也一眼看到了去而复返的敖敏,接下来的经过,实在没啥悬念,一句话:打呗! 龙八张大了嘴巴愣在雪地上,挂着两串冻成冰珠子的泪傻乎乎地看着几条小龙在雪地上呼啸来去,咆哮着相互纠缠,拧作一团麻花。 不得不说,小龙们很是好兄弟十分够义气。然而架不住事主是面瓜似的吃货龙八。它不曾见识过群殴的场面,自然只有骨头发软全身打颤迎风泪流的份。 在战局难舍难分小龙们渐占上风,压制得敖敏渐渐没了还手的余地。这时只需龙八上前一脚,一切便尘埃落定,之后各人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便是就着刚才的坑把敖敏也种一次萝卜,完全不在话下。 但是,没错就是这个但是—— 显然不能高估龙八的眼色与胆气,他看场中雪花纷飞爪来牙去,只知道害怕,它十分不安。再迎着敖敏恶狠狠的眼神,它更觉得敖敏挨了这一顿打,来日秋后算账之时,可不一定就只埋一半,而是会把它整个给活埋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种下一个龙八,来年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最后结出很多个龙八……? 于是,龙八怂了,然后,它丢下为它出头的几条小龙,慌不择路地挪动着圆滚滚地身子,连滚带爬地只想有多远就逃多远。 它不懂它这么一逃实在很不够意思,也很打击土气。小龙们打着打着一回神事主都跑了,这场架还怎么打下去? 兵败如山倒,胜负逆转于瞬间,其实真的只需要很小一个契机。由于龙八的自作孽不可活,小龙们一个愣神的工夫,让敖敏脱身而去。 敖敏遭数龙围殴,憋了一肚皮的气,要出气的首选,不用说也是矮胖挫又怂又面瓜的龙八。龙八逃走的时候小龙们正揍他揍得兴高采烈大呼过瘾,谁也没留意它的去向。 敖敏却是留了心,他顺着那方向追了上去。 龙八摇摇摆摆,并没有逃出多远,被敖敏从背后一脚踹翻在雪地里。它自觉死到临头,倒是奋起余勇,挥动着短胖的四爪拼命挣扎,无奈不是敖敏对手,被掀翻在雪地上一顿暴打。 纠缠间忽觉得身上剧疼,它不由得嗷嗷惨叫。敖敏不知为何也给惊退了两步,看着地上怔怔出神。 它扭头看去,雪地上有白生生的鳞片闪着亮晶晶的光泽,静静地卧在那里。 龙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它只是本能的伸爪往最疼的地方捂去,觉得手上沾了些东西,伸到眼前一看,爪子上沾了些殷红的血丝。 它尚且不能理解,难以置信地再次朝伤处摸去,此时血渐渐涌出,染得它满爪通红,于是再次伸到眼前来的时候,顿时吓得它魂飞魄散。 其实除了最初的剧痛,后来倒也没觉得太疼——或者说是它受到的惊吓远远胜过疼痛。它嗷嗷惨叫着,在雪地上打滚,伤处渗出的血迹撒得满地都是,像一朵朵鲜艳的小梅花,它见了越发的害怕,觉得自己立刻马上就要死了,哭得越发凄惨。 敖敏虽然把打架当作家常便饭,但把人家的鳞片给掀下来了,这也还是第一次,又见龙八形容悲惨,叫得跟杀猪似的,他其实也给吓得不轻。原本还强撑着说上两句威胁的硬话,见龙八打着滚根本听不进去,他心里也很害怕,手足无措了一会,转身惶惶地逃走了。 这事儿闹得挺大,不可能再瞒住敖敏的龙王老爹,后来怎么双方怎么协商解决的龙八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它只记伤处很疼,自己很害怕。七哥抱着它哄,说鳞片很快就会再长出来的,再长出来的鳞片会更大更漂亮,到时候就不难看了。 事实上龙是并不存在换鳞这回事的,被拨了鳞片这种事是奇耻大辱。因此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实际的伤势。龙八的伤不算太严重,却也是件大事。敖敏自然少不了被狠狠收拾,他爹亲自绑了他向渭河龙王赔罪。 这些龙八都没什么印象了,在它迷糊而且混沌的头脑中,唯独对一直记得的却是敖敏两个鹤立鸡群的哥哥押了敖敏来道歉——他们带来的礼物是酥酪果蔬而不是玉石珍玩,所以龙八便牢牢记住了。 除了酥酪之外,他们还带来三片鳞片。这确实很能安慰龙八,在它看来,自己掉了一片鳞片,对方掀下三片来还,这便很是扯平了。 敖敏神情有些古怪,有那么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又有那么一点若有似无的愧疚,又有些拉不下脸来,暗地里仍对龙八摆一张恶脸,龙八虽然心里痛快了,却还是根本不敢看他。至于他那两个哥哥,虽然态度诚恳证据温和,但那种打从骨子里透出的无形威压,也使得龙八头都不敢抬。 双方叙话的时候,它把自己团成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一团,缩在龙七的身后。然而那案上的酥酪很香,它忍不住伸爪子偷偷拿了一块,自以为很小声的咬了一口。殊不知咔嚓一声脆响,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众人都注目在它身上,龙八毕竟还是有所知觉的。它捧着咬了一口听酥酪僵在那里,四爪无措。 敖敏‘嗤’地笑了一声以示鄙视,随即被兄长低沉的声音呵止:“敖敏!” 显然这龙威不光对龙八这个面瓜有效,敖敏连忙收敛了神色,做出一幅低眉顺眼的姿势出来。 龙八松了口气,正要再次缩到龙七身后去,不意被一人拦住去路,正是敖敏两位兄长其中一人。 他来到龙八面前,俯下身去,用两个手指将龙八的下巴抬了起来。 龙八本就心存敬畏,又因为敖敏的缘故,对他的两位兄长都有些怕,这下子连捧在手中的酥酪也惊得掉了,它抱着自己的两个爪子,一动也不敢动。 它嘴角沾得些点心碎屑,那人用手指轻轻替它擦去,却仍掐着它的下巴不曾松手,将龙八仔细端详了一番。龙八日间碧绿的肚兜今日换作粉红,倒也衬得一身肉膘白嫩嫩,活似漏了豆沙的汤圆,却不是太难看。 龙八本来就怕他,反而不敢挣扎,所幸他虽然半俯着身,但那高度对于龙八来说仍旧是太过,他又背着光,于这角度便只能看到他优美刚毅的下额,以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它不敢稍动,不多时全身上下便都见了汗,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倒是乌亮澄澈得很。那人渐觉指间滑腻,笑了一笑,终于松开他,却是顺便又把手指往它胸口肚兜上蹭了蹭,将从它下巴上沾来的热汗全揩在上头。又转到身后去瞧它伤势。 那伤处不偏不依,正在背脊往下偏右,靠近尾巴根的地方,虽然止了血,却裸露着一片嫣红的嫩肉,这部位不好包扎,左七住它尾巴根上绑了个与肚兜同色的蝴蝶结,勉强遮一遮。 那人拉住它的尾巴瞧了瞧,并没有弄疼龙八。大概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它对他突然就没有那么害怕,它甚至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小幅度地摆了摆搁在他手心里的尾巴。果然对方并不介意,甚至还笑了笑,放开它的尾巴,转而伸手拍拍它的头, 龙八儿心里呯呯直跳,躲开他的手,再次躲到龙七身后去,至于后来双方又说了什么,它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直到他们告辞而去的时候,它终于鼓足勇气,探头探脑地露出头来,想要再看看那个对自己很温柔的人。 只是——它愣愣地看着敖敏两位兄长一左一右并肩而去的背影,经过一番挣扎纠结,终于不得不苦恼地承认——它认不出也分不清刚才给自己擦过下巴,拉过它尾巴,摸过它的头的,究竟是敖敏的那一个哥哥? 却是敖敏似乎心有所感,扭过头来,呲牙咧嘴地冲它扮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龙八愤愤扭头,却也只敢等他走远,这才呸了一声。 第4章 那个温暖的记忆,陪伴了它之后很多年寂寞的龙生。 它临阵脱逃的举动,造成的恶果不仅是放走敖敏反过来掀了它的鳞片,还连带着让几条和它年岁相当的小龙暗地里都很有些看不起它。 这事传开,原本就泛人问津的小龙八越发的没有朋友愿意和它一道玩耍。又因为尾巴根上那个许久也没有淡去的嫩红伤口,没少被成精的鱼虾龟蚌们偷偷笑话。 它虽然憨厚愚钝一些,却不是天生的性情孤僻。那种倍受冷落成为笑柄的滋味,对小龙来说十分的不好消受。 它常常独自在江水清浅的地方徘徊,远远看着昔日的伙伴们嬉戏,十分的眼馋羡慕。它并不游过去,知道过去了对方也不大理会它。只有等到伙伴们都回去的时候,它才悄悄地游到它们玩耍的地方,摆着胖短的尾巴缓缓地流动,假装有很多朋友在身边。好在还有灵智未看的小鱼小虾在一旁游来游去,并不怕它,也不懂得笑话那个蝴蝶结也遮不住的伤口,它这才得些安慰。 它在那三片赔给它的鳞片上钻了小孔,拿丝带系在脖颈上,每每怨念横生的时候,便寻了旮旯处,对着那东西嘀嘀咕咕的咒,仿佛如此一来,鳞片那一头的罪魁祸首,就能够因此多打个喷嚏多摔一个跟斗 若是赶上游累了又正好是黄昏,它会爬到江岸边一块大石上,将尾巴使劲朝前摆,一面努力地把圆滚滚的脑袋转过去,想借着夕阳看看那个伤疤褪了没有。当然,以它肥短的身材,任凭它拧成麻花也是啥都瞧不到的。但龙七来寻它时,每每总见它固执地摆着这种奇怪的造型,姿势忧伤地张现着它所背负的苦大仇深。龙七瞧见了都觉得难爱,纳闷摆那么个抽筋般的姿势,怎么它就不曾扭到过脖子呢? 龙七很想告诉它。那三片鳞片不论是大小还是色泽,一瞧就不是敖敏的,那家伙倍受宠溺,否则也不会有这么胆大蛮横,那些鳞片必定是上头他的那个兄长代他赔罪的。所以说,小八儿,你对着它这么念经似的发咒,能有啥用么? 但想了想龙七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那举动虽然无聊,多少也能泄愤不是,他总不能把龙八的这点儿乐趣也给剥夺了。 当然在这样的苦大仇深的衬托下,那个擦过它下巴托过它尾巴摸过它头顶的那只手的主人,就显得那么温柔,足以让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来与宵夜一同回味,伴着它入梦。 龙的一生十分漫长,如此百年不过转瞬而过。任凭岁月如刀,也不曾从龙八身上削下哪怕如生鱼片般的一块肥肉下来,它依旧一如当日是个滚圆滚圆的模样。 但还有一句话说,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必然为你打开一扇窗,更万幸的是这句话终于应验在了龙八身上——他过了一百五十岁生日之后,终于能够化成人形。 他的人形与龙形大为不同,是个相貌俊俏的纯真少年,身材高挑均亭,与肥胖臃肿半点也沾不上边,并不曾与他原形对应,化作一个五短身材的卖饼大郎样。令老龙王老怀快慰,觉得实在是祖宗保佑! 龙七也长出一口气,有种终于把儿子养大一般的成就感,一面又庆幸那个捏着鳞片念咒和苦大仇深的背影,并没有把龙八变得阴暗扭曲起来。他乖得很,有些胆小自卑,格外的听话,远比同样年纪,却叛逆不驯的子侄们好管教得多——或者说好骗得多。 这一百多年来没有玩伴而没法贪玩的经历,令龙八的修为战力,同样远胜过同龄。有些龙七份内的巡弋差事,龙七也会用各种美食为诱饵使唤他替自己跑腿,龙八于是任劳任怨从不推脱,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 他渐渐把敖敏这个仇家忘得差不多了,连带着装傻充楞地把所谓亲事抛诸脑后。 可有些事,刚来总会来。 于是这一天就有客远道而来登门造访,龙八被叫来招呼客人的时候,进门就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正要定眼细看,那人也一眼瞧见了他,不负所望地越众而来,十分捻熟地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脸上笑容亲切得有些过了份:“好久不见了,龙八。” 龙八正觉得这厮的笑脸也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熟悉,就听自来熟地黏上来的这人接着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敖敏,北海的敖敏。来来,叫一声哥哥来听听……” 龙八浑身一颤,惊得倒退半步,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笑得满面春风的俊秀男子,越看越觉得——还真是敖敏那个杀千刀的扫把星。瞬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身后那处早已经长出新鳞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疼起来,百余年来每一天的悲惨生活随之跃然眼前。 龙八飞快地打量了敖敏一眼,敖敏依稀还有着当初那个少年的大致轮廓,身量却拨高很多,龙八虽努力把他看做沐猴而冠,也不得不承认确乎有那么一两分人模狗样。他因为当年的经历对敖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惧,哪怕现在这人假模假样地摆出一付和蔼可亲,也不能减轻他心里半分戒心。 虽然很想对凑在面前的这张脸饱以老拳,但龙八估摸了一下实力,觉得自己似乎依旧不是对手。于是他在心里盘算起该去哪儿寻个帮手,一面做出一番镇定姿态道:“我不认得你,你认错龙了。” 话音未毕,老龙王已是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 第5章 事实上,龙八能够找到的帮手实在少得可怜,如今留在渭河并且能够为它出头的,算来算去也就仅有硕果仅存的一个龙七。但龙八觉得有一个龙七也足够了,所谓兄弟同心,其力断金,更何况断其其一个敖敏?只要他两人联起手来,还愁收拾不了一个敖敏么,到时让敖敏满地找鳞定然不在话下。 于是它怀抱着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远大理想,寻了托词抽身之后,火急火燎地来找龙七。 彼时龙七另有客人,能让他单独接待的,来人有些身份,但龙八不会想到这些。因此他踹开殿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扯住龙七:“七哥快来!帮我去揍遍他!” 龙七猝不及防,被他扯得一晃,连忙推开他的手整整衣冠,眼角朝一旁的客人扫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龙八:“揍谁?待会再说……” “那个讨厌的敖敏!”龙八不会看眼色,仍旧巴巴的揪着他不放。“你自己以前说过的,见一次就帮我揍他一次,揍爬下为止!” 龙七不等他说完,连连咳嗽,背着在座那人朝着龙八急使眼色:人家家里人还坐在这儿呢,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扬言要把人家兄弟揍爬下,不太好办哪这个…… 龙八这下子终于如他所愿地看出端倪,松开揪着龙七衣襟的手,改为去桌上端了杯茶水,巴巴的递到龙七手里:“七哥,你难道得了风寒?” 龙七接过茶来,顺着台阶下:“是啊是啊,咳咳……” 龙八接着又道:“哥,你眼睛怎么了,老眨啊眨的?也不怕抽筋?” 龙七这下来眼角津抽搐起来,然后看见险些被喷了一脸茶水的龙八仍旧无辜地站在面前,一脸的不解,只得无力苦笑一声。 被他挡在身后那人将茶盅放回桌上,朝他两人看了看,最后对着龙八点了点头:“龙八?” 龙八却是此时才注意到屋子里有人,扭头朝他看了看,并不是龙七那几个本地的狐朋狗友,但他不知为何却觉得这人相貌有几分眼熟,饶时龙八脑子不太灵光,煞费苦心地想了一阵,终于破天荒地灵光一现!敖敏是客人,这人也是客人,这些客人指不定就都是一道的,和敖敏一起来的客人…… 然后,他记起这人是谁了! 当年它曾见过的,那个讨厌的姓敖的身边的两个兄长当中,就有这张脸! 龙哥哥! 是龙哥哥龙哥哥啊嗷嗷! 已经有些淡忘的当年温柔抚摸和微笑的嘴角从记忆之中翻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扑来,一时鲜明如昨,把龙八整个没顶淹没。 他曾无数次晕陶陶地回味过那个温暖的记忆,如今真人站在他面前,这巨大的惊喜摆在面前,令他快活得都有些找不着北,幸福得只想就地打两个滚。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当场出丑,但脸上就先不由自主地露出个见牙不见眼的痴笑。 龙七见他先是发呆,然后神色不善,但接下来两眼灿灿地放光,开始莫名傻笑,笑容喇叭花似的煞是灿烂。不等龙七阻拦,他已经吡着小白牙凑近了对着客人继续呆呆地笑。 “龙哥哥,你认得我?”他虽然惊喜,然而问这话时仍带着一点试探,想了一想,他一顿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补充提醒:“我是龙八。” “龙八,不得无礼。”龙七连忙呵止,对方已然封了真君,从职位比自己高出一头,该守的礼节还是要的。况且敖峻这位龙君,性情向来是有些冷僻漠然,得罪了只怕不妥。 此时不论是龙八眼里还是心里,那儿还有龙七的一丁点儿位置?龙七略带警告的话有如过耳东风,连人带话被他完全无视,他硬生生挤开龙七,挪了凳子坐到来人身边去。 那人似乎不在乎龙八的失态,只是对他突如其来的激情显然有些不适应,微微侧过身看了看龙八,被他满面春风般的笑容晃得有些花眼,定了定神才道:“我并未见过你的人身,但龙七下面只有一个弟弟,你既然叫他七哥,自然就是龙八。” 龙八听了这回答,觉得虽不尽完满,却也还能够接受,他“哦”了一声,还有些不大甘心,吞吞吐吐又道:“我小时候你见过我的,龙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还摸过我的头来着……”他见敖峻脸色平板,并没有恍然大悟,就想现出原形来相认,觉得这样定然能让敖峻想起来。然而记起自己真身那百年如一日滚圆痴肥的身材,实在不想现丑,又迟疑起来,一时间讪讪无话地站在那儿。 敖峻倒是天生那么一张脸,并不是真的没想起来,等他说完了,方才不紧不忙地开口道:“当年拍你的并不是我,是我三弟敖焰。” 他声音柔和低沉,龙八倒还不觉得有什么,龙七却听出和他平素略有不同,如今微微有些诧异,看了看敖峻,又看了看龙八。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按婚约来看,这也算是叔伯看弟媳,顺眼了不成? 这念头在心里一闪,龙七顿觉背上一阵恶寒,连忙摇摇头不再想下去。 “我去大殿找他”那边龙八得知那人不是敖峻,却也兴致不减,他没来得及打量其余客人,兴冲冲转向就要往外走,完全不顾大殿上还有个讨厌的敖敏。 敖峻叫住他:“这次三弟并未前来。” 龙八一番热情被泼了一头冷水,顿时有些焉焉的,哦了一声,忍不住又问:“那么焰哥哥在那里呢?他怎么没来?”还记得龙八不?其实他想问的还有一句,不知为何又忍了回去。 “他陪着未婚的妻子在外游玩,对方难得出趟远门,难免贪玩误了日程。如今大约在泉州地界上”敖敏淡淡道。 龙八觉得泼下来的冷水被成了冰水,扑簌簌地瓦凉瓦凉,又变成了五彩玄雷伴着吹拉弹唱华丽丽的劈下来,他脸上倒没有表现为天旋地转的失态,但内在的纯真小灵魂已经被烤得外焦里嫩,一颗刚刚充满了气正要蹦达起来的红心在脆响声里四分五裂,落到地上摔成八瓣,然后烟消云散,最后连点渣也不剩了。 其实他只是单纯地惦记着那温暖,并没有想得这样那样的深远,但这样的消息在他满怀期待的时候传到耳朵里,震撼之余,难免失落之极。 愣了一会之后发现自己无可奈何,顿时垂头丧气起来,半晌才讪讪地‘哦’了一声,自然也不必再回大厅里和敖敏狭路相逢,无精打采地又坐回椅子上。 第6章 他一直惦记着那份温暖,像惦记着梦醒了却还没来得入口的蜜汁猪蹄,知道说出来也是吃不到了,所以并不与人言说,反而在心里默默回味还来得有滋有味一些。 因此他这般隐密而朦胧的心事,龙七并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执念,因为在敖敏那儿吃足了苦头,别人对他稍稍好一点,他于是便念念不忘——其实事实也是大至如此。 但这并不能让龙八就对此不感到沮丧。他焉头焉脑地坐在凳子上,半天都没个动静。 他这么不声不响的,木头似的杵在当中,也让旁边人不自在,叙了两句话,场面就有些冷落下来。龙七试着叫了他两声小八,龙八就跟没听到似的,都没什么反应。 敖峻不知是怎么想的,稍一迟疑,最后还是伸出手去,在龙八头上拍了拍。 龙君的本意或许是想安慰安慰他,但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常做,手下大约有些不知轻重。 这下子倒把神游天外的龙八给唤回神来,捂着脑袋一声痛呼,扭头怒:“你干嘛打我?” 敖峻刚要一付较为和善的微笑来面对他,听他这样问,愣了一愣,脸上笑意慢慢收敛,正色坐了回去,认真答道:“我并没有打你。” “没打我?”龙八才不相信,他回头的时候,还见着敖峻刚刚把拍过他脑袋的手收回去,这么明摆着的事实,居然睁着眼说瞎话还说没打他。他情绪不佳,也不管敖峻是什么身份了。“你刚才难道是在拍苍蝇么?” 敖峻似乎有些尴尬不安,低声道:“不是……” 龙八于是觉得自个占理,接着愤愤道:“难道我脸上就写着笨和好骗两个字,一个个都来欺负我?” 敖峻看了看他,沉默不语。 龙八得理不饶人,他向来乖顺,胆子不是太大,今天给刺激了两下,大概头脑有点发热了,竟然也不怕敖峻,昂着下巴追问:“你怎么不说话?难道都以为我好欺负!” 敖峻摇头, 龙七在一旁咳嗽一声,拉拉龙八衣角,叹气:“小八,笨和好骗……一共是三个字吧?” 龙八转过头来,一张脸胀得通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开始汇聚,团团的在眼眶里打转,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它掉下来。——七哥!你还是我亲哥么? 龙八老羞成怒,愤然起身奔出门去。龙七叫了两声,他于是越发头也不回,龙七想了想,索性不去管他。 反倒是敖峻对着门外多看了两眼,神色间隐隐有歉疚担忧之意,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坐在那儿就有些出神。 龙七看得有趣,他想这位龙君应该是木讷正直,而并非是性情冷僻, 龙八愤然而去的姿态十分有气概,但这份气概并不能为他解决接下来的麻烦,于是他很快便后悔了——倒不是怕得罪了敖峻以后被他报复——他的智慧还不足够想得那么深远。 他来的目的,是为了拉七哥撑腰图谋把敖敏胖揍一顿,现在这远大抱负眼看是泡汤了。君子报仇自然十年不晚,日后再找机会便是,但他要面临的还有另一个悲愤得令人发指的问题——就在他脱身来寻龙七的这段时间里,不知道敖敏在龙八那昏庸老聩的爹耳边说了些什么鬼话,老龙王居然把他的住宿安排到龙八寝殿里,还笑眯眯的说什么两人多年不见,也该好好亲近冰释前嫌云云。 龙八从前来报讯的虾兵蟹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感到自己在一天之内第二次被五雷轰顶,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呆若木鸡。 然后他忧郁地扭头看向龙七宫殿的方向,十分怨念七哥居然也没有追出来哄哄他哪怕一句,让他没了借坡下驴的台阶。 若是平时,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大不了去七哥那里挤两天,秋后算帐来日方长。但他方才出来的姿态固然十分潇洒,却不好得立刻再折回去拉下脸来求收留。 但是他又是非常非常的不想回去和敖敏同住一个房檐下,就算是住得近了也不行。谁知道半夜等他睡熟了的时候,会不会被敖敏拖出去给活埋了?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龙八认为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而是很大,并对此十分担心。 另一方面,得把自己的宫殿让给敖敏住,他十二万分的不甘心。 他在渭河的水族里是众所周知的吃货,吃货的那点上不得台面的追求不用多说,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不外是吃喝拉撒睡。拉撒是自然不提,于是除了吃之外,睡便是他唯二的追求。 于是龙八的宫殿里的那张大床,就成了他在美食之外最用心的地方。他尽心尽力,把床收拾得又宽又大又暖又软。不论他是人身还是龙身,每每吃得最是肚皮溜圆的时候,也可以尽情的在上面滚来滚去——单纯地滚来滚去——而不用担心会掉下来。 要是在吃饱喝足之余,躺在舒舒服服的大床上,能再做个把敖敏拍扁之后,种到烂泥地里去生根发牙的梦,那就实在是美得冒泡了。 如今要是种在泥地里的人换成是他自己,美梦恐怕要变成鬼压床了。虽然他从来被有被鬼压过,也认为没有那只鬼敢压他一条龙,但若是对方也是龙的话…… 据七哥的说法,对于人来说,鬼压床,似乎是件很可怕的事。可是七哥没有告诉他,对于龙是不是同样也很可怕? 第7章 他沉默地蹲在一丛绿油油的水草中,绞尽脑汗冥思苦想眼下的对策,一会儿胆小忧郁,吸着鼻子发愁着今晚上那儿过夜。渭河龙宫虽然不比北海那般宏大,但空闲的偏殿还是有几间的,他要找个憩身的地方不难,但要想不被别人瞧见可就难了。他原本已经被同龄的伙伴瞧不起,若是现在仇人来了占了他的宫殿,他却偷偷躺到外面不敢吱声,被旁人知道了,他日后可以借个乌龟壳钻进去,再也不必抬头了。 想到这里又发起狠来,恨不得立刻将敖敏打翻在地,从此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小鱼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并不能理会他这番天人交战。小乌龟甚至爬上了他的脚背。 龙八想得入神,对此毫无所觉,这事对他来说关系实在重大,他甚至边平时怎样也不会忘记的晚饭时间都错过了。 直到四周天光渐暗,龙八感到又饿又困的时候,他终于横下心来。那是自己的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那不是东西敖敏有可能把他踹床下,自己鸠占鹊巢。他今天受的打击已经极大,这时候就算做出什么并不理智的事情也来也不奇怪,是可忍孰不可忍叔能忍婶也不要忍啦! 这儿可是他家,在自个的地盘上,敖敏难道还能把他怎么样。大不了跟他拼了,他要是敢动自己一片鳞片,自己就豁出去也要啃他一嘴鳞片,谁怕谁! 如此这般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于是脾气爆爆地回去了。 正殿方向灯火通明,想必是老龙王款待宾客的宴会还没散场,宫殿这边反而冷清,大约虾兵蟹将都去看热门去了。 龙八本来都想好了要如何一气呵成地踹门进去,眼看殿里静悄悄的,想必其中并没有人。迟疑了一下,抬起来准备踹门的脚又放了回去——说到底这儿是他的宫殿,万一把大门踹坏了,回头他还得自己修。或许敖敏识趣,不过嘴上说说,也不会真来呢。那他也不必再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 最后他还是选择悄悄摸进门里去,准备先找些东西来吃了再做打算。 谁知他刚进殿门,啪的一声轻响,殿内烛火便亮了起来。 龙八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进门就能看得一眼了然,除了床之外便只有几样桌椅,也不摆什么古玩字画。一抬眼看去,敖敏正盘腿坐在他的床上剥核桃吃, 敖敏这些年倒是越发长得好皮囊,灯火映照下只见他青衣散发,映衬得面如冠玉眉如远山,加上满脸春风般的笑容,看得龙八一时有些晃眼。 敖敏也瞧见他,丢开核桃壳拍了拍手,朝着他笑:“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不敢回来了。” 龙八正发呆,一不留神两人视线便对上了,于是明明白白地从敖敏带笑的眼睛里看出一丝不怀好意。 龙八心里喀噔一下,头脑顿时清醒几分,立即提高警惕,同时往后面退了一步。他还想掰回一点劣势,因此故作镇定道:“你……” 他却忘了身后便是门槛,绊了个正着,‘你’字才刚出口,人却四仰八叉地摔出门外去。 敖敏也意想不到,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龙八愤怒了,他从门口爬起来,再顾不得什么形象,暴躁如雷:“你想干什么!” 敖敏却全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只作惊讶状:“你自己摔倒,难道还能怪我?” 龙八平素很讲道理,他这时觉得敖敏这话说得有理,只得闷声闷气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不笑便不笑。”敖敏却当真收敛笑意,朝着龙八招了招手,他早已看出龙八的外强中干:“我大老远来这儿,总不会是专程来找你的麻烦。你放一百个心。过来过来。咱们多年不见,正要好好聊聊。” 龙八迟疑了一下,他当然不信敖敏,只是觉得大敌当前,示弱于人总不是好事。于是小心翼翼走近一点儿,在椅子上坐了。 敖敏却摆出一付法当真要好好叙旧的架势,还把最后一个核桃递给他:“来,先吃个核桃。” 龙八掀起眼皮看看他,又垂下眼皮看看满地的瓜子壳水果皮,而桌上平常放点心果子的盘子此时空空如也。那核桃本来是他藏在枕头底下的,想等着有空剥好了再一口气吃光。眼下却只剩了这最后一个。 他心里顿时悲愤起来,绷着脸一把抢过来,壳也不剥就塞进嘴里去,只当作是敖敏狠狠地嚼。亏得他牙口好,咬得咔嘣作响。 敖敏也不在意,东扯西拉地找些话来说, 撇去敖敏性格中的恶劣之外,他倒也见多识广,言语得趣,确实是谈天说地的最佳伴侣。但幼年时的经历给龙八留下了太深的印记,他始终无法消去戒心,暗地里一付如临大敌的姿势。 而敖敏的来意自然也不单单是为了叙旧,不出三五句话,他已经摸出龙八儿的底细,别看他人样儿秀气,骨子里依旧憨厚单纯,想起自己的来意,他在威逼与利诱哄骗之间斟酌了一下,看看龙八分明打点了十二分精神来警惕却仍显得傻乎乎的模样,难得良心发作,决定还是直话直说。 这事说来有些尴尬,原本是他一个朋友,偶遇上一个相好,龙这种生物作风上实在很不检点,久别重逢干柴烈火不必赘述,光天化日荒郊野外难免就弄出点啥有伤风化的事来,也不知怎地叫龙八给撞上。这对野鸳鸯自己心虚,唯有掩面落荒而逃。仅是如此也还罢了,但他当时匆忙而走,不小心偷出来显摆的东海至宝避水珠,日后被追究起来,难免要受责罚。 难得是敖敏脸皮足够厚,面上不动声色,掐头去尾遮遮掩掩地和龙八提起这事,向他讨那颗珠子。 龙八倒是很快恍然大悟,他原本不知敖敏打的什么主意,心下一直惴惴。眼下得知敖敏的意图,却也是松了口气,虽然到手的东西要还回去让人有些不快,但比起敖敏在他心目中的淫威,他还是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不忿,于是一脸不屑道:“原来那天妖精打架的是你朋友。” 他说话的口气太过于淡定,使得敖敏有些吃惊,上下重新仔细打量他那敦厚老实的小模样,只觉得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个雏,他还知道这个:“妖精打架?” 龙八被他看得背上长毛一般,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一条龙和一只母蛟打架,后来被我赶走了,你说的是不是这个”他见敖敏面色古怪,心里也有些不安,但仔细回想了一遍,觉得维持豁下生灵的治安也算是巡弋的职责所在,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于是底气又足了。 敖敏稍一沉吟,摆出个温和的笑脸道:“小八,你知道什么叫做妖精打架?” “不就是妖精和妖精打架么。”龙八答得十分顺口:“七哥说了,山林寂寞,妖精们闲来无事,打打架解锊闷是自然之极,只当没看见就是,让我不要管。” 龙八又大义凛然,昂起头来:“但我看见了就不能不管,男妖精打女妖精,算什么本事,没出息!”他自觉自己这话把敖敏的朋友骂了进去,也算是出了一口陈年恶气,暗地里十分高兴,脸上微微涨红。 敖敏看看他正直得几乎要发出光来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你七哥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吧?光天化日之下在荒山野地里哪啥是他们不对,不过龙八你每次出去巡查,究竟坏了多少好事,日后要遭天谴报答的吧…… 而龙八也沉浸在斩奸除恶的快乐中,陶醉得很。 敖敏觉得,看在龙八老老实实把东西还回来的份上,也许,他应该替龙七好好开导教育龙八一番。 第8章 敖敏自认为接下来所做的事并不算太过出格,他不过从言语上开导龙八一番,在敖敏看来,顶多不过是让人脸红心跳的程度,连放荡都算不上——当然这个尺度是结合他脸皮厚度来衡量的。 但龙八和他不一样。 龙这种生物,多半好色喜淫难得有节操可言,但这并不能作为无差别的衡量标准。 至少龙八儿就是个特例。一来他的年纪只能算一条小幼龙,二来天生迟顿,在情爱上毫不开窍,从某些方面来说懵懂无知得很。 他在众多叔伯兄弟子侄当中数一数二的纯洁良善,这就好比在一畦特产花心萝卜的菜田里突兀地冒出一颗绿油油水当当的大白菜。 好白菜当然不能随便让猪给拱了。于是倒也没有谁来刻意把他往邪路上引,而且作为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兄长龙七觉得,那回事还是走顺其自然的路子,让他自个捉摸出其中精髓才有味道,比如自个就是无师自通的嘛,想必等年纪到了,该懂的自然也就懂了。 于是从敖敏暧昧放荡的言语里,龙八实在受了莫大的惊吓。 他已经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万分惊恐。如果之前只是把敖敏看作一个爱欺负人的恶贼,那么眼下他看敖敏的神情,简直像在看一头凶猛的洪荒怪兽。 那怪兽显然对他的惊骇和无措十分满意,还咧着血盆大口对着他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你慌什么呢,小八弟弟?嗯?”他越是慌张,敖敏越是有种欺负弱小的无上乐趣,通体舒泰,忍不住更要逗他。一面流声流气道:“那是天下头一桩快活事,改天哥哥带你去秦淮勾栏见识见识十丈软红,给你开开荤,包你知道什么叫做魂销神授的滋味……” “不要不要!”龙八惊得连连摇头,越发往椅子上缩,仿佛敖敏就要把他拖去逛妓院一般,脸上带着一种马上就要被逼良为娼的悲愤。他思来想去,最后含着泪颤微微的被逼出一句:“我还小呢,还小呢!” “不小啦!”敖敏自是十分乐意看见他的窘态,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故意凑过去道:“坐过来些,哥哥我还有别的好事和你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龙八不敢再看敖敏那一脸的不怀好意,闭着眼偏过头去,一边本能地喃喃道:“我才没怕……” 他努力地侧着头要避开敖敏,倒把一段白净如玉的脖颈露在敖敏眼前, 敖敏正处于找乐子的兴头上,朝他脖子上看了看,升起个恶作剧的念头,低头凑到他耳边呵着热气拖着声音很荡漾地叫了一声:“小八……” 龙八一颤,不等他反应过来,敖敏已经张口在他脖子上轻轻嗫了一口,那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正介乎于咬和亲吻之间。 龙八再次僵住,用他那昏昏沉沉的脑子结合刚刚得到的知识判断了半天,得到的结论是,不管那是咬还是亲,总而言之,都应该是,他被轻薄了。 被那个最讨厌的敖敏轻薄了。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立即以可怕的速度在龙八儿头顶膨胀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如果上一次挨打让龙八儿从肉体上受伤,那么现在,龙八觉得自己纯洁无垢的小灵魂被玷污了。 敖敏看着他连脖子都红了,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煮熟的大虾,觉得十分有趣。稍稍退开一步,架住出离愤怒的龙八挥过来的拳头,还有余力朝着他微微一笑。 龙八说到底还是怕他,如果从前只是带点报仇心态的讨厌,现在则变成了有些莫名的小畏惧,生怕他再做出点什么事来。于是一击不就,愣在那儿就有点迟疑。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去,用手背去抹眼睛。他拿袖子沾了一点口水,往敖敏碰到的地方使劲地擦,然而脖子上的古怪感觉仍然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忍不住抽咽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他很委屈,偏偏这种委屈还不能够诉诸武力来解决,越想越觉得憋屈,声音就越来越大。 敖敏不过逗逗他,并不想惊动别人。毕竟这儿不是北海,客人把主人欺负哭这样的事,面子上总是不大过得去的。 他抢在龙八号啕大哭之前道:“又没有把你怎么样,这有什么好哭。你再哭就把人招来了。大不了,我让你亲回去?” 龙八打了个激凌,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潜意识的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真要因为这个把它送到北海去,不就得天天见着敖敏,可不要被他欺负死。想到这儿他又下意识的撇清:“是咬,你咬我!” 敖敏不大在乎地挥了挥袖子,接着道:“咬便咬,大不了我让你咬回来。” “真的?”龙八精神一振,难以相信敖敏竟然有这么好说话。又迟疑着向敖敏确定:“我要咬脖子!” “行。”敖敏答应得很大方。 龙八兴奋起来,一把擦去脸上鼻涕眼泪,咧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磨拳擦拳地准备扑上去给敖敏来个狠的,不说咬断他脖子,起码也要咬下一块肉来。 眼前白光闪过,一条身姿矫健的青龙显出威武之极的真身,盘踞在床榻之上,对着龙八晃了晃硕大的龙首,十分大度地将脖子伸过来,口吐人言:“咬吧。” 龙八保持着就要扑上来的姿势,愣住了,瞧那闪着铮亮光泽的鳞甲,每一片都厚实均匀,以他现在的牙口,不崩掉门牙已经是好的,更别说咬开皮肉尝到一星半点敖敏的血珠子。若是龙形的话也许还有点儿可能,但是他的龙身…… 敖敏所化的青龙显然是知道他的龙身没啥变化的事实,它对着龙八喷出一口龙息,似乎是在笑。它把头搁到枕头上,用眼角扫了龙八一眼,懒洋洋道:“小八弟弟,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长大不少,模样儿也变了,嗯……你当初穿肚兜的模样还在眼前呢,变个身来让我瞧瞧,你如今还穿肚兜不?” 龙八僵立在那儿,脸上阵青阵白阵红,敖敏也不催,过得良久才慢悠悠地道:“你还咬不咬?再不咬我可睡觉了。” 龙八磨牙良久,这才忍着气恨恨答他:“……先记在帐上!” 那条青龙不置可否,也不打算再理会龙八,它张开大口打了个呵欠,一口龙息吹灭烛火,黑暗中只有它的眼睛在炙炙生辉,它摆摆尾巴,似乎是准备睡了。合眼之前倒还故作姿态地朝里挪了挪,让出一些位置:“上来睡吧。” 龙八的床,又宽又大又暖又软。但那是相对于龙八的体形来说,如今盘踞了一条体形庞大的青龙,能给龙八剩下的,也就仅仅是窄窄的床沿了。 他本以为龙八必不会留下来,并不能体会龙八对于这张床是有着不下于食物的执念的,以及落荒而逃之后可能会受到的嘲笑。 龙八迟疑了一会儿,见敖敏不再有任何动作,他克制着自己心里的畏惧,还是忍气吞声地爬上去。 青龙有些吃惊,张开眼来,却见着龙八挨在床边上,睁着眼睛发呆,一人一龙四目相对,龙八略带惊惶地眨了眨眼,敖敏注视他片刻,难得没有再捉弄他,又径自闭上眼睛。 龙八松了口气,然而没吃晚饭的后果终于在这时显现出来,他肚子开始咕碌作响,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枕下摸了半天,总于摸到一粒剩余的花生,塞进嘴去。 敖敏嫌他悉悉瑟瑟的吵闹,伸爪子一划拉,便把龙八划拉到床下去了。 龙八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地把那颗发霉的花生吐出来, 他在地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是那来的勇气,他上前去抓住青龙一只爪子摇晃,固执地摇到青龙再次睁开眼睛为止:“你要在这儿住多久?” 他的表情以及语气,无一不表明了他巴不得敖敏立即消失,敖敏自然看得出来。他的来意已经达成,心道你这个要美人没美人的小破窝儿谁稀罕,住上三五日已经是纡尊降贵给足你面子了。但偏偏就不肯如了龙八的意,随口道:“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 龙八没有作声,最终也没有再爬到床上去。 他站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这日子没法活了! 第9章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不要说身为神兽这种高等生物的龙八,它再怎么敦厚老实,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的道理。 惹不起难道咱还不能躲得起了! 于是,龙八决定离家出走。 当然他这举动有些意气用事,但这一天晚上他的脑子格外地灵光,居然能想到了离家出走之后的花销,并不曾净身出户。 他平时除了吃睡之外对别的事都不大在心,自己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供路资的积蓄,在龙的宫殿当中他的小窝完全可以称作家徒四壁,也难怪敖敏对此颇有一番挑剔。 但路费并不是问题,因为他还有龙七这个哥哥。龙七就是那种喜欢桌上摆古董墙上挂古画,茶盅扇坠都讲究个来历,没事附庸附庸风雅,觉得这样倍儿能彰显出他品味高贵见识不欲的那种龙。而且像普通的龙一样十分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 于是龙八乖着酒宴未散,侍卫稀疏的机会,十分顺利地摸进龙七的宫殿,从枕头底下摸出七哥平时收藏的珍珠翡翠玛瑙宝石——从某种习性上来说,这两条龙确实是亲兄弟,如假包换! 他给龙七留了个字条,言明自己出门远游,扯了桌上的织锦做成个简单的包裹,卷了龙七的宝贝背在背上吭哧吭哧的从窗户爬出去。 龙八这时化作了龙的模样,他的龙身不过一米来长,只和七八岁孩童一般高,于是他固执地认为离家出走这种事,用这样的姿态比较不容易被发现,而一路上果然也没有虾兵蟹将发现他。 他就这样摇摇摆摆地,向宫殿外围游去。 眼看胜利在望,龙八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却不提防撞到一人身上。 虽然此处远离正殿,光线不甚明亮,那人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它。 “小八?”敖峻似乎喝了不少酒,略显狭长的凤眼眼梢带着微红,然而神色显得十分柔和。他低下头来看了看龙八,嘴角不知不觉就带了一点笑意。“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觉,要到哪里去?” 龙八觉得自己大约是眼花了,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又想到了当日的敖焰,一时之间更没想好怎么应付他,只好怔怔的站在那儿。 敖峻大约当真有些醉意,见他不回答,也就不再往下追问,打量了龙八片刻,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龙八头上小巧的龙角。 他和当日的敖敏毕竟还是不同的。龙八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差别醒悟过来。终于记起了自己此刻是一条龙的模样。 其实它比之当年稍稍掉了一些奶膘,身上不再是一嘟噜一嘟噜层层堆积着的肥肉,但还是很胖,圆滚滚的依然像是个球。 一想到自己放弃报复敖敏都不肯显出的真身,不知不觉就被敖峻看了去,龙八顿时就别扭起来,同时有些懊丧。 它扭了扭身子,从敖峻手中脱身出来,迈着短腿摆着尾巴匆匆忙忙地游到旁边的水草丛中去。他能感觉得到身后敖峻的视线一直注视着他,所幸并没有追来,直到它游得远了,感觉不到那人的目光,它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生天,大大松了口气。 ****** 虽说是离家出走,龙八还是有个大概的目标,虽然敖敏把他吓得不轻,但他描绘出的繁华盛景还是勾起了龙八的一点儿好奇之心。他想去江南看看,隐隐约约的,也想去找找敖焰。他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来敖焰或者会安慰他一番,总不会像敖敏一样欺负他。 敖敏没有告诉他世间的不太平,他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时人世间正处在江山易主的风口浪尖上。 本来么,若不是有后来那许多的巧合,哪个皇帝驾崩那个皇帝上台和龙八是半点儿关系也没有的,哪怕他是一条龙也一样。 他不知道去江南怎么走,也不敢架云疾行,怕灵气泄露,让七哥发现了把他捉回去。反正潇洒都是向南流去的。他便用了最为省事省力的方法,胡乱挑了一条小河飘飘悠悠地顺流而下。看着两岸猿啼雁飞,少了敖敏那个阴影,倒也别有一番悠闲滋味。 如此慢悠悠飘了几天,从小溪汇入大河,河中渐渐有了船支往来,每一次龙八都小心地避让了过去。但这一晚他有些大意,又因为是夜晚放松了警惕,抱着一段木头沉沉睡去。 后来他就被人捞到了一艘小船上。其实龙八是很不情愿被人捞上去的,一来打扰他睡觉,二来他也还没有想好说辞介绍自己的由来。不由得暗暗恼恨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就会见着了自己。 他心里虽然恼火,却还是知道好歹的,明白对方是一番好意,也算对自己有恩,因此忍着气并不发作。 这只是一艘颇为陈旧的小船,救他的人一老一少,老的像是个家仆模样,少的不论是年纪身量都还和龙八差不多。让龙八也不好得发火。 这两人问起自己家在何处,为何落水,林林总总,十分仔细,龙八颠三倒四含糊其词,他不能说实话,又觉得骗人不好,实在答不出来的地方他便闭口不言。他依旧惦记着江南,反过来追问江南离这儿有多远,路要怎么走,却没有留意到那两人相互对视的目光中交换的一丝意味深长,显然是认为他脑子有问题。 二人不再追问龙八的由来,拿来一套中衣给龙八换下身上湿透的衣物,龙八不必绞尽脑汗编造谎言,又见将舱中唯一的床铺让给他睡,也乐得如此。他虽然是一条龙,可还是觉得躺在软软的床铺上比泡在江水里睡觉要舒服得多。于是也没留意那身半旧不新的衣物是犯忌讳的明黄,而面料柔软细腻,也不是市面能买到的货色。 他数天也来第一次能够躺在暖烘烘的被褥里,睡得正是惬意鼾畅,迷迷糊糊之中只觉脑后一阵剧痛,还不等他清醒过来,一方混和着奇怪药味的毛巾已经掩上他的口鼻。 第10章 龙八一时动弹不得,耳边听得那老仆还在一旁嘀咕,正奇怪这么重一棍下去,居然没有把脑袋打开花。 龙八心中大怒,那毛巾上却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直熏得他头昏,手脚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想说话也开不了口,片刻之后毛巾被拿开,朦胧中有人伸手来摸他口鼻。 龙八一个激灵,他觉得自己自从见到敖敏开始就没有什么好事,眼下大约是倒了血霉,又遇上杀人越货这档事了,药的效用对他要淡薄很多,但还是让他手脚酸麻无力,他曾被再三告诫不能对凡人滥用法术,只怕这时动起手来还要吃上几棍,见那人似乎要确定他的死活。当下灵机一动屏住气息,一来看看这两人想要做些什么,二来只等自己恢复过来,哼哼! 那一老一少的手脚却甚是麻利,在他身旁忙活了一阵,却不等龙八药效过去,小船往前划了一段,这两人合力拽着龙八手脚,只听嗤嗵一声,将龙八抛下水去, 龙八在心中破口大骂,心说你们当初捞我上去是为了好玩儿呢,就为了换身衣裳把我再丢下来? 身下却似乎是一片浅滩,毛扎扎的芦苇剌着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十分难受,此外倒没有什么不妥。他本是水族,泡在水中反倒大有益处,药效不多时便已经解开。 但那艘小船顺流而下,走得更快,等他从水中探出头来,那两歹人早已经不知去向。龙八能做的唯有摸着脑后还在隐隐作疼的鼓胀大包,跳着脚用他有限的词汇把那一老一少全家上下问候一番,连带诅咒那艘破船早点沉了,把这两人统统卷进水底喂鱼虾。本来他都打算找来此处的河伯让他这么做了,但一转念又想到自己是偷着出来的,还是不要把自己的行踪送上门去的好,于是只得打消了这念头,只在嘴上过过干癖做罢。 等气出得差不多,他这才顾得上打量四周。 此时天光渐渐明亮,已经大概能看清周围。离他被‘抛尸’的芦苇丛不远就是一个小小的渡口,虽然看起来破旧不堪,但还能看得出仍在使用,而不远的地方则是条大道,想来他被丢在这里,等天明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人发现。 他想了半天,都没有弄明白两人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很人自知之明,对于想不明白的东西,他就放开了不再去想,至于报仇之事便只有等待来日方长。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想去江南,只是莫名的摊上这么桩事情,走水路的打算便只好作罢。他看了看身上,多了一套陌生的锦袍。而装着他从七哥那儿卷来的珠宝等物的百宝囊因为需要法力才能打开,旁人看来平淡无奇,倒还放在他身上。 他嫌弃身上衣裳是那两人的东西,从百宝囊里取出自己衣服,在旁边小树林里换上,换下的衣物本来想撕了,但转念一想,万一将来撞着这两人而对方来个翻脸不认账,也该留着做个证物。如此一想,倒是草草卷成个包裹背在背上。 龙八出行不顺,难免情绪有些低落。出得树林来,迎着太阳辩了辩方向,他认为江南里有个南字,那便一定在南方,于是沿着大路往南走。 这样走了一会,身后马蹄声阵阵,一行骑士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拐过一个弯角,消失在前方晨雾里。然而不多时,蹄声去而复返,似乎是那一行人又折回来。 这次因为是迎面而来,龙八看清了来人的打扮,他们个个身着铠甲,携弓带剑,似乎是尘世间的官军?龙八已经一脑门子官司,不想再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因此他虽然觉得几个凡人的官兵没什么可怕,但还是心不在焉地让到了路旁。 一行人驰到他的近前,却四散开来,还不等龙八回过神来,来人有条不紊地将他包围在其中。 他倒也不怕,反而有些好奇,只管睁大了眼要看这些人想做什么。 正左右张望着,一人策马来到近前,那人也不下马,只从马背上略略俯身,他手上执着马鞭,他就用那只略显粗糙的鞭柄,去托龙八的下巴,想要逼迫他抬起头来。 龙八很不高兴,他觉得对方的举动很无礼,自己也就有些小脾气,倔着脖子不肯顺着他的意抬起头来,那人手上便略略加了点力,鞭柄上有些不甚光滑的糙口,于是就在他下巴上重重划了一道。 龙八嘶了一声,对着那人怒目而视。 然而等看清这人的长相,他的脾气于是就没有那么大了。 龙八这一生最大的爱好不过吃喝二字,十分简单。作为一个简单的思维,他自然也比较容易喜欢一些美好的事物,如果对方生得一付好相貌的话,他往往也会稀里糊涂地变得好说话一些,面对着敖敏时就有点这个意思。 眼前这人剑眉星目,气质不俗,他远比旁边的士兵白净许多,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能上阵打仗的样子。但不得不说,这人的样子长得很好,就算是龙八见惯了平时那些哥哥伯伯们一个比一个英俊的脸,也觉得这人长得勉强还挺好看的。于是他虽然怒气冲冲,却不由得在他脸上多看了两眼。 原本他想招个小雷来劈一劈对方,但想像了一下这张脸变得焦黑冒烟的画面,这个念头最终还是作罢,他只是愤愤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端坐马上,脸上不笑也不怒,倒显得沉稳得很,龙八看他的时候,他也在上下仔细打量龙八。他先看的是龙八挽在臂上的包裹,然后目光才落在龙八脸上。在他看来龙八细皮嫩肉,确实一付大户人家少爷模样,顾盼之间神情却又显得天真单纯,完全不知世间险恶的模样。 他稍一沉吟,试着道:“淮王世子?” 龙八露出一付茫然不解的神色。 他又看了龙八半晌,显然转了几个主意,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一般,他似乎少了几分顾忌,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就有一人上前来,道了声得罪,就向龙八的衣襟伸出手去。 龙八从骨子里怕敖敏,因此敖敏动手动脚地骚扰他,他只能躲闪,但他却不怕区区凡人,眼看这人无礼,他自然也不会客气,一声怒吼,挥拳便把在那名士兵眼睛之上,打得那人跌飞出去。 正要再扑上去对其饱以老拳,那名将领模样的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出手快如闪电,已然捉住他一支胳膊,他倒着实有两把刷子,也不知用的什么巧劲,轻而易举将龙八两只胳膊都拧到身后去,却并不疼,只是让龙八动弹不得。 龙八看清是他,再一次迟疑着要不要当真招个雷,又觉得将这青年将军如花似玉的脸劈成焦炭有些可惜了,一时犹豫不下。口中却不忘要胁:“放手!要不然我打雷劈你!我真的劈了你!” 那人只当他胡言乱语,完全不加理会,他生得文秀,力气却不小,捉着龙八的手腕就跟钳子一般,他还有余力腾出一只手来,拽开衣领露出肩头来。他似乎想在龙八背上找些什么,瞧得很仔细,瞧完了左边还换右边。 最后似乎没有什么发现,这人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却还有心思替龙八拢一拢扯乱的衣襟,这才松开龙八。在做了这些事之后,他还能够客客气气地对着龙八道一声:“方才多有得罪,失礼了。” 第11章 龙八鼻子都要气歪了。 五天前那自称姓庄的青年很诚挚地向他道歉,仿佛之前很不客气地扯他衣服的是另一个人。 龙八儿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毛病,当这长相颇佳的青年放软声音同他说话的时候,纵然他心里怒火翻江倒海,很想咬人,但脸面上却就有些拉不下来。又看旁边几位官兵也是一脸平静,仿佛无缘无故将人扯开衣裳验明正身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一般,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反而发作不得。 于是他开始在心里安慰自己被瞧一瞧又不疼也不痒,更不会少一块肉,他还认了错,自己也不是太吃亏。于是也如对待敖敏一旁,把那充满他怨念的一咬同样先记在账上,也就别别扭扭地作罢。 至于问起衣服的来历,龙八就把昨晚被捞上来之后的经历照实说了一遍,对于自己的来历他依旧含糊其词,只说自己出来游玩不慎失足落水。整个过程句无虚言,有脑后还未散去的大包为证。 这姓庄的显然也信了,偏还要借口这一路上不太平,不肯放他一个人走。 龙八看他态度还好,又以为这是官军的规矩,再加上自己实在也认不得路,有人照应也好,就稍微的那么入乡随俗一下。而且这人带他走的时候说了,管饭。 龙八觉得管饭这一条,实在很不错。于是随他一道上路。 他们一路追查那两人下落,行程匆匆,龙八所梦想的顿顿下馆子上酒楼那等美事自然没有,多半草草了事,有时甚至是吃的干粮。 龙八其实是一条很好养的龙,并不太挑嘴,基本上给什么吃什么,当然有山珍美食是再好不过。但看眼下确实条件有限,他于是拿出身为龙的肚量,不跟几个凡人计较了。 然而以一条龙的肚量,他其实是很有怨言的,你不让我吃好就算了,你还不让我吃饱…… 但这样吃不好还吃不饱的日子在过了数天之后,居然一句没他事儿就想打发他,不让吃了! 龙八平生最在吃上计较,于是怒了,他私以为自己作为一条龙肯让人养两天,这是多大的面子,你非但不把本龙当祖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在居然赶人?当初不让走现在想本龙走本龙就得走?门儿都没有。 殊不知这姓庄的也是懊恼不已,当日听这自称小八的少年讲完事情始末,他已经确定这少年就是个路过的倒霉鬼,并不是要找的人。把他带上,是出于他严谨的行事作风,为了再查证一下他的身份,也好万无一失。再者这少年一脸天真,只怕轻易就被人骗去。 然后他便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拣了个头猪精回来。 龙八看着娇贵,好在吃饭不挑,一路上住宿从简,他也没抱怨。但再怎么不挑也架不住他吃得多,很多! 龙八第一顿很惊人地吃了七八个人的份,却还显得不大满足,傍晚的时候还亲自跑去盯着侍卫埋锅造饭,念念不忘地叮嘱一定要多做一些,然后他照样吃了七八个人的份。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依旧如此…… 甚至在吃了七八个人的份量之后,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之后,他还惆怅地蹲在锅边,无比怨念地刮着锅底上糊着的最后一点锅巴,悻悻地把它送进口中,一边喃喃:“……只有七分饱……只有七分饱……” 庄停云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痛。他甚至恶意的猜测这娃是不是就因为太能吃了,被家里扫地出门的。 他不该一时心软,在夜里准备给龙八送些干粮。 营地里生着火,龙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山鸡,让一名士兵帮他烤,老远伴着香味飘来的还是龙八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龙八要这人帮他做事,自然嘴上要巴结一番,只听龙八道:“……程大哥你这样的身板算是真汉子,才像个当将军的样子,我讨厌小白脸了,就像小庄那样的,装模作样的又小气,还说管饭,都不让我吃饱,说话不算数,一点都不男人……唔,我还要一只鸡腿……” 他不知是胆大还是天真,这几天就从没露过惧色,除了偶尔表达一下对于被迫同路的不满,此外对什么都好奇得很。被他叫做程大哥的便是那天被他在眼睛上打了一拳的士兵,至今一只眼睛还微微乌青着。龙八觉得这也算是种交情,倒是喜欢和他说话,好在这人也豪爽,并不把那点事放在心上。但眼下却不好答龙八这话,唯有装作翻动架上烤鸡,低头讪笑。 庄停云就站在火堆照不到的边沿,没有走过去。 龙八似乎发现他来了,转过头朝他的方向撇撇嘴,丢了个明目张胆的白眼。 庄停云深吸口气,转身走了,路旁有只起来找食的瘦狗,他把手中一块饼丢给它。 黄狗小心翼翼地把饼叼起来,跑开两步,还知道回头对他扑腾扑腾地摇尾巴! 出来查找世子下落的人并非只有他们这一队,而另一队已经有了消息,庄停云松口气,他准备回去复命,顺便摆脱龙八这个不知好歹的吃货。 谁知龙八却在这个时候不干了。 他忍了又忍,却还是怒气冲冲:“这几天绕来绕去把我带到这儿,我都迷路了!你想把我丢下不管?” 庄停云捺着性子道:“你家住哪儿?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这几天不管他怎么查怎么问,都没问出龙八的来历。 果然这样一说,龙八顿时哑了,半晌吭吭道:“最起码你要把我送到那天遇到我的地方,我自己回去。” 这虽然有些麻烦,却不是办不到的问题。 庄停云答应得很爽快。这让龙八觉得自己是不是吃了亏,又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朝着庄停云一伸手:“路费。” 他掂着到手的十来两银子很不满意——这能够吃上几顿饱饭啊! 他又伸手:“拿一千两银子来,我也不白要你的——”他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晶莹明亮。“我用这个跟你换。” 庄停云眯起了眼。 龙八最后到手的,也不过是百两银子。并非是那珠子不值钱,而是庄停云说他身上本来就没那么多银子,不想要。这一路走去江南,总得有些银钱傍身。他不敢想像,若是没钱吃饭,他拿这些珠子去换了一个两个大饼的话,日后被七哥知道时,该是什么样狰狞的嘴脸。最后龙八忍气吞声吃了个大亏,才得了一百两现银,剩下的说好了等庄停云回家之后再付。他很悻悻,然而这一路都萧条得很,想来也不会有别人肯花大价钱买这么些玩物。 庄停云给他找了个本地人带路,两边各自分道扬镳。龙八走了一阵,突而有些茫然,他向姓庄的打听过江南,知道顺着当天那天河走,最后只能到勃海,他要去江南的话,最后还得顺着海岸线游过去。 这一路遇到这么多的事,龙八去江南的心不再那么热切,他想想这漫长而辛苦的路程,顿时觉得那如烟如画温柔缱绻的江南,蒙上了一层灰朴朴的颜色,就仿佛五颜六色的糕点,放得时间久了,上面长出一层霉苔,多出一股怪味,不再那么可口。 他有些兴味索然,甚至想就这么回家去了,大不了把宫殿让给敖敏,他去和七哥挤一挤,再把七哥的珠宝还回去,估计就没什么了。 珠宝…… 龙八突地一惊。他要是回去,这换来的一百两银子不就没什么用处了,若是七哥知道…… 而且那姓庄的连个欠条都没打,而他更是连对方家在那儿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龙八连忙叫停带路的人,也顾不得解释,转身追去。 他决定要把那个价值千金的夜明珠拿回来,不要这一百两银子了, 第12章 庄停云摆脱了小八这吃货,但似乎没有摆脱这一路以来的霉运。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杀局,对方设伏时就已经占尽地利,他这一行人虽然奋力冲杀,但最终也未能脱困。 他身上中了一箭,又挨了两刀,虽然杀了对方数人,已方人马却已经伤亡殆尽。他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到了血尽力竭的时候。视线模糊之中,却似乎瞥见了龙八那惊讶错愕的脸。 庄停云知道眼下情形绝无幸理,本已离开的龙八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分明只有送死的份,他心下大急,身子却越来越重,终于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睁开眼睛,于是意识渐渐清醒过来时,整个人都有些难以至信的恍惚。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前还半蹲着个人,低着头不知道在忙活着什么。 龙八把小眉心扭成个八字,各种忧心忡忡。 老实说,他被吓得不轻。不久之前还好端端和你说过话的人,转眼前就横尸在面前,任是谁都会吓个半死。这一点龙八亦是随俗。 他还是条幼龙,虽然平时帮七哥巡巡江,管管妖精打架的小破事儿,有不老实的妖怪,他也会展开龙威教训教训对方。但那也仅仅是教训而已,见血也顶多就是让对方洒一窍鼻血而已,手上从来没有出过妖命,也没有见过死人, 更不要说这么十数具人马的断臂残肢横七竖八的浸在血泊中。 他怕疼怕血,但想想这两日相处,却做不到见死不救。连扛带拽地把满身血渍的庄停云弄走。闭着眼咬着牙把箭头拨出来,他看着那满身鲜血害怕,又把庄停云拖到一处水潭里草草洗了洗。庄停云本来就重伤失血,再被他这一折腾,再拖上岸来,人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原本白皙的脸,这时更是白得没了人色。 龙八忙了一气,猛然抬头看清他的样子,也知道不好了,摇晃叫唤了一阵,庄停云那游丝般的一口气几乎被他摇散了,那还能答他? 龙八松开了手,对着他满身的伤口不知所措的发了会儿呆。 他虽然是龙,却不代表就能起死回生的无上能力。他对医术一窍不通,那些已经断了气的人他救不了,就连还有口气的庄停云,他也颇感棘手。你说仙草灵芝什么的?七哥那儿或许有,但别忘了他是离家出走仓皇出逃,一股脑带出来的也只有珠宝盘缠而已。 但合该是庄停云命大,龙八绞尽脑汁地苦想半天,终于拿出个能救命的法子。 龙作为神兽,自然全身都是宝,就连那龙涎,也是疗伤救命的无上良药。 于是他死马当作活马医,对着庄停云一处伤口噗噗地吐了两口口水。吐完再看看效果,果然见那处伤口也渐渐地止了流血。他见这法子有效,于是鼓足了腮帮子,越发的吐得起劲。 然而这龙涎毕竟不是喷薄而出的趵突泉,再加上这两天伙食也不甚滋补。自然不能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好不容易用口水把大大小小的伤口吐了个遍,龙八已是腮帮子发酸,累得口干舌燥呼哧直喘,简直比和一群妖精打架还要费力。他觉得救人这事说起来好听,事实上却是受老大罪了,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这样的事情仅此一次,今后要尽量少做。 况且这次虽然救了庄停云一个人,惹来的麻烦可不止救人难这一点,他本来只想把人救走,但对方可不管这么多,打算一并的灭了口。几个凡人明刀明枪地想要剁了他,他总不能傻站着不是,防备时不小心出手重了些,于是那几个想要龙身上割肉的家伙便丢了性命。 龙作为神兽,其实并不能够无法无天,要受那许多天条戒律的约束。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得干预世事,枉伤凡人性命。 他不但杀了人,还杀得顺手一口气要了好几条人命。这要算下来,他想想那些听说过的天刑,抽筋刮鳞断角剁爪,更严重的喀嚓一下,砍脑袋。他想像了一下自己那小身板从中被斩成两截,掉在地上垂死蹦哒的画面,顿时热泪盈眶,嗷呜不要…… 龙八当时只着急救人,现在见庄停云小命无虞,他回头把这事一想,不由得大惊失色,转而担心起自己的小命来了,算来算去,简直是把十个小庄卖了也不值。 他眼泪汪汪地,十分惶恐不安。可惜小庄人事不醒,这满心的惶恐惧怕无处可以诉说。心里不禁悲苦郁闷,胡乱寻了个草堆安置了病人,自己也觉得身心俱疲,在一旁倒头便睡。 一夜恶梦连连,多半是自己被抓回去绑在困龙柱上,敖敏左手拎着小皮鞭右手拿着剔骨刀,嘿嘿阴笑着越凑越近要把他抽筋拨皮的嘴脸,他大惊之下努力挣扎,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敖敏那可恨可怖的脸渐渐靠近…… 第二天早上醒来,自己脸上哭得湿湿的,而庄停云被他梦中踢在一旁,生死不知。他忙过去查看,见庄停云小命还在,人虽然一直未醒,那伤口却也开始收口愈合,就连脸色也比昨天好看了不少,显然是他那宝贝口水果有奇效。 龙八于是心下稍定,虽然还担心着那犯了天条之后可能会有的惩罚,但救人救到一半,总不能现在丢下庄停云自己去逃命。因此他故技重施,又如法炮制了一遍。 只是他今天多了个点子,在脑子里努力地想像了一番诸如红烧蹄膀水晶藕合之类的美食,果然口中生津,比昨日要容易许多。 龙八正噗噗地吐口水吐得起劲,突觉身下人有了动静,他抬起头来,顿时和庄停云四目相对。 他自己一个人担惊受怕了一夜,当然只有一小半是为了庄停云担心,剩下大半还是为自己会不会上斩龙台而提心吊胆。 但这并不能减少他见到庄停云醒来时的惊喜,至少多一个人可能商量,多少也是件能让他稍稍安心的好事。 于是龙八先是吃惊,随即露出欢喜的表情,眼泪却又滚落下来,正好落在庄停云脸上。 他这时候掉眼泪,除了喜极而泣之外,大半还是如见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是为了自己。 庄停云头脑尚且有些昏沉,突觉得脸上滚烫,抬眼看见龙八抽抽噎噎的脸,这画面难免有些怪异,使得他只以为自己还身在梦中,不由自主地就想抬手往脸上摸去,不想却没有什么力气,仅仅是手腕动了一动。 这一动却让龙八反应过来,连忙一只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另一手急急将落到庄停云脸上的水迹擦去。 “小庄哥哥,你醒了。”龙八勉强地一笑,想到自己处境,又忍不住扁了扁嘴。 庄停云露出一种如梦初醒又难以置信的神情,脸上微微动容,半晌方才镇定下来,将之前的记忆稍加整理,他看向龙八,不由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去,反而又折回来了?” 他语气里是有了些不同从前的关心,龙八却听他提到回家,几乎忍不住又要哭,半天哽咽道:“我不敢回家。我不小心杀了人了,我不敢回家去。怎么办小庄哥哥?我回家去会、会被……” 他吭吭地不再往下说,眼里却露出一丝恐怖之色。 庄停云见他惊得跟兔子似的,便想要挣扎起身,刚刚一动,才觉出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跌了回去,伤处一阵大痛,他咬牙忍下来,缓过一口气来,勉强安慰龙八道:“当时的情形,你伤人也是情非得已,而且也是为了救我,就算你家里人怪罪,到时候也由我承担,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去,向你家里人解释,好不好?你别哭了。”他多年行伍出身,杀人这件事已等闲不放在心上,这般说着,心里想到的却是,龙八看起来像是大家族里得宠的子弟,出门遇到这样的事,家里人庆幸还来不及,那里会重罚。就算是罚,顶多也是禁足之类的,让他得些教训反思不敢再乱跑而已。 龙八泪汪汪地吸着鼻子,偏头看他:“那你记得一定要替我说情!” 他心里虽还惴惴,得了庄停云再三保证,倒也就此收住眼泪,大大地放下心来。 第13章 庄停云哄住了他,这才有余暇检查自己的伤势。 他勉强坐直身子,忍过最初的那一阵头晕目眩,住自己身上看去。只见自己伤口不曾包扎,也没有敷药,却基本上已经开始愈合,而身上的酸疼无力似乎也仅仅是因为失血虚弱所带来的。 他吃了一惊,急道:“我昏迷了多久?” 龙八毫无心机地道:“我昨天才把你救回来的。” 庄停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却明白自己身上的伤势不是一两天就可以见起色的。但眼下自己他不由得惊疑起来。再看得仔细些,只见伤口上涂着一层微黏的透明液体,很是可疑。 他用手指沾了一点闻一闻,却是无色无味,不由得抬头向龙八看去。 龙八站在一旁,他当然不会当着庄停云的面再使用口水疗伤大法,对于对方的动作和疑问的眼神,他悄悄地吞了吞口水,决定绝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东张西望只装作不知。 庄停云见的世面多了,心知其中必定有异,虽然好奇,却知道这时也不是追问下去的时机。转而向龙八起外面的情形。 龙八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 眼下庄停云动弹不得,可两人就这么两眼一摸黑总不是个事,不得已让龙八去附近打听些消息。 他本来还有些担心龙八独自一人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但龙八下午便回来了,还扛了头野猪回来。 野猪已经被开膛破肚,但剩下的肉也几乎有一两百斤。他瞧着那对翻出唇外的锋利獠牙,都有些不敢相信龙八是怎样毫发无伤就捕住它的。记起从醒来后就只吃了几个山果几口清水,顿时觉得腹中空虚,饥火不升。 龙八显然也是饿了,一边吞着口水,蹲在不远处手脚麻利地剥着皮。他专注在吃食上,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庄停云说着外面的情形。 龙八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也讲得不太清楚,只说是外面乱起来了,到处都在杀人,什么抚远将军要造反之类的。 虽然他说得模糊,很多东西庄停云却知道得远比他清楚,稍加推测不难得出事情的始末,想来那位淮王世子最终还是落在了对方手上,却不知要生出多大的风波,心中怅然,不由得暗叹一声。 不知是因为共患难还是应承替龙八求情的缘故,本来对他颇有怨言的龙八对他有些依赖起来。见他听完之后只是半天不说话,偏着头问道:“小庄哥哥,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还是先回去给我说说情?”他并不关心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化,只是他不敢就这么回去,把逃避天刑的希望寄托在庄停云身上,自然庄停云到哪他便到哪,好在除了江南之外,他也没有格外想去的地方。如今跟小命比起来,江南也得靠边站了。 庄停云微微苦笑:“……等我伤好一些,先想办法回京去再做打算。等眼前事了,我再亲自送你回家去。”虽是这样说,想来若真是有人图谋不轨,只怕这路上层层封锁,京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到的。 龙八再次得到他的保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去弄地上那头山猪。 庄停云撑起身子靠坐在树上,看着他忙碌。 他两人在这山里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庄停云感觉自己情形比昨日又好上许多,勉强能支撑着上路,就慢慢寻路出山。 山路并不好走,两人还有几次迷路。虽然是龙八把他带到这儿的,但被问起来他只会露出个一头雾水满脸茫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庄停云想起他要人把他带回见面的地方,当时觉得他是赌气刁难,这几天下来终于明白不是,这小家伙确实是个路痴,那天让他去打探消息,他还能够再摸回来寻着自己,当真是老天开眼了。 而龙八自然也不会告诉他,那一日为了安全起见,自己带着他小小飞了那么一段,而他出去打探消息,来回都是用飞的。 两人在山中过了几天茹毛饮血的日子,终于在这天寻着一户猎户人家借宿,问清了出山的道路。庄停云这才松了口气。 他两人为免麻烦,自称是回乡探亲遇到匪徒的两兄弟。猎户家里也间隔得很,却还热情地让出一间东厢房给他二人住。龙八也没有要礼让伤员的觉悟,把床让给庄停云自己打地铺那种事做梦都没想过。况且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想来这今天睡草丛住山洞的都共患难过。眼下难得有张像样些的床铺。理所当然的一块儿睡了。 龙八睡觉是不大老实的,他喜欢滚来滚去。 这个毛病他自己睡时不觉得有什么,可苦了与他同榻的庄停云。一来要提防着身上的伤口被他碰到,二来又因为这床铺窄小,只怕龙八儿不小心跌到床下去。 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地把他圈起怀里不让他乱动,这才得已合眼。 他心里有事,加上身边多了个喜欢动来动去的活物,睡也睡不踏实。夜里伤口作痛,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便再睡不着。 左右无事,他便借着油灯的光线打量身旁的龙八,暗暗猜测他的来历。 龙八抓过他的一史手臂枕在脑下,打着惬意的小呼噜睡得正香,一脸的天真无邪。脖颈上一样饰物从他领口里滑出,是一根丝绳穿了三片鸽蛋大小的墨黑圆片,搜身当日他就在龙八身上见过。当时并不在意,此时细看,却发现那材质似玉非玉,虽是墨黑,在灯下却又莹莹剔透,竟好似其中有光华流转一般。 看了半天,庄停云也认不出这究竟是何物,又把它塞回龙八衣领里去。 他觉得被龙八枕着的手臂上微有凉意,拿手一摸,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指尖沾着些透明微黏的液体,倒好像似曾相识。 他愣了一愣,伸手向龙八脸上摸去,果然在他嘴角摸到同样的一丝丝微黏的凉意。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意将他包围。顿时全身如浸冰窟,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 而这陋屋的床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庄停云心下大惊,他多年习武,自诩耳目聪明远胜常人。但他却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怎样进来的。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对方所挟带的气势,一时之间竟压得他动弹不得。 其实这样的境地,就算是对方要下杀手,他根本没有什么抵抗的余力。 然而庄停云在此时脑子里想到的,却不是生死之事,他反而从对方细微的气息里觉出一丝捉奸在床的恼意和因此而生出的自己被捉奸在床的怪异窘迫感,这感觉莫名奇妙,却又真实无比。如果对方能允许他开口的话,他想说,他如果就这么送命的话,这真的很冤枉啊! 第14章 那人影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来。 庄停云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毫不怀疑那只手主人的用意,除了要自己小命之外别无它想,虽然他手上并没有拿着任何能致命的凶器。 他依旧被对方的气势所迫,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虽然觉得莫名被掐死在床上这样的死法实在丢人得很,此时却也没有让他选择的余地。 他正闭目待死,突听对方轻轻咦了一声,周身的压力顿时一轻。 庄停云讶然睁眼,正看见对方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去。庄停云得以喘息,这才有机会打量来人。 那人方才上前了一步,此时正站在油灯的光线能照到的地方。只见来人是个年轻男子,青衣素袍,一头墨发高高束起,面容清俊淡雅,气质堪称出尘,一双稍长的凤眼却沉静如深渊寒潭,配上微微上扬的眉稍,凌厉里透出几分无形的威压。 只是匆匆一眼,庄停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这人似乎并不好相处,而且那种威压与气度,只有久居上位者才会有。他心里正惊疑不定,这个看起来并不好相处的人却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深夜造访,还请见谅。” 一个人如果在前一刻还来意不善,下一刻却和和气气跟你打招呼,饶是庄停云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这样突然的转变,一时之间也不知要应答什么才好,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那人又接着道:“龙八叨扰多日,承蒙你照顾。” 庄停云这才反应过来,这感情是龙八家里人寻来了。可这样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这位兄台你也太神出鬼没了一些。而且,这人是怎么找到自己一行的? 这样想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躺在床上,一只胳膊还被龙八枕在脑袋下而自己另一只手还摸在龙八脸上,保持着这种实在不宜见客攀谈的姿势,感觉古怪而难堪。他手忙脚乱地从龙八下巴上放下手来,一边应道:“呃,这也没什么……” 对方却不理会他解释什么,目光落到仍旧呼呼大睡丝毫不知觉周围气氛一再变化的龙八脸上,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他走上前来,替龙八擦去嘴角的口水,又拍了拍他的脸:“小八,小八。” 庄停云终于趁这机会,将自己的胳膊从龙八脑袋下面抽出来,坐起来整了整衣裳,好在山里天凉,猎户家的被子又稍嫌单薄,两人都是和衣而睡的,那怪异的感觉稍稍好了一些。但 因为那人拦在床前,他不好低头去找鞋子,只好坐在床上,仍然尴尬。 而一旁,龙八这几天风餐露宿,虽说他不挑剔,但这么折腾下来也难免疲倦,好不容易挨着张像样的床,二话不说睡死过去,那人唤不醒他,又扶着他的肩膀摇晃起来。 龙八好梦正酣,也许是被晃得恼火了,突然抓着那人的手住嘴里一送,‘喀’的就是一口。 龙八啃骨头时的牙口庄停云可是见识过,咔嚓咔嚓的,十分锋利。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且……他看了看被咬那人面无表情的脸,这人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样子,小八你这几天怕家里来人怕得要死,可现在就这么大无畏地咬下去了? 他心里替龙八惴惴着,反应却不慢,忙要去扯开龙八,龙八却自己松开了手,他闭着眼呸了一声,咂巴咂巴嘴,喃喃道:“……这猪蹄一点都不好吃……” 庄停云冷汗下来了,瞄了瞄来者不动声色又似乎黑了一些的脸,摸了摸鼻子道:“要不,我去找块湿毛巾来给他擦擦脸……” 那人却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只有着带口水牙印的手就闪电般掩在龙八口鼻上,就见不一会工夫,龙八面红耳赤地挣扎起来,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眼来。 他本来还有些迷糊,但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之后,尖叫了一声,方才还摇都直摇不醒的人,一下子机灵得猴似的,蹭地一下蹦起老高,随即连滚带爬地躲到庄停云身后去了。 庄停云本来还指望着龙八醒来之后能缓和下眼前莫名僵持的局面,他这样的反应却是叫人哭笑不得,眼看着龙八顶顶没出息地缩在他身后,像只胆小受惊的鹌鹑。而眼前人的脸色又黑了一分,眼中泛起一层薄怒。 此时两人可以说是衣冠不整地被围困在床上,面对着疑似家长的某位兄台,这时间这地点人物都太让人难受了,纵然他一向镇定,此情此景也镇定不能。 随着那人越来越阴沉的面色,庄停云觉得那种被捉奸在床的诡异感觉又回来了。然而面对眼下情形他也别无它法。庄停云迫不得已,只好护在软成包子的龙八身前,向这人试探着道:“这位……兄台,有话不妨好好说。” 对面的青年看了看他,是一种恨不得把他踹到地上再踩上几脚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的神情。他努力平缓了脸上的神色,看向他身后的龙八:“小八,出来。” 龙八小心翼翼地从庄停云身后探出个脑袋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战战兢兢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峻哥哥,仍旧不死心:“我七哥呢?七哥他没有来么?”敖峻在他们这一辈的龙里算得地位十分崇高,对他这样的小龙有着司惩掌罚的权利,龙八心里本来就虚着,这时见了他,龙八难免心里长毛。而从前不管有什么事,都是七哥第一个出来罩着他的。 “你七哥没有来。你过来,我送你回家去。”敖峻向他招手,又淡淡道,“你闯祸的本事倒不小。” 龙八听到七哥没来,顿时就慌张起来,再加上敖峻话里的意思,分明是知道他做了些什么,顿时不缔于听见晴天里一个大霹雳。他缩成一团,抱着头开始哭:“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我不要被抽筋剥皮剁爪子……呜呜呜……” 敖峻对他这种近似于撒娇的耍赖方式颇有些头疼,却也想让他得些教训免得日后惹出更大的祸事来,并不愿就这么放过他,只是微微皱着眉看着他。 龙八边哭还边偷偷看敖峻的反应,有意不说那最严重的斩刑。 他和敖峻这也不过是第三次见面,除上上次他还算和气地对自己说过几句话,此外再无交集,只能说是仅仅认识而已,根本就不熟。但这一次,敖峻没有像上次一般温和地对着他说话,告诉他这些事都不会有,他现在的脸上略带无奈,却似乎没有就此作罢不予追究的意思, 于是龙八真的害怕起来,想到那样的下场,哭得伤心起来,满床地打滚,把头往被子里钻。 庄停云在一旁挺尴尬,见敖峻袖手旁观,倒像是默认了龙八的话一般,心道这都是什么家法,也太利害些了吧,真要犯了错就这么一通家法下来,一来二去谁还能有命在?而且听这人的意思,竟像是对龙八做了些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似的? 他答应过龙八替他求情,当时只以为是龙八杞人忧天,如今对方家长找上门来,他于情于理都少不得要替龙八说几句话,当下打起精神:“龙八若是有什么过错,也是因为救我而起,况且出门在外,有些举动也是迫不得已。若是兄台要怪,也是在下的错。” 敖峻立即就断然答道:“这位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就算小八没做什么,你也不会有事。” 庄停云想想当时那场面,可不觉得自己能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他有种直觉,似乎龙八的这位兄长不知为何很不待见自己,那种威压虽被他刻意收敛,却从始至终不曾完全消失。 敖峻说完这话,看也没看他一眼,俯下身去扳着龙八的肩膀,想把他从被子里扳出来。而龙八抱着被子不放,被敖峻翻了个个儿,强扯去手中被子之后,他又把头插到枕头下面,抱着枕头不放。呜咽声从枕头下面闷闷地传来。 庄停云借这个机会终于穿上鞋子下了床,终于觉得感觉好了些。见龙八还抱着枕头在做垂死挣扎,而那人则把自己当作了空气一般。他摸着额头讪笑道:“要不,我去倒杯茶来,你们兄弟两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慢慢谈。” 说完也不等回答,径自出了院门。看着分外璀璨的星空,苦笑着想想今夜这古怪的变故,长长出了口气。 而敖峻也终于拨萝卜似的把龙八从枕头下面拨出来,看着他湿哒哒一张花脸,终于缓和下神色,叹了口气:“你不必害怕成这样,这人有些不寻常……你纵然伤了凡人性命,但救了他,却是件不小的功劳。” 第15章 龙八儿听他这么说,分明是胡乱抓在手里的庄停云这根稻草变作了一叶扁舟,虽不知经不经得起风流,但现下保住他筋骨皮肉显然毫无问题,便止了哭声竖起耳朵听敖峻接下来怎么说。 敖峻其实心眼里并不想为难龙八,见他安定下来,不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人身上有一息天子之象,气运交不一般,不过……”他看了看龙八,收住了话头。“你日后还是少和他来往。” 龙八得脱大难,也顾不上去想为什么,他听到这天子之象,那不就是指的皇帝?真龙天子?他想到前几日庄停云像条半死不活的死鱼一般由着他翻来覆去在身上涂口水的模样,实在想不出这人将来竟会有当上皇帝的一天,到时又会是个什么情形。他想那所谓的一息龙息,该不会是被他的龙涎涂了满身,因此而沾染上去,让敖峻误会了吧? 虽然这样想着,他可不傻,现在庄停云成了他的保命王牌,龙八才不干去捅这层窗户纸的傻事呢。因此他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只是古古怪怪,嘿地笑了一声,不再住下说。 却又好奇,抑着头问敖峻:“就他?将来会做皇帝?” 他眼睛乌黑溜圆,这样抑头追问的模样,却也天真可爱,敖峻脸上神色便又缓和了一些,耐心道:“也未必是能做皇帝,但将来贵为王公候爵,总不会错的。” 龙八想了一想,撇着嘴道:“他才是个校尉,连将军都不是,也能做大官?……” 庄停云在厨下寻到些猎户家自制的山茶,浇了热水泡了茶端来,见这两人坐在床边低声说话,气氛倒不似方才那般剑拨弩张,这时才放下心来,上前搭话,各自叙了姓名,再要探听别的,这人口风却紧,龙八在一旁也有些畏惧此人,一改平日多话好奇的模样。 如此睡是睡不成了,庄停云打起精神东扯西拉,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猎户一家醒来,见一夜过去突兀地多出一人,大是惊诧。敖峻也不多解释,出手便是一锭元宝,大方的酬谢了这户人家,吃过草饭就带着两人上路,多了敖峻一人,出山自然容易得多。 龙八暗暗想好了主意,心想敖峻虽然口上说不妨事,可他手上到底沾了几杀凡人性命在那里,这时候回家去,就算没有天刑,七哥和老爹那里免不了一顿好打,再说这敖峻若是反悔了怎么办?因此一口咬定了他答应要送庄停云平平安安回京,一只龙说话自然不能不算数,京城是一定要去的。 敖峻也依他, 只是说看他两人一伤残一天真,不放心两人上路,执意同行。 龙八不敢说什么,而庄停云自然也没有意见,好在外面的局面并不想龙八说的那样坏。老皇帝病得奄奄一息却还有一口气吊在人间,那位未来最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世子,现在也还发挥不了他能够用来挟天子令诸候的作用,地方上也只是小小摩擦,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了前面一处小镇,庄停云还按照道旁的暗号,联系上了一名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而幸免于难的下属士兵,商议一番,也准备一道回京。 但龙八小心眼里是不大乐意让敖峻同行的。 敖峻天生一张英俊却端正的脸,一贯又是肃然的神情,算上这一次,龙八总共也只见过他三次,说过的话有几句更是四爪就能数得过来。虽然他几次见到龙八是都显得比较和气,也没怎么追究龙八的过错,但龙八就是有些怕他。 和怕敖敏的那种怕不一样。 在龙八眼里,敖敏就是个心眼坏爱欺负人的坏蛋,嘴尖舌利,拳头揍在身上很疼。他怕敖敏多半是出于被揍的愤恨和报仇又不敌的郁闷。 但怕敖峻又不同。敖峻对他的态度称得上和缓。然而龙八总觉得不自在。敖峻和那个温柔抚摸的记忆毫不相干,那么从童年记忆里留下来的,便是当日那个不苟言笑,宝相庄严的身影。斗转星移至如今,他依然有高山仰止之感,而且他比之当年还懂得什么叫做自惭形秽,再加上自觉还有把柄拿捏在敖峻手里,因此越发胆气孱弱丢盔弃甲不堪一提了。 他感到一路上敖峻的目光常常落在自己身上,在这样长久而又沉默的注视之下,龙八越发惴惴,手脚都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放,连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的滋味消受起来,当然不是什么美事。龙八才从山里走到村镇这一路,就觉得全身的鳞片都要竖起来了,有些招架不住。想想走到京城这漫漫长路也足够销魂,只恐到了京城之后他还不走,因此不得不早做打算。 趁着敖敏去镇上备置代步的马匹车舆,他和庄停云一道坐在道边的茶水铺里等候的工夫。龙八琢磨琢磨,就拐弯抹角地同庄停云商议起来。 “……等到了京城以后,要不我去你手下参军吧?”这里只有包子烧饼一类的简单吃食,龙八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他正叼着一只包子,边说话边转着乌黑眼珠看向庄停云,脸上写的完完全全是我别有所图。他嘿 嘿地笑了两声,自认为是为自己这种行为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混口饭吃,嘿嘿。”他想敖峻是纡尊降贵送了庄停云一路,总不可能再跟着他屈居在人下,只要把敖峻打发走,自己就自由了。 庄停云看了看龙八,他心思缜密,如何猜不出龙八的大概盘算,他觉出两人不一般,更有心笼络敖峻,闻言只是笑了笑,便要开口劝阻。 却是旁边有名士兵是个粗直之人,看着龙八饕餮一般不知饱足的吃相,不由得担心起来,忍不住道:“军营里可养不起你这样的饭桶。”庄停云要拦已经不及,唯有朝着龙八笑笑:“你还是小孩子,正在长身体,能吃得多一些,这是件好事。不要吃坏了肚子就好。” 龙八抬头一看,果然旁边歇脚过路的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对他的肚量表示出惊诧之色,脸面涨至通红,幸得庄停云替他解围,这才缓过气来,他咽下口中的第十个包子,把伸向第十一个包子的爪子缩了回来,讪讪地道:“我不是饭桶……我可以吃得再少一点的!”他恋恋不舍地朝着包子望了望,忍痛悻悻:“真的可以吃得再少一点的!” 庄停云见他羞愤难堪,忙拿了个包子来哄他。龙八忌惮这饭桶二字,唯恐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这样的名头,吞了吞口水,却是怎么也不肯再接了。 庄停云笑了笑,也不再坚持,却是转了话头。“就算军营里不收你,我承蒙你搭救,也一定要请你到府上小住几日,好好答谢一番。别的不说,京城里有不少好吃好玩的。到时我带你去看。” “管饭?”龙八听到好吃好玩,便被轻易哄住,但他觉得还是要未雨绸缪才好,向庄停云确定:“饭要管饱?” 庄停云笑眯眯:“我家里颇有薄产,你还吃不穷我。” 龙八闻言甚喜,顿时笑眯了眼睛,当即允应下来。 两人心事达成,再看对方都觉得彼此顺眼无比,气氛越发和乐融洽。当下便要称兄道弟起来。敖峻回来之时,看到的正是这般景象。 第16章 敖峻一手揭着茶铺破破烂烂的帘子,沉默地在门口站了片刻。 铺内龙八正和庄停云勾肩膀搂脖子,说说笑笑,不提防一抬眼就见着敖峻。 他所站的位置正逆着光,面目一时看不清楚,龙八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打了个激凌,似有杀气如寒风拂面而来,揉了揉眼睛正要再仔细看。敖峻已经放了帘子走进来,脸上平平的没什么表情,对着三人道:“可以走了。” 龙八忙和庄停云分开,捧过一只包子上前巴结。庄停云也迎上去道辛苦。 敖峻弄来了一辆马车,还挺宽敞。 敖峻隐隐有几人之中为首的架势,赶车这么掉份的事当然轮不着他来做。庄停云伤残人士,也坐车厢里头。龙八十分乐意出去赶马而不用和敖峻低头不见抬头见,被瞧得脖子发毛,但他是个路痴,若是让他赶车进京,指不定迷路还能迷到江南去,不得不扭扭捏捏爬进车厢里去,尽量坐得离敖峻远些。 敖峻也不知有没有觉察到他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朝他看了一眼,龙八忙缩着脖子,扭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敖峻也不言语。几人用饭时他去打点马车,最后从茶铺里打包了些包子馒头之类在路上吃。坐了一会儿,他低头从包里翻出一个馒头,拿在龙八眼前晃了晃。 不多时,龙八就吞着口水颠颠地凑了过去,看得庄停云心里暗暗摇头。 吃饱喝足之后,加上昨天夜里没有睡好,马车摇来晃去正好十分催眠。最后他‘咕咚’一头栽倒在敖峻身上,口水横流地睡死过去。 敖峻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龙八枕在自己腿上,还伸手取件袍子给盖上。低头看了一阵,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五官虽好却面相严肃,自然而然有种肃杀味道,这一笑起来却全变了样,有如春暖花开风情万状。 庄停云暗暗诧异,忍住要揉眼睛的冲动,再看时,敖峻已经收敛神色,又是一付漠然表情。庄停云有心想说几句话,但看他神色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又吞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敖峻的缘故,路上行程颇为顺利,没遇着一个乱兵叛党,就连不长眼的山匪草寇也没遇上一个,这一点让有心想开开眼界的龙八颇为失望,别人却是松了口气。 如此走了几日,京城眼看再有一两天的路程也就要到了。 这一日他们在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县城落脚,在客栈落 脚之后,敖峻说了一句访友,去去就回,明日自会回来一道上路,丢下三人走得无影无踪。 龙八落得轻松,他还巴不得敖峻如黄鹤一去不复返,这一走就别回来了呢。 庄停云看似不显山不露水,手底下却自有一套消息来源。似乎近来的消息里局势渐渐稳定下来,他因此也并不显得着急回京。 敖峻喜静不喜动,几人平时饭食也就在客栈中解决,露宿时更是随便。今天他既然不在,也就不必守这样的规矩,庄停云便允诺吃顿好的,把龙八带出去街上逛了一圈,从街东头吃到西头,从日暮时分吃到华灯满城,从街头馄饨吃到百年老店头的招牌菜,把龙八吃得满嘴油光肚皮溜圆小心肝惬意无比。 最后还带他去了间挺雅致的酒馆,叫了些酒来邀他一起喝。 龙作好吃之外并没有嗜酒这癖好。但庄停云笑吟吟地倒给他的酒甜丝丝的,就跟糖水一般。如此喝了第一杯,就有了第二杯,三杯之后。不用再等庄停云给他杯中满上,龙八自己抓过酒壶抱在怀里嗞溜嗞溜地啜饮起来。 如此有了第一壶之后,第二壶不必疑问地下了肚,然后第三壶…… 那果酒初入口时甘冽香甜,后劲不小。一番牛饮之后,龙八便只会抱着酒壶软要椅子里嘿嘿傻笑了,他看着眼前的庄停去摇来晃去,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再变成八个,八个变成无数个,四周围有群星闪烁地涌金莲等等异象,他觉得十分神奇有趣,忍不住要发笑。至于庄停云问了他很多话后来又和什么谈了什么,统统都是过耳东风苍蝇嗡嗡。 庄停云也很是无奈,本来看龙八憨痴老实,有心灌他些酒然后套套话,好从他口里问出他和敖峻的来历用意种种。 谁知他饭量乃是天赋异禀,酒量远远不如,如今龙八醉得昏天黑地找不着北,除了问他还要不要吃还能点个头给点反应,此外除了抱着酒壶怎么也不肯放,就只会抓过离他最近的人的袍子,傻笑着把湿哒哒的口水抹到上面去。 庄停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弄回客栈去,连背带扛的好不容易把他弄上了楼。再一看肩头上已经被他口水洇湿了老大一滩,心道自己这真是自找的。话虽如此,看龙八醉得厉害,只得下去寻店家煮碗醒酒汤,顺便备些热水。 龙八本来被他放在椅子上。他酒量烂得不能再烂,酒品却是上佳,喝醉了不哭不叫不吵不闹,偶而眼角余光瞧见了床,还知道自己甩 脱鞋子歪歪倒倒地往床上爬,爬上去打了两个滚,吭哧吭哧地往被子里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倒头酣睡。 等庄停云端着醒酒汤上来,椅子上早没了龙八的踪影,左右一看,只见床上被子里隆起一个大包。 他凑近了看,似乎是龙八整个钻在里头,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如今正是春未夏初的天气,捂得这样严实,就算不怕闷死,说不定也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不管是那一种,明天似乎都不好和敖峻交代。 这样想着,他把被子拉了拉,本意是想给龙八通通风。 随即庄停云就被惊得连退数步,他伸手紧捂住自己的嘴,这才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惊呼给喷堵了回去。 被子下面所露出来的,并不是龙八把贪吃两字写在眼里恨不得每顿饭都吞两头牛下去的嘴脸。或者说,并不是他少年模样的人头。 被下趴在枕上的那个脑袋过于滚圆,使得上面小巧的鹿角牛耳显得有些失真,然而鳄唇大口,脑后披鳞,实在实在是很像画像里以及传说中某样事物的形貌。 庄停云足足呆了有好半天的工夫,只觉得手足冰冷发颤,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呯呯乱跳起来,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惊恐还是兴奋! 他惊疑不定,在心里反复想到,自己今晚可没有喝多少酒,难道竟也醉得幻象都跑出来了不成? 他一咬舌尖,唤回自己一分神志,轻轻走上前两步,盯着枕上龙八人事不醒的脑袋猛看。 第17章 事实证明,他没有喝醉眼花,醉的确确实实是床上那只。任凭他再怎么看,枕头上搁着的依然是个胖嘟嘟的龙头。 庄停云的脑子十分清醒明白,仅有的一分酒意都已经伴着惊出的冷汗烟消云散。他稍一迟疑,还是横下心来揭开了龙头下面的被子。 因为那被子下的隆起看起来并不算太长,不合宫殿壁画中神龙长逾数丈的矫健身姿,庄停云甚至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地做好了将要见到龙首人身的心理准备。 但被下并没有出现龙首人身这般的异象来惊吓他。 龙头之下,是个同样胖滚滚的披鳞鱼尾的身子,两只前爪抱着被子,忽略掉那个吃得滚圆的肚子,符合传说中关于龙的一应描述,除了这身材实在太太太短肥了一些。 它遍体身着雪白的鳞片,也许是因为醉酒的关系,鳞片下又泛着一层粉红的珠光。随着小小的呼吸声,肚皮有规律地一鼓一鼓。 庄停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肚皮,手指下软乎乎暖哄哄的。那个龙头随着他的动作打了个嗝,喷了他一口淡淡的酒气。再戳两下,它闭着眼睛,不甚耐烦地拿爪子来胡乱拨拉。 龙!一条活的龙! 庄停云在震惊之余,生起一种多年被骗的感觉,倒使得他一时不曾恐惧。这模样!这模样!就这模样得美化多少个倍才能达到飞檐画幢上盘龙飞升的效果啊?神仙鬼怪一说,果然都是糊弄愚民的。 但他还是有些莫名的兴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亲眼见到龙这样灵异的生物。纵然他平时不信鬼神之说,这时也忍不住行动比脑子快,顺着龙八的脑袋瓜沿着脊背再到尾巴尖摸了几个来回。 不管龙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有着莫大的神通,这样现成的机会,先摸上一遍沾沾福泽再说——如果真有福泽的话。 龙八就这样在睡梦之中不知道自己给整个龙族抹了黑,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叫人摸遍了全身乃至屁股。小呼噜呼咻呼咻依然打得十分欢畅。 接着庄停云在做完这些有辱体面的事情之后,人也冷静下来。他认为眼下的情形,自然是不适宜把龙八叫起来喝什么醒酒汤。 龙八直接姓龙,如今原形毕露,敖峻的身份自然也不难猜,那四海龙王一脉,便是以敖为姓。 他先前有笼络之意,眼下无意中窥破这般惊世骇俗的真像,反倒淡了这样的念头。对 方这段数实在太高,实在不是随便随便什么人都招惹得起的。 庄停云决定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日后小心应对便是。他镇定工夫确实了得,照原样把被子给龙八盖好,把醒酒汤放在一旁桌上,很镇定地掩门出去,还特地叫来店里的小二很严肃地吩咐,这房里客人睡了,不要进去打扰。 觉得万无一失之后,他到大堂里要了壶茶,镇定一下并不如外表般若无其事的内心。 茶刚入口,就见到敖峻走了进来。 敖峻本来并没有留意旁人,只是庄停云对他的出现太过惊骇,‘噗’地将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呛得大咳不止,引得大堂里众人都看向自己。 敖峻也循声看来,正巧和庄停云四目相对。 庄停云知晓了他的大秘密,难免心下忐忑,敖峻不笑的时候,面相又颇为凌厉。他就有些不敢直视。但此时目光撞个正着,不打招呼反而不妥,只好扯动面皮笑了笑:“敖兄这就访友回来了。” 敖峻‘嗯’了一声,他并没有和庄停云叙话的打算,转身就要走,忽又觉得庄停云看上去似乎有哪儿不大对劲,又转过神来,四下一打量,目光便落在庄停云身上:“龙八呢?” 庄停云骇了一跳,强自镇定道:“今天晚饭时令弟喝了两杯果酒,回来就说是醉了,自己上楼去睡了。这都要怪我不知他酒量不佳,敖兄见谅!” 敖峻略有不悦,正色道:“他年纪尚幼,如何能让他喝酒?” 庄停云自然顺着他的话应承,连连赔罪。 敖峻虽觉得他似乎有那儿奇怪,偏他反省的态度又极好,实在不好发作,只能作罢。 但龙八那头醉了,总要去瞧一瞧。 龙八依旧拱在被子里,房间里有淡淡的酒味伴着小鼾弥漫。 敖峻上前揭了被子,露出被下少年粉嫩如同打了胭脂一般的脸来。微张着嘴流着口水睡得正香。 敖峻眉头不知不觉间慢慢舒展开,用手背去试了试龙八的脸颊,只觉烫乎乎滑溜溜的。龙八觉得痒,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咂了咂嘴,呢喃了一句好香还是好喝,又睡了过去。 敖峻出了会儿神,最后长出口气,在床边坐下来。他看龙八满身酒气,唤了小二送些热水上来。只是龙八睡着了却不好叫醒,他正捉摸着怎么弄醒龙八,见桌上放了碗醒酒汤,端过来 捏住龙八鼻子,给他喂了下去。 那醒酒汤却是有些效果,不多时龙八迷迷登登地张开了眼。难为他还认得出坐在床边的敖峻,这时倒不怕人,凑过去拱在敖峻腰间蹭了蹭。 “峻,峻哥哥,你,你回来了,嘿嘿,峻哥哥……” 敖峻有心想训斥他两句,见他这样也只得作罢。 正好小二将热水送了上来,推了推龙八道:“你先起来,洗个澡换身衣裳再睡。” 龙八哦了一声,又在床上拱了半天,这才爬起身。接下来的动作却大出敖峻的意料。 敖峻还来不及回避,龙八已经飞快地将身上衣服扯去,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地跳起木桶里, 敖峻这才一愣的工夫,只见他在桶里打了个滚,便爬出来往被子里钻,这就算是洗完了。 敖峻反应也快,转瞬就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一把拽住龙八露在外面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抹,指尖顿时沾了些未洗净的泥迹下来:“这就洗完了?” 龙八被水一泡,多少也有些清醒。他平时整天都泡在水里,觉得自个必然十分干净,搓澡那是多此一举,所谓洗澡便是水中打个滚便出来,天天如此。但这几天却是日日在陆地上行走,沾了不少泥灰尘土。他朝敖峻的指尖看了看,不由得老脸发汤烫,支吾着道:“那,那要不,我再下去泡泡?” 他说着跑出被子又往桶里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桶沿上准备就这么睡一夜。 他蹿了这么两个来回,敖峻纵然第一次不及避让,第二次却已经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什么了。他有一瞬的恍惚,片刻间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精彩纷呈,最后抿着嘴角凝成一个严肃镇定的表情,只是两颊却有些淡淡飞红。 龙八迷迷糊糊见了,大是奇怪,打了个呵欠指着脸上对敖峻道:“峻哥哥,你也喝酒了么?” 他有些好奇,竟胆大包天想伸手往敖峻脸上摸去。被敖峻捉住了手腕。 敖峻脸色微红,却十分君子地垂下眼去,声音倒比平时还要冷些镇定些:“光是泡洗不干净,我来帮你。” 龙八也着实是醉了,换作平时他向天借胆都不敢要敖峻作这样的事,此时却是头脑昏沉,又被热水泡得舒服,摊开了四爪任由别人帮他洗刷一番。只是敖峻的手劲也够大的,干这种事大约是业务生疏,搓下一身老泥的同时也不时 痛得龙八吱哇鬼叫。 这记忆到后来就变得模模糊糊,第二天醒来时他躺在被窝里,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不记得细节,只隐约记得似乎有敖峻帮自己搓背这么一回事。 他起身在镜子前照了照,不知是否错觉,总认为自己变得更加白净俊俏,当下心喜,窥着门外没人,又变作龙形瞧了一回,觉得就连鳞片也铮亮了不少,不由得十分欢喜。 第18章 龙八其实挺知好知歹的,别人对他好,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此时他神清气爽心情大好,便寻思着怎样也要酬谢敖峻一番。 庄停云早早就上门来寻他。这厮也确实胆大过人,他昨日瞧见很不得了的东西,回去辗转寻思一夜,已然十分的镇定下来。他明白若要显得若无其事,反而不能和龙八生疏起来,越发应该要谈笑自如。而且搞好了关系对他来说也应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此这人虽然一宿没睡,却还是抖擞精神,一大早就跑来龙八这儿察看,借口倒是现在的,来看看龙八洒醒了没有。他进门时谨慎了一些,先在房间外扣了门,叫了一声,得到龙八应声方才进去。免得又看到什么有被杀人灭口之虞的景象。 龙八也顾不上招呼他,他正在昨日买回来的点心堆里一阵乱翻,把各种糕点分成两堆。 庄停云在旁边看了一阵:“小八,你这是在做什么?” 龙八拈着一包五香豆,正捉摸着要放在那边。随口道:“哦,峻哥哥昨天帮我搓背来着,我分些点心谢谢他。” 庄停云又往他分好的东西上看了看,哑然失笑:“小八弟弟,你真的有心要谢,好歹也应该拿出些诚意来,专把你不太爱吃的挑出来拿去送人,算怎么回事?” 龙八被他一言道破,不由得脸上热烫发红,其时他手里正拿着一块桃片糕,是他喜欢吃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换一块小些的打算,放到准备送给敖峻的那一边。 龙八想,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而且他除了表示一番谢意之外,还想着把敖峻哄高兴了然后别有所图,为了这样的目的,向来有些护食的龙八也大方了一回,多少也算是下本钱了, 他捧了这些东西颠颠地跑去敖峻跟前巴结。 敖峻不似他一般喜爱零食点心,但是对龙八的这番心意仿佛挺受用,看向龙八的目光脉脉若水,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稍稍推迟之后,也就接过来放到了桌子上,横竖放在那儿,最后的结果也是不知不觉地进了龙八的肚子。 龙八私以为他收了自己的东西,定然要拿人手软,于是给自己鼓足勇气,七拐八拐地把话扯到敖峻的去留问题上。 “峻哥哥,小庄说我们还有一天就能到京城了。”龙八已然想好了自己的理由,因此顺理成章地往下说:“峻哥哥,我想在京城住上一段时间。我都已经想好了,我 要在京城游历游历,过个三五年再回去。你回去见到了我七哥,还请你和他说一声,让他等敖敏回去了再来接我。” 敖峻眼中微微有些变化,不言不语地扫了他一眼。 龙八觉得背上拂过一丝凉意。想了想觉得似乎还少了些客气话,于是在脸上堆出傻乎乎的笑,其用心随着言语一目了然昭然若揭:“等到了京城之后,峻哥哥有什么打算?谢谢峻哥哥这一路上来很照顾我,不过我已经和小庄说好的,我去京城就住在他家,他管我吃喝,住多久都没有问题,我也许就住上几年了。峻哥哥你耽搁了这么久,一定误了很多事。你去忙你的吧,就不用再担心我啦!我一个人完全没问题!真的!” 他两眼放光,几乎要迫不及待地从里头放出话来:你走吧你走吧你快走吧! 敖峻垂下眼来,神色可就不怎么好看了,可惜龙八瞧不出来。他这时满脑子都是对于海阔天空无人管束的向往,留意不到其它。 敖峻看他这样,跟他计较也是无用。思忖了一会,斟酌着不轻不重地泼了他一头冷水:“我也有事要在京城住上些日子,正好可以照应照应你。昨日已经找好了一处院子,特意安排了你的房间。你在庄将军府上小住可以,长久的住下去总不像样,也可以过来住,看在你我父辈的交情,我也该要照应你、管束你。” 龙八一愣,张着嘴啊了一声,他本来口舌就不是很伶俐,适才那番话也是他之前想了好久。这时突然生变,一时张口结知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他满心的不情不愿,然而见敖峻脸上全无笑意,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他不知怎么的那个‘不’字就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出口。然而不拒绝又不甘心,憋得好不难受。最后只蔫蔫地‘哦’了一声,心想来日方长再想对策。 敖峻如何能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龙八这样的心性,也实在无法任他在外游荡,时间长了人怕就要露出破绽来。当下对龙八歪歪扭扭的表情只作不知。略略一想,又交代了龙八一句:“我来之前,你七哥曾嘱托我照顾你,让你听话。” 龙八从小跟在七哥身边长大,别人的面子可以不卖,对这位七哥却向来敬畏得很。一听是自己七哥这么说的,他也就信以为真少了别的念头,更想不起来向敖峻要个信物什么的证明他所言无虚。 只是心有不甘,愣了一会儿,他蔫头耷脑地问敖峻:“峻哥哥,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敖峻垂目看着手中 茶杯,抿了一口:“顺道而已。” 龙八眼睛一亮:“那你有什么要紧事没有?” 敖峻放下杯子来,看了看他,慢慢道:“也没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在京城耽搁些时日,也没什么关系。” 龙八就想不通了,明明他说是顺道,问他有没有别的事,他又说没有。他保知道一件事,那便是他进了京城还得接着在敖峻眼皮子底下过活,而且是好长好长都不知道得是多久的一段时间。 虽然敖峻对他并不算严厉,他还是打心眼里不舒服,更觉得自己那些点心算是白送了,越发的开心不起来。 不论他心里怎么想,这京城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的时候,其繁华热闹,还是让乡下土鳖的龙八眼花缭乱,重又变得欣喜起来。 敖峻其实也并不愿意在兴头上扫龙八兴致,让他太过难受,只不过将他带到自己在京城里的住所认了认路,仍允了他去庄家府上住些时日,但三五日总得回来一趟,或者是自己去瞧瞧他。此外又很是叮嘱了一些行走的人间的规矩忌讳种种。 如此安排,其实也算是宽厚。纵然龙八儿仍觉得自个还被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但他凭借有七哥的交代做令箭,龙八也无可奈何。 好在还有个庄停云善解人意,果然当日对他许诺的种种好吃好玩的一一兑现。哄得龙八十分顺心,才不再如何担心些敖峻那个三五天见一次的要求。 庄停云说那日说养他一段日不成问题,倒也是个大实话。他虽是个小小校尉,背后却有个大家大族的出身。上面一个姐姐入宫做了贵妃。一个兄长在边关手握重兵,而另一个兄长在朝做了尚书,也算得是位高权重。 龙八不大关心这些,他只是在一开始想起敖峻那个天子之象的说法,心道却不知是小庄的哪个兄长想犯上作乱自个当皇帝,当时想上一想,随后也就丢到九霄云外作罢。 庄停云也只是带他住在自己家的别宅里。龙八甚至连小庄那个在京城里做官的哥哥也没有见到,他觉得小庄的哥哥二庄既然是个读书人,似乎又是个百官之首,所谓读书人的头头。读书人他是见过的,摇头晃脑吟些花花草草,又不能当饭吃,反而酸里酸气得让人连饭也要少吃两碗,无趣得很,不见也罢。 庄停云似乎把世子一事放在一旁,抽出很多时间来陪着他遍尝京城中的美食。 京城百年基业,繁华处远胜别 处。天子病危后嗣无人这些事对整个京城的小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千里之外的叛乱也似乎还遥远得很。小市民照旧奔波生计,纨绔子弟照旧游手好闲,每日于灯红酒绿处拈酸吃醋。 庄停云带着小八出行时并不招摇。但他在京中土生土长,知交好友相识面熟的人却有不少。几天下来,总也能遇上那么几个。 众人久别重逢,自然会小宴一番,纵然庄停云每每托词推却,但也有那么几桩是推不掉的,而且龙八在渭河水底受了多年冷落,此时十分的喜欢热闹,巴不得那儿人多往那儿凑。旁人拉不走庄停云,便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更何况是讲客吃饭这等美事,不消怎么游说,龙八立即半推半就的一口答应下来,全然不管一旁脸色发苦的庄停云。 龙八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听着旁人谈天说地,很多都是他从前没有听说过的见闻,他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庄停云在外人面前只说他是自家的远房亲戚,年纪还小,坚决不让他饮酒。他老实乖巧,模样又生得好,瞧来倒也讨人喜欢。一来二去吃了几顿饭,庄停云那些个狐朋狗友不论真假,也都和他称兄道弟起来。 龙八也十分高兴,他觉得自己也有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即使不用两肋插刀,往来应酬总是要的。更何况这应酬必然少不了吃喝二字,正中龙八下怀。敖峻知道龙八好吃,为他想得十分周到,到了京城的当天就很大方的给了龙八一大笔银票。一来免得他吃白食被人押在店里洗盘子,二来他客居在小庄家里,多少也有些不便,不愿他缩手缩脚被人看扁。 龙八不知是否体会到这番用心,他只管用这笔银子来请客作东,今天你请明天我请,花着花样儿的吃,满意无比。 京城里可以敝开肚皮吃吃喝喝的日子十分肆意快活。龙八过得很滋润很荡漾, 可惜这世间事最是反复无常,你太过滋润荡漾了,十之八九必然就要乐极生悲。 有时庄停云有事外出,新结识的几名狐朋狗友上门邀他,他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这么大一条龙了,交朋友请客吃饭的事情完全应该自己做主,于是欣然应了。颠颠地去了。 他忘了今天是约定好的,敖峻要检查他近况的日子。 饭菜还是一贯地丰盛,他低头啃完一只烧鸡之后,听着一旁有些个甜腻的声音吃吃地娇笑,抬起头来一看,这才发现今天吃饭的地点和平时不 一样,大大的不一样。 第19章 龙八一抬头,就见着旁边几人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都坐了一位姐姐,身上的衣服一眼看去便十分凉快的,正拿妩媚之极的眼神瞧他。 当然挑逗这种眼神,在龙八看来,大约和久饿之后面对一盘喷香的烤鸡时差不多,都是要从眼睛里生出火辣辣的小勾子来。只不过他有这种眼神多半是对着满桌酒菜,而这几位姐姐瞧的却是他。 龙八觉得有些古怪,但更多的心思却是转到了别处。眼看平白多出这么几个食客,想必要把酒菜分去不少。 想到这里,他连忙提起筷子,抢先将桌上一盘他十分中意的椒麻鸡丁挟了几块放在碗中。 他这般不合适宜的举动,自然恼了几名女子,不免娇声抱怨,飞了他好几个白眼。龙八半数听不懂,自是理也不理,埋头苦吃。 旁边一人也是闲极无事,凑近了龙八笑道:“小八兄弟莫非还是个雏?这几位虽比不得万花楼的头牌芊芊姑娘,但也算是知情识趣的上佳人选,竟还入不得你的眼?” 龙八咬着筷头愣神,一时之间却是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说话那人早就知道他某些方面格外单纯敦厚。见他无甚反应,便扭过头去径自与他人打情骂俏,不再理会龙八。 几人都是臭味相投之辈,提到风月之事,自然正中下怀,口花花的便是一片浪词荡语,纷纷点评起那一家的姑娘肤白貌美,那一家的性情热辣有趣,更有甚者回味起谁家的功夫了得,全然不管龙八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正兴致勃勃说到口沫横飞之处,突听得龙八‘啊’地大叫了一声。 众人被他吓了一大跳,齐齐扭头朝他看来。 原来是龙八终于悟了。 他满面通红,脸上带着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兴奋的神色,两眼闪闪发亮,攥着拳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在说逛窑子的事!做这样的事情真的很有趣么?” 他问得如此直白坦率又是如此真诚的求知神态,几人都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彼此挤眉弄眼一番,猥亵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名女子吃吃笑道:“你听旁人再怎么说,总比不上你自己亲身体验。至于是不是有趣,小公子自己试试不就都知道了?” 龙八一心想去江南的目的,就是好奇敖敏口中的烟花之地,为了见识所谓风月。虽然觉得这姐姐从说话的表情到语句都透着古怪,最后却还是敌不过心里的好 奇。 他脸上泛红,把手背在身后扭着手指,老实地吭吭道:“我就想看看,看看就行了……” 几人哄堂而笑,便有人要请客做东,遣走作陪的几名女子,拽着他直奔京中颇负盛名的青楼一条街而去。 那地方热闹得很,请客的看来是此地熟客,此番出手也极是爽气,当下便点了此处的头牌,另外叫了几名当红的姑娘作陪,先是在小厅里一番调笑,其间歌舞弹唱猜琴行令。热闹是热闹了,龙八儿瞧着,却也不如想像当中一般有趣到不得了的地步。 龙八觉得实在是敖敏言过其实了。 他是头一次来,自然没有相熟的,那几人虽说带他见识,但寻了名自中意的,也就自去风流快活,便再顾不上他。不多时厅中只剩请客之人和龙八。那人身边也坐了两名女子,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脸青涩模样,那人笑着使个眼色,在场的都是老手,自然不会冷落了他,便有一人主动笑着上前来伺候。 龙八猛然间回过神来,对方显然是个热情似火类型的,就见她晃着胸前白花花的两团肉直往自己身上挨,伸手就要住自己脸上乱摸。顿时鼻间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呛得他想打喷嚏。 龙八被吓一大跳,连忙往一旁躲去。口中叫道:“我只是来看看,我只看看。”再有人要来拉他,他便围着桌子团团躲避。 请客的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替他解围,笑眯眯道:“想来小兄弟不好这一口。正好为兄的爱好也有些特别。”转头朝着一旁吩咐了几句,在场的两名女子退下,不多一会儿再进来的却是两个男的,容貌都是秀丽俊朗,各有春秋。小一些的大约十五六岁,倒是要活泼些,显然和请客之人相识,往厅里一看,盈盈一笑,便先一步坐到那人身边去。 而另一年纪稍长一些,举止间从容端方,竟不带任何轻佻意味。便坐到龙八身边,也不说话,先伸手替两人倒了杯酒。一身青色衣袖更衬得手指白皙如玉。 龙八这才松了口气,见那人低头将酒杯放到自己面前,忙拉住他的袖子道:“哥哥。家里不让我喝酒的。” 许是他这一声哥哥叫得太过自然,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是微微一笑:“青桐却是不敢当。” 其实是错怪了龙八。他家里一溜的哥哥,姐姐之类的少见得很,自然他看到男人要比看到女人要觉得亲切许多。至于见人就哥哥 这也是习惯使然,而面前这人温文尔雅,却似乎让他有种隐约的熟悉感觉,便觉得放松许多。 龙八捏着衣袖不好意思地笑:“我就是看看而已,你不用管我。” 那人闻言,微微一笑道:“小公子这爱好有些特别。” 龙八倒是提过今天要回去敖峻那儿,所以当敖峻上门寻人的时候,庄停云有些吃惊,却不敢怠慢,连忙寻下人来问龙八的去向。 敖峻显然有些不快,却也没有怎样为难他,得知龙八和人出去吃饭,他摆手止住庄停云要寻人查问的举动:“不必了,我自己去找他便是。” 说罢转身就走,庄停云慢他一步追出门来,大街上就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庄停云猜到他是何物,不至于大惊小怪,也不疑心他能否找到龙八所在。但想了一想,他觉得自已也不能如此不闻不问,还是问明了去向,尾随而去。 其时正是秦楼楚馆最热闹的时间。四处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小院中一处三层小楼前,青桐不无担忧的站在院中,一旁几名小厮杂役,正无奈而又焦急地仰着看着楼上乱纷纷地哄道:“小公子,你还是下来吧,万一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顺着几人目光看去,只见三楼的房檐上猴样的踞着一人。不正是龙八。 只见他一手抱着窗栏,一手遮在眼前,却五指张开,一双乌黑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从指缝间四下张望。却因为眼前景象见所未见,他又惊又奇,既有些害羞又忍不住好奇,脸上扭曲成一种诡异得近乎猥亵的神情。 他选的这地方实在是恰到好处。往左看是一片青楼粉头,往右看是男娼伶馆一片。 这时节正是夏初时分,入夜仍有暑气未退,不少房间开着窗户通风纳凉。 放眼看去处处春光无限好,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被翻红浪鸳鸯交颈,可谓无奇不有。 龙八蹲在房檐上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瞠目结舌。 青桐没料到他的看看就真的只是看看,但这般看法也颇为出类拔萃,一时哭笑不得。那房檐窄小,只容得下他一人,也不敢让人上去强行拉他,只怕他稍一失足便要摔下来。只好站在下面好言相劝,也预备他掉下来时,能够聊胜于无的接上一接,留得条命在。 龙八正被眼前情景所惊,根本没 注意别的。 几人正在束手无策,却见房檐上突地多了一道人影,伸手就拎住龙八的后衣领,不等龙八回过神来,几个起落之间,带着他落到院中地面上来。 一旁几人瞧得眼花缭乱,还来不及出声示警,两人便已经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只得把到口的惊呼又憋了回去。 龙八腾云驾雾一般落到地上,一只手还捂在眼前忘了放下来,就这般转头朝身后看去。腾云驾雾的经验他有过不少,不再存在晕云一说,但中当他回头见到敖峻神色明显不善的脸,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身上发软小腿转筋,竟莫名地惴惴起来,像是开始晕了。 一晕之后,他就更加觉得不知所措。一旦说话就难免有些口不择言。 他干干地对着敖峻笑一笑:“啊,那个,峻哥哥,怎么你也到这来了……” 敖峻觉得他似乎是故意地把那个‘也’字咬得特别重,分外刺耳,怎么琢磨怎么不是滋味。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暴躁怒意,此时也是强忍着一口恶气,面无表情地瞧着龙八。 龙八再迟钝也能从他带着压迫感的沉默里嗅出暴风雨来临前的味道,期期艾艾地往后面退了两步:“你说过今天有贵客要来,让我早点回去,我记得我记得,我没有忘记的,我本来这就要回去的了……” 他都心虚得不敢抬头正眼看向敖峻,那里有半分记得的样子。 旁边几人已经回过神来,见龙八和他说话,显然两人是认识的。某家的小公子出来鬼混,然后被家里人捉回去这种丢人事在这地方十分常见。在其看来,今天龙八被捉回去吃一通家法,那也不过是皮肉伤,若是从三楼摔下来,就是侥幸不死,伤筋动骨也是免不了的。 他们开门不过为了做生意,当然不想吃上人命官司。当下只是庆幸无事,对敖峻铁青的脸色反倒不怎么在意。 当下暗中有人去跟带龙八来的那人通风报信,青桐先上前来应付着。 他见敖峻脸色阴沉,当下识趣地不去招惹。转而对一旁畏畏缩缩的龙八说话:“小公子平平安安下来了就好,你家人来寻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想来他对龙八这个喜欢‘看看’的客人也是头疼不已,此时如释重负,笑起来就特别真诚,他面目生得也好,别有一番味道。 龙八一向有些怕敖峻,这时小腿打战已经有一阵子了,见青桐搭话,拉住了 他的袖子,叫了一声桐哥哥就要往他身后躲去。 他声音虽然小,却还是被敖峻听去了。敖峻暗暗有些不喜了见人就胡乱叫哥哥的毛病。再定睛一看,两人竟还当着自己的面拉拉扯扯起来,顿时就如同在暴烈的空气里擦出一个小火星,顿时就怒了。 这青桐虽然举止言谈并不柔媚,然而毕竟是风月里打滚的人,难免带出一点某个营生的气息,再加上这是个什么地方,敖峻若是瞧不出他的身份那还真是有鬼了。 敖峻仅仅一拂袖,青桐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萎顿在花丛里。 “桐哥哥!”龙八大吃一惊,扭头喝问敖峻:“你干嘛打人?”然而只是被敖峻冷冷看了一眼,他顿时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顿时声音小了脖子缩了腰板也不直了。 但他想了想,觉得今天既然是自己失约在先,自己受罚就是了。青桐只是陪他喝水说话,并没有什么错,如今平白地弄了连累,自己多少也应该负起些责任来。 于是他鼓起勇气过去扶起青桐,偷偷往他袖子里塞了张银票,小声道:“这些钱你先拿去买些药吃,等过几天我找到好药,再给你送些来……” 那银票说起来还是敖峻当初给他花用的。 如今眼看竟成了他的嫖资。简直令人五内皆焚,真真要吐血三升。 敖峻脸色铁青铁青的,抿着嘴冷冷站在那儿,其实已经气得几乎要发抖。 可偏偏这时候龙八还敢壮着胆子走上前来,鼓起勇气来抬头看着他,但他显然没有弄明白敖峻脸色如此难看的真正原因所在。 他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应该算是很有担当,心里不禁自我陶醉起来,还暗暗有点小得意,于是一边盘算着敖峻是会罚他跪院子还是抄书,再不济被关起来饿上一两顿,也只能咬咬牙过去了。于是他道:“峻哥哥,我这就跟你回去。今天是我自己忘了时间,跟别人没有关系的,你要罚我就罚我,不要拿别人出气。” 第20章 虽然龙七一贯教育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而有信落子无悔,所以说话做事前都要三思,更不要轻易许诺。龙八向来最听他七哥的话,却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切身的体会,觉得七哥所说实在是有着深刻内涵的至理名言。 因为龙八现在大大的后悔了。 一般来说,深刻内涵多半是要在现实的惨痛经历里才能体会到的。 他这边才抬头挺胸地把大话放完,完全没有想到惩罚就会来得这样快,敖峻会突然暴怒且怒不可揭,竟然将他当场痛打一顿。 敖峻收拾他用的是那种完完全全的收拾小破孩儿的招数——打屁股! 打屁股是其次的,关键是在大天广众之下被打屁股! 龙八在惨烈的身心皆痛之中,深刻地反省着自己的出言不慎没来得及三思。 身上的痛是来自敖峻的巴掌,敖峻之前对他还是很和颜悦色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敖峻的巴掌挨起来会那么疼,像是恨不得硬生生的把他屁股拍成八瓣。是并不伤及筋骨的那种手法,但是皮肉上更是疼得要命,而且让龙八心里也酸酸的很不舒服。 而心上的痛还是来自他挨的这顿打。 众目睽睽之下,他很没面子地被当场按倒在院中石桌子上。还没等明白过来,敖峻二话不说,噼噼啪啪的巴掌就已经落到他尊臀之上,火辣辣的就像要裂成几瓣似的。 龙都是很高傲的生物,龙八虽然挫了一些,但他也是个有自尊的龙,于是在这个时候,疼就罢了,毫无颜面的让许多人瞧着他被打屁股,他觉得伤自尊了。 但他满心感怀忧郁的情绪还来不及酝酿发酵,屁股上的疼痛有些吃不住劲了。 龙八刚刚才把怎么罚都行的话说出口,此时心里悔得肠子都青绿青绿的。却不好把话立即收回来,那儿好现在就自失其言,当下只好硬捱着。 他向来乖憨老实,就算做事不够机灵,却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记忆里就连龙七也没有这样打过他,就算是下手也是吓唬为主,高抬轻放,没舍得下重手。 真的是太疼了,比当年敖敏揍他还要疼。他一向最怕疼,现在硬挨了两三下,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又想到是自己亲口答应受罚,现在挨打已经丢人得很,他再改口只怕要被人瞧不起的。只好咬紧了牙不说话,实在疼极了就哼哼唧唧叫唤两声。 那边敖 峻叫他喊了一声,本来动作都微微顿了一顿,可是他一停下来,龙八又不作声了,一副咬着牙死硬到底的模样,于是手又落了下去。 你说龙八要是说句我错了再不敢了求个饶什么的,敖峻其实也就势收了手,可龙八这么一言不发的,可不就是毫不反省么? 到后来龙八更是唉哟好疼嗷嗷地胡乱大声叫唤起来,偏偏就是不曾告饶说句下次再也不敢了,他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旁边过路的客人前来围观,那些敝开的窗子里也有不少嫖客姐儿探出头来,指指点点的张望。 方才敖峻拂袖便将人挥出丈外的那一手震住了很多人,在场几人谁也不敢上前。至于后来的人虽没见着,却没有谁好管这等闲事,是以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打趣说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解救龙八。 这下子无疑连带着也狠削了敖峻的颜面,算是一时冲动陪着龙八这东西人前透透地丢了一回脸。他听龙八叫唤得越来越大声,他火气消了不少,头脑稍一清醒便觉得有些揪心,原本想要作罢饶过龙八这一回,可转眼看了周围围着的一圈莺莺燕燕虚凰假凤,便又想起刚才龙八蹲在飞檐上,满面异样淫邪地捂着眼睛偷窥的猥亵下作模样。那本要强压下去的真火又腾腾地上来了,还有点越烧越邪的架势。 龙八前前后后吃了十几个巴掌,他本就不机灵,这时更是被打得糊涂起来,只涕泪横流地想着怎么把这顿打捱过去,混然想不起来仅仅以他忘记归家的约定来说,这顿打实在已经过了。 正在他渐渐有些忍耐不住的时候,旁边终于有个声音开口替他说话了。 那声音隐隐带着笑,但却无损语气中的温和威严,让人心神宁定,无端地生出亲近却心存敬畏的意味来。 “敖峻,差不多便饶了他吧,毕竟还小呢,不懂事也在情理之中。不要打了。” 龙八心下感激,便要竭力地扭着脖子去看清这位救命的恩公。 那位似乎是跟着敖峻一道来的,想必就是今晚让他回去见的贵客。只是方才龙八被敖峻揪下来之时太守寡于心惊,没来得及留意旁人,而他一直不作声地在旁观望,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竟也像是无人注意到他一般。 龙八虽然有时脑子不太灵光,却有着天生的本能在那儿,一眼便能认出同类来。 但这人却又和他那点可怜的见识里见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明明是立在灯红酒绿的勾栏 院墙之下,却能站出一股遗世独立的气韵,一眼看实了,竟让人觉得他风头无二,清贵无匹。 龙八觉得有凉风拂面,身上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那人对上龙八的视线,端详片刻,给了他一个似有还无的微笑。 龙八一时忘我,混然没有留意这人虽开口相劝,却是闲闲地袖着手在一旁围观,似乎看热闹还看得挺高兴的样子,毫无上前阻拦之意。 一直捱打的龙八突然挣扎起来,他想要挨到那位瞧着就清贵,定然温良无害的龙君身边去。 敖峻不备,竟让他从手底下挣脱出来,向着某个方向扑去。只见眼前人影一晃,龙八不知怎么地扑了个空,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并不比挨上两巴掌来得轻松,眼看着敖峻又上追过来了。 他惊得魂飞魄散,毕竟自尊当不得饭吃,也治不了屁股疼,当下再也顾不得维持那点的剩无及的尊严, 他又惊又怕之下,再也不管眼前人是谁,扯住一个离他最近的人便往其身后躲去,一边放声痛嚎,模样好不凄惨:“嗷嗷嗷嗷……” 敖峻看不下去他这样丢人显眼,当心是又气又恨。原本要上前去扯他起来。他收拾着龙八,自己却也很不是滋味,心里其实已经软了,正要借着这人的话下台阶,心中寻了个理由道眼下人多眼杂,他没了追着滚地葫芦似的龙八给人看猴戏的打算,这笔账不妨回去了再算。 他敢伸出手去,胳膊就被另一人扯住了。 却原来是今天作东的方小公爷得到小厮报信,他倒还算有几分酒肉义气,这种摊上谁都只有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他却还愿意赶来解围,不可谓不仗义。 他拽住了敖峻的胳膊,脸上扯起笑来陪罪:“这位兄台,诶诶,你别再打了,小八兄弟也老大不小了,开开眼界没什么坏处,兄台家教有方,小兄弟也就是看了看,吃了些点心酒水,别的什么玩耍也没做,是吧?” 他朝龙八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还嚎个鸟?要么乘机开溜要么想法辩解辩解不管怎样都赶紧的! “嗷呜嗷呜……”龙八正自六神无主又惊又怕,半点神色也没有,正只徒劳无用地哭道:“哥哥哥哥,七哥来呀,嗷嗷……” 方小公爷无奈,他也算是练过几年工夫,但敖峻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脱出来,又要过去。他只得再次一把拉住,继续设法拖延:“今天这事全是在 下的主意,非要带他来开开眼……” 敖峻听见这话,倒不急着过去了,冷声问道:“是你带他来的?”说着便转过头来。 “怪我怪我!”方文正见他停下来,只觉有门,攀着交情道:“敢问兄台贵姓……”话没说完,他同敖峻打了个照面,声音顿时被掐住了一般,张着嘴呆在那儿。 敖峻这一转过头来,正好处在一片宫灯的照耀照耀之下。他怒极气极,反而越发的沉静镇定,白玉一般全无血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一又狭长凤目开阖顾盼之间,眸子幽黑如墨。 敖家几兄弟都生得极好的相貌,他这位长兄自然也不差,此时灯下看去,当真是眉若远山目若点漆,一等一的好相貌。此时更有薄怒上脸,将眼睑处染成微微桃红,眼角眉梢皆微微上挑,好一番风姿飒爽杀气凛凛气势如虹。 见识过敖峻方才的手段,换作是旁人,只怕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但方小公爷毕竟不是常人,他来得晚,也没有见到这人威风大作的情形。再者方小公爷是个断袖,而且品味极为特别,并不喜欢那些如娇嗲柔媚得跟女子无二的小倌,反而更喜欢清俊硬朗些的,行事说话都很有男子味道的男子。就比如庄停云这一类型的,而眼前的敖峻,更是这一类中难得一见的极品了。 因此他张大了嘴巴,一时忘记了说话。 敖峻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并非认不出眼前这人眼中那处可以称之为淫邪的目光。他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却不知这人这个时候露出这种神情是要作甚。一时不解,于是没有一巴掌将方文正抽飞出去。 在方文正绿油油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再沿着脖子一路向下的时候,列入峻也把这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方文正来时正要行那巫山云雨,突然被小厮拍门打断,硬生生把那欲望憋回去,所以这时候容易起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也是难免。他来时匆忙疏忽了,难免有些衣冠不整,好在想必夜里也看不真切。而且来这地方做什么勾当那是和尚头上的蚤子,一目了然。衣冠不整别人也能理解。 只是他这打扮却经不住细看,敖峻眼神又是一等一的好,便瞧见他衣襟鼓鼓囊囊的塞着一角衣料,当下运用神识稍一感知,却是一条褥裤寒在他怀里。 这结果出人意料,敖峻微微一愣,眼角稍见脸色发白的青桐扶着一株芍药远远站着,一幅心有委悸的模样。在他身后更远处 的角楼上,写着摘撷楼的灯笼迎风招展。 他是历练多年见过世面的,心念电转之间,对于方文正刚才所做的勾当,现在的痴傻模样淫邪不安分的小眼神,乃至埋藏在心里那点必然的龌龊念头,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抬头再次和方文正那直勾勾地对他进行视奸意淫的视线撞上。敖峻身为神龙多年未曾病过,此时却觉得全身上下一片恶寒,恶心得几乎要死过去。 然后他醒觉过来,感到那人的手到现在还放在自己胳膊上,并且无意识地上下抚摸了两下。敖峻并没有因此不知所措乱了分寸,但是他出离愤怒了。 在方小公爷口水将要滴还没来得及滴下来之前,一道霹雳伴着亮晃晃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在前院一株大树上,狂风大作吹灭无数灯笼火烛,大雨随之哗哗地覆盆而下。借着闪电将四下照得雪亮。在场众人清清楚楚地看见文小公爷被人一脚踹飞出去,撞在数丈远的院墙之上再顺着墙缓缓滑下来,人事不知,想来必定弄了重伤无疑。 但奇怪的是他口中并未吐血,却是两行鼻血蜿蜒顺流而下,被雨水冲去,又再次滔滔不绝地涌出来。 众人愣了一瞬,这才惊呼起来,急着上前不救助那倒霉的小公爷,这人可造成不能死在这儿了,一时之间场面乱成一片,有救人的有让找大夫的有喊着不要让凶手跑了的。 再一个闪电下来,只见龙八张着嘴,已经吓呆在那里,他方才正嗷到一半,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乎憋过气去。 而那名看来清贵无匹的龙君站在一帝,以袖掩面,笑得甚是有趣。 敖峻胸口起伏,转头看向龙八,目光凝练如刀,宛若实质般投向他。这番平白受辱,说来说去源头都在龙八身上。显然方才那一脚并不能让他完全解气。他张口怒吼,几乎盖住了天上雷霆之声:“龙八!” 龙八方才就被他打怕了的,又见他大发神威,耳听得旁边打死人的惊惶叫声,只吓得簌簌发抖,那里还敢等他过来。 于是他乘着下一道闪电还没劈下来的黑暗间隙,他趁乱抱头夺门而出,鼠窜逃命去了。 第21章 其实又哪里逃得掉。 他不跑还好,这一跑,就如同在火头上再浇一桶油,怕那火头给熄了似的。 在敖峻看来,好么,不声不响的,看不出你这是有胆要逆天了,又怎么能让他给跑了。 龙八出得门来,也想不出个安全的去处。回家虽有七哥护着,奈何那是远水解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而且他本就路痴,这时连惊带怕,连家在那个方向都弄不清了。 他觉得两条腿在地上跑必然比不过驾云飞天,出门不远便趁着无人之机,招来小云朵化了龙形蔫头耷脑地趴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藏身在漫天黑云之中,慌不择路地胡乱选了一个方向,先溜得离敖峻远些为善。 但他大意了,若是他混迹在人群里,敖峻总还得有所收敛。他逃到天上谁也看不到的地方,那倒是少了很多顾忌。 龙八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好努力地拍着云朵想飞得更快一些。孰料乌云里探出一只精钢似的龙爪,正正抓在他脖颈处。龙爪上力若拨山,一只爪子就吹灰不费地把龙八滚圆小巧的小身板牢牢按倒在云朵上。 一个狰狞威武的龙头从云端里俯视着龙八,与乌云同色的巨大龙身在云端里若隐若现,一眼看不到头。隆隆雷声里是敖峻低沉的咆哮:“龙八!你住哪儿跑!” 圆滚滚的小白龙徒劳地在他爪下虫子似的扭动挣扎,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仔,妄想着能够逃出生天。一边还结结巴巴地分辨:“我,我,我没跑呢,我这就是要回家来着……” 敖峻也懒得废话,化了人形,依旧单手就提溜着他住南面飞去,见龙八挣扎不休,掐着他脖颈的手轻轻一抖。 龙八觉得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再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噙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敖峻。那一下子差点把他骨头都给抖散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麻疼痛的。 敖峻见这一招果然让他安静下来,却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意思,拎着他又抖了几下。 这就像是把龙八全身的骨头都抖散又再胡乱拼凑起来,龙八简直怀疑敖峻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的龙筋都抽去做腰带了。他这下子是真老实了,他是真的难受得不得了,这下子也不用再装可怜。蜷着四个爪子抱成一团,瘪瘪索索地不吭声了。只是大滴的眼泪从他眼框里骨碌碌地滚落下去,但此时正下着雨,偶尔落在人身上,也只不过以为 几点大得出奇的雨水。 反而是敖峻瞧见他哭,脸上阴晴不定一阵,手上的力道温和了一些,最终没再拿捏龙八。 眨眼间来到院子上头,敖峻降下云头,把龙八先丢下去。 龙八在地上打了个滚,觉得身上到处都疼,特别是屁股和脖子上被敖峻捏过的地方。他很委屈,但毕竟老实,被敖峻今天这么一收拾,不说服了,却真是怕了,连报复的念头也不敢有。 他在地上趴了一小会儿,见敖峻也跟着落到院中,龙八这才变回人形爬起来,躲着敖峻就想往房里走。 敖峻伸手拦住他。龙八没出息地全身一颤,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敖峻看他委屈沮丧又惊怕的模样,反倒也觉得心疼,再回想自己今天的是怎样对待他的,却是有些过了。至于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来,心里只觉得稀里糊涂,于是就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把还要训斥他的话也给忘了。 想着想着敖峻突地没来由有些心虚,脸色便缓和下来不少,顿了顿正色道:“今天教训你,都是为了你好。” 龙八耷拉着眼皮,心里忿怒不平,想道你都快把我给打死了还说是为了我好,怎么不反过来让我把你打一顿,也是为你好?这般想着,却不敢对敖峻也这样说,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敖峻点了点头,对他这乖巧的态度还算满意,再看他满脸眼泪鼻涕,头发散了衣服也乱了,站在那里缩头缩脑委屈巴巴的,小鼻子小眼小模样都透眘可怜。心中一股莫名闷气虽然未能完全消散,但也觉得今天皮肉上的教训还是够了。 敖峻于是只是淡淡道:“今天的事就算了,那什么摘撷楼全芳苑,日后不许再去。” 龙八又干巴巴地答应一声。他今天在那儿当着众人的面被痛殴了一番,早把颜面都丢光了,那里还有脸会再去,便是再去青楼,也该换一家了。因此答应得极是痛快。 他到现在才隐约明白敖峻为什么收拾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就是想去看看,我什么都还没做,你就来了。” 敖峻又想起他当时那模样,怒气又上涌:“你还想做些什么?” “没了没了。”龙八难得有些眼色,连忙叫道:“我什么都不做,以后都不去了,我不敢去了,真的。你不要打我……”说到最后,他又想起今天挨的这顿胖揍,倒是真 的心有余悸,不由得语气低弱,尾声里都带了哭音。 敖峻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其实有些手足无措。他此时已经觉得自己下手有些重了,把龙八蹂躏成这幅脱水黄瓜般的蔫巴样却不是他的本意。这时见他终于服软认怂,也就够了。 他下他放缓了语气,斟酌着道:“只要你日后不再胡闹,当然不会打你。日后你要进我们家门的,此时规矩些的好。” 龙八听得眼皮直跳,他觉得自己和这敖家兄弟的八字必定是从头到尾的不合,见一次自己就倒一次血霉,一次比一次更倒霉。 真要有那一天,他只怕一条肥龙直着进去,一把支离破碎的龙骨头横着出来,顿时觉得全身上下新旧伤痕齐齐发作轮番疼痛,心中警铃大作,连忙结结巴巴地道:“我七哥说,我爹当年是酒后失言,当不得真,他会想法子退了这事的……”见敖峻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龙八的声音不由得就低了下去,但那百般不情愿的模样,却是表露无虞。 然而这事怎么想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龙八这打狗的肉包如何能甘心。又大着胆子吞吞吐吐道:“而且敖敏也很不喜欢我,还是不要的好……” 敖峻听他提到敖敏,再看他那艾怨的神色,心里有种莫名的烦躁:“日后他若欺负你,你来和我说。有我在,保证他不敢乱来……” 他仍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如哽在喉分外不快,一时不及思量:“就算敖敏再怎么不像样,你也得守身如玉,不许去烟花之地,不许那些下作的狐媚子小白脸裹搅在一起,不许结交些下作的狐朋狗友,还有别的不许……等想到了再跟你说。要不然收拾你!”这话如命令一般地说完,就觉得心里畅快了很多。 龙八听得呆了,心中道敖敏还不是眠花卧柳样样都做,万花丛中指不定都已经打过千百来个滚了,这些事还是他先跟我说的起呢。 就凭他是你弟弟他就能逍遥快活,我做了就要挨你揍,凭什么嘛!你又不是我哥,就连我七哥都没这么打过我呢。你凭什么嘛!再退一步说,你自己都说敖敏胡闹不像样,却还要我为他守身如玉?我守个毛的身如玉!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嘛! 如此明显不公平地差别待遇,把龙八给气得肚皮疼。 奈何形势比人强,龙八就算赌气恨不得把这个狗屁身如玉给破了,他满肚子的腹诽,却还不得不屈服在对方淫威之下,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哦……” 一旁有人卟地笑出声来,对着敖峻道:“你那弟弟寻花问柳无所不做反倒没事。别人只不过看了两眼,你倒好意思把人打一顿还把三从四德都搬出来了。”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却是方才听过,所说的至理名言更是龙八些时的心声。龙八回头去看,正是方才那位龙君,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过来了,正站在旁边微笑看着,见龙八转眼看来,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龙八对这位龙君却是很有好感,又对他那份无人能及的清贵心存敬畏,于是有些讨好地对着他笑了笑。 敖峻却似乎不怎么卖他的账,并不答话。却指了指他,给龙八介绍:“这位是镇守皇城庇佑皇朝的龙神常洙。我现在住的这个宅子也是他的。”又指了指龙八:“这是渭河龙君家的小老八。” 龙八连忙点头行礼,殷勤狗腿道:“常洙哥哥好,我是小八。”一面就蹭到常洙身边去,却被敖峻发现,竖起眉毛扫了他一眼。龙八心里大叫不妙,身子却站住不敢动了。 常洙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敖峻,似是在想这声哥哥是从何叫起,未了微微一笑。 敖峻低声向常洙道:“他见到谁都叫哥哥的。你不用理会。”却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常洙点了点头,向着龙八和颜悦色道:“我脾气好得很,你以后就知道,也不用怕我,愿意叫哥哥就叫,或者叫我常洙也无所谓。我这几天就住在东头,你没事可以过来寻我说话。” 他插进来说这一会话,气氛已经缓和许多,敖峻的神色也平利下来,便袖着手慢慢踱到东院里头去了。 龙八盯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地看,直到瞧不见了还作化石状,梗着脖子不愿意把头转过来。敖峻扭头见了,忍了半天才低声道:“他当年机缘巧合,与本朝开国皇帝结下契约,当上这个龙神,在这京城里一住几百年,很是憋出些闷骚作派,不过是瞧着气势罢了,你不要被他外表骗了,但也用不着怕他。” 龙八对常洙很有好感,当下不由得对敖峻暗暗鄙夷,心道背后说人坏话,你才不好。 敖峻见他一幅不明所以的模样,活脱脱一幅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模样,不由有些气苦:“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龙八现在是惊弓之鸟,见他脸色一变,顿时警惕,心想都已经打过了。我还要担心什么?难道你嫌打得不够过瘾还要再来一次?当下顾不得形象 ,捂着伤处跳开两步离得敖峻远了一些。这才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要担心什么?” 敖峻便知道他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他耐心地解释一番:“眼下本朝气数将尽,改朝换代自然也要换一位龙神。我见过那姓庄的,他身上有一分王侯气象,下一朝的皇帝就像不出自他家,也必然与他家关系密切。如今知道这事的各路龙族都躲得远远的,只要你不后死的要往这儿凑。你若是和他走得太近,说不定机缘巧合就应在你身上。” 龙八见他没拿拳头和自己说话,放下心来,想起那位看起来清贵气派的常洙,心里有些钦佩孺慕,想了想说:“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敖峻心下不快:“你当这是个美差?这样的大事,你做得来么,以为挂个龙神的头街就行?” 见龙八满眼不好意思的懵懂,只得换了个他也许听得懂的方式:“只要当上这个龙神,你就不能回家了。平时便出不得京城半步,也不能随便让人看见,各路神仙鬼怪为了避开天道,也不敢和你来往。就是你家七哥和父王,你也见不着了。你没瞧见我那位常洙堂兄,当年也是何等飞扬跳脱。这么二三百年下来,硬生生憋成个阴阳怪气的性子。” 龙八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原本这么老实憨厚的一条龙,不论再这么憋,变成一条闷骚龙这件事定然是与自己无缘,倒不怎么担心,心说守在京城里,再怎么样也比落在你们家的手里好,动不动就打,我还活不活了。至于七哥么私底下偷偷地见一见,想必也没什么问题。于是吭吭地道:“其实,常洙哥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是有你来看他么” 敖峻扫了他一眼,沉吟着不说话了。 其实作这个护国龙神,劳心劳力责任重大不说,光是不能出京城这一点,几百年下来确实让人憋屈。但除了闷一点不自由一点,却是件积大功德之事,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敖峻向来做事踏实严谨,向来不喜那些拈轻怕重躲避责任的行为。然而对于龙八他却有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私心。 他不愿意龙八坐在这个严肃庄重必须时时处心极虑的位置上。失去那份随心所欲的天真快活。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龙八时的情形。滚圆滚圆的小白龙穿得跟个刚出坑的萝卜似的,站在一众小龙之中眨巴着眼啃爪子,比周围的众子侄兄弟都矮了一头粗了几圈,也算得上是另类的出众。 但 敖峻记得住龙八却不是因为他外形的扎眼。而是因为龙八他乖。 那条小白龙长得虽实在不好,却有一样合他心意。 它很乖很乖。 别的小龙到了个新环境,看到许多同龄的族类,一个个都兴奋不已。要么左顾右盼要么呱噪打闹不休。只有龙八乖乖地啃着自已胖嘟嘟的龙瓜安静乖巧地偎在龙七身后,见到新奇有趣的便傻乎乎地咧开嘴咯咯地笑两声。却不像旁的小龙非要凑上前去东摸西摸,上窜下跳。碰坏了大厅里摆放的屏风花瓶无数。 它跟着龙七,寸步不离亦步亦步。龙七动一动,它就胖短的腿跟着挪一步。就像条龙七身上多出来的一条尾巴似的。 两家长辈叙旧时,龙七悄悄从案上拿了块糕点给他,小白龙接过来两只爪子抱着埋头吭哧吭哧的啃,吃完了他还馋,眼巴巴的还望着盘子里的,但左七不拿给他,他也不闹着要,只是吞着口水看看。 太乖太乖了。 它那天做的事当中,最大胆的就是趁着众人人不注意的时候,鼓起勇气跑过来拉住敖敏,它的圆眼睛黑黝黝水汪汪的,抑着头奶声奶气地说,龙哥哥,我是小八……却不知早有人注意它良久。 旁的龙暗暗里都笑话它生得肥胖难看,实在太不像龙。 敖峻却已经不以为然。甚至他还有些羡慕龙七,有这样的弟弟,这根本就是太好命了。那些嘲笑的肤浅家伙只知以貎取龙,都懂个屁! 他下面也有四个外形十分出彩的弟弟,别看外表如何如何。骨子里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桀骜不驯顽劣不甚狡诈圆滑,三天不打必然上房揭瓦的那种。各种闯祸各种欠抽各种不服管教。敖峻身为长兄,那真正是长兄如父。一直负责着教育这四个弟弟,没少为他们背各种黑祸收拾各种烂摊子。 他并不是天生淡然沉静的,那是摊上这样的弟弟,多年折磨的后遗症——若是不淡定些,早被气死了吧。 他觉得光样子好有什么用?如今看上去一个个都出息得很?外人交口夸赞?他却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是皮里阳秋阳奉阴违的工夫修练到家了,叫你看不出肚子里或多或少的坏水。只好骗骗那久不来往的渭河家人。 有个像那小龙一般的乖弟弟,龙七得少操多少心少受多少累啊,那是福气。如果可能,他倒是很想把用敖焰或者敖敏换一个那样的乖弟弟过来。 后来这条乖龙竟被敖敏那小霸王龙给打了,据说还把龙鳞都给掀下来一片。他闻讯赶去看时,胖胖的小白龙已经哭累了趴在被子上睡着了。他看到那伤处,不严重却让他有些心疼了。 他难得没有像以前一样,明知弟弟错了却不得不帮他遮掩违护。 这一次他严厉地要求敖敏血债血偿,你小样儿的有本事把人家的鳞给揭下来,那就拿出当时的血报来,原模原样的加倍揭几片鳞还回去! 敖敏自然是蛮横地打滚挠墙耍赖撒泼,眼看没用,又再到求饶扮可怜备种不肯的。最后他也拿敖敏没了办法,揍一顿也就罢了。那毕竟是自己至亲的兄弟手足,掀鳞这种事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正因为他下不去手,便越发觉得敖敏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可恶之极,他本来挺喜欢那条小龙的乖巧,这时不能替他讨回血债,越发的心怀内疚。后来他便拨了自己的三片鳞,算是替敖敏赔罪。 这样的行为让敖焰敖敏都有些不解。他知道敖焰和敖敏交好,那时去给龙八擦嘴摸摸他的头拉过尾巴看伤势,是因为心中不服而还着些戏弄的意味的。没想到却让龙八念念不忘了。 那天龙八问起时,他不忍说,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些不痛快。 他实在很喜欢那条小龙的乖静性子,因此在给他的三片鳞片上施了些法阵,除了能当个护身符用用,他还能施殿术法看到龙八的情形。 每每四个弟弟惹得他头疼的时候,看看那条他很想要来作弟弟的乖龙,也算是某种求安慰。 敖峻看着他被小龙们冷落,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自己寻乐子。看他捏着鳞片嘀嘀咕咕的咒敖敏鳞片全掉光,变作一条难看秃龙。看他摆着圆胖的身子在绿油油的水草里扑鱼虾嬉戏,看着他跑去龙七房里偷吃点心,偏巧遇上龙七回来而躲进床下……种种天真烂漫令人莞尔忘忧。 如此三天两头看一次,成了习惯之后,他开始觉得龙八是他如弟弟一般的亲人。无法不管不顾的那种,说不上来的在意。 因此他忍不住一路寻来,在知晓他有可能卷进气数变化之后,为他设法化解。 第22章 龙八见他自顾自的沉吟,半晌也不说话。 龙八见他这样,心里开始忐忑,心说难道做护国龙神真的很不好?他脑子不够灵光,但胜在老实坦率,缩头缩脑地朝敖峻看了两眼:“难道真的很不好?”他摸着头想了想护国龙神要做的那些事,觉得自己确实不是那块料。于是小声道:“我就是怕在家里被敖敏欺负我,又想着出来玩几天,并不想做什么龙神。我听你的就是了。” 敖峻面色稍缓,只道:“如此最好。” 又看看龙八低着头老实受教的样子。一时也挑不出别的错来了,便点了点头:“你就不要回去了,暂时先住到西边院子里,这院子很大,你路不熟,我带你去看看。”他倒记得龙八不认路这一点,转身走在前头。 “我出来还没有和小庄打过招呼呢。”龙八伸头看了看敖峻脸色,见没有太过不悦,却不敢把话说硬。:“我先住几天,抽个空我可不可以去跟小庄道个谢?他照顾我这么多天,不说一声就走太不够朋友了。” 敖峻那能不知他是不想就这么留在这,但是觉得今把龙八收拾得够呛了,此时也没必要泼他冷水,反正到时再想法拦着不让,就不信凭龙八那点脑袋瓜子,能跑得出自己手心。因此淡淡道:“这是应该的,你去的时候说一声,我备些礼物让你带去。” 龙八打的主意也是先顺着敖峻免受皮肉之苦,到时再想法开溜,就不信敖峻那么忙,能时时把自己栓在裤腰带上。闻言于是乐呵呵地想,峻哥哥对我却还是很好的。突又想到他今天说了这么一大堆,细想起来似乎都不能解释自己挨打的理由——那完全不平等的狗屁守身如玉论龙八可不承认。 西院却已经到了,便没有机会再问。 敖峻给他安排的是个朝阳的房间,床铺很宽很大,一眼望去便觉得定然很软,桌椅齐全布局简单,桌上插着一瓶芍药。 龙八打量着这房间,盘算了一下这般位置,若是推开窗子的话,早晨的阳光必然能照射到床上,到时候能够晒着肚皮睡一睡懒觉,十分不错。心里想着,脸上就露出一分喜色。 敖峻道:“你先住着,看看还缺什么再添上。” 龙八正想到惬意处,无意思地啧了啧嘴:“什么都不缺,只是把那花瓶换成一盘南瓜饼,就再好不过了。” 敖峻微微皱眉,自动无视他后一句话,决定还是自己看着办好了。 龙八左左右右看了一圈,见敖峻还站在那儿不走,一幅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今天身心都受了伤害,见了那张床就觉得眼皮发涩,很想扑上去困一觉去去乏。但敖峻却杵着不走,他心中有所埋怨却不敢赶人。 想了想给敖峻搬来一把椅子,干巴巴地道:“你坐。峻哥哥你今天辛苦了……还有什么事么?” 他认为自己这一招便是从书上学来的以退为进,运用得十分之妙。谁知敖峻半点也不理会,居然就这么坐下来了。 龙八见敖峻摆出一幅准备和自己长谈的架势,丝毫不体谅自己今天受了伤就应该早点休息。心里愤然哀嚎,大呼自己倒霉,无奈只得慢吞吞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准备洗耳恭听。 龙八注意力全放在敖峻这边,一时忘了挨打受伤的事,一下子坐了个敦实,顿时惨叫一声,捂着屁股一蹦老高,呲牙咧嘴把脸皱成一根苦瓜。 敖峻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下手有些重了,本来就想问问他伤得如何,只是那伤是自己打出来的,这时再问,难免有点兴灾乐祸的意味,琢磨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乘这个机会,连忙问他:“伤还疼么?” 龙八泪汪汪地点头,心中忿慨,换你来挨一顿打试试看痛不痛。转念又一想,反正挨打也挨了,正好用用苦肉计。于是若着脸惨兮兮道:“好疼啊好疼啊!”见敖峻果然面色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地摆出一付可怜巴巴地模样:“峻哥呵,你以后都不要再打我了。” 敖峻却不会这么轻易就入套,稍一思忖,颔首道:“以后我一定轻一些。”他见龙八沮丧,又好意安慰:“只要你以后不犯错,我当然不会再打你。” 您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是犯了错还得打,说了就跟没说一般,是轻是重也得看您的心情。龙八一点儿也没觉得被安慰。 敖峻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我这儿有些上好的伤药,消炎止痛,涂上便不会那么疼,你今晚也能睡个安稳觉。” “真的?”龙八一听能缓解疼痛,顿时大喜。连忙伸手去接。敖峻嘴上说要给他伤药,紧握着那个瓶子不放,龙八不敢大使劲,抽了两下,没能把瓶子拿过来,只得讪讪地提醒他松手:“那谢谢峻哥哥了。”心里一边大骂,这才打完人马上就能拿出伤药来,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揍我,就是有这么个打人屁股的特殊嗜好。而打完人再给人伤药,可 就是特殊嗜好中更进一步的变态嗜好了。 再说峻哥哥不管你有特殊嗜好还是变态嗜好,你倒是先放手把药给我啊。 敖峻却不知是想到哪儿,脸色很是变幻了一阵。平时看起来挺务实挺靠谱的一人,此时居然半点眼色也没有,硬是鬼使神差地紧抓着那个瓶子不放手。 就在龙八等得都不耐烦了,真不知敖峻是个什么打算。他觉得敖峻就是有意让自己白欢喜一场,正要说你不给就算了让我睡觉去吧。 敖峻终于和颜悦色地开口了。 他尽量用很温柔的口气开口道:“你伤在背后,自己不好上药,我来帮你吧。”刚才见龙八呲牙忍疼的表情,他倒真有那么几分担心龙八伤势,想要帮他上药,只是这话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不好出口,此时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更自然了许多,索性大大方方一指床铺道:“把裤子脱了趴着,我看看。” 第23章 龙八捂着心口倒吸了口凉气,望向敖峻的面色就显得十分古怪。但他不敢直说:峻哥哥你这种喜欢打人再给伤最后帮忙上药的嗜好实在太哪什么了…… 龙八憨实不代表他就能不要脸面,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当着别人的面脱裤子这种事,他还是掩面羞涩做不来的。 他当下支吾推却:“不用不用,我真的能自己上药,真的能,就不敢劳烦你了。” 敖峻正色道:“你我两家多年世交,我就如同你七哥一般,相互救治扶助是天经地义。上药小事而已,何来劳烦一说。” 龙八觉得就算真是七哥在这里,也不会抢着要给自己那么不雅的地方上药,而且你还不是我亲哥来着。这热情也太过洋溢高涨,难道真是什么嗜好不成。 心里想着,自然是扭扭捏捏的不让。但敖峻显得十分热情,不由分说就上前亲自动手。 龙八左拦右挡,正同他拉拉扯扯间,门口有人咳了一声。 两人皆转头看去。 敖峻面色一沉,而龙八则是眼睛一下子亮了。 满身清贵的常洙龙君翩然站在门口,一只脚已经迈起门槛来,保持着一个不进不退的姿势。 他见两人望来,慢条斯理拂了拂袖子,不慌不忙地开口:“深夜前来打扰,小八今天想必受了伤,我特意送些伤药过来。”他身边有个十一二岁的小章,手中果然用托盘捧着个药瓶,正十分好奇地朝里头张望。 常洙又朝两人拉拉扯扯地姿势看了两眼,慢吞吞地发问:“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赘峻龙八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两人的手都在抓在裤子上,那是同一条,属于龙八的裤子。敖峻想把它扯下来,龙八使劲拽着不让。实在不雅得很。 两人不由得又对望了一眼,一齐都松开了手。 敖峻定力过人,这种场面被人撞破,也能面不改色,只是眼睑脖颈处有些微红。龙八天真老实,他裤子还没有被扒下来,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却也有限。 他如实向常洙解释:“峻哥哥也送我药了,他还说要亲自帮我擦药。” 敖峻已然恢复了自如的神色,顺从地点点头:“正是如此。” 常洙一笑,也不追究。 龙八见他两人来了,想必敖峻不会再纠结此事,他对常洙两人的到来解围还是心存感激,客客气气把两人请进房间里。 又请常洙坐在方才敖峻坐的椅子上。那小童就站在他身边。 常洙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好,温言问龙八道:“小八,那你身上的伤有没有擦过药呢?” “还没有呢。”龙八想了个借口。“峻哥哥手重,我能自己来。” 常洙慢吞吞‘哦’了一声,就跟没 听到他后面一句话似的,他以一种温和得能叫人沉溺不醒的温和目光看着龙八,却说出句让龙八睡意消散甚是无力的话来:“哦,原来你怕他手重,要不?本座来?定然轻轻地……” 龙八目瞪口呆之余,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这,这个,好,好好好……” 敖峻腾起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发冷,看了常洙一眼,又钉子一般落在龙八脸上。 龙八觉得敖峻眼里根本就是赤裸裸地在放凶光,似乎很想把自己再打一顿。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激凌,却因此也清醒几分,连忙暗中一掐大腿,迅速地将舌头撸直再说话:“好意心领了,但我怎么能劳烦常洙哥哥动手。” 常洙几百年来的日子过得甚是无聊,难得遇上这样的乐子,那里会轻易放过,只是微笑看着龙八,就跟听不懂他的谢绝一般用温吞吞地声音又重复道:“还是本座来吧。” 他说着这话,手却是稳稳笼在衣袖中,纺丝不动。 一旁的小童掀了掀眼皮,心说你都自称‘本座’了,哪还能让你‘来’?只能上前一步道:“还是让小仆来上药吧?”说着就把药瓶放在桌上,就要打温水过来。 龙八有伤不能坐,低着头站在房间正中间,被两坐一站的三人呈半圆状围在当中,他觉得自己如同街上耍把的马猴一般被观瞻,所不同的马猴乃是赤腚,而他那尚算白嫩的尊臀,此时或许已经成了个姹紫嫣红的烂茄子。 龙八两个拳头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心说这都啥毛病,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都巴不得要看我屁股,面上还得感激得泪流满面:“真的不用了。” 他想起一句话,立即大声道:“峻哥哥说了,我要守身如玉,那个,那个……屁股不能随便让别人看!” 常洙以袖掩面,卟地笑出声来。 敖峻不知为何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突然开口道:“既然你自己方便,那等会自己涂上就是。” 常洙微笑不语,看了自家小童一眼,那童子哪里是自己乐意做的,本来就在慢吞吞地磨蹭,立时心领神会,放下水盆毛巾站回常洙身后。 龙八终于放下心来,顿觉得困意上涌,忍不住就小小打了个呵欠。 常洙果然善解人意,便朝敖峻笑道:“看来小八也累了,我等也不便在此打扰。你若是有兴致,不妨到我院中小坐叙话。” 便上前把还不大想挪窝的敖峻拉走。临出门时朝龙八一笑,轻声道:“小八,我今天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以后要好好谢我。” 龙八早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不管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强撑着眼皮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终于送走三人,他连忙将门窗关好,给自己胡乱抹了 些药便趴上床去,悄悄地为被打得留鼻血的方小公爷担了小会儿的心。终于敌不过困意,倒头睡去。 第二天却起晚了,叫姚三的小童买了粥回来放在桌上给他留着。 龙八坐不得椅子,只好忧郁地捧着盛粥的陶罐子站在院子里吱溜吱溜地喝,边喝还边想着早上吃粥也太不管饱。 就见姚三引着三个客人来到院门口。 龙八一看,其中二个都是熟人,一位是庄停云,另一位则是昨天流鼻血流得血糊淋拉的方小公爷,还有一人长相和庄停云有七八分相像,想必是庄停云的兄长。 龙八很高兴,忙放下粥罐子迎上去。 先是围着方小公爷转了两圈,十分欢喜地道:“太好了,还好峻哥哥没有把你打死。” 三人都苦笑,心道这孩子说起话来真是憨实直白,半点也不知道拐弯抹角莫揭他人短处。 方小公爷却不觉得尴尬,嘿然笑道:“我就是撞了下脑袋,昏过去了,我身强力壮的,挨这么两下当然没事。” 龙八拉住方文正,同病相怜地小声诉苦:“你不知道,峻哥哥收拾我可厉害了,差点儿把我骨头都折腾散了……” 第24章 庄停云和龙八相熟,见他啰嗦起来没完,连忙打断道:“听说你昨天受了些惊吓,今天特意来探望,看小八兄弟这气色,想来是无甚大碍,真是幸事。” 龙八顿生警觉,生恐再有别人惦记他屁股的伤势,连忙道:“已经好很多了。”其实他还是很疼的,没看椅子都不敢坐么。 好在庄停云也不在这件事上和龙八纠缠,指着另一人为他介绍:“这位是我大哥,今天冒昧前来拜访,你哥哥在家么?” 那位大庄哥哥一表斯文,客气温和地对着龙八点头一笑。 “哦,峻哥哥在的。”龙八这才松口气,他想了想,又问:“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庄停云看看他放在一旁的粥罐,他知道龙八有个护食的毛病,不大愿意把吃的东西与别人分享。虽然谁也不会真去分他的粥吃,却不想多事,当下笑道:“用过了。” 龙八却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光那罐粥,就是里里外外都舔干净了也根本就吃不饱,他认为小庄他们是客人,客人没有吃过早饭主人就应该招待的。还想着能跟着去再混一个烧饼半碗豆浆也好。眼看烧饼成了画饼,沮丧之意难以形容。 他昨天才在敖峻手上吃足苦头,若是没有食物的吸引力,是绝不会想着主动凑到敖峻跟前去上窜下跳。他决定最近一段时间要缩起尾巴老实做龙,最好是敖峻贵人事多,想不起来惦记院子里还窝着他这号小人物。 他把小庄一行人带到敖峻住的北院里,为他们指明了房间,就远远地站住不过去了。 其实不用他指路,小童姚三早已经过来通报,这时正站在一道雕花木门进向招手。 等几人进去了,姚三掩好了门却不走,他蹑手蹑脚地在厅外蹲下来,把耳朵帖在门扉上。 龙八本来打算回去睡觉来忘却腹中饥饿,见他这样,忍不住好奇,走上前问:“你在做什么?” 姚三朝他挤眉弄眼,‘嘘’了一声。 龙八学他的样子,鬼头鬼脑地挨过去听了一会,只听里面叙过姓名正相互道一番久仰幸会之类的客套话。 龙八听得头昏脑涨,于是开始反思这样听墙根的行为,很是不够光明正大。他觉得十分无趣,而且又担心被敖峻发现后的下场,出于好心想把姚三也一道拽走。 小童姚三可是在京城里见过大场面的,眼光老毒老毒的。在他眼里龙八就像刚进城的乡下士财,就算是顶着龙族的光辉也掩饰不了他士了吧唧的本质。 姚三在常洙面前目不斜视循规蹈矩,背着常洙却不怎么把龙八放在眼睛里。 他乃是一株五百岁的山桃树所化,生长于闹市之旁,别看他人形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比年 岁二百五的龙八还要面嫩,却是面嫩心不嫩。生性没有半点修道人的清心淡静,向来好是非喜八卦,唯恐天下不乱。其实这也是常洙挑他作个侍童的缘故,毕竟龙神这日子过得,门可罗雀寂寞难耐,好歹听他呱躁也算是个热闹。 如今龙八要阻拦姚三平生最大的嗜好,他那里肯依。被拽得急了,还往龙八手臂上挠了两把。 龙八不知他的底细,却是不好跟看起来比自己小的姚三计较的。他泪汪汪地捂着被挠了红道道地胳膊咽了这哑巴亏,不敢再硬拽姚三,却又不放心他在这儿偷听,便走到不远处能晒到太阳的台阶上蹲着,既听不到里面说话,又能不时回头盯一眼姚三。心说我看在常洙哥哥的份上才不和你计较,可不是怕了你。 姚三却忍不住要找个听他唠叨的对象,听不了几句,就跑过来找龙八。他伸个指头戳了戳龙八,脸上写满了八卦:“喂,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么?” 龙八往旁边挪了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小庄哥哥,小庄哥哥的哥哥大庄哥哥,还有方文正哥哥。” 姚三一脸吃惊得不得了的样子:“他们在京城里可都是大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怎么能这样平静?” 龙八莫名其妙,心说这怎么就不能平静了? 他见龙八一脸懵懂,然而并不往下追问,实在不能很好的满足他熊熊的八卦欲望。只好啧啧地咂了咂嘴,自己一个人把八卦发扬光大:“哪什么小庄还不说,大庄可是我朝史上最年轻最英俊的尚书,京城里最有名的温谦君子,知书识礼,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心底的梦中情人,我跟你说,前头东街张婶家的二闺女就对他……” 龙八听得似懂非懂,被他这么一说,却也忍不住努力回想起方才见面时大庄的模样来。 说也奇怪,刚才他忙着跟方小公爷同病相怜,后来又惦记着能否再蹭个大饼,并没有顾得上仔细打量庄停雨,这时随着姚三这么一八卦,却觉得那人的眉目也跟着清晰起来。 他长得跟庄停云有八九分相像,相貌也是出众,只是庄停云是武人,气质更加凌然,而他则书卷气更重一些。 龙八想起他那时对着自己点头微笑,确实温谦有礼如同春风拂面。于是傻笑着点头表示认同。 姚三讲了一气,又溜回门边去偷听一阵,再跑过来跟龙八说:“诶呀,他们把龙君当成高人了请教了呢,这可真有眼光!刚刚在问龙君知不知道那个淮世子的下落。宫里的老皇帝据说得的是不治的重病,到处张榜找名医,听说连太医也治不好,这几个月下来咔嚓了好几个庸医呢。杀头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我跟你说,到时候老皇帝要是蹬脚去了, 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听说有些大臣准备推举淮世子做太子呢,这个淮世子啊……” 龙八听着淮世子这称呼有些耳熟,一琢磨记起来了,可不就是那个捞他上船骗他穿上衣服做替身,往他脑后敲闷棒再把抛下河的混蛋么。他能把敖敏记恨个二百年呢,淮世子当然没有那个运气被他另眼相看,一笑泯恩仇什么的想也不用想。 于是他就没兴趣再听姚三往下啰嗦了,催着姚三追问敖峻有没有说出那什么淮世子的下落,他想着只要得知了淮世子所在,他并驾云过去,定能赶在大庄小庄的前头,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世子敲上一记闷楱,一血前耻了再说。 姚三被他搅了谈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龙君刚刚还没答复呢,我怎么知道?”然而与人八卦是他毕生追求,见龙八讪讪的住了口,生怕失了这个说话对象,又给了龙八一个盼头:“等着!”又贼似的摸回去贴在门上偷听。 可惜他同龙八说话所用的这口气长了些,里头已经叙话完毕,正进行到相互告辞的尾声。 姚三小跑着回来,在龙八身边台阶上坐下来,作一脸天真的小侍童样抬头数树叶低头数蚂蚁。 龙八不明就里,急巴巴地拉着他就要问个究竟呢,就看见厅门开了,大庄小庄从里头走出来。 龙八一想你不说就算,何不干脆直接问两人好了,他放开姚三要站起来,却不料他蹲在这儿的时间够好几个大号了,于是把脚蹲麻了,刚才为了躲姚三他挪到台阶的边儿上,这台阶只有三级,因此没安栏杆,他小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变成啊呀的一声惨叫,大庄小庄闻声看时,只见他挥舞着手脚一晃栽到台阶下去了。 所幸台阶不高,姚三又偷懒耍滑打扫得不甚勤快,台阶两边积了颇厚的一层灰尘和落叶,龙八也只不过摔一个灰头土脸, 姚三忙跳出去把他拉起来。大庄小庄也跟过来了。 姚三左看右看,觉得没破皮没出血的,应该没事才对,却见龙八脸涨得通红,不由惊疑:“你不会这么不中用吧?难道还能摔出内伤来?” 龙八只不过是觉得有些丢人罢了,他会挪到台阶边上来还是因为姚三的缘故,这时见姚三这么说,他觉得落了面子,顿时鼓着脸不说话。 庄停雨看了两眼,温和笑道:“大概是一时摔疼了。”抬手为龙八摘去头上沾的枯枝,理了理发髻,又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灰尘。随后与小庄一同告辞而去。 姚三把两人送出院门,在转回来,只见龙八儿仍站在原来那地儿,就连姿势也没动过,脸上挂着似羞答答又似傻乎乎的笑,两腮上的红潮似乎比方才还要鲜艳些。如此一幅魂不守舍的模 样,就连姚三到了他面前也是不觉。 姚三围着龙八转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面露狐疑之色道:“龙小八,你的心思好像还挺花哨的啊?” “胡,胡说!我明明,最,最老实了!”龙八一惊回神,忙不迭的分辩。他努力做出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惜脸上那红霞不是一时半分消得下去的。 姚三撇了撇嘴,放出明查秋毫的八卦之光,看得龙八背上一阵阵发凉。 他怕姚三纠缠不清,连忙打岔:“大庄小庄都走了,怎么方家哥哥还没走?” 姚三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道:“这位方小公爷可不像庄家兄弟,正事不做半点,从来只对风月韵事感兴趣。他怎么还没走?他能有什么正经事和龙君谈的?……” 龙八唔唔地胡乱应着。 昨天常洙没有带姚三同行,是以他不知昨夜方小公爷所消受的流星赶云的那一踢,不然姚三还得有更多的好奇和疑问将要喷薄而出。 但如此也足够让姚三兴奋起来,他熟门熟路地放轻手脚溜过去,偷听里头的动静。 第25章 里面的一人一龙实在没什么可谈,叙话已经告一个段落。 敖峻没有想到此人还敢大模大样地出现在面前,而且还敢在同伴离去时千方百计地留下来与自己独处。 凭心而论,敖峻是很想一脚将他脸面踹成个大饼,省得再看着这么个碍眼的东西,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两人原本不熟,敖峻更是与他话不投机,若不是看他是与两庄同来,根本就不会对他客气——纵然给他看了个没靠背没垫子的座。 这期间还是方小公爷主动搭话,有的没的从表字贵庚祖籍高堂一路问来,总算比昨天规矩得多。 但敖峻懒得理他,问十句八句,看心情答他一句两句已是给足面子。 方小公爷脸皮厚度足够,索性默不作声地坐着,就是不走。乘敖峻不留意的工夫,朝他脸上瞄那么一眼两眼,然后借此在心中横生绮念意淫一番,便觉得是赚到了。他今日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因而面对着如此英姿飒爽的人物尚能镇定自持,面上没有露出一分端倪。 仅从表情上看,敖峻也没法把他和昨天那个猥亵东西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也是敖峻觉得对方昨天喝了不少花酒,脑子未必清醒,却没有料到他此时竟还敢在心里胡思乱想。 如此枯坐片刻,敖峻就没了与他共处一室的兴致。执起桌上茶壶将两人的茶杯添满,将其中一杯递予方文正,是为送客之意。 他执壶的手指骨分明,修长有力,被青色的衣袖衬得宛如玉石。 方文正若不是色胆包天,他也不会在才挨了一记窝心脚的第二天就非要赖着庄家两兄弟一道过来。 但凡色胆包天的人,也很容易有虽然一个毛病,那便是色令智昏。方小公爷作为其中翘楚,又如何能够免俗。 于是他在敖峻将茶递过来,伸手去接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轻轻地,在敖峻端着杯子的手背上,抚摸了两下。 敖峻觉得手背上像是爬了个大毛毛虫,低头看了看,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难以置信的阴森。 敖峻放下杯子,伸手揪起方文正的衣领,就这样跟拎小鸡似的把这么个败兴玩意儿拎着就往门外走。 姚三只是偷听并没有偷看,因此不明白这其中的风云变化。险些一头栽到推门而出的敖峻身上去。 姚三暗呼倒霉,正想着怎么想个借口呢。一眼就瞧见了方文正是被敖峻掐着脖颈拎出来的。顿时眼珠子乱转,拼了命想要从两人表情中看出一点点珠丝马迹。 还是在一旁发了半天呆的龙八先回过神来,‘啊’的一声,壮着胆替方文正求情:“峻哥哥,方哥哥做错什么了?接连两天挨你打,他会没命的,你不要再打他啊。” 姚三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敖峻自然不能明说是他偷摸本君的手了本君要找个没人地儿把他分筋错骨好生折磨好教他知道什么是生活不能自理什么是太岁头上动不得土。 他沉着脸朝姚三招呼一声道:“方公爷突感不适。姚三,你来搀着方公子,把他送出大门。”说着这话暗劲一吐,如同昨日收拾龙八一把,轻轻一晃间已是把方文正抖一个筋骨散架。让他终于体会龙八的切身感受,真正做到同病相怜, 方文正涕泪横流,却是哆哆嗦嗦叫不出声,瞧着真像是个不适的模样。 不过明眼人姚三一眼就能看出来,被你这么拿捏着谁还能适我跟谁姓去。他聪明地没有说出来,上前连拉带拽地将方小公爷带走。还不忘用眼色余光给龙八挤挤眼,意思是你去打听打听空间怎么回事,回来说与我听…… 龙八显然认为这样的差事高风险低回报,如此任重道远自己小肩膀可担不起。没见峻哥哥明明就是生气了呢?不知道自己屁股到现在还疼着呢?这种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满足个人八卦爱好的事情还是留着给姚三你自己做吧。 于是只剩下龙八站在当场,怯怯地叫了一声峻哥哥,他本想打听淮世子下落好报仇血恨一事,又看敖峻面色不善生怕自己遭了池鱼之灾,最后一想还是先溜吧——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容后再说。 但这一迟疑的工夫敖峻已经注意到他了,并不想这样子放过他,看了他一眼便皱眉道:“你脸怎么了?很痒?你怎么一直在摸。” 龙八哦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一只爪子一直在脸上摸啊摸的。忙讪讪的放了下来。胡谄道:“我刚刚摔了一跤,我怕脸花了,所以擦一擦,并不是痒。” 好在敖峻也不疑有它,把他上下一打量,便笑起来:“确实是不太干净,衣服也弄脏了,来我屋里洗洗脸。” 龙八顿时蔫了,苦着脸小声道:“不洗行不行?”刚刚大庄哥哥十分温柔地替自己擦过,又让他想起当年那一幕,于是他移情于此感慨万端,还想留着好好回味一番呢。 敖峻失笑,昨天要帮他擦药他不让,今天给他洗个脸竟还怕什么。当下也不管龙八心下怎样想,把他拉到一旁亲自洗刷一番。 等洗完一看,龙八一付哭丧像,把白白净净的小脸皱得跟生咽了半斤苦瓜似的。 敖峻拿着毛巾要给他擦水的手微微一顿,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要怕,我再不会随便打你。” 龙八他正因留在脸上的一缕温柔的痕迹被洗去而沮丧不已,明知敖峻是会错了意,却也不愿多加解释。龙八还挺心虚地笑一笑,不想再 提这个话题,想了想便问:“小姚说庄哥哥找你是为了问淮世子下落?” 敖峻收拾着不盆毛巾,他知道方才姚三就躲在外头偷听,也知道常洙的这小童好事多嘴的毛病,对此并不吃惊,随口应了一声:“这两人也着实奇怪,淮世子下落不明,他们不如多派探子去查找,竟想到要来问我。” 这其中的究竟自然是因为庄停云摸了一把龙八的真身,顺带知晓了敖峻的身份。这么一尊大神派不上用声岂不是可惜,这才有了向敖峻打听之举,也有些试探之意。 而不记得这番旧账的龙八自然茫然不解。但他也不关心这个。 “峻哥哥,那你知道淮世子在哪里吗?” “要找淮世子下落并不难,只是这些事关系到世间气数,我不太好插手。”敖峻见他张着黑溜溜的眼睛专注地听着自己说话,不禁心情好转,含笑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这个?” “方才姚三和我说,那个什么淮世子,将来有可能做皇帝呢,是不是真的?” 敖峻想了想,神色稍稍严肃了一些,斟酌着道:“淮世子应该没有这个命。” 龙八查颜观色,转过话题问道:“那么大庄哥哥呢,你说小庄有王侯气象,大庄怎么样?他将来会做皇帝?什么时候?” 敖峻微微皱起眉来,他为人拘谨,事涉天机的话原本不会乱下定论,换了别人他绝不会回答,但对着龙八圆溜溜的眼睛,总管不住自己要说上几句。因此道:“将来气数运转,多半要应在他身上。时日长短却还看不透。” 龙八这才放下心来,想起自己的本意,不禁小声道:“那我将来遇到淮世子,打他一顿应该没什么大不了,不会遭天谴吧……” 敖峻暗中听他嘀咕了无数遍要把敖敏打一遍,此外却很少听他还要打谁,却不知这梁子是何时结下的,含笑道:“你要打他做什么?” 龙八摸着后脑勺悻悻:“那天我顺流而下,是他把我捞上船去,却没安好心想用我做替身,打了我一棒还把我丢下江去。后来才遇到小庄哥哥……” “他敢!”敖峻嘴角笑意一收,眼中怒意闪现。他也不是时时刻刻关注着龙八,而那鳞片作为护身符,又只能防御法术攻击。是以有些事他还是不知道的。 也不想想若认真论起来,龙八还是在他和敖敏手上遭的罪大些,但敖敏是他弟弟,这个只好忍了。而他自己收拾龙八没觉得什么,但听到龙八还在别人手上吃了苦头,他就有些忍耐不住了。 在他潜意识里,自己收拾龙八没关系,却无法容忍别人欺负他。 龙八吓了一跳,撇着嘴委屈:“他就敢呢,那时把我头上都敲出好大一个包 来。”说眘摸着那包原来所在的位置指给敖峻看。 敖峻只觉得心里无端发紧,抿紧了嘴把手放到他后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大包早已经完全消散,摸上去痕迹全无,着手处全是他光滑微凉的发丝,柔软得上好苏绸一般。 敖峻眉眼里中的怜惜里渐渐多了一分温柔之意,手指不知不觉下滑,无意间拂开龙八颈上发丝,却见到他脖颈上昨天被自己捏住的那一处,已经青紫了一大片,衬着雪玉一般洁白的脖颈,瞧起来颇有些惊心动魄。 敖峻忍不住有些心疼,暗暗后悔不该对他下重手。拿手指轻轻摩挲着淤青周围的肌肤,轻声问道:“疼不疼?” 龙八虽觉得他碰的地方不是当时长包的地方,却也没有想到昨天的伤处去。摇了摇头说:“当时疼一阵子,现在早就不疼了。” 敖峻也没说破,说我问的不是那个。默不作声地他擦了些化淤消肿的药。 龙八这才反应过来,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爱憎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还把敖峻好一顿腹诽,这时敖峻态度稍一好转他就忘了不少。 “峻哥哥,你对我真好。”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比敖敏好。” 敖峻却是微微一愣,抬头苦笑:“也就只比敖敏好一些?”也不知他想到些什么。 龙八听他的口气感慨,还有些自己听不明白的东西,以为他是不满意这个比喻。连忙掰着手指盘算起来,他认识的人总共也不多,能拿来敖峻面前比较的更少。 在龙八心目当中,七哥最好七哥最妙七哥呱呱叫,地位是任谁也无可取代的,就算是背着七哥他也能违这个心。而小庄和他共过患难,那可是浪费了他多少口水才捞回来的小命。小庄也知恩图报供他好住好吃而且是吃饱喝足的好多天。他不能说假话,大庄和常洙龙君对他都很温柔,温柔得让他一想起来就心情荡漾,龙八自然也舍不得说他们不好。 余下新认识的几个朋友,就算如方小公爷者,人家也会带着他满京城的玩儿,当然很好。 数来数去,龙八捂着被姚三挠出血道道的胳膊勉为其难:“也比姚三好。” 敖峻定定的看了他一眼,颇有点无可奈何。 他站起身来:“淮世子打了你,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去捉他回来,给你打一顿出气。” “真的!”龙八喜出望外,又有些惊疑不定。“你刚刚不是还说,你不好得插手来着?” 敖峻闷声道:“现在不一样。”他打了你,自然就不一样。另也方面,他对自己昨天出手重了也多少有些内疚,把欺负龙八的人捉回来让龙八出出气,也算是他能想到的一种补偿。若是 能哄得龙八高兴,他担些关系也值了。 他人已出门,声音远远地传来:“我顶多三五日就回来,会交代常洙龙君让他关照你几天。你乖乖听话。” “我一定乖乖地便是。你快去快去,快去快回。”龙八追出门去挥手,门外早已经不见了敖峻身影。 龙八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笑眯了眼睛,只因他心里突然想到大庄不是要找这人么,到时我把他打一顿,正好可以再给大庄送去。他想起那人为他摘去发上落叶时的样子,很想也能为他做些事情,此时倒是真心快乐,只是和敖峻的想法有些出入,却不知敖峻若是得知他心中所想,对自己这番白为他人作嫁衣的行为会作何感想。 第26章 在敖峻的观念里,堂兄常洙这些年屈居在京城中,虽然闷出些阴阳怪气装腔作势的毛病。但从大方面来说,常洙做事还是很靠谱的,而且他只去两三天,因此很放心地把龙八托付给常洙,自己去寻那个倒霉催的淮世子。 常洙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对龙八很照顾,非常照顾。 常洙拿出十二分的耐性,摆出温柔亲切平易近人的姿态,晚上给龙八讲故事早上放任龙八窝在床上啃油条啃得满床碎屑还拿枕巾蹭嘴,晒着肚皮睡到日上三竿也依旧和颜悦色没有半句微词。顿时令龙八好感倍增,在心目中的排名蹭蹭前跃几名,仅排在龙八几个亲哥的前面。 到了午膳的时候,常洙更是出乎意料,把龙八带进皇宫,要请他用御膳,当然便不是御厨为他置办酒席,只不过在那一流的宫女太监上菜的时候。 常洙带着龙八隐身落在远远在大殿的房宇之上,拂袖使个障眼的法术,几盘色泽诱人的菜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龙八面前。皇帝面前的长桌上依旧摆得满满当当,谁也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玄虚。 御厨的手艺,那当然顶好不过,就算不好,那也是御膳,可不是谁想吃都能吃得到的,于是龙八怀着亢奋而受宠若惊的心情,风卷残云地扫荡了面前的所有佳肴,还连带着将盘子舔得光如镜。 常洙一直带着温柔清贵的微笑,在一旁耐心地看着他。 皇帝看起来病仄仄的,就算是面前摆的是龙肝他也没有胃口,倒是便宜了龙八,吃得肚皮滚圆饱嗝连连,又听着常洙说起宫中胩膳的规格,几个热菜几个冷盘几个汤几个甜点,荤素又各是多少。只听得龙八口水横流好生羡慕,觉得做皇帝可以敝开吃而且变着花样吃这一点,就实在不错之极。 常洙说饭后可以休息一下,不必急着回去,稍后还能陪他在皇宫中随意逛一逛。 于是龙八在吃饱之后,得以躺在殿顶明晃晃的琉璃瓦上消消食,此处飞檐斗拱之上雕得游龙盘龙无数,就算是龙八在家里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同类,他觉得很亲切,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还十分安心地睡了一小觉,做了个挺美的梦。 醒来时常洙坐在屋脊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露出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后来的整个下午,常洙当真带着他在皇宫里闲逛。皇宫很大,有很多的宫殿楼阁,居然比龙八的家气派了不是一点半点,一个半天是逛不完的。 皇宫之中华美自然不必赘述,竟还有几个大小湖池,龙八还看到了不少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兽,不少很是可爱有趣。 又好吃又好玩,身边有个温柔清贵的好看哥哥充当导游,龙八被常洙照顾得挺高兴挺开心 。 常洙龙君清贵矜持地温和微笑着,趁机循循善诱,说:你看京城里也住着也挺好的,当皇帝日子挺舒服的,做护国龙神其实也挺轻松的,可以跟着好吃好喝好玩的。你喜欢的那种温柔哥哥,朝堂上一干文臣知书识礼,泰半是这个类型的,可谓人才济济,要多少有多少。你在京里住下来,我以后带你常来吃喝玩乐。 龙八被他糊弄得晕晕乎乎,只知嗯嗯点头,甚喜。 常洙衣袖微抬,掩住口角一缕笑意,亦喜。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两两相看之间颇像是相见恨晚。常洙又请他在皇宫里吃过晚饭,两人这才踏着晚霞携手尽兴而归,在院中降下云朵。 他两人尽兴而归,可有另一人不高兴了。 这人就是被留下看家的姚三,想想皇宫重地,他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妖轻易不能靠近——就算他做了常洙的侍童也是如此。 试想那可是宫闺深苑,里头该藏着多少君臣八卦多少后宫密事。 今天常洙将他丢在家里只带着龙八前往,直令他好奇得抓耳挠腮茶饭不思。 好不容易盼到两人回家。姚三候常洙回了东院,忙把龙八拉到一边:“快说,你今天去皇宫里都见着什么了?” “皇宫里的菜肴很丰盛。”龙八摸着滚圆的肚子思考了一阵,他还特别强调:“那个香煎鹅肝很好吃!” “你这个光知道吃的饭桶!”姚三气得大骂。 “我才不是饭桶!”龙八最听不得这个词,不禁面红耳赤,愤然反驳。“我今天只吃了菜,都没有吃饭,当然不算。” 姚三哼一地声,朝他一伸手:“那么好吃,有没有给我捎点回来?别忘了我可天天大清早跑腿去给你卖粥卖油条煎包呢。” 龙八声音顿时小了,支支吾吾的。 姚三便知道定然没有了,恨恨摆手道:“没带就算了,你把今天看到听到的都讲给我听,就不跟你计较了。” 龙八自觉理亏,只好依他,把今天的经历只字不漏地说了一遍,包括常洙同他说的话。 姚三却是个心眼多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便去寻常洙。 “龙君龙君!”姚三拉住常洙袖子嘻嘻笑道:“你想骗小八那条笨龙留在京城里?留在京城里做什么?要是敖峻龙君知道了,发起怒来怎么办?话说你和敖峻龙君谁要更厉害一些,真打起来的话谁会赢?” “若真到要动手那一步,一定让你上去打头阵。”常洙动作优雅地从他手中将袖子扯出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很想看本座和敖峻龙君打起来么?” 姚三想起敖峻单手拎着方小公爷就跟拎小鸡的架势,以及方小公爷那张涕泪纵横扭曲拧巴的脸, 硬生生打了个激凌,干巴巴地笑了笑,口风一转道:“龙君和您虽是堂兄弟,我看交情却比那亲兄弟也不差,怎么会因区区小事就打起来呢、你说是吧?” “所以说什么骗不骗的多难听。本座不过是看渭河家的那小龙娇憨可爱,而且听说他身材短小不占地方,正好院中池子里太寂静了一些,想留他下来养一养,他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咱们消乏解闷,多好。”常洙目光投向院中,慢悠悠道。 东院里有个亩许大小的荷花池,堤岸边玉石为阶,池中碧叶粉花正摇曳生姿。 姚三吞了吞口水,龙八再怂那也是龙不是宠物,就算是宠物也不是您家的,龙君你说养就能养?敖峻龙君能答应么?到时你俩难道真要拳头底下见真章?自己真要上去打头阵?顿时心头凉风嗖嗖,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怕什么?”常洙依旧笑眯眯地道。“我又不打算用强,到时若是龙八自己愿意,敖峻又有什么可说的?而且龙八留下,敖峻当然也不会走。到时候池中养条小龙没事可以逗一逗,隔壁住着好友每天下棋品酒,这日子该多惬意。” 姚三不敢认同他这番道理,只好默不作声,内心泪流满面地想,龙君你这是几百年憋在京城里当真憋坏了,所以就连你自己堂弟也不放过。好不容易看到个同类就想法设法要把人家留下来,好体验一把这苦大仇深的护国龙神生涯么…… 常洙扫了他一眼,轻声道:“敢去跟敖峻乱八卦,我剥了你的皮。” 姚三打个突,却知道常洙看着温和的外表下面藏着的乃是言出必行。毕竟还是小命重要,当下只好强捺住满心的八卦欲望,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 几日时光流逝如水,其间小庄来过一次,不怕死的方小公爷来过两次。 而在常洙龙君的有意拉拢哄慰下,龙八和常洙的关系日渐升温,龙八开始小尾巴似的随在常洙身后,跟出跟进。 就在常洙如意以偿地将龙八哄进荷花池子里泡澡的这一晚。敖峻回来了。 敖峻回来时正是入夜时分,回来就直奔龙八的房间而去。 第27章 敖峻趁夜归来,到家时已经是子时,合当是万家灯灭好梦正酣的时候。 但床上空空如也,平时吃饱了就打盹的龙儿儿踪影全无。敖峻伸手一摸,被窝里凉冰冰的一点温度也没有,显然之前就没有人睡过,于是也就杜绝了龙八是睡到一半爬起来觅食和起床去嘘嘘的可能。 好在敖峻要找龙八并不难。 他稍一感应,先是放下心来,随即又微微皱眉。他能感知龙八就在常洙院内,但龙八大半夜的不睡觉跑那儿去做什么?他一直认为常洙闷骚,龙八跟他太接近的话,只怕会被带坏的。 常洙坐在荷塘边石阶之上,两旁放着数盏宫灯,照得周围一片通明。而稍远一些则是天上一轮清辉映照着一池粉花碧叶,一派如诗如画的景象。 常洙白衣翩跹,膝上横放着一张琴。面前摆了两碟果点,旁边还有洒坛酒具,夜风拂动着他的发稍在水面上轻轻跳跃,这造型若是扮谪仙唬人倒是不错。 敖峻只随意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投向荷塘深处。那儿有一道白影在荷花丛中摇头摆尾,时而探出头去嗅嗅垂至水面的初绽荷花,时而又潜下水去追鱼捉虾,好不活泼快乐。 常洙本是自酌自饮,见敖峻来了,便对侍立一旁的姚三道:“给龙君添个杯子。”朝旁边石阶指了指,示意敖峻坐下。 敖峻也不讲究,一撩衣摆坐下来,却抿着嘴不说话,视线一直盯着远处。常洙和他说话也充耳不闻。 常洙这条龙其实真如敖峻所形容的,多年苦憋下来颇有点闷骚气质,是特能装模作样沉得住气的龙中豪杰。但他一个人自说自话久了也会觉得好生无趣,住口看了敖峻两眼,见他面容紧绷着,显然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一般说来,常洙的恶趣味中有其一,若是看到旁人生气,他反过来就觉得心怀大畅。于是他在敖峻不注意的时候,默默地阴阴地开心地笑了。 他拈起一粒葡萄,朝着荷花深处招了招手:“小八。” 那道白影十分听话,掉头摇摇摆摆地游过来,快要游近池边时,常洙将葡萄往水面上空一抛,它勉力一跃,竟将整个圆滚滚的身子都窜出水面,在半空里一口叼去。然后来不及再做个翻身的动作,就那样直挺挺地摔入水中,呯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常洙显然早知道有这一着,及时张开了结界将自身护住,笑吟吟地看着毫无防备的敖峻被溅得满身是水。 敖峻居然能眉也不皱一下,除了面色更冷一些。 常洙对此也暗暗佩服,但佩服归佩服,他不会因此就放弃自己逗弄龙八顺便撩拨敖峻的乐趣。 他又摘了颗葡萄,龙八已经游到近前,从水中探出胖嘟嘟的 圆脑袋,张口吃了,吃完再眼巴巴地看着常洙。 常洙朝旁边指了指,龙八这才看见敖峻。 龙八显得很高兴,凑过去在敖峻脚边蹭了一蹭,叫了一声:“峻哥哥,你回来了。”然而不等敖峻神色完全缓和下来,它便十分没眼色地又游到常洙那一边去了。 它用两只肉爪子扒着石阶,看看常洙,又看看旁边的点心,却不自己去拿,显然是已经这样被常洙投喂惯了。更重要的,它这番表现,无疑证明这两样都要比敖峻对它更有吸引力。 敖峻无端的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常洙看龙八的模样,更加深了这种不是滋味。 常洙看龙八的目光很温和很怜爱,是那种看向可爱地摇着尾巴讨宠的看门小狗一般的喜爱。 敖峻觉得心里有股邪火腾腾地烧起来,他甚至隐隐约约地有些愤怒了。偏偏龙八对常洙的态度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它傻乎乎地还显得挺开心的样子。尾巴在水中微微地摆动,使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映着数盏烛台好一片波光涟涟。 敖峻瞧着它的尾巴——当年肚皮上那一嘟噜一嘟噜跟某种叫沙皮的狗似的肉没有了,但还是胖,圆滚滚像冬瓜。龙八对此一直有些自惭形秽,按说它这个模样,是很不喜欢在别的龙面前暴露的。但现在它在常洙面前现出原形游来游去,显然并不是那么在乎被常洙看到。心里顿时更不舒服了。 他被种种不快堵得慌,定了定神,沉声朝着龙八道:“这么晚了不睡觉,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下子就算迟钝如龙八也听出敖峻口气中有些不悦,它悄悄松开扒着岸边的爪子潜回水里,又缩了缩脖子,只把眼睛露在水面上:“哦,哦,这个,常洙哥哥说一个人饮酒赏月有些无聊,唤我来作个伴。我也好长时间没泡水了,想游一游……” 它潜在水底下,一说话就咕嘟咕嘟地冒泡泡,声音嗡嗡地听不大清楚。 “胡闹!”敖峻斥道:“龙君难得有夜游的雅兴,你一来光顾着玩,岂不是打扰了!”其实想说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龙八看看他的脸色,不敢分辩。这下龙角也沉进水里,它抱着爪子挺郁闷的,不是你去抓淮世子之前说,让常洙哥哥照顾我几天,让我乖乖听话的么?明明都是照你的吩咐做的,我哪里有不听话?你却又不满意,为什么又骂我了又骂我了又骂我了…… 常洙笑道:“是我让它来的。我与小八弟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哪有打扰一说。再说月下饮酒赏荷花……何等快事,怎么能说是胡闹呢?”他在赏荷花之后暗暗抹掉一句溜龙八,面对着敖峻人听到一见如故之后就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他矜持地微 笑着用脸皮顶住,笑道:“堂弟你还年轻,怎么就这般迂腐了。” 敖峻青着脸,半天才道:“就算是这样,龙八也应该早点去睡,他年纪还小正长身体呢,今后还要不要再长个了!” 常洙笑盈盈道:“偶尔为之,自是无妨。” 然而敖峻这话算是戳着龙八的痛处了,它潜在水底下,忍不住吐了个大大的泡泡。冒出头来结结巴巴地分辩:“我这不是胖,常洙哥哥说我这是奶膘,以后我还会长大的,真的!” 它一边说着,看了看敖峻,生怕他不信,又求助似的看向常洙。它硕大的眼睛里亮闪闪的,也不知是水还是眼泪。敖峻心里突地一软,低声道:“我并不是说你难看。” 龙八扭头看了看他,突然有些泄气,垂下头去哦了一声。 “不说这个。”常洙还是笑咪咪的,他一手拎起个酒坛,对着龙八晃了晃:“来,让你家峻哥哥看看你新学得的本事,有多能干。” 龙八闻言振作起精神,有心借此掰回些面子。 只见它深深吸足一口气,鼓圆了腮帮子,再一张口,噗地喷出一团明净纯白颜色的火团——正好有小拳头那么大——围着酒坛底烧了一阵,等它一口气用尽了那火苗也随之渐渐散去。 常洙将面前两个杯子倒满,只见酒气氤氲香气扑鼻,温得刚刚好。 龙八是条水龙,按说喷水才是它的本性,但要喷火也不是没办法——它可以喷三味真火。常洙便教它如何掌握好火候,将酒温成恰到好处的地步。 敖峻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朝常洙怒:“你教它这些做什么!” 龙八壮着胆子伸爪去扯了扯敖峻的的衣摆,小心翼翼道:“常洙哥哥说,我学会了这个,等秋天的时候,可以用来烤地瓜吃!你不要生气,等秋天到了的时候,我烤地瓜给你吃好不好?” 敖峻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它,倒是很想一口先吃了它。 龙八觉得有些冷,它不知所措地缩了缩头,又很委屈地小声嘀咕:“烤地瓜真的很好吃的……” 第28章 敖峻是条雷龙,使霹雳打闪电那是看家本领,别说烤一个地瓜,就是烤南瓜烤冬瓜都没有问题,还能追求外焦里嫩八成熟的极致效果。 ……啊呸,谁要烤地瓜!他现在只想把龙八给烤了。 龙八颈后的鳞片无由来地竖了起来,它惶惶地四处看了看,却又不知那寒意从何而来。 它只好再把头转过来看着敖峻,见敖峻半天也不回答,龙八也知道敖峻对这烤地瓜是兴趣缺缺的了。它蔫蔫地把头缩进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吐泡泡,还是想不明白烤地瓜明明很好吃,敖峻为什么不喜欢还一付咬牙切齿的模样。 好在还有常洙来打圆场,他把另一个杯子硬塞到敖峻手里,笑盈盈道:“来来,先喝一杯。不要负了小八温酒的美意。” 敖峻本要推却,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常洙现在看上去儒雅斯文,喜欢喝的酒却一直是不折不扣的烧刀子。敖峻与他多年不见,却是忘了这岔,险些呛了一口。 等他顺过气来,却看见常洙趁他不留神的机会,悄悄地递了另一个酒坛子给龙八。而龙八显然很喜欢这个,它仅喝过一次桂花酿,就再也没有喝过酒,不是没机会,而是敖峻严令它禁酒,但它心里一直惦记着呢,这次仗着酒是常洙给它的,一时忍耐不住,大着胆高高兴兴地叼着那个坛子,摇头摆尾地游到一边,已经吱溜吱溜地喝了起来。 “龙八!”敖峻坐直起身,几乎就要扑上去揪它。 “那一坛是果酒,喝不醉的。”常洙笑眯眯地拦住暴怒边沿的敖峻,一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的觉悟都没有。他也确实不知道之前龙八被三杯桂花酿便放倒一事:“想来小八弟弟泡在水里,喝口酒正好暖暖身子。” 说话间龙八已经喝干了一坛果酒,叼着坛子游回来放在台阶上。果然是一股淡淡的果香,酒味却不是很浓。 龙八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它装作并没有听到敖峻方才的怒斥:“峻哥哥,你叫我,嘿嘿,有什么事?” 敖峻发现龙八有些不大对劲,似乎不怎么怕自己了,反正酒坛已经干了,现在也没法再让它吐出来,一时无话可说。顿了一顿,皱着眉摆了摆手:“时间不早,你玩够了就快些上来。回去睡觉。” 龙八兴致却高昂起来,只管嘿嘿地自个发笑,开始在池子里东一下西一下地扑腾,尾巴快活地在水里摆来摆 去,拍起大片的水花,惊得鱼是四处逃窜。它身上的颜色逐渐改变,从头到尾慢慢成为泛着珠光的淡粉色。 常洙抚掌而笑,眉眼之间十分喜悦,继续发表他对正在面前打滚的看门小狗的喜爱之情:“我早就想像这样,在荷花池子里放养一条小龙了。多乖巧多活泼多可爱多热闹啊!堂弟你说是不是?”他放下杯子,按在琴上,弹了支挺欢快的曲子。 龙八越发来劲了,它在水中翻来覆去,跟着曲子扭头摆尾,跳起怪异而不怎么好看的舞蹈。远远望去,真是龙威全无,倒像是一只肥美硕大的粉色金鱼在池中浮浮沉沉,半死不活还翻着白肚皮那种。 敖峻看龙八是还真把自己当锦鲤了,还想学人家翩翩起舞呢,简直是一点都不怕丢人,一方面心火腾腾不忍目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觉得它那东倒西歪的姿态似乎只说明一件事情。 他眯起眼来:“龙八,你醉了?” 常洙不以为意,又为自己倒了杯酒,而不改色地一饮而尽:“我给他的果酒淡得跟水似的,怎么会醉?” 淡得跟水似的,那是对常洙而言。至于龙八,那是三杯桂花酿便放侄的龙,况乎一坛。 龙八游到近前,把泛着粉红的圆脑袋探出水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常洙重复念叨:“怎么会醉?怎么会醉?嘿嘿……” 敖峻这下子确信无疑,朝着龙八沉声道:“你醉了!” “你醉了你醉了!”龙八改口跟着他嚷嚷:“嘿嘿!” 敖峻知道跟条醉龙没什么好说的,当下也懒得发火,琢磨着待他酒杯之后得好好谈谈。只招呼他道:“龙八,你醉了,乖乖上来,回去睡觉了!” 龙八借酒壮胆,因此这时倒敢和他拧着来,它噗地朝敖峻喷了一口水,含含糊糊道:“我不……回去了,今晚上,我,我就睡池子里……” 敖峻耐着性子哄它:“池子里太凉,睡在这不长个,听话,上来。” 龙八一扭尾巴:“池子里,凉……我,我就和,和常洙哥哥,一,起睡……我走,走不回去啦……” 常洙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敖峻,抬起袖子来掩口而笑:“这可不行,你峻哥哥不让呢。” “我不,回去。回去了说不定,峻哥哥……要打,打我呢……”它倒是心里明白得很,只是就这样把话说了来,也不管敖峻 的脸色难看。 敖峻就算真有这个打算,此时也只能暗暗磨牙,却还得缓下脸色来哄他:“来,乖,回去睡。” 龙八愁眉苦脸,只是不肯乖乖上岸就范,它醉得晕晕乎乎,却还知道小心地窥视着敖峻的神色,提防着敖峻突然撸视子要收拾它。偏偏敖峻在此时对它摆出和善脸色,它于是得寸进尺,摇头晃脑摆尾巴地当作它什么都没听见:“嘿嘿……” 常洙看得直笑:“你家峻哥哥非要带你回去呢,小八,你怎么办?” 龙八跟着他念叨:“怎么办怎么办?” 常洙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一指敖峻道:“八,拱他。” 龙八便当真听了这昏招,它窜出水面,一头向敖峻怀里撞去,用圆脑袋乱拱,两只小角乱顶。 当然杀伤力不必指望。 敖峻过了最初的惊愕,伸手在它脑门上弹了一指。斥道:“你这是做什么!”向来怕疼的龙八顿时嗷的地一声,掉头又朝常洙怀中钻去。 敖峻顿时又觉得不是滋味了,探手又把它捞了回来。 龙入当然要扑腾扑腾地挣扎两下,可惜全无力道,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被敖峻捏着后颈,半趴着哼哼唧唧,拿两只肉爪子抱着头,这时才知道求饶:“我,我不敢啦……” “这不是哄上来了,快带回去吧。”常洙微笑。“你瞪我做什么?我不过逗它玩玩,再说是你自己让我照顾他,我这可都是按你的交代半点水分不打地照做。” 敖峻冷冷道:“我可没让你给他喝酒。” 这事是常洙理亏,然而在他脸上可找不到半点内疚的表情,毫无歉意地微笑道:“这个下不为例,我哪知道小八量这么不济。多少年的堂兄弟,你都不说来看看我陪我喝顿酒,现在还好意思跟我计较这个!” 他说的倒是实话,那果子酒确实不醉人,能放倒龙八只能从龙八个人身上找原因。 敖峻莫名的不爽,却又无从宣泄,未了只得道:“我先带龙八回去,回头有正事和你说。” 常洙也收了笑,露出一幅若有所思在敖峻看来依旧闷骚的高深神情:“你之前问我本朝天命所归的事,我也要寻你商量。” 再下约定了改日再叙,敖峻脱了件外袍裹住迷迷糊糊已经不大动弹的龙八,把软成一滩泥的它拎回去。 龙八酒劲上来,这时只是要睡,也顾不上管敖峻是要把它拎回怎么处置。 敖峻还是把它放到软软的床铺上去。他虽然有心教训龙八,但想来龙八醉得人事不知,醒来不一定会长记性,只能忍了下来。 敖峻生活习惯良好,每天洗沐那是必须的。自然也就按这个标准来照料龙八。虽然床上那条胖胖的小白龙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他还是打了盆水给它简单擦洗了一遍。 敖峻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也不知走神到什么地方去。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毛巾下的鳞片有些热,再仔细一摸,确实是越来越烫。 敖峻怔了怔,伸手去摸龙八脑袋,果然脑门上烫得都要能煎熟荷包蛋了。想来是醉了酒又加上再池子里泡得太久,竟然发起烧来。要知道虽是夏天,夜里池水还是挺凉的。 龙八虽是在醉中,似乎也觉得挺难受的,扭着身子哼哼唧唧。非要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扯下来。 其实敖峻也挺难受的,龙八成了这付德性,不论他之前是不是有些别的该有不该有的打算,此时只能统统打住。当真又气又恼却还只有憋屈着。 纵然敖峻脾性还算不错,也忍不住要骂龙八几声不知好歹自作自受。一边又忙着去给龙八弄姜汤打凉水来浸了毛巾敷脑门上,又守在一旁不时把他乱踢的被子依旧盖好,不一会又忍不住伸手去摸摸看退烧了没有。 敖峻一边做着这些事,不时就忍不往要责备龙八几句。 龙八迷迷糊糊的,难受得滚来滚去,在龙形和人形之间变来变去,甚至有时还是半人半龙。但他却还是有些知觉,一旦敖峻骂他两句,他就滚到床角落里去吭噗吭噗的呜咽,当然用不了多久又被人拉出来,按着盖上被子。 如此哭了几回之后,就觉得敖峻似乎没有再说他什么。 龙八只记得敖峻的声音消失之后,有人给他盖被子喂水,在旁边守了一夜。 第29章 龙八那么壮实的小身板,其实不常生病。 于是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热度已经退下来了,他化成人形,拥着被子开始打小呼噜,是真正的睡着了。 敖峻明知龙八不是什么大病,却是到了现在才松下一口气来。本来昨天晚上还有些火气,也曾想去等龙八清醒过来要把他如何如何偷天换日一番,过了这一夜这种种想法却都烟消云散了。 他一夜不得睡,却毫无埋怨的念头,看着龙八两腮上烧得红扑扑的红晕,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怜惜。不由得反省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一些。 这天天明直到了平时早餐的时间,也不见姚三送早饭过来。——这家伙虽然嗜好八卦,偷奸耍滑却也是一把好手,生怕被敖峻使唤去照顾龙八这条醉龙,早躲得连影子也不见,到早上也没有露面。 敖峻因为心里存了要对龙八补偿一下的念头,仔细回想一番他平素最喜欢的几种点心,又看看龙八面色还好,好梦正香的模样。龙八平素晚起,昨晚上又没睡好,估计不到正午时分只怕醒不过来。 敖峻给他压好被角,准备亲自去把他喜欢的几样点心全买回来。 他走了没多久,姚三便叽叽喳喳地将大庄领进院子里来。 姚三指了指龙八的房间:“龙八就住那儿,你自己过去找他吧!”他暗自想像了一番龙八醉后吐得满地狼籍又酸又臭的景象,生怕敖峻捕着自己要派他打扫收拾,说完一溜涸地就跑没影了。 庄停雨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无奈地站了一会,还是朝着姚三所指的房间举步而去。 他先是在门外叫了两声,没听到有什么回应,便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敖峻走时只是将门虚掩上,他这一敲,门便应声而开。 龙八的房间里并没有布置屏风之类,门一开,屋内景象就一目了然。 只见一条被子一大半都垂到了地上。还搁在床上的被面上横压着一只胳膊。 庄停雨有片刻的迟疑,最后还是走进去,把龙八伸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又将滑落的被子拣起来给龙八盖上。 龙八觉查到身边有人,低声喃喃道:“我要喝水……” 大庄左右看了看,见桌上放着茶壶,他过去从中倒了杯水了来,冷热却也刚刚好。 庄停雨 把龙八扶起来,就着手喂他喝了。他这时才发现龙八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嫣红,便收手去试试他额头上的温度,觉得似乎比平日里要更热一些,却也不是十分严重。 龙八偏偏在这时张开了眼睛。他看着庄停雨近在咫尺的脸,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等到终于认出来人是谁的时候,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他昨天晚上有些不太清醒,隐隐约约只记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而敖峻还在骂他。后来没骂了,又有另一个人很细心地照顾着自己,足足一整夜都没有离开过。 在龙八的印象里,那一顿大的余威至今犹在,因此敖峻在他心目中大半是很严厉很凶恶的存在,起初看着挺温和的,后来却动不动就责斥,时不时还要打。因此他在潜意识里,不自觉得将那个骂他的和照料他的分为两个人,中间泾渭分明,无法等同起来。 他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庄停雨,敖峻却不见踪影,于是十分自然地将庄停雨和昨夜照料了他半宿的人对应。一时之间百感交结,忍不住要哭。 想他迫不得已离家出走,这一路颇多坎坷,他还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兄长身边,周围全是不熟悉的人不熟悉的地方,他表面傻乎乎地仿佛不知天高地厚,其实心里如何能不惊惧害怕。这时这一哭,却是发自内心的感动起来。 他呜咽了半天,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得以开口:“大庄哥哥,你对我真好……” 大庄失笑,自认为自己不过顺手给他倒了杯水,再任由他靠着自己哭了一场,实在算不得真好。眼下却只得拍着他的背道:“先别哭了,你这是生病了么?那儿不舒服?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龙八哭了一气,反倒觉得身上松快很多,头不晕眼也不花了,他连忙说不用,一边不好意思又恋恋不舍地从大庄的肩头上起来,再看那一处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滩,龙八便捏着自己中衣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擦。一边吸着鼻子道:“我昨天晚上生病了,峻哥哥还只是骂我,一点都不管我……” 庄停雨往旁边看了看,见到床边放着浸着毛巾的水盆,再想到方才桌上温热恰到好处的茶水,却不像是没人照料龙八的样子。 他这样想着,就听龙八拉着他的一只袖子,一边殷殷地往下道:“还是大庄哥哥你最好,给我喂水给我擦汗还整夜陪着我……” 大庄听到这儿,便知道龙八是将自 己与昨晚照料了他整夜的某人弄混了。本来要解释这个误会只是一句话的工夫。然而大庄却在这个时候迟疑了一瞬——那一天敖峻的态度虽然很客气,却也很明显并没有表示要帮忙的意思,后来小庄再次造访,他还推托外出避而不见。在这个时候,龙八带着明显好感的亲近态度无疑就显得十分重要。 他这样一思忖,稍一迟疑,不知为何就没有及时否认,于是便失去了解释的最好时机,只好任由龙八误会。 敖峻回来之时,庄停雨还没有走。 彼时他正坐在床边上,轻声细语地和盖着被子靠在床头的龙八说话。 敖峻这是第二次捕着龙八和别人同在一张床上了,尤其是龙八此时满脸迎春花一般灿烂的笑容,显得十分高兴,更是分外的扎眼。 两人不知在谈什么,连他来了都没有发觉。 敖峻拎着热腾腾的吃食站在门口,心里有种莫名发冷的不安,阴云一般漫卷上来。龙八面对着庄停雨的笑容越是明亮,这种不安越发的浓重。 还是大庄先发现了他,微笑首站起身来打招呼。敖峻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似乎庄停云才是主人,他却是外来者一般。这种错觉让敖峻很不舒服。 他对着庄停雨淡淡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进来。 龙八看见他,叫了一声峻哥哥,视线仍然又转到大庄身上。仿佛大计身上有某种奇异的东西一直吸引着他,让他的双眼闪闪发亮。 敖峻觉得龙八的目光让自己闷闷地好似要透不过气,有种突如其来的恐慌。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着大庄道:“小八卧病在床,此时衣冠不整,实在不宜见客……” 他话还没说完,龙八急了。他掀开被子道:“我没有衣冠不整,刚刚大庄哥哥帮我穿好衣服了。” 敖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脸上却是有些不大好看,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大庄倒有眼色,见他面色不快,微笑道:“是我来得太早,小八正要起床,我也就顺手给他拿了件衣服,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什么” 敖峻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大庄此来不过是为他确定敖峻是否真的外出,这时见到本人,而且从龙八口中也问出不少想知道的东西,目的也算是达到了。见此时实在不是谈话的气氛,于是起身笑道:“我就 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龙八,既然小八还病着,那我也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 龙八急急要拉住他:“大庄哥哥不要急着走。等吃过了早饭再走。”他朝敖峻手上看了看,又说:“峻哥哥都已经把点心买回来了。” 龙八这么殷勤地留人吃饭还是头一遭。敖峻却顾不上吃惊,他这时心里泛着不知名的苦涩,用沉默来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大庄场面见过不少,这时也没露出半分尴尬,仍旧从容告辞而去。 龙八见留不住他,敖峻又以他病后不宜吹风为由,拦着不让他送出门去。龙八只好蔫蔫地从敖峻身后向他挥手:“大庄哥哥再见!你一定要记得再来看我啊,等我好了,我也会去找你的。” 庄停雨觉得他两人情形都有些古怪,一时却想不通是为何。一面走着,一面思索着从龙八那儿得来的似真似假的小消息。 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前面不远将两个院子分隔开来的月洞门下站着一道白衣人影,正举目向他看来。 他身上衣物分明十分简单随意,却偏偏能穿出种清贵华美的味道,只令人感到他高贵无匹。 常洙站在那儿,将带着审视的目光投向庄停雨,仿佛能把他整个人骨骼内脏甚至角落里见不得人的心思都一眼看穿,最初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鄙夷,但很快掩饰得滴水不漏。 片刻之后,常洙向着庄停雨躬身微笑,声音像穿过晨雾的山泉,一字字慢慢道:“在下是此间主人常洙,贵客到来而不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第30章 龙八的春天悄无声息地来,桃花悄无声息地开,任谁也挡不住。 敖峻实在没办法想明白,他仅仅是出门买个点心,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龙龙儿怎么就和大庄这样要好了。算起来他们两人这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上一次几面也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龙八在生人面前还有点小腼腆,从来都不是自来熟的性格。但他现在却对才见第二次面的大庄表现得十分依恋亲切,有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又比亲人多了那么点儿难以言说的亲昵。 就连美食都失去了对龙八惯常的吸引力。敖峻看着他心不在焉地咬着点心,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灿烂傻笑,只觉得心里莫名发堵,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龙八只吃了平时的一半多就不再吃了,他很大方地把剩下的都分给了敖峻,坐在桌旁捉着衣摆一脸痴相地发起呆来。敖峻身陷局中而不自知,但对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的变化却十分敏感,再加上龙八也不是会掩饰的人,轻易地就知道他心里所想的定然和庄停雨有关。 敖峻勉强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好歹他还愿意将吃食分享,这倒是件难得的事情。只是他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敖峻拒绝深想下去,那本来美味的点心,吃在嘴里有些味同嚼蜡。 龙八可不管敖峻究竟是怎么个郁闷怎么个泛酸法来着。他此时就如同得了春雨淋浴之后新活荡漾的小桃树苗,心情欢畅雀跃得哪叫一个了不得。 最后还是龙八先发够了呆,决定找些话来和敖峻聊聊。他小心收敛却仍掩不住他试探的意图:“峻哥哥,你出去这几天,找到那个世子了么?他在哪儿?你有没有把他带回来。”昨天敖峻是一个人回来的,直到今天早上也没有见到什么淮世子的影子。 敖峻看了看他,心里莫名地就想到庄停雨也在找淮世子的下落,只怕龙八若不是见到大庄,只怕龙八还想不起这个人来,昨晚上那么长的时间,怎么就没有听到他问一句? 敖峻收住种咱想像,叹了口气,略带抱歉地道:“我去了之后才得知,这人上个月就已经得疫病死了。你被打那一下,只能算是白挨了。”他有些为难地想了想,想出个弥补讨好的法子,干巴巴地说笑道:“你要是气不过。我把他鬼魂招来,让你打他一顿再骂一顿?” 龙八一怔,脸上的神情显然有些失望,半晌撇嘴道:“他都变成鬼了,打 又不疼骂又不会少一块肉。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小气。”然而最后还是有些失望,跺着嘴道:“他怎么能就死了呢?大庄哥哥正急着要找他呢,死了的可没用。” 敖峻见他失望,起初还觉得很是内疚,后来听他是为大庄着急,整个人都打心窝里往外冒酸水的同时,又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痛快感,觉得淮世子就算没有拿棒子敲了龙八的头,光凭能让大庄失算这一点,淮世子也实在死得好。 他冷冷地道:“他命里注定只有这个寿数。” 龙八很苦恼地抓抓头,哦了一声。 敖峻见不得他着急,尤其是为了别人着急。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要和大庄走得太近!” 但龙八显是心情太好,既然半点也没把他的话听在耳里。他竟然还有胆子朝敖峻扮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笑眯眯地抓了块点心跑出去,只丢下一句:“我去找姚三玩。” 他活泼欢快,跑出去的背影仿佛有光华照耀。 敖峻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找常洙。 相比龙八的春光明媚而言,敖峻脸上无疑就是阴云密布,显得阴暗低落很多。以至于向来阴阳怪气的常洙也不忍心再下手埋汰他几句。 两人池边小亭内相对而坐,敖峻道:“我上次问你关于未来天子的事情,你说要再等等看,现在如何?” 他显得有些焦躁。 常洙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吞吞吐吐:“这个,其实,还真有些问题,但是你要知道的,这问题不能怪我,真的没我什么事儿……” 敖峻已经快要习惯了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但今天却觉得格外难以忍受,他按捺着想抓住常洙痛打一顿的念头,咬牙切齿道:“说重点!” 常洙这时表现得很知时务,立刻道:“我今天和那位庄公子见了一面,这人确实有天命所归,不过本朝气数未尽,他要想真正继承大统,至少得等七年以后……” “哦?我看天象上客星冲北斗,皇室紫气微薄,老皇帝竟还能活七年么?”敖峻有些吃惊,他看常洙边说话边闪闪烁烁看向自己的目光,他直觉得事情不会这样顺利。 常洙努力笑得诚恳一些:“当然不是。当今天子最多还能活这个数。”他伸出几个手指比划了一下:“……不在今秋,就在今冬,总之翻不过年去。” 敖峻皱眉:“……你又说 他天命在七年之后?这中间难道难道还有别人有天命不成?”只有做六七年皇帝的命,这天子也忒可怜了一点。 “没有。”常洙虚虚地做出一个有些忧伤的表情,慢吞吞地道:“所以我才说其中有问题嘛。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是知道的。要是中间六七年没有皇帝,天底下非乱套了不可……喂你先急着别动手,这可不能怪我,完全是上头算错了气数变化,让皇帝少了几年寿数而姓庄的晚生了几年,弄出这么个青黄不接的局面,你有能耐找上头算账去,别跟我急,急也没用。再说我也是最近才刚刚得知,这不是紧接着就告诉你了么。” 敖峻也知道自己若当真和他反脸,胜负也就在五五之间,而且常洙毕竟还顶着护国龙神的名头,真动起手来,会有一系列的麻烦,善后工作不好收拾。因此他强压着怒火道:“那么天庭的任命书下来了么,知不知道你的续任是谁?” 常洙看看他,十分欠扁地慢慢慢慢笑了。 第31章 笑而不语等同于默认,比说什么都管用。 敖峻气息粗重起来,他站起身在亭子里走了两圈,这才将满腔怒火压制下去。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依然像是咆哮:“我早就让你设法阻止,你早干什么去了!龙八他就那点儿出息你又不是不知道!” 常洙却不怕他,叹着气一摊手:“我自然有替他推脱,不过我也管不着上头做什么决定哪,再说你看小八能自个儿从渭河大老远跑到京城来,偏偏还遇上庄家兄弟并且相交甚深,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就是缘分哪。” 缘分这个词顿时刺疼了敖峻,他愣在哪儿,像是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说什么。——其实,北海离渭河的距离比渭河到京城的距离更远,只是一时之间,他却想不到这上面。 常洙微微笑着看他苦恼,陪着敖峻一起沉默了片刻 敖峻缓过劲来,恶狠狠地看着常洙:“我就不信没别的人选,为什么非得是他?” 常洙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是尽力了。我家的几个兄弟,都已经各自任职一方。我在京城里住了数百年,也没有什么同族前来走动,实在不认识族中的后起之秀,也委实提不出什么可供参考的合适人选。”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你下面有四个弟弟,龙八儿上头有七个哥哥,我听说你有两个弟弟至今还不务正业,而龙八也有几个哥哥担的是虚职,你怎么不把敖敏叫来,或者随便把龙八的哪个哥哥引来也好,反正他的几个兄长我都认识,也好叙叙旧。” 常洙语气极为平淡,其中却有些微嘲讽之意——你若是真舍不得,早就替龙八早作打算,你又不是没有别的人选,一拖再拖拖到如今,能完全怨得了谁? 敖峻心里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而他这么做也确实有自己的私心。虽说当初两条老龙醉后荒唐失言,信誓旦旦表示两家一定要联姻,这事却不能醒后就作罢。如今眼看已经快到了必须兑现的时候,依两边的意思,是有意拿两家最年纪的两条小龙胡乱凑个数。 敖峻也不明白自己心里是怎么想,他本能地不愿把敖敏叫到近前来和龙八见面,又不愿让龙八的家人把龙八找回去。他隐瞒了龙八的行踪,让龙七等人以为他是去了江南,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虽然这样的法子治标不治本,躲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敖峻还是如此一意孤行了。 他有时甚至觉得就算不巧摊上了护国龙神的 差事,最起码就是有百来年的时间不能离开京城,能把联姻的事拖上一拖,也是好的,因此在行事上就有些犹豫不决。但是眼下龙八对待庄停雨的态度,却让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快刀斩乱麻,带着龙八躲得远远的。 只是这样的话,现在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因此他半天答不上来。他半晌才想出个勉强算是折中的办法,咬着牙低声道:“我会向天庭请命,留下来协助此事。” 常洙挺满意地笑了:“这事不急,还有六七年的光景,你也不用着急,等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其实龙神也是可以中途替换。像我这么倒霉一干二三百年的是偶尔不是惯例。龙八虽然看起来挺霉,却也未必一定有这么霉。” 敖峻神情这才稍稍松懈一些,然而转念想起今早看到龙八和庄停雨相处的情形,心情又阴沉下去。 见他松了口,常洙于是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招手道:“既然事到临头。我们还是先来商量一下,这没有真命天子的几年该怎么打发。” 敖峻情绪不高,想了想道:“那淮世子却已经死了一个月,尸体已经腐化,就是想招他还魂也不成。还是我们想些办法,替当今天子延寿七年?” 常洙摇头:“这法子要是能用早就不必你我在这儿为难,别说皇帝的寿数是早已注定,就算他当真多活六七年,到时总不可能老皇帝一闭眼,那边庄停雨就龙袍一穿就上位,别说满朝文武非要翻了天不可,就是天下百姓又如何能服,交代不过去。” 敖峻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他掌刑司罚,平时做事讲究的是一个刚正不阿,论起拐弯抹角的心思,那是远远及在京中屈居百年的常洙。就算常洙再不管事,光是几百年看下来也足够了。 常洙于是微笑道“其实我这儿有个主意,如今正好和你说说。” 敖峻自己想不出什么点子,只好默默地旁听。 “老皇帝身后无人,皇室人才零落势力单薄,就算立淮世子为太子,他在朝中无权无势,也只能是个掩人耳目的傀儡道具。因此这太子只需名存实亡,偏又不得不有,是谁却无关紧要。” “所以,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淮世子’,便够了。”常洙接着慢慢道:“只是那淮世子后背上有个天生的印记,难以用寻常人冒充。这点变化对妖怪倒是不难,但要冒充的毕竟是真命天子,朝堂之上自有浩然正气,却又没有几个当得起。承受得了的大妖怪不好找,肯 乖乖听话的大妖怪更不好找。” “……龙八所要需要做的,便只是冒充个不需要真正做事的世子,他是真龙,当然不会有事。六七年的时间也不长。看在你们是亲戚的份上,至于这几年内龙神该做的事,就还由我来做,至于怎么让庄停雨最后众望所归,完全不必龙八去管,如何?” 常洙看了看敖峻的面色:“这事关系到天下是否会动荡太平,做好了便是大功德一件。而且,比起回去和你家联姻,我想龙八也定然很愿意这么做。” 敖峻虽觉得常洙给出的条件太过优渥,总觉得有哪里奇怪,最终还是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但他仍抱了最后一分希望:“这件事还得龙八自己同意,若是他不愿意,你不能勉强他。” 常洙笑了笑,这宅院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机关手段,何处多了只飞鸟他都了若指掌,龙八那点荡漾的小心思又怎么逃得脱他的眼睛。能为庄停雨做这样有帮助的事,想必他只会十二分愿意,那里有不肯之理。 正事说罢,常洙却像是来了兴致,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进去,突然地话锋一转:“你也别把龙八管得太死。他年纪小又没出过门,难免对事情只看表面,凡事又图个一时我新鲜。多历练历练经过些风雨便好了,但你若是天天管束着他保护着他,他只会永远都看不透长不大。” 敖峻听了这话难免愤然,他已经尽力将龙八拘在院中,谁知道他还能同大庄攀上交情而且交情还挺诡异地密切,难道真的是龙大不中用么。这样想着,对常洙的话淡淡应了,不置可否。 常洙宛尔:“只不过是六七年的时间,就算是凡人的一生也十分短暂,龙八早晚会忘了这些过眼云烟。你要真为这此担心,我去开导开导龙八。” 敖峻正心烦,听到这话仍不由得警惕:“你想做什么?不用了,这件事我会自己跟他商量。” 常洙也不坚持。 敖峻便亲自去和龙八商量这件事。 龙八果然是十分愿意为大庄做些事的。至于那淮世子背上的印记,虽然鲜为人知,但对常洙来说要知道位置乃至形状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画好的图纸。拿去给龙八参考观摩,以便对照着变化。 连图纸都准备好了,显见是早有预谋的了。但敖峻看着龙八十分兴奋的模样,却只觉得身上发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就算常洙是早 有预谋,但也架不住别人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地愿意往预谋里边跳。 他看着龙八发自内心的笑容,觉得心里某处开始酸胀作疼。 龙八对此一无所觉,他拿出面对美食的兴致对着那张图仔细研究了半晌,认真得仿佛能从图中看出一只细皮嫩肉的烤鹅来。因为胎记生在背后,他有些拿不准位置,一时兴奋之下连羞涩也忘了。竟当场解开盘扣拉开衣襟,露出一截白生生嫩乎乎圆润光滑的小肩膀来。 他扭着头,眨动着圆溜溜的眼睛去问敖峻:“峻哥哥,是在这儿么?” 他后背上浮现出一个艳红的印记,形状上有如一簇跳跃的火焰,衬着白皙肌肤,宛如雪地红梅一般夺目。 敖峻有瞬间的失神,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背上印记,一边无意识地道:“哦,再往左边一些。” 龙八答应一声,那个图案便顺着敖峻的手指,活物一般在龙八背上往左移动了一些。 敖峻低声道:“不对,再往下面一些……”他手指在龙八背上四处移动,只觉指下肌肤细腻温润,手感十分之好,那个图案也就随着四下移动。过了片刻,龙八终于忍不住怀疑起来:“峻哥哥,你指的地方不对吧?我怎么觉得那是往右边去了。” 敖峻并不答话。 龙八等了一会儿,努力地想了又想,再三确实自己没有弄错,于是鼓起勇气道:“我,我左右还是分得清楚的。这图上明明是在左边,而你指的地方在右边。” 敖峻哼了一声,终于怏怏地往他背上一处定住:“这儿。” 龙八依言变化。 他的手指还放在龙八身上舍不得拿下来,龙八却想要整理衣服,于是扭头不解地看他:“峻哥哥?” 敖峻一惊回过神来,本想说两句什么来掩饰,谁知一开口便鬼使神差地道:“小八,等这七年一过。你就嫁来北海来吧。” 龙八保持着扭头回望的姿势一下子就僵在那里,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鸭蛋了。 第32章 联姻这件事对于龙八就像是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刃,它寒光闪闪锋芒万丈,劈下来之日定然要教龙八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但它一两百年来都就这么悬而不决,于是龙八也就心存侥幸,得过且过地期待着它永远都不要劈下来。 现在敖峻这一句话,顿时打破了龙八自欺欺人的幻想。那一刻龙八只希望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他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问:“峻,峻哥哥,你刚才说什么?” 敖峻也不知怎么就说出这话来,此时回想起来只觉一片眩晕。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把这句话脱口而出。然而想到就算龙八真的到了北海,也是落到敖敏手里,担心龙八要受欺负之余,心里却又有些莫名的苦涩。他微微一愣,苦笑道:“大约小八你还不知道,你我两家长辈已经在商量怎么操办亲事……” 龙八小脸顿时白了,他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七哥明明跟我说,要想办法退亲的,七哥不会骗我的!” 敖峻沉默了片刻道:“龙七没骗你,只是龙族注重一诺千金,想要退婚只怕很难……” 龙八开始如坐针毡,连衣襟也忘了拉好,裸着雪白的小肩膀扭来扭去,皱着眉心发愁,思来想去恨恨发狠道:“反正是口说无凭不能算数,你家又没有送过彩礼,我家又没有收到过定情信物,我才不干。” 龙八到底是怂惯了,这话说得并不是十分有底气,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看敖峻的神色。敖峻听到信物,倒忍不住往他颈间看了看。 龙八觉得脖子和后背上传来嗖嗖凉意,扰着衣服缩着脖子嘀咕:“我反正不去,让我哥哥去,哥哥打架都比我厉害,天天把敖敏揍得嗷嗷叫才好……” 敖峻听得失笑,看他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头黑幽幽头发柔顺地垂下来,忍不住就想伸手摸摸他。 又听龙八小声道:“……反正敖敏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敖敏……” 敖峻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开口:“你要是不喜欢五弟的话,除了敖焰,我还有两个弟弟,脾性都比敖敏要好得多,你如果都不愿意选他们的话……”他一向让着几个弟弟,现在这么做,他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是可耻地抢弟弟们的东西,但心里却有种说不清的念头,迫使他非这么做不可。敖峻几乎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艰难地将下面的话说出口:“……还有我……” 龙八比刚才还要吃惊,他虽然对敖峻 挺有好感,但也没有到要嫁过去做一家人的地步,因此他觉得这个提议远远比天天被念叨惯了的嫁敖敏要更不可思议。 龙八跳起来身来躲得离敖峻远了一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因为慌张,甚至带倒了他本来坐着的那张椅子。敖峻所说的另外两个备选他都没有见过。于是第一时间用来比较的就是在敖敏手上吃的苦头和前几天敖峻把他那顿好打,一张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他讪讪地道:“那,那还是敖敏好了。好歹我和他都比较熟一点。”好歹敖敏没你打人那么疼。 他表现得太过急切,仿佛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敖峻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突然间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怔怔地看了看龙八,脸上的表情就不受控制地有些不大自然。良久才涩声道:“你不喜欢敖敏,同样也不喜欢我?” 龙八偷偷看了看他微白而紧绷的脸色,不自怎么的就有点做错事一般的心虚。然而要他答应敖峻的提议他也是很为难和不情愿的,他张口结舌吞吞吐吐:“你对我还是挺好的,我也很喜欢你,但是,但是这跟想嫁到你家去完全不一样啊……反正,反正,还是敖敏好了!” 他知道自己是条胖龙,原形长得不好看,比起同族来他算得上挺呆挺笨的,和敖峻有着云泥之别。他并非不喜欢或者讨厌敖峻,只不过更多的是尊敬仰慕,他又尚且单纯,怎么也没法把这种单纯的敬慕想到情爱上去。 因此龙八很为难。 敖峻似乎也很难堪,样子像是比龙八还要无措。 龙八心里有些发慌,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拉了拉敖峻的衣角:“峻哥哥,你别生气。” 敖峻见龙八急得脑门上都冒汗了,打点精神强笑道:“我没生气。”顿了顿又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愿意敖敏,那就敖敏好了。”两句话说话,却像是用尽全力。 龙八却当真信以为真地放下心来。他松了口气道:“你虽然打过我,虽然凶了些,但你还是一直照顾我。我是真的喜欢峻哥哥的,就像喜欢我七哥一样。我七哥也打过我的,只是没那么疼……” 他大睁着眼睛,眼中一片纯净,敖峻却是胸口一片灼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咬着牙嗯了一声。 龙八仍觉得气氛很不对劲,但他想了想,觉得敖敏才会不愿意成亲,敖家几个兄弟肯定也不愿意,嘴上说让他选,实际上一定是他选谁对方都不同意。敖峻一向护着他们,所以谁都不愿意的时 候,他本着照顾弟弟的精神,就只好接下自己这个大麻烦了。这样一想,这才稍稍释然。 敖峻再也坐不下去,匆匆告辞出去,龙八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小心小意地把他送出门去,目送着他慢慢地走出院门去。 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龙八才敢长出一口气,然而心里始终有些不大是滋味,他隐隐约约觉得敖峻告辞时的表情很勉强,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把敖峻给得罪了。 他又些怕敖峻真生气了不知要怎么对付自己,又模糊觉得应该不是这样,一时只觉得满脑子乱糟糟的思绪,心烦意乱,就是想着大庄也没办法静下心去。 龙八扑倒在床上,心中不无懊恼地想着,要不自己去和峻哥哥服个软,就说等自己看过他两个弟弟再做决定?这样敖哥哥会不会比较有面子一些?他郁闷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枕头里。 就在他把自己闷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有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龙八以为是敖峻去而复返,翻身喜道:“峻哥哥……” 面前却是常洙收回手去:“小八弟弟。” 龙八认错了人,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常洙挺热心地微笑道:“你要找敖峻,我刚刚才见他从大门口走出去。”样子挺失魂落魄的,就连常洙就站在院子里也没有发现,当然,龙八也没有发现常洙就是了。 龙八哦了一声,讪讪道:“我不找他……” 常洙笑道:“小八弟弟,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来,说说” 龙八确实很烦恼,而且他也很信任常洙,于是把他烦恼的事向常洙讲述了一遍。 第33章 常洙听完,又是那种捏着袖子很矜持很高深莫测地微笑。 龙八很苦恼,拽着他的袖子使劲的摇:“常洙哥哥你别光是笑,给我想个办法让峻哥哥别生气啊!万一峻哥哥想来想去气不过,回过头来打我一顿出气怎么办……” “你要他不生气,刚才点个头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常洙笑眯眯道。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虽然龙八不想惹敖峻生气,但这头也不是随便能乱点的。龙八叹了口气,捧着下巴不作声了。 常洙摸摸他的头:“没事,敖峻刚才都没有动手,更不会回过头再来打你,他其实舍不得随便动你。” 龙八觉着常洙这话不能信,前几天不是才把他一顿好打来着,想起来到现在他屁股还疼着呢。他叹口气,觉得此事无计可消,只好听天由命。 常洙继续抚着他的头发道:“小八,那你喜欢敖敏比敖峻多一点?” 龙八被摸得很舒服,索性懒洋洋地往常洙膝上一爬,把方才的烦恼暂时抛开,想也不想就答:“那怎么会,敖敏是个坏蛋,峻哥哥比他好得多,我更喜欢峻哥哥。嗯,也喜欢常洙哥哥!”他说着,讨好地摇晃着脑袋在常洙身上蹭了蹭。 常洙便笑:“那怎么还挑了敖敏也不要敖峻?” “那不一样。”龙八迟疑了一下,认真道。“联姻也只是因为我爹当年喝醉了酒犯糊涂才惹出来的,说出去都被人当作个笑话。我又长得不好,又胖又笨,敖敏他们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其实和我成亲真没有什么好,又要被人笑话,又不能生小龙,峻哥哥对我那么好,我不能害他。而且不管峻哥哥为什么愿意成亲,我都配不上他的。其实就是敖敏,我也是配不上。” 常洙看他平时见人总是笑,遇到谁都很亲热地叫哥哥,随便拿个果子哄哄他都会很快乐,想不到他心里竟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微微吃了一惊,轻轻笑道:“谁说你笨了,这不是挺聪明挺明白来着。你这多好的一孩子。” 龙八心里有些难受,却还是把脑袋往他手心里亲昵地蹭了蹭:“而且,我七哥说了,实在没办法退婚的话,大不了让我到北海后好吃懒做,让他们家看不下去把我扫地出门。……七哥还说,要是我够胆的话,还可以反过来休了对方,万一真这样,到时谁娶了我谁不是更没有面子?我不能让峻哥哥这么没面子。” 常洙看他这模样真不知该说他乖还是骂他呆, 难得地对敖峻有些同情。 常洙想想那场面,笑了一声:“我看敖峻倒是真喜欢你,你不觉得他对你特别好,和你说话特别温和,看你的目光也特别不一样么?如果他是真的喜欢你,你还愿意选敖敏么?他是不会把你扫地出门的,你还会休了他?”他伸手探向龙八颈间,把龙八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一串鳞片掏出来托在手心里,又看了看龙八:“这不是定情信物么嗯?” “才,才不是,这是当年敖敏打伤了我,后来赔给我的。”龙八连忙分辨,再想一想这么多年自己都把它片刻不离身的带在脖子上,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定情信物?当下老郁闷了,悻悻道:“我回头就扔了它。” 说着他一边努力地回想常洙所说的那几个特别。敖峻对他是很好和他说话是很温和,但是好像从见面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因为始终如一,所以他没法觉得很特别。至于很特别的目光。他倒是记得几个,比如那天半夜找到他和庄停云的时候,那天把他从房檐上揪下来的时候,再比如后来云端里追上来一爪按住他的时候……每一个特别的眼神,回想起来都足够他从头到脚打一遍哆嗦。 龙八实在想不明白了,只好张大求知的眼睛,巴巴的看着常洙:“常洙哥哥,那儿特别了?” 常洙抚着额头,这种暧昧而微妙的情感,本来就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常洙虽能看出些端倪,对着龙八这样不开窍的人物,就算是抽丝剥茧条条道来,他也未必能体会个中滋味。 常洙想了想,觉得自己提点一下龙八也算对得起堂兄弟一场,至于更深更麻烦的浑水,他可不愿意去趟。于是想了想随便地说:“你忘了,他把点心都让给你吃。” 龙八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那一家的糕点可真好吃,但是峻哥哥说他不爱吃甜的,才让给我的……” 常洙沉默不语了。 龙八想了想,接着又问道:“你说峻哥哥很喜欢我,我有什么好的?他喜欢我什么?” 常洙默默想道,其实胖点难看点也没啥,关键是千万别傻啊,你就是天生一条呆龙,勉强也就是天真单纯心地善良。敖峻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就看你对眼了,我又那里知道他觉得你哪儿好又喜欢你什么。于是只有再次沉默。 龙八扭扭脖子,他觉得这气氛十分不自在,于是干巴巴地笑道:“好吧,我知道峻哥哥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可是这种喜欢和愿意 成亲的喜欢完全不一样,就像我也很喜欢常洙哥哥你给我讲故事,也喜欢和姚三一起玩。难不成也要成亲?” 他这话倒说得有点水平,常洙心里一动,摸着他的头哄:“那你倒是说说,成亲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龙八整张脸连着耳根都红了,他居然露出十分腼腆害羞的神色来低下头去拉着衣角扭着身子不说话。 常洙方才还觉得他不解风情,这时看见他这付情形,完全是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倒是大大吃了一惊,心说坏了难道这小家伙心里竟有了别人了,他和敖峻毕竟堂兄弟一场,交情也还不错,这下子可不好交代。急忙问:“你难道真的喜欢谁了?你想和别人成亲?哪家的姑娘?” 他一贯表现得从容优雅,突然显得急切起来,把龙八吓了一跳。茫然摆手道:“我并没有想和谁成亲啊,我还小呢……” 常洙刚刚放下心来,却见龙八又扭扭捏捏低下头去:“不过,我觉得我挺喜欢大庄哥哥的。和喜欢峻哥哥不一样。” 常洙想了想,说:“你别忘了,你是龙,他只是个凡人。” 龙八心虚了,低下头去嘀咕:“我知道,我又没要想怎么样。他不知道我是谁,只把我当作普通人,却还肯很温柔地照顾我,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很喜欢他,想为他做些事情而已。”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真的就是这样,我绝对没有想要和谁成亲,我才不成亲。” 常洙知道龙八一向没有心机,他既然这样说,也就当真是这样想了。他明白庄停雨这么做必然不是没有所图,只是眼下还要龙八办事,他能心甘情愿的,自然做什么都要容易许多,当下也不点破,大不了日后自己看紧一些,只是淡淡地提醒他一句:“你表面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 龙八嗯了一声,却也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但他很信任常洙,既然常洙说了敖峻很喜欢他对他很特别之类的话,他暗中也就多了个心眼,总忍不住观察起敖峻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捉摸他神情里的心思,再回想以往的种种情形。想着想着就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直琢磨得脑袋疼也理不清个所以然。 他多了这么一桩心事,虽没完全忘了大庄,却也不再那么时时惦记。 但敖峻自从那天以后,似乎就有意无意的躲着他。每天早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平时总盯着龙八起床睡觉几时看书几时练字几时习武种种,更有不许在床上吃点心,不许用床单擦嘴,吃饱了不许立即就睡种种规矩。 但这几天任由龙八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再来揪他起床。最后还是龙八自己饿得睡不住,这才怏怏地爬起来,转眼却先看到桌上的花瓶。敖峻一直没有把那个花瓶搬走,只是额外又多摆了盘糕饼果子,但现在几天都没有换过,里面只剩几枝枯叶发黄的枯枝。而平时都有的点心盘子也是影儿也不见。 龙八突然就多了一种陌生的其实可以称之为惆怅的感觉,对着那个枯萎的花瓶发了半天呆。 虽然他向敖峻提议过桌上搬花盆不如摆一盘点心,但是他现在又觉得房子里摆盆花也很不错,就算没了点心都很不错。现在这想法却没办法立刻告诉敖峻,龙八于是觉得越发闷闷不乐起来。 第34章 这种闷闷不乐在早饭时达到了顶峰。 敖峻和前几天一样,这个时候已经不在院子里,桌边坐的只有常洙和姚三。 龙八打过招呼,在一旁蔫蔫地坐下,忍不住左右看了一圈。 常洙体贴他那中看不中用的可怜脑袋瓜子几日来苦思冥想的辛劳,今天特意让姚三跑远一些买回城中最有名的灌汤包子。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龙八拿筷子挟起一个就往嘴里送,快得连旁边的常洙都来不及阻止,于是在常洙吃惊的目光中,就听见龙八嗷地惨叫了一声,毫无意外地被汤汁烫了嘴。 其实这种包子龙八是吃过的,只是他今天心不在焉一时没想起来,于是乎泪汪汪地捂着嘴巴,烫极了却又舍不得吐出来,雪雪地呼着气。 他心里却不由自主记起那天吃这包子时的情景,敖峻先撕开一个小口,等稍凉了才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忍不住就想到,要是峻哥哥在的话,一定会提醒自己,不会让自己烫到的。 这样一想,觉得被烫伤处越发疼得不能忍耐。他眨了眨眼,便开始泪眼汪汪。 偏偏姚三见他被烫了,还在一旁兴灾乐祸,拍着手哈哈笑道:“吃个包子也能烫了,真是没用。笨死了。哈哈……” 龙八又疼又气,含着包子雪雪一边地吹气,一边口齿不清地怒道:“给我吃这么烫的东西,你是故意的!” 说着捏着小拳头就要来擂姚三,姚三当然没有老实等着挨打的觉悟,于是跳到一旁躲闪,一边怪叫道:“你自己笨还要怪别人,亏我一大早跑老远的路买包子回来给你吃,你这个不好好歹的笨东西!” 常洙在一旁看他们闹得不像样,咳一声道:“姚三……” 龙八听到姚三的话却是怔了一怔,沮丧和懊恼终于到达顶峰,眼泪断线珠子一般掉下来。他放下手来也不再去追打姚三,蹲下来抱着膝盖含含糊糊地哭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笨东西……我不是……” 姚三见他真哭了,不由得吓了一跳。常洙平时若不是要紧的事情,通常也懒得管教他,因此他胆子极大。这时候还不忘端了桌上自己那份碗碟,一溜烟地跑出去躲得没影了。 常洙叫也叫不住他。只好转身把龙八拉起来,柔声哄道:“很烫就先吐出来,好好说话。怎么了?是不是很疼?” 龙八大大地吸了两口气,终于 把不太烫的包子咽下去,仍然是眼泪汪汪的,但对着常洙温柔关切的脸,无论常洙怎么问,他却什么也不说——其实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龙八自己也弄不明白,更不好意思告诉常洙自己那是莫名的想起敖峻了,而且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 好在常洙知道他这几天情绪不好,问不出什么,便从容地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因为姚三已经跑了,他只好亲自去给龙八倒一杯凉水。 等到转身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桌子旁边多了个大庄。他正挟着一只吹凉的包子递过去。而龙八迟疑了一下,确定真的不烫之后,顶顶没有出息地张口接过去吃了。 常洙抚着额头悄悄地叹了口气,朝着一旁道:“堂弟,过来陪客人坐坐。正好姚三多买了一些包子,一起吃吧。” 龙八闻声抬起头来,果然见敖峻站在那里正要悄悄地退出去。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显然刚才那一幕他是看在眼里。这时被常洙叫住,只得勉强对着大庄笑了笑,但那牵强的神色任谁也看得出来。 龙八却已经推开凳子跑过去拉住他:“峻哥哥……”情急之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顿了顿道:“你过来坐吧。” 敖峻不忍拒绝,转眼间却看见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不由得失声惊道:“你怎么了?”看向大庄的眼里就隐隐有些不善。 常洙摊了摊手:“他刚才被包子烫了。” 敖峻这才把视线收回来,捏起衣袖给龙八擦眼泪,又十分紧张龙八有没有被烫伤。一时失神,便被龙八拉回桌边坐好。 大庄也不是寻常人,自然能感受到敖峻对他有些敌意,他虽然不明白这知音从何而来,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他站起身来笑道:“那位小书童给我指了路就跑开了,我看这院子里没人,就自己走进来,冒昧打扰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他举止温文儒雅,笑起来有如春风拂面,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而且常洙也不能当真跟他计较,当下也显得十分客气,笑了笑道:“姚三被我时被我纵容惯了,这时倒让人看笑话了。庄尚书请坐。”他言谈举止间风度翩翩,风采一时无二——如果忽略他手中不伦不类的端着一碗凉水的话。 大庄听他用这样正式的称呼,眉头微微一跳,脸上笑容丝毫不变,在一旁从容坐下了。 敖峻的注意力留在龙八身上,也没留心听他两人客套。 龙 八有些蔫蔫的,低着头道:“峻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为什么这几天都不理我?” 敖峻觉得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颤颤地挣出声音来。他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随即干干地道:“没有,我只是这几天比较忙,我怎么会讨厌你……”说到后来声音低了下去。 龙八听他没有讨厌自己,他思绪简单,便当真信了。他之前为此苦恼了好久,这时放下心事,顿时心旷神怡,也顾不得再去思量常洙说过敖峻喜欢他是真是假,反正真也好假也好,敖峻现在不讨厌他,这就足够了。 他地破滋为笑,自己很不好意思地拿手抹了抹眼睛,又想起来在旁人看来他方才哭是因为被包子烫了,自己可不能露出破绽,不然要叫人笑话,连忙又把手放下来。 他这时听常洙提到姚三,便想起来趁机向敖峻告状:“峻哥哥,今天姚三欺负我!” 敖峻便伸手摸摸他的头,哄他道:“等会我替你教训他。”但敖峻也没有完全昏头,还记得姚三名义上是常洙的侍童,说这话的时候不忘向常洙递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哄哄龙八,望他不要在意。 常洙也觉得姚三近来十分放肆,别的不说,光是一次两次的把大庄放进来就该教训了。再怎么下去只怕自己这个主人也不放在他眼里,想来是日子太过滋润,姚三想要换个活法了。因此只装作视而不见。他咳了一声,转而向大庄微笑道:“先不说这些,想来庄尚书前来,必然有正事要说。” 正说着话,转眼看见龙八左手拉着敖峻,右手又要去拉大庄。敖峻的面子不大好看,大庄的神情有些怪异,只有龙八心情大畅,眉开眼笑的好不高兴。 第35章 看来嫌日子太滋润想要换个活法的不仅仅是姚三一个人。 常洙在内心扶额长叹。 眼下虽然没有左拥右抱的场面,但是却有着与左拥右抱相同的实质。 常洙做事讲究谋定而后动,但是这一次他有点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因为孤独寂寞空虚无聊于是也想给别人找点晦气这理所当然。但把龙八扯进这个烂摊子里来似乎不太明智。 把龙八送去做个假太子将来做个假皇帝,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这也是真的。 想想皇帝都有好多嫔妃……好吧虽然龙八对女色似乎兴趣不大。但这不能代表没有问题。毕竟好男色这个问题比好女色更严重吧?朝堂上五官端正的文臣武将不少吧?宫里年轻侍卫也不少吧?能入宫做侍卫多半是官勋子弟,除了家世清白读书识字,长相总不能歪瓜裂枣让皇帝老儿看一眼就吃不下饭去吧?风流倜傥那是板上钉钉的。 虽然眼下龙八得表现还显得很迟钝,顶多就是拉拉小手叫声哥哥,但是难保他对着各有千秋的一众男子突然有一天就开窍了呢。眼下看他试图左拥右抱兴致勃勃,将来他未必不会勾五搭六乐此不疲。 常洙是不在乎龙八跟谁谁怎么滴,他觉得龙八长大之后这本就是龙之常情,可敖峻就未必乐意。龙八那小样儿任凭他再闹腾也翻不过天去,但敖峻若是一个不高兴,却能够找他的很多麻烦。 看来,敖峻把他关在家里逼着他读书的作法是对的,别的不说,至少省心。 常洙决定回头有必要对龙八加强思想道德教育,使他明白做龙不能见一个爱一个这么没节操,就算你没节操,你也不能当着那位的面没节操知道不?——虽然大多数龙都挺没节操的……但龙八你不像别人有那个笑傲红尘的实力,还是老实服帖一些吧。 眼下,常洙只能忍着内心的苦闷,赶在敖峻忍无可忍一爪子把大庄拍扁之前,硬挤到龙八和大庄两人之间,把一碗凉水硬塞到龙八手中,和颜悦色笑道:“小八,快喝水吧。” “我嘴巴已经不太疼了。”龙八看了看他,显然有些嗔怪常洙非要挤到他和大庄之间他,胡乱喝了两口水,还不甘心地伸爪子想去捞大庄的手,大庄刚才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给常洙让出位子。他拉开凳子坐远了一些,让龙八一爪扑了个空。 敖峻面色虽有些冷, 看大庄如此识相,倒没有发作,他把龙八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拉过来,低头掏出帕子来,一个手指一个手指认认真真地擦。 龙八先还忍着,后来觉得敖峻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仿佛要给他搓下一层皮来,呲牙咧嘴地想要叫唤, 常洙眼明手快地推过来一碟包子:“小八,你接着吃。庄尚书,这边请,我们去谈正事,不用理他们。” 龙八听他们要谈正事,又把痛呼咽了回去,眼巴巴瞅着他们两人携手出了门。敖峻也放开他的手,开始挟包子喂龙八,看他乖乖张口吃了两个,敖峻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龙八被包子堵住嘴,慢慢也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吃食上,而敖峻也乐在其中,十分耐心地一个接一个将包子喂给他。等到消灭了数十个包子,龙八终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不肯再张口了。 他摸着肚子挺不好意思:“峻哥哥,你都还没吃呢。” 敖峻看了看他,十分温和地答道:“我不饿。” 他的目光里仿佛有什么灼灼的东西,令得龙八侧过头去不敢和他直视。 但就算是龙八低下头去,仍能奇妙地感觉得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觉得好生不自在,侍要仔细琢磨,却又说不出哪儿不自在。只好没话找话地对敖峻说:“峻哥哥,也不知道常洙哥哥和大庄哥哥谈得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吧。” 敖峻伸过手来拉住他:“这事得慢慢商量,想必他们还没有谈完,别去打扰。”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他的手握在掌中就不曾松开,但再进一步的举动,却也没有了。 龙八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敖峻的手要比他温暖一些,手掌上有一层薄茧,摩挲着他相对来说要柔嫩一些的手心,痒痒的还挺舒服的。也就任由着他握着。 但握着握着,他就觉得手心有些湿热,再一摸,敖峻竟是出了一手心的汗。 龙八一抬头,便看见敖峻还在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专注得让龙八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想了想,觉得敖峻是在为自己进宫的事担心,不由得有些感动起来。他反过手去捏了捏敖峻的手指,努力学着七哥安慰他进的口气,摆出大人的样子道:“峻哥哥,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小心仔细,做好这件事情的。再说还有常洙哥哥照顾着我,一定能做成的。”说着却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拉紧了敖峻,顿了顿小声道:“峻哥哥,你要常常来看看我。我有点害怕……” 敖峻如梦初醒,这才轻轻‘啊’了一声,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改变主意,舍不得把龙八送走了。可是眼下情形却也容不得他再这么做了。 他怕自己下一刻就反悔了,忍着心中不舍拉起龙八,勉强一笑:“常洙那儿只怕已经谈完了,我们过去看看。” 龙八暗自嘀咕刚才说别去打扰的是你,现在急着过去的也是你,却是被他拖着就走。 常洙和大庄就在池边小亭内对坐,看来是已经谈完了。 敖峻远远看见,迟疑了一下,脚步就慢了下来。龙八却一声欢呼,挣开他的手挺雀跃地跑过去, 龙八看着大庄温文如昔的眉眼,记起当日他为自己摘去枯叶的神情,与及喂自己水喝的情形,于是心里渐渐温暖起来。他喜欢这样的大庄哥哥,不想看见他发愁的样子,于是想为他做些事的念头又在小身体里热情洋溢地胞涨起来。 第36章 龙八勇敢地挺起小胸脯,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便眨着亮闪闪的眼睛斗志昂扬地看着常洙:“常洙哥哥,你们的‘正事’谈完了么?” 龙八见常洙朝自己点了点头,龙八立即将视线投向大庄。 大庄神情凝重,用一种不同以往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龙八,他敛去了脸上一贯温柔和蔼的神色,这样不言不笑,居然透出股无形的威压,整个人气势为之一变,竟平生出许多凛冽,仿如一柄刚从鞘中拨出几分的利剑。 常洙对此并不以为然。他在京城中浸淫多年,知道能在朝堂这泥泞里干到三部六卿的,又有哪个手里没些厉害本事。大庄如果表里如一仅仅是个温谦君子,年纪轻轻又如何能抵住明枪暗箭而稳坐尚书位置。但他在朝臣中口碑甚佳,不论哪一方对他都挑不出大茬来,光凭做到这一点的手段就很值得让人玩味了。 而眼下他流露出的这种锋芒,无疑更接近真实的大庄。 但龙八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只觉得眼前的大庄哥哥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陌生而且威严,让他突然不敢上前去随意地撒着他袖子撒娇,好让他温柔地摸摸自己的头。 他又有点害怕了,刚刚那点勇气消失不见。不禁扭头朝敖峻看去——他在害怕的时候,本能想依赖的却还是敖峻。 敖峻被他挣脱手之后便没有立即跟进来,此刻正站在亭外十步远处。他不愿太靠近大庄,却又有种想冲过去把龙八强行拖走的念头,好不容易强压下去,就见龙八可怜巴巴地朝自己看来。顿时又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挣扎不休,面上勉强回了龙八一个安抚的笑容,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龙八却觉得他这个笑容里分明是在鼓励自己,他认为既然是自己选择要帮助大庄,现在确实就应该要更勇敢一些,于是又回过头去看向大庄:“大庄哥哥,你要找的淮世子已经找不着了。不过你放心,我,我可以代替他的,那个胎记,我,我也可以变出来的,不怕别人来认……” 他说着话,偷偷朝常洙看了一眼,见后者微笑着向他轻轻一颔首,于是知道常洙已经和大庄敝开说过了,他胆子也就放开,说话利索起来,大声接着道:“就算是要滴血认亲还是请天师作法,那些我都对付得了,根本不怕的!” 大庄只片刻工夫就回过神来,又是那付温文尔雅的举止,放缓了神色,回答却十分谨慎:“方才常洙……兄已经把其中原由对在下大概讲述 了一遍……”他稍一顿,还是决定事情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仍旧与常洙兄弟相称,只是自称在下以示谦逊。“但,请恕我冒昧,并非信不过常洙兄,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能否方便让我亲自验看一番?” 常洙还没答话,龙八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反正他要假借淮世子名头的话,日后还得多少次被人检看,现在被大庄看一看,他觉得这完全没什么嘛。 于是龙八如当日在敖峻面前一般,痛快地把衣带一解,两手拉着衣领往两边唰地一分,眨眼间就把白皙圆润光滑可人的整个小肩膀露了出来。他转过身背对着大庄,十分大方地道:“你看吧,想怎么看都行。你看,是不是和淮世子的胎记一模一样,要是觉得那儿不同的,我还可以再变。”他却是没有看到,敖峻在一暧间捏紧的拳头,脸色黑了下来。 大庄世家出身,从小诗礼熏陶含蕴文雅,虽说为人稳重处变不惊,但突然来这么一下也有点吃不消。他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花花嫩生生的香艳小肩膀给晃了下眼,匆忙间稍稍一扫,神色虽没有大变,脸上却不禁飞红,便敛目垂睫不敢多看,但转念一想这事可半点也马虎不得,便道了一声多有得罪,强自镇定着再次抬眼仔细观察。 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倒不那么慌张。他之前私下对淮世子做了许多细致的调查,虽不曾亲眼见过淮世子身上的胎记,但具体情形他心里都有数。眼下看了龙八后背肩头上的印记,便明白这以上属传来的讯息分毫不差。 那胎记明艳似火,仿佛是从肌肤里天然生出来的,天衣无缝自然之极。衬着龙八白若凝脂的肌肤,艳的似火白的似雪,雪地红梅一般煞是好看。 大庄大是惊奇,不由得好奇心起:“这当真不是画上去的?” “当然不是!”龙八觉得他这句问话完全是在质疑自己的能力,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哼哼地笑:“不信你可以摸摸,看有没有用涂料,你要再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再变个图案给你看,你想看喇叭花还是大公鸡?我都会变,当然你要看别的我也是可以变的……”只是别样他就不太拿手了,因此说到后来声音低了下去,底气不那么足了。 好在大庄现在没注意这个,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当真伸出手去,在那簇胎记的边沿位置摸摸按按,只觉得手指下肌肤细脚湿软,胎记边沿平整光滑没有任何细微的凹凸变化。他又拿劲在龙八后背上中蹭了蹭,反过手来却没有在指头上看到半点染料的痕迹。心 中疑虑去了大半。 他还待要进一步仔细检查,身侧一阵风过,龙八被人拉离了他身边。 原来是敖峻忍了半天见他还要进一步,这下终于不干了。他为自己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就算龙八先了敖敏没有选他,那怎么说都是自家的弟弟,龙八也还算是自家的。他不管是为了谁都得把龙八给看好了。龙八你让人这么摸来摸去,大庄你当着面摸来摸去,真当我是死的不成?于是理直气壮地上前出手了。 敖峻面无表情地给他拉拢衣襟系好领口,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外袍来把龙八裹得严严实实不透风,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大庄道:“庄尚书,你看也看过了,现在总应该相信了吧。” 他说话的口气客客气气,脸上神情却有些冰冷,微微昴着下巴横插在两人之间,一幅你休要再靠过来不然要你好看的气势。 大庄有点莫名其妙,他在之前就觉得敖峻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善,但不论他把两人见面以来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举止都回想了一遍,确定毫无冒犯之处,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爷。而现在,庄停雨能感觉到敖峻看自己的目光里完全是带上些敌意了,可他却连这敌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 大庄朝常洙看去,常洙一只手扰成个拳头,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声:“庄兄已经看过了,如果不放心,还要用别的什么药水擦洗试验,不妨交给我们来做吧。今天天气有点凉,亭子里风又大,小八你还是快把衣服穿好,不要着凉感冒了。”他朝龙八招手:“小八,过来我这儿坐。” 大庄往亭外看了看,只见晴天晌日的艳阳高照,微风带着荷叶清香习习而来,正好消去一分暑意。哪来着凉一说。但常洙这么说,大庄是聪明人,也就顺水推舟不予分辩,估且这样认为。 第37章 龙八对此也很有同感,他本来就觉得有些热,衣裳穿得严实,再被敖峻的外衣裹住,顿时如同置身火炉,觉得自己大概只会中暑,而决不会是着凉,但这话是常洙说的,敖峻是一付深以为然的表情,而大庄又默不作声,他只好乖乖地走过去,挨着常洙坐下来。 敖峻比他高,衣服穿在他身上几乎垂到脚踝,只露了一个脑袋在外面。龙八乘敖峻不留意,往下拉了拉衣服,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热。” 常洙替他将自身的衣物整理好,随手去了外袍,端起一杯凉茶放到他手里。又从袖子里抽出把紫竹描金的扇子,打开来扇风。 龙八果然受用不少,也就不再抱怨了。 常洙又回过头来微笑着招呼大庄过来坐。 敖峻也过去坐下,仍是把龙八和大庄分隔开来。 大庄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突然琢磨出味来。彼时他正捧着茶盅,毫无防备的就被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起来。虽然他勉力控制自己,脸色却还是变得古怪起来。 龙八还挺关心,不管中间隔了个敖峻,还想伸长手过来给他拍拍背。暗中被敖峻一把拉住了,在他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龙八不明就里,但他惧怕敖峻淫威,不敢再动弹了。 大庄却是自己识趣,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一些。虽然他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和常洙细细商酌,但眼下这气氛,实在不适合谈话。小坐了片刻,便提出告辞。 常洙起身送他,两人一路小声说着话出去。 大庄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朝常洙苦笑:“……我视小八如同弟弟,实在别无他意,常洙兄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向敖兄解释一二。” 常洙不比敖峻当局者迷,自然能看出大庄所图,自然微笑应允。 龙八依依不舍地张望了一会,一回头见敖峻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自在,拉着敖峻道:“大庄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敖峻盯着他看了一会,这才缓缓道:“他当然是不会轻信于人的,想必还要回去调查一番你我来历,就算他查不出破绽,也需要时间仔细思量其中的得失。” 常洙自然不会同大庄实话实说什么龙神天命之类,只是编造了别的理由来应付,大庄当然不是好糊弄的,会起疑也是理所当然。 龙八小小地郁闷了一下,他怏怏不乐:“那大庄哥哥为什么不问清楚就要走呢?我本来打算他如果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变成龙身给他看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让大庄摸摸他的脑袋, 但敖峻对他那点心性了解得一清二楚,稍稍一转念,并不难想像出龙八化身小龙之后围着大庄摇头摆尾的模样,甚至更进一步它还有可能在大庄面前打滚翻跟斗。想到这儿,敖峻压着心头那股无名小火,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并没有说话。 龙八却以为他是在质疑自己的真身,低头捏着人身时没有多少肉的肚皮小声道:“我觉得我最近瘦了一些,真身的样子还是比较像龙的……”语气却难免有些低落。 敖峻听他说自己瘦了,不由得转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但恕他眼拙,实在没瞧出什么变化来,只好随口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真的。你别看我变成人都是这样子,我真身确确实实瘦了一些。瘦了这么多……”龙八连连点头,张开手比划给敖峻看,又想了想,把张满的手合扰到一尺左右。 敖峻见龙八张大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生怕自己不信的样子,一派天真不由得笑了笑:“等晚上变给我看看就是了。” 龙八老实答应。 正好常洙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龙八便舍了敖峻,转头去问他打听大庄是怎样打算的。 常洙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让他只管放心。 龙八也当真是个不操心的,听常洙这么一说,他便当真放心,专心在桌上盘子里挑爱吃的点心往嘴里送。 常洙把方才大庄托他转告的话很委婉的和敖峻提了提,料想龙八也听不懂,也毫不避讳。 这让敖峻脸色好看了些,只是想到龙八今后和他相处的日子必然不在少数,也就高兴不起来。 常洙也只当做没看见。只是好意提醒:“这事他也拖不起,用不了几天他定然会给一个定数,疏通各种关节最多也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皇宫虽然挡不住你我,总不像出入自家一般方便,你就不要总往外头跑,有空多教导教导他。”他朝埋头点心中的龙八抬了抬下巴。“……虽然本来也不指望他能有大出息,但宫里规矩多,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总不要落出马脚来才好。” 敖峻点头记下。 当天倒是真没有再出门,白天仔细教导龙八种种需要小心谨慎的地方。 龙八倒也肯下功夫,也渐渐忘了这几天的隔核,又同敖峻亲昵起来。 他倒是记得早上说过要给敖峻看看真身的话,叫了敖峻晚上一定要过来——龙八作为一条一出生便胖得惊世骇俗的龙,因此受过无数排挤和嘈笑,他又好吃管不住嘴,一直也瘦不下来。这几天敖峻不怎么搭理他,不知怎么的倒让他有点心神不定,就连吃饭也没那么香了。这也不是一定好处没有,至少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滚圆的身躯似乎因为这几天的吃不好睡不香稍微苗条了那么一点点。于是心里不无炫耀的小心思,忍不住想要得瑟,要不然换平时他是不愿意现出真身的。 天才擦黑时敖峻就已经依约而来。 而龙八更显得急不可待,已经在床上变好了真身等着他。 敖峻点亮了烛台端过去。只见龙八挺胸收腹地吸着一口气,将自己从龙角到尾巴间绷得笔直,它肉嘟嘟的龙脑袋搁在枕头上,身子直挺挺就跟标枪似的,好使得自己看上去显得更修长苗条更有气势。 它这么吸着一口气使劲缩着肚子,看起来还真是细了一些,但还是胖,顶多从前像个白毛冬瓜,现在则是个长了四瓜的硕大萝卜。 敖峻看龙八一动不动的似乎挺难受,偏偏他还要硬撑着,放下烛台笑了笑:“还真是瘦了一些。”说着伸出手指在它腰部银白的软肚皮上戳了戳挠了挠。 龙八吃不住痒,又听敖峻也承认他瘦了,于是心花怒放,松了口气喀喀地笑起来,那肚皮顿时又鼓了起来,随着他的笑一起一伏。 龙八挺高兴地又在床上翻了两个身,终于心满意足地变回人形:“我是真瘦了,以后会越来越像龙的。” 敖峻轻声道:“你本来就是条龙,再说,胖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龙八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乐呵呵地将脑袋在枕头上又蹭了蹭。 他这一番闹腾,直闹得发丝散乱,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睛里笑意盈盈,水汪汪地看着敖峻。 敖峻本就是俯身看他,这时忍不住越凑越近,几乎到了彼此气息交缠的地步。 龙八朝里滚了两圈,于是也没发觉自己让敖峻扑了个空。同时他还很大方地道:“峻哥哥,你也困了想上床睡觉么?你今天睡这里好不好,我这床地方大,我睡里面你睡外面吧。”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从前七哥常常陪我一起睡,我有点想家了。” 敖峻顿住,他方才举动完全是情不自禁,自己也不明白想做什么,被他这一打分惊扰,满腔旄旎心思散得大半。听龙八有些央求的语气,想他一条没见过世面的小龙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可怜巴巴的。于是不忍也舍不得拒绝,沉默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脱了鞋袜上床,和衣躺在一旁,离得龙八老远,手脚放得规规矩矩。吹了灯拉过被子盖上道:“睡觉。” 第38章 这个时间睡觉实在太早,敖峻也不知自己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心浮气躁,怎么也睡不着,只是碍着龙八在旁边,怕扰了他只好一动也不动。 最后还是龙八先挨过来 龙八虽然好吃贪睡,但这么些天敖峻都没怎么见他,令他觉得自己尝到了受冷落的滋味,不再那么没心没肺。眼下见敖峻对他仍与平常无疑,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想再让敖峻躲着自己,不免存了几分巴结的心思,把脑袋凑过来挨在敖峻肩膀上挨挨蹭蹭,以示亲热讨好。 这是小龙之间嬉戏时表达亲近的方式,被傻乎乎的龙八用出来,更是让人没法多想什么。 敖峻默默叹了口气,扶着龙八的脑袋让他枕到个舒服的位置,然后按住他不让他再乱动。 龙八果然就不乱动了,他能感觉出来敖峻似乎接受了他的好意,心里竟莫名的高兴起来,又想起早上对着空盘子枯花枝的惆怅,琢磨了一会,轻轻地伸爪子拉住了敖峻的衣角,吞吞吐吐地小声说:“其实,桌子上摆个花瓶也挺好看的。” 敖峻侧过头来看了看他,眉眼中含着一点温柔与包容:“是么?那明天再给你插上。” 龙八立即十分高兴地眯起眼来,鼓起勇气再接再励:“其实,小点心也很好吃。” 敖峻不置可否地摸摸他的脑袋,算是也答应下来。 龙八觉得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也就算是回到从前了,也是心花怒放, 他忍不住打了两个滚,刚要再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喜悦的心情。突然听到‘咕噜噜’的一声响。 龙八顿时僵住不动了,他偷偷摸摸地看向敖峻,满心希望他什么都没有听见。然而敖峻看着他的眼中满是笑意,露出十分了然的神情:“这么快就饿了?” “没有!不饿!”龙八捂着肚皮矢口否认,他怕肚皮鼓出来晚饭时忍住了确实没吃饱,却又怕敖峻觉得他瘦下去的那一点身材是因为没吃个滚圆才显出来的,就算心里已经把晚饭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此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的。 他把眼睛一闭,学着敖峻方才的口气道:“睡觉。”一边安慰自己睡着了就不饿了,可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嗓子眼里有只小爪子似的,痒痒地恨不能伸出来抓几个煎包填进去。 龙八就这样躺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小声央着敖峻:“浚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讲个故事我就不饿了。” 敖峻却没听说过听故事能抗饿的,一时不知是气是笑,想了想,摸摸他的头道:“我去给你煮碗面吧。” 龙八还沉浸在他会下煮面这件事情当中,一时反应不过来,敖峻已经起身下床,还给龙八拉拉了拉被子,临出门时又回身叮嘱:“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你躺一会,可别睡着了,要不就看看书等着。” 龙八仍有些难于置信。他从小就能吃,不管吃多少,晚上也总会饿,和龙七一起睡的日子也有很多,如果是他半夜饿醒或者饿得睡不着觉,龙七多半是不怎么管他的。如果龙八饿得哼哼唧唧,龙七就蒙上被子只当没有听见,若果他饿得嗷嗷哭闹,惹恼了龙七就会把他拎下床去让他自己去觅食。从来不曾半夜爬起床去帮他找吃的,更别说亲手去给他做宵夜。 龙八愣了好半天,然后突然被莫大的幸福感包围起来。然后那点被人关心的小小欢愉过去之后,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当不起敖峻对他这般照顾,幸福之中又有些不安。 敖峻果然回来得很快,面上撒了葱花,还搁了个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样子看起来很诱人,但味道不算好也不算坏,其实很一般。 只是龙八脑子里晕陶陶的,也尝不出好坏了,一边吸面条一边偷偷去看敖峻。终于在看见碗底放下筷子时,他这才记起来很真挚地向敖峻道了谢。 敖峻似乎觉得这只是小事一桩,对他的道谢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掏出手绢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嘴巴。哄着他上床睡觉。 这一夜龙八吃得很饱,十分香甜地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时天已大亮,敖峻早已不在房间里。龙八慢慢想起昨夜种种。坐起身朝一旁看去时,见瓶中枯枝已然不见,插着一片碧绿荷叶,三五只半舒展开来的粉艳荷花,而旁边放着一盘小点心。 龙八忍不住默默地傻笑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吃食之外的东西是如此的美好可爱,甚至比那盘点心还让人心情舒畅。如此高兴了一阵,又记起这荷叶荷花似乎是从院中池子里摘来的,常洙对那一池荷花爱护非常,现在被摘了这么多,常洙会不会生气?又想到这荷花谢了之后便会结出莲蓬,现在少了几朵,日后就少了几个莲蓬,不由得又有些舍不得。 正在左右摇摆间,姚三从门外捧着热水跳进来,看见龙八这付古怪模样,不由得细看了两眼,随即指着龙八道:“你嘴巴怎么了?被蚊子咬了还是叫蜂子蜇了么?” 龙八正低头洗脸,这才觉得自己嘴巴上木木的没什么知觉,伸手一摸,似乎还有些肿,他也不明就里,想了想道:“哦,也许是我昨夜里做梦啃猪蹄,不小心把嘴巴给啃伤了。” 姚三十分鄙视:“你啃的不是猪蹄,是床板吧,再说有谁做梦会把嘴巴给啃肿了的!” 龙八也觉得应该是姚三说的这么个理,但又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似乎做过有关猪蹄的这么一个梦,索性也不去和他争辩。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奇怪,自己饿的时候做梦梦到一桌子好饭好菜是常有的事。可是昨夜分明吃得很饱,怎么还会梦到猪蹄。而且他从来没有一次做梦把嘴巴给伤着的。 姚三却十分好奇,忍不住又带着狐疑的神色打听道:“喂,你梦里的猪蹄什么味道?” 龙八摸着有些肿疼的嘴角回忆了一下那个模糊的梦境,却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的猪蹄是什么味道,顿时觉得这梦白做了自己嘴巴白肿了,这那里是他啃猪蹄分明是猪蹄啃他吧。他无精打采地对姚三道:“没滋没味的,也没什么好。” 第39章 这个回答并不能满足姚三的好奇心,但他也没有兴趣追究龙八梦里的猪蹄到底是什么味道,仅仅是在心里把龙八这个吃货鄙视了一番。 龙八抚着嘴巴对他道:“阿三,我嘴巴肿了,你给我找点药来涂一涂吧。” 姚三眨了眨眼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常洙龙君要点伤药。”说着便跑出门去,跑出门他也没去找常洙,全当没有这回事了。 龙八却是信以为真地等着他去拿药,自然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不到的。 虽然不怎么疼,但他最近一心想在大庄面前表现得好些,比较注重外表形象,一天要照好几次镜子,他看来看去,都觉得自己那微肿发红的嘴唇有碍观瞻,更何况这伤还是做梦给啃伤了的,又怕被人知道了都要拿他当饭桶。他只好亲自跑去找常洙要点药来治一治。 敖峻也在常洙那儿,龙八却也没有想到别的,一口气讲明来意,还特意嘟起嘴来好让常洙看清他的伤处。 常洙在大多数时候对龙八还是很照顾的,十分温柔亲切的就给了龙八一瓶据说很好的药。 等到龙八一起,常洙面色就有些古怪起来,转头看着敖峻主:“堂弟,这也做得过了吧?” 敖峻难得的有些窘迫,耳根微微发红,却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索性大大方方坦承:“我又有把他怎么样。再说,龙八早晚有一天都是我的。” 常洙微微吃惊,想起前几日敖峻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今日却是神情气爽意气风发,果然是遇上了什么好事才会这般。常洙转着眼珠笑道:“你上次把他打得太惨,他不是怕了你,所以情愿要敖敏也不肯要你么。怎么现在成你的了,难道你的打算是先礼后兵,软的就成就来硬的,先吃干抹净了再说?” 敖峻皱眉,不快里还混杂着些赫然。他觉得吃干抹净这话实在不大好听,但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勉强算是发乎情止乎礼,仅仅是趁龙八熟睡时偷偷占了点小便宜,他其实极是君子了。但说起来也似乎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他这儿发了回儿呆,回过神来就看见常洙用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他:“我还以为你这个做兄长的会让着弟弟,还在打赌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怎么着,你准备去打敖敏一顿明目张胆地把人抢过来?”说到这儿常洙不禁喜形于色:“做男人就得这样,别的能让唯有这事半点也不能让,堂哥支持你!打吧打吧,打起来多热闹!” 其实上所谓上行下效,常洙虽然身在京城繁华地,那些繁华热闹却都不是他可以随便插手的,一来好去,在他那看似沉静清贵的表象之下,时时巴不得平生出些于已无关的事端,好让他有热闹可看。姚三之所以那么好八卦喜是非,归根到底是和他这个做主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脱不了关系的。 而且挑拨得两条龙争风吃醋而打架,而且这龙都还是他亲戚,前因后果他都清楚,这是多么在存在感多么值得一观的热闹!日后该是茶余饭后多么好的谈资! 于是常洙不禁期待起来,倒让敖峻一时间惊讶于他这般兴奋,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敖敏小时候虽然顽皮,但确确实实是没有得罪过这位堂兄的地方,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于常洙多年困守京中养成的怪性子。 敖峻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不必和敖敏打架,他最近不知什么缘故招惹上了玄武一族的小公主,对方纠缠得紧,他很难再脱身……” 常洙想了想,依旧兴致勃勃道:“玄武族的小公主?我记得那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脾气可不怎么好。” 敖峻点头赞同,眉目间有像是有些克制不住的高兴。:“貌似是这样。敖敏的性情也正需要个厉害点的来收拾他。”“ 他想了想又认真道:“龙八年纪还小,我日后慢慢哄,不难让他回心转意。我只想让他高兴,只要不过份,我其实并不想约束他。他现在真心实意想帮大庄,就让他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不可以,我们有悠长的岁月,不差这几年。” 常洙暗暗感叹,这做弟弟的倒了霉,做哥哥的听到消息不着急反而喜上眉梢,似乎不太厚道吧。不过他觉得敖峻后面的话没错,龙八目前确实还是个情窦未开懵懂无知的幼龙,尽管他觉得龙八的真心实意里会不会节外生枝,弄出点别的啥来,到时你别觉得后悔就好。但他可不想提醒敖峻,万一敖峻醒过神来卷着龙八跑了,常洙可不想自己兼任龙神的同时还得一气化三清,变个伪世子出来。 眼下兄弟俩一时打不起来,没有想像中的热闹可看,常洙便先把这事搁在一旁日后再看。 他们眼下要忙的事也有不少。一方面要在短短的时间里让龙八了解朝中主要官员的背景性情,教他如何说话应对。二来龙八在京城里也住了不少日子,起先他天天出去下馆子,见过他认识他的人也不少,如今得把这些人的记忆或改或消,都是件挺麻烦的事。 好在这件事是龙八主动愿意做的,于是他倒还十分听话,这几天在敖峻面前他更是成了一头顺毛驴,让往东绝不往西,气氛分外地和睦。 只是常洙每每看见敖峻用温柔无限的目光看向龙八,而那头胖龙一无所知,这场景不知为什么总让他觉得有些牙酸。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几天,大庄为人果毅决断,有些事要么不做,一旦下定了决心便决不拖泥带水,很快便递了消息,同意了常洙的提议。 当然他为了避嫌,不方便出面和龙八接触。是由别的官员将龙八送进皇宫里去的。 常洙改动了相府上有关人等的记忆,让别人都觉得淮世子是刚由相府的人从外头解救回来的,当夜就禀报上去。 皇上派人去接淮世子也是三个月前的事,其中暗涛重重,让皇上的使臣扑了个空,有说世子失踪的,有说世子落入叛军之手的,不一而足,如今好端端的世子终于被人‘找到’,消息送到宫中,当夜便下一道圣旨让淮世子第二天入宫面圣。 龙八第一次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过夜,紧张了大半夜,天还没亮就被人叫起身,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又是沐浴折腾了半天。终于被人塞进一乘小轿里,抬着他悄无声息从后门出去。 他一个人独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出了一把汗,顺便就擦在了轿内看下来十分华丽柔软的垫子上。 他还是有些紧张的。虽然常洙放出大话安慰他。让他只管胆子大些就不会让人看出破绽,就算穿帮也绝对跑得了,到时候什么事儿也没有。但他不这么认为。他难得真心想做些事,也好让人看看自己也是有本事能有一番作为的。起先是为了大庄,但后来也隐约明白自己在做的将是一桩大事,若是做好了能让天下很多老百姓免受战乱,龙八更是不希望出什么差池。 而敖峻更是提出来可以隐身让别人看不见,陪着他走这一趟。龙八还是谢绝了,几天的填鸭式教育下来,他毕竟还是成长了一些,虽然有点不安,但还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学着自己去做事,不能什么都依靠别人——虽然峻哥哥依靠起来十分省心。 龙八知道自己就要去见皇上了,那虽然是个凡人,他跟着常洙进宫打牙祭的时候也曾远远地见过一面,但那毕竟是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真龙天子,真正面对的时候,就算他是一条龙,也依然打从心里有些敬畏。他捏着小拳头给自己鼓劲,一颗心却还是咚咚地跳个不停,只觉得浑身躁热。 他只好悄悄地揭了帘子来透气,不经意间却看见街道旁的房檐之上,远远跟着个熟悉的影子,他面向着自己这边,龙八能看见他脸上平静镇定的神色,却不知道他从帘子的缝隙里看到自己没有。 敖峻还是不声不响地跟来了。 仅仅一眼,龙八心里生起一股暖意,觉得自己似乎有了底气,心境奇迹般地慢慢静下来。  第40章 龙八在这一天早上并没能够如愿以偿地见到皇帝。 那一乘小轿晃晃悠悠把他进皇宫,换了另一拨人来抬着轿子,在宫苑之中七拐八拐左转右转,把龙八晃得分不甭东南西北的时候,终于在一处院子里停下来。 院门上方事挂着块匾,龙八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半天,总算还认得出上面弯来扭去的几个篆字,写的是兰枍院。 他心下有几分小得意,对自己并非不学无术暗暗感到骄傲,正自偏着头把这小院上下打量,一名青袍太监领着早已经候在院中的数名宫女,恭恭敬敬地过来见礼。 龙八半路上就得知皇上龙体不适,暂时不见他,却不说让他回去,还留他在宫中先住几天。他对这暂停的小院环境布置都还挺满意,也就不怎么注意那几个看起来很漂亮很伶俐的宫女。随便应了一声,让她们起来,便转头去打量那个青衣内侍。 他还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太监,难免有些好奇,上上下下尤其是在某个关键部位多看了两眼,又记起常洙给他准备了数目不等的银票,也告诉过他凡是带他去见皇帝的太监,多半是皇帝的亲信,再不济也是皇上身边的近侍,让他找机会私下里打点。 但现在这人不是带他去见皇帝,而是来告诉他皇帝暂时不见他,于是他在给五百两还是一百两或者五十两之间拿不定主意了。 不过他除了银票还有别的东西,想当日从七哥床铺上收下来的珠宝还有不少,他一直收在百宝囊里随时带着,他干脆从中摸出一颗最小的珠子,塞到这名太监手里,挤眉弄眼地笑道:“还请这位……公公多照顾了。” 那人也不动声色地收下,等到背地里拿出来一看,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于是龙八的晚饭便比原先预备的丰盛了不少。 当然龙八没有留意到这些,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变化。他觉得这些饭菜不论规模还是档次,都比不上常洙曾带他见识过的御宴。不过龙八虽然贪吃,却并不贪心,基本上有什么吃什么,能吃饱他多半就不再挑剔。 吃过饭又没什么事做,龙八也没地方窜门,加上宫里规矩又多,索性养精蓄锐早早睡觉。他以不惯让人伺候,把几个宫女打发出去。他掩上房门一转身,便看见殿内多了个人,微笑着站在他面前。 龙八也不吃惊,他这一整天身边都没有个熟识的人,这时见到敖峻那简直不亚于他乡遇故知,他雀跃着扑到敖峻身上,兴奋地低叫起来:“峻哥哥!” 敖峻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小声一些,牵着他的手到一旁坐下。 龙八还是很高兴,傻笑了半天,这才吭吭道:“峻哥哥,我今天早上看到你了,你一直都跟着我么?” 敖峻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道:“我有些不放心你,跟来看看。” 龙八顿时又觉得很知足,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本来是拉着敖峻的手,就像本时跟哥哥撒娇一般朝敖峻挨过去,不知不觉就把半个身子歪到敖峻怀里去。 他半趴在敖峻肩膀上,又很惬意地晃晃脑袋,在敖峻胸前蹭了蹭。喃喃地对敖峻道:“峻哥哥,今天皇帝说他生病了,我没有着。他还留我在宫里住两天,我本来还在想等半夜的时候溜出去告诉你们。我在这儿吃得很好,住的地方也很好,外面还有好几个漂亮姐姐是照顾我的。你们不用担心。就是菜少了点……” 敖峻一路在暗处跟着他,当然知道皇帝没有见他的事情,此时听着他絮絮叨叨东扯西拉的讲述出来,非但没有半分不耐,倒觉得他时而满足时而报怨的表层十分生动有趣,不由得莞尔,就连听他提到那几个漂亮宫女的时候,摸着龙八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但随即便释然。 他总不能把龙八关起来,一辈子不让他接触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等。那虽然是爱护他,却也只会害他永远都不会真正成长。而龙八天性单纯,他还是比较信得过龙八的节操与及常洙对龙八的一番德行教育的。 再退一万步按常洙的话说,如果龙八真有心想做点什么,除非是绑在身边时时刻刻的盯着,要不然他怎样都会有机会的。既然高压政策也不能完全杜绝,还不如怀柔来得好用。 常洙摆出一幅过来龙的架势煞有介事地指点他一大堆,说什么情人之间,你得包容对方的小缺点,你得允许对方犯点小错误,那是情趣,尤其是遇上傻不拉叽的龙八那么一条还没形容的,你不想开些包容些,就等着被它活活气死吧。当然,这允许只是针对小错误,对于譬如红杏出墙琵琶别抱的大错误,还是要从根本上防范于未燃的。 另外,常洙还摸着下巴,用带些猥亵的语气说出同他温文外表半点也不相称的话,他觉着,眼前这形势,他还是比较赞同敖峻把龙八给办了,吃干抹净不留渣,生米煮成熟饭下肚为安,这法子也挺可行的。 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大堆,只听得敖峻面色阵青阵白,他向来行事都颇有君子之风,这么百年来都没有闹过招花惹草的传闻,他正事上能够坚持信念,自有主张。至于别的尤其是情爱之类么,就不用指望他能像常洙一般用最正经的表情口花花地道来。有心想辩驳两句,却也找不到话说。 不过常洙说的大多数,他仔细一想,把常洙的话结合实际两相印证,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敖峻决定对龙八采取怀柔方针。 而龙八记吃不记打,果然一点点的同敖峻亲昵起来,他把这一整天的经历记得的都和敖峻所,也包括他偷偷在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刺绣坐垫上擦汗渍的事。虽然叙述略有些杂乱无章,却分明是不拿敖峻当外人看, 而敖峻也很享受这种温馨,只是微笑听着。 龙八自己说得口干,这才记起敖峻一整天都在暗中看着自己,只怕连饭都没吃,顿时就有些过意不去。 敖峻却是十分体贴,翻过桌上茶盏给他倒了杯水。龙八又手忙脚乱地递回来:“峻哥哥,你喝吧。” 敖峻一笑,也替自己倒了一杯,不过是举手之劳。 龙八顿时赫然,觉得自己这番讨好也太没有水准了,他想了想,记起那天晚上敖峻亲自为他煮的那碗面。他虽然没这手艺,却也知道有样学样再稍加变通:“峻哥哥,你饿不饿?我让宫女姐姐去给你煮碗面?” 敖峻拉虽然挺怀疑是他自己饿了,不过对龙八能有这份心思还是很领情的。他抬起面前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摆手止住龙八:“你今天才进皇宫,不要多事惹麻烦,免得惊动了别人。” 龙八撇了撇踊,按之前常洙交代好的,他顶着淮世子的钟头进宫,现在当个便宜太子,日后只需做个昏君,昏聩平庸一点无所谓,只要不暴戾凶残便可以了,至于怎样引导权势的转变,那主要还得由常洙去做。 作为一个即将要成为太子未来要做昏君的人,半夜里使唤人煮碗面什么的,这样的要求也不能算是难伺候吧。 但他也知道敖峻这也是为了他好,仍旧还是很高兴的,笑嘻嘻地道:“不做就不做,我白天看过了,这个院子还挺偏静的,不用担心会惊动别人。峻哥哥,你今晚上就多陪我一会吧。我这一整天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敖峻正要说话,突地神色一敛,顿时将身形隐去。 几乎与此同时,房门毫无预兆的被人一把推开。 龙八吓了一跳,抬眼看去,看见门口站着的是今天一路护送自己的一名小校,果然如龙常洙所想,宫里的侍卫,大多年轻俊朗,这人便是如此,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是目光灼灼地四下打量。 龙八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片刻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又气又怒。跳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想吓死人呢?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事,你干什么突然推我的门?” 那侍卫面相刚硬,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声音湿润动人:“属下方才巡逻到屋外,听到屋内有说话声,一时情急推门查看,有惊扰世子的地方还请见谅。” 龙八怕他真听到什么,瞪了他一眼,抵赖道:“你这下可看清楚了,那里有人?我一个人呆着太闷,自言自语两句都不行么?你管这么宽,不累么!” “世子喜欢和自己说话,这当然行,不过防范宵小这也是属下的职责,不敢有半点疏忽闪失,更不敢言累。”那名侍卫却是顺着龙八的话笑了笑,龙八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龙八,龙八又不大会掩饰,眼中多少带了点干坏事被捉个正着的惊慌神情。这人扫了一眼,却不声张,反而索性大大方方走进门来,四下里仔细查看了一遍。 龙八想不到他打蛇顺捧上,而自己一时之间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又一想反正量他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出峻哥哥一根龙毛来,当下坐到一旁不再理着他。但又对这人擅自推门又擅自进门的巡视有些生气。 龙八觉得这么一来,自己以后换衣服或是想变成龙打个滚的时候,岂不是都要提防着这小侍卫神出鬼没的推门进来? 换衣服被看到除了让龙八不痛快一点,倒不会少哪怕指甲盖大的一块肉。但要是被人看到龙身的话,该怎么办?常洙哥哥说他可以事急从权,那么杀了他灭口?灭口之后尸体怎么办?埋床底下?埋院子里当花肥要不然自己吃了他?说起来长这么大龙八还没吃过人呢,还是有点不敢…… 这人不知道龙八越想越远已经向诡异的方向发展,却也不在乎龙八皱着眉鼓着脸嘟着嘴一付我很生气的样子。他快速地在屋内扫视,就连床底下帏帐后都仔细检查,自然是什么人也没有发现。 最后他的目光在龙八身前的桌上顿了一瞬。哪儿放着两只茶杯,龙八面前那只还是满的,而另一只里面只有浅浅半盏茶水。 这人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平静下去,能坐下来一起喝茶,那便不是歹人。 龙八装作生气,其实眼角一定余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此时顺着目光看去,不由得后悔自己一时大意了,不过他能声称自己在自言自语,就不能多摆个杯子喝茶么,那什么书上还说对影成三人呢,虽然那是酒不是茶,反正都是喝,在龙八看来也没什么区别。 他壮起胆子,向这人气哼哼道:“你都找过了,可以走了吧。不要打扰我休息!” 这人果然不纠缠,告了声罪就要走,谁知走出两步又转过头来:“我是丁铭,小时候和你同窗三年的那个,七年前王爷过寿的时候我还跟着父兄去过,世子你不记得了?” 龙八顿时狂跳,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嘴巴不要张得有鸡蛋大,他可不知道那什么世子还有这么个同窗,常洙也说有关的人都动了手脚,京里又没人认得世子了。但这么快眼皮子底下就冒出一个,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不由得在心里哀嗷:常洙哥哥你这个骗子!峻哥哥你在哪里? 那人还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见他茫然看着自己,眼中微微有些失望一闪而过。 龙八吞了吞口水,决定死硬赖皮到底,反正他也说是七年前见过,自己大可以推说是忘了,至于三年同窗?也忘了好了。于是龙八露出傻乎乎挺不好意思的笑,摸了摸头道:“哦,这个,我忘了,一时想不起来……” 第41章 丁铭挺尴尬,竟微微有点手足无措,怔了一怔,反过来替龙八解围:“也是,这么多年了,世子那里还会记得当年的小事,是属下冒昧了。” 龙八得了机会借坡下驴,又看他难堪,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支支吾吾道:“我之前掉到水里,受了些惊吓,又病了一场,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再想一想,就能记起你来……” 前面那半段是常洙为他安排好的说辞,这人应该也是知道的,算是接受龙八这说法,脸色好看了一些,又讲了几句让龙八保重身体的客套话,这才转身出去了。 龙八听那脚步声就停在门外,并没有去远。龙八也不敢再弄出大声响来,蹑手蹑脚地摸进里间,不作声地东张西望。 敖峻坐在床沿上显出身形,看着他弯着腰鬼鬼崇崇地往角落里床底下张望,不由得好奇:“小八,你在找什么?” 声音不大,却把龙八吓得跳起来。等看清是他,这才露出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把一个手指竖在嘴巴前朝他嘘了一声,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蚊呐一般细声细气地道:“我在找你呢,峻哥哥,你刚才躲在哪里?”一边说着,一边踮着脚尖走过来。 敖峻就算是躲,也不会躲到床底下桌子底下去,但瞧着龙八那付谨慎小心的小模样挺可爱,也不去纠正他奇奇怪怪的想法,只微笑看着他:“我一直在这儿看着你,你应对得不错。” 龙八见他浑然无事的说话,却有些着急,又竖着手指朝他轻轻嘘了两声,迈着小碎步急急走上前来,却是先去放下床两旁的重重纱帐,再踢掉脚上的鞋子。 敖峻略带不解地看着他做这些事,正要说话,却不料被龙八伸手捂住了嘴巴。 然后龙八整个身体向他压过来,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使劲要把他往床上推去。 本来以龙八的小身板,推倒是很有难度系数的。但敖峻实在太过吃惊,以至于用手支撑一下都忘了。毫无防备地被龙八轻易扑倒在床上。 龙八压到他身上,然后拉着他往床里面滚了两圈,扯过被子来盖在头上,一片混乱中,敖峻感觉到自己胸膛上被咬了一口,同时有暖呼呼的热气喷过来,隔着几层衣服最后吹得身体上时,轻柔得就鸟儿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 敖峻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他觉得这事儿发生得太突兀太不真实没有一星半点的可信度,于是他一时不知所措,整个人都僵了。 但这仅仅是一瞬的工夫,就听龙八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然后开始吸鼻子。 敖峻不由得有些心慌,想把被子扯开看个究竟,但是龙八把被子抓得很紧,一时竟拉不开,眼前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搅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儿挨着哪,敖峻伸手一推,也不知是碰着哪,龙八又哼了一声,敖峻心念一转,想到此时两人可是交缠不清,看不到反而比看得到更多了些想像的空间,顿时脸上发烫,不好再伸手乱摸,只能着急地问道:“小八,你怎么了?” 龙八吸着鼻子,带着幽幽怨气,拖着哭音:“你磕着我的牙了,好疼啊!” 敖峻默然无语。过了一会方才无力道:“我看看。” 他还是想要起来,龙八不忘抓着被子不放,含含糊糊地说:“不要出去,刚刚那个人他没走,就守在门外面呢,在被子里说话他才听不到……” 敖峻又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悉悉瑟瑟地掏出一颗夜明珠,被子里总算有了一丝光明。借着那点光亮他才看清了眼前情形。 他仰躺着,而龙八眼泪汪汪,头顶着被子歪歪扭扭地半趴在他身上,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捏着小拳头,看那样子,似乎是吃了疼心有不甘,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给敖峻来一下。 眼前突然的毫起来,龙八愣了一下,忙不迭的把捏起来的拳头藏到身后去。 敖峻是无语,龙八是心虚,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想起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敖峻支起身来,伸手给龙八擦擦他口水涟涟的下巴,轻声道:“你放开手,给我看看,吹吹就不疼了。” 龙八心想伤着别处还好说,门牙怎么吹吹?他这时也觉得磕着门牙实在不能怪到敖峻的头上,挺不好意思地推辞:“不用不用,现在不太疼了。” 敖峻仔细地看了他一会,方才把手收回来,定了定神才道:“你不必这么小心,皇宫里不便多用术法,方才是我一时大意,现在不躲在被子里也不要紧的,他听不到。” 龙八蒙头盖脑的躲了这么一会,已然觉得气闷,听他这么一说也顾不得了,掀开被子来大口大口地呼呼喘气。 他只是觉得有些气闷,转眼看见敖峻满面红霞,一又凤目微垂,并不向龙八多看,却是连耳廓眼睑都泛着桃红。 龙八大奇,伸手去摸他脸颊,小声问道:“峻哥哥,你很热么?”他还是有些谨慎,说话都是凑在敖峻耳边小声说的。 敖峻把他的手猛地拉下来,要深吸两口气,镇定一下情绪才能开口:“没事。”怕他乱摸乱动,却是捉着他的手不敢放,但那软乎乎的小手握在掌心里,却跟握着团火似的,一股热流似要顺着手臂烧到心里去。 “……那个丁铭怎么办?峻哥哥你能不能去吃了他?”龙八心里毕竟还是惦记着方才的丁铭,他假冒世子进宫才第一天,就遇到个淮世子的昔日同窗,看起来似乎还挺有交情。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谁知道今天出个同窗,明天会不会再蹦出个世交故旧青梅竹马来,而且这档子事,常洙哥哥事先可一点儿也没提醒过他。 由此可见,做太子这件事可不像骗子常洙哥哥口中轻描淡写的那样容易。龙八的性子耿直踏实,却是言而有信,答应别人的事都会尽力去做,就算觉得这事只怕很难,龙八也没有升起临阵脱逃的打算。他只是有些惴惴,很没信心,生怕再遇到什么变故,自己应付不来而坏了事。 “我不吃人。”敖峻哭笑不得,面色古怪地低咳一声,一开口竟是连声音都有些暗哑了:“丁铭对你并没有恶意,我能感觉得出来。你只要推说从前的事大多忘了,不用太担心。” 龙八‘哦’了一声,他对敖峻不能吃了丁铭心有不甘,心里正盘算着不知道常洙哥哥吃不吃,留这么个人在身边,说不定丁铭什么时候就会想要和他聊聊过去,这感觉实在是太危险了。却没想到吃了一个丁铭也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旧识蹦出来。吃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而且还有后患。 敖峻也没理会龙八,他知道龙八头脑天真,有好心却不一能做成大事,种种需要仔细斟酌的东西根本不能指望他去想。只有自己替他多考虑一些。他从丁铭谨慎的态度,提醒龙八保重的寥寥几句话里,隐约觉得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看来这皇宫里,并不是完全欢迎龙八,就连看皇上的态度,也很值得推敲。 龙八却是不会多想的人,他心思向来不复杂,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想了阵子也就放到一边了。既然敖峻说丁铭对他没恶意,他也就傻乎乎地懒得去操心了。 他的手一直被敖峻握着忘了松开,这时觉得手心有些湿热。他有些坐不住了,扭了扭身子活动了一下,转眼去看敖峻,发现他脸上居然还是一片殷然,艳艳的比桃花还红,然而却是一付沉思的神情,看起来有种莫名的古怪。 龙八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心,他道:“峻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敖峻握了他的手一下,哑着嗓子轻声道:“没有。” 龙八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也很烫,觉得实在没想到向来沉稳的峻哥哥也会讳疾忌医来着。 龙八有心想给敖峻讲讲讳疾忌医这个典故,劝他有病就得治,不能憋着,没病会憋出病来,小病会憋成大病。但他回想一下,当时七哥讲这个故事时他半途就睡着了,似乎也记不太全,只得作罢。 但龙八觉得敖峻对自己很好,如今他病了自己不能不闻不问,还是应该要有所表示的。 他使劲的想了想,终于找到个表示关怀的话题:“峻哥哥,我刚才磕到牙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咬到你了?” 第42章 敖峻不由得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心悸感受,仿佛余韵尤在,就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随口答应道:“嗯……” 就是嗯这一声让龙八睁大了眼睛,他觉着,自己一直受敖峻照顾,一直没法回报,现在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疼不疼?”龙八有样学样,尽量模仿着方才敖峻问他时关怀备至的样子道:“来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他倒是不光嘴上一说,手脚也不慢,也不等敖峻有所表示,他凑过来拉开敖峻的衣襟,鼓圆了腮帮子,低下头使劲往敖峻胸口上吹了几口气。 敖峻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响,全身毛孔都在瞬间炸开,却是躁热无比。他几乎要哆嗦起来,凭着一点坚忍的意志,猛然从龙八手中将衣服夺回来。他两手紧紧抓着衣领不放,也顾不上这造型颇像良家子遭人调戏,脸上更是红得几乎要滴血。 他胸口激烈起伏,微微喘息着,一时顾不上说话。 龙八偏着头不解,伸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摸来摸去,想把伤处摸出来:“难道我刚才咬到的不是这里?” 敖峻被龙八不知不觉间逼得几乎要抓狂。只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似被人塞进一把稻草还点上了火,把什么小心谨慎皇帝啊旧识等等烧得一干二净。一切都像做梦似的不真实,思绪都不怎么清楚了。之前常洙向他说起过的那些混账话,此时挥之不去地一遍遍回想起来,忍不住会有些别样念头,在吃与不吃之前苦苦挣扎不定。 敖峻数百年做的都是正龙君子。行得直做得正,就算在心里视龙八尽早为自己所有物,却琮是想着要给他三书六礼名正言顺。眼下龙八初入宫中,正是惊恐不安的时候,敖峻也不忍让他在这个时候身心遭受重创。更觉得在这时候自己还能生出那什么的念头,实在让自己都有些啐弃不齿。 可要是强忍下来什么都不作为吧,唇红齿白的龙八就这么半点防备地心机也没有地挨在他身边,白白放过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最后敖峻下了决心,就算不吃干净,吃上一两口尝个味道也好嘛。送上门来的便宜,占一占还是可以的嘛。 于是他捉住了龙八仍不老实的手,干咳了一声,强作正色道:“你刚才咬疼我了,光吹吹不行,你得让我咬回来。”说着这话他自己都有些汗颜,然而想想就要到口的福利,又强迫自己把那一点点心虚无视掉。 “你不也磕了我的牙……”龙八小声嘀咕,看敖峻一脸的正经严肃不咬到口绝不罢休的架势,向来没什么坚持的龙八最终还是妥协了,只是一再叮嘱:“我不是故意的,你也只能咬一口,要轻轻的咬!” 敖峻按奈着跃跃欲试的心情,面上作淡定状道:“放心,我一定轻轻地,轻轻地咬!” 无奈他眼中雀跃欢欣的小火苗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的。龙八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害怕,但出了口的话就得算数,这点信用他还是要讲的。 于是龙八硬着头皮一梗脖子,闭着眼一仰脸豁出去道:“你咬吧!”说完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是毅然,不由得内心里小小得意一把,倒把怕疼的心思丢开了不少。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什么动静,龙八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小声地叫起来:“峻哥哥,你想咬我哪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敖峻不知不觉已是满面笑容,至痴处与龙八平日里的傻乎乎的笑倒有点异曲同工之处。但他口气还是很镇定的,慢慢道:“让我想想……” 他摩拳擦掌,倒是借这个机会仔细打量着眼前乖乖就范的龙八,盘算着是亲他脸还是脖子,耳根也很不错,锁骨会不会有点过?说起来他偷啃龙八很多次,这么光明正大而且是在龙八清醒的时候亲一亲还是第一次,不得不说实在有种偷情一般的别样刺激与兴奋。 龙八在他面前,一付毫无抵抗任君品尝的小模样,大约这般闭目等咬的滋味不太好受,他显得有些紧张,一对小扇子似的睫毛颤啊颤,就是不敢睁开。他这般仰着脸,让敖峻能把他整个脸庞眉目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沉睡时,敖峻早已经看过无数次,此时不知是因为龙八清醒着,还是他心里那点点不可告人的隐密心思,只觉得鲜活生动无比。 龙八那胖滚滚的龙形太过震撼,以至于往往让人忽视了他做人时的长像。其实龙八变成人形的时候,还是禀承了龙族相貌俊朗的一贯传统。那张小脸蛋虽不说俊俏得惊天动地,却也是出类拔萃的美少年一流。 龙八此时还有点娃娃脸的轮廓,下巴圆圆的,但眉目如黛鼻翼挺拔,还是十分惹人喜爱的,而乌发映衬下的脖颈细长白皙,耳朵晶莹可爱,大约因为紧张,他不时吞吞口水,还不太明显的小小喉结灵巧地上下滑动着。 敖峻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多了些想法,亲他脖子的话,是不是顺着锁骨也啃一口,再扯开衣领咬咬他的小肩膀,然后是不是再扒开衣服干点别的……反正想想也不犯法,又没什么后遗症不是么…… 龙八觉得脖颈上突然一热,却似乎是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溅到上面。不由得有些惊奇。他本来以为是敖峻还没咬,口水先滴上来了,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睛,原本想着只偷偷地瞧一眼,谁知眼前所见却把他吓一大跳。 敖峻一手掩在口鼻之间,却还是有殷红的液体从指缝之间渗出来。而敖峻自己似乎也是震惊到不可思议,他一时想不明白似的怔在那里,脸上是诧异懊恼尴尬自惭失落薄怒种种所能想像得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说不上精彩纷呈,反而是古怪之极。 敖峻觉得自己有点出离悲愤了。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流鼻血。 他还是一条青年龙,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一直洁身自好,难免有些受不得刺激。可你说要是真做了点什么他还能接受,这摸都没摸民没碰光是想想就成这样了算怎么回事! 第43章 而更可恨的是,作为祸水根源的龙八一点儿哪什么的觉悟都没有! 他看到敖峻满手鲜红,那血珠还不断从指缝之间滴下来,直吓得哇哇大叫,连要小心提防着外头的丁铭听见也忘了:“峻哥哥你怎么吐血了!” 他一边手忙脚乱的要去扶敖峻,又急着要找东西去擦,慌得不知该怎么是好。短短片刻间就急出一身大汗,几乎要哭出来了:“峻哥哥你一定是生病了!好多的血啊……你身上那儿疼?” 他想起什么,拖着哭音跺脚道:“……峻哥哥,你不要怕,宫里有太医,我现在是世子,我可以叫太医来救你!我这就去……” 他要冲出去,被敖峻连忙拉住了。他沾着血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半晌才用挺僵硬的声音强作若无其事道:“……不用,只是流鼻血而已,没事的,你太大惊小怪了……” 他说话时不得不松开了手,那两柱血流的小喷泉还没止住,顿时哗哗的往下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龙八看在眼里怎么能不担心,他难得不肯服软:“要不,我去找常洙哥哥来帮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一定是生病了!” 敖峻急道:“不必!我没生病!”这底细能瞒得过旁人可不一定瞒得过常洙那双老奸巨滑的毒眼,他可不想丢这个人。 龙八仍不能放心,含着泪偏着头仔细打量:“难道是内伤?” 敖峻捂着鼻子,觉得自己再被他纠缠下去真要内伤了,有些无力地摇摇头。捉着龙八的肩膀摇晃:“我真的只是流鼻血而已,最近吃得热了,有些上火,真的只是上火……” 龙八不相信地看着他,敖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尽量端出一付就是如此的淡定神态来使他相信,但血还在不紧不忙往下滴,使得架势大打折扣。杀伤力很是不足。龙八半晌才屈服,轻轻‘哦’了一声。 敖峻能感觉得出来,龙八是真的害怕,正在为自己担心。他乌溜溜的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大大的,里面一汪泪水里转啊转,眼看就要掉下来。捉在敖峻手里的小肩膀在微微地发着抖,因为靠得很近,敖峻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呯呯的急促心跳。 敖峻感动之余,鼻血却断断续续不容易止住。龙八手脚发软,战战兢兢地拿袖子去给他堵,从茶壶里倒水浸湿手帕递给他,一付惊骇欲绝的小模样。 虽说流这点血算不了什么,并不影响行动力。但敖峻面对着龙八担惊受怕的小眼神实在愧疚,就算这时编个借口就能骗得龙八乖乖躺平等吃,他也实在没有再做点什么的心情了。一来上之不武问心有愧,二来眼下吃起来虽然顺便,但日后龙八明白过来,未必不会怨他。 想明白这一点,敖峻渐渐冷静下来,此事不能着急,还是要缓缓图之——至少眼前,一着急鼻血便止不住。想想他要是就这么血乎淋拉的扑倒龙八,不方便不说,如此重要的大事日后是要拿来时时回味的,如此这般,将来回想之时难免甚为不美。 于是他叮嘱完龙八莫要将此事说出去,特别是不要对常洙说出去,也顾不得怕龙八初来乍到心里不安,原本要陪一陪他的打算,捂着鼻子逃也似的抽身而去。 龙八其实并不怎么相信敖峻吃热上火的说辞,要知道他们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而且吃得最多的还是自己,自己都不上火他上什么火?怎么就不见姚三上火不见常洙哥哥上火?龙八在心里还是觉得敖峻还是生病了。 龙八很不放心地跟着追出门外,却只瞧见夜空中远远一道落荒而沈的隐约龙影,在天际一闪而没,朝着东南角一头扎了下去,夜空如墨,那龙影也是黑的,并不显眼,若不是龙八眼神儿好再加上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险些就要瞧不见了。 黑龙扎下去的那个方向,龙八隐约记得是个大湖,看那姿势,敖峻似乎是笔直地一头扎到湖里去了。 他在院子里奔出几步,几乎忍不住就要腾身朝敖峻消失的方向追去。这番动静却是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丁铭,抢上前来一把拽住了龙八的胳膊,惊疑道:“世子?你这是想去哪儿?”不远处有几个宫人带着惊疑的目光朝这边窥探过来,丁铭暗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上前。 龙八怔怔地回过头来,噙着一泡眼泪看看丁铭,像是想起来什么,他显得有些沮丧,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没什么。”但话虽如此,他情绪却是低落之极,还是不肯回到屋里去,就那么眼巴巴地盯着敖峻消失的那个方向的夜空猛看。 丁铭瞧见他眼泪时微微怔了一怔,却很快神色恢复如常,没有多问什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虽然丁铭习武,目力远胜常人,却还是比不上龙八,这时只看到一片泼墨似的夜色,上面冷冷清清坠着几枚星子,什么也看不出来也没什么好看。偏偏龙八就那样伸着脖子瞧得眼都直了。 丁铭陪他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劝道:“世子,夜深了,还是回屋里安憩吧。”他轻轻压低了声音:“宫里人多眼杂,世子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明天必定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 若是平常龙八也会认为是这么个理,乖乖的听劝。但现在他挂心着敖峻的病,哪里会有睡觉的心思。 他点点头哦了一声,朝着丁铭笑笑,算是领了他这番好意。却是不肯进屋。他垂着头走到门口,就此在石阶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夜空出神。丁铭想了想,还是跟过来,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几步远处守护。 夜凉如水,石阶散去白日的热度,此时坐着倒也刚刚好。龙八愣愣坐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朝丁铭招了招手:“我睡不着,你过来这儿陪我坐坐。我们说说话。”敖峻说了此人对他并无恶意,龙八于是对丁铭也就没什么戒心,他眼下觉得十分苦恼,需要找个可靠的人来诉说诉说,替他分分忧。 丁铭稍一迟疑,心里暗叹这世子毫无心机,自己已经不止一次的提醒,他却仍旧大大咧咧,一点也不注意言行。 但看着龙八略带请求地看着他的小眼神,分明还天真得很。皇上有意立淮世子为太子的谣言已经风传了很久,如今又当真把他接起宫里来。世子的身份看上去似乎炙手可热,但丁铭却知道他除了这个身份,其实没有什么的可称道的依靠和强硬的后台,这在平时没什么,若是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却未必能安然无事,其实心里有些可怜这个看起来尚且懵懂无知的世子。 丁铭想了想,皇上必然是知道他曾和世子同窗,把他从军中调来世子身边做侍卫自然不是巧合,既然如此,他觉得陪世子坐一坐聊一聊,只要不谈什么犯忌讳的话,也没什么要紧。两人多年未见,正好趁这机会熟络熟络也好。他走过来一同坐在石阶上。 这时离得近了,丁铭这才看见龙八手上沾染了不少血迹,不由得吃惊,拉过他的手来细看:“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流鼻血而已!流鼻血你没有见过么?”龙八学着方才敖峻淡定的架势,装作浑不在意的口气鄙视丁铭。顺势再把从敖峻那里沾来的血抹在丁铭袖子上:“我最近吃热了上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丁铭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袖子被他弄脏,关切问道:“世子可有哪里不适?如果怕麻烦的话,属下略通医道,寻常小疾属下可以看看,不必惊动太医。” 龙八连连摆手道:“我没事。” 但被丁铭这一提醒,却是想起敖峻的病来。不由得偏头仔细打量丁铭。他眼神单纯,一付既想要相信又有两分怀疑的神色表露得明明白白。 倒把丁铭看得有几分发毛。他干干地对龙八笑了笑道:“世子,可是有什么需要属下效力的地方?” 龙八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拉着丁铭的袖子道:“你说你懂医术,那你一定认识京城里医术好的大夫,你帮我悄悄地找几个名医,要有本事的,要包治百病,专攻疑难杂症,能够妙手回春的……” 这下换成丁铭上下仔细打量他,惊疑不定重新又问了一次:“世子是否身体不适?” “都说了不是我。”龙八嫌他老在自己身上啰嗦,暗地里撇了撇嘴角。“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觉得我有个朋友得了很奇怪的病,想找几个最好的大夫给他看一看。” 丁铭放了心,微笑道:“京城里有名的大夫是有一些,我倒可以给你的朋友介绍几个,不知道他是什么病?” 龙八闻言甚喜,偏着头想了想,告诉丁铭:“我的朋友不方便看大夫,你让他们给我开几幅药先试试。我觉得,他得的是怪病。不是让你找专治疑难杂症的大夫么,你就开治怪病的药给我好了。要是药不管用,我回头去折了他的招牌,哼!” 丁铭还没见过这么看病开药的。一怔之后艰难道:“你总得告诉我,你朋友得的是什么病,我才好去找合适的大夫。” 龙八想了想,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平时里正正常常的,也看不出什么,但是,但是他就是生病了,我反正知道的……”他就丁铭说话甚是和气,倒是敢蹬鼻子上脸地耍起无赖,“我不管,反正你给我找大夫来!” 丁铭心说居然看不出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生病了。他觉得淮世子大约真是落水受了惊吓,脑子有些不大清楚。但碍着对方身份,这话可不能直截了当照实说。他只有讪然道:“世子,你不说清楚,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如何能够开方下药?药可是不能乱吃的,这马虎不得。” 龙八想了想,他觉得敖峻要么是身患怪病要么是受了内伤,要不然你说流个鼻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敖峻偏偏千叮万嘱的,要他绝对不能对别人提起,这如何不让他确定敖峻是生病了而且得的是怪病,如何不长吁短叹愁肠百结。听了丁铭的话,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是,我朋友不让我跟人说,他说让人知道了他会很不好意思……” 丁铭只能循循善诱:“你这位朋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平时都有什么症状?是否成亲……” 前面几个问题龙八倒是能答的,他也不等丁铭问完,絮絮地就接上了:“我的朋友是男的,年纪,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吧……”至于年龄,他按照敖峻的人形大至估算了一下,正在冥思苦想敖峻平时有什么不对劲的症状,突地听丁铭问到是否成亲。 龙八对这个词是分外敏感的,听到问及敖峻是否成亲他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像是突然被针给刺了一下般,心窝里麻痒麻痒的总是不太舒服。他觉得丁铭无缘无故的问这个到底什么居心?难道他家里有个妹子想说媒不成?却不想想丁铭压根不认识敖峻,就算家有妹子,又如何会巴巴的想把妹子贴上来。 但龙八不知怎么的就是心里疙瘩了不痛快了,他像炸了毛的猫,瞪大了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谨慎而略带敌意地望向丁铭:“我只是想请你帮忙找个好大夫,你打听我朋友成亲不成亲做什么?” 丁铭能感觉到他的不快,却不知道这不快从何而来,只好向他解释,这也是为了问清病情以好对症下药。 龙八这才不情不愿地道:“还没呢……” 男子二十五六岁还没成亲的虽不是没有,却也不算多见。本来丁铭只打算随口一问,但龙入回答的样子太别扭不过,反而让丁铭想到些什么。 他放缓了口气,试探着问道:“那么,订亲了没有?” 龙八的脸越发怪异,简直抹布样的都要能拧出水来了。但他转移话题的工夫明显不到家,丁铭问了,他惊慌失措瞪目结舌,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把他可以不回答也忘了,半天终于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答:“算是……还没定吧……” 丁铭问:“定就是定了没定就没定,怎么说算是?” 龙八突地就想到当日敖峻让他考虑一下的样子,小心肝突地抽了抽,支支吾吾地道:“他倒是想定,可人家不愿意……”他想了想,觉得这话与事实有点出入,颇为心虚羞涩地又加了一句:“对方还要再考虑考虑呢,这不是他生病么……” 丁铭在这一刻仿佛被姚三附了身,继续追问道:“对方难道有了心上人?” 龙八把敖敏代入心上人的角色稍加想像,顿时遍身恶寒,活脱脱地打了个激灵,他把头摇得像是个拨浪鼓:“没有没有,才没有心上人。” 丁铭道:“你那朋友,相貌生得不太好?” 龙八立即怒瞪:“你才生得不好,我峻哥哥比你好看多了!” 丁铭摸了摸鼻子笑了笑,他已经了解这淮世子实在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对此也不计较:“他家里很穷?” 龙八想到之前敖峻给他的花用的大把大把的银两,继续摇头。他摇了半天头,突然醒悟过来:“我们在说请大夫的事呢,你老问这些不相干的干什么?” 丁铭此时已经觉得无需再问下去了,试想不残不穷还挺英俊,这病平时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说出来会很不好意思,对方因为他这病就是没以心上人也不愿和他定亲,……丁铭认为自己已经大概猜出来这是什么病了。 他给龙八递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眼角,压低声音问龙八:“你这位朋友得的病,可是什么难言的隐疾?不便让人知道的那种?不能娶妻?” 龙八不懂他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想了想,峻哥哥不让自己和旁人说,可不就是难言,自己只知道他莫名地流了好多鼻血,却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病,这可不就是隐疾。 “对对,就是难言之症!”于是他眨着黑眼睛天真无比地点头。他觉得丁铭从支言片语就就能把峻哥哥的病证推断出来,这病名和峻哥哥的情形安全一致,真是有学问。因此不由得对他抱以很大希望。一面还不忘小声地叮嘱:“他不让我说出去,你可别让别人知道他得了病!” 丁铭微笑了,笑得有些暧昧。他道:“属下知道了,会暗中替你朋友寻些药方的,先试试效果。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亲自去看看大夫的好。” 龙八见他答应,那里还会去管他脸上的些许古怪,对于让敖峻亲自去看病的事,他觉得也应该试着劝说一下。 事情有了解决之道,龙八的心情好了许多,又和丁铭聊了一阵,丁铭说得多的都是从前的事,龙八推说自己受惊后忘了大半,多数时候倒是听着丁铭述说,倒也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后来倦意上涌,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靠在丁铭肩膀上睡着的。 醒来时却是躺在床上,只见天光大明,一道清贵人影坐在桌前看书,对他醒转似有所查,回头朝他款款地笑了笑,却是常洙。 正是此刻还不知自己已被判断为身患某种隐讳疾病的敖峻不放心,又让常洙赶过来。 第44章 常洙与敖峻沉稳谨慎的行事风格不同,他比较喜欢张扬招扬。稍稍视察了一下龙八的居住环境,又对几名伺候的宫人品头论足一番,最后他使了个障眼法,拎着龙八来到皇宫最高的宫殿之上,摇着扇子俯瞻皇城。 小风吹得他衣袂飘飘,衬着清贵俊美的容貌,当真有神仙之姿。 龙八却没有他这般闲情,只觉得脚下琉璃瓦光滑无比,他只要一个不小心,必定会一个倒栽葱摔下去,搞不好还来个脸着地。他只好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不敢乱动,同时惊叹难为常洙哥哥竟能如履平地,还保持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站姿。 龙八愁眉苦脸,忍不住小声念叨:“常洙哥哥,我峻哥哥在哪里,他今天怎么不来看我……” 常洙‘啪’地收了折扇,望着龙八忧伤道:“小八你可不能这样偏心眼,我大清早就被他催着进来瞧你,瞧着你睡到日上三午,一点都没见你感动一下,念念不望的都是敖峻,还你峻哥哥。他是你家的么?” 龙八总不好说他是记挂着敖峻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他口舌亦拙,如何能够与常洙分辩,憋了半天才道:“常洙哥哥,其实我见到你也是很高兴的……” 常洙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解释:“难道你要说虽然看到我很高兴,但你对他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龙八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常洙自从商定了让他顶替淮世子那一日,在教导他了解皇宫的同时,还多了一项名为节操的教育,时不时目提面命提醒他要如何如何洁身自好,偶尔也会拿他和敖峻一起说道。 与嘴皮子工夫而论,龙八如何是常洙对手,他憋了半天,才吭吭道:“峻哥哥夜里才走的,只有小半天而已,我们,我们不是一日没见,不是三秋。” 好在常洙也不再追究这事,只是瞧了他半天,未了淡淡地一笑,笑里仿佛别有深意。 龙八被他瞧得心虚,扭过头装作东张西望,不敢再去招惹他。 常洙看了一阵风景,在屋脊上坐下来:“皇帝老儿昨天没见你?” 龙八见他说起正事,这才松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吞吞吐吐道:“我怎么觉得皇上不太不喜欢我?” 常洙看了看他道:“皇帝当然不会喜欢你,看到你是用来预备着他死后接位的呢。看到你他难免想到自己离死不远,如何能欢喜得起来。不过他不见你,却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常洙眯起眼来,露出高深莫测的深思神色:“……皇帝这么做,大约是想将事态都压一压,再看看朝中诸臣的态度如何。” 龙八听不明白了,他只觉得这和当初讲好的可不完全一同,一进宫就什么都变了样。又不敢当面反驳常洙,只好低下头去,在心中腹诽了好几次常洙是骗子哥哥。 常洙一点都没有身为骗子的愧疚,笑咪咪地哄着龙八道:“不过你放心,就算皇帝再不喜欢你,他也别无其它选择,不会做什么对你太过不利的事。人到了他这样的位置,行事便不能全凭个人好恶而作决定,考虑的往往是更多的利弊得失。你放心。” 正午的太陧晒得琉璃瓦上暖烘烘,龙八却觉得他后面几句话说得森然又感慨,不知怎么地打了个冷颤。他想到大庄也许有一天会坐到那个位置,是否也会这样有着种种束缚,最终不得随心所欲? 他心里疑惑,不知道自己这样帮大庄,到底是对是错。 常洙换了个话题,指点着四下的风景给龙八介绍。此处高瞻远瞩,袖野极为开阔,甚至能一直看到皇城之外的部分街道和房宇。举目四顾,让人心旷神怡。 常洙不知从哪摸出一小坛酒来。就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慢条斯理有一口没一口地抿。 他这一品,就错过了龙八平素的午饭时间。等他再拎着龙八的后衣领从屋宇上晃晃悠悠回到小院的时候,龙八已然饿得肚子咕咕叫,觉得自己前心都要贴到后背上去了。 常洙做出的障眼法是龙八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模样。常洙回到屋里便收了去。 龙八见午饭已经摆在桌上,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不由得小小地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过去端碗拿筷,一时也顾不上常洙了。 他掂着筷正思量着是挟黄焖鹿肉好还是金玉肉圆好。门外有人听见屋内响动,推门进来了。 这个不敲门又进来的家伙又是丁铭。龙八甚是不悦,他觉得这人就是个扫帚星,昨天峻哥哥来了他闯进来,今天常洙哥哥来了他又闯进来,简直没规矩到了极点,欠打! 他担心像昨天一样又把常洙给惊走了,不由得回头看去,却见常洙仍旧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只是丁铭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他。 龙八略略放心。回过头来有心教训丁铭,又忍不住腹中饥饿,插了一个肉圆含在口中,这才转头对丁铭怒目而视。 他嘴里含了丸子,腮帮子鼓鼓的,努力摆出我很生气的模样来也没什么威摄。丁铭似乎挺着急,因此也顾不上看他脸色,上前拉着他道:“世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陛下召你正午时分去养心殿晋见,随侍的郭公公都来催过两次了,却怎么也叫不醒世子……” 龙八呃了一声,却是那个丸子不小心滑进了嗓子里,顿时呛得大咳起来,他一边咳一边惊慌地看着丁铭:“见,见我?皇上不是,不是说让我先住几天再说,现在见我做什么?” 丁铭心道圣心难测,我如何会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主意要见你做什么,却还是只有苦笑着劝他:“先不要管这许多,世子还是先去见驾吧,不要让陛下久等了。”一边朝他手中看去,言下之意,是让他把碗放下来别紧抓着不放。 龙八昨天及至刚刚在为皇上不肯见他而沮丧,这时眼看就要面圣,却又有些惴惴。不由得往常洙那儿看了一眼。 常洙对着他微笑:“不必慌,通常皇帝要见谁,太监们都会提前些时候来传话,你这时候去,也未必就迟了。他虽然是皇上,但你也是龙,你还能怕他把你怎么样不成?”他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说的话丁铭一个字也听不见。 龙八这才吃了定心丸,有心想把常洙这番话同样气定神闲地向丁铭重复一遍。然而他被那个丸子呛得难受,只好作罢。只得一瞪丁铭:“你总得让我喝口水再去也不迟。” 丁铭只得回身去给他倒水,就着手喂他喝了半杯,这才连哄带拽地把龙八带出了门。 丁铭带着他七拐八拐地看着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宏大的宫殿前,丁铭就不能再进去,自有小太监过来领着他入内。 殿中皇帝却是正在用膳,让龙八在外间候着,给他看了座,却没有请他一道吃的意思。龙八隔着打磨得晶莹剔透的云母屏风,隐约能看到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龙八还饿着肚子就被人叫来,叫来却是在这瞧着别人吃饭,腹中饥肠辘辘口水横流,心里可就很不痛快,一时倒把心里那点惊怖给忘了,只顾吞着口水狠狠瞪着屏风后那个歪在椅子上的明黄色身影。 好在皇帝似乎没有什么胃口,不多时便让人撤下菜肴,龙八眼看着一众宫女将明显没动过多少甚至动也未动过的菜肴从眼皮子底下端了出去,在心里痛心疾首地埋怨着皇帝老儿暴殄天物,垂着头跟着一名太监入了内殿。 他心里纵然有诸多的怨气,但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常洙教过的规矩,口中三呼万岁,一边慢吞吞地要躬身跪拜, 只听一个低弱的声音道:“免。” 龙八磨磨蹭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一反方才的迟钝,蹭一下直起身来。他牢记着教诲,低头直盯住自己的脚尖,他想不出皇帝见他的目的,也就丢开不去想,这时在心里回味刚才的那个肉圆,觉得味道十分不错。 只可惜当时仓促没来得及多捞几个,到口的那一点点塞牙缝都不够,更别说能给叫的打雷似的肚子垫个底。也不知道等见完了皇帝回去,常洙哥哥会不会给自己留上几个,凉了之后会不会是一样的美味。如果来的是峻哥哥,定然不会偷吃,必定全给自己留着。 他陷入对肉圆的无限暇思,顺带着又回想了一下敖峻的好处。他这一沉默倒显得乖顺,不多时就听上头传来一声低低的‘抬头’。 龙八乖乖地抬起头来,让皇帝看清他的同时,趁机也好好打量了皇帝一番。 他其实是见过皇帝的,只是当时他被常洙远远拎到房顶上,又要小心脚下打滑,又记挂着到口的美食,对于拿来不能吃不能喝你还得当祖宗供起来的皇帝老儿,自然是没有兴趣多看,而且皇帝在房子里头身边又有一大堆宫人围着,就算他睁大眼仔细瞧,也不会比方才隔着屏风看更清楚。 这时近距离一睹龙颜,龙八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他听着常洙提到当今皇上,总是很没正经,一口一个皇帝老儿的叫,敖峻虽没有常洙这般轻浮不敬,也没显出也多少畏惧之心。因此龙八受这两龙耳濡目染之下,心底里对这九王至尊其实是看轻了几分的。 但此时一见,才知这是真正的真命天子,气运年归。纵然他受病痛折磨得万般不堪,那股睥睨天下唯其独尊的气脉运数,容不得任何事物触犯相欺,远不是龙八这样滥竽充数的草台世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龙八心下惊骇,定了定神细看,才觉得那股气运虽然无可比拟,却裹在一团乌沉沉的病气之中,虽然强横一时,却也后继无力。他这才心下稍安,否则他还不一定有勇气按原计划进行到底。 他看完了气运,这才有空去看皇上的脸。皇帝依在椅子上,身后放着好几个软垫,仿佛他的整个人要靠这些支撑着才能坐得起来。但脸上不动声色,完全看不出喜怒来。他大约有四十多岁了,一张清隽消瘦得脸,年轻时俊朗的五官轮廓尤在,然而眼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角眉梢有着细细的鱼尾纹,昭示着他的真实年纪。他病而且老,但有一种人的脸,却是无论病了老了憔悴了消瘦了,都不会显得难看,反而别有一番沧桑沉淀的独特韵味。 皇上年轻时定然是个英俊的美人,就算现在年月既长,也依然是个老美人。 而对着美人,龙八向来是有些心软喜欢亲近的,更何况皇帝十分病弱,无意之间让他心里生出几分怜悯。 不知不觉间,他原本不甘示弱而努力挺起的小胸脯瘪了下去,整个人也变得老实懦软,瞧来温顺得像只山羊。 皇帝一直看着他,突然淡淡道:“朕病了十年。” 龙八不解,只好看着他不说话。只听皇帝慢慢道:“这十年来,朕一直是这个样子,你不必觉得可怜。” 龙八一惊,全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却也不知道答什么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只好低下头去不再看座上病弱却不太好对付的天子。 皇帝一眼看出龙八心中所想,见他竟不知寻词开脱,不由得暗暗感叹,这却是个老实孩子,倒把心里怒意消退了几分。 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多说话,咳了一阵,又憩了一会,这才低声道:“昨晚,你向丁铭讨药?” 龙八茫然道:“是啊。”他突然面露喜色,抬起头来:“皇帝伯伯你也知道了?我有个朋友得了难言之隐,你能不能派宫里最好的大夫帮他看看,他一直对我很好的!” 皇帝被他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皇帝伯伯叫得一个愣神,再听他后面口无遮拦的话语,已经麻木得没有多少怒意了。他咳了一阵,缓下口气来,这才低声斥道:“胡闹!” 龙八愣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胡闹了。 皇帝强撑着低声道:“你现在身为世子,朕将要封你为太子,将来你便是天子,需得谨言慎行,如何能将这些事随便问人?那个丁铭,朕是要让你将来用他,你这样做,日后如何服人?” 龙八还是听不懂,但他虽然听不明白,却还是感觉得出来皇帝说这些都是为他好,心里对这个老皇帝生出许多亲近之感。他张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傻乎乎站着,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说完这番话又是大咳,额上渗着细细冷汗,仿佛将全身力气都耗尽了。只觉得心头烦恶,也懒得再与龙八多说,只是道:“你不必回去了,朕自会安排师傅来教你。” 他摆了摆手,旁边就要人要上前来引龙八出去。 龙八却是看他说话一直都还算温和,也没有露出凶神恶煞的神色来,他不觉胆子大起来,竟做出一件让宫人大惊失色的事。 他抢上前两步去摇皇帝的腿,一边软声央求道:“皇帝伯伯,我不要师傅教行不行?我不爱读书……” 皇帝也像是被他这举动给惊得呆住,直到听他说不爱读书,终于忍无可忍,使劲地推了龙八一把,怒斥道:“滚!别碰朕!” 第45章 皇帝又把他一番好骂。 好在皇帝的精力不足以支撑他的怒气,否则龙八能做的事唯有抱头鼠窜而已。 龙八干巴巴地陪笑着,由着他骂。他总不能告诉皇帝,说我就是来败坏你身后的江山的,只需要吃喝玩乐游手好闲,要的就是不学无术。 他这番冒失举动的后果,就是让皇帝在一番咆哮之后,决定给他请最严格的师傅教导的同时,还命令他每天两个时辰要随在自己身侧学习理政。让龙八内心郁闷得直想挠墙,自己都想把自己那多事的狗爪子给剁下来。 但他瞧着眼前这个病弱憔悴而不失俊美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教训自己,每句话都伴着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整个人都佝偻起来,龙八总是有些不忍心的。 而且皇帝名义上是他的长辈,这番教训他的话虽然字字毫不客气,但都一言中的,不曾捏造。话里言间,隐隐有一番爱之深而责之切的意味,让龙八也觉得,他实在很像是一个长辈,于是龙八就算挨了骂,倒也生不起气来。 他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站远了一些,乖乖听训。 皇帝额头渗着密密层层的冷汗,也没有多少气力训他,缓过一口气来,疲倦地朝龙八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先下去……” 龙八都已经预备好挨他一顿长篇痛骂,突地等来这么轻飘飘地一句,想像与现实的差距太大,还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自己鼻子疑惑地问道:“我?皇帝伯伯,你是让我下去么?你骂完了?” 皇帝微微皱眉,看也不看他了,挥苍蝇似的摆了摆手。 一旁的太监知道这是皇帝倦了,加之不想再看这憨直的淮世子在眼前添堵,忙上前去示意还不解地偏头叫着皇帝伯伯的世子禁声。引着他出得殿来。 出殿了也没送他回去原来的小院,而是送他去了离养心殿最近的一处偏殿。 这名太监伺候明成帝多年,在宫内也是有身份的老人,看待这世子也就不像旁人一般惶恐,他又是真心向着皇帝,言语神色间就微微露出些嗔怪,埋怨他不该违逆皇帝。 龙八心里那个喊冤,心说我也不想惹皇帝生气,这都已经骂不还口任凭处置还叫态度不好么?皇帝一生气就要给我找事儿做,你以为我乐意?不就抱一抱大腿么,皇帝伯伯他怎么偏偏就气成那样,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心下忧伤,真正产生出伴君果然如伴虎的感悟,那病仄仄的老美人皇帝伯伯哪怕外表再孱弱病重得像纸糊的一般,可谁说纸糊的老虎就不是大老虎了。 再一想到明日就有师傅来管束自己,还要与大老虎皇帝相处上几个时辰,他都不敢想自己还要犯上几回错,惹皇帝动几回气。虽然常洙说皇帝的寿数到今冬或者明春,但龙八还是担心被自己气出个万一好歹来,时机不对坏了事, 他虽是第一次和皇帝正式相见,见面过程也绝对谈不上愉快,但一想到活生生一个人将要不可挽回地走向死亡,他隐隐感受到生死之威远在人力之上,心下酸酸地有些莫名感伤,忍不往狠狠地把脸皱成一团。 老太监瞧见他这形容,以为他是心生悔悟,倒对他印象略有改观,回去之后,倒是在皇帝跟前替他开解,不偏不倚说了两句,这是后话。 这偏殿比他住了一晚的院子大得多,宫女太监都是原班人马,但大约是靠近皇帝寝殿的缘故,侍卫十分森严,常洙跟过来看了看他,下午时敖峻也来了一趟。 敖峻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陪他坐了一坐好言安抚了他一番,却怎么也不肯再陪他钻到被窝里头讲悄悄话,没等入夜就走了。龙八碍着那外头多了一倍不止的侍卫,还有个耳朵灵得就跟狗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不敲门闯进来一探究竟的丁铭,也不敢缠着他放肆说话,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惊动旁人,也担心自己什么不慎的举动,明天再传到皇帝耳朵里去。 他内心是如此的想要长吁短叹忧愁难言,一夜里自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眼,等到天亮时刚刚迷糊过去,却又被人叫醒。 他揉着眼睛发了会儿傻,由着人给他更衣穿鞋,抬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天色仅仅是微明而已。龙八愣了一愣,偏头想了片刻,便要向后仰倒在床上。 被身旁一人眼明手快捉住了,龙八定眼在他脸上细看了半晌,只觉得这人面熟,似乎昨天在皇帝身边见过。 只听这人低声道:“世子莫要睡了,奴才奉皇上的口谕前来唤世子起床,皇上请邵大人来为世子教习功课,世子虽不必六礼四拜,但也不可轻忽,还需早早沐浴更衣,庄重以待。” 龙八听得是皇帝的意思,只好勉强把歪下去的小身板又挺直了。他掩口打了个呵欠,忍不住小声埋怨:“天都还没亮,早着呢急什么。皇帝伯伯怎么也不让人家多睡会。” 向前的太监拧了毛巾递给他擦脸,一边低声道:“皇上平日上朝,每日里也是这个时辰起身。” 龙八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道:“皇上病成那样,就该多休息才是,起这样早做什么?” 这名宫人不敢随意议论皇帝,只是默然不答。 龙八得知皇上同样早起,一时之间也是无话可说,撑着眼皮起来沐浴更衣,诸事完备只等着师傅上门。 他在正殿里坐着,点心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盘,眼看日头高起,那个什么邵大人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这位师傅身为重臣同样也要上朝,教习之事要等到散朝之后。 龙八不由得愤愤,心道散了朝老师才来。那这般早把我折腾起来做什么,果然是昨日抱错了大腿反而得罪了皇帝伯伯,他自己要早起就见不得别人睡觉么。 他有心栽回床上再去困个回笼觉,但新来的随身伺候那名太监显然是得了皇帝的旨意,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紧盯着,便是龙八坐得久了歪一歪身子,他也要小声提醒,还时不时很无耻地将皇帝端出来吓唬龙八,至于龙八想要倒下去睡觉那是休想。 被这样的目光盯得久了,龙八觉得自己难得地感到有点消化不良了。他借口自己点心吃得多了有些撑着,想出去走走。只要不是睡觉,这小太监倒也不拦着,横竖时间还早,任由他出外散散步。 被人盯着的滋味不太好受,龙八下意识的就往偏静处走,不知不觉周围人越来越少,然后,龙八觉得,自己似乎,大概是迷路了。 他起初还有些心急,然而转念一想,自己长时间不回去,自然有人会来寻找。寻他之人必然熟悉宫人路径,等人来寻必定要比他自己寻路回去方便得多。 如此一想,龙八于是心安理得地闲逛起来。 他见前面有一处假山,便爬上去寻了个僻静的位置躺下来,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他觉得十分舒服,正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唏唏嗦嗦的伴着说话声似是有两人过来。 本来龙八要是睡着了,打雷也难得醒的,但是猛然间听这两人说话间提到皇帝和世子这两个词,龙八耳朵一动,神志渐渐有些清醒过来。 来的是两名浣洗衣服归来的宫女,只听其中一人道:“……我听说,皇上好像不太喜欢淮世子……” 另一人年岁长些,悄声道:“这其中的隐情十分隐密,你进宫还没有几年,想来你就不知道了……” 原先那人十分好奇,连连追问道:“这是为什么?姐姐快说说……” 龙八也十分好奇这个隐情到底是什么,他从藏身之外爬起来,居高临下地蹲在假山上,捧着下巴竖起耳朵,集精会神地准备听八卦。他知道偷听不好,但觉得这可不是自己偷听,是别人非要到他面前来说,因此听得理直气壮毫不惭愧。 那两名宫人看了看左右无人,放下盛衣的木盆,走近了假山脚下,用压得极低地声音嘀咕起来,却正好能让龙八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这年长宫女道:“……皇家子嗣单薄,到了皇上这一辈,就只剩下淮王这一个远房堂兄弟,当年老太后可怜淮王丧亲,把他接在宫里抚养,与当今皇上同吃同住……据说是皇上对淮王日久生情,因此……又据说淮王誓死不从,皇上没了办法,又不想他在跟前日日相见徒添伤心,这才把令淮王还邑封地,非召不得进京……你说皇上看着这淮世子能不睹人思情么,又怎么会喜欢得起来……” 两人嘀嘀咕咕半天,又数落了不少当年的旧故密辛,聊得十分尽兴,这才抱着木盆走远。 龙八蹲在假山上,已是震撼得呆掉了。他觉得,皇帝伯伯看起来一脸正直满身刚硬,似乎和两个宫女口中虐恋情深的形象不太一致。但他还知道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做人不可貌相,当日那个真正的淮世子看起来还不是一脸纯良,结果敲他闷棒可一点儿也不手软。 他回想了一下淮世子的相貌,琢磨琢磨,又和那天见过的小倌比较了一番,觉得虽然气质不太一样不过脸蛋上可差不太多,都是很白很白的小白脸。以此反推自已现在这个身份的便宜老爹当年的淮王,想必也是一张很白很白的小白脸。那么,那什么日久生情求之不得反目成仇的桥段,也许大概,也不是没有一点点可能…… 当年对老子因爱生恨,如今自己又主动去抱他大腿,难怪皇帝伯伯要恼了! 龙八也不知道自己内心该作何感想了,他激凌凌地打了个冷战,感到遍体生寒而且还是恶寒。觉得这事还是必须求证一下的好。他哆哆嗦嗦地爬下假山,抱着自己的小肩膀一溜烟地跑走了。 第46章 这种空穴来风的事,说起来谁也没有当事人知道得清楚。 但龙八可不敢去找皇帝求证。他觉得自己要真和皇帝问起这个,要么是皇帝能被他活活气死。要么就是皇帝恼羞成怒之下能把自己生吃了。 至于别的人选么,他觉得常洙在京城里住了几百年,又是护国龙神,皇宫里的事定然没有别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因此他心急火燎地要去找常洙问个明白,使了个小小的隐身法,驾着一朵小云飘出皇宫,直奔常洙隐居的院子而去。 他找着常洙,战战兢兢详详细细地把这个偶然听来的消息一说。看常洙用修长的手指抚着衣袖,露出若有所思的深沉神色,半晌都不说话。 龙八就越发不安起来,他缩着脖子,一付惊怕的小模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他赫然又惶然地道:“皇帝伯伯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就是欺负我也没什么……可那两个宫女姐姐他们说,皇上要是旧情复燃,会拿我父债子偿,对我动什么坏心思,这可怎么办?” 姚三听得嘴角直抽,不断的斜眼打量龙八,眼里满是鄙视不屑之意,他似是有心想说点什么,一眼瞧见旁边沉默着的敖峻,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虽然不怕龙八,却对敖峻心存畏惧,知道这位龙君对这傻呆呆的乡下龙护短得很,若是当着他的面嘲笑龙八,一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常洙掩袖咳了一声,一指敖峻道:“皇帝真要把你怎么怎么着,让你敖哥哥上,一口就吃了他。” 龙八想像一下敖峻化身成龙把皇帝整个给吞了的画面,一时忍不住想笑,笑完又开始发愁,眼泪汪汪道:“峻哥哥说了他不吃人啦……常洙哥哥你正经点,给我想个真正管用的法子。” 常洙慢吞吞道:“别的不吃,这个他一定吃的。” 龙八扭头看向敖峻想要求证。 敖峻倒还挺理智,他有些无奈地道:“皇上重病体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并不能把你怎样,真动起手来,你一个手指就能把他按倒。丙个无知宫女胡说,你听听就算了,不必当真。” 龙八‘哦’了一声,偏着头看了敖峻好一会,最后悻悻地撅嘴赌气:“可我还是害怕嘛!峻哥哥,你都不说你会进宫来陪我,晚上给我讲故事,和我睡觉。” 敖峻正端着杯子喝茶,最后听他说到睡觉,手不由一颤,被水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起来。 常洙也不知琢磨出点什么,微笑着瞄了敖峻一眼。 龙八连忙跑上前去巴结,给敖峻拍着背,一边趁机央道:“峻哥哥,你晚上来陪陪我吧,我一个人害怕……”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给你问了,丁铭说今天就能找些药来给我,你今晚来,吃吃试一试。” 常洙耳尖,目光在龙八和敖峻之间来回打量了几眼,最手停在敖峻身上,状似好心实则好奇地问道:“什么药?你病了么?得的什么病?” 龙八刚要开口,被敖峻眼捷手快反握住手,狠狠捏了一把,另一手按着微微跳动的额角,深吸口气道:“都说了我没病,你别疑神疑鬼!”又转头对常洙道:“我能有什么病,你别听龙八胡说!” 常洙神色闪烁,不置可否地一笑。 龙八看敖峻面色不善,也只好把把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头拽着敖峻的衣袖左右摇晃,小声念叨:“峻哥哥,你夜里进宫来陪我嘛,来嘛来嘛!”这话说出口,他突然心里一轻,不觉微微有些恍惚,仿佛之前的担心害怕种种,都是自己为自己找到的理由。 他愣愣出神,手里仍无意识的扯着敖峻的袖子摇晃,动作跟个钟摆似的。 姚三连连干咳,龙八听而不闻。姚三终于见不得他再这样地撒娇撒痴下去,不等常洙阻止,跳出来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个不一样的传闻,你听了以后,就一定不会再害怕了。” 姚三清了清嗓子,朗朗地道:“据说当年皇上和淮王同食同住,什么都是同样的一份,就连教导功课的太傅也是同一人,日久生情的人却是淮王……” 他拿一个小手指指着龙八:“据说你那个便宜老子当年,对着皇上思慕成痴,死缠烂打百般倒贴,可谓是花样百出,最后皇上烦不胜烦,又找不到别的借口把淮王推出午门外给咔嚓了,这才想法子把他赶出京去,眼不净为净。” 龙八张着嘴巴讷讷,结结巴巴道:“这,这个,阿三你胡说的吧?怎么和我听来的完全不一样啊!” 姚三可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京城第一八卦的资格,一瞪眼可不干了,插着腰道:“我在京城里住了好几百年了,有什么是我没听过的。我听茶馆说书的时候你还没出蛋壳呢。我走过的桥比你多!我见过的世面比你多!我吃过的饭比你多!我会胡说?” 龙八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我吃得多,吃过的饭你不一定比得过……” 姚三恼怒:“反正我没胡说,我就是这么听到过的!” 龙八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无话可说。本来他还觉得自己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可突然之间所有事情都倒了个个。他由惊恐变得尴尬,想到自己之前的担心实在多余,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回想昨日皇帝的不悦,觉得这是恨房及屋可以理解了。但他想到皇上莫非是以为自己有别的企图,内心很是窘迫。他想了半天,干巴巴地笑道:“那个,当年的事都是淮王做的,我可不是他亲儿子,这事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对皇上伯伯,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 敖峻见他难堪,摸了摸他的头,好心安慰他:“据说的话全是谣传,全都不能信,你就当听故事好了。我还听过别的传闻的,说是当年皇上对太傅生出情愫,淮王得知之后,为了不至于闹出丑闻,下了大力气从中阻挠,最后不知怎么终于绝了皇上的念头,却因为这事恶了皇上,这才被赶出京城。” 这消息其实挺震撼,但因为之前的两个传闻都十分提神醒脑,其中所包含的内容论起博大精深谁也不比谁弱。 所以龙八惊诧之余反而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他张大了嘴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最后还是常洙总结陈词,他潇洒地挥挥衣袖,摇着扇子道:“传言这种东西,都是以讹传讹不可信的。” 龙八经历了今天这样全面大翻盘的情节变化,心下十分感慨,他对常洙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常洙似乎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他问龙八:“你今天就为这事出来的?没有惊动旁人吧?以后这样的小事你不理会就是,更不必出宫。你是准备吃了午饭再回去还是现在就走?” 龙八听到吃饭眼睛顿时一亮,他道:“我……”正想说我吃了饭再回去,飞得快一些,说不定还可以赶中宫中的午膳,这样午饭能吃上两顿,他感到很满意。然而猛然想起散朝后会有老师来给他授课的事,顿时大惊失色,他结结巴巴地道:“我现在就回去了。” 也顾不上多说,驾起云就要往皇宫里赶。冲几一段又折过头来,朝着敖峻挥挥手道:“峻哥哥,你记得晚上进宫里来陪我。”这才急匆匆地去了。 他来到之前离天的假山那儿,收了隐身的法术,从假山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往回赶,走不多远就跟来寻他的侍卫迎头遇上。 他消失了这大半日,终于还是惊动了别人。这别人本来只有一个,但坏就坏在这一个不是旁人,正是特意早些下朝来为他引见师傅的皇上。结果一看,好吧,昨天那个抱着自己大腿说他不爱读书的那玩意儿连晾子也不见了,白费了皇帝这番好意。 九五至尊几时受过这个待遇?于是龙颜大怒,下旨: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世子找出来!找出来朕回头就扒了他的皮! 于是一时之间等于所有侍卫宫女都被惊动了。虽然没到掘地三尺的地步,但没了影儿的龙八当然也不可能有谁找得出来。 今天那个奉了明成帝口谕来监督他起床读书的太监,更是悔不当初不该是一大意放他出去溜风,这世子其实是被风给溜了顺带把所有人也溜了吧! 眼下他看见侍卫终于把龙八找出来了,颤颤地伸出个兰花指指住龙八,都快要哭了。 龙八也快哭了。 殿内的皇帝气喘吁吁,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龙八不通医术也觉得那绝对不是因为疾病的缘故。 因此他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好像随时都能气晕过去的皇帝伯伯。 但明成帝没有晕过去。他只是用低弱但不容反驳的声音,说了一句让龙八很想以泪洗面,几乎要晕过去的话。 皇上伴着咳声,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他说:“这事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是世子也不例外。既然不想读书,午饭也不必吃了,去书房里跪着吧。” 第47章 对于原本期待着能吃两顿结果现在得知一顿也没捞到的龙八,这句话无疑是晴天霹雳,瞬时地动山摇。 龙八愣愣地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用泪眼瞅着皇帝,泫然欲泣。 但皇帝什么场面没见过,对他这点伎俩根本不为所动,冷冷道:“还不快去?” 遇到如此可歌可泣的遭遇,如果龙八是一条凶猛残暴的龙,他可以大声咆哮,不顾一切地显出原型来吞了皇帝。如果他是一条阴险毒辣的龙,他可以不动声色地下毒毒死让他没饭吃的皇帝。但龙八做为一条老实巴交的本分龙,以上两种方法都行不通。 不过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法子。 龙八扑上前去,再次行抱大腿之举。不管皇帝是因为那一个传闻才不喜欢他,不过他知道皇帝不喜欢他动手动脚就足够了,龙八心道:我就抱你大腿,就抱就抱!我咬不死你,看我不恶心死你! 他不顾皇上脸色大变,紧紧抱住皇帝的腿,还趁机把眼泪血滴都抹到皇帝身上,呜呜哭道:“皇帝伯伯,不要罚我……”不要罚我没饭吃!跪书房倒是没有问题。 皇帝推了他两把都没能把他推开,倒是没有如龙八所想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冷眼看着龙八,语气严厉地问:“你还觉得你没错?” 认错对于龙八来说既不丢脸也不算难事,他立即从善如流地连点头:“我错了我错了!” 皇帝的脸色略有缓和:“你错在哪里?” 至于错在哪儿,这个么,龙八觉得是错在自己不该好奇去竖起耳朵听八卦,更错在不该把八卦当了真,要是他没有慌慌张张的赶去找常洙,一来二去耽搁了时辰,怎么会有被罚跪还得饿着肚子这回事。 难道要照实说?如果不照实说他该怎么说?胡吃海喝他拿手,胡荒乱造他可不在行啊! 见他左顾右盼目光闪烁,不像有半分悔过的样子,皇帝的怒气又开始上升,突地呛咳起来。 一人出声道:“世子年少,想来是一时贪玩大意。皇上莫要在意。” 龙八这才瞧见皇帝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臣子,文臣,通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书卷气的那种。 他见龙八看着他,朝着龙八淡淡地点头微笑,很礼貌没有任何含意的那种笑。 龙八想起这人必然就是今天皇帝请来给他授课讲学的先生了,猛然之间福至心灵,道:“皇帝伯伯,你听我说。我虽然昨天说不爱读书,可我没说我不读书,皇帝伯伯请师傅来教我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皇帝眯着眼看了看他,喘息着道:“你倒说说,你跑那儿去了?” 龙八道:“我其实是早早起了的,一直规规矩矩地在等讲课的师傅。不信你问他。我一直坐了大半天的。”他一指那名倒霉的太监,后者面对皇帝探究的目光,苦着脸点了点头。 “后来我得知师傅要下了朝才来,我就要去外面等。我爬到假山上,想看看如果散了朝的话,我好上前迎接。然后看着看着,我就在假山上顶上睡着了。” 龙八使了个小心眼,把他自己坐不住跑出去玩耍说成是出去迎接。料定了那太监没有证据他是贪玩,也不至于揭穿他。其它的只是把出宫一趟变成睡觉,改动不大也还顺口。 果然见那名太监再次苦着脸点头:“世子当时是说他出去走动走坳,看看散朝了没有。” 龙八挺不好意思地腆着脸讪笑:“晒着太阳暖烘烘的挺舒服,我靠着石头就睡着了,嘿嘿,我真不是有意的……” 皇帝瞪着他,很想说你是猪么,晒着太阳在石头上就能睡过去?但总算记得自己的要把他扶到太子的位置上,人前还得给他留点面子,不好太过发作,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个邵大人抬起眼来,又对着龙八笑了笑,转而对皇上道:“既然世子这般说了,就定然不是有心。好在人好端端的没出事,皇上就饶了世子这一回吧。下午世子还要读书,也请皇上罚得轻些。” 皇帝看起来倒是挺看重这人的,见他这么说,也就他挺客气地微一颔首道:“就依你所说。” 看向龙八又换了张脸,严厉道:“既然邵大人为你求情,那就饶你这一次,你跪半个时辰即可,日后再有懈惫,朕绝不轻恕。” 龙八缩着脖子点头称是,一转头又迎上了邵大人的目光。冷冷清清地似笑非笑,却像是要身侧清皙地划出一道界限来。龙八难得地觉得这个人太讨厌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一副了然,显然并不相信龙八的说辞,即使他帮着龙八说话,龙八也很本能的并不喜欢这人。 皇帝身旁太监见场面缓和下来,躬了身上前劝道:“皇上,是否就在这儿用膳?” 龙八连忙叫道:“我也还没吃呢!”他见皇帝又瞪自己,缩头不迭,却到底敌不过打鼓般的肚皮,吸着鼻子小声道:“我饿嘛!” 邵大人又微微笑道:“下午还要念书,饿着肚子也是不好,陛下一并饶了世子吧。” 皇上看在这位大人位上,非当允了,也一并留邵大人用膳。 龙八在这人淡淡的目光下,难得的吃饭也不香,再加上旁边还有只皇帝大老虎,龙八也不敢将胳膊伸得老长去挟远处他喜欢的菜,只低头吃面前盘子里的。结果皇帝看他垂头丧气,寻思着今天是不是把他拿捏得太狠,有心想缓和一下,又以为他很喜欢那道菜肴,倒是好心地示意身旁而菜的太监把一整盘他最不喜欢的脍白菜全赏给了龙八。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好歹也算是吃过了。龙八也还觉得宽慰,只是皇帝说到做到,吃过饭后不久,便令人带他到书房里去跪着。 只要肚皮得到满足,龙八倒也老实跪了,只是吃饱了难免要犯困。他不多时便觉得眼皮似有千斤沉重,张口就是呵欠连天,昏昏沉沉地只是要睡。 他把跪在膝下的软垫往旁边挪了挪,再挪了挪,总算是挪到桌子边上,他垮下身子,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到桌子上,就这样歪歪斜斜的准备睡过去。 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推门进来,有道轻快的脚步声来到面前,就站在对面打量他。 龙八似有所觉,挣扎着睁开眼,瞧清了面前一脸淡漠的邵大人。他还有些不太清醒,张口打了个呵欠,带着哝哝的鼻音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师傅。” 邵大人负着手,风度翩翩地看着龙八:“我叫邵晨,你愿意直呼我姓名也可以,不必叫师傅。虽然我只是负责教授你部分功课而已,但皇上让我教导你一日,你一日就要守我的规矩,我会慢慢说给你听,若是犯了错,戒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可不是吃素的。”他围着龙八踱了一圈,眯起眼道:“世子不是说早上在假山上晒着太阳睡着了,怎么现在又困。坐无坐相,跪无跪姿,你就是这样领罚的?” 龙八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见这位邵大人面露不悦,只得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跪好。 邵大人这才满意,他慢慢踱到书桌旁坐下,翻了一本闲书看起来,还不忘丢下一句:“此时是午时三刻,世子再跪到未时便可以来了。” 龙八一看明白了,心说这人敢情是来盯着自己跪足这半个时辰,连偷个懒也不让的。他这下子心里可不怎么痛快了,但这人毕竟是他师傅,尊师重道的操守龙八还是有的,就算他再不喜欢这个半路突然镣出来的师傅。 龙八跪了一会,见姓邵的也不理他,他想了想,有气无力地叫道:“太傅,太傅……” 邵景回过头来看着他,略为不悦地皱起眉:“我不是太傅,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哦!”龙八一想虽然皇帝伯伯口口声声说要立他为太子,但毕竟那还只是口说而已,一日没有真正下旨昭告天下,他便一日不能算是太子。而自己不是太子,自己的师傅当然也就不能叫太傅。 龙八摸了摸鼻子,面对着邵景冷清的目光,觉得好生没有面子,他被邵景的口气激得有些恼怒,口气不大好地悻悻道:“反正将来我成了太子,你也就是太傅了,早叫晚叫几天,也没什么差别!” “太傅!”龙八故意道:“还请你挪过来些坐正了,我好趁现在跪着,把拜师礼行一行,省得等会儿我起来了还要再跪一次。” 邵景略显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世子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太傅的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够当任么?就算世子将来当了太子,这拜师礼也只需要向他行便可以。” 龙八心说好在太傅不是你,我也不喜欢你,才不像叫你太傅呢,能换人那是再好不过了。他不由得好奇道:“那个能当作太傅的人是谁呢?” 邵景看他一脸喜形于色,心下难免不快。他出名极早,可谓少年得志,难免存了争强斗胜的心思,傲然道:“邵某纵然不能担任太傅之职,但论及学问,天下能排在我前面的不过两手之数,自认为对世子功课少加指点还是可以的。” “哦。”龙八却不懂溜须拍马之道,这个时候自然不知要奉承他两句,随口答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催促:“那个能担任太傅的人是谁?邵景你学说书先生吞吞吐吐地卖关子,快说快说!” 邵大人不过看在龙八世子的身份上同他客气两句,谁知他竟像是从未听说过自己的名声,居然半点也不客气地呼名道姓起来。更是拿他与说书卖世的三教九流相比,险些气个半死,当下心里对明成帝倒有些同情,觉得摊上这么个太子,这有也不比没有强多少。 但看龙八急不可耐,一幅就想要扑上来扯住自己衣领的神色,他可琮记得龙八抱着皇帝的腿纠缠的样子。邵景是斯文人,可不想自己也这般斯文扫地。连忙咳了一声道:“我朝历朝历代的太傅,都是由国师来担任的。” “国师?”龙八瞪圆了眼睛,之前常洙为他详细讲解过朝中的大小官居职,却唯独没提过什么国师。他想到今天从敖峻那里听来的那个传言,本来看着邵景还觉得太傅这玩意儿冷冰冰的,总是逼着人读书写字,还动不动就要打人手心,简直就挑不出好了,十分奇怪皇帝伯伯怎么会对这种东西动心。没想到其中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眼下得知太傅另有其人,龙八心里的好奇就跟小猫抓心似,睡意倒是全没了。他精神抖擞,拿出八卦精神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当年皇帝伯伯的太傅也是国师么?那个国师是谁?国师是很大的官么?” 邵景无奈,推开窗子指着一处极高的塔尖给龙八看:“自本朝起国师不再干预朝政,他给陛下做太傅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之后在直在天塔上闭关修行,如今朝中见过他的,只怕只有几个老臣。”顿了顿又道:“若是你当上了太子,自然有机会见到他。” 那座塔龙八当然见过,只是常洙也同样没有给他介绍。龙八眨了眨眼:“他不是闭关么,我当上太子不也是见不到他?” 邵景道:“国师不同凡人,到时自然就知道了。”见龙八还要追问下去,邵景连忙打断他:“世子,未时已经到了,你可以起来了。今天我们第一天授课,不知道世子之间都读过什么书……” 龙八心想大不了我可以偷偷溜进去看看就是了,反正将来国师出关给自己做太傅,怎么着也是要碰面的,现在先去看看也没什么。那个什么国师,还说不定是个欺名盗世的骗子呢。 他这样想,倒是耐下性子随顺着邵景读书。好不容易晚饭后借着外出散步的幌子到园子里溜溜。甩开了身边跟随的人,龙八迫不及待地隐了身形朝着国师闭关的塔行去。 那塔虽高,其实只有五层,龙八上下逛了一个来回,塔中空无一人,楼板上的灰尘已然积了厚厚一层,显然是很久都没人住了。 但那座塔所在的院子里却有一池荷花,叶片肥大厚实,花朵娇艳欲滴,茶叶的清气混着花香,浓郁而清奇,扑面而来,似曾相识。 这个味道,龙八很熟悉,他苦想了一阵,终于想起来了,他曾在常洙的池子里闻到过,也在常洙的衣袖拂动间闻到过,在常洙送给他吃的点心里闻到过。 甚至他在常洙的满池荷花间打滚的日子里,身上也沾染过。 香气扑鼻而来,熏得人如痴如醉。 龙八站在荷花塘边发呆。他再次感叹峻哥哥果然比谁都靠谱,随便八卦一个谣言,居然就成了铁证如山。 当年的太傅和太子!清贵温柔的常洙哥哥和冷酷严肃的病美人皇帝伯伯!护朝龙神与天子! 龙八觉得,他好像发掘到很不得了的大八卦了。 第48章 龙八很认真地思量了很久,才恍恍惚惚地回去。 险些挨饿的教训让他长了教训,也不敢再随便跑出宫去找常洙。而且他隐约常洙哥哥不一定会喜欢这件事,不好随便去问他。 夜里敖峻倒是当真进宫来看他,看着他跪出些瘀青的膝盖十分心疼,给他擦了一遍药,陪龙八坐着说了会儿话,却仍旧不肯留宿,眼看夜色一深,就匆匆忙忙的寻了借口离去。 龙八也没好意思提这件事,他觉得感情的事去问敖峻,总显得有些怪异。至于姚三那位八卦君,龙八只怕他嘴上没锁把话传到常洙耳朵里去。其实这是龙八多疑了,姚三心里明白着呢,只是拿着小命十分要紧,说谁的是非也不会扯到自己主子身上,没见敖峻说起皇帝和太傅的时候,他立即就摆出一付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一反他平日的本性,一点都不插嘴。 最后他想不出可以商量的人,只好把这件事憋在心里。 这种把大秘密憋在心里不得说的滋味可十分不好受,龙八又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邵大人来给他讲书时,他难免表现得抓耳挠腮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神思不属。 但上天并不会因为他被大秘密憋得神思不属而对他有所宽待。 作为师者而言,讲课时发现弟子走神是件很不爽的事情。邵大人很不爽便抽冷子提问,见他答不上来,可算是捕着了机会狠狠把龙八打一顿手心。 凭良心而论,邵景邵大人的学问是很好的,只是喜欢打人板子这点实在太讨厌了。 晚饭后皇帝把龙八叫去查功课,他手心的那肿都还没消下来。 龙八这几天吃的苦头不少,虽然心里把邵景恨得牙痒,不过他布置下来的皇帝拈着几页写满字的纸,对着龙八那笔狗扒似的墨宝直皱眉头。 龙八见他脸色不善,忙献宝似的把红通通的手心捧给明成帝看:“我今天的字写得不好,是因为邵师傅打我手心了,写字时手疼。等我好了,字当然就写得好了。” 龙八原本只希望皇帝看在他红肿的可怜爪子的份上,不要再惩罚自己。谁知皇帝瞧见他的手心,却是吓了一跳,忙放了纸张拉起他的手到灯下细看:“怎么打成这样?疼不疼?”他微微地皱眉:“这个邵景,下手也太重了。” 龙八心说他还不是你找来的。皇帝语气关切,他心里就有些发酸,委委屈屈地道:“皇帝伯伯,你给我换个别的师傅吧,邵师傅太凶了。” 别的老臣老奸巨滑,那里会把这个突然冒出来又没什么势力的世子放在眼里。只有这个少年成名的邵景与那些老东西格格不入,若能拉拢,日后倒是一大助力。 皇帝拉着他的手轻轻道:“邵景是年轻土子中领袖一方的人物。你与他师徒一场,日后他不会与你太过为难。” 龙八听不出明成帝的用意,但他明白一点,皇帝是不打算换人了,他蔫巴巴地低下头:“那皇帝伯伯你让邵师傅以后别打我了,好疼的。” 皇帝其实也有些心疼他,但如果只是打一次就大惊小怪,日后让邵景如何管教。因此心想寻个机会让暗示邵景下手缓些也就是了。面上却不置可否。他拉过龙八的手心来细看,皱眉道:“伤成这样,也不知道让人拿药给你擦一擦。” 一旁早有伶俐的内侍连忙去拿药拿冰。 龙八不擦药是存着一分小心机,想乘机把邵景这祸害从眼前给弄走。眼下看一计不成,垂头丧气道:“不用了,这点小伤,我舔一舔很快就好了。”说着不等皇帝说话,将手伸到面前,当真舔了起来。 明成帝见他如此不讲究,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连忙拉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地道:“你这孩子,那里有这样舔的,也不怕脏。”话虽然这样说着,他抓着龙八两只爪子,倒也不见他嫌弃上面湿哒哒的口水脏。 内侍将药送上来,皇帝亲自拿手绢将龙八两手擦干净,仔细涂上药,又把冰块放到杯子里,让龙八捧在手心。 做完这些,皇帝已是微微出一身汗,人倒是还很有精神。他平生没有子女,把淮世子接进宫里来,虽然向来对待淮世子都表现得十分严苛,但内心里多少是把他当作自己子女看待的。 见龙八捧着杯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跟前,低眉顺眼地倒也乖巧,倒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他似乎想起当时光,神色柔和了很多,伸出手去摸了摸龙八的头:“说起来,你的邵师傅确实挺严厉,朕当年与你父亲一道读书,太傅可从来没有拿戒尺打过我们。” 龙八的耳朵不听使唤地竖了起来,他即以克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装作若无其事道:“哦?邵师傅说他不是我的太傅,以后会有国师来做我的太傅,是真的哦。” 皇帝把摩挲着龙八头顶的手收回来,轻轻点了点头。 龙八见他神色如常,大着胆子又问:“皇帝伯伯当年的太傅也是国师么?国师是谁,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呢?” 皇帝有一瞬的失神,随即便如常道:“朕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国师,等你当上了太子,他便会来做你的太傅,到时你自然就能见到他。” 龙八没从他脸上看出丝毫异样,只好讪讪地答应了一声。 皇帝大约看出他失望,因此又道:“你也不必急,我这两日便要颁旨封你为太子,选个黄道吉日正式册封之后,你就能见到太傅了。太傅脾气很好,不会再打你手心。” 龙八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入宫就是为了冒充太子最后当上甩手皇帝,但事到临头还是吃了一惊:“这么快?” 明成帝大约自己也有些不祥的预感,又一向言出必行,果然在第二天便下了册封太子的旨意。朝臣也同龙八一般觉得有些突然,暗地里纷纷议论,看好的没有几个,却也没有多少人真正跳出来反对,毕竟皇帝病了多年,有个太子预备着,却也总比没有强。 黄道吉日便在三日后,时间上有些仓促,一时之间只忙得人仰马翻。 龙八也很忙,只记得自己足足吃了三点的素,一点油星也没有见着,然后这三天里被内待按在木桶里洗了很多次白白。 他晕头转向,只记得大典这一天他又被人催着起了个绝早,又一番沐浴更衣,便有人引着他到处走动,匆匆忙忙走了很多地方,周围一直有好多人,磕了好多个头,换了好几次衣裳。 但这一天注意要让龙八记忆深刻。 仪式进行了一整天,龙八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快要散架,每一步路都脚下发飘,只恨不能眼前就有张大床,好把自己的上身板扔到上面,呼呼大睡他个三天三夜。 但是皇帝还不肯放过他,又把他叫到养心殿里有话交代。 龙八眼皮都要睁不开了,蔫头巴脑地坐在皇帝面前,却是随时都有可能滑到地上睡过去。他根本听不进去皇帝说些什么,只盼着皇商早早放他回去睡觉。 正在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当中,突听得一声尖锐的惊呼传入脑中。龙八回头去看时,只见一名侍卫血淋淋的身体撞进门内,正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龙八还有些迷糊,险些被他压了个正着,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躲过这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却见这名侍卫身后又扑出个同样身着侍卫服饰的人,却是手执鲜血淅沥的利刃,凶神恶煞地扑进门来。 耳边是内侍们有刺客和护驾的惊呼,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声。显然刺客来得不只是一人。 龙八开始紧张,撞进门来的这名刺客恶狠狠地在屋内扫了一圈。然后立即放弃了滚倒在地样子有些傻乎乎的龙八,目标明确地提着刀就要直奔龙八身后而去。 龙八的身后便是皇帝,其余的就是一堆没用的太监宫女什么。 耳边听得一片惊叫之声。龙八咬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手中没有兵器,就那般张开双臂挡在刺客前面。 皇帝虽然对他很严厉,还找来很凶的邵师傅来欺负人,但是那种严厉之下长辈般的关怀与爱护,他还是能够感受得到。 龙八做事的原则,向来是别人对他不好,他打不过还能跑。要是别人对他好,他也要对别人好。 因此他虽然怕血怕疼,却觉得身后的皇帝体虚病弱,毫无自保之力,很是需要他来保护一二,于是他挺身而出,自已觉得自己这番举动还挺英勇。 刺客举刀劈来,口中厉喝道:“滚开!” 龙八就不滚,他倒还不把这凡人的凶器放在眼里,只是盘算着自己该用什么法术,能够不动声色地把他弹开而不引人怀疑,要是实在没法用法术,那可只好硬挨一刀,虽然他有把握不受重伤,可这么挨上一刀也很疼的。 龙八心想我为救皇帝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事后一定要让他把那个看不起人的,总是看穿他耍的小把戏的,总是用戒尺啪啪地打人的邵师傅给换了,自己这才不吃亏。 他正胡乱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眼睁睁看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片子朝着自己劈了下来。 耳边听得又是一声低斥:“滚开!” 龙八觉得这声音挺耳熟,说话的人似乎是皇帝,心下有些不大是滋味。心说我表现得这么奋不顾身了,怎么还这样啊,这都什么人啊。 可不等他捉摸出味道来,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脚,踢得他朝一边斜斜翻滚出去。 龙八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明成帝擎着原本挂在墙上的佩剑,竟向着刺客迎了上去。 他剑式凌厉刁钻,隐隐有大家之势,不过一个回合间,剑锋在刺客喉间轻轻抹过,翻腕一绞,顺势竟将刺客的人头削下来,骨碌碌地滋到龙八身边。 殿外的侍卫渐渐占了上风,已经有不少侍卫入殿戒备,将皇帝等一干人护在当中。听声音还有更多的侍卫朝这边涌来。 龙八呆呆地坐在地上,他觉得皇帝给他的惊吓还要远远大过刺客。 为什么明明看起来又病又弱分明是只弱受的皇帝伯伯,居然可以表现得比自己还要强悍。这让龙八情何以堪? 龙八觉得,自己伤自尊了。 第49章 侍卫将殿中在场之人隐隐围在中间,面朝着外面戒备。 龙八还沉浸在自己如此不济的悲痛里,一时忘了起身。 皇帝一手以剑支着地,望了望他,向他伸出一只手去:“起来!” 他的声音极低,却别有一番威严。龙八猛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他也明白此刻不是发呆沮丧的好时候,忙从地上爬起来。 龙八能感觉得到皇帝牵着自己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地发着颤,不由得微微挣了一下。皇帝立即转眼向他看来,神色镇定而从容:“你怕么?” 龙八这时放眼看去,只见到处鲜血,殿外有不少伏尸,顿时把自己的小心思全都吓到九霄云外。他还真有些怕,但这么多人围在周围,他实在没有说怕的道理,当下摇头:“我不怕!” 皇上对他此时的表现还算满意,微微一笑道:“朕也不怕。这些宵小胆敢弑上,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个什么下场,与此事有牵连者,朕定然一个不饶。”后来一句话却不是对龙八说的了。周围侍卫哄然应是。 皇帝说完再也不看龙八,拄着长剑注目看向殿外厮杀。 此时宫中当值的郎将已经率队赶来救驾,那十余名刺客寡不敌众,或死或逃,场面已然稳定下来。 殿中天子牵着今天刚刚新鲜出炉的太子,执剑而立,气势肃杀。只有龙八才心知肚明,皇上手颤得厉害,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依在自己身上。他心里暗暗叫苦,生怕皇帝一个不小心就会昏死过去,倒是也出了一手心的汗。他原本是想护住皇帝,但结果算是皇帝那一脚救了他,虽然龙八也许并不需要。但不论怎么说,他对于皇帝倒是平白的多了几分感激与敬畏,于是紧张之余,也确实担心。 好在有内传见已有重臣赶来,主持着捉拿刺客余党和指挥宫人内侍收拾局面等事宜。又知晓皇帝的身体状况。便劝皇帝先行暂避休息。 皇帝也不坚持,只是吩咐龙八道:“你也一起来。” 龙八若是不扶着他,只怕皇帝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立即就要摔在地上。龙八自然是没有什么二话,他尽量不着痕迹地扶着皇帝,在赶来慰问的几位大臣目送下走远。 因为离得最近的就是龙八暂往的宫殿,而皇帝的情况也实在勉强,龙八只好把他带到自己住处去,倒也熟门熟路。 皇帝也不召太医,只是从贴身内侍那儿取了平时常用的药服下一些。 他将所有的宫人和内侍都赶出殿外,只把龙八留下来。 殿门一掩上,皇帝便再控制不住地掩着胸口歪倒在床铺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激烈地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喘息艰难。让人听着都替他觉得难受万分。 龙八慌作一团,忙忙乱乱地要去找水,好在他这里茶水点心都备得周全,倒了杯温水过来,小心地扶起皇帝想要将水喂给他喝 皇帝却不喝。他看着龙八微微发颤的手,几乎要将水洒出来,不禁露出一个微微有些讽刺的微笑,在咳嗽的间隙里喘息着道:“嘴上说不惶,原来你还是怕了。” “我不是怕。”龙八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皇帝伯伯你。” 皇帝万万想不到龙八这么回答,这几日的相对使得对他的心性已经足够了解,看他眼中真挚,便知道这孩子确实是这般想。皇帝神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一通痛咳,突地一口鲜血喷出,连身前衣服也沾染上不少。 龙八骇得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带着哭音吸着鼻子道:“皇帝伯伯,我们找太医来看看吧!” 皇帝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他吐出那口淤血,神志却是清醒了许多,反倒有了些精神。他自己隐约也知道这种状况绝不正常。 但他对自己身体状况如何到底心里也有数,仅是微微一愣,摆手止住龙八,见他慌张,只得强打着精神温言宽慰他:“这都是老毛病了,不要紧的。”顿了顿又叹息道:“朕今天才立你为世子,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宫外多少人的眼睛盯在朕身上,若是得知朕倒下了,你要怎么办?” 龙八张着泪汪汪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其实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对他来说是一片混乱不堪,大大超出他能应对的范围。他想不到更想不明白会隐藏着什么样更深重的危机。 龙八听着远处侍卫在各处仔细查找,搜寻刺客的呼喊声。近外因为皇帝在此,反而显得格外的安静。再回过头来看看皇帝身边除自己外别无他人。自家兄弟众多,父皇总嫌他们老凑在跟前十分吵闹,可想来眼前这皇帝平生只怕从没尝过子女绕膝的滋味。皇后已去世多年,皇帝一直未再立后,也不亲近几个后妃。眼下这样的处境,却连病重也不敢让人知道,竟真成了个孤家寡人的光景。 龙八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都替他觉得有些寂寞。 皇帝慢慢地打量了龙八片刻,似乎想伸手摸摸龙八的头,动了动手又像是没有力气。龙八在心底里倒是拿他当长辈看待,自己乖巧地凑过身去,将脸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皇帝失笑,轻轻道:“好孩子。”他神色变幻,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你这孩子心性单纯,实在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龙八正要顺着他的话点头,突地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不由得急道:“可是你已经封了我做太子了,不能随便反悔。” “你很想做皇帝么?”皇帝对他表现出的恋栈并不以为意。“你倒是说说,你当了皇帝之后,想做些什么?” 龙八语塞,想倒不是很想,只是为了大庄他才这么做。至于以后想做什么,原本他与常洙大庄说好的打算,等他当了皇帝之后便是什么正事也不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吃多少睡多久也没人管。这倒很合乎他的本心。但这显然与皇帝培养他的方向大大不符。 皇帝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表明希望他将来能做个明君,可龙八觉得这太强龙所难,他如果上台,大概就是个并不残暴的昏君而已。 龙八本来觉得这理所当然,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位身残志坚的皇帝伯伯,以及他这几日对自己寄以的殷切希望,他当上皇帝之后想过猪一样的生活,这种话就令龙八赫然而不好意思出口。他不想让皇帝失望,可要是扯谎说他想为天下黎民苍生谋福只,做像尧舜禹汤那样英明神武受万民景仰的好皇帝,他实在臊得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却把他的哑口无言当作茫然,自顾自地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当初朕一心想做个万古流芳的君王,后来才知皇帝也不是能够事事遂心的……” 龙八哦了一声,讪讪的接话道:“其实我愿望也不大,应该不会不顺心……” 皇帝顿觉与他说话实在是对牛弹琴,对这孩子纯善之心的一点感动化作无奈。加上身子疲倦,药性慢慢上来,也懒得再说话。 龙八扶皇帝躺下,正要拉被子给他盖上,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又睁开了眼:“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这个……”龙八料不到他突然提到这个,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敖峻的影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清皙地想起那一天他带着几分羞涩,却还是吞吞吐吐地说还可以考虑他的情形。但敖峻并不是姑娘。 龙八一呆,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摇了摇脑袋,试图将敖峻的影子赶出去。他急急地迭口否认,却觉得脸上发臊:“没有没有。我还小呢,还小,这事不急!真不急!” 皇帝微微地笑了:“你若是有喜欢的人,趁现在朕还能做主,成全了你们。真等你做了皇帝,这些事你反而身不由已了。” 龙八才知他是这个用意,倒还真用心地想了想,最后觉得自己确乎像是有几个有点喜欢的人,却都不是姑娘,于是坚定地摇头道:“没有了。” 皇上见他这样,也不勉强,淡淡道:“你出去吧,不要让别人进来。” 龙八见他似是睡了,他心里有些担心,便用自己那半桶水的望气术又仔细观察了一番。见暂无大碍,这才轻轻起身,准备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刺客捉拿得怎么样了。 他刚把内殿的门掩上,就听得外面似是来了什么人,守在殿门外的内侍与之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竟是推开门要请这人进来。 皇帝才说过不要让人进来,龙八如今对他颇有好感。倒也老实听话,对内侍放人进来这一点很是不满。 他咳了一声,摆出很严肃的语气:“什么人!” 话才出口,人未至,一绺微风从殿外挟着奇异的清香卷了进来。 龙八不用看也猜到这人是谁了。 内侍显然是认识常洙的,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但龙八的问话却也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道:“太子,这位是……” 来人其实是熟人,没有半点隐瞒了别人的不好意思,从容优雅地迈进门来,他袖着手站在那里,云淡风轻地对着龙八微笑。 骗子!常洙哥哥你果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大骗子!龙八已然在心中把常洙腹诽了好多遍,面上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他想起那个高塔之畔的荷池。 倒也福至心灵,龙八镇定地问:“国师?” 常洙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龙八在身后悻悻问道:“国师,你怎么不穿道袍?” 第50章 常洙懒得理他这话,仅仅是脚步微微一顿,仍旧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内侍跟了明成帝二三十年,因此倒还认得这位借口闭关实则不知所踪二十余年的国师,似乎印象里这位国师一向衣袂翩跹,就没有个穿道袍的时候。而且,国师似乎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道士? 眼看小太子混不懂事,说出这样冒昧的话来。内侍连忙把他拉到一旁,但他也不确定这位常神隐的国师到底是什么人,压低着声音道:“太子,这个,国师也不一定必须是道士……” 龙八因为常洙把他还当着国师这事瞒得严严实实,心下还有些不忿。也把声音压得极低地向内侍回嘴道:“哦,我看书里写的,有些朝代也有国师的,那些国师不是和尚就是道士。你说他不一定就是道士,难道国师是和尚,那他怎么不剃光头呢?” 他只是抱怨抱怨,自认为自己已经把声音放得极小,已经走到前面去的常洙一定听不见了。 谁知常洙都已经走到内殿门口,却突然地停住脚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龙八。 龙八作为一个向来有肚量没胆量的吃货,背地里在嘴上损常洙两句还可以,真要和常洙面对面,他立即就只有乖巧老实软得像根面条的份了。 他被常洙这样一看,心下立即就长了毛,骨碌骨碌地转着黑眼珠,却是不会说话了。 见那内侍在旁,常洙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又是一付春风拂面般的笑。他抚着衣袖缓缓道:“本座前日原本在海外游历,突然感应到陛下今日有难,待意赶来。来得仓促未顾得上换衣服。还请太子见谅了。”说着还弹了弹那根本没有沾上什么灰尘的衣服。 内侍听闻,心悦诚服道:“国师果然神通,从海上到京城,居然一日工夫就到了。” 克八心说你们今天不是一直隐身在暗处看热闹,一直看到礼成歌舞表演全部结束,不久之前才回去的么。不过一点点路程,刺客出现到现在都小半个时辰了,就算是换作自己驾朵小云加油飞飞也能飞到了。还说什么是从海外赶回来的。 但又不能拆穿常洙,只好跟着内侍一同点头,干巴巴假笑道:“国师果然神勇。” 常洙作大度一笑:“那里那里!”他在从容的背后倒还是隐隐显得有些焦急,不再与龙八纠缠,朝内侍点头道:“我先去瞧瞧陛下,咱们回头再叙叙旧。” 内侍连忙点头道:“国师请便。”还十分殷勤地上前替他开了殿门。 龙八本想也要跟进去,谁知常洙进门后只是一拂袖,那两扇门板啪的一声并关闭起来,险些拍在躲避不及的龙八脸上。 龙八气得直哼哼,却也只能暗地里跳脚,拿常洙无可奈何。有常洙在这儿,他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反倒是不怎么担心皇帝会有事了。 老太监要拉他出去殿外,他说什么也不肯走。就在内屋门口蹲下来,把耳朵紧起来凑过去贴在门缝之上,听里面的响动。 皇帝似乎在常洙进去的时候便有所惊觉。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却没有出现龙八所想像当中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平和自若,仿佛两人根本不是二十多年都没有见面。 龙八把眉毛拧成个麻花,他心想这怎么能够,峻哥哥不是说谣传中皇帝对常洙哥哥你那什么什么来着。常洙哥哥你难道不是因为皇帝那什么什么的纠缠才二十多年连面也不露的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地说话,这不应该。 龙八在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是十分执着的。他对那个急得团团转的太监置之不理,胡乱把想拉自己的手挥开。 他住门扉上越贴越近耳朵越竖越直,全神贯注生怕错过一点点风吹草动。谁知那两道大门并没有栓上,如何支撑得住他在不知不觉间将大半个身体都靠在上面,啪啦一下朝里大开,而龙八促不及防之下滚地葫芦一般栽进门去,五体投地的摔了个大马趴。 房内两人停下说话看向他。皇帝靠坐在床上,不知道常洙使了什么手段,看起来气色比方才好上很多。而常洙拉了把椅子斯斯文文地坐在床前。 皇帝神态不卑不亢,没有对某样事物苦恋多年而不得的那种谨小慎微的卑恭。常洙是从容自若的滞气度,没有被人多年痴恋的尴尬。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姿态,是一种并不亲昵也决不生疏的默契。龙八觉得,这两人看上去没什么,但是又绝对有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在里边。 两人面上都露出吃惊之色来。 皇帝见他摔在地上也似是呆了,轻轻咳了一声 龙八回过神来,心道坏了,他在两人迟疑不定的目光中爬起来。见常洙优雅从容地微笑着,和他目光对上时微微错开了视线,也不说话。分明是记恨着自己背地里数落他。于是这时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不肯替他解围的了。 龙八只好傻乎乎地摸着头站在那干笑:“那个,我是想来问问,国师喝什么茶?” 常洙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慢慢道:“东海龙舌,或是敬亭绿雪都可以,我这人十分随便,很好伺候,从来都不太挑剔的。” 龙八瞪圆了眼睛,常洙说的这些个他连听都没听说过,这还叫不挑,那真要挑起来得是个什么样子?常洙哥哥你也太记恨了嘛! 好在这些事也用不着他操心,自有一旁的太监暗暗瞪了龙八一眼,答应了一声出去准备,想来这两种茶龙八虽然不知道,这皇宫里面却是有的。 皇帝见龙八木头似的杵在那里,既不走也不说话,只好打起精神向他招手,要他走到面前,把他介绍给常洙:“这是我选中的太子,本性有些敦实……太傅以为如何?”他同常洙说话,竟是连朕的自称都不用了。 皇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常洙也看不上龙八的姿质,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来。 他不知龙八与常洙早已经串通一气,这个龙八可不怕。他挺着小胸脯,倒是抖擞起精神让常洙审视。 常洙微笑着看看他,温言道:“你往前走两步,我看看。” 龙八不解,只得朝前走了两步。 常洙支着下巴深思:“你转过身去,再走两步我再看看。” 龙八悻悻地依言照做。常洙又道:“转两个圈儿来瞧瞧。” 等转完了,又听常洙开口:“再往右转两个圈儿。” 龙八额上青筋开始跳,你这是晋见太子呢?你这是选秀女吧?你这是耍猴子吧?是吧是吧? 他站住了不动,忿忿转过头来,却和皇帝严厉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好像他要是不听话,皇帝现在就能不顾病体的扑下来撕了他。 龙八低下头去小声嘀咕道:“转就转嘛。”当下又往右转了两个圈。 好在常洙没在再提什么让他张开嘴巴看看牙口检查下耳朵眼之类的要求。点头胡诌道:“太子骨骼清奇,是忠厚老实之人。” 龙八觉得骨骼清奇什么的实在很像江湖中看相算面的骗子会讲的话,而且这骨骼清奇和忠厚老实有什么必然联系不成?他心想皇帝那般精明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听你这样胡吹。 但他回过头来,只看见皇帝似乎根本不觉得这话有何不妥,皇帝温和地看着常洙,顺从着他的话十分欣喜地笑道:“太傅也觉得他好,这便好了。” 龙八傻眼了,你们两个之间绝对有点什么吧?我敢跟你们赌脑袋绝对有吧!皇帝伯伯你连这样的话也会信,这绝对是色令智昏啊,绝对的! 常洙招手将他叫到身前,拍拍他的头,又肆无忌惮地捏捏他的脸。牵起龙八的手笑道:“我与太子真是一见如故,投缘得很。” 龙八当然不能说我们早就是老熟人了,只好呲牙咧嘴地笑了笑。笑容真不怎么好看。 常洙终于捏够了他的脸,从容地放开了他,回过头去看皇帝:“我不同你客气,太子这个弟子我收下了。” 他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也不知在眼中交换了什么讯息,然后两人相视而笑起来。 龙八看着这似乎很平常的画面,不知为何觉得他们心意相通,彼此都非常了解,并不因为这二十多年的时间而有所隔阂。 龙八觉得自己快要被闪瞎了狗眼,又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闪闪发光的珠光贝,杵在这儿实在多余。 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竟隐隐有些羡慕他们这种像是知己又像是故友的关系。想来两人彼此之间除了默契,彼此也有某种感应,否则皇帝才刚刚遇到刺客,常洙就匆匆赶了过来,足可以说明很多。 龙八突地想起来,自己也算遇到了刺客,却没有一个人急匆匆地为自己赶来。自己七哥六哥五哥等等离得太远就不必说了,就连峻哥哥都没有来。 他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像是被根刺扎了一下,又酸又疼的难受极了。 他情绪低落下去,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皇帝终于记得还有个太子站在这儿,转过头对他道:“你先出去吧。”似乎人逢喜事,皇帝连声音都轻柔了很多。 龙八没兴趣去比较这些,他轻轻哦了一声,沮丧地就要往外走。 常洙看了看他,也跟着站起身来:“大臣们可能也要过来了,我出去替你看看。” 正好内侍端了茶上来,皇帝轻轻道:“太傅不妨喝了茶再走。” 常洙也不推辞,拿过茶盏一饮而尽,对皇帝道声你先歇着吧,潇潇洒洒地走了出去。 龙八的眼角余光见皇帝的目光一直追在常洙身后,终于在常洙看不到的地方,脸上闪过复杂深沉的神色,随即又沉静下来。 龙八心里一跳,不敢再多看,跟在常洙身后也走了出去。 想来侍卫都得了吩咐,知道他的身份,都站得远远的,没人敢上前打扰。只是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扫视过来。 常洙对这些探究的目光毫不在意,停在院中仰头看了看夜色,等着龙八走近前来。 他到底心思细腻,竟能看出龙八似乎不高兴了。却是伸出手来揉了揉龙八的脑袋,笑着问他:“不就是让你转了两个圈,这就不高兴了。” 龙八轻声道:“不是为这个!”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他又轻声道:“峻哥哥怎么没来看我?” 常洙‘啊’了一声,略带歉意地一摊手:“这个怪我,我只感应到皇帝有事,倒真是匆匆赶来,来时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声。”他又回复了云淡风轻的姿态,对着龙八十分含蕴地微笑,说出来的话却一定儿也不含蕴:“要不要我现在给他千里传音,就说你想他想得不得了,保证让他迫不及待地飞奔来看你。” 龙八又气又恼,跺脚道:“你胡说,谁想他了!” 常洙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龙八心里酸涩酸涩的,赌气道:“你都能知道皇帝伯伯出了事,他却不知道我怎么样了。不来就不来,才不用你告诉他!” 他却没想起常洙毕竟是与皇朝定有契约的护国龙神,就算和皇帝真没有什么,也自然能够随时感应到皇帝的情况。而幼年时敖峻送给他的那串龙鳞,却在被常洙取笑那是订情信物之后,他不好意思再整天戴在脖子上,入宫之前被他偷偷扔掉了。敖峻没法时刻了解他的动向,再者对龙八来说今天的情形对他还真算不上什么危险,峻峻一时没有察觉也并不奇怪 常洙看着龙八撅着嘴生闷气,发了会儿呆,慢慢变成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瞪着常洙道:“你真的不用现在就告诉他。”说完一扭身跑开了。 常洙心说你这样子可不像不希望我告诉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和敖峻说一声,至少敖峻做事还是很能干的,拉来当个帮手也好,至于他们两条龙怎么闹别扭怎么哄,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现在要去应对大臣,查办刺客背后的主谋等等,实话说他二十多年没做这些事,说不定都业务都生疏了。实在顾不上理会龙八那点小委屈小破事儿。 第51章 龙八莫名其妙的觉得委屈得不得了,眼睛热热的很是想哭。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委屈得莫名其妙,不肯让人看见自己哭了,他往僻静处跑,又跑到那天他偷听到宫女说话的假山上躲起来。 因为刺客的事,四处几乎是灯火通明,侍卫森严了不少。他住假山跑去,是有很多人看见了的,但是更有眼尖的更进一步看清,小太子眼睛红通通的。于是大家都装作没看见,只是为防万一,将周围可能藏人的地方仔细搜查了一遍。 龙八虽然心里很不痛快,眼下却没有让他闹脾气的对象,只是想着等会敖峻要是来了,自己是赌个气呢还是撒个娇。他很想撒个娇,跟敖岜峻说自己今天摔了三个娇,要他安慰安慰,可是又觉得他这么怠慢,自己是不是应该生个小气什么的。 他就这么犹豫纠结着,摇摆不定。 可是不知是常洙把他那句不用现在就告诉敖峻的话当了真,还是别的什么缘因。敖峻的身影却是左等不见右等不来。 龙八开始先是气他还不来,但等到后来,却是担心敖峻也许不会来了。他想到,也许敖峻并不在乎他有没有受惊吓,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悲从中来。 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开始啪哒啪哒地掉眼泪。他想起敖敏肆无忌惮地欺负他,想起他离家出走这么久七都六哥他们都没来找自己。想起大庄这么长时间从没主动来看过他。想起姚三笑话自己,想起常洙戏弄自己,想起师傅打手心皇帝伯伯很严厉。但这种种架起来,似乎都没有敖峻没来让他觉得这么伤心难过,仿佛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的不顺心。 皇帝占了他住的偏殿,而常洙也一定在那里,他不想去打扰。龙八一时钻了牛角尖,觉得自己现在无处可去,甚至连张能睡觉的床都找不到了。 龙八小声地呜咽着,歪歪斜斜地在假山上躺下来,准备在这儿凑合一夜。他心境不同,白日里觉得躺在假山上晒太阳很舒服,但是现在又冷又咯,而且假山上平整的地方也不多,龙八怎么挪都觉得不舒服。 最后他哭累了,终于呜咽着睡过去。 梦里依然有人唤他起来,让他回去床上睡。龙八睡得迷迷糊糊不肯睁眼,只是呜呜地哭道:“七哥不要我了,皇帝伯伯不要我了,常洙哥哥不要我了,峻哥哥也不要我了,呜呜,谁都不要我了……” “谁说过不要你了?”那人又好气又好笑,十分无语。似乎弯下身来要抱他:“乖,起来回床上去睡。这儿多不舒服,睡一夜要着凉的。” “谁都不要我了,呜呜,谁都不要我了……”龙八扭着身子不给抱,他呜呜咽咽的只管咬住一句谁也不要他,越哭声音越大。 来人已经把他半个身子搂在怀里,实在腾不出手去捂他的嘴,又怕他哭声招来别人,又见他眼也不睁分明是梦哭。看看左右是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索性壮胆低头亲亲他的嘴,把那呜咽堵了回去,龙八挣扎了一会,终于还是安分下来。 来人亲了他一小会,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他,附在龙八耳边轻轻道:“就算别人都不要你,也还有我要你。” 龙八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把脸埋以来人怀里蹭了蹭,乖乖地不动了。 他在假山上睡着,醒来忽觉得有些不对,身上没有又冷又硬的石头,而是软软暖暖的被褥。 睁眼时他睡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头顶还悬着浅黄色薄纱的帐子。龙八发了会儿呆,终于想起这原本是他一开始进宫时只住了一天的那个院子。他又想起昨夜里那个似乎是迫不得已却感觉不坏的那个亲亲,感觉似乎还不坏,不禁嘿嘿地笑起来。 他这一笑,立即就有人掀开帐子,探了一颗太监脑袋出来,朝着他恭敬地道:“太子,您醒了。”一边低声招呼着宫女将热水端上来。 龙八偷笑被人撞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这名宫人低眉顺眼,就跟什么也没听见心的。他这才稍稍镇定了一些,也装作若无其事。但他心里毕竟藏着不知名的小小雀跃,急匆匆地洗漱更衣,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寻敖峻。 对于守在屋子里等自己醒来的是太监而不是敖峻,他虽有点小小缺憾,却也并没有多想。龙八自己为敖峻想到了理由,毕竟昨天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许峻哥哥是被常洙哥给叫去帮忙了也说不一定。 龙八不顾太监追在身后似乎有话要说,他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子里来,穿过走廊来到正厅,眼前所见却叫他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去给常洙帮忙收拾烂摊子的敖峻正坐在桌旁。 但敖峻在这不是重点。 敖峻旁边还坐着个穿嫩黄衣衫的少年。 但这名少年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之间的情形。 桌上摆着不少吃食点心,两人似乎正在吃早点。少年把凳子拖得离敖峻极近,两人的身体都几乎挨在了一起。少年一手拽着敖峻的袖子,一手指着盘中的水煎蛋饺,示意要吃那个。 而敖峻虽然脸上有些无奈,却还是耐着性子替他去挟。而好少年也不动手,直接张嘴等着。 龙八在大厅外愣住。他觉得这世界变化得也太快太让人出乎意料了。不是昨天晚上你才亲亲过人家,怎么一夜过去就可以这样啊! 敖峻被那少年缠得紧,没有注意到他过来。龙八突然感到自己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恨不得将自己藏到院中的芍药丛中才好。 但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太监偏偏在这个时候追到跟前,他气喘吁吁,品中叫道:“太子,你等一等!” 龙八这下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只好不去看那厅中两人,装作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对太监道:“哦,你有什么事?” 这名太监也看见了厅里的两人:“奴才这正要和太子说呢……昨天国师有两个朋友一同来访。宫里出了这样的乱子,国师一时抽不开身,说是请太子代为招待数日,他们也就暂住本院东厢……” 见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龙八实在不想听下去,朝他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老太监心想我还连国师两位朋友的姓名来历都没和你说呢,但他看见枯里原本正在用餐的两人也看见这边,敖峻看见龙八,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 太监转念一想,让太子自己和他们去攀谈也有助于双方交流,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道:“太子,你的早餐这就给你送上来?” 龙八破天荒地第一次觉得对早餐没有了胃口,他在吃也不吃之间稍一挣扎,见里面两人都停下来看着自己。特别是那个少年,骨碌碌的眼睛转来转去,把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带着些狡黠的不怀好意。 龙八觉得不能让他认为自己是怕了他所以落荒而逃,只好点了点头:“送过来吧。” 说完这话,他走进厅里,让宫女太监都下去不必伺候。 等人一走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掩饰,无精打采的神态顿时显露出来。 “小八……”敖峻见他这模样有些担心,刚刚张口叫了他一声,立即被那黄衫的少年打断。 “你就是龙八?”那少年昂着下巴,一副很是瞧不起人的模样。他说起话来语音清脆,又快又急:“就是我姐夫口中那条又笨又丑又好欺负的乡下胖龙?” “我就是龙八……”龙八答了半句话才猛然反应过来,他按着桌子几乎要跳起来:“谁又笨又丑又好欺负?谁是乡下胖龙?” “就是你呀!”黄衫少年眨着眼伸出个小手指指着他,继续昂着下巴斜着眼睛上上下下的看他,嗤笑道:“你变成人时把肥肉都藏那儿去了?变个真身来瞧瞧?我姐夫说你的真身跟个香肠似的,一圈一圈的都是肉,走两步路都会晃荡。” 龙八很想掀桌,很想把桌上所有盘子都拍到他那张嚣张跋扈的脸上。很想在他水嫩嫩的小白脸上挠上十七八条血道道,更想刨个坑把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讨厌的败兴玩意儿给活埋了。 但他心念电转,猛然想起一件事:“谁是你姐夫?” 他忽地转过头去瞪敖峻,脸上满是委屈和不可置信,小眼神幽怨得都有些让人发冷了。 第52章 他两人说话又急又快,敖峻根本还没来得及插话,这时被龙八瞪住,一时也有些失神,迟疑了一下道:“他是玄武家的小儿子玄青,我们两家是世交,当年他小时候也曾来过北海。如今他姐姐和我五弟有些渊源,如果不出意外,敖敏要是娶了他的姐姐,也就是他所说的姐夫,所以……” “……不是你就好。”其实想来也是,会说出他胖得像香肠这样尖酸却形象的比喻也只有敖敏。龙八松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心里暗暗赫然。他为着这讨厌鬼的姐夫不是敖峻这件事而暗暗心喜,反而对敖峻说他的那些坏话不怎么在意了。 但他又微微有些不满。“既然不是你,那你刚刚显得心虚干什么?”其实他对敖峻和这只讨厌乌龟也是从小认识的事情很介意,但看了看玄青,又把想问问他们的旧情到底要好到了什么程度的话吞了回去。 敖峻心说毕竟敖敏名义是要和你家结亲的最佳人选,还不是担心敖敏去招惹了别的女孩子的事情被你知道,这样的事放在那里对另一方都是个侮辱,怕你心里难过才不知怎么说的。 但见现在龙八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也便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旁那身着嫩黄衣服的玄青不满道:“什么叫做有些渊源?我姐在北冥抛乡球招亲,就砸到了我姐夫,这可是板上钉丁的事,这就叫缘份。胖龙,你懂不懂?我姐聪明能干又漂亮,我姐夫他嫌弃你又笨又胖又难看。你最好识相点,别对我姐夫死缠烂打!” 龙八又想往他脸上挠血道道了:“谁说我缠着他?我那里有缠着他?敖敏又坏又讨厌,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了!” 玄青上下打量他:“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我姐夫看不上你,你才来说这样的话。也不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胆小又没用,胖龙!” 龙八口拙说不过他,只好作别的打算。玄青不屑地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掂量着玄青那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的身板,捉摸着动起手来自己应该还是有几份胜算的,开始伸胳膊撸袖子,准备先拿拳头跟这只乌龟交流交流再谈别的。先把你这乌龟揍成缩头乌龟,你就知道本龙是不是胆小又没用了, 敖峻板下脸来拿筷子敲了敲碗,头疼道:“都别闹了,粥都凉了。” 龙八装作没有听见,颇有些跃跃欲试,一边小声嘀咕道:“是他先说我的。” 敖峻只得拉住龙八道:“玄青远到而来,是客人。你该让让他。”又转头对玄青认真道:“我五弟性情顽劣,说话刻薄不必当真,小八只是胖了些,却心地善良,一点也不笨不难看,你不要再这样说他。” 他神色肃然,玄青也不敢再放肆。他又似乎很听敖峻的话,撇了撇嘴不再作声。指着煎饺仍是要吃。 龙八却很不高兴,他觉得明明是玄青挑衅在先,为什么峻哥哥却先要自己让着他,凭什么嘛? 正好这时敖峻给玄青挟了个煎饺,也给他挟了一个,龙八心里又不平衡了,凭什么先给他再给我!他看了看,甚至觉得玄青盘子里的饺子也要比自己的大上那么一丝丝。他再目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觉得敖峻距离玄青要比距离自己近得多。 龙八心下忿然了,他闷头吃了两碗粥,正要去添第三碗,却见玄青笑嘻嘻地对他眨眼睛:“就像……说的,你果然是个饭桶!” 龙八咬了半天牙,在饭桶和少吃几碗之间挣扎良久,最后悻悻地放下碗来,闷声道:“我吃饱了。” 敖峻知道他平时的饭量,这两碗粥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温言道:“那再吃些点心,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一些是十分正常的。” 他拿了片芙蓉糕要递过来。 玄青在一旁道:“我也正在长身体的年纪,我也要。”他离得近,伸手抢先一步,将那片糕点接过去了。 龙八还没来得及伸出去的爪子僵了片刻,忍了半天又想往玄青脸上挠血道道的冲动,半晌才道:“我饱了。” 他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又见玄青得意地朝自己挤眉弄眼,不禁恨恨,最后终于当真让他想出几句像样的话来了:“谁稀罕敖敏那条混蛋龙了!我皇帝伯伯昨天才说,要给我娶媳妇呢!我看上谁就娶谁,大臣家里的漂亮姐姐都由着我挑,全天下的漂亮姐姐都由着我挑。漂亮姐姐多好,会讲故事会暖床。敖敏一条公龙白送我我都不要!哼!” 皇帝是说过要给他娶媳妇,却没说过后面的话。龙八如今在气头上,自己不管不顾地加上去的。他自己把这一番话说完,顿时觉得颇有些扬眉吐气,一转脸却见敖峻怔怔看着自己。 龙八愣了愣,但总不能把自己刚出口的话再当着玄青的面给吞回去,顿了一下,哼哼了两声。丢下一句你们慢用,转身走出门去。 龙八本来心里还在想,要是敖峻追出来,他就可以解释一下自己只是随口胡说的,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向敖峻解释,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这些话让敖峻很不开心甚至是生气。但是他藏在芍药丛后等了许久,都不见敖峻出来。 他心下又因撒谎之后的惶惶变成一种酸溜溜的不忿。最后一跺脚,决定不再理会敖峻生不生气,决定去找常洙哥哥,去看看皇帝伯伯。 敖峻没有追出来却并不是被玄青缠住了。他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整个人都透出股冷冰冰的气势。玄青虽然被家里宠得娇纵任性不通人情世故,眼力却还是有的。他看出敖峻就像冰山下的火山一般明显的很不对劲,早就自己老老实实坐到一旁啃饺子。那里还敢去缠他。 敖峻没有动静,玄青只好装作专心致志地一直啃饺子,吃了一只又一只,最后在他胀得几乎要吐出来的时候。敖峻终于起身拂袖而去,似乎已经不再记得桌子边还坐着只小乌龟。 玄青松了口气,已经顾不得去管敖峻的去向,他抚着肚皮瘫倒在椅子上。他这时候意识到做个像龙八一样的饭桶其实也是很有本事的。 玄青觉得他自己这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再想吃煎饺这种玩意儿了。 常洙只是摸了摸龙八的头打了个招呼,一转身又去做别的事了。 龙八看他似乎很忙,也不好意思缠着他,而且他心里边的那点酸楚,也不知道该怎么诉诸于口。 他转了个身,又摸去看皇帝伯伯。皇帝在病中不宜手动,仍是住在偏殿里,龙八在这处偏殿里住了几天,倒也熟门熟路,两旁的侍卫也不拦他,他一路摸进平时睡觉的内殿里去。 还没有进门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把平时里殿中所用熏香的味道都盖过去了。这味道他平时在皇帝身上就问道过,却从来没有现在这般觉得心惊。 殿里静悄悄的,他放轻了脚步悄悄摸进去。 皇帝合目躺在床上,却是极为警醒,龙八明明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他地不等龙八走近,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把龙八吓了一跳,呐呐地叫了一声皇帝伯伯,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皇帝自己似乎也有些失神,怔了一怔,这才轻轻地对龙八招了招手。:“你过来坐,随便陪我说说话。” 他二人叙话,说不定还有什么密事要交代。一旁的宫人便识趣地悄悄退了下去。 龙八乖乖地走了过去,慢慢才琢磨过味来,他觉得皇帝伯伯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而刚才分明是把自己当成那个人去了。 他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小心地道:“我刚才见着常洙哥哥,他现在好像很忙,有很多东西要看,有很多人要见。可以要过一会儿才能过来。” 皇帝看他的目光微微有些吃惊:“常洙……你叫他哥哥?” 龙八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他扭着手指讪讪:“哦,我是说太傅哥哥……” 皇帝算是拿着他捕着人就哥哥叔叔伯伯乱叫的毛病没法了。只是也不生气,微微笑道:“以他的相貌,你会叫他哥哥也不奇怪,当年我还年纪尚幼时见到他,他就是如今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他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龙八干干道:“国师真是驻颜有术。”他想到以龙的年龄来说,自己在宫里住这六七年,只怕样子也不会大变,也是需要先未雨绸缪一番:“等我将来向国师学学这招,也弄个容颜不老玩玩。” 皇帝被他于是得又气又笑,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太傅那里有空教你这些没用的东西。” 龙八手忙脚乱地给他拍着背,又怕弄疼了他,动作都小心翼翼的,撇嘴道:“怎么会没用?就像皇帝伯伯你的病,常洙哥哥也不能治么?” 皇帝倒是并不在乎,他神色淡然道:“若真是生死有命,凡事自有定数,就算太傅有经天之能,却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插手。别说天底下没有真正生死人肉白骨的法子,就算有,事后也逃不过天谴。” 龙八愣了愣,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皇帝伯伯,你是不是很喜欢常洙哥哥,怕他救了你然后遭天谴?” 本来这样的话,龙八原本打死也不敢冒冒失失地问皇帝,但他今天经历了先喜后忧的种种事情,心里乱糟糟地,陪着皇帝东扯西拉地说话,一时按奈不住便问了出来。 皇帝露出十分愕然的神色看着他,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阵,最后沉下脸来:“你听谁说的?” 龙八顿知失言,他见皇帝的脸色,只好吞吞吐吐地道:“我那天在楣山上,听两个宫女姐姐说的……”他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连忙又道:“那两个姐姐也没说什么,你不要杀她们!” 皇帝脸上不动声色,但见他此时还有心关心别人的死活,内心却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虽然龙八冒昧想问引他不快,这时却也轻了几分,再回想自己这一生做过的事从不曾后悔,又何必忌惮人言。当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杀她们便是。” 龙八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可是我还听说,听说国师不喜欢你来着,啊,这个不是她们说的……”他既然问了,索性就鼓起勇气问到底:“要是常洙哥哥不喜欢你,那你还一埋喜欢他么?” 皇帝毕竟是久居人上,被一个小辈问及隐密之情总不是件快事。当下淡淡道:“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情,对方是否回应是对方的事情,别人愿意说什么,更是别人的事情。”他见龙八露出忡怔不解的神色来,有些久居人上个被的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龙八只好扶他躺下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没走出多远,又听见里面传来低沉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咳声。 龙八觉得心里很难过。他不明白皇帝伯伯喜欢一个人的话,为什么可以不在乎对方是否抱有同样的心意。龙八觉得自己要是真喜欢一个什么人的话,必然也会喜欢对方同样的喜欢自己。如果对方表现得不在意自己,而去亲近照顾别人,那都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 他觉得若无其事地说着喜欢谁是自己的事情的皇帝伯伯其实很可怜。 常洙曾和他说过皇帝的命数是天定,非有大念力不可扭转。龙八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还没有扭转天道轮回的能力,但他仍是希望皇帝这段所剩不多的日子能过得不要那么辛苦。 本来想做成这样的事情,按习惯他就应该去找个比较靠得住的人,比如常洙比如七哥比如敖峻等等商量商量,但先不说常洙忙得不可开交,光是看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若是他肯,哪里还用得着龙八想办法。七哥远在天边不知何处。 而剩下一个敖峻么…… 龙八先是想起了昨晚上那个亲亲,不觉傻笑起来,随即却又想到今天早膳时那一幕,还有赖在敖峻身边那讨厌的乌龟。顿时心里又酸又苦又涩,真可谓五味横呈。 最后恨恨想到,大不了自己想办法,定要做出个样子来让人瞧瞧,他才不信自己就真是条一无是处的笨龙。 第53章 龙八想到就做。他先去找到常洙打了个招呼,说他想出宫一趟。 常洙自然没有太多的心思可以浪费在他身上,问明了龙八只是想回去他那个小院找些东西,叮嘱了几句,也就一珲手放行了。 有了常洙首肯,龙八当然不用担心他不在宫中的事情会被人发现。但龙八琮是十分低调地驾着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云飞回去,他悄悄地潜进荷花池里。他的本意是不想惊动姚三,但常洙去了宫中,那姚三锁上门也不知是上哪儿听八卦去了,倒是也没有遇上。 龙八虽然并不精通医术,但他多少知道某些神物的身体毛肤,天生就是一味延年益寿的良材,比如说像凤毛麟角,千年蛇胆万年人参什么的。只不过这些东西要么不好找要么不好惹。他可还没有胆去凤凰自上拨毛麒麟头上动角。 但好在他自己本身就是个神物,他用龙口水把小庄给救已经证明了这奇效,想必龙鳞龙角龙血那些也都是好东西。 皇帝是多年的积劳成疾,多少医术超群的大夫都束手无策,龙八还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几口龙涎偷偷吐到皇帝伯伯的茶杯里去,就能口水到病除。那可能需要很多很多的,多到一大水缸的口水,就算他吐得出来,也会被常洙哥哥发现的。 龙八觉得,要解决皇帝的病痛,光靠几口口水远远不足。但他还有别的好东西可以添加。他还有龙鳞,那三片他钻了眼用细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戴了很多年的龙鳞。 上次被常洙取笑,说他简直是当作定情信物贴身佩戴。龙八恼羞成怒之下,在进宫之间,他偷偷地把那三片鳞片给扔了。 他也知道龙鳞不能乱扔,这东西色泽如玉,要是不巧被人捡去又认出来,那可是要引出乱子的。龙八把那三片鳞片悄悄的扔在常洙的茶花池子里头了,还特地弄了几块鹅卵石压住,外表一点也不看出来。他自认为这事做得十分隐密,而且也没有被凡人发现的忧患。 然后当初丢掉的东西现在巴巴地又要找回来,这处丢脸的事他当然不愿意被姚三知道。 因此他化成龙身偷偷摸摸地潜进水底,在池底的卵石间翻找起来。 但是那三片鳞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友八在荷花池里泡了一整个下午,几乎把池底的每一块石头都翻了个个儿,一池的荷花若不是有常洙设下的阵法护着,只怕也要被搅个底朝天,连藕都要给拨出来了。 但龙八要找的东西还是没有找到。 傍晚时分,龙八终于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它精疲力竭地爬到池边的石阶上,十分忧伤。它甚至觉得峻哥哥鼻血流个不止的时候,没有用个小瓶子接一些收起来,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实在是太可惜了。要是还有下次机会的话,一定不能再平白错过。 它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了一阵,但昨日之日不可留。就算它现在再怎么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时光也不可能倒回到当日敖峻鼻血哗哗的时候好让它拿个瓶子接一点来做药。 如果就这么半途而废龙八也很不甘心,最后它决定从自身下手。不就是龙角龙鳞龙血,它自己也有。 龙八照着水中的倒影,用爪子碰了碰自己圆脑袋上的龙角,两只龙角刚分出两个小叉,形状就像两个小小的弹弓枝丫一般,质地光滑晶莹湿润如玉,是两只上等好角。它觉得自己的角小巧可爱,它向来认为这是自己全身上下最最漂亮的地方,不爱洗澡的它每天对这两只角清洗擦拭,呵护有加。 虽然知道角断了还会慢慢地再长回来,但是龙八也舍不得整枝扳下来。 它轻轻地把角往池壁上撞去,希望能蹭下极小极小的一段来。但那两只小角不负它平日的爱护,小虽小却犀利非常,角和石阶相触,角上一点都没有,反倒是寿险被它顶得簌簌地掉下石粉来。 龙八只怕弄坏了池子常洙哥哥会责罚,连忙住了这个念头。 但它向来又最怕见血,要它自己拿小刀往自己身上比划比划,这简直太凶残了,是想像都不能想像的事情。 若仅仅是拿针扎一下手指挤一两滴出来?他又觉得这么做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皇帝虽然踹了他一脚,但是怎么说也算是救了他,这么对自己的恩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龙八也不确定那么一点点血管用,要是不够,这一下不是白挨了么?那么要是多扎几针?一针两针三针?那还不如划一刀呢。 于是龙八打了个寒颤,猛地晃了晃脑袋,彻底打消了取血的念头。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扒鳞! 其实这一条除了比扳角好一点点,比起取血也没好到那里去。但是龙八觉得扒鳞这个么,自己也算是有经验了么。虽然他时时记恨着,但二百年前他还很小很小,因为时间也算久远,记得深的只是敖敏欺负他的实质,对于疼痛的记忆却有些模糊褪色了。 他觉得自己当时那么小掉了鳞都没有怎么样,现在要是反而挺不过去就实在是越活越回去,几百年的岁月都长到泥鳅身上,没话可说没脸见龙了。而且一片鳞对于它的表面积来说,也不过是指甲大小的一小片嘛。 于是它用两只后爪支撑着人立起来,用两只关爪抱住自已胖胖的尾巴,准备从尾巴梢上揭下一片鳞片来。 但这事想想不过举爪之劳,真要做起来,那就太勉为共难了。 它那一次被敖敏把鳞扯下来,事先没有半点准备,等到知道疼的时候鳞片已经掉下来了。这一次却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将要发生什么,心理上有了防备,反而将一丝一毫的疼痛都无限放到,几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它只是用爪子顺着缝隙挠了挠,试图挠下一片来,刚把鳞片掀起一点点,它顿时就觉得痛不忍,连忙缩回爪子,泪汪汪地抱着尾巴雪雪吹气,如次反复再三,从傍晚折腾到夕阳西下,它也没能下得去手。 它呜咽着抱着尾巴梁上君子眼婆娑,正准备下定决心再试一次。有一双胳膊从后面稳稳当当地抱住了它。一个熟悉的声音陪着温暖的呼吸附在它颈边轻声道:“小八,你在做什么?” 龙八吓了一跳,随即却安下心来,它自己折腾了这大半天,倒是一时没记起早先那点不快,它很惊喜地扭过头去:“峻哥哥?” 却忍不住皱了皱鼻头。 敖峻身上是浓郁的酒气,熏得龙八都想要打喷嚏。 第54章 龙八虽然挺馋酒的,但是这么大的味儿,他也觉得受不了,松开了尾巴拿前爪去揉鼻子:“峻哥哥,你喝酒了?喝醉啦?” 敖峻先是嗯了一声,随即又道:“我没醉。”却仍旧是抱着龙八不放。他在石附上坐下来,把肉敦敦的小龙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龙八除了自家几个哥哥,再没被别人这么抱过,而且自从他能够变幻人形之后,兄长们觉得他长大了,也很少这样抱他。此时被敖峻整个地搂在怀里,龙八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身下有人做肉垫的感觉还是挺舒服的,他扭了扭身子,挪一个一比较舒服的位置,也就由着敖峻抱着。 他听敖峻说自己没醉,心想喝醉了的人都是说自己没醉,这点我还是知道的,这时也不和敖峻争辩这个是醉了还是没醉的问题。只是觉得敖峻也会喝醉这件事实在很有趣,抱着两只爪子自己嘿嘿只笑。 敖峻眼睛清亮,他天生海量,倒是真没醉,那足以醉倒十头龙八的酒下去,顶多是让他有几分酒意而已。低头看看龙八自以为是地偷乐的模样,笑了笑也不去与他分辨。 他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原来你抱这儿来了。你自己跑出宫来做什么?” 龙八原本沾酒就醉,现在被敖峻满身酒气熏得有些酣酣然,懒洋洋的靠在他怀里道:“我出来找点东西……”他竟是被熏出两分醉意,扯着敖峻的衣襟凑过去使劲嗅了嗅:“你喝的什么酒,可真香。” 敖峻没有答话,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问道:“小八,你很想娶媳妇么?” “媳妇?”龙八偏着脑袋想了半天,似乎记不起来娶媳妇是怎么回事。“媳妇?” 敖峻眼神开始阴郁,冷冷提醒道:“你今天早上不是说,皇帝要给你娶媳妇?” “那个啊……”龙八记起来了,同时他也想起自己夸大其词扯的那个谎,不由得有些心虚,抱着爪子缩成了团道:“那个嘛,皇帝伯伯是这么说的,是皇帝伯伯说的……” 敖峻冷眼看着他缩手缩脚的慌张模样,语气怪怪地道:“你说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也挺高兴的嘛,你自己难道不想?”说着说着敖峻怒气暗涌,也不等龙八开口便接着道:“你和我家有婚约,你还想娶媳妇?你想毁婚?皇帝还想给你娶媳妇?问过我没有?我说过同意了没有?” 龙八愣愣看着他,只知道随着他的问题摇头点头,他觉得敖峻有句话说得不对,他们两家是有婚约不错,但是似乎并不是独独指他和北海有婚约。龙八觉得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但是看见敖峻的脸色,他十分知趣地把这个疑问吞回到肚子里去,他老老实实道:“我没想,都是皇帝伯伯说的,不是我自己说要娶媳妇的,不信你去问他……” 敖峻紧紧盯着他:“你自己真不想娶媳妇么?” 龙八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同往常,但他被敖峻身上酒气熏得半醉,也不想去深究,只是略显小心地道:“我不想娶媳妇,我还小呢,还小!” “那就是说,等你再长大一点,你还是会想娶媳妇?”敖峻声音似乎凌厉起来,语气又冷了几分。 龙八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脑袋,眨着大眼睛很是无辜:“我没有这么说嘛,再说了,长大以后的事情等长大以后再说嘛,我现在怎么知道。” 见敖峻狭长黎黑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龙八不知为何有种峻哥哥很想生吃了自己的不妙感觉。他不安地想要扭扭身子,但敖峻把他搂得死死的,分毫动弹不得。 龙八只得妥协了,他安静下来:“其实,我觉得我长大了也不怎么会想要娶媳妇,姐姐们虽然漂亮,但是好像又厉害又不好伺候……”他回想了他所见过的女人,又想了想这几天见过的皇帝那几个倍受冷遇的后妃,似乎都是这样。“而且阴阳怪气说话挑刺,动不动就哭,真是麻烦。” 敖峻的目光似乎平和了一些,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他:“那你以后想不想成亲?” 见他问得认真,龙八也认真的想了想,最后苦着脸道:“我爹不是把我给卖了么……到时候成不成亲,由得了我自己说了算么……” 敖峻轻轻嗤笑一声,他原本含怒而来,这时不知不觉将怒气消去,只剩下拿这龙八哭笑不得的几分无奈。他借着几分酒意壮胆,语气不由得略略带了两分轻佻,伸手挠了挠龙八肉嘟嘟的下巴,道:“那你还想怎么个说了算法?嗯?” 龙八见他语气和缓下来,刚刚那点莫名其妙的警觉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时酒意上涌,打了个呵欠,咂咂嘴道:“由我说了算的话,那当然是要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才想成亲……” 敖峻顿了顿,突然道:“那你说实话,你喜不喜欢我?” 龙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愣了一阵,不禁偷偷地去看了敖峻一眼,连忙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又飞快地抬头又看了敖峻一眼,如是再三。 敖峻把他的圆脑袋扳过来正对着自己,不容他再躲避。敖峻含笑看着他:“原来你是喜欢我的。” 龙八没法晃动脑袋,只好眼睛四下乱转,就是不看敖峻,一边小声嘀咕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以为的。我没说。” 敖峻也不以为意,在他肉嘟哮的两腮上轻轻捏了捏,用十分亲昵的口气道:“那么你听好了。我也很喜欢你,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等你再长大一点以后,是不是就会想和我成亲了……” 龙八一下子忘了回避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着他。 敖峻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低下头来,在它唇颚之上温柔地亲了亲。 龙八来不及有什么感觉,它只顾得上大惊失色了。这一次,是在自己有清醒意识的时候,真的被峻哥哥亲了,而且是在自己最难看的肉嘟嘟胖滚滚的龙形的时候被亲了!被峻哥哥亲了! 而且,峻哥哥还舔了舔他,就像舔糖花糖那样,轻轻软软的,在他唇上扫过。那感觉像羽毛又像清风,温软湿热,激得他颈后的鳞片都忍不住的想要倒竖起来,但又全身被雷电劈中一般的酥麻怪异,像得了怪病一样。 敖峻只是亲一亲便放开了他,见龙八茫然地大张着眼睛不知所以的模样,又忍不住俯下身去亲了亲他圆圆的脑袋,再亲亲他额头上两只挺拨晶莹的小龙角。 龙八终于在一连串被雷劈过的惊骇里回过神来。他用两只爪子猛地在敖峻胸前一推,从敖峻膝上跳出下去,落地一滚变成人形,满脸涨红地瞪着敖峻,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他喘了两口气,这才指着敖峻气哼哼道:“你骗人!” 敖峻讶然,他十分坦诚地看向龙八:“我那儿骗人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要是有半句假话,叫天打雷劈。” “你本来就是条雷龙。根本不怕雷劈!” 敖峻沉默了一会,道:“那我换个别的誓言。” “不用了。”龙八又委屈又难过,“你骗人的,你昨天晚上明明亲过我,可是到了天亮,你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对那只讨厌的乌龟那么好,他欺负我你也不帮我,还先教训我……” 敖峻见他昨夜睡得迷迷糊糊叫也叫不醒,谁想到他竟什么都知道,不禁脸皮滚烫老脸通红,低声道:“我是亲过你,我也没有说不认帐。至于玄青,他是……” “我不要听那只讨厌的臭乌龟!”龙八撅嘴恨恨道:“还说喜欢我,你对他都比对我好!” 敖峻只好给他顺鳞道:“好好,不提他。这下你该信了吧。” 龙八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还是摇头:“你喝醉了。等你醒了,你就不认帐了。” 敖峻无力道:“我真没醉,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明天一样会负责。” 龙八也十分笃定:“你醉了。口说无凭,除非……你写下来。” 敖峻和他对视了一阵,龙八睁着圆圆的眼睛夷然不畏,最后敖峻无奈败北,认命地变出绢帛笔墨:“我立字据给你就是。” 龙八对他如此顺从挺满意,站到一旁去指指点点:“你写上去,你喜欢我的话,以后一不能限制我每顿只能吃几碗饭,二不能催我早起,三不能逼我读书写文章,四要什么都听我的话,五不准对别的人比对我好,六谁欺负我你就得帮我揍谁,七……二十八嗯,二十八暂时没有了,你写上,等我以后想到了,随时再补充。” 敖峻抬起头来看了看龙八,龙八只顾着张着圆溜溜的眼睛催促他:“你写呀,写上写上……” 敖峻沉默了一会,低头照龙八的话写了上去,他在最后龙飞凤舞地落上自己在大名,盖上信印。敖峻感觉自己不是给未婚对像写下保证书,而是给债主签下了卖身契。 龙八接过来看了看:“是不是好像还少了个手印?” 都到了这一步敖峻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想法了,认命地在名字旁边按上一个手印。 龙八偏头道:“左手也要。” 敖峻只觉自己一头黑线。 好在龙八没有要求他四爪都按上爪印。 龙八把写好的绢帛接过来,喜滋滋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眉开眼笑地吹干墨迹,小心叠起来收到百宝囊里边去。 做完这些,龙八显然心情很好,主动蹲在池子边,掬水给敖峻洗去手上鲜红的印泥。 敖峻拽住他的手腕不放,道:“这下你真信了吧。” 龙八唔唔地随口应着。他找不到手帕,索性拿自己的衣袖给敖峻擦手。 敖峻趁机扯龙八过来,又想去亲亲他。写下那卖身一般的字据也是他自己愿意的,他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倒因为这样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反而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觉得自己做点什么也变得理直气壮了。于是忍不住就想要捞一点福利回来。 龙八推开他,睁大眼睛道:“你做什么?” 敖峻被他问得一愣,讪讪道:“那个,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以后要成亲,现在不是应该可以更亲密一点么……那个,我只是想亲亲你……” 龙八却很警惕地跳开了一步:“都说了你现在醉了,可能明天就改主意什么都不认了也不一定,你说亲就亲啊。” 敖峻呆了:“我不是卖身……哦,不,字据都写给你了么?” “字据是字据,亲亲是亲亲,这是两码事!字据虽然写下来了,我还得看看你以后言行一不一致。现在让你亲亲抱抱的,到时你不承认了有字据不也一样?那我多吃亏!”龙八想了想,最后还想出一条他认为十分充足的理由。“而且常洙哥哥说了,做龙也必须有节操,那什么什么的事情,只能以后跟成亲的人才能那样。我是一条有节操的龙,不能做没节操的事。” 敖峻看着眼前一脸自以为聪明样的龙八,敖峻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龙八,你不是傻八么?这不挺精明的嘛,以后谁再说你傻我跟谁急!常洙,你这条浪龙,把那么善良好骗的小八都给教坏了! 常洙在皇宫里背心里一凉,打了个喷嚏。 好在龙八看他换望的样子,心下不忍,看了看他,低下脑袋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怕你又像昨天一样,等到了明天,又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那样让我很难过的……等你酒醒了真的想亲的话,我再让你亲……” 他说到后来,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敖峻没想到他竟是有着这样细腻的心思,回头想一想,今天自己做的这些事,冒然抱着他亲吻,确实有失理智不大像是自己的行事了。 就算等将来新帝上位,他立即带着龙八回家提亲,这之间也还有七年,足够他们慢慢交流。七年的时间,要亲要摸还愁不能摸个够,说不定能别的什么也一并拿下办成了,而且龙八不是说了么,等他酒醒之后再说,那顶多就是到明天而已,倒不急在这一时。 敖峻冷静了下来,深思了片刻之后轻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但你要记着,我做过的事我都会记得,就算我不说出来,也是没有忘记的。我心里一直有你。” 龙八低着头,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敖峻朝他招了招手,温和道:“你过来坐着,我们说说话。”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