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阵雨——透明秤砣
透明秤砣  发于:2014年0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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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这是一个,开头看起来像BG,中间也夹有些许BG,并且由一对BG小情侣带动的,货真价实BL故事。 两个BL主角都是大叔,1对1,HE。 大约清水。会有部分BG内容。 有狗血桥段,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天作之和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知 夏言 ┃ 配角:雷枕 夏其华 ┃ 其它:大叔 【上】 01.雷阵雨,之一 一切的起因,其实是一场雷阵雨,夏天午后的雷阵雨。 那天下午夏其华大学里没有课,原本跟朋友约好了一起去附近新开的旧书店看看,不料小姑娘新交了男朋友,丢一句话过来就把她放了鸽子。大三时光,大家都已经有些末路狂欢的气氛,没谈恋爱的赶紧谈恋爱,要保研的赶紧跑办公室,要出国的纷纷开始申请;夏其华是少有的不愿意想前路所以还不忙乎的,除了上课联系毕业课题,其余时间闲得发慌。 没了伴这个下午就更加需要打发,好在那旧书店不远,夏其华便一个人过去了。 进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蝉音热闹的大晴天,空气热得蒸腾,几乎能看到地面上袅袅冒出烟来。 书店里当然还是寂静阴凉的,一关上门几乎彻底隔绝了外面一切声响:地方很小,三面半的墙做了通天花板的书柜,书密密麻麻一直砌到顶上,门旁边钉着挂衣服的原木色衣钩,中间放着若干张藤沙发和木头桌子,每张桌子上胡乱放着些书,有些还半开着,象是看书的人方才还在,一瞬就会折回来继续似的。 不知道哪里的音乐声,若有似无的浮动在空气中。 这哪象一个书店,倒象是谁家的书房似的。 夏其华顺手把包挂在墙上,四下一扫,心想这地方父亲一定会喜欢,哪个周末父亲来接的时候,一定把他带来看看。 书店里奇怪的一个人也没有,夏其华心想如果我要买些什么,可找谁去,边想边往中间的桌子上走过去。她原也没什么特别要买的书,不过是从同学那里听来这个书店,有空就来逛逛。 夏其华先是绕着书墙走了一圈,书放得似乎没什么规律,各种类别语言都混杂在一起,而且几乎每样一本,愈发像是谁家的书房了。等她环绕一圈完毕,音乐已经从钢琴换了大提琴,低沉婉转的,一阵远一阵近。 靠里面的一个小门打开,有个中年男人探头出来看了看,又缩了回去。那门上高高钉着个匾似的木牌,深木色的底,烫出来一个端正的“知”字。 夏其华想起来门外面似乎也是挂了个“知”字的牌子,想来,就是这书店的名字了。她边想边觉得别致得很,又想原来这主人缩在里面呢,真是放心。 又往中间的书桌去。一边走就一边眼睛四下扫:书桌上放了一本又大又厚的黑皮书,书页想是涂了金粉在外面,整个侧边看上去亮闪闪的。夏其华伸头过去看了看,封面正中间一个椭圆影框里是个含着烟斗的鹰钩鼻侧影。 她笑起来,就近坐下捧着书就开始看。 书是英文的,微黄的纸上字印得清楚又大小适中,眼睛瞟一下,便觉得舒适。 左右无事,夏其华想,在这书店消磨一个下午也好。 这本书她看得熟了,索性随便一翻,中间挑了一段对话就开始读。 第一句对话便是,“You are afraid of something” 然后另一个人物答,“Well, I am.” 夏其华心里隐隐有些预感,迅速又看了几行,已经记起了这个故事的结尾。 她不由自主的停住,想到底是换一本书看,还是换一个故事,正这个时候,书店的门砰的被推开,一个高个子男孩儿夹带着雷声和隐约的雨水气冲进来。 男孩是蒙头跑进来,整个人湿淋淋,一进来头都没抬先喊了一声,“小舅!” 喊出声来才看到夏其华,男孩显而易见的呆了一下,醒悟过来赶紧擦了把脸,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厄,你好。” 夏其华差点儿没忍住笑,肃立一会儿才点头说,“你好。” 屋里的小门又打开,方才出来看的中年男人又出来了,边走边丢了一毛巾给那男孩子,“这么大的雨也不躲躲。” 声音很低沉,合着空气里的大提琴声,十分动人。 夏其华在旁边有点儿不好意思,想走,看外面雨声喧哗,似乎也走不得,为难起来。 那中年男人看出她为难来,笑笑说道,“没关系,你坐着吧。” 男孩子也跟着反应过来,赶紧自我介绍,“啊,我叫雷枕。你叫什么?” 夏其华并不太想说自己的名字,在凳子上坐下来,“我再看会儿书好了,谢谢。” 雷枕还不退缩,张口就来,“这位妹妹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夏其华啼笑皆非,只好绷着脸不说话。 倒是旁边的书店主人哈的笑了一声,拍雷枕一下说,“书没看过,段子倒是模仿得挺像。” 雷枕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碰啥钉子,胡乱把头发擦了一把,几步走过去扫了几眼就收,“啊,你也爱看福尔摩斯。这是什么?” 说着扫了几眼,“哦,最后一案?” 夏其华这下倒有点儿对雷枕刮目相看了,几行就能看出故事来,不是过目不忘的本事的话,那就是翻了不下三四遍了。 两人友好起来,坐下滔滔不绝的从故事说到作者生平。雷阵雨过去了,还在说,直说得雷枕身上的衣服被体温烘了个半干。 雷枕的小舅另外找了个地方坐着看书,也没说什么话,只在中间换了张CD。 到晚饭时候雷枕先醒过神来,叫唤道,“我们吃饭去吧,小舅你请客?” 中年男人笑了笑,“我不去了,看店呢,你们去吃吧,我看这附近好像新开了个兰州面馆。” 雷枕也不再叫,招呼夏其华说,“一起去?” 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夏其华才想起来问,“艾,这书店为什么光挂一个‘知’字的牌啊?书店就叫知书店?”边问边想,还不如叫“不知书店”呢,岂不更酷。 雷枕伸手接夏其华的包,“我帮你拿吧。知啊,那是我小舅的名字啊,他叫沈知。” 02.夏日黄昏 夏其华是真喜欢这个知书店,加上闺蜜初涉爱河跟男友打得火热,闲暇时间无处打发,一个礼拜五天倒有三天跑书店里坐着。 书店虽然是沈知的名字,他本人的存在感却并不强,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书架的阴影里,除了换CD和买书交钱的时候,来客几乎不太能感觉到他在书店里。 多到知书店坐几次以后夏其华发现,书店里三面墙的书架虽然看似毫无章法,沈知心里是很明白的。无论是谁上来问本书,有或没有,有的话在哪儿,没有的话会不会进货什么时候进货,沈知的答案都是张嘴就来,从来没见他开电脑查或翻册子。 受父亲的影响,夏其华一向对这种老古董似的不用电脑用脑子的人充满好奇。随便拿了几本父亲书柜上的生僻书来问,居然每本都有,但并不放一起,有些放得高,有些放得低;有些在左墙,有些在右墙。 问这些书的时候雷枕正好也在,听夏其华张嘴报了几本书名,他就咋舌,“你是学历史地理的?这么些古怪书?” 夏其华倒比他更吃惊,“你还知道这是历史地理的书?” 两个人熟起来,夏其华已经知道雷枕是隔壁学校计算机系研一学生,一路本硕读上来的;文学读物除了福尔摩斯三国演义,其他只通金古梁,问起红楼来只知道个人物名字;当然全不明中学课本以外的唐诗宋词元曲古文。第一次见面时候那句贾宝玉似的问话,完完全全,就是个空穴来风。 雷枕摇头,“我当然不知道,小舅知道。这是小舅的业余爱好。” 沈知笑起来,又问一遍,“小夏是学历史地理的吗?这些书很少听人问。” 夏其华不好意思,“不是,我就是随口说来考考您的档案学。”她笑笑指那三面半墙的书柜,又补充一句,“不过我父亲是,他还是侯老的学生。” 沈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小夏的爸爸,难道是夏言教授?” 夏其华惊讶,“咦,我爸那么有名吗?” 沈知只笑,中年男人别有一种魅力,更加上沈知眉目俊朗,弯起嘴来唇边还有一对小梨涡,笑的夏其华心里砰砰直跳。 晚上跟雷枕吃饭的时候夏其华说道,“哎,你跟你舅舅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不是说外甥似舅,你们俩除了个子都高,一点儿也看不出哪里像来。” 其实雷枕也是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只他完全是浓眉大眼深色皮肤,酒窝深深在脸颊上,跟沈知完全不一个类别。 雷枕蛮不在乎的低头猛吃,“本来就不像,我小舅又不是我妈的亲弟弟。” 夏其华大吃一惊,暗悔自己触及别人家庭隐私。 雷枕还继续大大咧咧讲下去,“我跟你讲,我小舅是我爷爷一个战友的孩子,从小跟我大舅和我妈,哦,我大舅跟我妈是亲兄妹,就是说我小舅跟我大舅和我妈一起长大。结果他七八岁的时候我爷爷那战友因公殉职了,他妈妈当年也发病去世,我爷爷就把他收养了。” 夏其华目瞪口呆,心想拍连续剧啊这。 雷枕还继续爆料,“你可不要去暗恋我小舅,他不喜欢女孩子的。” 夏其华这下彻底呆住了,觉得这上下外面应该有轰隆一声响雷咔嚓一道闪电才配得上气氛。 震惊之下,饭也吃得七零八落。 雷枕看她怔怔,张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干什么啊你?什么年代了,总不成你爸是历史地理教授你就是老古董吧?” 夏其华一把打开他的手,“家庭秘史不要随便对别人说了,这多不好。” 雷枕满不在乎,“啊?要什么紧,我当然不是对谁都说啊,你又不是外人,以后带你回家你总要知道的嘛。” 这下夏其华彻底被打败,只好默不作声的继续吃饭。 雷枕还不收声,上下打量夏其华说,“这么说起来,你跟我小舅倒是有点儿象。你嘴边这里”,他伸手在夏其华脸上点了一下,“也跟他一样有对梨涡。” 一边说一边又仔细看,接着说,“啊,而且你跟他一样,下巴那里有一点点坑的感觉。”他左右摇头,“我妈说这些都是很显着的遗传特征哎,如果不是知道小舅不喜欢女人,我都要以为你是他流落在外面的女儿了。” 夏其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说,“干什么,拍韩剧啊?” 雷枕一缩头,赶紧继续吃饭。 隔天是周末,夏其华想起父亲已经外出开会回来,大约是会来接她的。本来夏其华一直想着父亲什么时候来了带去知书店看看,昨天晚上从雷枕那里听来个沈知秘辛,这下倒迟疑了。 不料到了下午接到父亲电话,说在附近书店定了批书,直接过去拿了,让夏其华到书店找他。 夏其华收起书包就往学校东门飞奔,一路跑到知书店,猛推门进去,正看到父亲跟沈知面对面坐在屋子正中的书桌边上,桌上居然有白瓷杯。 两个人听到门响一起回头,夏言先笑起来,“小华这么早下课了?”,旁边沈知站起来,“小夏想爸爸了?平常都慢条斯理,今天跑得气喘吁吁的。” 夏其华勉强笑笑,过去坐在夏言身边,“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夏言摸摸她头发,“我在网上定书,给的书店是这个名字嘛,我看离你学校这么近,干脆就直接过来取了。” 夏其华哦一声,原本想着要跟夏言絮絮叨叨的形容这个书店了,这下忽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闷坐着。 夏言继续说道,“你妈妈前几天跟我打了个电话,说她下个月要回北京出差两个礼拜,问你要不要过去跟她住几天。” 夏其华闷闷不乐,“住在哪儿啊?” 夏言想了一下,“这她倒没说起,不过她一般回来出差都住在国贸那一带,这次应该也一样吧,怎么,你还怕酒店不够级别?” 夏其华摇头,“弟弟一起带回来玩儿吗?” 夏言说,“这我倒不知道,你一会儿回去打电话问问她吧。吃完晚饭她那边也差不多早上了。” 说话间沈知已经抱了一叠书过来,跟夏言说,“都在这里了,你点点?” 夏言扫了一眼,“应该没错,有什么我再找你。” 沈知一直笑,“欢迎欢迎。”又想起什么,“不然再等等,我外甥马上过来,等他来了帮你搬到车上去,力气活儿给年轻人做嘛。” 夏言推辞,“不用不用,那怎么好意思。” 沈知意味深长的冲着夏其华笑,“不用不好意思,那小子肯定很愿意帮忙。” 夏其华没精打采的,一边想着昨天雷枕的爆料,一边想着母亲要来,完全没搭沈知的话头。 雷枕倒是很快来了,果然十分热情主动,一边搭话一边搭手,上来几句话就把自己名字学历家事给夏言交代个清楚。 夏言很诧异,先看夏其华,见她一直沉默;只好又看沈知。 沈知高深莫测指指夏其华又指指雷枕,一幅你意会的表情。 夏言只好自己出面,“雷枕同学是不是?谢谢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雷枕赶紧抱紧书,“不用不用,我来就可以,夏叔叔不要客气。” 又拼命对沈知使眼色,沈知无奈,只好开口,“我今天正好要早点儿关掉,你定了那么些书,为了答谢,请你跟小夏吃顿饭吧?” 雷枕一副谢谢你的表情挂脸上,沈知忍不住笑起来。 夏言看看女儿又看看雷枕,张口拒绝,“不用破费不用破费。” 沈知过来搭手,“别跟我客气,还指望你做回头客呢。山珍海味我也请不起,就附近找个小店吃得了,你们不也得吃饭,这上下要开车出去,哪里走得动。” 夏其华一直神游天外的表情,不置可否。 夏言跟沈知几番推脱,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于是一行四人到夏其华学校旁边一个饺子馆吃了顿晚饭。 03.夏日清晨 过了两周夏其华的母亲来了,果然住在国贸附近,说是公务出差,其实前前后后请出两个礼拜的假来专门母女相聚。 夏其华跟她一年见不上几次,大三期末课程又几乎没有,自然也从学校请了假过去住着。 夏言早早把夏其华送过去,看她们母女俩亲亲热热抱一阵说一阵,又断然拒绝跟她们一起午饭的建议,一个人开车回城西。 虽然是周末,四环上也并没有特别流畅,夏言跟着车流慢慢蹭,一边心不在焉的往车窗外看:一眼就看到路边靠着一辆铁灰色林肯领航员,车大,特别醒目,车旁边靠的人恰巧也穿件铁灰色衬衣,人高腿长,人来人往的路上,就这一车一人悠悠闲闲在路边,跟周围格格不入的。 等夏言车开得近点儿才发现,这人自己还认识,正是那知书店老板沈知。 夏言摇下窗子叫一声,沈知看到他摇摇手,夏言问,“干嘛呢?拍汽车广告啊?” 沈知无奈笑笑,“哪有那瘾,”示意夏言看他的的车胎,“爆胎了,等店里来拖走。” 夏言挨着路边停下来,“怎么,不会自己换车胎?” 沈知眼一瞪,“会!当然会!”跟着又笑,“不过这大路上的,费那劲干嘛,等人来拖走到店里该补就补,该换就换呗。”又看一眼夏言的车,“小夏没跟你一起?” 夏言苦笑一声,“送她妈妈那里去了。她妈妈从国外回来两个礼拜,两母女要热乎一阵。” 沈知上次听夏言跟夏其华几句就猜了个一鳞半爪,这下夏言说出来,他自然也不好再问,直接说,“你要忙你先走,我已经给店里打了电话了,一会儿就来人。” 夏言摇头,“小华去跟她妈了,我能有什么事儿,你这车不错,哪一年的?” 沈知接着话茬儿往下,“就去年才买的,之前一直开极光。” 夏言笑,“小年轻没家没口的,倒爱开大车。” 沈知本想来一句“男人,尺寸很重要”的笑话,想想跟夏言到底不太熟,还是咽了下去,中规中矩的说了句,“带货方便嘛。” 夏言挨着沈知靠着车,从车窗往里看一眼,“这么豪华的配置,开书店挺挣钱啊。” 沈知顺手掏了支烟出来,要让夏言,夏言摆手,但示意他自便,沈知就啪的点了烟,吸一口慢慢吐出来,长叹一口气说,“哪里是开书店挣的钱,这书店我也年初才盘下,你问问小夏,之前那地儿是个日本菜馆。” 夏言看他,倒也没再说什么。 沈知倒也不避讳,“我原来是做通讯的,以前一直在深圳那边的华速,去得早,公司还没上市就在那儿了。” 夏言点头,华速新贵虽然跟他职业圈很远他也颇有听说。他想想,“怎么回来了?家里叫回来的?” 沈知深吸一口烟,吐了个烟圈,沉默一阵子才说,“工作太辛苦。当年一起去的同学,去年倒了,再没醒过来。” 夏言转头看他,伸手拍拍他肩膀。 沈知摇摇头,“不说这个,你上次拿的书怎么样?” 夏言马上点头,“真是不错,我之前找《悠悠长水》找过一阵,一直没找到,幸好你这儿有?” 沈知想一下,“谭其骧传记?” 夏言笑,“你真精通,还真都看过?” 两个人顺着话题说说笑笑讲下去,过了半小时拖车来了,夏言意犹未尽的,问沈知,“你下午有什么事儿?一块儿吃饭去?” 沈知看看车挂上拖车,“哪有什么事儿,就耗店里等吧。” 夏言拍他一下,“等那干嘛,跟我的车走吧,回头再带你去店里拿车。” 沈知点头,签了字跟沈知上车。 两个人一路拉到附近的饭馆边吃边说,越说越觉得投契,话题转着转着不知道怎么又转到家事上,夏言也不讳言,无可奈何说道,“我跟章宁,就我前妻,老早离了,小华七八岁时候的事儿吧。但她之前一直在北京,小华原先是跟着她的,我一周分个两天。到小华十六岁章宁现在那位外派了,他们就全家迁美国去了,小华小时候跳过两级,十六岁正高考,考上了不愿意走,就留下来跟我了。” 沈知若有所思的看向夏言,“这么多年也没再找?” 夏言摇头,“别人介绍过几个,都没成,没感觉,也没啥意思。” 沈知点头,没说什么。 夏言接着往下问,“你呢?也得过了而立了吧?” 沈知摇头,“奔四了我都。” 夏言凝视他一阵,沈知心猛跳几下,若无其事的拎起啤酒瓶子喝了一口,夏言说,“这倒看不出来,年轻小毛头的模样。” 沈知似笑非笑的,“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夏言又说,“有孩子了吗?” 沈知喷笑,“婚还没结呢我。” 夏言拍拍他肩膀,“小伙子连家都没成?家里也不着急?” 沈知心想告诉你真相怕吓着你,却也不多说,抬手喝酒的时候从手指缝里看了夏言一眼,夏言也正看着他,眼珠黑漆漆的,四十刚冒头的男人,眼角也只是微微有纹,正是男人年华最好的时候;加上夏言本身的书卷气,整个人跟喧闹背景脱离似的,格外出彩。 沈知放下酒瓶,舔了舔嘴角,偷偷看夏言一眼,却见他已经把目光转开了,招手叫招待结账。 沈知心里怦怦直跳,口干舌燥的,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边夏言结了帐,问沈知,“走吗?带你过去拿车?” 沈知醒过神来,“我给店里打个电话。” 结果店里说车胎上扎了个楔形钉子,补不了,得把胎换了,可巧这尺寸的胎店里还没有,得从别处调货,得两天,也就是最早周一下午才能好。说是有两选择,一则他们先把备用胎给装上让沈知先开着,但速度得注意不能超过70公里每小时,等车胎到货了再让沈知把车开过去换;二则他们可以租辆车给沈知,费用优惠。 沈知说想想,挂了电话拧着个眉头站着。 夏言过来问怎么了。 沈知说了由头,夏言笑,“这愁什么?不然就备用胎先开着呗,或者这两天你就打打车?小伙子还非有车不可啊?” 沈知道,“倒不是为这,我前些日子在小汤山定了房间打算这周末过去泡泡,这下车没了,眼看不成,琢磨怎么过去呢。” 夏言哦一声。 沈知心里一动,接着说道,“你要没什么事儿就跟我一块儿去?我蹭你个车,就让你蹭蹭房间餐点?” 夏言想一下,自己确实没什么安排,只是跟这沈知只算第二次见面,就结伴出行似乎太自来熟了些。 沈知笑笑说,“你不会是在想刚认识就一块儿出行不妥吧?” 夏言给他说中倒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知就接着说,“您不是吧,搞了历史地理还真成文物了?这年头网上刚认识的驴友还结队去西藏呢,周边走走你还犹豫成这?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能少了块肉?再说了,要怕也是我怕吧,车在你手上,只有我可能被你扔小汤山那儿回不来哎,大哥!” 沈知心想再犹豫下去倒显得自己狷介了,再说自己确实也想出去散散心,回家也是一个人瞎坐着想章宁跟夏其华在干嘛,便答应了。 沈知马上给店里电话说车就放那儿两天不取了,夏言又带着沈知回家取东西,沈知把夏言带到他家楼下,示意他上楼,“上来坐坐,认了门儿你也好跟家里报备报备,别最后被犯罪了不知道嫌疑人住哪儿。” 夏言给他打趣了大半段路,恼羞成怒,砰的拍一下车门说,“再不快点儿我就扔你在这儿,你自己家里砌个传送门到小汤山吧。” 沈知边跑边笑,“哟,您不错啊大哥,您还知道传送门呢。” 夏言不再搭话,只在心里说了句,“可不是,把一姑娘从婴儿养到十八呢。” 这一想又想起夏其华跟章宁刚才见面时候那一阵子腻腻歪歪的甜蜜劲儿,琢磨着不知道章宁这次是不是又来说服夏其华跟她到美国去。再一年夏其华大学要毕业了,章宁的主张还真有可能成。越想越觉得不顺心,满心希望沈知快点儿下来,两人赶紧杀往小汤山,也好从这死胡同里出来松口气。 04.夏日凉夜 到小汤山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天依然是光亮的。夏天的日光总特别长,象一天永远过不完似的。 夏言看到沈知定的房间,豪华程度令人咋舌,不得不叹口气说,“难怪你同学做到过劳死,挣下那么多来……”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太礼貌,马上刹住了。停住的时候心里有些懊恼:自己本来是说话很谨慎的人,大约是一路上跟沈知互相叨多了,不免放松了些。 沈知把手里拎的包甩到地上,一下躺倒在床上说,“哎,可不就是。那会儿我们看着他忽然这么从椅子上摔下去,周围的人都吓死了。也幸好挣下了家产,老婆孩子不至于太吃苦。不过我是怕了。那之后我们还有一同事,西安人,病了,”他伸手点点脑门,“脑子里的病,一天死不死活不活的,总有这种那种的幻觉。最后也只好走人。不过也还是幸好挣下了家产,回去大医院看着住着,现在是好多了,人却是半废了。” 沈知没说的是,其实当时离开深圳还有个缘故是跟那边的枕边人闹翻了;加上这么些年,沈家也完全接受了他不会结婚生子的事实,没什么必要天南海北的待着,索性就回来了。 回来之前其实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有次到雷枕学校去找他,看到附近这片店要盘点,才动了开书店的主意。 其实于他,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长久打算,只是目前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守着这片店慢慢想而已。沈知一向不是宿命论者,父母早逝,自己性向又有异常人,他比同龄人成熟得都要早,做事远比他说话表现出来的模样有章法。 只这一回,他看到夏言站在窗边,傍晚的阳光绕着他勾出个清晰的轮廓来,窗外那么一点点的风吹起薄纱窗帘,沈知心里不由自主的有种命运微妙的浪漫感想。 小汤山入夜以后温泉依然开放,两个人吃了晚饭就换了浴衣过去。一个池一个池的泡过去,夏言发言道,“怎么觉得自己是下汤的料似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泡在一个有小鱼的池子里。到底是晚上,泡汤的人少了很多,池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比米粒大点儿的深灰色小鱼在他们附近游来窜去,旁边竖的牌子说这种鱼能吃掉人身上的死皮,有保健护肤作用云云。 沈知就着点微弱的灯光把那牌子读了又读,半会儿才说,“可不就是,先是泡泡牛奶,跟着又拿花瓣泡泡,跟着姜汤过一过,再水流冲冲,现在又跟鱼泡一块儿,根本就是在做肉汤嘛。” 说完肆无忌惮在夏言身上左右打量一番,道,“不过,你这一身,做肉汤不够肥,做排骨汤又不够瘦。” 夏言毕竟年长一些,加上多少对沈知还是有点儿初识的陌生,接不来这样的话头,只好笑笑不答。 沈知也不再说,两个人头靠着岸边,四下忽然安静起来。 到底是城外,空气干净不少,深蓝的天幕上星星一颗一颗亮闪闪的,又遥远,又清晰。 第二天早上沈知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种仍在星空下的感觉,凝望月亮星辰太久,似乎周围所有都是暗蓝的,只有亮的部分总在眼里,一直留在眼里。 他躺床上清醒一阵子,转头看夏言的床,却见已经是空的了。 沈知坐起来四下看看,正好见夏言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淋淋的,浴袍松松系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早上的缘故,这一幕对沈知的冲击比昨晚看到夏言大半身裸着还要大得多。 夏言抬头看到沈知呆坐着,一边扯开窗帘一边说,“小年轻就是能睡,这个点儿才醒?” 沈知不太自然的换了个姿势,把被子掩了掩,维持着自己那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夏言拉开窗帘回头看他,“怎么还不起来?还赖床不成?自己当老板就是好。” 沈知笑了笑,伸手想拿烟,想了想又放下来;短促又笑一声。 大约是刚起床的缘故,夏言好像特别的絮叨,看到沈知还不动,靠着窗沿说,“怎么,还起床一支烟不成?小伙子,这样对身体不好啊。” 沈知只好笑,半天才说,“没人管就是这么可怜的。” 夏言点头,“所以赶紧成个家吧,小伙子有才有貌,还怕找不到人管你?” 沈知装模作样叹口气,“哪那么容易。” 夏言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很可以发挥,“你以为能管你的是你老婆啊?我告诉你,绝不能是,将来让你干这不行干那不可以的,是你的女儿——所以说女儿是小棉袄呢。我原来也抽烟,章宁为这事儿别提跟我闹多少次,我从来没听过;还同事前说大话,说男人大丈夫,听老婆的成什么话。” 沈知目瞪口呆,“你们做学问的也这么说话?” 夏言哈哈大笑,“做学问的更加大男子主义。”停一会儿表情忽然温柔下来,“后来是小华。小家伙聪明,小小年纪就识字了,四五岁的时候看报纸,不知道是哪家报纸登了大半版关于吸烟的坏处,还举例说明。小妞儿站在我面前把那篇报道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一边读一遍哭,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你戒烟吧。” 说着想起那时候小小的夏其华站在自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忍不住微微笑。 只是一瞬间,小人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大姑娘,这中间无数的时间,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 这周五夏其华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准备陪她妈妈同住,一边在房间轻盈的跑来跳去一边跟着音乐哼唱: “Goodbye, Papa, it's hard to die 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 Now that the spring is in the air. Little children everywhere. When you see them I'll be there. ……” (再见,爸爸, 当群鸟空中歌唱翱翔,死何其艰难 如今春日初降,小小孩童,处处嬉戏游玩 当您见之,如我亲伺身边未曾远航) 夏言记得当时自己听的心惊肉跳,只想过去关掉CD机;站了许久,直到这支歌的尾声一直低至没有,最后不得不走开到书房坐下,而夏其华依然没心没肺的蹦跳轻唱。 有些未来,似乎无法逃避无法躲开。 这么想着他抬头看看沈知,清晨的阳光总是温暖柔和的,即使是夏天的清晨。这温暖柔和的阳光正照在沈知的脸上,他依然维持着嘴角弯弯的笑模样,嘴角左右各有一个清晰的小梨涡。接着刚刚夏言的话茬,他说“我要有这么个女儿,我也戒烟。不,我要有这么个女儿,叫我干什么我都干了。” 夏言笑起来,“小伙子不要光想着不劳而获。” 沈知马上张开手对着空气,“上帝啊,请赐给我一个乖女儿吧。” 夏言给他逗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骂一声,“倒像跟小华差不多大似。” 沈知倒想起来,“你老是毛头小伙子毛头小伙子的叫,您老到底贵庚啊?” 夏言微笑,“小华是我二十五那年有的,她现在十八了。” 沈知点头,“教授您果然老了。”他不等夏言问,接着往下说,“我没有十八岁女儿,不过我也有三十八了。” 边说边掀开被子往浴室走,“等我会儿,等下毛头小伙子跟您老一起出去运动运动。” 05.夏日长夜 沈知在从小汤山回北京城的路上接到车店里电话,说是车胎已经换好,问他要不要现在过去取车。 于是夏言把人放在车店两人就各自走了。 沈知一路开车回家一路回想,一会儿觉得有戏,一会儿又觉得心里没底,想得自己笑一下子又闷一下子。快到家的时候电话响了,是雷枕,代替沈家老爷子来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的。 沈知刚推说算了不回去,就听到雷枕母亲沈江陵的声音在电话那边响起来,“你不回来你去哪儿吃?” 沈知说,“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得了,店关了两天,回去看看,就在那一带吃吧。” 沈江陵声音独断,“既然打算随便吃,就回家来随便吧。店反正已经关了两天,也差不了这两三小时,吃完你把雷枕带过去,顺便看店好了。” 也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啪的把电话挂了。 沈知无奈,看看前面漫长的车流,蹭半天才蹭到路口掉了头往回看。 一路交通不易,足有晚八点才到大院门口,好在是夏天,还是亮光光的天色。 门口的警卫是认得沈知的车的,一路顺利开进去,看到保姆已经站在小院门口焦急的等了。沈知停车急匆匆下来,保姆看他还拎着包,赶忙去接,一边说,“就等着你了,菜都锅里放好久了。” 沈知边往里走边问,“怎么不先吃。” 保姆摇头,“老爷子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一起吃。”这保姆跟沈家跟了很多年,说话自然随便些。 正说着门从里面推开,雷枕冲出来大喊,“可算回来了,我都快饿扁了。” 保姆小跑着从雷枕身边过去,“我这就把菜端上来。” 沈知进门一看,一屋子的人,沈江陵一家和大哥沈江淮一家,自然还有沈家老爷子跟老太太。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接到电话的时候我都过了西直门了,再折回来路不好走。以后不要等了,我吃饭快,半路上桌都行的。” 沈老爷子不接这话茬儿,“快洗洗手坐吧,周末去哪儿了?” 沈知答,“哦,前段时间有朋友送了小汤山的赠票,我就跟那儿定了个房间去试试。” 雷枕马上传来个“小舅你好不义气”的表情,沈知绷不住笑起来。 沈老太马上误会了沈知这个笑,跟上一句问,“一个人去的?” 沈知摇头,“跟朋友去的。” 沈老太问,“男的?” 沈知停一下,嗯一声又补充一句,“普通朋友。” 沈江陵跟沈老太都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很象是要接着追问下去,正好保姆把菜上完了,老爷子发话,“先吃饭先吃饭,小家伙们都饿坏了。” 一顿饭大家都静悄悄的,依然保持着沈老爷早年军纪治家的习惯。 饭后雷枕拉着沈知悄悄话,“小舅你真的跟普通朋友去的?”还特地在“普通”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旁边沈江陵也凑过来听。 沈知完全被打败,无可奈何的回答,“真的是普!通!朋友。”想起来又对着雷枕添一句,“哦,对,就是你那小女朋友的爸爸夏教授。” 雷枕还茫然呢,顺口问了句,“你怎么跟他碰上的。” 沈江陵倒是马上被转移了兴趣,几乎是有点儿兴奋的问,“儿子你有女朋友了?” 雷枕这才醒悟过来,脸刷的露出“小舅你好狡猾”的表情。 沈知得意的笑笑,对沈江陵说,“是啊,怎么雷枕没告诉你吗?你们学校生物系大三学生,你说不定还给她上过课的。” 沈江陵更感兴趣了,赞许的看向雷枕,“哟,雷枕你不错嘛,怎么找上门的,我都没带你去过我们系里。叫什么名字?哪一级哪个班?” 雷枕用力看向沈知,一副我不会放过你的表情,“小舅不是都知道,你问他得了。” 沈江陵哪里会放过他,抓住问了个底朝天,最后雷枕抓狂,“妈,人家都还没明说愿意不愿意呢,你叫我怎么带到家里来啊。再说你又不是没办法见到,找她们班辅导老师问问是哪个不就行了。” 沈知在旁边哈哈笑,一边笑又一边想起夏言来。 夏言回到家面对的却是冷锅冷灶孤清的房间。 好在这些年他也习惯了,随便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吃饭。 社科院的房子好处是有食堂,而且食堂开门早关门晚,方便院里的研究人员起早摸黑吃苦受累。 吃完饭回来四下全黑了,夏言走在路上,昏黄的路灯掩在重重树影下面,周边偶尔走来一两对亲热得几乎粘在一起的情侣。 夏言手叉在裤口袋里慢慢走,回去也并没有人在等他,快一些,慢一些,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关系。 相较于这一段孤单漆黑的路,在小汤山的一天半倒显得热闹喧哗了。 正走着手机响了,夏言接起来,夏其华脆亮的笑声咯咯的,“爸,你干什么呢?” 夏言答,“刚吃完饭准备回家呢,你们今天做什么了?” 夏其华身边各种沙沙响声,过一小会儿她才说,“今天跟妈逛街去了,买了不少衣服,人多死了,买东西跟打仗似的。” 夏言心想到底母女连心,多少日子没见完全都没有影响的。夏其华继续说,“对了,爸,妈说我放暑假了她接我到她那边住两个月,你觉得呢?” 夏言脚步停顿一下,“你怎么想呢?” 夏其华叹口气,“我之前也没想。不过这不大三了嘛,妈说过去看看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再说北京夏天那么热,北加凉快多了,去避避暑也好嘛。再说我都很久没见弟弟了。” 夏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顺口答,“你那么想去还问我干嘛啊?” 夏其华啵的亲一声,“哎哟,干嘛啊,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只是去看看而已了。再说老爸你一到暑假会也特别多,还不是全国到处跑,现在我大了你又不能带着我,你让我哪里打发时间去。” 夏言心想哪里是担心你去这个暑假,嘴上却说,“谁说我不能带着你,去年暑假我去北戴河不是也带上你了,后来去庐山也问你去不去,你自己说不去的。” 夏其华啧一声,“庐山去过了嘛。” 夏言无奈,“算了算了,不跟你纠这个,你要去就去吧,让你妈来跟我说。” 夏其华哦一声,手机那边声音就换了章宁,她几十年如一日的说话温和平缓,“怎么了?” 夏言有点责怪,“要带小华去美国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章宁嗯一声,“我也是临时起意的,今天跟小华聊天,问她班里同学都在干什么,她说有的准备保研有的准备出国。你也知道的,生物这一块儿,哪有读完大学就能出校门的,再说小华年纪这么小,学校里多待几年也好。外面看看,也不一定就去,至少多一个选择是不是。” 夏言有苦难言,两个人随便讲了几句就挂断了;正走到个石凳旁边,夏言过去坐下,一时间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旁边老有絮絮叨叨的的声音,夏言坐一会儿才意识到身边另一张凳子坐的是对热恋情侣。他赶紧站起来离开,走过去的功夫看到那对人儿几乎揉成了一个,就这样还能不停的在说,说个几句就要互相亲吻一下,完全没有避着行人的意思。 夏言一边看一边想,如今世风实在是开化得很了,他跟章宁谈恋爱那会儿,别说什么当街亲吻了,连当街拉手都很少。 不过他跟章宁似乎也从来没有热烈到需要朝夕相处肢体相连的程度,早几年大家一起做学问,中间几年一起努力生孩子,有了夏其华的后面几年,再一起跟小人儿战斗。等小人儿终于长大了懂事儿了,他们俩也维持不下去了。 夏言长长叹口气,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支烟;或者,还需要一次类似这个周末的出行。 06.夏日正午 两周很快过去,章宁假期到限,不得不走了。 夏言去机场送她,顺便接夏其华回来。打好几通电话,才在三楼一个餐馆里找到那两母女。 虽然是离别惯了,两母女依然是副悲戚的表情,紧紧挨着小声说话,夏言很有点儿眼红的看着夏其华贴着章宁说个没完。 到了时间三个人一起下楼送章宁到安检。 也不是什么高峰时间,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章宁还在细说给夏其华暑假的安排,夏言越听心越乱。电梯门一开,叮一声,站在门外几个人,中间赫然就是沈知。 沈知之前还绷着个脸不知道听旁边的人在说什么,看到夏言,马上笑开来,“夏教授。” 夏言正心烦意乱呢,只胡乱点了点头,“你也来送人?” 沈知还笑着跟夏其华打招呼,“小夏?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雷枕前两天还问起你呢。” 夏其华勉强笑,几个人没怎么再说就分开。 章宁问沈知,“这人好面善,以前我见过?” 夏言摇头,要说什么,看看夏其华没说出来。倒是夏其华回答,“我们学校附近一书店老板,爸在那儿买过书,所以也认识。” 章宁好奇,“你们那么熟?雷枕是谁?” 夏其华嗯一声,“我这学期课不多,跑那儿跑得多。” 章宁也忘了自己之前的问题,说,“你们学校又不是没有图书馆,跑书店去做什么。” 夏其华摇头,“图书馆里哪里占得到位子。” 章宁听闻马上又把话题转到美国学校的好处去,两母女有一句没一句的,夏言在旁边拖着行李走,心里乱糟糟的。 章宁跟夏其华两个人腻腻歪歪分别了一阵,最后章宁过来跟夏言告别,看夏言一脸不快,心里也很明白缘由,小声说道,“干嘛那么不高兴,我这不也是为了她好。” 夏言叹口气,不说话。 章宁道,“想什么呐,又不是离开了就不是你女儿了。” 夏言默默看章宁,两人都清楚他要说而不能说的那句话,章宁摇头笑笑,拍拍夏言手臂,“别瞎想,那么多年白养吗?” 送完章宁夏家两父女往外走,夏其华看夏言带着走的方向不是停车场,问,“我们打车吗?” 夏言手插口袋里,点头,“嗯,车送去保养了。” 两父女正出门呢,听到后面有人叫,回头一看,沈知跑过来。 夏其华跟章宁住了两周,对沈知那点儿小秘密的震撼劲过去,之前的尴尬早没了,喜笑颜开叫道,“沈老板。” 沈知挥手,“瞎叫什么,叫叔叔得了。”一边又问,“你们没开车来?” 夏其华抢先回答,“嗯,我爸车送去保养了。”一边模仿洋娃娃样眨眨眼睛,双手紧握放在下巴下面期待的看向沈知。 沈知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送你们。” 夏知看着两人嘻嘻哈哈,嘴角边一式一样的梨涡,下巴下都各有一并不明显的小坑,猛一眼看过去,倒比他跟夏其华更似父女。 他心里没好气,表现出来就不那么耐烦,直闷头一个人走。 沈知惊奇,跟夏其华拉在后面一点点,问夏其华,“你爸怎么了?舍不得你妈走啊?” 夏其华心里明镜似的,只好笑,“哪有,他巴不得我妈走呢。我妈让我暑假去美国她那里玩一阵子,我爸不高兴呐。其实啊,就是我留在这儿,他也见天开会不着家,根本没多少时间陪我。光想着跟我妈较劲留下我。” 沈知拍拍夏其华的头,“小姑娘,你爸这是舍不得你啊。姑娘长大了,总是留不住的,他只希望留你再久点儿就是了。” 夏其华大人样的点点头,“安全感问题啊。” 沈知喷笑,“小小年纪那么多说法,你懂什么叫安全感。” 夏其华还要对父母的关系发表议论,到底还是觉得沈知是外人,及时刹住了嘴。 沈知似乎也知道她的想法,随便转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去啊?是不是该开始办签证什么的?” 夏其华摇头,“不用,我在美国出生的。” 沈知吃一惊,“哟,海外友人啊。哪里出生的?” 这时候三人已经走到停车场,夏言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便靠边上站着等。夏其华边走边说,“我爸妈以前在普林斯顿读书的时候生的我。” 沈知已经走到车边上,听了笑起来,“这么巧。我也在普林斯顿读过一段时间书。” 夏言本来对他们的对话没怎么注意,听到沈知这一句马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惊诧。 沈知的余光一直在看夏言,这下看他直视自己,马上也看了回去。只见夏言面色有些微微发白,竟是一副惊慌的模样。 沈知第一反应是自己身后有什么危险,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后面只是一排车而已,来往人群也都是普通人流。 再看夏言,他却已经低下头去。 夏其华很兴奋,“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沈叔叔是哪一年在那里的?” 沈知想了想,“要说,还真是你出生前后的时候在。我是到那边读大学的。” 夏其华更加兴奋,小姑娘满脑子的浪漫念头纷纷往外冒,“啊,这可太象电影了。说不定咱们早就见过面了,你想啊,普林斯顿也就那么大点儿地方,我爸妈带我散步游玩什么的,肯定有无数次跟你擦肩而过,然后老是见面不相识,然后啊,过了十几年,咱们就认识啊——爸,你说你说,这是不是很象电影啊,甜蜜蜜什么的。” 这浪漫桥段也一下击中沈知,心想,可不就是,无数的遇见而不识;终于等到今天。他目光热烈的看向夏言,夏言却并没有看他,他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脸色倒是平静下来了。 回去的一路夏其华都在叽叽喳喳的跟沈知念叨巧合,夏言却一路都很安静,手指在窗沿上无意识的敲,嘴紧抿成一条线。 沈知一边跟夏其华逗乐一边看夏言,越看越觉得心猿意马:夏言越是沉默,越是跟他本来的书香气质配出来种禁欲的美感。沈知心里翻来覆去的想着什么时候能按住他,狠狠吻住。 心里这么乱七八糟的想了一路,进了北京城夏言却说,“把我们在附近的地铁站放下来吧。” 沈知吃惊,“怎么?一起吃个饭吧,你们反正也没吃吧?” 夏言代替夏其华回答,“小华在机场跟她妈妈吃过了,我出门之前也吃了,不怎么饿。谢谢你带我们回来,我们两家不太近,就不麻烦你了。” 沈知赶紧摆手,“不麻烦不麻烦,不吃饭就不吃,我送你们到家门口吧,送佛送到西嘛。” 夏言不说话了,夏其华有些奇怪的看看他,继续指点沈知路线。 下车的时候夏其华蹦蹦跳跳上楼,夏言在后面,沈知叫住他,目光深深的看,“你今天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夏言摇头,“没什么,可能昨晚没休息好。”凝视沈知一会儿,又不自然的转开目光。 沈知心里七上八下,想了想,伸手过去握了一下夏言。 夏言好像很吃惊,手动一下,马上转回头来看沈知。 沈知看他表情心说要糟,只道自己急进了,这还在夏家的楼下呢。尽量不露痕迹的收回手来,掩饰的笑笑说,“别为小华的事儿心烦了,她跟我说了,不就是去一个暑假。再说了,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的。又不是走了就不是你的姑娘了,永远还是你的小宝宝是不是。” 夏言苦笑一下,看起来是勉力提起精神答了一句,“你这么个没孩子的大小伙子,说起来亲子关系倒一套一套的。” 沈知摸摸鼻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夏言点点头,也不多说,“我上去了。有空再约。” 沈知被这句“再约”振奋了,笑嘻嘻说道,“别有空了,就现在约吧?你下周什么时候有空?我那里又进了些新书。” 夏言好像有点儿心烦意乱,草草答一句,“我周一给你电话。”说完匆匆上楼。 留下沈知翻来覆去的琢磨他的话,傻笑了一路。 07.之二 周一沈知还没等来夏言电话,倒先等来了雷枕。 午饭时刻小伙子风风火火冲进店里,头也不抬先喊了一声,“小舅。” 沈知从墙角出来,问他说,“这么着急干什么?” 雷枕跑得一头汗,问,“小夏来了没有?” 沈知好笑,“来了没有自己不会看啊?我这里又不是森林,进来找不到人。” 雷枕不好意思的笑笑,坐下来擦一把汗,“还是这里凉快,外面又闷又热,我看又要下雨了。” 沈知问,“你跟小夏约好在这儿?” 雷枕嗯一声,“我今天给她打电话,问她从她妈妈那边回来没有,她说已经回学校了。我说一起吃午饭,她就说这里见。” 沈知摇头,“好好的食堂不吃,跑这外面这些小破店吃什么,还不干净。” 雷枕怪叫,“你以为我们学校食堂干净?你知道我上次打饭打回来什么?一个鱼钩!在海带这个凉菜里!我听小夏说她打个鱼香肉丝还夹着揉成一团的半张发票。这要是在外面吃出来还能退钱,食堂里打回来,能怎么办?” 沈知笑起来,“看来学校食堂几十年没什么进展啊。我以前听你妈妈说也是这么个情形。” 雷枕点头,“可不就是,世上已千年,山中方一日啊。” 话音还没落夏其华开门进来,笑盈盈说,“哎,这是在说知书店吗?这么个神仙地方吗?” 沈知赶紧做了个惶恐样子拼命摇手,“可不要折我这书店的寿,本来就有一搭没一搭了,再这么来几趟只好提前歇业。” 雷枕一看夏其华进来整张脸都亮起来,慌慌张张站起来,凳子哗啦一声差点儿倒地,好在他反应快,一把握住,嘴里还说着,“哎,你可回来了,要去哪里吃饭?”。 夏其华抿嘴笑笑,转头看沈知,“沈叔叔一起去吃吗?我上次说要本《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您给我留了吗?” 沈知点头,伸手从旁边书架一抽,“饭我就不去吃了,你们自己去吧。” 夏其华接过书去随便翻了翻,顺手往包里一塞,招呼雷枕往门边去,“那走吧。” 沈知装作不经意状问,“你爸爸昨天好像说今天有什么事儿要找我,是不是一会儿过来啊?” 夏其华一脸困惑样,“没听他说起来啊?” 沈知赶紧挥挥手,“那我大概是听错了。你们去吧。” 沈知一直等到午后,都没有夏言的电话,他想自己或许真的是听错了。 有心想给夏言打个电话,实在又找不到由头,总不能开头就说,“你昨天说明天再约,怎么不来约,所以我来约你。” 思来想去,一个下午过去,又一直到入夜关店。 沈知心知今天已不可能有夏言的消息,也许人家那话就相当于寒暄时候说的“有空来坐坐”,只是个分别时候挂在嘴边的词,可怜他昨天还兴奋了小半个晚上。 沈知叹口气顺手从最近的书架抽了本书回家。 回到家开了灯一看,顺手拿回来这本,正好是夏言的出版物,好几年前他在西安的时候顺手买的,《东西两京丛考》。 他坐在入门的沙发上,书蒙在脸上。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夏言,其实,他是看了他的书,才开始涉猎历史地理读物;当然也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在他读他的文章之前,他早对夏言有所想象——出版物上的照片里人脸不到指甲片大小,主题还是人背后密密麻麻的书。除了补足沈知想象里夏言的书卷气,这些照片几乎毫无用处,甚至不足够让他在第一次见到夏言真人时马上辨认出来。 应该说,夏言本人,无论气质容貌,都比沈知的想象远有过之。 仰慕当然是在见面之前就有的;而爱慕,确确实实是见面以后才萌生。 于沈知而言,更不一般的是,几次跟夏言的见面,他都时有感觉夏言对他的注视;可是每每他看回去,夏言又神态自若的把目光转走。 正是这种背面注视正面回避的态度,多少坚定了沈知的信心。 然而这一日的白等却让沈知犹疑,他不免想,或者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哪有那么美好的缘分,自己注视的人,正好也在注视自己。 这一夜,沈知就这么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坚定的交替情绪中入睡。 一直到周末,沈知都没有等来夏言的消息。 到周五的时候雷枕和夏其华照例过来知书店打发时间,沈知若无其事问夏其华,“小夏今天你爸不来接你回家?” 夏其华摇头,“我明天早上自己回去,我爸好像说他晚上有什么事儿。” 俩小年轻混到晚饭时间走了,开门的时候夏其华惊叫一声。沈知于是跟出去看,外面黑压压的天色,飞沙走石,空气中湿气扑面而来,眼看大雨就要倾盆而来。 雷枕抓住夏其华就跑,沈知微笑的靠着门看这俩小孩儿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哈哈大笑。 交叉路口那一带种了一排高大的白杨树,风把树叶刮得哗啦啦的响,雷枕和夏其华跑到那儿,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沈知看一会儿天色,心知这点儿下场雨,几乎不再会有人来。但还是折回去书店里坐下,换了张CD翻了本书来自己看。 安静的时间流得特别快,翻了小半本《往事与近事》,沈知恍然醒悟CD已经放完,整个书店里空荡荡的,没有声响。 他站起来伸下腰,看了看表,正在想是要提前关店还是要换张CD索性看完手头这本书,门开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和夏日雨中特有的泥土气和微凉水汽跟着开门声一起涌进屋里。 走进来的人,是夏言。 沈知整个人呆了一下,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夏言手里拿着把滴水的黑伞,裤脚湿了一片;他看向沈知,不好意思的笑一下,“伞要放那里?地都湿了。” 沈知回过神来,赶紧过去接了伞,找了个伞套套起来挂好。手上一边做着心里一边默默打鼓,大雨天夜里的造访,实在很难不叫人想入非非。 夏言找了地方坐下来,沈知回头看他一眼,想了想,把“关门”的牌子挂出去,又锁上门,问道,“你喝点什么吗?我这里有咖啡,绿茶。” 夏言看他一眼,又看看外面,“我喝绿茶吧,这么早关门了?” 沈知动了一会儿镇定多了,点头说,“这天气,我本来就打算走了,你要再晚来点儿就得吃闭门羹。” 夏言笑笑,“好险。” 沈知也笑,把茶杯给夏言递过去。 夏言谢了一声,坐在灯光下,目光温柔的看向沈知。 沈知心里一跳,就是这样的注视,仔细的,温和的,却又带点儿审视。 夏言对沈知的纷乱心绪毫无所知,望了一会儿沈知,低下头手摩挲着杯子,半晌喝了一口,又轻轻的把杯子放在桌上。 沈知恍然醒悟此刻屋里过于安静,问,“要不要听点儿音乐?” 夏言点头,“随便。” 沈知挑了一会儿,挑了张英文老歌放,卡彭特的声音温柔低沉的似倾诉,悠悠从音箱里飘出来。 夏言仔细听了几句,笑一笑道,“单从听的歌来说,你实在也不能算毛头小伙子了,我早先还以为你跟小华差不多年纪呢。” 沈知哈一声,“跟她一样年纪的是我外甥。” 夏言似乎没在意这句话,沉默一会儿,很突兀的问道,“那天你说,你大学是在普林斯顿读的?是哪一年?” 沈知有点儿奇怪话题的转向,但还是顺着说下去,“也就是大约20年前过去的,那时候我也就是小夏现在的年纪。” 夏言想了一下,又问,“在那儿读了大学?四年?” 沈知有点儿奇怪,但还是点头。 夏言似乎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了,有一阵冷场,低头看了一会儿手中的茶杯,然后又抬头,这次他毫不遮掩的看向沈知,目光里竟是有些伤心。 沈知心里疑惑已久,此刻决定不再犹豫。他伸手出去握住夏言。 夏言看他,显然有些困惑。 沈知心里打着鼓,多少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劲,但还是决定放手一试。 夏言拍拍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沈知不敢说话,因为知道自己一开口恐怕就不再有勇气。 他咬了咬牙,低下身去,吻在夏言的嘴唇上。 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整个罩在夏言的身上,黑沉沉的一片。 08.夏日午后 那个晚上结束得很糟糕。 夏言最初的反应是僵硬,再然后是推拒。 沈知是个中老手,当然明白欲迎还拒和真心抗拒的区别,他很快松开夏言,但目光热烈的注视着他;夏言完全不在沈知预期的状态中,目光似乎是既惊又怒,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终于还是站起来走了。 夏言大步走出去的时候外面依然下着瓢泼大雨,他却连伞都没拿,就这么走进雨中。 沈知后来安慰自己,还不算最糟,起码没有迎面给他一耳光;又再想,以夏言的修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真的动手,这恐怕并不代表自己没有被狠狠讨厌憎恨。 那把黑伞,就这么留在知书店里,一直没有人再来拿。 之后又经历了好几次雷雨,大学的暑假就来临了。 沈知虽然没有再见到夏言,依然是时不常见到夏其华。到七月初夏其华过来,说自己考试实验都已经全部结束,下个礼拜就要出发去美国看她妈妈,特地来跟雷枕和沈知短暂告别。 雷枕自然是依依不舍的,而沈知则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夏言。 离那个雷雨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三个礼拜,夏天,只剩下短短的一点尾巴。 夏其华离开的时候学校还没有出期末成绩,特别嘱咐了夏言去学校帮他看看。 夏言便抽了个不太忙的下午,去到夏其华系里拿成绩。他到的时候系办公室坐了两三个人,还有一个穿着银灰色套裙盘着头发的中年女人靠着窗边跟人说话。 夏言说明了来意,一个人便拿了信封给他,说成绩和打好分的实验报告等等全都在里面了,夏言道谢出来,走了几步被人叫住。 他回头看,是那个方才靠在窗边的女人。 那人自我介绍,“您是夏其华的父亲是不是?我是系里遗传学的教授,沈江陵。” 夏言跟夏其华隔行如隔山,自然不知道女儿都上过什么课,不过既然是系里的教授,多少是跟女儿有些关系,赶紧点头致意。 两个人并肩走出生物系楼。 沈江陵一边走一边打量夏言,夏言有些奇怪,问道,“沈……教授?” 沈江陵笑一下,“沈江陵,就是千里江陵一日还那个江陵。” 夏言点头,“嗯,好名字。令尊一定很希望您时常守在身边。” 沈江陵笑笑,“夏先生,我是雷枕的母亲,他跟夏其华关系很不错,时常在家里提起,也说起过您,说是时常在知书店见到。”她边说边看了夏言一眼。 夏言一听雷枕,心里自然想到了沈知,因为不知道沈江陵话题要往哪里带,于是继续沉默着。 沈江陵看夏言不搭话,讪笑一下,继续说道,“夏先生可能不知道,知书店老板,恰好是雷枕的小舅,我的弟弟。” 夏言不便继续沉默,只好笑笑道,“这个我知道。” 沈江陵笑笑,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夏言也有点儿尴尬,是以停住脚,看住沈江陵说道,“沈教授,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先回去了。” 沈江陵看住夏言,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别的事,对不起夏先生。” 夏言抓着夏其华的成绩单文件袋大步离开,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又折回来站在沈江陵面前。 沈江陵看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夏言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问,“请问,您知道沈知有英文名字吗?” 沈江陵微笑,“当然,是Jerry,Tom and Jerry里面那个Jerry。” 夏言显然并没有欣赏她的这点儿幽默,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走开了。 沈江陵莫名其妙的看着夏言离开的方向,才过正午的时光,太阳依然是正正高挂着,夏言的影子只在脚边,墨黑的一团,跟着他走远。 是艳阳晴天,热无边无际的漫延。 知书店因为一室阴凉,自然成了不少人避暑的地方。买书或不买书,附近的人们路过了颇有些人要进去看一看坐一坐。 或许是这个原因,也或许是知书店开久了终于有些客源,这个月下来,盘点一番,居然还真的有了一点儿盈利。 沈知心想,还真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边想又边自我安慰道,夏言这一场本来就是所谓的不可能任务,自己放手一试,既没有挨打也没有责骂,还白赚了一场亲近,并不算血本无归——何况自己也并无投入血本,及时刹车,回头是岸,完全是有得无失,应该庆幸才是。 又不断拿前些天沈江陵的劝慰来鼓励自己,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三步之内,必有佳缘。 这么一回想倒想起以前年轻一些的时代泡吧时候大家的捉弄,有一个项目便是所谓的下一个走进门的天赐良缘:被指定的人必须要搭讪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人,还要买酒表白,曰自己如何如何一见钟情。大部分结果是喝了酒的人一笑而过,一小部分人会张皇四顾称自己已经有伴,再剩下一部分,就成了一夜情。 玩过几年下来,还从来没有人真的在这场游戏里觅得良缘;然而玩的人们依然不懈怠的屡败屡战,不知道是觉得实在可乐,还是实在祈望良缘。 沈知一边想一边笑,一边笑又一边觉得心酸:十数年过去,自己依然孑然一人,身边来来往往的,没有谁留下来,自己也没有留在谁的身边。 心里边翻江倒海的想着,手上却依然不忘点着顾客开出来的订书目录,想着这会儿左右没人,休息一小时正好取书去。 拿了牌子打开门去看,却见到夏言站在门边。 看情形他已经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额头上微微的有汗。看到门忽然被沈知打开,他吓了一跳似的,随后又平静下来,默默看向沈知。 沈知目光灼灼的看回去,嘴角勾一下,让开身子,“进来吗?” 夏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进来。 沈知笑起来,先去把门锁了,挂上“关门”的牌子,又走回屋子中间。 夏言靠着门边的书架站着,看起来很紧张。 沈知默默看着他,平复了的心思忽然又活动起来。 先想起来原先那把伞,进去找了一会儿,拿出来给夏言,“先给了你,免得一会儿忘了。” 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沈知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再忌讳什么,直视着夏言;夏言目光躲闪,手握着伞柄,手指来回摩挲。 冷场好一阵子,沈知叹口气,轻轻说了一句,“Play it, Sam.” 夏言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回答,“什么?” 沈知点点头,折到放CD的架子上找了一会儿,换了一张CD,碎碎的钢琴音符先响起来,然后有个稍稍苍老的声音唱,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 (请君须记忆, 吻仍是甜吻, 叹息只叹息, 深情终永恒……) 夏言醒悟过来,“卡萨布兰卡?” 沈知点头,凝视着夏言说了一句,“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 she walks into mine.” (在这世上所有的城市里,所有的酒吧之中,她走进我这一家) 夏言当然听出来他什么意思,有心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面红耳赤的靠在身后的书架上。 沈知没有放过他,一边走过来一边问,“那么大的北京城,那么多的书店,你为什么来我这里?” 09.夏日午夜 夏言在沈知快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伸出手拦住了他,声音沙哑,“我们需要谈谈。” 沈知点头,“现在吗?” 夏言看看两边,“不了,你这不还开着吗?几点关门,我晚上过来找你。” 沈知马上表态,“我可以现在关门。” 夏言摇头,“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可以等一等。” 沈知欲言又止,深深看向夏言,夏言被他看得不由得低下头去,轻咳一声,说,“那我先走。晚九点再过来可以吗?” 沈知点点头,依然看着夏言;夏言迈不开步子,靠在书架上,手紧紧握着方才拿回来那把黑伞。 很久沈知才说道,“那天的事情,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夏言摇头,“不为这个,我不怪你。” 沈知听到,并不觉得轻松,莫名其妙的,只觉得更加沉重。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夏言不走,沈知也原地不动。 音乐声慢慢的低下去,音符似阳光下流水表面的闪光,轻巧跃动,往复徘徊,终于渐渐安静下去。 夏言猛醒过来似的,勉强挤了个笑容,往门口走去。 沈知默默看夏言走出去,开关门一瞬,外面的阳光迎着夏言,剪出一个修长的背影,门框之间,仿佛一副画,安静悠长,遥不可及。 之后的时间沈知都过得神不守舍心烦意乱,好在稍晚客人来往不断,总算帮他等到了关门的时刻。 到九点沈知急急忙忙挂了关门的牌,守在门边,正看到夏言沿着路边走过来。 是盛夏里最平常的一个夜晚,四下寂静,有风吹过,吹得白杨树的树叶沙沙作响;路口有一家店,低低的挂了红色的纸灯笼,黑色的“千鹤”两字,随着灯笼的旋转一会儿现出一会儿隐没。 沈知站在原地看着夏言一点一点向他走近,而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知道还有多远,只得叹息。 夏言停在他面前,“我开车吧,小华去她妈妈那里了,到我家坐坐。” 沈知点头,虽然说头次被夏言邀请登堂入室,他却毫无欢喜:夏言的表情太过严肃,怎么想也不可能是约自己花前月下。 两人一路静默,到了夏言家里,沈知被让进书房里,夏言问,“喝茶吗?” 沈知站在屋子中间,四下看一眼:这书房他在夏言出版物扉页上的照片里见过,深黑厚重的大书柜,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书——并不整齐,也因为这不整齐,才觉得亲切。 他转头看夏言,“可以,绿茶就好。” 夏言拿回茶来,招呼沈知坐下。 沈知过了百爪挠心的一个下午半个晚上,这会儿倒平静下来。 夏言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桌上的瓷盘里,竟是叮一声。沈知看过去,见夏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心中诧异,却也没有开口问。 夏言苦笑一下,深深凝视着沈知,过了好久,才把目光转开,说道: “希望你不要嫌我啰嗦,事情,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说着他把双手对握,放在自己膝上,又静默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沈知也不催他,只从旁边仔仔细细的看着夏言——微黄的灯光下,夏言的眉目柔和,表情却稍有愁苦。看得沈知直想伸出手去,在他眉间轻轻揉一揉。 夏言抬手擦了擦脸,过了一阵子,才又开始: “我跟章宁,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那时候我们才二十二三岁,现在看来,算是结得早了,那个年代,还算是普通的吧。结婚没多久我的导师,就是侯老,跟普林斯顿一个历史地理学教授有一个共同的研究项目,那边要求他过去做访问学者,他便带着两三个学生一起过去了,其中就有我一个。” “章宁是辞了工作跟我去的,我们当时的打算,就是趁着她在那边暂时也不需要工作,生个孩子。” 沈知心里忽然有点儿不详的预感,夏言仿佛感觉到了,转头看他一眼,苦涩的笑一下,伸手在沈知手上拍了拍,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试了小半年,没什么动静。因为这个研究项目只有两年,我们就只能在那儿待两年,所以小半年没有结果我们都有点儿着急。章宁的医生看我们着急,就建议我们去做些检查。” “先做检查的是章宁,她没什么问题;医生就建议我也去查一下……” 说道这里,夏言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沈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完全凝固在脸上。 这次夏言停了很久,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夏言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低沉暗哑, “我查出来的结果是,无精症,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可能让章宁受孕。” “那边的医生很善良,说不要放弃希望,很多夫妇都曾被诊断出不育,最后都能顺利怀孕。但我们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不过也就是安慰安慰我们罢了。” “章宁是做科学的人,她对这种低概率事件向来不抱什么幻想,既然医生这么说了,她就提出找精子银行做体外受精。” “我当时并不同意,她花了很多时间来说服我。这期间我们一直没有放弃努力,但医生的诊断总不是空穴来风的,到那一年底,章宁依然没有怀孕。而我们在美国的时间,只剩下一年。” “我最终同意了章宁的建议。” 夏言说完看了沈知一眼,沈知面容苍白,嘴紧紧抿着,显然已经知道他下面要说的是什么。 “当时的问题是,我们需要在当地的精子银行选择合适的精子。我们并不希望将来生出来的孩子有混血特征,这样太容易被人看出来,所以我们第一个要求,就是精子捐赠者必须是亚裔,最好是中国人。” “这个要求现在看来也许不算什么,但那个年代,普林斯顿附近的精子银行里,满足这样要求的并不多。我们最后拿到的文件,不足十人。中间有一个,资料填的是普林斯顿的大学生,年龄十九到二十,身体健康,热爱运动,中国人,没有填姓,名字填的是,Jerry。” 夏言说到这里,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往椅背一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夏言心里因为这件事无比煎熬;知情者只章宁一人,而于章宁而言,夏其华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是不是自然获得,虽然有些许区别,却并不至于让她辗转不安。他转头凝视着沈知:沈知低垂着眼睛,嘴似弯非弯紧紧抿着,嘴角的那一对梨涡若隐若现;下巴下面微微的小坑也因为他严肃的表情愈发明显。 从夏言的角度看过去,此刻沈知的容颜,几乎是夏其华的一个翻版。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跟小华有些相像。但我们当时的所有程序都在美国完成,我觉得绝不可能那么巧合,也没多想。” “可每次见你,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一些,所以不免经常看你。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沈知心想自己应该是失落的,可这时刻,无论什么话语都似乎隔着若干层玻璃,不仅不清晰,甚至不觉得是真实的。 夏言停一下,又苦涩的笑了一声;在沈知听来,这几乎如同一声呜咽。 “小华出生以后,我跟章宁商量,到小华十八岁的时候,再决定是不是告诉她关于她的身世。” “但我经历这种挫败,跟章宁没法再同床。小华稍大一点,我们也过不下去了。” “分手的时候章宁跟我说定,既然我们两人婚姻不能继续下去,不能给小华提供一个好的家庭成长环境,这件事情,我们就彻底瞒下来。我们想的是,美国跟中国隔得天高地远,当时的事情,也只有我知她知还有连我们都找不到的医生知道,如果我们不说,小华根本不可能发现。” 沈知僵硬的点点头,叹了口气。 夏言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我想,大约老天也觉得我们这种想法太贪心。所以……” 他没有说完,只默默看向沈知,表情苦涩,眼眶里有微微的水光。 沈知心里一团乱麻,无意识的问,“你……为什么告诉我?你不说,我永远也不会想到。” 夏言没有回答。 沈知抬头看向夏言,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对视,彼此看到的,都是对方漆黑的眼睛,各有各的波涛汹涌。 窗外,是夏日无边无际的黑夜。 【中】 10.夏日黎明 沈知醒过来的时候听到窗外有雨声,淅淅沥沥的,还伴有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躺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家里;随后便回忆起前一夜夏言的叙述。原来这不是梦啊,他心里默默想。 好一会儿他从床上起来,看到自己身上连衣服都不曾换,一件衬衣已经皱得一塌糊涂。他不由得叹口气,心里还乱七八糟的想,什么免烫的衣服,都架不住一夜蹂躏。 大约是他起床的动静被听到了,很快传来了敲门声。沈知几步走过去把门打开,夏言站在门边看着他,衣装清新整齐,面容却十分憔悴。 沈知扯了扯嘴角,想说话,一张嘴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一跳,他咳了几声,才勉强说出话来,“下雨了。”他指指窗外。 夏言点点头,过去把窗帘拉开:外面只有微微的天光,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时间还早;窗边一棵树,之前沈知听到的噼啪声,想来是雨点打在叶子上所致。沈知过去站在夏言身边,轻轻说道,“今年夏天雨下得真不少。” 夏言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说,“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晚上没睡好?” 沈知无奈的笑了笑,想说你不也起来得很早,恐怕只有比我更早,但终于还是没搭话。 夏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个话题问,“要在这儿再休息休息吗?” 沈知心想,要早一天他听到这个提议,必定喜心翻倒认为夏言于他有情,这个时候再听,只有无力而已。有心想拒绝,却也知道自己眼下确实也没办法干什么,犹豫一阵子,他点点头,“我给我外甥打个电话叫他开店。” 夏言听到这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到雷枕,之前我碰到你姐姐,沈江陵教授,是不是?”沈知一边掏手机一边点头,夏言继续说道,“她跟我说雷枕对小华……,我想,他们其实,也算是表兄妹……吧”夏言说得七颠八倒的,不得不停住,侧着头似乎在想接下来的词。 沈知忽然明白过来,虽然此刻又是愁又是乱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向夏言,竟觉得他这种手足无措的模样可爱的想让人抱一抱,“你放心。”他伸手过去握住夏言,“我是沈家收养的,没有血缘关系,雷枕和小夏,绝对绝对不是表兄妹。” 夏言看起来并没有松一口气,但大约觉得自己应该表示对这事放心似的,还是做了个笑容出来,只是那笑容勉强得几乎一抹就去。 沈知从昨夜起就一团乱麻,任是他一向豁达大方心思决断,天上掉个十八岁的女儿下来,还是打击过大。虽是如此,有一点他倒是十分确定的,他紧紧握了一下夏言的手,夏言抬头看他。 沈知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清楚的说道,“夏言,如果你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对小夏或者任何其他一个人说这件事。” 夏言嘴动了一下,沈知伸出一只手指,用力按在他唇上,继续用缓慢的语速说,“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小夏是你的女儿,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我。” 说完放开手,伸伸腰道,“有没有备用衣服借我一套,昨天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澡也没洗,衣服都一塌糊涂了。” 夏言说,“我去给你拿,我有些没开封的衣服,你能穿我的衬衣吗?”一边说一边打量了一下沈知。 沈知也打量回去,本想开个玩笑,实在于气氛不合,只得答一声说,“我穿43号,你应该也差不多吧。” 夏言摇头,“我平常穿41或者42,不过倒是有两件43的,从来没穿过。”说完想到什么,看了沈知一眼,“其实是小华大一时候去苏州旅行给我买的,她不知道我的号,估摸着买了两件,我试着穿过一件,因为是真丝,大了一些就不太好穿,所以一直放着。” 沈知拍拍夏言,“别担心,我就穿穿今天,回去洗好给你送过来,保证跟没穿过一样。”想想又说,“你就把你穿过一次的那件给我穿得了,新的还是你自己继续放着。” 夏言忍不住笑起来,“你真当我这么小心眼儿。” 沈知也不说话,只摇头,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出来一看,夏言先笑了,“你穿正合适。” 沈知扯扯衣服,并不搭话,问,“一起出去吃个早饭?” 夏言抬一下眉毛,“要出去吃吗?家里也有些,再说外面还下着雨。” 沈知看一下外面,“出去走走吧,雨好像也不大,伞你有吧?” 夏言似乎想到什么,点了点头,拿出伞来,是一模一样的两把黑伞。 沈知接过来一把,在手上看了看,说,“跟上次拉在书店里的一样。” 夏言笑一声,“是啊,你手上那把就是我上次拉下的,这不昨天才拿回来。我这把是新的,拉在你那儿以后,我又去买了一把一样的。” 沈知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摸一下夏言,到底知道这么做了实在唐突,只得勉强转过头去,用力握住手中的伞笑道,“你这个人,那么恋旧,还特地买一把一模一样的。” 夏言看住沈知,沈知心知他必然是看到自己跟夏其华相像的地方,心里不由默默叹气。夏言却笑起来,“既然已经知道原来的那把很好很合用,干嘛要费劲重新去找另外的,买回来还不一定合适。” 沈知摇头,“您这是光说伞呢,还是别有深意啊?” 夏言回想了一下,也摇头,“就光是说伞,别多想。” 沈知边走边说,“其实上次我也想说来着,你这把伞还真不错,伞骨很结实,我也一直喜欢这种黑色大圆伞,撑得大,又好拿,正想问你在哪儿买的。” 夏言转头看他,“那这把就留给你得了,我本来也没想去拿回来。” 沈知忽然想到,这把伞原是他亲吻夏言那次被他丢在店里的,浪漫点儿想,伞倒象是定情信物似的。只是,以伞为信物,到底是不祥。他边想边笑话自己发傻,到了这地步,伞,大约是两人之间最合适的信物了。 心里虽然发沉,嘴上还是说笑着,两人你来我往几句,气氛轻松不少。 到了楼门外,两个人各自打开伞来,走入雨中。 11.夏日午前 夏天的雨下起来,无论大小,都叫人心旷神怡。 沈知和夏言两个人在雨中并排走着,一路有意无意的回避了昨晚的话题,只捡着些彼此看过的书上的闲杂碎话来说,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居然十分轻松愉快。 这么一顿早饭下来,沈知几乎想就这么站在雨中继续说下去,似乎一直站在这儿,就可以假装一切仍未揭露,他和他,依然还可以有无数可能。心里这么想着,脚步就慢下来。 夏言看他,“怎么,还有心赏雨吗?” 沈知看向夏言,他撑着把黑伞站在雨中,一身浅色的衣服浮动在灰暗的背景上,几乎可以入诗入画。沈知心中百味陈杂:这场无望的暗地爱慕,从雨开始,眼看也不得不结束在雨中。他握紧手中的伞,心想不如就此告别罢了。 他一向的习惯是:既然毫无希望,也不必苦苦执着。 然而夏言误会了沈知的沉默,凝视他一阵,问道,“你要不要,听我说说小华?” 沈知犹豫:他当年的捐赠纯粹是一场胡闹,并没有打算有任何结果,因此名字留得语焉不详,也主动要求医院不必知会他精子的去向以及使用与否。不料十八年后,那场胡闹的结果,还是以最意料不到的方式,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到他的面前。 一切皆有因果,不知的,只是时候未到。 说他完全对夏其华不好奇,并不尽实: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可以傲慢的说不在意有无儿女无所谓人生是否一人走到底;三十八岁再回头来看这些个豪言壮语,即使决心不变,未必不会有千头万绪各种犹豫。 沈知低头看着脚边:雨水顺着伞滴落下来,溅起一圈环形的水花儿,与周围遍地开放的雨花儿混成一片,煞是好看。漫天雨幕中,只有他和夏言的伞下,有些许的安宁——而这丁点儿的安宁,也只不过能保留到他们离开此处。 世间万物万事,没有什么,能停留时间。 而于沈知而言,簌簌二十年,他在不知情的安然下度过;眼下,无论他愿意与否,准备好与否,他已经被知会:他有一个血缘相关的女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眼下爱慕的人的陪伴下,成长了十八年。 沈知这么一径沉默,夏言微微有些焦躁,他看向沈知,主动说道,“我并不介意,其实,这么些年,我也一直想找人说说。” 沈知抬头看向夏言,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夏言看他点头,忽然笑开来,竟伸出空余的手冒着雨过去握了一下沈知,又再松开;似乎对于自己的激动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很快扭开头说,“那我们回去吧。” 沈知抬头看看自己方才被短暂握住的手,心里微微的一热,又忍不住摇头笑自己妄想;很快甩开念头,跟着夏言回去了。 两人回到屋中方才坐下,夏言就迫不及待的开口,“我去拿小华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说着快步进屋捧了若干个大本出来。 沈知凝视着走近的夏言,忽然有种温暖的感觉从胸口散开来,弥漫到全身,霎时覆盖方才在雨中微凉的湿气。 夏言把厚厚一叠相册砰的放在桌上,抽了最上面的一本就往沈知怀里递,目光殷切,“这是小华出生第一年的照片。” 沈知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表情来看这本相册,只得按捺心中各种情绪,慢慢翻开。 第一页上就是若干张小人儿的胖脸蛋特写,皮肤粉红,头发稀疏,眼线很长,小嘴微微撅起,鲜红润泽如花瓣,大约是一团模糊的五官里最突出最美的部位;沈知并不能从这些个小肉团上看出半点眼下夏其华的模样。他有心夸赞几句,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诺诺说道,“小夏小时候还挺胖。” 夏言面容发光,“可不是嘛。生出来足足8磅15盎司,只差1盎司就满9磅,房间里所有的护士都很惊叹呢。当年章华生她,可真是费了老劲。医生都建议上剖腹,她还硬扛着要自己来,前后折腾二十多个小时,我看着都坚持不住。” 沈知的手在夏其华的一张胖脸蛋摩挲一下,“现在可完全看不出来当年是个胖姑娘。” 夏言凑过去看一下,继续笑,“这张是刚出院没多久拍的。你不知道,小家伙当时可折腾人了,出生没两天,新生儿黄疸了。那边医院也不给长住,硬是打发回来,我们之后每天还带着她回去抽血,又发了个蓝光灯让我们回家照着;章宁当时奶也没上来,不得不喂配方奶,结果小家伙越吃越胖。” 沈知听得一头雾水,一句话恨不得三四个词不知所云,又不好打断夏言,只得默默看照片。 夏言倒是马上意识到自己开始爸爸经,不好意思的停住;忽然又想到当时章宁生产之前,自己的各种担心,一怕孩子生出来完全不似自己被人怀疑,再则怕自己究竟不是孩子的生物父亲,没有父女感应;更怕自己各种心理建设其实并不足够他面对新生儿的来临,自己不能爱上这个小娃儿。 彼时还十分年轻的他们其实并不真的知道一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直到这个又柔软又脆弱的小人儿被送到他们的手上。 十八年过去,夏言依然清楚的记得夏其华被送到他手上的一瞬间:热乎乎的温度,微微的血腥气,小胸膛的一起一伏,缓慢的时开时闭的眼睛——仿佛还不能适应这个过于明亮的世界,还有她响亮的哭声,最名贵的丝绸也不及的柔滑。 他后来想,奇怪,他以前怎么可能怀疑自己会不能爱上这个小人儿——这世界上,有谁不会爱这个小人儿? 沈知旁观着夏言显然沉浸回忆的微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他不舍得打断,只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夏言的眉目。 夏言感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笑,手盖过来安抚的按了按沈知;沈知下意识的翻手抓住夏言,随口问了句,“小夏刚出生的时候象谁?” 话一出口沈知暗叫不好,只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耳光。 夏言一怔之下,连被沈知抓住了手都没意识到,苦笑一下,才回答,“其实小华一直比较象她妈妈,从她一出生我们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有些人说得夸张些,说两母女就好比两枚硬币那么象。不过,也许是因为她太不象我了,所以大家都说只得说象她妈妈吧。”说完仔细打量了一下沈知。 沈知心中无比懊恼,张口道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言摇头,“没关系。其实老实说,仔细看看,小华的五官跟你也不是那么的象,不过你们嘴角这个梨涡和下巴上的坑,确实比较特殊些。这些年我们身边也没碰上过什么遗传学专家,所以也没什么人特别怀疑过;要说,其实我们自己也没怎么想过她这些特征是哪里来的,到底没这方面的常识,而且可能也有意不去想这个事儿。要让你的姐姐来看看,估计第一眼就觉得不对了。” 沈知为打破气氛,哈哈笑一下,“不会不会,她其实是很马虎的一个人,不会到生活中一个人一个人的印证她的学问的。” 夏言也应和的笑笑。 沈知看话题被带开,把手上的相册又翻过一页。这一页上的夏其华依然是肉团一样模糊不清,稍微有那么一两张眼睛睁开了的,也是一副半醒不醒的迷糊样子,完全不是如今灵动活泼的俏丽圆眼。右边的一页还有夏言抱着小婴儿的照片:夏其华只得他半只手臂长短,穿着米黄色的小衣服,被他环抱在胸前,照片里年轻的夏言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她。 夏言也看到了这张照片,“这是我跟小华第一张合影,我现在还随身带着。”说罢从口袋里抽出钱包来,打开在沈知面前:钱包里一小叠小照片,最上面果然就是这张合影。 沈知笑道,“你把小夏这么个肉团小样儿随身带着给别人看,小姑娘不气死了。” 夏言把手抽回来在照片上来回摩挲,“哪有的事儿。我们父女俩儿好着呢。” 沈知手中忽然失去夏言的温度,不由自主的握一下拳,似乎想留住什么。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的他无奈的笑一笑,转而注视夏言:这个时刻温柔的夏言,几乎与照片上那个年轻的父亲完全重合。 时间对夏言似乎很仁慈:如今的他,与十八年前的他,并没有显着的差别;若真要说有,也只是如今比从前,多了一种更迷人的成熟气质。 而这个温柔的父亲夏言,比之前任何时候:无论是扉页上的儒雅作者,还是初见面时的满带书卷气的顾客,或者是对历史地理掌故侃侃而谈的自信学者,都更要打动他。 而沈知本人,明明并不特别热爱小婴儿,也从不迷恋所谓的父兄气质。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跟夏言,因为夏其华,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夏言所执着爱护的,全心看顾的,恰恰,因他而来。 12.夏日正午 沈知一个上午看了三四本相册,听着夏言深情的把夏其华从出生到六七岁的奇闻轶事点评了一遍;虽然从来没有过孩子,这一个上午的恶补,一下也让沈知成了儿童成长专家。 他听夏言形容夏其华如何学的走路,如何学的说话,生病的时候怎么折腾人,婴儿时期的小胖子吃饭怎么让人欢喜又怎么让章宁和他担忧,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怎么哭天抢地,初上学的时候怎么装病逃学。 夏言用几乎是有点儿骄傲又带着好笑的口吻回忆道,夏其华刚刚入小学不久,自己偷偷从学校跑回家来。当时在家的他问怎么早早放学了,小人儿胸有成竹的回答课上完了提前放学。夏言不疑有它,还带着小姑娘去吃午饭。到下午夏其华班里师范刚毕业的班主任找到家里,那年轻姑娘从上午找到下午心力交瘁不知受了多大压力,看到站在厅里的夏其华的一瞬间忽然放声大哭。夏言才知道自己眼里的乖乖女居然撒谎逃学。 夏言言若有憾的摇头,“小人儿从小就不让我跟她妈妈省心。”说完又叹口气,“真是一瞬间,快得我都不敢相信。” 这些个小儿时光和如今青春得几乎有些骄傲的夏其华无比的不搭衬,沈知无论如何没法把夏言形容的这个刁蛮小孩儿,和那个雷雨下午闯入他书店,把雷枕支得心甘情愿团团转的少女联系起来。 若干年的光阴娓娓从夏言口中道来:幸福的,忧虑的,轻快的,沉重的;时间在他的叙述中一点一点移动,窗外雨声渐渐停了,到了正午时分,竟阳光万丈起来。 沈知合上第五本相册,看看外面,说了声,“天晴了。” 夏言沉浸在回忆中,猛的听到这么一句,尚未反应过来,迷茫的哦了一声,看看外面,才恍然大悟,“你看我,说起来都忘了时间。” 沈知转头看夏言,微微笑了笑,“没关系,我很喜欢听。” 他稍停顿一下,有些困惑的问,“你们当时,为什么,选了……”沈知斟酌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夏言却马上明白了,抿了一下嘴,“你是B型血吧?” 沈知点点头。 夏言指指自己,“我也是。”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跟章宁,自从决定要这么做,也多少做了些研究。以前看什么电视剧啊小说啊,一到输血的时候亲子关系就要暴露无疑。” 沈知不由自主的露了个惊奇的表情,暗道没想到这种狗血连续剧这两位也看。 夏言知道他想什么似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所以我们当时想,除了亚裔这一条,一定还要跟我的血型吻合,这样起码可以避免这种类型的穿帮。当时我们拿到的,除了你,还有两个人也是B型血。但你最年轻。”夏言看看沈知,似乎不太能确定沈知有没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吞吞吐吐的说,“一般的说法,年轻的……质量好一些。” 沈知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雨后的阳光从玻璃窗直照起来,正落他身上。他头发上一层金光闪闪的,满屋亮堂。 夏言也笑,有点儿尴尬。 沈知站起来伸伸腰,几步走到窗边,叹口气说,“太阳终于出来了。” 夏言在方才沈知放下的相册上拍了拍,也站起来,走到沈知身边往外看。 刚下过雨,窗边的树叶依然是湿淋淋的,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仿佛镀了层银光,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 沈知心中来回拉锯,理智告诉他应该就此道别,从此保持观望的距离;情感却一直扯着他不让他说出分别的话,并不仅仅因为此刻温柔得让人心软的夏言,还有他描述中那个趣致顽皮的小人儿——他错过了那么些时光那么些故事,即使如今能做的,只能是远远回头看来时路,也是无比珍贵。 犹豫间夏言却替他做了决定:“留下来吃饭吧?我们附近有些小馆子还有点儿意思,我打电话下去叫几个菜上来。” 沈知嘴比脑子快,话脱口而出,“费那事干嘛,就我们俩,我做得了。” 夏言一脸吃惊,“你还会做菜?” 沈知表情坦然,“十八岁离家,一个人到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过了那么些年,你说我会不会?” 夏言无奈的笑,用几乎是看孩子的目光看向沈知,一边又摇头,“看你说这话。” 沈知耸肩,“您是一直有人管着,不知道我们这些单身孩子的可怜劲儿。”然后又问,“冰箱里有东西吗?” 夏言摇头,“有一点儿,不太多,我平常不做饭。一个人在食堂对付对付就是了。” 沈知问,“米总是有的吧?” 夏言笑,“那当然还是有的。我来做米饭吧,你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 沈知去看了冰箱看了看,回来说,“勉强可以做两三个菜,你们家干货有没有?” 夏言问,“什么干货?” 沈知用手扶额,叹口气说道,“香菇啊,木耳啊,这些要用水泡泡才能用的?” 夏言点头,一边去开客厅里的橱柜,“应该有些,我记得有人送过。”找了一阵,果然给他找出一包香菇一包木耳,还翻出一包干贝问沈知,“这个要吗?” 沈知看了看,“干贝就算了,做起来太麻烦。”又问夏言,“放点儿音乐?我不太喜欢静悄悄做饭。” 夏言点头,几步过去把音响开了,一阵缠绵柔软的音乐飘出来,一个清白到几乎是平淡的女声跟着音乐轻轻吟唱,唱的却是夏言听不懂的语言。 夏言啊了一声,说,“这好像是小华的CD,你要听吗?要不要我换一张?” 沈知摇摇头,手上不停,“不用,我挺喜欢这歌手的,就听她吧。” 夏言过去帮忙,一边问,“你听得懂粤语?” 沈知笑起来,“深圳待了那么久,多多少少也能懂点儿,再说这歌我原来听过。” 夏言好奇,“哦,唱的什么?” 沈知看向夏言,目光里情绪不明,过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让回忆有时去追,有时后退,有时昂然面对。” 夏言似乎也被触动,侧过耳朵去细听。 音乐回旋起伏,依然是他听不懂的吟唱,却因了沈知这短短一句,无端给他听出缠绵低回来。 而沈知,已听得默然。这无意中放出来的音乐,竟似一字一句为此刻的自己打造: “…… 最美好一刹如若不幸打雷 两眼也不愿下垂 瞒下去永不成罪 诚实了也不需根据 或到某天 忘掉几岁 终可抛开旧疑虑 ……” 音乐渐渐低下去,直到静默无声,沈知才意识到他走神了一首歌的时间,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哗哗的从他指缝间漏下去。他无奈的笑笑,看夏言一眼,夏言却没注意到似的,专心致志的洗饭锅里的米。 一顿饭做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过折腾出来一个木耳炒鸡蛋一个香菇青菜再一个尖椒腊肠。 沈知上菜的时候不太好意思,“手艺生疏了,不过你原料不够,工具也不怎么衬手。” 夏言边摆碗筷边说,“已经很好了,真想不到你还能做菜。” 沈知顺口说道,“你想不到的多了,有空慢慢给你展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暗示的什么,小心的看了夏言一眼。 夏言倒恍然不觉,接口道,“嗯,会听粤语,对了你会不会说?还会做菜,小伙子确实蛮多叫我吃惊的品质。” 沈知有点儿惊讶于此刻夏言的放松。昨夜揭出真相以后,夏言一直笼罩在沉重的情绪中;而这一上午的絮叨下来,他似乎放下了负担,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夏言转头看沈知一眼,似乎很快明白了沈知在想什么。他放下手中碗筷,手撑在桌上,慢慢说道,“这么些年,这件事从来没有别人知道。跟章宁分开以后,我连个可以说的人都没有。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久。” 夏言话音落下的时候,音响里上一支歌刚刚放完。 沈知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凝视着夏言,各种情绪翻滚着上来,他待要说什么,下一支歌的前奏已经起来,由远至近,伴有隐约铃声。 沈知笑起来,抿一抿嘴,梨涡在嘴角若隐若现。 夏言问,“你笑什么?” 沈知指指音响,“你知道刚才她唱的什么?” 夏言摇头。 沈知看住夏言,“是一首很老的歌,”,顿一下,他慢慢说道, “怀缅过去常陶醉 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 梦如人生快乐永记取 悲苦深刻藏骨髓 ……” 沈知的声音低沉浑厚,音乐声中一字一句,犹如诉说。 夏言听着,不知是因为歌词本身,还是沈知声音的深沉,心微微颤起来。 13.夏日黄昏 午饭时间像是一场粤语音乐会,沈知在听,偶尔翻译;夏言也听,偶尔发问。 雨后的晴明中空气有泥土的芳香,窗外依然偶尔有滴答声,不知道是哪儿遗落的雨滴,继续打在树叶上;这一点点间或出现的滴答声,并不让人觉得闹,反而更让周遭显得安宁。 午饭过后夏言沈知并肩站在厨房里收拾,夏言一边稀里哗啦的洗着碗一边问沈知,“你下午是不是要回去了?” 沈知迟疑一阵,侧头看夏言,终于还是缓慢点头说,“嗯,是该走了。” 夏言脸上似乎有失望一闪而过,他低下头,模糊的应了一声,沈知在旁边问了一句“什么?” 夏言抬头笑笑,“我是说,你不用帮忙收拾了,有事就先走吧,这里我来就行。” 沈知打起精神玩笑,“哪有吃完甩手就走的,也不在这会儿功夫。” 夏言沉默一阵子,转头看沈知,“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沈知马上摇头,“你问吧,我不介意。” 夏言忍不住笑一下,“你还没听我问呢。” 沈知注视他,心想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那么靠近,微微心酸着摇头道,“你问什么我都不介意。” 夏言小心的放下碗,慢慢擦了擦手,深呼吸一下,才说道,“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要去……”说到这里夏言停下来,似乎在想什么的样子,眉头微微皱着。 沈知看他迟疑,索性帮他说出来,“捐精?” 夏言心里虽然想着要问这个,猛的听沈知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吓了一跳,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接什么好,只好点头。 沈知忽然觉得他可爱,不惑之年的男人,大部分时候把个成熟的父亲角色扮演得很好,可就有那么些时刻,还有年轻男孩子的表情冒头。沈知只觉得自己心里警钟哔哔直响,“再停留下去真的就走不开了”,他似乎能听见有个声音在心底这么劝他;可无论如何,表面上总不能落荒而逃。他勉强笑笑,嘴违背大脑的警告遵从了内心:“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夏言曲解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 沈知心里叹口气,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在洗碗池边看夏言,“不,不用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那真的是个很长的故事,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说,今天来不及了。改天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你再来找我,好吗?” 夏言被沈知有些悲伤的表情打动,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好。” 沈知笑了笑,心知这一句“好”并不能保证什么,却也不能强求;他四下看了看,终于点头道,“我走了,改天再见吧。” 夏言一直把沈知送到门口,开了门又想起什么,去把方才沈知用的黑伞拿给他,说道,“虽然说送伞什么的不太吉利,不过我这也是把用过的伞,算不上礼物,顺手给你的,也就不忌讳这个了。” 沈知点点头,“那么就再见了。” 夏言向他伸出手,“再见。” 沈知也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夏言的手,两人对视一下,沈知笑笑,放开夏言,转身下楼。 沈知以为他不会有机会给夏言讲这个所谓很长很长的故事,不料,再一周过去,夏言居然出现在知书店。 夏天的黄昏时分阳光格外不同:灿烂若金的颜色,是漫长炎热的夏天白日里最后的光,把一切的影子都拖得很长很长,有各种欲走还留欲语还休的缠绵。 夏言就在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光里,带着他长长的影子,从路口往知书店走来。 沈知当时正靠在门边抽烟,看到夏言过来,他有些怔忡。直到夏言走到他面前,他还没想起要招呼什么。 夏言先笑起来,“怎么,不欢迎我?” 沈知有点儿紧张,四下看了看,把手上的烟灭了,要伸手,又觉得不妥,只得也笑回去,“怎么会,当然欢迎当然欢迎。” 他转过身去要给夏言开门,“是有什么书要买吗?” 夏言摇头,站定在门口,手插在裤口袋里,“不,我是来找你,听你讲你那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说得很慢,语气几乎有些促狭,停一下又问,“今天是周五,你应该有空去我家吧?” 沈知愣住,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接下面的话。夏言看着他,有些犹豫,“怎么?难道你真有别的安排?那我改天再来找你好了。” 沈知反应过来,马上摇头,“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慌慌张张的指了指书店,“我,我去交待一下,马上就可以走。” 夏言看他一会儿,点头道,“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等你。” 沈知回头看夏言一眼,有点儿想确定什么似的,终于还是没说,开了门进到书店里。 夏言站在门外等着。暑假时分,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大都是附近两所大学的学生们,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有说有笑的走过,是这个夏日黄昏最好最美的伴音。 夏言默默的靠着墙,在这片刻的孤单里有些质疑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决定。——这一周里他几乎每一天都会想到沈知那句“再见”,明明说的是“再见”,却是永别的语气。 他并不特别明白沈知那一日表情和语气里几乎是悲伤的告别,他并不觉得那应该是个告别,他原以为,两人的关系是更近了一步,甚至很多步:沈知保有他最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甚至还跟他共享他最重视的一个人生角色。他等不及的要跟沈知分享他这些年的胆怯与恐惧,这些年夏其华的成长轶事和他们的父女情深。 他想,也许那所谓的告别语气,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然而这一周里沈知的不闻不问,让他肯定了自己的感觉。他一点一点的回忆那一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唯一的线索,是沈知的那句,“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他想:我当然想知道。 于是他来了。 然而沈知的反应,又让他疑惑了,似乎他的这一句里,还有别的什么深意。他想起自己忽略了很久的,发生在这个书店里的那个吻:那个夏日雨夜里,来自沈知的吻。 那当然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吻,甚至不是他跟章宁分开以后的第一个吻,但确实是他得到的,来自于同性的,第一个吻。 这么想着,夏言不由自主的,伸手在自己嘴上摸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以后,他又赶紧把手放下来,内心暗笑道,都过了那么久,难道还能摸到什么。 虽然是这么想,唇上似乎却有了那一夜的温度:那并不是个温暖的吻,它既短又凉又急促,即使来源强硬,也不免透露着慌张。夏言这么回忆着,不知为什么,脸上烫起来——也许,是因为黄昏里最后一点阳光的热。 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微微的笑起来。 沈知走出来,看到的,就是夕阳中若有所思的夏言,脸上,还有微微的一缕笑意,有一点无可奈何,似乎,又有一点喜悦。 夕阳虽然灿烂似金,却也离开得特别的快:只这短短一瞬,四下已经迅速暗了下来。 14.夏日长夜(一) 到夏言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两人一前一后的在楼梯上走,一路上去漆黑黑的,沈知忍不住问,“灯坏了吗?” 夏言沉默了大半路,听沈知这么问起来,才答了一句,“是啊,坏了有阵子了。谁家都不修,就这么黑着混下去。” 沈知低低的笑了几声,夏言有些好奇,问,“你笑什么?” 沈知摇头,摇了才想起来夏言看不见,加一句,“没什么,就是想原来各扫门前雪这件事原来在哪儿都一样的。” 夏言声音有些尴尬,“别这么说吧。” 沈知待要说什么,两个人已经到了夏言的家门前。 夏言摸索着掏钥匙,口袋里一阵叮叮声,再就是门口索索的声音。沈知在黑暗中看夏言低着头对钥匙口的轮廓,微微发笑,从自己口袋里掏了自己的钥匙出来,摁亮了上面的小手电,门口那一片顿时有一片小小的光晕。 夏言回头看他,一点点的光线里他淡淡的笑容有些许模糊。沈知也笑回去,夏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转回头去开门,嘴里说道,“你这个小手电倒挺方便,随时拿出来就可以用,就是老得记着换电池吧?” 沈知凑着夏言站着,夏言说话的时候带出来的微微热气正从他胳膊边擦过去,沈知只觉得自己半边手臂都有些发麻,强自镇定着回答,“这太阳能的啊,别在车钥匙上,白天开车那会儿功夫就够充电了。你喜欢的话这个送你,也算还你送我的伞。” 正说着门打开了,夏言伸手在墙上摸着打开灯,客厅里一下灯光雪亮,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眼睛。正适应光线的时分门砰的一声被碰上,听得沈知心里一颤,倒忘了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 夏言却是没忘,哗啦的把钥匙丢在门边的架子上,顺着沈知说道,“你倒是算得清楚,我来你往的,还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吗?”话一说出口夏言便知失言,沈知却已抓住这个话头,略微调笑的说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夏言轻咳一声,有意不去接他这个话头,转身往厨房去,边走边问,“喝茶吗?” 沈知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他跟着夏言过去,“我都可以,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夏言有些诧异的回头看看沈知,“你不用过来,厅里找个地方坐坐,我就出去。”又在橱柜上伸手拿了一个红色瓷瓶,“那就金骏眉?你晚上喝茶没事儿?” 沈知并没有依夏言的话离开,反而贴着夏言站着,答道,“当然,我也没打算早睡。”他几乎是挨着夏言的耳朵慢慢说道,“不是说了,我要讲的,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夏言微微缩了缩脖子,并没有搭话。 泡好茶沈知先夏言一步拿起茶具放在托盘上,俨然反客为主,“到你书房去?” 夏言有点儿无奈的笑笑,跟着沈知走到书房。 两人分别坐下,正是上一次两人彻夜长谈的位子。 沈知先坐下来,抬头看夏言。夏言想到什么,问,“要开音乐吗?” 沈知笑起来,“不,不用。” 夏言才坐下来,伸手摸了摸茶壶,“水烫得很,再泡一小会儿就好了。” 沈知没有搭话,凝视夏言一阵子;夏言被沈知看得心有些微微颤抖,正想着要不要随便先聊点儿别的开头,沈知却开口了,“我父亲是在我七岁那年去世的,他是缉毒组的,出任务的时候被贩毒团伙那边的流弹击中,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那一年我刚刚上小学。” 夏言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头,心中一震,伸手过去在沈知的胳膊上安抚的拍了拍,沈知手翻过来握住他。夏言的手心依然带着方才茶壶的滚烫,沈知的手指一圈一圈摩挲着他的掌心。 夏言心中异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没有马上缩回手来;反而就着沈知的摩挲翻手握住他,安慰的看向沈知。 沈知略微惨淡的笑了笑,“我是从课堂上被我姐的父亲,也就是我现在的爸,带走的。奇怪,那么多年过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的所有细节,那是数学课,老师在讲加减法。还有,那也是个夏天,刚下过一场雨。” “到医院的时候我爸还有口气,看着我笑,握着我跟我妈的手,让我照顾妈妈。没说几句就晕过去了,再没醒过来。” “我妈当时就不行了,我爸还没火化她就病倒了,没几个月人就走了。” “你看,我连照顾她的机会都没有。” “那会儿我还叫贺知,贺知章的贺知。” 夏言默默的看着沈知,心里刀割似的疼,他迟疑一下,抬手在沈知脸颊上摸了一下;沈知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淡得一抹就去,“我没有哭,都那么多年了。再说,他们俩在那边早团聚了,只有为他们高兴的。”说着捉住夏言的手,脸颊靠在上面来回磨蹭。 夏言迟疑一下,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沈知不以为意,看了看茶,“头道该可以了吧?” 夏言点头,拿了茶壶分别给两个茶杯注了茶。沈知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在面前闻一下,雾气里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果然名不虚传。”他喝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叮的一声轻响。 沈知低头看着茶杯,过了好久才又说话。 “其实我挺幸运的,你看,沈家老爷子有地位有关系,几乎是马上就收养了我,而且视我如同己出,不,甚至更好。这些年,大哥有的,我肯定有一份;大哥没有的,我也会有。而且沈家兄妹对我都很好,从来没有因为沈家老爷子偏疼我多一句话。” 他苦笑一下,看了夏言才接下去 “我是在十三四岁上发现我喜欢男人的。” 夏言听到他这句话不由尴尬,硬着头皮做出自然的表情来,那边沈知倒笑了,“最先知道的,是我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就光记得她神神秘秘的来找我,那时她已经大二还是大三了,生物系高材生,说话一套一套的。” 沈知沉浸在往事里,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幸福,“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没有他们,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 夏言有些心痛,伸手过去握住沈知,“你是个好孩子,有没有他们,现在的你都会一样很好。” 沈知看向夏言,“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最早发现自己的性向的时候我有多么难受。”他长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根本不能接受这件事,我讨厌自己,讨厌我喜欢的人,讨厌他让我冲动,讨厌我忍不住要看他,想他,梦见他。” “人能遇到的最大打击,不是别人不能接受自己,而是自己不能接受自己,” 沈知抬头看向夏言,“那种感觉,你没法儿明白。” 夏言忽然打断他,清晰的说道,“相信我,我明白的,真的。”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当年我不得不最终同意章宁去做试管婴儿的时候……”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沈知却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知点点头,声音有些许沙哑,“是啊,有点儿类似,非我所愿,不得不为。” 两人默默对视,空气中有暗流涌动,是沈知先微微笑起来,夏言随之也笑起来,伸手过去握住沈知。 沈知情不自禁的,低头在夏言的手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夏言手稍稍动了一下,象是要收回来,但又停住了。他凝视着沈知,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一点笑,仿佛是方才那点儿笑容的残影。 沈知似乎也有些吃惊自己没有被推开,他抬起头,依然紧紧握住夏言的手,默默看向他,嘴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但又没有问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很久,夜的寂静从四面八方覆盖过来,渗透屋里每一个角落,渗透进他们的发肤。 再之后,沈知站起来走到夏言面前,又蹲下来,从下往上看着夏言;夏言有些紧张,默默的垂下眼睛,不敢跟他对视。 良久,沈知抬起身子,手环绕住夏言,慢慢的,又坚定的凑上去,轻轻吻了他一下。 这一次,沈知没有被推开。 15.夏日长夜(二) 沈知站起来的时候微微晃了一下,夏言伸手扶住他。 沈知低下头来,正看进夏言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夏言没有回答,沈知并没有放弃,一直盯着夏言。 夏言无奈笑笑,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来也回看沈知,开口却不是回答,反而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为什么?” 沈知笑起来,坐回自己那边,不再追问,“我继续说。” 夏言点点头。 沈知笑笑,伸手过去握住夏言。 “当时我求我姐给保密,说我一定改。我姐问我,你要改什么?你觉得这是件可以改掉的事情?” “我说是,我肯定能改掉。她就笑,没再说什么,只说不用担心什么保密不保密的,她觉得要说什么说给谁听,都是我自己的事。” “好在那时候还小,不过就是发奋学习努力疏远我喜欢的那个人而已。到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同学给我递情书,我高兴得要死,赶紧就跟人交往起来。” 夏言稍稍露了一点儿诧异的表情,沈知看他,明白什么似的笑,在他手掌上拍拍,“你听我说下去。” “我姐当时倒没什么反应,好像她之前跟我完全没谈过一样,实际上,那些年她完全不提这件事,我甚至以为她忘了。是沈家老爷子先来找我,说老师跟他提了这件事,他老人家说的委婉,大意就是高中生谈恋爱太早,于学业不利什么的,倒也没有强行让我们分开。” “我一直还跟那姑娘好着,好了一年多吧,其实也就是放学牵牵手逛街,没什么出格的行为,最后也无疾而终。是那女孩子提出来的,理由挺好听,说的就是要集中精力高考。” “于是我就集中精力高考了,一边心里也觉得绝望。如果之前还说有什么想法,这次交往只让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改好的希望。” 沈知带点嘲弄的笑了一下,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摩挲几下。 “我高考很顺利,那姑娘也是,之后沈家老爷子又来找我谈,意思说小儿女如果还有情意,他乐见其成。——他还以为是他拆了我们呢。” “我原也想着,上了大学,再来谈几次恋爱试试,第一次不行说不定是人不对呢。不过,我才大一,就被人表白了,”沈知笑了笑,停顿一下,“这次是男的。” 夏言欲言又止,沈知看他,“别着急,这才说一半呢。”他喝口茶,又继续说下去, “是我们系大四的学长,他说他一看我就知道我是。我当时心想,什么是不是的,我才不是呢。我不讨厌他,不过当然没答应他。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就是跟得挺紧,面面俱到的,我们宿舍的人都羡慕得很,有人就直说如果不是看我是个男生还以为我们这学长追我呢。听起来最像笑话的,其实才是真相。” “过了没半年,这学长联系出国,带着我考托福,跟我说让我也申请申请玩儿,讲的是本科生不在乎奖学金的话也不困难。我反正也闲着,就顺便考了,也动手寄了些申请书,那时候也年轻,总觉得有机会到处看看都是好的,更何况心里憋着这么个大秘密,就想着走远点儿。我那师兄offer来的早,很快就定下来了,他就跟我说哪怕一两个月呢,让我跟他试试。” “那么些日子下来,我对他确实也挺有好感的,就想为什么不呢,这么一点时间,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也好,于是就试了。” “能试的都试了,”沈知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夏言一眼,停顿一下,“然后我知道我改不了了。我跟女孩子在一起,从来没有同样的感觉。” “我又去找我姐,她那时候上研呢,俨然学业翘楚了。我说怎么办我改不了了。她就跟我说,本来就不需要改,只要记得找到对的人就行,不管男女。” “后来我的申请过了,还挺顺利,刚开始并没有奖学金,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就到普林斯顿了。我那学长在纽约,很近,带着我出去几次,他算我第一个男朋友吧,我想。” “有一次碰上他一个以前的什么同学,看上去非常高贵一个女人,好像是在哈佛还是耶鲁之类的地方读书,不知道怎么的,说起同性恋的事情。她语气很激烈,说曾经在波士顿什么彩虹区住过,见过如何如何混乱的同性恋,发表了很多类似于同性恋根本也不配用marriage这个词,根本也不能收养孩子,孩子在同性恋家庭长大也会成为同性恋什么的。” “我当时气不过,还说照您这么说一切简单了,教会统统省事儿,孩子们都让异性恋们养大,就不会有同性恋这种天灾人祸出现了。” “她当然完全不知道我们怎么回事儿,还问我们说,如果我们有个孩子,自己养不起了要给人收养,两对同样条件的夫妇来收养,一对同性恋一对异性恋,问我们要给谁。还不断重点提出,你难道愿意你的孩子,上学放学被人接的时候被人注目?当然是要给一对正常的夫妇吧?谁知道同性恋会怎么养你的孩子。” “我那师兄还试图争论,说什么并不是什么不正常,统计数据来说,人群里有10%的人是同性恋,无论被谁养大。” “结果人回答什么,我当然要做那90%啊,我要跟别人一样。” “我当时心想,全部人群里不到0.1%到各大名校读书,怎么不见你要做那剩余的99.9%正常人。” “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我回到普林斯顿气的要死。过几天正好去医院检查什么,走错了路,到了生育中心,有捐精的广告贴,我就去了。心说最好让哪对高贵的异性恋抽中我的精子……”沈知沉浸在当时义愤填膺的气氛中,话冲口而出,马上想到眼下情形,立即刹住,可惜话已经说了一半。他小心翼翼看夏言,夏言没什么表情,只拍了拍他,问,“后来呢?” 沈知停了一下,“没什么后来,就这样了,我捐完以后也觉得自己冲动,不过反正留那儿了,对我也没什么影响。后来也没关心过。” 夏言摇摇头,“不是问你这个后来,你后来跟你师兄呢?” 沈知无奈的笑一下,“没什么后来,他现在结婚了。” 夏言有些惊讶,沈知接着说,“跟个女的,不是我刚才说那个高贵女人,就是他在纽约读书的同学吧,现在儿女双全了。” 夏言轻咳一声,“你这师兄怎么这样。” 沈知笑笑,“有什么奇怪,这样的人不少。当时我们一个圈子里超过一半人最后都过了所谓的正常人生活。” 夏言欲言又止,沈知看他,“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 夏言看他,“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沈知笑,“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我本来正要说呢。” “我跟我师兄很快分了,不是因为他结婚,他那会儿倒真还没提这事儿,就是处着处着觉得没什么感觉了。后来又过了几个人,我快离开的时候,认识一个刚到那边的男孩子,我一见,就觉得很动心。”沈知看了夏言一眼,心里补充说,就跟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夏言见沈知看自己,有些奇怪,问,“然后呢?怎么不说下去?” 沈知抿嘴笑一下,“这次是我主动的,追了一阵子,还算顺利,然后跟这个人处了很久。当时我以为,真的可以一辈子过下去。” “我还带着他见过沈家全家人,老爷子当时差点儿没闭过气去。” “到底不是亲生的,打不得骂不得,光自己生气,老太太就长吁短叹抹眼泪,好在还有我姐跟我大哥开解。” “我心想就别在眼前给人找别扭了,学完就去了深圳,华迅那会儿才算是个start-up,干了几年下来有点儿家业了,买了房子,原本想跟着就算这么安定下来,慢慢攻克老头儿老太。” “有我姐跟我大哥,沈家两老慢慢也松动了,前几年还说起让我带人回来一起过年,这就算是接受了。” 沈知停下来,夏言不由自主问,“再然后呢?” 沈知苦笑一下,“有什么然后?然后就是今年我一个人回来了。” 夏言同情的看看他,想说什么,似乎又想不出合适的话来,最后只在他手上拍拍。 沈知笑笑,“没什么的,谁能预知未来呢,人活着也不过是多一天是一天,两个人能在一起,也是多一天是一天,能保证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的,就算值了。” 夏言凝视沈知,语气有些无奈,“小小年纪,说这样的话。” 沈知模仿之前夏言的话,“还小小年纪呢,女儿都十七八了。” 夏言一怔,想起他们这一夜长谈的缘起,不由默然。 沈知拿起夏言的手吻了一下,“别生气。” 夏言笑笑,“没有,生什么气,你也没说错,小华也算你的女儿。” 沈知摇头,“不是这个,是怕你听我说过一天是一天生气。” 夏言凝视沈知,“不,为什么为这个生气?” 沈知侧头看夏言,“真不生气?” 夏言叹口气,反握了一下沈知的手,“真不生气。” 沈知把夏言的手捉过来,捂在自己脸上,嘴唇在他手心一点一点的吻,声音闷闷的捂在里面,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真奇怪,像做梦一样。” 夏言抽出一只手来,在沈知头发上轻轻摸了摸,语气微微带笑,“是焉非焉,庄周蝴蝶。” 16.夏日清晨 沈知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依然有种徘徊梦中的恍惚感,侧过头去看,夏言依然在沉睡中,晨光从细缝里漏进来,在他的被子上铺了一道金黄的光影。沈知转回头来,嘴角微微的挂一点儿笑,却是一动不敢动,静躺着看那一缝晨光中漂浮的灰尘。 只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夏言在旁边道,“想什么好事儿,高兴成这样?”刚醒来的声音有些微微沙哑,又离得近,沈知只觉得自己靠着夏言那边的耳朵瞬间热得发烫。他平复一下,转过去看了一会儿夏言,回答道,“觉得好像不是真的。” 夏言拥着被子坐起来,伸手在沈知头上摸了摸。沈知也顺着坐起来,伸手在床头摸,摸了一下才想起来不是自己的房间,尴尬的收回手来。 夏言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起床一支烟?” 沈知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夏言轻咳一声,“在我这儿你就别想。” 沈知赶紧点头,“知道知道,您这儿家里有个林则徐。” 夏言靠着床头,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半合着眼说道,“你就贫吧。” 沈知这一说倒想起来,迟疑一下,问道,“小华什么时候回来?” 夏言停一下,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过一会儿回答,“还有两个礼拜吧。” 沈知心里忐忑,有心要把话题从这里带开,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夏言神态自然,继续说道,“眼看就要开学了,再不回来怎么行。” 沈知含糊应了一句,夏言睁开眼看了下沈知,问道,“你那外甥跟小华没有联系?” 沈知有点儿尴尬,“好像是有,不过我也不常听他说起。” 夏言轻轻哼了一声,沈知知道他父亲心态,自然也不多说,两个人便这么默默坐在床上静了会儿。 沈知心里正乱七八糟呢,床头电话响起来,夏言接起来,沈知离得近,马上就听到听筒那边夏其华脆生生的叫“爸爸。” 沈知吓一跳,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正要轻手轻脚下床,夏言却伸过手来,嘴上自然对话,手上却似无意的按住了沈知。 沈知一滞,转头去看夏言,夏言也看着他,面容带笑,微微的摇了摇头。沈知只得又坐回床上,虽然紧张,也止不住嘲笑自己,心道少年时候跟人约会躲人父母,这下好,熬成人父母辈了吧,又要躲人儿女。 夏其华的电话很短,大约也就是个日常问候。夏言放下电话似乎依然不打算起床,依然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嘴上却问,“你跑什么?还怕小华?” 沈知心说我当然不怕她,我这不是怕你害怕。这话光是心里过这一遍就觉得别扭,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简单问道,“你难道不怕?” 夏言笑起来,“你觉得我应该怕?” 沈知心里虽然坦荡,说起这个来多少还是有些忐忑,“这个,让她知道总是不太好吧,起码也得再瞒一阵吧?”一边说一边心想,谁知道两人这么能过多久呢,也许不待说明就各自变了主意,何必闹腾得大家不安。想着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安,脸上难免就露出点苦涩。 夏言沉默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答,“走着看吧,躲着也不见得就能躲过去,她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沈知转过头去看夏言,见夏言依然是那副将醒未醒的模样,情不自禁凑过去,才要在夏言嘴上吻一下,夏言忽然睁开眼来,倒把沈知吓住了,一下子进不是退不是,原地僵住。 夏言哈的笑了一声,稍稍侧了侧头,戏谑的看着沈知,“怎么了?” 沈知垂头丧气的,才要退回来,夏言却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头,凑过去紧紧的吻住他。 两人纠缠一阵,沈知面红耳赤的,倒是夏言态度自然大方,放开沈知就下床。沈知愣一阵才反应过来,两个人齐齐洗漱穿衣。 在客厅吃早餐的时候夏言问道,“你今天什么安排?” 沈知想想,“倒也没什么安排,不就是照常去店里看看。” 夏言点头,“那你自己过去吧,我上午还有点儿事。” 沈知点一下头,夏言看看他,见沈知一副神飞天外的模样,只得又问道,“晚上要我过去找你?” 沈知才醒悟过来,“啊,我来找你吧?或者约个地方吃饭?” 夏言笑,“不是说你要给我做饭?” 沈知一顿,迟疑看向夏言,有点不敢置信的样子。夏言心情很好似的,伸手从附近抽屉里摸了把钥匙出来,往沈知面前一丢,“拿好了,自己过来做吧,我要快七点才能到家。” 沈知接过钥匙,表情有些呆滞。夏言又笑,“还是说要到你家去吃?你家里材料齐全些?” 沈知恍然大悟,慌慌张张的掏自己的钥匙,从钥匙圈上卸钥匙的手都有点发抖。 夏言坐在旁边含笑看他把钥匙解下来递过去,然后问,“你把钥匙给我,自己打算怎么回家?” 总算沈知早有准备,竭力做出不慌不忙的模样回答,“我车里有套备用的。” 夏言戏弄不成,猛的顿住,脸微微一红。沈知已经镇定下来,把钥匙送到夏言手心,然后握住夏言的手合起来,“想反悔吗?你已经问我要了,要好好收起来,可不要弄丢了。” 夏言到底不是玩笑惯的人,方才几句不过是看沈知一径迷迷瞪瞪以后的戏弄,沈知严肃起来,他也回复正经,看向沈知,微微一笑道,“醒过来了?” 沈知摇摇头,“不用醒了。” 夏言心有些微微发疼,抽出手来拿钥匙在沈知脸上贴了贴。沈知一怔,夏言问,“不要这样。是你昨天自己说的:两个人在一起,多一天是一天,保证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的,就行了。” 沈知发愣,夏言继续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 沈知慢慢点头,夏言抿嘴,凝视着沈知,身子微微向后靠,半晌才说,“我以为你会知道,半生下来……” 沈知伸手握住夏言,点点头,夏言也就不再说。 是的,他们都知道了:半生跌宕辗转,面对各种猝不及防的命运变幻,便知少年时代以为的各种天长地久以及一步乾坤其实都不存在。未来永远未知,而人活着,不过是接受:接受命运给予的不喜,也接受命运给予的喜悦。 若能享受的,便要把握;余下的各种疑惑与不信,问也无益,将来自然会有答案。 17.夏日正午 沈知跟夏言过了个家居式的周末:两个人在对方家里各过了一夜,各自欣赏了对方的厨艺;更多的,是并坐着闲聊:沈知听了两夜夏言这些年来的恐惧和满足,挫折与舒心;夏言也听了两日沈知这些年来的孤独和热闹,悲伤与喜悦。 两个人时常是天马行空,上一句还在说普利斯顿冬天的大雪,下一句可能遛到《柳如是别传》。周日入睡之前沈知只觉得白昼太短夜晚也太短,只恨不能不眠不休的与夏言说下去。睡梦中他也朦朦胧胧的想,酒逢知己千杯少,原来是这个意思。 周一来临的时候沈知精神饱满。这个周末仿佛一场充电,把他从之前长久的倦怠中解放出来。 他决定给知书店招个长久的看店员工。消极静置那么久,他想,这守着书店看书发呆的悠闲日子也该到头;再者这书店上了轨道,不需要他见天守着,正是时候尝试自己以前在华速琢磨过而没有时间实施的想法。 想到就做,知书店倚靠两所大学,又是暑假期间,占尽天时地利,广告一贴出去,第二天就有人来敲门。 雷枕好奇,“小舅你干嘛忽然要招人看店?我不够用啊?” 沈知敲他一下,“你这不就要开学了?再说了,老免费用你我心里愧疚不行啊。” 雷枕赶紧顺杆爬,“那你就别再免.费.用我呗,”一边说一边做咬牙切齿状。 沈知笑,“可以啊,按广告上的价给你付,按小时行不?你一天要干几个小时?” 雷枕不料竹杠一敲就有,倒是愣了下,过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两礼拜都安拉,随便你安排时间,过阵子小华回来我就不好跟你这泡着了,看她的安排吧。” 沈知摇头叹气,“年轻人,见色忘义啊。” 雷枕不搭这个话头,“对了,小舅,小华他爸有没有说她坐什么航班回来?我去接她行吗?” 沈知心里一跳,虽然知道这外甥神经比钢丝还粗,也不免有些心虚,嘴里答得倒还快,“我又不关心你的小华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会问她什么航班。你要去接小华,自己问去。” 雷枕唉声叹气一下,也没再说什么。 谁料那么巧,雷枕的叹气声刚落下,夏言就推门而入。 沈知跟夏言周一并没有见面,中间也就通了两三个电话,并不知道他要来。两人一照面沈知很有点儿吃惊,目瞪口呆看着夏言,倒把夏言看笑了,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问,“干什么?我脸上有朵花儿啊?” 雷枕刷的站起来问,“夏教授您坐,要喝茶吗?” 夏言转头看看雷枕,点点头,雷枕就飞快闪到后面去泡茶。 沈知这才反应过来,收回注视夏言的目光,自己都觉察面上有点儿发烫,一边讪讪问道,“怎么过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万一我不在不就扑个空。” 夏言好笑,“你不在我不能等等啊,你这是个书店,你还怕我没法打发时间。” 沈知笑笑,顾虑着在里面的雷枕,没再说什么。 夏言倒很自然,几步走到沈知边上坐下,顺手摸了他手上的书问道,“看的什么?” 沈知顿时面红耳赤,要遮盖也来不及,只听夏言有些惊诧的念,“东西两京丛考?”,顿一下,侧头看看沈知,微笑问,“荣幸荣幸,看了有什么感想?” 正这时候雷枕已经回来,一本正经的端着一托盘的茶具,嘴里念叨道,“夏叔叔您喝茶。” 沈知长出一口气,赶紧调侃雷枕,“刚才不是还叫的夏教授,怎么一转眼改叫夏叔叔了?” 雷枕憨笑一声,也不争论。夏言端正起来,拿着茶杯喝一口,雷枕摸摸头,在旁边坐了,拼命朝沈知使眼色。 沈知心知他是指望自己帮忙问问夏其华的接机事宜,可方才的尴尬劲儿还没过去,他也正头皮发麻。 夏言看沈知一副头冒烟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很好笑,有意咬住不放,继续问,“刚问你的你还没答呢,怎么,读了敝作有没有什么批评指教?” 沈知还没说话,雷枕伸头看到了夏言手上那本书,两下一联系,马上明白过来,抢在夏言之前回答,“啊,是说夏叔叔写这本书吗?我小舅那是爱得不得了,哪能有什么批评。您这书他自从几年前从西安买了一本回来,就一直看着呐,我小舅他对历史地理的书那么头头是道,您绝对功不可没。对了,前段时间您这书不是再版嘛,他还又去买了一本。我跟您说啊,我小舅可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每一本着作他都有买,而且每刷必买,我看他家里您的书都有半排书柜。”说完还推沈知打趣,“小舅,这现下您见了夏叔叔真人,还不赶紧叫人给你签个名合个影什么的,让他满足满足你几年来的仰慕心理嘛。” 饶是沈知平常再怎么潇洒随和应对有素,也有点儿接不下这个话头。 夏言有些吃惊,这些天他们俩在一起光抢着时间说过往,他听的更多是沈知少年时候的迷茫青年时候的挣扎,他虽然想起要问问沈知一个IT青年怎么对历史地理那么熟识的,只时间实在太短太紧张,都没来得及说道这个题目。万万没想到的是,源头居然是自己。 沈知停顿一下,索性破罐破摔,反正已经不能更尴尬,不如就顺着说下去得了。他站起来竭力一本正经的说道,“是,雷枕说得没错,夏教授您这书我看了好几遍,真的是很喜欢。” 夏言很感动,凝视着沈知,温和答道,“真是过奖了,真的。”说着情不自禁伸手去拉沈知,想让他坐下。 两人手一接触,沈知醒悟过来,反握一下就放开,走开到书柜边去,语气轻松,“您来看看,您所有的书我这儿都有呢。不然您给我都签上名,我卖的时候还可以按签名版来卖。” 夏言笑,“那有什么问题,拿过来吧。”又转过脸去看雷枕,“雷枕你也看过?” 雷枕一下卡住,吭吭哧哧半天说不下来,夏言哈哈大笑,“说实话没关系,我的书连小华都不见得看得下去,你这小年轻看不进去是自然的。” 那边沈知还真的捧了一叠书过来,问夏言,“要笔吗?钢笔?毛笔?” 夏言失笑,“怎么,我要毛笔你还能笔墨纸砚伺候?” 沈知指雷枕,有意打趣他,“现在当然是没备着,不过这不有个现成跑腿的,你要笔墨纸砚就让小年轻跑一趟。” 雷枕脸都绿了,又不好真在夏言面前跟沈知较劲,只得微弱抗议道,“小舅,我连笔墨纸砚都认不全。” 夏言微微摇头笑,雷枕还道夏言是不满意自己,赶紧又补一句,“不过你们给我指个地方,我一定能完成任务哈。” 夏言继续笑,“不用不用,不是笑话你。”说着站起来拉住沈知,伸手亲昵的贴了贴他的脸,语气依然带笑,“好孩子。” 沈知整个人被冻住,雷枕也原地发呆——就算他神经堪比钢丝,也看出眼前这两人多少有点儿问题。 整个知书店里忽然静下来,夏言才意识到方才背景里游游曳曳的竟然不是以前几次听惯的古典音乐,而是之前在他家里听过的,夏其华的那张粤语女声CD。那CD里几乎每支歌都缠缠绵绵的,配着诗一样的歌词,细细念来。 这支歌的歌名别致,夏言一听沈知说就记住了,只当时听他翻译的歌词太长,只记得短短几段: “我想知 如何令雪地花开 如何赤足走过 茫茫深海 超乎奇迹以外 我想知 如何叫记忆删改 如何以两手将水深海阔 缓缓推开” 夏言侧耳仔细听听,依然没法分辨这低低女声里哪一句对的是哪一段。 他看着屋里石化的两个人,淡淡笑起来,走过去站在沈知身边,摸了一把他的头发,顺势把手放在他的腰间。 18.之三 夏言放在沈知腰间的手,迅速解冻了沈知,他转头看夏言,目光中有惊讶也有询问。 夏言面容镇定,只笑,也并不说什么。 沈知无奈,只得出声提醒雷枕,“哎,小子,夏教授要签字了,笔墨伺候哎。” 雷枕抖了一下,茫然的看看沈知,又看看夏言放在他腰间的手,恍然大悟的跳起来,“哦哦,要什么笔?钢笔?签字笔?油性笔?我都给您拿来挑挑看看哪支顺手?”说着唯恐不够快似的,奔跑着往后面去。 沈知看雷枕几乎是跌跌拌拌的进了后面的门,不禁有些好笑,转过头来看夏言,“这么突然?为什么?” 夏言避而不答,只抬抬下巴示意音响的方向,问,“怎么换了背景音乐?” 沈知耸肩,“那么细心。上次在你那儿听了,想起我原来在深圳时候买过她几张CD的,顺便拿来放。” 夏言感叹一声,“我以前很少听流行音乐,光听到小华哼哼,倒不知道这些词写得那么……”夏言说到这里皱皱眉,似乎在想合适的词。 沈知笑着给他接下去,“写得那么如诗如画?缠绵悱恻?字字入骨?” 夏言摇摇头,有点儿无奈的看着沈知,忽然话题又一转,“迟早他都会知道,与其藏着躲着,不如揭开了,大家都容易些。” 沈知暗道不知你在夏其华面前能不能这么自如,还没说出来,夏言已经帮他接下去,“小华要在场,我也是一样。” 沈知心知夏言是被方才雷枕那串话打动,沉默一瞬,说道,“你不必这样,真的。我那……完全是觉得你写得有意思。” 夏言打断他,带着玩笑的语气,“说真的,我应该带个录音笔什么的来,下次再有学生抱怨这学科枯燥的,就放放你的录音。” 沈知也笑,“小华那边,还是,再看看吧。”他咽下后面关于小华身世的半句,实在不觉得这是个可以继续的话题。 夏言皱眉,完全不受困扰的模样,“怎么?难道雷枕还能瞒得住小华?” 沈知抬头看看,雷枕拿个笔拿了个半天,想来也是在后面压制心里的翻江倒海。他点头,“我了解我这外甥,他觉得不该说的,对谁都不会说。” 夏言有点不以为然,“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不过这当然随便他,由我们来说当然对小华要好些。” 沈知按住夏言的手,“你让我再想想。” 夏言扬眉,“哎?我是他爸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完全对沈知的忧虑无知无觉。 沈知待要提醒他,又觉得实在不是好时机,只摇摇头,“不是怕,这对孩子总是个打击,你跟我不一样,我们一家早知道我这事儿,小华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过,你忽然砸这么大个铁饼在她面前她不一定接受得了,慢慢来。” 夏言哧笑一声,“以前光听说跟父母出柜七上八下的,这下倒好,对儿女出柜也要思前想后。” 沈知叹口气,猜想夏言因从未真的经历其中艰难,才能这么坦然。 夏言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觉得,如果迟早要来,早来不如迟来。孩子毕竟不同父母,有身体上的顾虑。相信我,小华是个好孩子,我和章宁虽然最后没能在一起,我们还是合力好好教育过她,她不是一般孩子。再说了,孩子是下一代人,比起我们,理应更能接受,更别提比我们父母辈。” 沈知摇头,“不光是这个,你想,她要问你我们怎么熟起来,你怎么说?”,沈知心里暗暗加一句:“难道要说你来跟我剖白多年秘密?” 夏言有一瞬间犹豫,显然也想到了沈知心里的那句话,迟疑一阵,“这件事,我正打算跟章宁商量一下。” 两个人交谈半天,雷枕终于磨磨蹭蹭的从后面出来,手里居然还真的捧了一把笔:各种颜色各种粗细,把沈知夏言看得都笑起来 雷枕看他们笑了,尴尬的过来把笔放桌上,又往挂书包的地方去,嘴里飞快的说,“小舅,我想起来学校有点事,我先走了。” 夏言叫住他,“雷枕,等一下。” 雷枕头也不回,连珠炮般说,“夏教授,啊不,夏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对小华说起的,我一定守口如瓶。” 说着也不等回答,慌慌张张拉开门。 开门的时候门外正站着一对小情侣,雷枕忙乱中居然还记得招呼一声,“啊,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沈知和夏言给雷枕逗得哈哈笑,也就放下之前的话题。 沈知招呼客人,夏言自然也不去签什么名,把书一本一本放回原处。 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时间就在两个人一夜又一夜天南海北的闲聊中飞快过去。 夏其华回来的前一日夏言从下午就耗在知书店里,前来帮工的大学生看天色不太好,问沈知能不能早些走。沈知心想夏言在这里自己反正也干不成什么,索性早早把人打发了。 两个人守着一壶茶从傍晚说道天色四合,到关店时分还意犹未尽,就着残茶守着门。 夏日将尽,暑热却依然缠绵不去,夜晚的空气中隐隐有水汽。 沈知在门边看了看天,忽然一道闪电,啪啦照亮整个夜空,沈知笑笑,“看来又要下雨了。” 夏言嗯一声,问道,“我上次给你的伞呢?” 沈知答,“在呢,现在走的话可能还用不着。” 夏言有点懒洋洋的,“等会儿吧,夏天快过完了,这雨也没几场了,看看也好。” 两人便守着门等雨下来。 果然没一阵子雨就哗啦啦的过来了,密密麻麻一束一束打下来,闪电偶尔一照,仿佛一幕银色的织布,把整个夜笼罩起来。 两个人站在门边也能感到湿气迎面而来,空气沁凉清新,沈知伸伸腰,“真舒服。” 夏言笑着看他,“嗯,我也很喜欢夏天这种暴雨。” 两个人静默一阵,夏言便问沈知要不要明天一起去接夏其华的机,沈知拒绝了,只说,“你们父女久不见面,我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嘴上说着,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这个忽然多出来的血亲。 夏言点头,又加了句,“雷枕不想去接小华?” 沈知才想起来,“哦,对,之前他倒是提起过一次,不过后来就没再说过了。算了,你也别叫他,小年轻们什么时候见面不行。” 夏言嗯一声,说,“那,明晚我就不过来找你了?” 沈知很理解,笑道,“当然当然,你跟小华好好叙叙离情,别管我了,什么时候有空想起来再过来也一样。” 夏言看沈知,“你不想,看看她?” 言外之意沈知当然能听出来,他犹豫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还有点儿没准备好。” 夏言摸摸沈知的头发,“想想。”停一下又解释说,“我还没跟章宁提起,想着等小华回来再说比较好,不然章宁激动起来……” 沈知马上打断他的话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说着握住夏言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之前说的话是真心的,你不用顾忌我,即使我们现在是这样,我的想法也是一样。”他看进夏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小华是你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夏言有一瞬哽咽,点点头,凑过去跟沈知额头对着,两个人在漫天雨幕中默默对视。 喧嚣的雨声仿佛隐去,他们的目光中都只有彼此。 半晌夏言才抬起头来,在沈知额头上亲了一下,声音沙哑的说道,“谢谢你。” 沈知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干嘛。” 这时分一道闪电过来,照得四下雪亮。沈知目光一转,忽然看到离他们不远的路上站了个打着伞的女孩子,半身淋得透湿,面目苍白的盯着他们俩。 正是夏其华。 【下】 19.夏日雨夜 夏言紧赶慢赶的回家,进了门还是没有见到夏其华,只有章宁坐在厅里,似笑非笑看着看,手边放着一堆湿毛巾——显然夏其华已经先回来了。 夏言不及细想章宁颇有深意的表情,只问,“小华呢?” 章宁抬下巴示意,“进屋里了。”看夏宁抬脚要走,马上阻止他,“别进去了,她说她要睡了。” 夏言叹口气,章宁笑着指指沙发,“坐着说吧,怎么了这是?小华嚷嚷着要给你个惊喜,谁知道我们等了半个晚上没等上。她出去找你,回来就成了这个模样。看来是惊喜变惊吓了?” 夏言摸了一把头发,虽然打着伞,冲出去追夏其华的那一会儿,还是浇了个透湿。章宁看他的动作,顺手拿了一条毛巾扔过来,夏言一边抹一边坐下来,先问,“你怎么也跟着回来了?” 章宁又递了条毛巾过去,“上次的事留了个尾巴,公司说再过来看看,我就索性帮小华一起把机票改了回来的。” 夏言转头看夏其华的房间,想了想,说,“到我书房去说吧。” 章宁不以为然,“什么事这么严重?” 夏言不说话,站起来就走,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去看看她情绪怎么样,睡了没?” 章宁点点头,先去夏其华房间看了看,才进了夏言的书房。 夏言已经坐在里面,凝视着桌上的一叠相册:上次取出来给沈知看过以后,他就没有放回去,时不常看出来重温一下夏其华的婴儿时光,愈发觉得时光飞逝。 看章宁进来,他抬手示意,“把门关了吧。” 章宁回身把门锁上,也注意到桌上那叠相册,自以为知道夏言的担心,轻轻叹了一声,说,“你总是想太多,就算小华跟我过去了,不也还是你的乖乖女。当年有机会去跟着我们走的,还非要留下来上大学,不就是舍不得你。你担心什么?再说了,女儿大了总归是要离开的,她学的这个专业,就是我不在那边,她说不准也要出国的。我在好歹还能看着帮帮忙,不好吗?” 夏言看着章宁,单刀直入,“我前不久,遇见了当时捐精的人。” 章宁倒抽一口气,扶着最近的椅子坐下。夏言接着说,“你其实也见过这个人,上次去机场送你,我跟小华遇见了一个人,小华叫他沈叔叔的,你还说他看起来面善,记得吗?” 章宁回想一下,表情有些茫然,“印象不是很深。”又看夏言,“你打算怎么办?” 夏言停一下才说,“我还没想好。” 章宁忽然想起什么,大惊失色,“刚才小华那样跑回来,难道是知道了?” 夏言回想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个。” 章宁疑惑,“那还能因为什么?” 夏言迟疑一下,轻咳一声说,“我说了,你不要太吃惊。” 章宁哼一声,“你说吧,我倒要听听还有什么能更让我吃惊,还把小华吓成这样。” 夏言有点尴尬的笑笑,“那个人叫沈知,我跟他……在一起了。”他这是第一次口头上承认跟沈知的关系,而且是跟章宁。虽然之前心里想得明白坚定,到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还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直视章宁的目光, 说完了半天不见动静,夏言只得抬头看章宁,她有些发呆,看到夏言抬头,才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来。 夏言苦笑一下,“说了叫你不要太吃惊。” 章宁长出一口气,眼神发愣,摇摇手让夏言不要说话。 两个人沉默良久,夏言双手交叉坐着,凝视章宁:这么些年过去,章宁的面容已不似少妇时代光洁放光,眉角有细纹,当年的意气风发被如今的沉静温和取代。夏言看着,想起十几年前跟章宁在普林斯顿时候屡求不得的各种挣扎,还有章宁彼时做选择的迅速坚定,心想夏其华其实还是象章宁更多,无论是性格还是模样。想着想着,不由自主感叹一声,“宁宁,你也……老了。” 章宁听到他这话如梦方醒,下意思摸了摸鬓间,答了一句,“可不就是,女儿都十八岁了。”停一停,又问,“小华看到你们俩……?” 夏言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就是靠得近点儿。” 章宁一脸不相信,“靠得近点她能成那样?” 夏言停一下,只好又说,“可能还看到我在他额头上……厄……”他抬头看看章宁,章宁笑,“亲了一下?”,夏宁点点头。 章宁摇头,“看不出来啊,夏言,老房子着火果然烧得快又猛。”忽然又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她停下来再看夏言一眼,“怪不得那时候……” 夏言有些恼怒,“那时候根本不是这缘故。” 章宁叹口气,好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顺手摸了本相册在手上胡乱翻着,一边翻一边说,“这事儿稍后再说,小华跟他的事儿,你什么打算?他知道了吗?” 夏言有点烦恼,只答,“什么他他他的,人家有名字,叫沈知。” 章宁点头,“好好好,这位沈知先生,他知道小华的事吗?” 夏言点头,想一下补充道,“我先跟他说起,然后我们才……” 章宁嗯一声,手无意识的摩挲着相册上的照片,是夏其华六七岁那年全家去北京动物园的合影——那是他跟夏言离婚的前夕,两个人试图做最后的努力,终于不果。她喃喃自语道,“这么小的世界……” 夏言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章宁站起来,嘴上道,“我去看看小华。” 夏言不动,“我在这里等你。你今天留在这儿住吧?客房收拾过了。” 章宁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夏言伸手去取了章宁方才看的那本相册,一页一页重温着他们一家三口最艰难的一年:十多年后再回头,岁月去芜存菁,不堪统统淡化——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激烈争吵,应该是有的吧,不然怎么会再也过不下去——而彼时温暖的和睦的时光,即使在多年之后,依然闪闪发光。 所有困苦都会在时光里被遗忘;生命里唯独良辰美景,永远不会过去。 夏言掩上相册,深深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章宁才又过来,夏宁询问的看她,她勉强笑笑,“已经睡了,别担心。” 夏言欲言又止,章宁却抢在他之前开口,“我能不能见见沈知。” 夏言苦笑一下,“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章宁点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约个时间好吗?” 夏言沉默一下,“他其实在楼下等着。” 章宁吃一惊,“等那么久?” 夏言说,“他之前说怕有什么需要他说明的地方,所以在楼下等等。”夏言站起来要出门,“你是要现在见,还是改约个时间?” 章宁跟着,“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夏言不置可否,两个人沉默的一路下楼。 方才雷霆万钧的暴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新气息。 章宁一出楼门就看到楼下停的那辆林肯领航员:驾驶座的车窗开着,一个人坐着里面,左手夹着根烟搭在车窗上,车面板上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远看过去,只有个安静的侧影。 她转头看夏言一眼,夏言并没有注意她的目光,几步走过去。车里的人很快看到了他,马上就开了车门下来,似乎是要伸手拉住夏言,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 章宁心里暗叹一声,几步走了过去,站在夏言身边,主动说道,“你好,我是小华的妈妈,章宁。” 沈知似乎并不惊讶;或者即使惊讶,也藏得很好。他先看了一眼夏言,才迎上章宁的目光,伸出手去,“沈知。” 20.夏日正午(一) 章宁在第二天的正午时分抵达雕刻时光。 八月过了大半,炎夏的炙热已经淡去,即使是正当艳阳,人也不再觉得焦躁。她推门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门一推开章宁先是愣了愣:一是因为里面很暗,虽是正午,整个店里依然是昏暗似夜晚,只有微微的灯光照亮每一张桌子;再则是因为整个店面很小,寥寥数张桌子凌乱摆在前面,后半截稍稍坐高成台,似乎有环形沙发,因为实在太暗,只能隐约看出背面的墙似乎是书柜。 章宁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到沈知:他已经从桌边站了起来,正往章宁这边走过来。 章宁默默叹了口气,看沈知停在自己面前,便开门见山说道,“对不起,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 沈知马上点头,折回自己的桌上放了钱,赶紧又几步过来帮章宁推门。 章宁回到明亮日光下先是笑了笑,转头看了看沈知,沈知脸上有些抱歉的表情,低声说道,“选的地方不好,太对不起了。您要去哪里?那边再过去几步有个茶馆。” 章宁不置可否,边走边说,“那过去看看吧。” 沈知有些不太自然,两人沉默半晌,沈知才想起个话头,问,“夏言今天不一起来?” 章宁勉强笑了笑,“他跟小华在家,”她说到这里看了沈知一眼,继续说,“说想跟小华谈谈。” 这条街很短,两个人几步就走到了那个茶馆前面。那倒是个明亮的地方,门口挂着麦色的竹编帘,章宁转头询问的看看沈知,沈知意会,走快几步给章宁拉开帘。 屋里很安静,四下散落着坐着几桌人,往里似乎还有一进,在屋中间还挂着一层帘。 章宁倒没再往里走,到角落坐下来,沈知跟过去落座,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过来放下了单子,章宁看都没看,叫住小姑娘问,“今年新的茉莉茶有吧?”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沈知,沈知顺势点头。 小姑娘答有,还顺便报了产地,章宁把单子递回去给她,“就要一壶茉莉茶吧。” 章宁看小姑娘走开,笑笑道,“这么些日子没过来,不知道这里变化这么大。这些大概都是小华学校里的学生吧,暑假打工?” 沈知哎的应一声,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章宁凝视他一阵,开口却是道歉,“不好意思,刚才二话不说就拉你出来换地方。” 沈知摸摸鼻子,摇头道,“没有没有,是我考虑不周,只是觉得那个地方比较安静,没想到别的。” 章宁低笑一声,看看沈知道,“你跟夏言倒真是一路的,两个人都云里雾里。” 沈知见话题转到这上面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一径沉默。 好在这时候茶上来了,莹白的瓷壶,两个小巧的白杯子,小姑娘放下茶壶还说了句,“茶还要泡一泡。” 章宁点点头,看着她离开才又接着说,“你别误会,我今天来,不是来说你跟夏言的事儿。首先我的态度根本不重要,其次,”她停一下,似乎在想说什么,忽然一笑,说,“也没有其次了。” 沈知愣一下,章宁伸手摸了摸茶壶,低声道, “我今天来,其实就是看看,小华的生身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沈知见她终于说到正题,立即严肃起来,赶紧表态道,“其实我跟夏言也说过,他是小华的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小华完全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完全尊重,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包括我的亲人。我当时……”他含混带过了关键词,停一下,又道,“完全是一时冲动,并没有真的要留个孩子的意思。”他说完停一下,大约觉得这段表态有点儿歧义,又接到,“当然,如果你们同意,我是很乐意跟小华多接触,我是很喜欢她的。”说完大约还是觉得表意不清,只得又继续道,“呃,我的意思是……” 章宁看着沈知犹犹豫豫的跟那儿想措辞,伸手在他手背上拍拍,道,“没关系,我知道你的意思。” 章宁沉思一下,“夏言可能也告诉过你,之前我们的想法,是在小华十八岁的时候,告诉她事实的。但这些年过来,我们的想法有些变化。年轻时候觉得让孩子知道真相很重要,但慢慢的就觉得,天高路远,根本不可能被揭破的事情,何必要跟孩子说。”章宁说到这儿苦笑一声,抬头看了看沈知。 沈知摇摇头,低声道,“现在也不可能被揭破,夏言跟我遇到,完全是个巧合。而且我可以保证,这件事在我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章宁凝视沈知一会儿,低头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活到现在,便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巧合。人和人遇见,分开,都是必然的。” 她并不期待沈知搭话,又接着道,”我跟夏言分开以后,觉得对小华已经影响很大。虽然我们没有再谈起过,但心里都默认,我们都不会跟小华说起这件事。” “当时我们想,这事天知地知我们知,只要我们不说,到我们俩没了,小华被蒙住也不是不可能。” 她长长叹一口气,看住沈知,“谁知道呢,小华才过十八还没十九呢,你这不就出现了。” 沈知心情有些沉重,他知道自己说什么保证也没有用,他跟夏言在偌大的北京城里遇见,又因为这个遇见引出后面这些事,都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始料不及的。 他甚至有些懊恼自己十几年前一时激动闹出的这一场。 章宁沉默一阵,自嘲式的笑笑,继续说道,“年轻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够掌握一切,认为只要计划足够完美,什么变化都能控制,结局一定能往自己想的方向发展。” 沈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沉默,又不便盯着章宁看,只得凝视眼前的茶杯。 章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感慨发完发觉也没什么可以说的。 两个人沉默一阵子,章宁抬头,问沈知,“说说你自己吧?我其实一直也好奇小华的生父是什么样的。你当年那么年轻,怎么会想到去捐精?是在美国长大的?” 沈知用力在脸上抹了抹,摇摇头,细细把自己跟夏言说过的经历简单陈述了一遍。 章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等沈知说道自己一时冲动跑去捐精,她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插了一句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沈知停住,他想起夏言说起过往,讲过他跟章宁便是自夏其华之后感情破裂。 章宁看他停住,询问的看他。 沈知犹豫一阵,问道,“我听夏言说,你们从小夏之后……” 章宁似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了下头,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沈知吞吐道,“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 如果夏其华没有出生,如果连试管都没有成功,他们又会怎样? 章宁笑起来,手在茶杯沿上转了又转,“你还真是个孩子。” 她凝视沈知,慢慢道,“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没有如果。再去想另外一条路没有意义,只能沿着现在这条路走下去罢了。” 沈知觉得她这话仿佛有深意,又仿佛只是有感而发。 章宁叹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慢慢说道,“谢谢你今天答应跟我见面。” 沈知摇摇手,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 章宁凝视他一阵子,低声道,“让我们再想想。不过,我想,既然到今天这步,我们之前的想法只好统统推翻。如果小华一定要知道,我希望她从我们这里听说,而不是从她自己的推论,或者什么偶然。”她一边说一边拍拍沈知,加一句道,“我相信你是绝对不会说的,只是,如今看来,世上的偶然实在太多。” 沈知被她嘴里的“我们”刺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的点头赞同。 章宁又笑笑,站起来道,“不说了,我回去了。看看小华跟她爸说得怎么样。” 沈知有些惴惴不安的站起来,章宁摇摇头,在他肩膀上拍拍,道,“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知只得又坐下,看着章宁一个人推开门往外走。 她快要离开之前似乎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对沈知说,“夏言让我转告你,他过几天会来找你,让你不要着急,也不要担心。” 说完笑笑,这次真的大步离开了。 21.夏日正午(二) 夏其华醒来时只见一室阳光,窗帘已经挂起,明亮温暖的光柱明晃晃的照在她床前。昏昏沉沉爬起来,出到厅里只见一片寂静,早餐放在桌上,屋里仿佛并没有其他人。 她几步走到桌边,还未看清桌上的东西,书房的门便打开来,夏言走出来,看向她温和道,“小华起来了?我给你把牛奶热热。” 夏其华默默无语,坐在桌边。 夏言把早餐重新热好,摆在夏其华面前,又对着她坐下。 夏其华没有抬头,只低声问,“妈妈呢?回酒店了吗?” 夏言摇摇头,答道,“没有,你妈妈昨天晚上住在这儿的,一会儿还会过来。她说要问问你是要跟她过去住几天还是在这里住。” 夏其华几乎要冲口回答“我跟妈妈出去住”,抬头看到夏言的表情,又不由自主刹住。 她伸手拿过牛奶慢慢喝了一口。 夏言默默松了口气,站起来说道,“我在书房里。”说着在桌面上摩挲一下,见夏其华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离开。 夏其华慢慢吃完早餐,在桌边犹豫很久,终于还是站起来,走过去敲了敲夏言书房的门框。 夏言书房的门是敞着的,他坐在书桌旁边,桌面似乎有一本摊开的书,他却没有在看,眼睛凝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夏其华的敲门声,才猛的转过头来。 夏其华靠在门边,微微抿嘴。夏言转头看向她,拍拍自己旁边的座位,笑笑道,“过来坐。” 夏其华想起从小到大无处次来找父亲聊天,无论事关学业生活,无论事情大小,父亲仿佛总是这样开头,举重若轻。 她慢慢走过去,夏言仰头看她一步一步走过来,阳光从侧面的窗大片大片照进来,照在夏其华身上仿佛一层金纱。他情不自禁想起章宁无数遍说过的话,“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开的。” 夏其华勉强笑了笑,坐在他身边,轻轻叫了一声,“爸。” 夏言点点头,叹口气道,“一转眼功夫,你长大了。” 夏其华默然。 夏言语气一转,问夏其华道,“这次跟你妈妈过去,听她说,她带你看了几个学校?” 夏其华有些诧异话题从这里开始,顺着接道,“嗯,是看了几个,也拿了申请表。” 夏言点头,看向她道,“所以你决定毕业以后到美国去读书?” 夏其华想了想,问夏言,“爸爸觉得呢?” 夏言苦笑一下,回答道,“实事求是的说,你妈妈的话也有道理,你这个专业,确实在那边比在国内要好,无论是学习还是发展。” 夏其华停一阵子,才说,“可你以前一直不太支持我去。” 夏言哑然,半晌道,“爸爸以前总觉得你还小,不舍得你离开,怕你去了跟妈妈在一起,就忘记爸爸了。” 饶是夏其华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禁笑出来,她伸手过去在夏言腰上一抱,娇声道,“怎么会呢。” 夏言抬手在夏其华头上轻轻拍了拍,长叹一口气,才又道,“那能不能告诉爸爸,昨天晚上你跑回来的时候,心里怎么想?” 夏其华猝不及防,一下直起身来,目光闪烁。 前一夜的电闪雷鸣仿佛重播,她心里瞬间又是惊涛骇浪:震惊,是当然的;似乎还有惊恐,害怕,失望,愤怒,各种情绪翻江倒海的,不一而足。 夏言细细看她的面容,轻声道,“小华,你是因为沈知,怪爸爸吗?” 夏其华下意识的摇头,为什么怪父亲呢,母亲早已再婚,再婚后又有了一个孩子,她都接受良好,她当然不会因为父亲找了伴侣而发脾气,实际上,早几年她还鼓励过父亲去相亲。 夏言又轻声问,“那,小华不高兴吗?” 夏其华困惑的抬头,有点儿不知所错,“我不知道。” 夏言凝视夏其华,沉默一阵子。 夏其华自言自语道,“可是,沈叔叔是男的啊,爸爸,你难道一直是这样?所以才跟妈妈分开?那你们为什么生我?妈妈原来知道吗?” 她越说声音越高,“你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她用力看向夏言,眼睛里又是不信又是委屈。 夏言顿住,有点儿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他跟沈知在一起太过于顺其自然,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细想过究竟从何开始性质为什么改变。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时困惑,是因为沈知的热情主动,还是因为寂寞太久,或者,是因为夏其华这个微妙的话题,让他跟沈知无限的接近。 而这些,当然不能跟夏其华细说。 夏其华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自顾自的往下说,“我不是歧视……”她顿一下,“但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过,我去美国之前,也没有觉得你跟沈叔叔有什么。我觉得很……吃惊,而且觉得你不应该瞒着我。” 夏言想插一句说那时两人确实没什么,却又打住,温和的看向夏其华,目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夏其华一边说声音一边又低下去,“可能,我也有点儿不高兴吧。明明是我带你认识沈叔叔的,而且,那么久以来,你一直是一个人,我以为,你不会再找别人了。” 夏言微笑,抬手又在夏其华头上一下一下的抚。想了很久,才说,“我跟你妈妈分开,不是你想的这个原因。” 夏其华有些不相信的看向他。 夏言叹口气,语气坚定道,“我在沈知之前,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男的交往过,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但我可以肯定,我跟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因为互相喜欢才在一起的。而且,我们那个时候,确实是想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的。” 夏其华摇头,“可是你们没有。” 夏言点头,“小华,你现在也十八岁了,你知道,有些时候,我们的愿望不是总能实现的。有些事情,不会总按着你希望的样子发展,对不对?” 夏言一边说,一边苦涩的想到夏其华的身世,如若章宁真的决定把真相告诉夏其华,她需要遭遇的感情波折和心理冲击,又会到什么程度。 夏其华默然。 夏言收回手,接着说,“不管爸爸跟谁在一起,小华永远是爸爸的女儿啊,这点是不会变的,对不对?”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微微颤抖,几乎是小心的看着夏其华。 夏其华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夏言又道,“爸爸知道你需要时间接受这件事,但我希望你最后能理解。如果有什么别的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或者跟妈妈说,你觉得可以吗?” 夏其华依然是点头。 夏言长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又说一遍,“不知不觉的,你就长这么大了。” 父女俩沉默了一阵,夏其华站起来道,“我想出去走走。” 夏言看她,“要爸爸跟你一起去吗?” 夏其华想了想,“不用了,我就在院子里走走。” 夏言点头,“去吧,中午回来吃饭吗?” 夏其华答道,“回来的。妈妈会来吗?” 夏言想一下,“我一会儿打电话问问她,好吗?” 夏其华这才想起来,又问,“妈妈去哪里了?” 夏言轻咳一声,稍顷答道,“我也不知道,但她说等会儿会回来。” 夏其华不疑有他,几步拉开大门,“要吃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夏言说好,看着夏其华把门砰的关上,脚步嗒嗒的远了。 夏言又坐了好一阵,眼前的书看过去就是一片乱码,怎么都看不下去。他站起来走几步,又觉得屋里安静得有点儿叫人害怕。他顺手把音响拧开,CD还是上次沈知在的时候留的,含含糊糊的粤语,也不知道是哪一支歌。 章宁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倚在桌边的夏言,面容沉静,似乎在专心致志的听音乐,又似乎神飞天外。她轻咳一声,才把门关上。 夏言看到她,如梦方醒似的,把音乐关小声,想问什么似的,却又没有开口。 章宁先开了口,“小华呢?” 夏言抬下巴示意,“说出去走走。” 章宁几步走到他的书房,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你跟她谈过了?怎么样?” 夏言静一阵,“算是谈了吧,我想她大概还需要点儿时间。” 章宁点点头。沉默一阵又道,“我跟沈知说了一阵。我想……”她停了一小会儿,抬头看向夏言,“我们还是应该找时间告诉小华。” 章宁看夏言脸色微微变了,慢慢又补一句道,“与其让小华自己发现,我更希望,这件事由我们亲口告诉她。” 夏言无意识的挥挥手,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苦涩的补充说,“至少不要那么快吧?小华刚刚发现我跟沈知的事情,冲击已经够大了,不要在这时候再刺激她。” 章宁默然。 夏言停一下,看着章宁,几乎有点儿祈求的补充一句,“好吗?” 章宁看着夏言,忽然说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见到沈知就会决定把事情告诉小华,所以才完全不介意你和沈知的关系被我们知道?”她吸一口气,“你认为我会因为考虑小华的心情,把这件事再放放?” 夏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无语的对坐,只有若有似无的音乐声淡淡的弥漫。夏言忽然想起来,沈知好像跟他说起过这首歌,当时自己还觉得歌词颇有禅意。 最后的几段,好像唱的是: “浮生在蚱蜢舟忘怀心想往哪里走 逆流顺去想化身蜉蝣 心所要 未到手能有便有。” 22.夏末午夜 沈知在当天晚上就等来了夏言。 是夜里,他一天没收到夏言的消息,怏怏关了店门,开着车往家里去。 虽然已入夜,路上依然灯火通明,车流不息,大学附近更是人来人往。这城市,在夜晚依然有白日的热闹。沈知跟着车流慢慢的往前踱,夜里微凉的空气从敞着的车窗流进来,抚过他的脸。 长夏将尽,沈知莫名的有些忧虑:这个夏天里发生的一切太过于戏剧化,简直象本写坏了的小说,波澜起伏之后无以为继,仿佛就要草草收场。 到了公寓他刚出电梯,就看到楼道里灯火通明的,夏言斜倚在他家门边,看到他出来,笑笑道,“你这里楼道的灯倒是好的。” 沈知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反应,楞了一会儿,才问,“怎么没进去,不是给了你钥匙。” 夏言摇摇头,并没说什么。 沈知也不追究,过去打开了门,夏言跟着他进了门。 门一关上,楼道里的光也被留在外面,高楼的窗外并无闪耀灯光,屋里一片黑漆漆的。 沈知伸手想去开灯,半途却被夏言握住,两人在黑暗里静默的注视着对方,稍顷,夏言上前一步,靠在沈知身上。 沈知叹口气,把他抱住,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的呼吸,竟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过了好久,夏言让开来,沈知啪的把灯打开。灯光忽的亮起来,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了下眼睛。 过会儿沈知示意夏言去沙发上坐,自己往冰箱里看了看,半笑不笑的问夏言说道,“康师傅冰红茶或者绿茶?” 夏言也笑,那笑容只一点点在脸上漾开,又结起来,然后他说,“绿茶吧,你呢?” 沈知耸肩,“我喝啤酒好了”,扔给夏言一个塑料瓶子。 夏言拧开瓶盖,却没有马上喝,他凝视手里绿得透亮的液体,轻声道,“小华去章宁那儿住了。” 沈知嗯一声,知道还有下文。 夏言似乎想笑一下,却又没有,半晌说道,“章宁今天见了你以后,回来跟我说,决定告诉小华。”他避开了类似于身世或者事实这样的字眼,只平铺直述了一句话。 沈知当然明白,然而身份尴尬,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夏言长叹一口气,拿起瓶子抿了一口,不知道想什么,忽然文不对题的说道,“瓶装的绿茶,喝起来也就是绿茶嘛。” 沈知笑了一声,忽然想到这句话可能的意思,又哽住。 夏言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有一片亮,似乎是水光。沈知被蛊惑了,伸头过去,慢慢吻住他。 两个人缠绵一阵,沈知才呼吸急促的松开夏言,然而眼睛依然紧紧粘在他的脸上。 夏言长出一口气,顺手把手里的水瓶放在桌上,手在脸上轻轻搓了搓,慢慢又说,“这么多年来,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小华知道。” 沈知疑惑,不由问道,“为什么呢?我不觉得这对小华来说会有那么大的区别。”他几乎想拿自己举例,他自小由养父母带大,虽然对亲生父母念念不忘,但从不曾对养父母有丝毫失望不满,更不用说夏言对夏其华付出的心血,与亲生毫无差异。在他看来,夏言和夏其华之间的亲密,超出绝大部分血亲的父女。 夏言却似知道他要说什么,安抚的在他肩上拍了拍,说道,“你不一样,你从来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他艰难的停顿一下,“章宁也不能理解,因为小华确实是她怀胎九月生出来,确实是她的一部分。” “只有我……只有我有这样的害怕。” 沈知被他的愁苦困惑,“我能理解你不希望小华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啊,小华是那么好的孩子。而且你对她,跟亲生根本没有区别。” 夏宁眉头拧在一起,想起当年跟章宁为这事最终婚姻破裂,一向温和的章宁最后也不得不爆发,甚至躲在英语里高喊,“Will you get over this already!” 然而他不能,他无论如何不能。 这甚至跟他是不是还能尽丈夫的义务无关,跟安抚章宁的情绪无关,他只恐惧,他跟小华的父女缘分会因为真相大白而烟消云散。 小华知道了会怎么样? 这么多年,他一直被这个问题死死缠绕,无法解脱。 他苦笑一声,苦涩的道,“当然有区别,就是因为不是亲生的,才有区别。” 沈知几乎想骂一声迂腐,却又实在说不出口。他站起来,焦虑的在厅里走来走去,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说点别的什么,却想到自己角度的尴尬,更不便发言。 没头绪的乱走一阵,沈知只得又靠着夏言坐下来。 夏言看他,似乎也没有期待他说什么,只无奈的说道,“我知道听起来一定很不可理喻。可我就是很害怕。” 沈知叹口气,说道,“也许你可以跟章宁说说,你们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也没什么影响。” 夏言点点头,又摇摇头,“章宁说的对,有些事情,也许就是要发生的。与其让小华自己琢磨出来,或者从别人那里听到,还不如我们亲口告诉她。” 沈知皱眉,有点儿不能理解章宁的逻辑,“如果你们不说,我看不出来小华怎么可能知道。” 夏言沉默,忽然问沈知道,“如果是你……” 沈知马上回答,“你不用介意我的想法,我早说过了,我捐精的时候就是一时冲动,根本不需要知道。” 夏言安抚的笑笑,先低声道,“谢谢。”然后又说,“让我问完。”他吸一口气,看着沈知道,“如果你是小华,你是希望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他压在舌根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你知道了,你会不会好奇你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然而这个问题实在不能当着沈知问出来,只得咽下。 沈知犹豫一下,他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是危险的,却又不能不回答。他捏紧手中的酒瓶,夏言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一瞬也不曾转开。 沈知垂下眼睛,避开了直接的回答,“我想,如果非要知道不可,我也希望从父母嘴里知道。” 夏言长叹一声,往沙发上靠去,自嘲的笑笑,“我想也是。” 沈知过去揽住他,“相信我,小华会吃惊一阵,但很快会过去的,她对你,还是一样。” 夏言终于还是没忍住,问沈知道,“她如果追着问我们知道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那又如何呢?” 沈知摇头,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自然,“我早就说过,你不必牵到我。事实上你们本来也不可能知道,那只是精子库里无数标本中的一个。” 夏言看向沈知,忽然冒了一句,“真好,无知无畏,无忧无怖。” 沈知有心反驳,却不愿顺着话题说下去。 夏言似乎也得到了自己的回答,不再说什么,合目靠在沙发上。良久才说,“真不好意思,跑到你这里来,发这么一通牢骚。” 沈知耸肩,一口气把啤酒喝干,尽力豪迈的说道,“那有什么,你能来我就很高兴。” 夏言噗的笑一声,沈知看他,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一个展开的笑容,没有半途停住,也没有苦涩。 他转过去半跪在夏言面前,慢慢伸手过去捧出夏言的脸。 夏言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沈知似乎是跟自己较劲似的,用力把夏言的脸压下来,嘴里低沉含糊的说道,“哪怕就一个晚上,忘了这些,忘了这些全部的事情。” “让我给你快乐”,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一边慢慢站起来吻住夏言,把他轻轻按倒在沙发上。 23.夏末午后 章宁只在北京再待了几天就要折返美国,走之前她特地又到夏言的研究所跟他单独见了一面。 她上来就单刀直入,“我想了想,我们本来想的就是让小华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告诉她,现在过了十八,不然就等她十九岁生日告诉她好了。正好到时候寒假,你带着她到我那边去,我来说?” 夏言当然知道章宁所为何来,然而被这个消息劈面而来,到底还是有点儿茫然。 章宁看他怔住,缓了缓语气,慢慢道,“到小华生日这不还有一个学期的功夫,我这几天看她对你跟沈知的事情并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一时吃惊而已,我走了,你们父女俩很快不就一如既往了。”她停一下,又说,“我想我们可以不必马上告诉小华沈知那边的事情,只跟她说是当时在普林斯顿找的精子银行就好,你觉得呢?” 夏言抬头看她,不置可否。 章宁也停了一会儿,才又说“反正也还有些时间,我们都想想到时候怎么说会比较合适,你如果愿意,跟沈知也谈谈?你觉得呢?” 夏言默然点头,过一会儿又想起来,说,“沈知说不必顾虑他,随便我们怎么说。” 章宁看夏言愁肠百结的样子,却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他倒看得很开。” 夏言根本心不在焉,面容略有愁苦。 章宁看着,到底还是有些怜悯,伸手过去握住夏言,轻声道,“我真的觉得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这么多年来,小华是什么样的孩子,你难道不知道?对她有点儿信心,啊?” 夏言苦笑一下,章宁拍拍他的手,转身走了,临到了门口想起来,说,“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夏言点头,“我知道,小华跟我说了,我跟她一起去送你。” 第二天夏言跟章宁夏其华在机场碰面,人潮中他忽然想到,上次来这里送章宁的时候,正遇到沈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沈知跟小华的关系,当然更不知道沈知对他的心意。 其实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竟象是过了一个世纪。 三个人其实也是离别惯了,并没什么依依不舍的气氛,一路谈谈笑笑的。 夏其华跟章宁在酒店住了几天,似乎完全平静下来,跟夏言言谈自如,并不再有前些天有意无意的回避,夏言也不由自主松口气。 章宁一路上跟小华说着话,自然而然的带出让夏言寒假里带着夏其华去美国过十九岁生日的话头。 夏其华不疑有他,只扭头问了夏言,“爸你到时候肯定有空吗?别又跟上次似的,都说好了跟我一起去妈妈那里,最后又放我们鸽子。” 夏言莫名其妙,“上次是哪次?” 夏其华噘嘴,“还说呢,是我高考完那年的暑假啊,说好了带我去妈妈那边玩儿的,就当庆祝考完什么的,结果最后你要去台湾开个什么破会,就让我自己去了。” 夏言恍然大悟,跟章宁离婚以后两人其实还尽量每年都有些一家三人共聚的时间,难为章宁现在的先生对这个情况接受得也还很好。 夏其华高考那年确实是说好了考毕他要带着小华一起去美国跟章宁一家玩一圈。章宁夫妇甚至连假请好了,他却临时变卦,一方面固然是台湾的那个行业会确实重要,再则他始终对跟章宁一家出行有些心理障碍,便顺水推船的没有去。 当时夏其华确实很失望,他为了补偿,还特地带着夏其华先在国内转了一大圈,一路下来几乎对夏其华有求必应,光买回来的乌七八糟的纪念品都有小半皮箱,才哄得小姑娘高兴的上了飞机。之后夏其华玩了整整一个夏天,收获颇丰,心满意足的回来,便没再拿这事儿出来再说,久而久之,夏言倒也忘了其实自己也做过让夏其华失望的事情。 这当下他想到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心中又苦又酸,却见夏其华笑得满脸灿烂的,也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安抚她说,“好好好,这次我一定带你去,好吧?” 夏其华得了保证,喜笑颜开的又凑到章宁身边,拉着章宁的手说话。 夏言在旁站着,正怔忡间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夏其华的名字,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他们一家三口都听见了。 扭头去找,见到雷枕挥舞着手,从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飞跑过来。 夏言心中哀叹一声,夏其华更直接,撅着嘴就扭过身去,倒是章宁好奇,看着雷枕问夏其华,“小华,这是谁啊?” 夏其华扭捏一下,答道,“也没谁,是个朋友。”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夏言一眼,小声补充道,“是沈叔叔的外甥。” 章宁惊诧的看了夏言一眼,夏言心中纠结,也不知应该从何说起,索性就闭口不言。 说话间雷枕就到了他们面前,夏言顺着雷枕往后看,吃惊的看到沈江陵也在机场,当然她不似雷枕急切,对上夏言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也慢慢往这边走。 雷枕稍微喘了一下就停住,热情的看向夏其华,却也很有礼貌,先跟夏言和章宁打了招呼道叔叔阿姨好,才转向夏其华急迫说道,“小华回来几天了啊,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不见你接。” 夏其华嗯一声,答非所问,“我这几天住我妈那边。” 雷枕也不以为意,就光傻笑着站在一边。 夏言过意不去,主动跟雷枕搭话道,“雷枕你怎么跑机场来了?” 雷枕哦一声,却是呆着,没有答话。 夏言奇怪,又不便再问,倒是夏其华插了一句,“我爸问你话呢,你哦什么?” 雷枕幡然醒悟,赶紧转向夏言,“夏叔叔刚才说什么?” 夏言跟章宁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儿啼笑皆非,夏言只好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雷枕赶紧点头,又快又急的回答,“我爸出差啊,我妈跟我来机场送他。” 沈江陵这会儿也到了他们面前。 夏其华当然是认识她的,很恭敬的说了句,“沈教授好。” 沈江陵端详夏其华一下,微微笑道,“是夏其华吧,我们家雷枕经常提起你。” 话音一落雷枕立即闹了个大红脸。 章宁瞬间明白,马上看了夏言一眼。 夏言当然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然而人前也不能多说,只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夏其华倒还镇定,很从容的跟沈江陵搭话道,“我大一的时候上过您的大课。” 沈江陵只笑,“是普通生物学吧?真不好意思,那课上百号人,我记性也不行,都没太留意过你。” 夏其华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学得也不太好。” 沈江陵温和的笑,“那么小年纪就上大学,还说学不太好,真是谦虚。” 说着伸手到章宁面前,自我介绍道,“我是沈江陵,夏其华系里的教授,也是雷枕的妈妈。” 章宁赶紧回握一下,也介绍了自己。 两个女人说了几句,不过是沈江陵夸奖夏其华大方可爱,章宁回复几句谦虚的话。 雷枕在旁似乎急切的想跟夏其华搭话,又不便打断大人,只傻乎乎的站着,额头上微微冒汗。夏其华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拉着章宁的手靠在她身边。 夏言看雷枕这毛头小伙子的模样,心中不禁微微笑。 真的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黄毛小丫头身边居然有了这么人高马大的追求者。 稍顷沈江陵转向夏言,也笑了一下,招呼道,“夏教授,好久不见。” 夏言点头,没说什么。 沈江陵看着夏其华一会儿,忽然又说,“小华长得真好,我刚远远看她,就觉得很熟悉似的。” 雷枕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赶紧道,“是啊是啊,我第一次见小华也觉得哪里见过一样。” 夏其华想起雷枕当时跟她搭讪的第一句话,不禁羞恼,瞪雷枕一眼。 雷枕缩一下头,犹自往下说,“后来我就说啊,妈你看小华是不是长得有点儿象小舅?” 沈江陵还没说话,夏言已经僵住。 他连跟章宁对视的勇气都无,只尴尬的哈哈笑了声,倒是夏其华生气了,啪的在雷枕身上拍了一把,怒道,“干什么啊,又来了!” 雷枕吓得不敢再说,沈江陵也笑起来,抚了抚雷枕的头,一边跟章宁和夏言道歉,一边拉着雷枕走。 雷枕兀自回头跟夏其华道别,嘴里说道,“你什么时候报道啊?我去你学校找你好不好?” 夏其华瞪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她误会了夏言的尴尬,放开章宁,靠住夏言,说道,“爸你别生气,雷枕这人说话都不过大脑的。” 夏言点头,顺势把小华抱住,跟章宁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 三个人沉默的功夫,飞机场里回荡起一个平静女声播报飞机起飞登机的信息,一遍又一遍。 人流匆匆来去,机场,似乎总是一个叫人焦虑的地方。 24.夏末黄昏 沈知周末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听沈江陵说起她在机场见到夏其华父母的事情,顺便也带了一句,“雷枕说夏其华长得象你,给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儿象。” 沈知吓出一背的汗,嘴上赶紧贫起来,“快别胡扯了,人家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能跟我象。” 沈江陵只笑,仰头看看他,目光温和,过会儿说道,“你这胡子拉碴的模样当然是不象,我看她,有点儿象你十八九岁那会儿,特别是嘴角那俩梨涡儿。” 说着稍微停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倒没注意她爸妈谁有这个。” 沈知觉得这话题越发危险,赶紧扯开话题道,“说起来你们也快开学了哎,今年你带的学生有谁毕业吗?” 沈江陵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了。”说着依然凝视沈知,“你要真有个儿子女儿的,爸妈也就放心了。其实也不是反对你什么,这不是怕你老无所依。” 沈知皱眉,心里一边咚咚作响一边貌做不耐烦道,“说什么呢,你明知道不可能。” 沈江陵点点头,“也是,虽然你可以去搞个试管找个代孕什么的,看你这游戏人间无忧无虑的样子,也不适合有孩子。”说着拍拍沈知的肩膀道,“也好,雷枕就借给你,到老了别说你姐不义气。” 沈知暗自松口气,一边反驳道,“我才不要,你可别把这包袱甩给我。” 两姐弟这才笑笑闹闹把话题带开。 沈知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到底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可他更不敢跟夏言提起。 这些天夏其华还没开学,住回自己家里。沈知当然不能再去夏言家过夜,夏言也不便再出来。两个人不过偶尔中午见见面,时不常通通话。 话语间沈知觉得夏言似乎轻松了些,大约是章宁走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跟夏其华坦白真相的忧虑,又或者夏其华消化了他跟沈知之间的事情,态度恢复了。无论是什么,沈知都觉得夏言目前的平静很好,还是不要打破。 想着想着他顺手拨了夏言的电话,那边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夏言温和的声音一如既往,“你好。” 沈知笑一声,说道,“是我。” 夏言也轻轻笑了一下,沈知的心被这笑声拨动,痒痒的,夏言说道,“知道是你,看到号码了。” 沈知随口问了句,“出来喝一杯吗?” 夏言犹豫一会儿,“小华明天要去学校了,不然我们明天见好吗?” 沈知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听到拒绝也并不失望,“可以啊,那我明天找你去?” 夏言笑,“那么着急。”停一下又说,“不用了,我下班到你店里,一块儿吃晚饭?” 沈知待要说什么,听到那边好像是夏其华含含糊糊的问了句什么,夏言扬声道,“我就过去。”又回来跟沈知补了一句,“小华叫我,我先挂了,明天再说。” 沈知略有遗憾,但觉得明天很快就来,也没拖着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夏言却似有点儿抱歉,停一瞬,又慢慢说了一句,“晚安。”才挂了电话。 这句“晚安”说的很低,电话挂断后似乎还在沈知耳边回放。 是夏末,也是一日将近,正是华灯将上未上的时刻,阳光带着最后一缕热缠绵不去。 沈知放下电话,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嘴上轻轻抚了一下,那上面仿佛有那句“晚安”的余温,带着夏言的气息。 第二天傍晚夏言果然如约到了知书店里。沈知等他一天,看他进来马上就迎了上来,嘴里说道,“走吧,我已经交代他们关店了。” 夏言笑,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顺手给沈知递了本书,“送给你的,你不是说爱看?” 沈知低头,惊喜的低呼一声,“你出新书了?” 夏言点头,“才出的,之前一直在审稿,也没跟你提起。” 沈知顺手把书一夹,依然往外走,“太好了,我明天就去进货。” 夏言笑,“少进点儿,这书也卖不了多少。”一边跟沈知并肩往外走。 沈知看他一眼,嘴里强道,“你管我呢。” 两个人说着话出门,沈知一边问夏言去哪里吃。 夏言想都没想,道,“你说个地方吧,离你家近点儿,完了去你那里也方便。” 沈知心里跟炸开一样,脸上还是力图镇定,嗯了一声。 倒是夏言转头看了他一眼,意义不明,看他那么平静,就不再说什么。 两人从容的吃完一顿饭,又分别开车去了沈知家。 进了家门,沈知按捺了一晚上的急切终于爆发出来,把门嘭的撞上就把夏言按在门后。 夏言任着他紧紧抱着他吻很久,两个人才喘着气分开。 沈知手还插在夏言衣服里,紧紧捏着他的腰间,手指流连的在夏言皮肤上摩梭。 夏言手放沈知头发里,一遍一遍轻轻的抚摸他。两人互相凝视着,彼此都微微喘气,夏言勉强带出些调笑的语气道,“就这么着急。” 沈知不好意思,把夏言放松一点儿,回答道,“好些天没见了。” 夏言抬下巴,示意沈知放开他。 两个人这才在客厅里坐下。 沈知平息一下,才站起来往冰箱边去,边问道,“喝什么吗?” 夏言拉住他,“急什么,才吃了饭过来的,不喝什么。” 沈知回头,夏言拍拍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又挨在一起,沈知克制的拥住夏言,倒是夏言态度自然,揽着沈知。两个人也不说什么,就靠在一块儿就听窗外的汽车声一阵一阵的,呼呼而过。 过会儿夏言跟沈知微微分开,沈知恋恋不舍的,目光还在夏言身上流连不去,一阵一阵的,跟火烤似的。 夏言伸手在他嘴唇上一按,似乎是无奈的笑一笑。沈知立即被这笑容鼓励了,又飞快的粘上去。 两个人缠绵好久才平静下来,窗外已是夜色四合。 沈知心满意足,整理了衣服起身问,“吃点儿什么?还是喝点儿?” 夏言半躺着在沙发上,还有些疲倦,声音略微沙哑,含笑道,“喝点儿清茶吧,不要康师傅了。” 沈知只笑,“你以为我只有康师傅啊?好的没有,新的毛尖总是能供上的。”说着到厨房去。 夏言等了一会儿,光听厨房那边乒乒乓乓的声音,时不时夹杂一句沈知的轻呼。他只暗笑,过了好一阵子才见沈知过来,一边手里拿着个白瓷茶壶,胖胖的壶身弯弯的壶嘴,另一只手还有个雪白瓷杯。几步过来弯腰把茶杯茶壶重重放在茶几上。 夏言看向他笑,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抹,“就泡个茶还泡出汗来。” 沈知长出口气,随口答,“没有热水,现烧了些。”摸了下壶身说,“可能还得等等,过一会儿?” 夏言点点头。 沈知就靠着他坐下来,顺手帮夏言把衣服拢了拢。 夏言拿着那杯子端详了一下,开口说的却是,“那天我跟小华去送章宁的时候,在机场看到你姐姐了。” 沈知一怔,心道,终于来了。转头看向夏言道,“嗯,我听她回家说了一句。” 夏言笑笑,虽然还是有些忧虑,倒不似之前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时候的愁苦。 沈知询问的一扬眉,转念却又觉得自己并不方便往深里说,便没再接话。 倒是夏言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主动说道,“大约觉得大限总是要来的,反正是要到了,听天由命吧。”说着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自嘲的笑道,“所谓的,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沈知噗的一笑,道,“这说法好不恶俗,难为你说出来。” 夏言也笑,往后靠去,长长的叹了口气,“也就这么个意思吧。”他看住沈知,“也许这就是天意。这么多年来,扛着这个秘密,我也累了。” 沈知安慰的搂住他,一下一下在他鬓角蹭着,小声说道,“别担心,不要担心,小华不会让你难过的。” 夏言静默一阵,伸手在沈知肩膀上拍了拍,又说道,“之前章宁说,先不要告诉小华你这边的事儿……” 沈知马上表态,“这对我来说无所谓,真的,你们决定。你甚至可以不用告诉我。” 夏言安抚的一笑,在沈知眉间摸了一下,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然后仰头沉思一阵,接着说,“可是在机场遇见你姐以后,我想,要说,还是全都说了吧。”他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道,“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儿来,还不如一下子都说了痛快,免得小华以后自己去瞎找。” 他看着沈知,“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意愿,但就象章宁说的,如果小华非知道不可,我也希望是由我们亲口告诉他。” 沈知在心里重重叹口气,这上下他再后悔当年那情绪激动的一出,也不可能回头重来一遍。他能做的,仿佛只有旁观着夏言章宁把这件事进行下去,然后接受后果。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跟章宁见面的时候她说的那句话: “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没有如果。” 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一切皆有因果。 十年,二十年,每个人,最后都要为自己做过的决定负责。 他闭了闭眼,把乱七八糟的心思推到一边,凑过去吻了一下夏言,轻声道,“不用对不起,是你们的决定,我怎样都可以。” 夏言微笑。 窗外有凉风,伴着入夜稀落的车声人声吹进屋里。 这个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25.冬日初雨 长夏一过,时间就流逝得特别的快,似乎是一夜之间,风刮起来,天高起来,云淡而悠远,空气也沁凉沁凉的。 秋天来了。 夏其华学校里的银杏树黄了一排又一排,再然后树叶落了缤纷灿烂的一地,留下黑如水墨画的空枝杈。 夏言虽说心理上接受了夏其华即将知道真相的未来,仍不免时不常的患得患失。他推掉这个学期里所有在外地的会和各种出差,一直留在北京,只要夏其华周末休息,他必定去接。 大四的学生们都一副末日到来的狂欢劲,夏其华虽然前途有定,也不免加入其中。有好几次夏言去到学校,她依然不肯回家,不是这个事儿就是那个活动,折腾没完。 夏言当然也不会拂她的意,见得一面,吃一顿饭,也就放手让她疯去。只保证自己对夏其华随叫随到,至于夏其华对他是不是能一呼一应,完全不在他心上。 夏其华没有再提起夏言跟沈知的事情,表面上仿佛对此事已经完全不介怀,但也并不提起,入学以来一次也没有再去过知书店。 夏其华不来,雷枕也不再泡知书店,只三天两头的跑夏其华宿舍,完全丢下了自己的小舅。 好在沈知本来也无所谓他们来与不来,夏言每逢接夏其华而不得,总会到知书店里跟沈知会合,两人自然有个旖旎周末。 于沈知而言,他也满足了。 一个学期里只要不是周末,两人几乎可以算是住在一起,不是在沈知家里就在夏言家。 夏言估摸着夏其华是知道的,家里多了一个人长住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但夏其华对此保持了沉默,虽然不能对夏言跟沈知的关系自如谈笑,但也不再象刚知道的时候那般言语回避:若父女俩话题里说到沈知,夏其华也能神态自然的接下话去。 因为雷枕几乎不再出现在沈知的书店,夏言也不便盘问夏其华她跟雷枕的进展。然而父亲的好奇心当然没法挡住,他有次问起沈知,沈知想了半会儿,说是也不知道,看最近自己几次回家吃饭的情形,雷枕的进展也并不大。 夏言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对雷枕不满意,小伙子开朗大方一表人材,堪称有才有貌,当然是好人选。只这繁杂的关系还没弄清楚,少得一事是一事。 再者做父亲的,怎么看十八九岁的女儿都是小闺女,多好的男孩子都配不上。 秋天就这么慢慢的过完。 冬天来临的既忽然又猛烈,整个城市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降了温。 前一夜夏言跟沈知入睡的时候还觉得空气里依然是晚秋的余韵,早起时周遭就一片初冬的冰凉;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若夏日雷阵雨的雷霆万钧,碎碎的滴落,听着就觉得冷。 两个人都没个上班的准点,遇上这般凄风冷雨天气,自然搂着暖和了半会儿才起来。 沈知尝够甜头,自去洗澡——他一直保留着留美时候的习惯,在早上洗澡;而夏言则在厨房准备早饭。 正坐桌边看新闻等粥热的功夫,夏言忽然听到门一响,夏其华开门进来。她手里拎了把伞,伞尖依然滴着雨。她进门顺手把伞一插,跺跺脚抖落裤脚上的水。 夏言稍稍一惊,虽然一直猜测小华是知道沈知时不常来家里,这么当场对上倒确实是头一遭。 他勉强镇定一下,站起来问,“小华怎么回来了?” 夏其华显然也听到了浴室里的水声,她停了一下,答道,“降温了,我回来拿点儿衣服。” 夏言赶紧哦一声,“跟我打个电话不就好,我给你送过去就是。” 夏其华摇头,脸上有点儿掩饰着的尴尬,“我今天正好没课,就想顺便回来一趟,跟你讲半天也讲不清楚。” 说着快步往自己房间走,夏言想要叫住她,到底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好一个人坐厅里。 这时分去提醒沈知也不可能,两个人碰上不可避免,夏言不由得微微紧张。 过会儿夏其华出来,手里拎了个大包,态度倒是自然了,主动问道,“是沈叔叔在这里吗?” 夏言赶紧嗯了一声。 夏其华点点头,说道,“我过来的早,也还没吃早饭呢。” 夏言闻言站起来,“我做了小米粥,你吃点儿?馒头要不要?昨天食堂里买的。” 夏其华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在餐桌边坐下来,“好啊,六必居的那个小黄瓜也来点儿。” 夏言便去忙活,进厨房时水声停了,他停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厨房里去了。 沈知开了浴室门,边擦头发边往外走,正正对着捧着下巴坐在餐桌边的夏其华。他心里暗道幸好自己衣着整齐,一边尽量自然的对夏其华笑了笑。 夏其华上下打量他一下,沉默不语。 沈知停住脚步,表情迟疑,哈哈一声问道,“小华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夏其华盯着沈知,过一会儿才回答道,“刚才我爸已经问过了。” 沈知哦一声,只好原地站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夏其华看他一会儿,噗嗤一笑,终于说道,“沈叔叔快去穿衣服吧,就这么一件衬衣也不怕冻着。” 沈知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脸红,尽量自然的往夏言的卧室走。走过厨房的时候正好夏言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交谈,多少都有点儿尴尬的模样。 夏其华似乎毫不在意,在客厅里轻轻敲着桌子道,“好了好了,快吃饭啊。”一边指挥沈知道,“沈叔叔你快去穿衣服过来一起吃。” 沈知应了一声,飞快到卧室里套上毛衣出来。 三个人吃了静悄悄的一顿早饭。 吃完夏其华站起来收拾碗筷,一边问夏言道,“爸你有没有申请签证?” 夏言想起来,马上道,“我这周就去办吧。这不觉得还有一个多月,就给忘了。” 夏其华点点头,“妈妈说你办好了签证她在那边给我们订票。” 夏言摇头,“那倒也不用,我们这边买不也很方便。” 夏其华手上不停,嘴里道,“也无所谓,你跟妈妈商量吧。” 夏言嗯一声。 沈知自知插不进嘴,便预备拿手机出来看新闻,夏其华忽然转向他问,“沈叔叔去吗?” 沈知一下没反应过来,“啊?”一声。 夏其华微微一笑,满是这个年龄少女的甜美,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小声说道,“我妈妈让我跟爸爸寒假到美国去,我十九岁生日在那边过。沈叔叔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沈知颇为惊诧,跟夏言交换一个眼神,嘴上答道,“啊,这个我倒没考虑过。” 夏其华还是笑,“那你跟我爸商量商量?”她停一下,仿佛在想下面要说的话,过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很欢迎的。” 夏言和沈知都有点儿愣住,夏其华不好意思的笑,把碗筷端起来往厨房去。 沈知醒悟过来,赶紧跟过去,“我来洗吧,冬天水冷得很。” 夏其华也不争,把碗筷往水槽里一放就走出来。 夏言还在餐桌边坐着,神色复杂的看着夏其华。夏其华误解了夏言的神情,靠过去坐在他身边,搂着夏言的腰娇声说道,“好了,爸爸,别感动了。” 夏言无言的笑笑,伸手摸了摸夏其华的头发,在她头顶亲了亲,微不可见的叹口气,却也竭力轻松的说道,“谢谢你,小华。” 夏其华抬头看他,笑着在他怀里蹭蹭。 夏言再度感叹道,“真是大姑娘了,这么快。” 夏其华莫名的被夏言的语气打动,眼里微微的湿。她用力眨眨眼,握住夏言的手摇了摇道,“才不是呢,我永远是爸爸的小姑娘。” 夏言嗯一声,用力抱了一下夏其华,“对,你永远是爸爸的小姑娘。” 沈知洗完碗出来,靠在门边看这俩父女亲昵的互动,终于理解了夏言一直以来的忐忑。 他努力平静了一下,才轻轻走过来,问道,“小华一会儿回学校还是在家里再待会儿?回学校的话我可以带你。” 小华想想,“我今天没课,晚上就住家里了。” 沈知嗯一声,去茶几上拿钥匙,跟父女俩道别,“那我先走了。” 夏言看住他,并没有起身,只嗯了一声。 沈知点点头,正要出门,夏其华又叫住他,“沈叔叔晚上还来吗?” 沈知犹豫,看了夏言一眼,答道,“可能不来了吧,你们父女俩好好亲热亲热。” 夏其华摇头,“来吧,我听雷枕说您做饭挺好吃,我还从来没尝过呢。如果只有我跟我爸,只能去食堂或者在外面打游击了。” 夏言在旁边乱揉了一把夏其华的头发,嗤了一声,道,“又胡说。” 夏其华不搭理他,看住沈知,“来吧?” 沈知叹口气,跟夏言对视一下,点点头,“好吧,那你想吃什么?” 夏其华笑起来,嘴角的梨涡越发明显,“做点儿你拿手的吧,我什么都爱吃。”她又转向夏言,“我可以叫雷枕一起来吗?” 夏言只得点头,夏其华又跟沈知说,“那您问问雷枕晚上有没有空?” 沈知心说怎么可能没空,天上下刀子这小子也会赶来啊,但嘴上只答应了一声。 当天下午雷枕就屁颠屁颠的赶到知书店,只催着沈知买菜。沈知只好早早离开,被雷枕拖着上了一趟菜市场,又赶到夏言家里。 夏言似乎还没有回来,只有夏其华一个人在家里。 沈知稍稍尴尬,雷枕大大咧咧的倒满不在乎,兴高采烈的迎着夏其华东拉西扯。 稍晚夏言回来,看到沈知已经做好一桌的菜甚是吃惊。沈知无奈,扬下巴指向沙发上跟夏其华絮絮叨叨的雷枕,“雷枕催得要死,菜也是他挑的。” 夏言摇头,脱了大衣挂起来,走过沈知身边。沈知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夏言反握一下,看着他笑,把沈知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松开了夏言的手。 那边夏其华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道,“太好了,爸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快点儿吃。” 四个人团团坐在灯下,一大桌热腾腾的菜依然冒着热气,夏其华言语娇俏,雷枕只有哼哼哈哈的份。沈知和夏言并不多话,只偶尔对视,夏言的目光里全是满足。 沈知微笑,夏言也笑,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冬日里这样的平静幸福愈发显得难得。 餐桌上偶尔的言语声外,只有碗筷轻碰的脆声,跟黄色的灯光一样,传递着家特有的温暖。 窗外依然时有滴答的雨声,一声一声的,却并不觉得凄凉。 26.冬日初晴 夏言拿到签证那天是个晴天。 冬天的太阳是白色的,虽然明晃晃的照着,却没有温度。夏言站在大使馆门口翻着护照检查签证,不知怎么的想起二十年前。 那时候他跟章宁都正年轻,即将去往一个陌生然而听说过无数次的国家,充满激动向往。 夫妻俩拿到签证的时候也是一个冬日里的晴天,阳光也是这样明亮亮白晃晃。 二十余年过去,阳光是依旧的,仲冬的微寒也是一样,只有站在阳光下看签证的人,再也回不到曾经。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需要的也不过是二十年。 临行前一夜夏言跟沈知通了电话,简单告别了几句。 虽然夏其华真诚邀约,知道夏言此行目的的沈知当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他只在电话里一再叮嘱沈知,如果需要,随时可以给他电话,无论白天黑夜。 夏言只笑,有点儿苦涩,也有感激。他庆幸这时候他有沈知,他洞察一切,可以分享他的心事和担心。这些年里头一次,夏言在面对这无法回避的真相时,没有孤独感。 夏其华当然对前面等待她的一切茫然无知,也因了这无知,她这个学期过得十分舒爽开心。因为大四,学期结束时的考试也是走个过场,长途旅行在前,她快快乐乐的迎来了最后一场考试,然后活泼泼跟着夏言回家收拾行李。 是沈知把他们送到飞机场。 经过一个学期已经跟沈知恢复自然的夏其华因为心情愉快,甚至还跟沈知开起了玩笑。三个人一路谈笑到了登机口,夏其华步履轻快的冲在前面,回头跟沈知娇俏的一笑,道,“我先进去,给你跟我爸十分钟的道别时间哦。” 说着扬扬手,把夏言一推,真的自顾自穿过曲折的排队线钻到前面去了。 夏言无可奈何的看着夏其华的背影,又见她站定以后回首顽皮的一笑,转过头来对沈知摇摇头。 沈知看着他,想要抱住他,却又克制住了,只伸手在他脸上轻轻的一抚,收回手来握住,轻声道,“你保重。” 夏言默然点头,两人对视一阵,目光里自有千言万语。 沈知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四下看了看,周围都是离别的人,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一角。他伸出食指中指飞快的在夏言嘴上用力按了按,又把手抽回来,在自己嘴唇上一碰。 夏言给他这一出弄的面红耳赤,连临行的惆怅跟对潜伏前路的危机都不由得丢到一边,嗔怪的看他一眼。 沈知看着他,最后叹口气,道,“进去吧,小华已经在等你了。” 夏言点头,轻声说道,“你回吧,别在这儿等着看了”,说着用力握了一下沈知的手,随即放开,便跟着人流排进长队。 沈知稍稍站了一会儿,夏言在队伍里一直没有回头,倒是远处的夏其华表情悠然的对他用力挥了挥手。 沈知也抬手挥了一下,心道,但愿你回来的时候,依然能有这样的笑容。 心里想着,却是遵从夏言的嘱咐,没有逗留,大步离开了。 飞机飞了接近十二个小时,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 夏其华轻车熟路的过关提行李走长廊,出到外面,看到章宁一个人站在等候区,急忙忙扑上去娇声道,“妈妈。” 夏言在后面推着行李,对章宁略一点头。 夏其华跟章宁亲热一会儿,四下看看,问道,“弟弟怎么没来?” 章宁目视夏言,嘴里答夏其华道,“他跟他爸爸出去参加个活动,这几天不在家呢。” 夏其华有些遗憾的哦了一声,又问,“那我生日他能回来吗?” 章宁垂下眼睛,“估计回不来,不过他会跟你视频的了。” 夏其华皱皱鼻子,道,“视频有什么稀罕,我在北京也能跟他视频。” 章宁失笑,道,“好好,知道了,他会尽快回来的,你走之前肯定能见上。现在,可以走了吗?” 夏其华嘻嘻笑,回头拉夏言的手道,“可以了可以了,走吧,爸爸。” 夏言来之前就定好了酒店,问夏其华要不要跟他住,夏其华自然是不愿意的。她难得跟她妈妈见一面,再说她往三藩这边也算常来常往,在章宁家也住惯了,并没有夏言的顾虑。章宁便先把夏言的行李在酒店放下,又载着夏其华和夏言到她家里。 章宁赴美以后夏言几乎没有来过,偶尔几次出差经过旧金山跟章宁也是在外面见面,说起来,这竟是他第一次到章宁现在的家。 进了屋子,夏其华把她的小行李箱一丢,自己往沙发上一躺,舒适的长叹一声道,“可算到了。” 夏言倒是很拘束:这是章宁离开他以后的生活,他不曾参与,而目光所及,也并没有熟悉的角落。 章宁把夏言让到另一边的沙发上,招呼夏其华道,“给你爸爸倒茶吧?” 夏其华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摇头,“不要,累死了。” 章宁摇头笑,对上夏言的目光,道,“喝点什么?休息一会儿出去吃午饭。” 夏言点头,一会儿又说,“不喝什么,等会儿吃饭再说吧。” 之后的几天,章宁带着夏其华和夏言在当地转了一大圈。 夏言并不是没有来过旧金山湾区,但与女儿一起确实是第一次,两个人一路合影,从蒙特利海湾一路合影到花坛光秃秃的花街。夏其华兴致很高,对这种十足的游客行为毫无异议,叫合影就合影,叫摆拍就摆拍,十分配合。 章宁也带着父女俩看了看附近的几所大学,都是夏其华夏天里来的时候看过的,一则让夏其华再重温下校园气氛,再则让夏言也看看她们之前的选择。 这么一天一天游览观光,时间飞快的到了夏其华的十九岁生日。 夏其华其实也无甚特殊要求,一天里也不过就是逛商店吃饭。晚上章宁给定好了地方,按照她跟夏言之前商量的结果,吃过饭他们送夏言回酒店,便可以在酒店里跟夏其华说明白。 夏言忧心忡忡若干天,真到了这时候却松了口气。 无论悲喜,该来的终归要来。 这一天在夏其华心满意足中飞快过去,晚饭过后她还沉浸在生日的喜悦中,一路在章宁的车里叽叽喳喳的说,完全没注意章宁和夏言反常的沉默。 到了宾馆,章宁熄了火,跟夏其华说,“咱们送你爸上去?” 夏其华不疑有他,高高兴兴的跟着上了楼。 夏言定的酒店位置很安静,房间也很大。三个人走进去,夏其华依然笑嘻嘻的,坐在床上颠了颠,看夏言去倒了水给章宁,自己还叫着,“我不喝水,我刚才吃太饱了。” 夏言笑笑,伸手在夏其华脸上捏了捏,从行李箱里掏了个蓝绿色的小盒子出来,轻轻说,“生日快乐,乖女儿。” 夏其华喜笑颜开的接过来,嘴里念叨道,“居然还有礼物,居然还是蒂芬尼,十九岁真是太好了。” 章宁看了夏言一眼,在夏其华对面坐下来,伸手拍了拍夏其华的膝盖道,“小华,妈妈和爸爸有事情告诉你。” 夏其华依然在研究手里的小盒子,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哦,什么事儿?” 章宁与夏言对视一阵,夏言先说,“小华你先放下东西,听妈妈说话吧?” 夏其华把盒子在耳朵边摇摇,嘴上虽然哦一声,还是看着夏言问,“是什么呀?” 夏言无奈的笑笑,“是你前些天看中那条项链。” 夏其华满意的笑,把小盒子放下,笑嘻嘻看着章宁道,“有什么事要说?”忽然又做惊喜状,“是妈妈又要生弟弟妹妹了吗?” 章宁瞪圆眼睛,“当然不是。” 夏其华又转向夏言,“那是你和沈叔叔?” 夏言勉强一笑,在夏其华头上轻轻一拍,“你听你妈妈好好说。” 夏其华长叹一口气,坐直身体把手放面前,注视章宁道,“好吧,那妈妈你说。” 真到这个时刻,章宁也不由紧张。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放杯子的时候手微微颤抖,水都洒出来一片。 夏其华有些奇怪,面容也不由得肃穆起来。 章宁看了夏言一眼,夏言的紧张只有比她更甚,他紧紧靠在墙上,眼里沉沉的漆黑。 章宁深吸一口气,又拍了拍夏其华的膝盖,慢慢说道,“小华,你要慢慢听妈妈说完,好吗?” 夏其华被这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动了下身子,轻声答了一句嗯。 章宁伸手在脸上揉了揉,又再度深吸一口气,慢慢的说道,“小华,你其实……生物学上来说,不是你爸爸的女儿。” 夏其华呼的站起身来,满面发红,胸膛起伏,她几乎是恶狠狠的对章宁说,“妈你瞎说什么呢?” 然后猛的转头看夏言,咬牙切齿的说,“爸,你就这么让妈胡说?我是女儿,我是你女儿啊!” 夏言马上走近来,试图拥抱夏其华,夏其华一把掀开他的怀抱,依然气急败坏的说,“爸!” 章宁伸手去拉夏其华的手,也被夏其华一把拍开。章宁也站起来,稍稍扬了一点儿声音道,“小华,你听妈妈说完。” 夏其华却不理她,依然目视夏言,大声道,“爸爸,你说话啊!” 夏言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垂头低声道,“小华,妈妈说的是真的。” 夏其华整个人愣住,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泪水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一滴一滴往地上落。 夏言和章宁心疼,一前一后迎上去想拉夏其华的手,不料夏其华用力推开,拔腿就往外跑。 夏言几步过去抱住夏其华,整个心肝肺仿佛都被狠狠搅在一圈。他不顾夏其华的挣扎用力抱住她,几乎是嘶喊的叫道,“小华,小华,你要听我们说完啊。” 夏其华光呜呜的哭。 章宁也走过去,夏言看她一眼,继续说道,“小华,你是爸爸的女儿啊,你是爸爸的女儿啊!难道就因为你生物上来说不是爸爸的孩子,你就不是爸爸的女儿了。” 夏其华忽然脱力,整个人猛的滑到地上,放声大哭。 27.完结篇 那天晚上最终是夏言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约陈述让人放松,又或者之前已经有过跟沈知讲述的经历,整个过程里夏言远没有之前自己想象的恐惧和苦涩,他几乎是心平气和的说完了他和章宁在二十年前的选择。 夏其华一边听一边哭,从开始大声的啜泣,到后来时断时续的抽噎,再后来眼泪一串儿一串儿的往下掉,整个人简直成了个水人。 其实并不长的事情,说完却也近午夜。夏其华最后红肿着眼睛抱住夏言光喊“爸爸”,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夏言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沈知和夏其华的关系,夏其华似乎也完全不关心,情绪爆发后只不住跟夏言抱着呜呜哭,夏言都插不下嘴去。 最终夏言是到了临离开旧金山的时候才又有机会把话题重新捡起来。虽然他跟章宁几乎肯定他们当初拿到的是沈知的精子,但毕竟没有医院纪录做证据,也不曾让夏其华和沈知做过亲子鉴定,所以他们两人说的很克制,告诉夏其华的是,根据他们跟沈知的讨论和已知的部分,他们觉得当年拿到的百分之九十九是沈知的精子。如果夏其华想确定,可以安排她跟沈知做一次亲子鉴定来确认。 不料夏其华对这个消息的反应非常冷淡,听完了也没有多一个问题。她只在电光石火间想起雷枕不止一次说起过她跟沈知的相像,而她每每斥之胡扯。 谁想生活比她想像的更要离奇。 从旧金山回到北京,夏其华的大学也临近开学。 这已经是她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学期。 开学的时候已经冬末,最后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北京城,夏其华窝在家中两三周之久,对时常进出的沈知几乎保持了从前的态度:并不冷淡,偶尔也能开开玩笑。 沈知也遵从了从前与夏言章宁的诺言,从不曾在夏其华面前以父亲或长辈身份自居,也从不试图与夏其华进行所谓真相的沟通。 夏其华之后明确表态对亲子鉴定完全不感兴趣,她对夏言的原话是,“只有您是我的爸爸,再没有其他的人。” 夏言得到如此肯定,想到过去那么些年的挣扎苦恼,几乎觉得一切如一梦。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得比什么时候都快。 冬天过完了是春天,二月兰在夏其华的学校里开得漫天遍野。 正如冬天于一夜来临,春天,似乎也是在一夜之间降临整个城市。 再然后整个北京都在飘柳絮,刮大风,树抽新绿,花开满城。 明媚春光,只一瞬又过完。 春天结束的时候夏其华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生物系的录取通知书。她并不十分欣喜,只拿着通知书回去问夏言。 夏言经历与夏其华面对真相的大悲大喜,远比从前能理性看待夏其华的前途。他与夏其华细细讨论利弊,最后父女俩一致觉得这是个好选择,夏其华便欣然回复了学校,自去准备毕业事宜。 之后又是炎夏。 离夏其华知道真相,已经过去了接近半年。 从旧金山回来以后夏其华自然而然的冷淡了雷枕。小伙子抓耳挠腮不得其果,又没有别的顾问可询,只得一遍又一遍的跑知书店寻求场外救援。 沈知幸而在这场真相揭露中存活,依然能够自如出入夏言家中,夏其华也没有特别的改变对他的态度,似乎依然在适应真相中,不免万分庆幸。庆幸之余,他对这个躺枪的外甥也稍有同情。 雷枕倾诉数回以后,沈知只得无奈告诉他夏其华的未来去向,言语间暗示他如今使劲也没用,两人很快要隔着广阔太平洋。真有心追下去,不妨想办法跟上夏其华的步伐。 雷枕似乎立即被打通任督二脉,不再采取紧迫跟人战术。不久沈知从沈江陵那里听说,雷枕已经着手考试写申请,所有的投寄学校都在旧金山湾区。 沈知听了只笑,把情况跟夏言更新,只引得夏言皱眉。 夏其华离校的那天大约是那个夏天最炎热的一天。 夏言和沈知顶着灼热的太阳跟着夏其华满学校的拍照片,雷枕也跟来扛相机扛三脚架做苦力。 夏其华穿着黑色长裤套着学士服在每一个校园景点留影,笑语嫣然,似乎一点儿也没感觉气温之高,阳光之烈。 日头在他们辗转中一点儿一点儿升高,等他们四人拍完所有能拍的景点,正到了学校的东门附近。 夏其华长出一口气,找了块树荫下的石头坐下。雷枕也凑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天边忽然一阵响雷。 几乎是一霎那,乌云密布,阳光不见,眼见着就要大雨倾盆。 四个人面面相觑,夏其华唰的站起身来,四下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沈知迅速说道,“到我店里去吧,没几步就能跑到。” 夏其华还不及犹豫,狂风大作,只把沿湖的柳树吹得东倒西歪,漫天盘旋着被风卷上去的细碎物件,夏其华的学士服下摆也被吹得被高高掀起。 这下她也犹豫不得,说道,“快跑快跑。”说着率先往东门外冲去。 雷枕抱着相机包扛着三脚架紧随其后,夏言和沈知对视一眼,无可奈何摇摇头,也只得迈开步子跟在后面。 路上满是狂奔的人群,雷雨将来,所有人似乎都在找地方躲避。 夏其华最先到达知书店,气喘吁吁的一头扎进去,雷枕也跟着进门。 又过了一会儿,沈知和夏言才先后进来。 知书店依然是顾客寥寥,依然有音乐声若有似无的回荡。 夏其华站在书店中心平复呼吸,想起一年前的盛夏自己怎样误打误撞进了这家书店。 那场初遇,与当时看的书说的话,甚至当时背景里的大提琴声,一刹那忽然栩栩如生跳在她眼前。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既是对她,大约,也是对夏言。 她默默一笑,回头看看雷枕,小伙子正气喘吁吁的站着,看到夏其华的目光,赶紧拿出相机讨好的向夏其华道,“小华看看照片?” 夏其华看他一眼,顺手接过相机。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因为她方才的奔跑掉落出来,链子下有把小小钥匙样的挂坠,挂坠沿边镶了一圈细钻,在知书店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依然耀耀生辉。 沈知和夏言并未疾跑,是以呼吸并不急促,两人并肩站在门口往外张望。 外面狂风依旧,方才明媚的阳光完全消逝,天地间一片昏暗,有雷声从远而近传来。 只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比豆子还大,打在地上啪啪作响。 雨幕唰唰的冲在书店门口高悬的招牌上,那仿佛是块新的招牌,上面依然是烫出来的字,字上面雨水纵横,俨然是“知言”。 这是这个新夏天里,第一场雷阵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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