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相思——寒蕊
寒蕊  发于:2014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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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凤凰X狐狸,温柔攻傲娇受 正文: 天朗气清,水榭外日头正好。仙家地界不比凡间,虽是初夏时节,池里莲花已开成了片,阳光下莲叶碧绿如氤青烟,满塘粉白接嫣红,便成就一池的锦绣潋滟。 倏然一阵清风,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穿过水榭,撩起轻纱飞扬,水晶帘叮咚作响。 白离的坐姿由端正庄重到歪斜慵懒,半张脸贴上美人榻,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此时雾气蒙蒙,半睁半闭恨不能立时睡死过去。 忽而被这风带起的声音所扰,脑中清醒了一些,勉强睁眼一看,四位长老犹自为了新近跑来的赤狐安置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互瞪一眼,向着白离齐齐一拜,又齐齐朗声道:“还请王上定夺。” 不动声色地正了正坐姿,白离唇角一抿,郑重之色做到十分,严肃道:“这赤狐一族内乱之事实是关系到我族安稳的大事,决于本座一人之断未免失于草率,几位长老不如再回去好好斟酌……” 四位长老又是躬身一拜:“还请王上定夺。” 四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白离干咳一声,顿觉头大如斗。 月前白离下界游玩,恰遇罗刹江恶蛟作乱,一场恶斗之后虽将其诛杀,自己却也伤得不清,一直昏迷到前日才醒。如今法力施展不出也就罢了,两百岁上的事也太半不记得。其实他倒不在意这个,只是不曾亲见狐族景况,四位长老又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事一时间倒真难以决断。 白离重伤未愈,体力不支,坐久了左胸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手按在榻上,眼珠一转,开口道:“此事……”半句话未完,腰上忽然一软,整个人被抽了骨头似的伏倒在榻上,广袖带倒了案上水晶盏,碎裂声清脆得叫人心惊,殷红的酒液流淌下来,水榭中瞬间腾起浓郁的甜香。 四位长老大惊失色,顾不上先前争执,抢上前去拉过白离的手替他施法安魂。 如墨遣了侍奉的小狐去唤狐医,转过头来望见白离脸色苍白,一双长眉微微蹙着,是极难受的模样。他心里埋怨长老害白离劳心,说话也就不那么温和:“王上伤势未愈,不过怕族中没人主持竟也不好好养着。就算几位长老忧心族中大事,也该体谅些才是。” 白离缓过一口气,长长的眼睫无力地抬了抬,低声道:“如墨。” 如墨不甘不愿地闭了嘴,小心翼翼的将白离抱到小狐们担来的藤床上放好。 四位长老俱是一脸愧色,白离在他们面上扫过一眼,垂下了眼道:“赤狐之事,几位长老回去商量个定计,择日再议。” 大长老拜道:“我等莽撞,还请王上保重身体。”其他三位长老面面相觑,此时也不好再逼白离,只得附和大长老,一齐拜下。 白离微一摆手,如墨带着小狐抬起藤床向狐王寝宫而去。 白离才去,那头却见一人小心翼翼捧了什么物什向水榭来,见到只有四位长老在反怔了怔,一一见过了礼,这才问道:“不知长老可知王上去处?” 这人却是宫中总管白歆,大长老一捋胡子,目光往他半拢的手上一转,道:“方才王上伤势发作,现已回内殿休息。” 白歆先是一惊,听到后半句便知白离无事,眉头仍忍不住皱了皱,问道:“可招狐医看过了?” 大长老颔首笑道:“大总管若无急事,不如明日再禀王上。” 白歆不搭话,只低了头道:“今日王上不便待客,还请凤使在宫中歇一晚,明日再面见王上。” 便见白歆手心里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黄色绒羽上有三根较长的深色翎羽竖起,鸟喙一张,却是清脆的孩童声音:“不敢叨扰。烦请总管转告狐王殿下,近日罗刹江一带有异,请殿下莫去此处。另外云池已备好,还望殿下早日移驾。凤君话已带到,鹓桓这便回宫复命了,告辞。”说完对着四位长老一点头,展翅从白歆手中飞走了。 白歆别过长老,一路去了内殿,原想着若白离还醒着,就先把凤君的话转达给他,却不知道白离一回内殿又是神采飞扬的样子,此时已拖着如墨往凡间去了。 罗刹江原是钱塘江的一部分,因现在还没到汛期,一眼望去宽阔的江面上只有江风带起的些微波澜,在明媚的阳光下起起伏伏地反射着细碎耀眼的粼光。偶尔有水鸟从江面上掠过,灰白的双翅伸展开,清鸣一声又姿态矫健地飞向蔚蓝的天空去了。 原先被恶蛟撞坏的堤坝已经重修好,江畔的杨柳都长得茂盛,江柳碧绿的枝叶丝绦一样垂到江面,迎着风婀娜款摆。 如墨原先担心白离的伤势,并不太愿意带他出来,然而一路上见白离笑意盈盈,不见半点难受之色,加上江畔景色实在优美,也不由得放下心来。然而职责所在,如墨仍是拉了白离袖角无奈道:“王上,长老们都是为族里好,您何必吓他们。再者您伤势未愈,凡间浊气太重,还是早归青丘的好。” 白离正凝神望着江面,闻言眉梢一挑,转头上下打量着如墨,笑道:“我记得你幼时性情乖巧,办事倒是利落,怎的如今这般罗嗦。” 不等如墨辩解,白离袖袍一振,从如墨手里脱开,吩咐道:“你在这等着。”人已如一片轻羽飘向江面去了。 白离恰恰停在江心,突觉心口窜上一点冷意,渐次蔓延到四肢百骸。左胸本已结痂的伤口却开始火灼一般地发烫,新痂崩裂,涌出的血瞬间将湖蓝色襟袖染做深红。 江水似受到血腥味吸引,水中开始源源不断地滚出气泡,如同有人在江底生了极大的火,渐渐的整个江面都沸腾起来。 倏然间变得凛冽如刀的江风卷起丈高巨浪狰狞地扑向江心,又被不知名的力量阻拦牵引,犹自不甘心地张牙舞爪,要将周围一切一起拖入江心的漩涡。 滚滚浪涛势若惊雷,风声灌耳好似呼啸,满江断杨折柳的残肢浮浮沉沉。白离站在涡眼之上,脚下踩着咆哮的江水,漆黑长发和蓝色衣角却不曾稍动,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犹带了三分不经心的微笑。 涡眼之处江水猛然倒冲,竟自涌出一个丈高的半圆形水球。凝滞不过片刻,躁动不安的江水突然炸开,登时水柱迸溅,满江水雾萦绕,水浪拍打江面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青色冷光一闪,白离身形骤然拔高,翩翩然往后急退,身前青色狐火展开一道不可突破的高墙,同时五指轻舒,以自身为中心展开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江岸一侧都护在结界外。 只听锋利兽齿交错的刺耳摩擦声伴着‘嗤嗤’的蒸腾声响,四道水箭顷刻化作白雾。偷袭的巨怪一击落空,掉回水中掀起半丈来高的浪头。 白离撤去狐火冷眼看去,涌动的江水中这硕大妖物大嘴半张,露出里头白牙森森,犹有江水从它翕张的碧青鳞片中簌簌流下,外凸的眼珠如鲜血凝成,此刻正恶狠狠地盯住白离古怪地转动着,竟是一只体型大得怪异的青鱼。 那鱼怪一侧鱼鳍被狐火烧掉大半,巨大的鱼尾焦躁地在水中搅动,见白离降低了身形,鱼尾露出水面狠狠拍下,一时间水箭四射。 白离嫌弃此物长得丑陋,不愿多看它,纠结地举袖半掩了面,只凭耳力去躲。正一步踏前,忽觉腥风当面刮来,白离忙尽力往旁一偏,青鱼锋锐的尾缘恰从他脸旁扫过,半幅衣袖被鱼尾割裂,晃悠悠的落下去,沉到了水里。 白离不料青鱼也会使这声东击西的招数,这一下避得很有些狼狈。嫌恶地皱着眉把破损的衣物脱下,白离五指当空一张,引出狐火色作深紫,兜头就往青鱼妖身上砸去。 那狐火一触到青色鳞片便如烈火燃在满是枯草的原野,转瞬间蔓延到青鱼妖全身,‘哧哧’的蒸腾声不绝于耳,白色水雾在江面上弥漫开。青鱼妖吃痛在江中翻滚挣扎,宽大的鱼尾拍击着江面,扰得四周江水不停滚动,猩红色的血将江水都染成了赤色,空气中浮动着皮肉烤糊的焦臭味。 白离原想将这鱼怪烧做飞灰,奈何他本就法力未复,伤处的血到现在都未止住,精力已有些不济,这青鱼妖甲鳞又十分坚硬,加上还有江水克制狐火,烧了这许久也只烧掉它一层青鳞。正待施加法力再催动狐火,先前强压下的阴冷寒意却在此时挣脱了压制,便如数百条吐着毒信的毒蛇,瞬间扑向白离全身,带着阴暗的恶意啮咬着他每一寸血肉。 深紫狐火乍然熄灭,白离脑中一空,整个人从空中坠下来,长袖中灌满了风,像飞鸟断折的翅膀。 负伤的青鱼妖张开大嘴奋力跃起,露出一圈锋锐牙齿,白惨惨的森然。 眼见白离要落入鱼妖口中,半空中却有一道彩练飞来,展开来堪堪将人托在其上。 一道比闪电更耀眼、更迅捷的剑光摧枯拉朽般破开江上弥散的水雾,直刺青鱼妖左眼,穿透了它的头颅从右眼飞出,顷刻间碎成千万点流光。硕大的青色身躯上燃起一团明亮的火焰,那火焰分作五种颜色,如同绽开了一朵美丽的花,又好像一只大鸟舒张开羽翼,赤、青、黄、白、紫五色张扬而绚丽。激荡不休的江水瞬间凝滞,五色火焰膨胀到了极致陡然湮灭。 江面上浓雾散开,明媚的阳光铺洒下来,波光粼粼的罗刹江温和而平静的流淌,岸边杨柳青青,除却一小段崩毁的堤坝和几株断折的杨树,再看不出半点方才斗法的痕迹。 彩练收去,白离混沌间被人带入怀中,额上被轻柔抵住的一点便有暖意透入,顺着血脉柔和的流遍全身,将身上的寒意一点一点驱散,片刻后已是神智清明。 白离张开眼,便望进一双极美丽的眼睛里,不见三月春桃的妩媚,不似冷夜寒星的凛然,只是清到了极致,就如含着千山万水,尽敛世间一切色相,看久了直要教人溺死在里面。 那人见白离清醒了,松开扶在他腰间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交给如墨扶着。 白离这才把目光从他眼睛移开,见柳树下这少年安安静静的站着,广袖翩然,白衣如雪,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白皙的面容上,说不出的风姿秀逸。清风徐徐,便有淡淡冷香萦绕在身旁。 如墨急的都快哭了,又不敢去扒白离衣服看看伤在哪里,只含着眼泪问那少年道:“九霄殿下,王上没事吧?” “未伤根本,无妨。”九霄脸上没什么神色,美丽的眼睛里担忧褪去,秀长双眉轻轻拢起,看着白离,声音里一分恼怒一分无奈:“我已让鹓桓传信告知罗刹江之事,你不在青丘养伤,怎么偏要跑来这里。” 惊艳之后亲切的感觉上来,白离倒想和这美人好好叙叙旧,可惜现在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便朝九霄弯起嘴角,努力笑得熟稔而风流。 如墨放下心来,在一旁尴尬道:“王上醒来后忘了好些事,现在怕是不认得殿下了。” 九霄怔了怔,半晌低低一叹,道:“罢了。”说完不再去看白离,转身向江边走了几步,将右手摊开放在江面上,一颗珠子破水而出,正落在他手心里。 便见那珠子像是被人从中间剖开了,只有半个,不过半个巴掌大,是极深的碧色,里头却有黑色絮状物在缓缓流动,在九霄洁白如玉的手掌上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九霄将那珠子收入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纹理的香片交给如墨,道:“召钱塘水君把堤坝修过,白离本座带走了。” 如墨极信任九霄,点头应下了,任九霄广袖轻挥,将白离带到自己怀里,又唤来一团白云,便抱着人御风而去。 九霄同白离两人腾云驾雾,行的极快,身边云海苍茫,山川原野在脚下一闪而逝,风从耳畔刮过,吹得两人衣袖猎猎作响。 白离没了外袍,身上直发冷,顾不得去看身下景色,只勉力往九霄怀里蹭了蹭。 九霄察觉到他的动作,将手臂收紧了些,筑了结界将风挡住,又运起灵力替白离驱寒,侧头微笑道:“好些了么?” 见白离颔首,九霄歉意道:“羽族喜欢御风而行,驾云之时也不爱使结界,倒累你吹了好一会冷风。” 白离身体渐渐有了暖意,周围萦绕着好闻的冷香,只觉呆在九霄怀中再舒服没有了,不由轻轻舒了口气,秋水样的眼睛弯起,笑道:“不碍事,你怀里温暖的很。” 九霄没料到他回了这么句话,垂眼看了白离许久,嘴角方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白离看得心中发软,得寸进尺地伸手揽住九霄的腰,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你来得好及时,罗刹江里那只鱼又是怎么回事?” 九霄眼中没了笑意,侧过脸淡淡道:“那鱼怪我也是第一次见。月前你一身血地闯入梧宫,让我送你回青丘,又同我说那蛟内丹未被完全炼化,许是落在江中,让我去江边走一趟。当时你话未说完就陷入昏迷,我只得先压制你身上伤势,遣人入凡去看。罗刹江一直不见动静,直到前天钱塘水君来访,说江中有异,我便留在附近着意探寻,是以你们一打起来我就知道了。” 白离一听就明白了,九霄将青鱼怪降伏后拿五色凤火炼出的半颗青珠应当就是那条被他斩杀的青蛟的内丹,想是当时他重伤无力将整个内丹炼化,留下了半颗在罗刹江,倒便宜了江中青鱼。青鱼初成精怪还不能完全将内丹吸收,只在江底潜伏不出,受他鲜血诱引方露行迹。 不过那内丹怪异得很,其中黑絮分明就是魔气,但入魔的精怪内丹又绝不是那样的。 白离抬袖轻按胸口,那里的衣色是骇人的鲜红,但其实血已止住,伤口虽疼,相比起那股潜藏在他体内的阴毒冷意也不算什么了。 九霄忽然道:“到了。” 白离被九霄携着向下急降,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站在一方庭院中。 此时已到晡时,日头已经西偏,不远处的琼楼玉宇、金铺玉户俱都笼在淡金的阳光里,越发显得瑰丽非常。青玉铺就的廊庑两旁疏密有致地载着各色奇花异草,藤蔓花影间不时有形容各异的鸟雀飞来飞去。突然感觉到九霄的气息出现,众鸟纷纷飞上枝头,最高的一丛花枝上站了一只青翼的羽族,不及手掌大小,苍色尾羽足有它三个身子那么长,展开来铺在身下花枝上织锦一般的艳丽,引颈一声清啼,声音极为响亮动听。 又有数声相似的鸟鸣由近到远地响起,如同在传递什么信息。 便见众鸟俯身如下拜,九霄道:“都去玩罢。”由那青鸟带头,青、橙、赤、黄、紫各色羽翼一闪,欢快的啼鸣声这才又充满庭院。 游廊转角处走出来两个容貌明丽的黄裳少女,远远的只见白离依偎在九霄怀里,对视一眼,均是又惊又喜。 左边那个笑盈盈道:“凤君你可回来啦,狐王殿下惯常住的空翠殿才收拾好了呢。” 右边那个笑地含蓄些:“凤君怎么直接入了云苑呢,大丹殿那边正找您呢。” 待走得近了,二女才发现白离脸色极差,白衫被血染红了大片,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两人双双一惊,脸色俱都严肃起来。 九霄倒没注意她两人神色,碰了碰白离的手,只觉触手微凉,秀长双眉不由皱起,转头对那两个少女道:“我要入云池。黄衣将我礼服取来,另往大丹殿传信,说我迟些过去。” 二女施过一礼,便各自散去做事。 白离原本就只是旧伤崩裂,又得他一路不间断的输了不少灵力,看着形容凄惨,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九霄却极小心的半扶了白离,柔声道:“能走么?” 白离原想再在九霄怀里赖一会,然而一眼瞄到自己沾了血渍的衣袖,再看一眼九霄雪白的衣襟,眼睛一眨,十分体贴地道:“一点小伤,哪就到了几步路都走不了的地步。” 九霄微微一笑,放开白离后仍拿右手握住他,以温和的灵力缓解他的不适,对有些惊讶的白离道:“走吧。”就这么带着白离一直走到云池所在处。 云池之水为世间至清之物,传闻可沟通六界阴阳,可涤邪气固元神,于妖仙来说,这水对于修行更是大有助益。不过云池从来由凤族守卫,六界均知凤族天性冷淡,更兼地位特殊,想要求水实在是极难的事。 白离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有来过云池,反正等他脱去脏污的衣衫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时,才勉强接受了这方除了池面云气缭绕、水分外清澈、周围的花草分外有生机之外更无一丝特别的玉池就是传闻中的凤族至宝。 九霄在白离半靠在他怀中除衣服时就偏过了头,听到水声静止下来才重新转过目光。便见白离坐在水中,池水堪堪没过他肩膀,因为离得近,水面上的雾气并不能阻碍九霄的视线,低眼就能看见白离雪白的肩颈,肩下两道形状优美的锁骨,再往下九霄只扫了一眼便极快地抬起眼。 白离将手臂交叠在池沿,眯着眼趴在水中,只觉池水温热,伤口在池水的抚慰下痛感消去,留下微痒的触感。清气从周身透入体内,白离闭目引着灵力流转一周,伤处残余的妖气散出,体内清气充盈,说不出的松快。 白离睁眼时九霄正坐在池边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因沾染了水汽而显得愈发湿润,如同蕴了两汪春水,连目光都分外的温柔。白离心中一动,直起腰身凑近九霄笑道:“阿霄,你帮我把簪子去了吧。”说完故意侧过身,一手按在池沿,另一只手绕到九霄身侧,就好像将九霄半圈在怀里,白皙的胸膛露出水面,几乎要贴到九霄身上,语气却再坦荡不过。 “好。”九霄神色自然的应了,从容地抬手将白离发上的白玉簪缓缓抽出,放手时五指仿若无意地轻轻擦过白离脸颊,甚至替白离拢了拢头发,又扶他重新坐回云池。 白离被九霄摸得一愣,心中正暗自郁闷,转眼却瞟见九霄玉白的耳根处连着颈后大半片肌肤都浮上了嫣红的颜色。凤族最是冷淡知理,也不知他方才鼓起多大勇气才能做出那一下近似于调戏的暧昧举动。这么一想,白离简直要抑制不住唇边笑意,便将半张脸埋入臂弯里低低笑起来。 九霄以往被他这样逗得多了,也知强装的淡然骗不过精明的狐王,目光无奈之下藏着一点欣然,只是白离正自顾着笑,却没见到他此时的神色。 黄羽和黄衣恰在此时过来,黄羽手上捧了个青玉匣子,奉到九霄身前。 九霄揭开匣盖,里头立时散发出森森寒气来。一朵巴掌大的花朵静静躺在匣子里,花瓣雪白,边缘一圈淡紫,重瓣叠蕊,仍维持在盛开的姿态,触到空气升起缕缕白烟,寒气正是由此而来。 九霄指尖散发出淡淡的红芒,将那花裹住从青玉匣子中取出,倾身将它贴上白离胸前的伤口,一指点在白离眉心,缓缓催动灵力。 白离眼睫低垂,不一会额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连眼睫都被汗水染得湿漉漉的。 云池上雾气愈浓,忽而一道银光从白离伤处钻出,九霄一声冷笑,五色凤火在空中展开,将那抹意欲逃窜的银芒卷入其中,瞬息便化做虚无。 白离胸前有两道伤口,一道细长深刻如同动物爪痕,另一道却像是枪一类的武器从后背穿透身体从心口破出,皮肉翻卷,在白离白皙光洁的胸膛上显得极是狰狞,因着这银芒的存在,月来都不曾真正愈合。那白花在九霄灵力催动下散发出浅浅白晕,这道伤口在白晕覆盖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待伤口完全消失,白晕尽散,那花也开到了极致,白色花瓣顷刻枯萎,还未落到云池中,便在云气中散成了轻烟。 九霄收回双手,面色已是微白,他看着白离的眼睛,宽慰一般地笑了一下道:“云池里不能久待,你待得够了,就让黄羽带你去休息。” 白离靠在池中弯了弯眼,却只哑着声音道:“去吧。” 白离额上满是细汗,九霄掩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最终只是站起身又看了白离一眼,这才带着黄衣离去。 等九霄去得远了,白离才滑回池水里,随手把落到肩上的头发撩到身后,眯了眼笑道:“六界里都道凤族冷漠不近人情,不过是没见过九霄这般神情作为。” 黄羽将带来的替换衣服放置妥当,正在收拾白离褪下的衣衫,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语带揶揄地开口道:“殿下以前可不是这么说凤君的。” 白离眉梢一挑,道:“我以前如何说阿霄?” 黄羽和黄衣常年随侍在九霄身侧,同白离也很是熟悉,说起话来并无什么顾忌。白离问了,黄羽便指了云池的池沿,学着当时白离轻佻的语气道:“殿下以前说‘凤君你啊就像块寒玉,再没有比你更温润清雅的了,人家说凤族淡泊超然,果然不错。’这可是当年天界迎接青华君历劫归位的宴席上您举了杯酒同凤君当面说的,后来传得六界都知道了呢。” 寒玉看着再温润华美,本质也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可不是在讽刺九霄如玉石一样冷漠无情么。 白离面上却没半点尴尬之色,笑眯眯道:“哦?想来是那时我二人交情尚浅不曾真正相知才会有此误解。”又感叹一般道:“说来狐族和羽族素来不亲,我同阿霄这样,也算难得。” 这话倒是不错。龙、凤两族原是天生的神兽,诞生于鸿蒙之初,几与天地同寿,本该一般地自由悠然。然早年蚩尤同黄帝战于涿鹿之野,龙族襄助黄帝,而凤族两不相帮,黄帝只得请司火的天女魃相助。后来黄帝取胜做了天帝,应龙和女魃却被遗弃在凡间,龙族于此战中损伤颇重,又自此归属天界,虽仍司天下之水,少数天资卓绝者也可到长居天界,但到底居于人下,怎比得凤族身份超然又逍遥自在?人界又多以龙凤并提,久而久之龙、凤两族关系便愈发的淡了。青丘九尾素来同龙族亲厚,白离直到两百岁前和羽族连面上的往来都不曾有过,之后竟能同凤君交好,确是十分难得。 黄羽便道:“可不是。凤君少有待人如对殿下这样的,这次殿下受伤,凤君送您回青丘后在就一直守在您身边,三天前才被王上唤回来。天天遣人去探您不说,灵丹妙药更不知送了多少。这几日忙着王上的吩咐,还惦记着您托的事,整日的不得休息,任我和黄衣如何劝也不成。黄羽不过是普通羽族,有幸跟在凤君身侧,别的不敢求,只望您对凤君好点。” 白离刚清醒不过两日,如墨和长老只同他说了些狐族近年的情况,往来之事只略提了提,九霄留在青丘一事却实在不知道,黄羽话中又颇有点埋怨之意,白离心中很有些惊讶,笑问道:“这是自然。不过原来我对九霄不好么?” 黄羽想了想道:“也不是。殿下原来对凤君也挺好的,但是那不一样。” 黄羽不说是怎么个不一样,只抿着唇笑。白离隐隐有些明白,然而转念想到凤族天性,又觉得这想法十分荒唐,便又将这想法抛出脑外,却也不再追问黄羽。起身自己穿了送来的干净白衫,又让黄羽服侍着绾发时,似是不经意般问道:“现如今龙族可出了多少银龙?” 黄羽答道:“除了如今在天界为将的沧琅殿下和西海太子息寰殿下,便只有百年前东海新得的小龙子了。” 白离道:“我记得过些日子便是东海小龙子百岁宴了吧?” 黄羽虽不知白离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仍伶俐地回道:“两日后便是了,梧宫同青丘一样收了帖,沧琅殿下和息寰殿下应当也会到呢。” 白离道了一声‘是么’就不再说关于龙族的事,也不去空翠殿休息,让黄羽引着他在梧宫到处转了转,逗着各色鸟儿玩,却也十分得趣。 九霄从大丹殿回来的时候白离正倚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手里托着一只全身金黄的小鸟。那鸟儿一双湿润的黑眼睛无辜又委屈地看着白离,圆滚滚的身体在他掌心微微抖动。白离用指尖轻触它带着墨绿条纹的翅羽,就听见小毛团小小地叫一声,再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一点,看着又可怜又可爱。 这只小黄鸟已有些道行,白离虽化作人类模样,却没刻意收敛气息,这鸟儿对着一只笑眯着眼的大狐狸吓得连翅膀都不会扑扇了,被白离捉在手里也只能乖乖的任他揉圆搓扁。 九霄的身影刚出现,小黄鸟就看到他了,并不算锋利的鸟喙在白离手心里一啄,趁着白离松开手掌时张开双翅两眼晶亮地就冲九霄飞去,直撞在九霄肩上,又被九霄伸手托住了。小黄鸟晃了晃头,摇摇摆摆地飞到九霄肩上,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起白离的坏话。 九霄微笑着伸手抚了抚小黄鸟的头,小黄鸟立时不叫了,毛茸茸的脑袋也垂下来,好似在害羞一般。九霄拍了拍它,柔声道:“去吧。”小黄鸟又蹭了蹭九霄的手,冲着白离大声鸣叫了一声,这才展翅飞入花枝。便听‘扑啦啦’一阵声响,原来旁边花丛中还藏了好些鸟儿,因见伙伴落入狐狸手中都在一旁偷偷看着,这会才散去了。 白离怔了一怔,终于撑不住笑道:“你宫里的小东西真是有趣得紧。” 九霄拉起白离的手,见被啄到的地方只是有些泛红,放下心来,松了手无奈道:“这些鸟儿道行浅薄,胆子又小。你便喜欢去逗弄它们,被啄了难道不疼么?”见白离但笑不语,又问道:“黄羽呢?” 白离跟着九霄走上游廊,随口答道:“方才黄羽说有客来访,你既不在,她就代你待客去了。” 九霄略一思忖便知来客是谁,冰冷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然而转眼看到白离轻松悠然的神情,就觉强按下的怒意尽皆消散了。九霄心中暗自叹息,看了看天色,对白离道:“同我去见一个人吧。” 白离歪头想了想,认真道:“阿霄,你要带我见什么人总有要见的道理。但若是他长得太不堪入目,那还是不必见了。” 九霄眼底藏了点笑意,神态温和地道:“你今日来得匆忙,狐族的司庖还未到,整个梧宫中除了他那里便只有瓜果素食,如此你也不去么?” 白离挣扎了半晌,终究觉得晚饭更重要些,又想那人若太丑,拿袖子遮了眼不看也就是了,便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便去吧。” 九霄将他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只略勾了嘴角,带他走到一处离空翠殿不远的院落。 此处算不得偏僻,然而梧宫中是处鸟声花影,唯有这里花繁枝盛却不见有羽族往来。微风拂过,只听得花枝簌簌摇曳之声,白离一路行来,便觉得此处未免过于幽静了。 前方隐约传来一阵香气,越往前就越浓郁,直要勾得人垂涎欲滴。这下不需九霄带路,白离也可以循着飘来的香味寻到那人所在的房间了。 见房间大门紧紧闭着,九霄微微一笑,刻意加大了声音唤道:“遥公子。” 便听里头一阵‘噼里啪啦’地乱响,光听声音也能相见里头情状的惨烈,好一会那大门才被打开,宽度恰能露出里头那人的脸。 那人尴尬地笑道:“凤君怎么来了?”这人原是一名脸容明秀的少年,眉梢眼角天生一种温柔神态,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尾略微上翘,却和白离有七分相像,然而不知为何一头长发尽皆雪白,衬得他眉宇间也有些萧疏之意了。 九霄略带歉意道:“打扰遥公子用膳了。” 话虽如此,九霄隽秀面容上却一派安然。遥公子自然明白九霄就是特意选在这时候过来的,一手背在身后偷偷掐了个法诀,脸上的笑容总算自然许多,一边开门一边道:“凤君客气了。如今白遥无处可去,还要多谢凤君收留。只是凤君的公子白遥当不起,若是凤君不嫌弃,不妨唤我的名字罢。” 便见房内家具一应由各色木材做成,陈设倒是齐整,几乎要教人怀疑方才听到的声响是否真的是从此传出的,就连那阵浓郁的肉香味也消失了。 九霄并没有意外的样子,笑了一下,淡淡道:“白遥,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之前说的话?” 白遥似是愣了一下,明澈眼睛里立刻涌上欣喜的神色,上前一步拉住九霄的袖角,声音微颤道:“凤君寻到青渊的内丹了?” 九霄虽然性子温和,平素却不喜与人太过亲近,然而见白遥眼角湿润,竟是惊喜不能自持的样子,便只忍耐着拢了眉袖袍轻振,将白遥的手振开来,翻手托出半颗内蕴黑气的青珠道:“东西我已寻到,便该你来替我做事了。” 那青珠正是九霄从罗刹江带回来的半颗蛟龙内丹,青珠里絮状的黑气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在珠子中极快的流转,不断地向着白遥所在的方向冲撞。 白遥一见到这颗珠子便知是确实是自己所寻之物,强忍了兴奋握紧手,语气郑重地向九霄道:“凤君请说。” 九霄见他的模样,神色却柔和了些,只往旁踏了一步,口中道:“白遥不必紧张,并不是什么大事。” 白离一直跟在九霄身后,原是想白遥若真长得不堪,他看着九霄的背影总比举袖掩面厚道些。而后在门外见到白遥,观气息实实在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他长得那般模样,后来又施术将屋子变作原样,白离心中便存了些疑惑,及至白遥自己说出名字,他就了然了。天下狐族千千万,却只有青丘九尾是以白为姓的。 九霄这一步踏过,白遥才看清他身后人的样子,一看之下却怔在了原地,眼中浮现出极复杂的情绪,又是惊讶又是愧疚,既想亲近又存了些胆怯,眼底还藏了丝若有若无的渴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好半晌方勉强唤道:“王上。” 白离看得清清楚楚,更确定白遥确是他同族,只怕就血缘来说,和他还是极亲近的。九霄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白遥为白离引出体内潜藏魔气,如此说来,这白遥…… 一瞬间脑中不知转了多少个想法,白离面上却丝毫不显,笑眯眯地道:“你我舅甥二人,何必如此生疏。” 白遥并不知白离已经失忆,只当白离在他犯下这样严重的错事后还愿意接纳他做亲人,心神一松,心中泛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眼圈便红了,连忙低下头去,怯怯道:“舅舅,你……你的伤好些了么。” 白离猜测成真,转眼去看九霄,正对上九霄温柔沉静的目光。白离便眨了眨眼,不再看他,上前轻轻拍了拍白遥的肩道:“你看我像是重伤在身的样子么。” 白遥就真的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将白离看了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 白离大大方方的任他看够了,挑眉道:“你这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我方才过来的路上就闻到香味了。” 白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掐出法诀撤去障眼法,桌上凭空出现热腾腾的饭菜,五道菜里倒有四道荤的。白遥偷瞄了眼九霄,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放心地道:“我吃不惯素食,就自己去外面弄了些食物。”想了想又认真的补了一句:“我没有捉羽族。” 白离忍着笑拉白遥坐下,随手变出两副碗筷,毫不客气的用起晚膳。 席间两人谈话,白遥很有些拘谨,白离问一句才答一句,也不过是问问白遥这些年的情况,或说说六界逸闻。九霄不喜荤腥,便坐在一旁给白离布菜,间或插得几句,也算其乐融融。 替白离引出魔气一事就被这么岔开,直到九霄带着白离离开,白遥也不曾想起来。 隔日白离借云池之水修炼之后回转空翠殿,却见白遥正坐在殿里,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来。 白离休息过一夜,气色较昨日已好了许多,接过白遥递来的茶盏,奇道:“怎么那么早过来了?” 白遥却不回答,轻轻抿了抿唇,垂着眼道:“舅舅,给我看看你的伤吧。” 白离原想说什么,最终只顿了一顿,挥退大殿内的侍女后解开衣衫,露出的白皙胸膛上一道深刻伤痕。 白遥半蹲在白离身前,手掌摊开隔空覆在伤痕之上,掌心黑芒吞吐,一瞬间殿内弥漫出浓重的魔气。便见那伤痕中渐渐有黑色轻烟散出,俱被白遥拢在手心,片刻后黑烟消散,白遥收起周身魔气,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白离扶起白遥,又自整理了衣衫,问道:“你离开了梧宫,要去哪里?” 白遥笑了笑,道:“我小时候原和爹娘在凡间呆过一段时间,便想再到凡间看看。舅舅不必担心,凤君借了我一支翎羽以压制魔气,并不怕被人看破身份。”白遥生得一副温柔神态,眉眼间却隐约藏着一点抑郁之色,而今就好似抛开了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显得轻松随意。 白遥自小在外长大,虽然和白离并不亲近,但于白离而言已是唯一的血亲。白遥昨夜里一番话说得模模糊糊,只道是父母死后被天界一位仙人收在身侧。他现在既已入魔,天界是回不去了,梧宫也不得久待。白离原本担心他离开梧宫无处可去,见白遥已有决定,也就放下心来,伸手摘下自己发上玉簪递给白遥道:“阿姐叛出青丘后已被逐出族中,我若带你回青丘反而不好。幸而凡间也算个好去处,只是孤身一人到底有些不便。我身上没带什么法宝,这簪子可幻做灵剑,与你护身吧。倘若事情紧急,就摔碎这簪子。” 这玉簪虽看着只是寻常玉石,实则材质很是不凡,白离自得了这簪子便常用着的,十分的宝贝。白遥不知道这些,但白离既然特地给了他,想也懂得这玉簪必定不是凡物。白遥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收到袖中,等白离说完话方乖顺地点了点头。 白离看着白遥温顺的眉眼,少年左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便带了腼腆之意,一双眼睛漆黑明亮,虽是狐狸,笑得却像只小鹿。白离一瞬间有了作为长辈的自觉,心中简直充满了慈爱,忍住没去摸白遥的头,关切道:“你何时要走?” 白遥道:“舅舅的伤既已不碍事,我想今日便走。” 白离怔了怔,道:“这么急?” 白遥微笑道:“我留在这里只会拖累凤君,若非要求凤君帮我寻到青渊的内丹,我早该走啦。”说到此处,白遥眼中神色一黯,又笑道:“只是没想到还能见到舅舅,虽然不能随您回青丘,白遥在凡间也会时时记挂您的。” 白离见他决意已定也就不再多劝,只是送走了白遥,一时有些懒懒的。梧宫不比青丘,狐宫之外一片大好山水可任他撒欢,出门在外,总还是要顾忌一点形象。 恰好黄羽来道狐宫送了贺礼来,待后日东海龙子百岁宴与梧宫的一起送去东海。白离随黄羽一同清点了一遍礼单,又逛了小半个梧宫,总算是消磨了一上午。 羽族百年一度的大丹殿选侍将近,天资极佳的年轻羽族将经由下面层层挑选到梧宫候选,被选中经过调教再送往大丹殿服侍羽王。说是侍从,其实算是羽王的半个弟子,故而这挑选极为严格郑重,选侍期间各族族长也将至大丹殿朝见凤君和羽王,因此大丹殿选侍算是羽族极重要的盛事。各项事务都需九霄亲自操持,九霄几乎忙得脱不开身,好不容易处理完手头的事已是日昳时分。到空翠殿不见白离,招来侍女一问,原来白离见午后阳光甚好,遣人搬了藤床到外头晒太阳去了。 阳光透过梧桐树茂密的枝叶撒下点点碎金,白离穿着一身白衣侧躺在藤床上,半张脸掩在树荫中,轮廓优美的右手搭在身前,在阳光下越发显得莹白如玉。 挥退跟在身后的黄衣,九霄脚步轻若无声的走到藤床前。白离一手手指半蜷着抵在脸侧,长长的睫毛如收敛的蝶翼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神情安宁而乖巧。他大半黑发散落在藤床上,还有一些落在胸前,受到微风的撩拨飘拂到他面上,白离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将脸侧了侧,更深地埋入柔软的枕囊中去。 九霄本就温和的神色更软了几分,俯下身去替白离拨开那些发丝。白离却在他手指将要触上自己脸颊时睁开了眼,迷迷糊糊间看见眼前站了一个风姿秀逸的美人,周身隐隐有冷香浮动,眼睛还没全张开便下意识的勾起嘴角,明明是再温良不过的俊秀眉眼,偏偏笑出了眠花醉月的肆意风流,又兼衣衫松散,辗转间领口被白离蹭得更开,露出小半片雪白胸膛。 九霄伸出的手便顿了一顿,却没伸向白离脸颊,而是往下替白离拢了衣襟,手指小心地不曾触碰他肌肤,这才轻声道:“我吵到你了?” 白离这一会方清醒了,懒洋洋地撑着藤床坐起来,摇了摇头,拉着九霄衣袖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道:“忙完了?” 白离眉梢还留着几许倦意,声音里有种不经意的亲昵。九霄笑了一下道:“大体都已安排妥当,只还有些琐事未完。” 白离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丹殿选侍在即,明日若去龙子百日宴,少不得要留个三四日,岂不是耽误你做事?” 其实以九霄和东海的关系,能遣人送贺礼去东海,就已是给足了龙族面子,亲往龙宫贺喜小住,不过是因为白离同龙族一向要好,每次去龙宫都要留上几日,还要拉九霄相陪。现下白离虽然失忆了,这话倒说得自然,全然没觉得有何不妥。 九霄好似也未觉得不对,笑了一笑道:“选侍要先从各族分支中开始,天资好的孩子送到族里再经挑选送到息桐殿,又经息桐殿一轮筛选,最后才能进大丹殿面见王上。到大丹殿之前一切事务自有专人负责,并不需我亲在,只到东海小住几天是无妨的。” 白离便放心的点了点头,又觉头脑昏胀,好似有人拿了小鼓在脑中一下下敲打,敲得人十分难受。 正闷烦间,忽觉一道温和的灵力传入体内,额上又被人轻轻按揉,有效的缓解了此刻的不适。 九霄指尖微凉,手劲轻柔,白离被他按得极是舒服,忍不住向九霄靠了靠。触到九霄肩膀,只觉得素白锦缎柔软滑腻,底下肩颈线条优美,温热的体温驱走了锦缎的冷意,便干脆枕了上去。 九霄动作一顿,白离不满的在他肩上蹭了蹭,九霄只好继续替他按揉起来,一边看他神色一边轻声道:“怎么不留他下来?” 白离倚靠在他肩上,闭着眼轻笑道:“他不能回青丘,总不成在你这里常住。” 九霄眉头轻蹙,正想说什么,白离却动了动,又接道:“你肯收留他这些日子,我已经很感激。再说我看他自己也更愿意去凡间,白遥不是冲动的性子,今后如何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白离自己还像一个少年,常有稚气天真之举,然而此时语气世故老成,真如爱护小辈的长辈一般充满关怀感叹之意。九霄忍不住侧头轻笑,安慰道:“白遥修为不低,身上尚有凤凰翎羽护身,想来寻常人也不敢与他为难。” 白离忽而睁开眼睛,意味微妙的望住九霄,颇有兴趣的道:“你的翎羽需要化出原形来取么?”说着看向九霄端丽秀雅的面容,目光顺着他光洁优美的脖颈向下一直滑到略显纤细的腰,直在他腰后巡梭不去。 白离眼中满是好奇,笑容里带着狡黠,话虽略嫌轻浮,九霄眉眼间却不见愠色,神色安然道:“难道你修炼至今,还需化形才能取得身上毛发么。” 白离满怀遗憾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收回目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梢一挑,又笑起来问九霄道:“我听说大丹殿选侍之前百鸟需先行朝拜之礼,这百鸟朝凤之时,凤君总该以真身与族人相见罢。只是不知许不许人观礼?” 九霄道:“狐王见过的羽族数不胜数,便是迦陵频伽也曾一起戏耍过,怎的对凤凰这么执着。” 白离哎了一声笑道:“凤凰乃羽族之王,天下想见凤族真身者何止千万。若说白离和他们不同,那也是在于他们想见的是凤凰,而我想见的只是凤君罢了。” 九霄眼睫微微抖动,白离还未分辨出他眼中神色,九霄忽而垂下眼道:“你化出真身来与我瞧瞧。” 白离眨了眨眼,干脆的道了声好。便见银芒一闪,白离已然不见,湖蓝衣袍委顿在藤床上,中间鼓起一小个小丘。这小丘在衣袍内不停挪动,将蓝衣弄得不住鼓动,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兽爪从袍下探出,费力的按住衣衫边缘,努力地又挣出另一只爪子,跟着是尖尖的嘴和兽耳,在藤床上半是蹭半是挪,好半天才将自己整个从衣袍下挣出来。 半大的白狐狸蹲在藤椅上,浑身皮毛光泽柔润,是比雪还要洁净的颜色,身后拖着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乌黑明亮的两只眼睛像盈着水汽,就这么歪头看着九霄。 九霄嘴角轻勾,忍不住伸手将白狐托起来抱到腿上。白狐的毛发柔软厚实,摸在手上手感极好,九霄的手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下轻柔的抚着,问道:“你接任狐王也有两百年,怎么只有一条尾巴?” 白离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顺着九霄的动作将头枕在他手腕上,狭长的双目舒服得微微眯起,全然没有身为狐王不该被人当做寻常宠物抱着顺毛的自觉。听到九霄的问话,两只尖耳朵动了动,懒洋洋道:“以我修为,自然早炼出九尾,不过拖着九尾走动委实比一条尾巴累,化形时只幻出一只尾巴反而方便行动。” 九霄看了看白离几乎要和他身子差不多长的尾巴,笑了笑表示认同。 白离动了动脑袋,仰着头看九霄,有些含糊地道:“我与你看了真身,百鸟朝凤之时你也要请我来观礼才是。” 九霄也看着他,轮廓美丽的眼睛那样清澈,又像春水一样温和,迎着白离的视线柔声应道:“那是自然。” 白离满意的晃了晃尾巴,又将脑袋枕回九霄腕上,感觉那只修长灵巧的手慢慢顺着脊背上的茸毛,暖洋洋的阳光穿过梧叶的间隙洒在身上,很快又觉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想,虽则失去一些记忆,九霄却定然是他所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了。 虽说大事已安排妥当,大丹殿选侍到底是羽族中的盛事,需要九霄亲自操持的事情仍是不少。白离也不愿打扰他,然而青丘狐宫对他住在梧宫实在太过放心,又想让他好好休养,并不将族中事务向他一一通报。只有大总管白歆曾有一次以幻术向他传讯,报说赤狐内乱之事已经解决,宫中一切安好,请他好生养伤无需忧心云云。白离白日里悠闲自在,花半天来修炼,后半日若是九霄得闲,便先拉着九霄一起晒晒太阳,晒够了便两人对坐品茗对弈,九霄若是没空,他便自己去寻些消遣。 这么消磨过两日,总算到了去赴东海龙子百日宴的日子,白离和九霄一道从梧宫往东海。青丘向来同龙族亲厚自不必说,因白离与东海二太子关系特佳,连带着九霄百年来也有三、四次前往东海拜访的,也算是东海的常客。两人这次要去小住,便只带了黄衣黄羽两个。 四人御风至东海海边无人处落下,便见一片蔚蓝广阔无垠,海面与天空几成一色,天海相交处隐隐一道白练有如交界,那白练随着离海岸靠近而逐渐变得宽大,带着哗啦啦的声响翻出朵朵雪白浪花。海风带着特有的腥咸拂过海面,海天之际有海鸟或展翅贴着海面翱翔,或振翼直上云霄,清亮的鸣叫声也随着风传向远方。 白离抬手放出一道青色狐火,一点浅青火焰晃晃悠悠地飞向海面,又缓缓地沉入海底。 狐火隐去不过片刻,平静的海面忽而掀起巨大波浪,整片东海如同被锋利的刀剑一剖为二,海浪筑起两道高大的水墙,一道夭矫的红色身影破开水面从荡漾不休的海底冲上碧空。远远的还能瞧见那粗壮的身躯灵活的在空中飞舞,身后长尾逶迤,遍身坚硬光滑的鳞片在阳光的映射下流转着殷红的华光,就像一团明亮耀眼的火焰,衬着蓝天碧海,兀自烧得惊心动魄。 红龙发出两声悠长的龙吟,海水好似也被这响彻整个东海之畔的长吟震动,一时整个海面震荡不已,翻卷的浪花将岸边礁石拍得啪啪作响。那红龙在空中戏耍过一回,已回头向着白离四人所在处飞来,靠近地面时幻化成了一个相貌清朗的红衣少年,一头红艳艳的长发用珊瑚簪随意的别在脑后,神态恣意的搭上白离的肩笑嘻嘻道:“白家二哥,今次你可来的太迟啦!” 这少年原是东海排行第四的龙子,名叫敖晏的。两百多年前被东海二太子牵着去青丘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虽只是个蚌女所生,长得倒是精雕细琢的一团粉嫩,躲在二太子身后怯生生的探了头出来看白离,那小眼神跟把毛刷子似的勾得人直想在他圆润小脸上捏上一把。 白离虽然不记得他少年时的形貌,好在龙子生长本就缓慢,两百余年过去脸型轮廓仍有幼时的影子在。此时一看,好像只隔了短短一段时日,幼小的孩童便已脱胎换骨长成了俊朗少年,白离心情很有些微妙,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来的是你,我便不使法术唤人上来了。你弄出这么大动静,只怕龙王正在龙宫中等着逮住引你出来的人揍一顿呢。” 敖晏勾着白离的肩膀大笑起来:“白二哥你又在浑说,东海这般深,我便在这水里多翻腾几个来回,龙宫里也没甚么声息。再说了,你堂堂青丘之主还怕我家那老头子不成!”说着敖晏觑了眼九霄,又嘿嘿笑道:“只怕你见着我就叹气,不是怕我家那老头揍你,而是因为我哥没来接你吧。” 敖晏口中的兄长自是指东海二太子敖谨。白离听他这话有故意说给九霄听的意思,以为敖晏是受族中影响不喜凤族的缘故,只是举止间不见恶意,于是也笑道:“这话怎么说来,我见着你也很高兴,叹气不过是担心你受到责罚,一片好心你却不领情。” 敖晏不知白离受伤失忆一事,只觉得白离言语间隐隐有维护之意,便只轻哼一声见好就收道:“多谢白二哥关心。吹了这半天海风,白二哥和凤君还是先随我回龙宫罢,再过一会我哥怕要等急了。” 九霄一贯的从容淡定,从敖晏出现便安静的站在一旁,此时不过沉默地微微颔首。 敖晏撇了撇嘴,抬手大红衣袖轻挥,他面前的海面倏尔分作两半,露出海水凝成的阶梯来。这阶梯从海岸一路延伸进东海深处,两边海浪筑成高墙,水流脉脉涌动,还能瞧见海中的各色鱼儿在水墙中游动。 敖晏当先走入海中,白离四人紧随其后,走出一段路途,便听哗啦啦的水声连绵不断,原是五人走过的地方海墙倾塌,海面复又合在一处。几人走到海水深处,头上也是水做的穹顶,转头可见细白的海底沙地,上面布着五角的海星,海草丛中光影闪动,许多色彩斑斓形容奇怪的鱼类在其间游进游出,形状各异的珊瑚簇生如林,在光线幽微处显得尤为玄奇瑰丽。偶有好奇的水生动物如海马之类贴近水墙,被敖晏故意瞪眼一吓,又飞快的离远了。 白离一路与敖晏说笑,九霄只默然倾听,倒是黄衣黄羽虽不是第一次来东海,仍觉得海中景象很是新奇,两人也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这条海中路自有玄妙,东海这样深,然而走了不过一刻钟,五人也就到海底龙宫了。 白离几人此来是要小住,东海龙宫也早准备了住所,黄衣黄羽同龙宫侍女去收拾住处,白离九霄两人先去见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修为颇高,声望也一向很好,加上小龙子乃是极难出世的银龙,此次前来参加百日宴的人也就分外的多。两人同龙王不过匆匆说了几句话,略表恭贺之意,九霄去与同来与宴的仙友叙话,白离便同敖晏去寻敖谨。 敖谨乃是东海龙王正妃所生,大太子自请去泾水之后,便是他最被器重,此次百日宴自然也是由他负责。小龙子一出生便被十分看重,百日宴也不可随意操办,底下几个弟弟都是光会惹事不会办事的,直把敖谨忙得团团转。 敖晏和白离找到他时敖谨正在清点贺礼,见到白离又惊又喜,将手中礼单交给旁边的侍官,挥退宫人后方笑道:“可算是来了。” 敖晏笑嘻嘻道:“人我可带到了,哥你和白二哥叙话,我就不跟这杵着了。” 敖谨斜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从钱塘回来后就见天的不出殿门,看我忙成这样也不见来帮一把,到底捡了什么宝贝要这么寸步不离的守着?”见敖晏只是眨巴着眼不说话,敖谨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无奈道:“去吧去吧。” 眼见敖晏跟只兔子似的飞快跑远了,敖谨才摇了摇头,见白离也忍不住直笑,便问他道:“你先别笑,说说今次怎么来的这样迟,我还当下帖的人出了差池。” 白离琢磨了一下言词,还是决定照实道:“敖谨,我同你说件事。”便将罗刹江伏蛟到去梧宫诸事简单讲了一遍。 白离讲到他失却了两百岁上的记忆一事时,敖谨皱起眉,伸手捉了白离手腕,使灵力在白离体内探了一圈,沉默片刻方语气古怪道:“你元神未曾缺损,也没有封印在身,若只是魔气侵蚀,也不该出现这种症状。何况失忆只失去一半,若说是外力所为,这种奇事我倒还没遇到过。” 白离哦了一声道:“这就是说,失忆一事乃是我自己所为了。” 敖谨眉头紧皱,神情凝重道:“当日究竟是何情状,便没旁人知道是谁打伤的你?” 白遥身份特殊,入魔一事更不足为他人道,因此白离只将白遥的事略过不说。听敖谨这样问,白离就笑起来道:“敖谨你糊涂了不成,我甚么都不记得,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敖谨微微一怔,人也放松下来,叹着气道:“你自己的事,倒要教旁人替你上心。” 白离不以为意的道:“你就是喜欢操心,其实少了一点记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总不会去害自己。” 敖谨虽觉白离说的有道理,心中仍有些耿耿的,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说,只是你那时……哎,现在也好,我瞧着凤君对你不同寻常,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不妨借着这个由头早早的和他疏远了,免得日后生出其他事端来。” 白离怔了怔,奇道:“且不说我和阿霄只是朋友之谊,便说凤族这般骄傲自矜,自上古以来族中哪个不是孤身至涅盘,还从未听闻曾有凤凰去寻伴侣的,你想的也太多了。” 敖谨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语气中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怎么有你这样迟钝的狐狸?你当是谁受伤,凤君都会把清池当做浴池随便给人泡的么。” 白离长眉轻蹙,思来想去一回,还是觉得九霄虽待他亲切有礼,却不曾有过分亲密的举止,是敖谨自己多想了。 敖谨观察他面色表情,知道他不信,正待再继续说服他,却有龙宫的侍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路哀哀叫道:“二太子、二太子不好了!凤君和沧琅殿下在后花园打起来了!” 敖谨大惊,顾不上呵斥他行事莽撞失了礼数,顿足道:“沧琅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这下坏了!”说罢神情复杂地看了白离一眼,又深深叹一口气,转身急匆匆地跑了。 白离无辜的伸手摸了摸鼻子,将那跌倒在地的侍人拎起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点说来我听。” 那侍人原形乃是只基围虾,因太过慌张,脸颊两侧的虾须都化了出来,结结巴巴道:“沧琅殿下一来就问凤君来了没来,又听说凤君去了后花园,便叫小人给他带路。到花园见了凤君,沧琅殿下只让小人在远处守着,就看他们说了几句话,两位殿下突然就动起手来,眼见着两位越打越凶,小人就赶紧来找二太子了。” 白离道:“是谁先动的手?” 侍人苦着脸道:“这……小人离得太远没看清。” 见问不出什么来,白离摆了摆手,只道:“带我去后花园。” 待白离到达后花园时,这片曾经精致华美的园子已被毁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高耸巨石所做的假山被从中切成两段,倾塌下来的部分被极大的力量劈得四分五裂。成片的珊瑚丛断折在地,碧绿的水草不知碎成了多少节,被劲风裹着飘了满地。接近园子入口之处还有半截雕饰精细的亭子檐顶,园中的活物早都四散逃命去了。 敖谨站在那半截亭檐旁双手结印,嘴唇紧抿,却是在费力施法维持这后园之上拦住海流的结界。 破碎的艳红珊瑚丛中九霄一袭白衣从容而立,手中长剑如同他此刻眼中的神色般寒光凛然。每一次挥剑带起广袖扬起,便如漫天白雪飞卷,白雪之中喷卷而出的却是九天烈焰。那耀眼的火焰化作一只巨大的火鸟,以极其凶猛而迅捷的姿态直扑对面的蓝衣青年。 那蓝衣青年目似晨星,鬓若刀裁,本是极好的长相,只是眉梢眼角有种目下无尘的倨傲之态,整个人像是出了鞘的遗世神兵般带着浓重的煞气。见那火鸟迎面而来,他不闪不避,只冷笑一声,手中长枪透出的蓝色光芒突然大涨,将九霄那只火鸟都拢入其中。 火鸟蓝芒相触,光芒四溢中顷刻间迸发出巨大的气流,园中尚算完好的凉亭彻底崩碎,一时间满园乱石飞溅。 白离远远的望住那个蓝衣青年,无端生出心悸之感,他下意识的按住心口,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 又是一声爆响,白离回过神来,却见红蓝交织的光芒之中蓝衣青年破开九霄身前的火焰,长枪直指九霄心。 九霄似是感受到白离的气息,正回头向白离处看去,乍然受袭动作难免慢了一步,虽险险避过要害,左手臂仍是被长枪穿了一个口子。 九霄神色不动,面前突然浮出一团五色凤火,兜头就向蓝衣青年罩去。趁那人侧头躲避之时,九霄长剑斜挥堪堪挡住那人长枪,手腕轻抖间徒然发力,那长剑去势如电直直插入蓝衣青年左胸,只因剑柄被长枪拦住,才没将他刺个对穿。九霄却已和那青年贴得极近,他在那人耳边说了一句话,猛然抽手将剑从那人体内拔出。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喷溅出来,有他自己的,也有那蓝衣青年的,混在一处染红了他们周身的地面。 蓝衣青年双目因愤怒而睁大,在长剑入体时发出一声痛呼,长枪乍然横扫将九霄逼退。他那声音中带了灵力,然而嘶哑之中已听不出是愤恨多些还是痛苦多些。后园的地面被他的嘶喊声震得微微颤动,若非有敖谨结界加持,只怕前殿那许多来客都要被这动静引来 敖谨施术刚毕,抬眼就见到这一幕,从他这位置看去,只见九霄那一剑正刺中了蓝衣青年的心口,当下倒抽一口凉气。 白离心中一跳,还不急分辨此刻思绪,就见那青年重伤下出手越发狠戾,长枪以雷霆之势直往九霄脑门扫去,忙出手放出玄铁扇挡了一下,飞身而上将九霄带到远离那人的地方停住。 那蓝衣青年以枪拄地,暴怒之下原想将救助九霄的人一并杀了,一眼扫到白离却是一呆,片刻之后眼中神情反而越发阴鸷,恼怒的喝道:“白离,你怎敢对我出手!” 敖谨看清九霄那一剑正向心口上偏了一分,不曾真正伤到要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皱眉道:“沧琅仙君还是先处理下伤处,有何误会等这之后再说不迟。” 沧琅毫不将敖谨放在眼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顾恶狠狠地盯着白离,冷冷笑道:“当初是你死皮赖脸的赖在我府中,哭着闹着求我看你一眼,又赌咒说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让人碰我一下。今日你自己没死,却为了这人向我动手!” 白离正扶着九霄,见他左手臂上皮肉翻卷,半身白衣染血,脸色也苍白如雪,只觉得自己手臂都抽疼起来,听沧琅这样说,便不由转头去看他。 沧琅也是一身血色,表情自然是十分凶恶,但因着受伤,俊美的眉眼中又别有一种脆弱的美感,连那分怒色也显得有些动人了。 若是他有九霄一半的温柔,又是这样的长相,说他白离原先爱得他要死要活的倒是有可能,可沧琅脾气太坏,白离就有些不能相信了。 一边的敖谨却对他们之间的纠葛清楚的很,听沧琅将白离说得不堪,脸色就是一沉:“白离乃是青丘之主,沧琅仙君还请慎言。” 沧琅只是不屑道:“白离当年为了赖着本君所做的那些事,上界早传的人尽皆知,现在才来怕人说么。” 九霄眼中寒芒闪烁,正要说话,白离却微微一笑,开口道:“白离之前猛浪,对仙君多有叨扰,但念在我如今已经悔过,想来仙君大人大量,过去的事也不会再做计较。只是今日宴会乃是东海龙族的盛事,仙君在龙宫之中无故重伤羽族凤君,且不论有损天界同凤族的关系,仙君此举未免太不把老龙王放在眼里。” 敖谨也道:“仙君入上界之前,也曾在我东海借居。我父待仙君如同亲子,仙君却刻意在我幼弟百日宴时大闹东海,行此忘恩负义之举,难道是欺我东海无人么!” 其实要论伤势,九霄只是伤了手臂,沧琅却是差点被一剑穿心,怎样算都是沧琅更吃亏些。但究其缘由却是沧琅先找上九霄,且以二人的脾气来看,谁也不会相信是九霄先动的手。 沧琅脸上神情似是不敢置信,半晌只咬牙切齿般道了一句:“白、离!”他看起来气得不行,却也知道自己理亏,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九霄眼中神色在白离说话时就缓和下来,这时恢复了平素淡然的模样,看着白离的目光甚至有些温柔。他看了沧琅一眼,忽而道:“他已去往凡间。” 沧琅一怔,顷刻间收敛了咄咄逼人的神态,怀疑道:“凡间何处?”他语调有些急促,虽强抑情绪,仍掩不住脸上焦急的神态。 白离与敖谨对视一眼,都觉好奇,不知是什么人这样重要,竟能令沧琅压抑住自己的脾气。 九霄淡淡道:“他与你一道近三百载,他去了何处,你却要来问我。” 这话听起来不是不刺耳,但沧琅已无心去管九霄态度如何,见他不愿再多说,径自转身化作一条银龙往龙宫之外去了。 敖谨虽也没指望沧琅能对自己掀起的事端有所悔过,但眼睁睁瞧着他就这样潇洒的飘然远去,顿觉一口气憋在胸中,额角青筋都要蹦出来了。 幸而九霄比沧琅讲理得多,他向敖谨歉然道:“此事虽非我本意,但到底也有我的缘故。毁损龙宫后园,又差点坏了今日喜事,实在抱歉。” 敖谨这才好容易顺过气,疲惫道:“罢了,客人现都在前殿,情况总算不是太坏。我着人带你们去寝殿,凤君且先处理下伤处吧。” 白离本想留下来帮敖谨收拾,又放不下九霄的伤,迟疑了一下皱眉道:“我替阿霄治完伤便来帮你。” 敖谨不愿多说,只摇了下头,遣侍人领了九霄白离离开,再唤人开始收拾被破坏殆尽的后园。他在这一地狼藉中站着,半晌才苦笑一声,回身前去同龙王报说缘由。 九霄左臂上创口足有一寸三分,乃是长枪携带灵力所伤,伤处深可见骨,鲜血淋漓。前来替九霄看伤的医官眉头一跳,哆嗦着在伤处上好药包扎了,边絮絮道:“凤君伤处尚有残留的龙气,这几日行动或有不便,还请凤君稍作忍耐。万不可以灵力催生,只等伤口自行愈合便是。” 九霄颔首应了,白离送医官离去,回来时九霄已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衣坐在卧榻上,微微侧着头,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因感受到白离的气息而转过脸来,明秀的眉眼间一片安然。 白离自见到沧琅后便有些飘忽的心忽然便安定下来,他走过去将手搭在九霄左肩上,倏地使力一按,收了手挑着眉梢道:“疼么。” 九霄只是微笑,看着白离,柔声道:“抱歉。” 九霄的神色太过温柔,眼睛又太过明亮,白离心中的窒闷抑郁在他软如春水的目光里只得丢盔弃甲。白离往榻上一坐,正色问他:“你早知我胸口那道枪伤乃是沧琅所为,为何不告诉我?” 九霄沉默半晌,轻轻道:“我只怕你难过。” 白离按着自己的心口,想到方才只不过远远看了一眼沧琅就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当日被沧琅所伤后心情必然更糟。若非他当机立断自封记忆,在心神松懈之际被魔气入体,还不知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此处,白离忍不住皱了皱眉,九霄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中多了些宽慰之意,又道:“当日你闯入我宫中,我见你伤处有异,留有银龙龙气不说,身上又隐隐有魔气缠绕,便在将你送回青丘后去了一趟上界。还未到沧琅府中便遇到白遥,他言辞含糊,只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又说要同我做交换,我只得先将他带回宫里。然而当日具体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怕还要问沧琅和白遥。” 白离将事情连串起来想了一回,惊讶道:“白遥这些年竟是在沧琅府上?” 白离有个姐姐唤作白颜,自小与龙族订了亲的。照说到了年纪就该嫁往龙族,但白颜嫌弃她那未婚夫婿年岁太小,又和当时的大总管生了私情,加上其时上任狐王仙去不久,白离继位后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两人一合计,便在出嫁前日趁夜私奔了。 花轿抬到龙宫门口娘却被人掉了包,此事成了三界好大一个笑话。幸而青丘与龙族一向交好,那人也不过遵从父命,并不真心想娶亲,这事也就算了。后来此人因天资极佳得入上界,入水司成为上位仙君,青丘狐族也不是好相与的,白颜逃婚一事也渐渐无人再提起。 白颜生下白遥后曾带着孩子偷偷回过青丘拜祭父母,白离只作不知,却在暗中瞧过小侄子。这是一百岁上的事情,白离倒还记得,只是白遥如何会到了沧琅府中,沧琅又竟真将他抚养长大,实在令人惊异。 因为那被白颜未入门便戴了绿帽子的未婚夫,正是如今的沧琅仙君。 见九霄颔首,白离喃喃道:“他气量倒大……”想起沧琅和九霄相持之时煞气四溢的模样,还是觉得不能相信,然而他一转念又笑起来,竟然有些欣慰的道:“这样说来,我从前的眼光也没有这样差。” 九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却觉得你从前眼光差得很。” 白离如今不记得沧琅都难免被引动心绪,失忆前还不知有多喜欢。可沧琅虽然长得好,脾气却实在太坏,重伤白离不见关切也就罢了,出口便是伤人的话,若两人此前一直这般相处,那白离的眼光绝说不上好。 白离笑了两声,一眨眼,忽然道:“也不知沧琅和白遥两人生了什么纠葛,依白遥现下的样子,若被找到只怕不是好事。” 九霄也不揭破他,只道:“凡间太大,白遥又隐匿了气息,想寻出他来并不容易。” 白离想了想,道:“也是。”又说:“你在此休息,我去找敖谨。” 九霄好似在思考什么,黑亮的眼眸中光华暗转,见白离要走,突然开口道:“等等。” 白离不知他想做什么,正想发问,眼前一花,却是九霄站起身来。 身边冷香萦绕,额上的触感轻柔的像是三月里轻拂过柳梢的春风。直到九霄退开来,白离才有些明白过来,看着面前那张秀逸无双的面容,脸皮极厚的狐王难得的红了脸。 眼前的小叶檀屏风上精细嵌着的螺钿好似都在晃荡,白离想,他前些时候才同敖谨说两人只是朋友之谊,现下不过是因被九霄出其不意的非礼而有些尴尬罢了。 然而转瞬白离便发现整个房间确实都在晃荡。轩窗下的水晶帘在剧烈的摇动中哗啦啦作响,照亮用的明珠从珊瑚枝做的灯台上滚落在地,满耳杂乱声响中,唯有身下的卧榻因着白离不曾移动。 九霄同白离对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的一起走到殿外,原在殿外伺候的侍人都守着规矩不曾擅离,均是面露惊惧的望着东方。 白离抬眼往东看去,也是吃了一惊。东海深处光线暗沉,龙宫之外是近乎墨色的深蓝,然而东方的海水却呈现出不正常的赤红色,那红色太过鲜艳浓稠,又在不断的扭动弯曲,如同那整片的海水都变成了血,因太过刺眼和不详,叫人看了便忍不住要害怕。 血海之中猛然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只闻山石倾塌之声大作,刹那间地动山摇,一道低沉的龙吟声响彻东海。白离修为大损,一时被这如在耳畔的龙吟声震得两耳嗡嗡直响,只有依靠着九霄才勉强站定。再看周围,龙宫侍人几乎各个瘫倒在地,体弱的已经昏了过去,还清醒着的也是双目无神,双手仍死死捂在耳上。 龙吟已然消失,九霄望向金光射往的方向,目光好似穿透了幽深的东海,片刻后长眉轻拢,低声道:“好强大的龙气。” 白离定了定神,缓缓道:“东方是龙王塚。” 白离常到东海做客,对东海简直跟青丘一样的熟悉,龙王塚的所在虽为龙族秘辛,九霄却知他所说不差。 九霄道:“去看看敖谨么?” 白离就笑:“想必他此刻已经哭了。”又摇头道:“我去看敖谨,你刚受了伤,还是在此休息。” 龙王塚被毁是龙族大事,白离尚且罢了,九霄作为外人又有与沧琅斗法一事在前,并不适宜前去探看情况。 九霄便只握了握白离的手,柔声道:“自己小心。” 白离笑着嗯了一声,只是抽手的动作又急又快,转身远去时左手仍虚虚张着,背影看起来却淡定极了。 这世上平常精怪也如凡人一般,魂魄在死后由蒿里入幽都,而身躯仍留于世上,随着岁月的变迁化为尘土。上古神物却各不一样,凤凰将死或五百年一涅盘,成则浴火重生,败则魂消魄散。龙族死后精魄不经蒿里,直入望乡台重返轮回,躯体却随风消逝,唯有一双眼睛凝成珠玉,遇水则化,也正因如此,真正天生的龙族死后是不立塚的。 白离幼时来东海和敖谨敖晏玩耍,三个人嫌在龙宫中不能肆意玩闹,一次趁着龙王不在遣走侍人偷溜出宫。三个半大孩子不辨方向,无意中竟找到一处天然的海沟,东海如此之广,却也没有一处如此了无生机。尚算平坦的海底如遭利斧劈砍,生生裂开一道极长极深的口子,海沟边缘隆起一座座嶙峋小山,站在一座小丘上下看,只能望见比子夜还要深沉的浓浓墨色。黑暗之中有什么在躁动,洞口散发着森森的寒意,那些仿若来自幽冥的气息悄无声息的渗入四周的海流,像细小的蛇一样丝丝缕缕的攀上三个孩子的脚腕,顺着他们的小腿往上攀爬,最后缓缓缠绕住脆弱的颈项。 大约是周围太过寂静的缘故,在海沟的深处,那些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好像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最开始是轻微的、稀疏的,渐渐的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这种声音让人太不安,白离猛然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已走到海沟的边缘,最小的敖晏半个脚掌甚至探出了裂缝。 敖谨也回过神来,两人对视一眼,俱都感受到海沟附近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因为离得太近,所以觉出别样的压抑。 敖谨赶忙将敖晏弄醒,三人匆匆回转龙宫。离远之后白离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那道海沟像是猛兽张开的森森巨口,旁边那些起伏不定的小山的分布似乎遵循着一种奇怪的规则,将这只蠢蠢欲动的兽压得动弹不得。 此事后来还是被龙王知晓,敖谨敖晏两个吃了一顿家法,白离也被老狐王削了一顿带回青丘。 白离好奇心太重,老狐王被他缠得受不了,只告诉白离那处叫龙王塚,并要他决不可对旁人提起。白离当时不明所以,年岁渐长回想此事,才觉得小时实在无知胆大。 那海沟处分明布置着重重极厉害的封印阵法,因时间远久,好些已经失传。而龙族化珠后往往只其将收于龙宫之后的梓殿,龙王塚中封印着的只怕是也是甚么厉害的上古妖物。 白离虽多少猜到那是什么东西,知道龙宫此次变故不小,但此事的严重性却仍是出乎白离意料。 白离并未向侍人询问敖谨所在,出了龙宫径直往龙王塚而去。 还未落地便能看出原本不算狭长,但也绝对说不上宽大的勾缝受这一翻动荡已裂至三丈不止,龙王塚边缘数不尽的高峰小丘尽皆崩毁。因为封印被破,那种令人不快的浓厚的阵法气息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知被压抑了多少年的森然怨气和一种混杂了其他的奇怪龙气。 却有一人不顾满地乱石跪坐在龙王塚旁,衣衫凌乱不说,一头艳红长发也尽皆披散下来,狼狈不堪的面容上更无一丝表情,只顾失魂落魄的望着海沟深处。 这人竟是才别过不到半日的敖晏,挡在他身前的人自然便是敖谨。 龙王也已到了,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一身朴素青衣袖手而立,天生一张秀气的娃娃脸,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便总似带着笑意。 白离一见到那少年就觉不好,落地时正听敖谨对那少年道:“是敖谨误放孽蛟入东海,以致龙王塚封印被破,敖谨铸下大错,愿随星君回上界请罚。” “哦?”那少年星君微微一笑,眼眸中的锋芒却比刀子还要利上三分,冷漠的目光在敖谨脸上巡梭一圈,直直看向面色灰败的敖晏,淡淡道:“龙王塚中被封之物是什么你可知晓?当年此物肆虐人间涂炭多少生灵你又知道?上界费了多大力气才将其封印,今日因你一人疏忽而将致天下大乱,此等罪孽,便是押上诛仙台再受九天劫雷也难尽赎。”他语气波澜不惊,然而话中所言弦外之音,却听得人心中止不住惊悚。 从开始就安静得好似魂魄已然死去的敖晏也身体一震,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敖谨死死按在地下捂住了嘴。 白离眉头紧皱,恰在此时敖谨转头看来。白离和他两个打小混在一处,两相对视就知他主意已定,只得沉默的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敖谨苍白着脸,神色坚定道:“此番过失,皆在敖谨,请星君压敖谨回上界领罚。”说罢双膝着地,向着老龙王深深磕了一个头。 敖晏在敖谨手中不住扭动,只是挣脱不出,眼中止不住的流下两行泪来。老龙王铁青着脸,转身不去看他,半晌抖着嗓子道:“东海之过,我等自当尽力补救。小儿、小儿所犯罪孽虽万死难赎,但请念在老龙一片爱子之心,待到上界,还望星君多加照看。”说罢竟然甩袖而去,再不回首。 那少年星君眼眸微眯,轻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二太子,请吧。”右手一动,袖中飞出细长银链,自行将敖谨双手绑在一处。 敖晏一得自由,便要扑向敖谨,口中大喊道:“不关我哥哥的事,你快将他放开!” 少年星君恍若未闻,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敖晏就着将要碰到敖谨的姿势僵在空中,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敖谨心疼弟弟,但知他已是手下留情,不过是定住敖晏罢了,此刻为人阶下囚,如何还敢多说。 星君也不管他,倒对着白离礼貌的笑了一笑,温和道:“狐王好久没往上界来了。上次送来的昆仑觞极好,其他几个也托我向你道谢来着,还说等哪里有空再去上面,狐王可千万要来府中一叙。” 白离却不知自己如此有能耐,不记得的那些年竟然还跟这煞星有了交情,心中这般想,面上仍自然的笑道:“贪狼星君客气了。敖谨是我挚友,此次虽犯下大错,但决断未下之前,还请星君看在我一点薄面上,好歹看顾他些。” 贪狼星君道:“我自尽力。”言尽与白离别过,锁着敖谨便走。 敖晏解了术法瘫倒在地,好似已经所有眼泪都流尽,反而并不如前时那样哭嚎不止,只一双手臂撑着地面细细颤抖。 白离眼看着贪狼和敖谨去远了,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敖晏从地上扶起来,望着他的眼睛道:“敖谨替你顶罪,并不是想看你哭死在这里。”见敖晏双眼里满是痛苦悔恨,白离顿了顿,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依贪狼的性子,若此事无法补救,早将你锁走去追拿妖孽,怎会随了敖谨胡说半天,更遑论应我所言看顾敖谨。你想救敖谨,就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你说的不错。罗刹江本为钱塘江一部分,敖晏又是月前遇到重伤的青蛟,时间也对的上。那蛟顺着江流逃入钱塘为敖晏所救,又顺势跟随敖晏来到东海确是极有可能。”九霄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这蛟只怕不简单。且不论他遇上敖晏究竟是故意还是巧合,龙王塚所在甚为隐秘,他知道其所在许是敖晏无意中透露,但龙王塚中的重重封印却不是寻常人可以解开的。” 九霄只说极有可能,白离知道他同自己一样,已经肯定破开封印的必然是月前罗刹江作乱的恶蛟了。他想着倒笑起来,道:“也不知哪里来这样的蛟,失去半颗内丹不死,还哄骗了龙子偷入东海,上古封印也破的开。修为如何不说,心计倒是一等一的。” 因所说之事关系甚大,不便旁人在侧,黄衣黄羽二人只在殿外伺候。九霄亲自给白离续了盏茶,神情有十分的温柔,轻声问道:“龙王塚中所封何物,你可知道?” “我虽没听父亲和老龙王亲口说过,但今日龙王塚毁,贪狼所言足以证实我心中所想。”白离指尖沿着手中茶盏光滑的外壁来回抚摸,秋水样的眼眸微微弯起,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歪过头道:“其实你也猜到了罢。既然叫龙王塚,其中埋葬的自然是龙王,曾祸乱人间又需上界使得恁大力气将之封印的,也只有上古那位传说曾助天帝战蚩尤,最后却同天女魃一同留在凡间的应龙王了。” 九霄颔首,忽而道:“你头发乱了。”说罢伸手将白离散落在耳边的鬓发撩到耳后,收回手后才温和道:“此事我也知道一些,当年天帝与蚩尤战后,传闻天女魃和应龙王神力耗尽不得再回上界,后来魃被流放赤水之畔,而应龙王去往南方,从此再无消息。” 微凉的手指触到白离脸颊,风点涟漪一样的轻,白离却觉得脸上有些热,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想起茶是九霄方续的,他佯装镇定的放下手中茶,清咳一声道:“凤族没有参与涿鹿之战,不知道也是正常。这事原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当年蚩尤将败时应龙阵前倒戈,欲倾四海之水淹没凡间来威逼天帝,被天将击伤后为天女魃救往南方。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应龙颌下宝珠遗失,一身修为散去大半,只得伏诛。经此一役龙族精英损失泰半,四海龙王带领海族臣服上界。而女魃虽已悔过,但因火镜被毁,所过之处千里尽赤,便被天帝流往赤水。因念在应龙和魃降服蚩尤有功,此事上界并未传扬,我也是无意中看了族中典籍才知,困住天女魃的赤水幻境还是青丘先祖所做。” 九霄微微一笑道:“若果真如此,倒难怪贪狼并不着急。应龙已失去颌下宝珠,又被封印了这些年,现在必然虚弱的很,首要之事乃是取回宝珠,而非兴风作浪了。” 白离道:“上界多少要顾念老龙王镇守东海这些年的情分,若能擒回应龙,敖谨纵然要吃点苦头,性命却无忧了。只是应龙到底是上古神龙,隐藏踪迹自然不在话下,如今逃出东海,也不知往哪去了。” “不论应龙此刻去了何处,都是无妨的。” 白离和九霄对视一眼,秀长眉梢挑起,笑道:“不错。不论应龙现在何处,只要寻到他遗落的宝珠,不怕他不找来。” 九霄道:“宝珠何在,青丘可有记载?” 见白离摇头,九霄道:“待和老龙王辞行后,我们便往赤水一行。” 白离也正有此意,然而想起一事,不由问道:“我看此事还要段时日才能了结。你这一去,百鸟朝凤之时不见了凤君可怎么是好?” 九霄道:“贪狼回报之后,上界定有动作,未必要一月之久。若真拖到了那时,我再回梧宫就是了。”又眼带关切的对白离柔声道:“你在担心白遥么。” 白离不料被九霄看破心中担忧,一时怔住,叹着气道:“我记得白遥曾同你换那蛟龙内丹,还唤他青渊的,是不是?我方才想起,青丘典籍中记载当年应龙身边有个骁勇的副将,在应龙败后归降上界的,也叫青渊。” 真要说起来,白离和白遥面都没见过几次,多深的感情也说不上。但到底血亲天性,白离笑起来潇洒,其实最是重情,白遥又乖巧可爱,他便忍不住忧心白遥不知原委卷入此事。 九霄熟悉白离每一个表情动作,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柔声安慰道:“青渊同应龙一处要避人耳目,两人并不大可能遇到。” 白离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现在并不是那个执掌青丘三百年遇到何事都能八风不动的狐王,即使为人处世亦不像少年时轻率,到底少了几分沉稳。接连的几件事搅得他心绪不宁,九霄的从容温和才能缓解他的不安。听过九霄的安慰,白离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心满意足的起身道:“你的伤还需休养几日,我去问问老龙王有没有对付应龙的法子,过两日我们再辞别龙王去赤水。” 九霄送白离出门,又遣了黄羽同他一起,沉思片刻,对黄衣道:“再两日你便和黄羽回桐宫。”又嘱咐她往大丹殿向羽王传信。 黄衣本安静的垂首默记他的话,听九霄讲到一半却是大惊,不顾礼数的打断他道:“王上曾说过凤君近年当留在梧宫静养,可凤君不但为狐王奔走,如今受了伤,还要去寻那甚么应龙。这本都是和凤君没有干系的事,您难道不能不去?若是、若是出了差池可怎么办好。” 九霄微笑道:“贪狼星君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同白离不过从旁帮着。” 黄衣跪倒下来,眼眶已有些泛红了:“既然只是从旁帮着,又有贪狼星君在旁,凤君还是回宫罢,让黄衣替您去。” 九霄道:“黄衣。”见她一副要哭的样子,便弯下身扶她,声音是一贯的柔和:“不过是只残弱的龙和一个无法自控的神女,本座还没有那样不济。” 黄衣也知九霄绝不可能放下白离一个人,一时有些绝望,又恼恨白离牵累九霄。然而不管她多不情愿,最终也只得顺着九霄的力道站起来,只是心里难过,直到离开龙宫都不肯和九霄说一句话。 白离从老龙王处得知龙王塚内封印的确是应龙无疑,赤水又在川黔边境,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御风至蜀中,之后便化作凡人,沿路打听是否有应龙踪迹。 蜀中气候迥异于中原,连风土人情也大有不同。白离本是好奇心很重的人,只是夏季太阳热辣,白离原形的皮毛柔软厚实,化作人也分外耐不得热,原本就有许多挂心的事,再被热风一吹,只恨不得立刻施法往赤水捉了天女魃问出宝珠下落然后干掉应龙好回青丘避避暑气,哪还有闲情去关注其他。 九霄看在眼里,行路之时便将灵气化作微寒渡给白离为他祛暑。白离在梧宫时只觉得和九霄相处轻松随意,连化出原形窝在九霄怀里晒太阳这样亲密的事都做过,被他牵着手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自从被九霄亲过一下后,白离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明明因了九霄渡来的灵力全身都很凉爽,热度却从被九霄轻轻握住的指尖一路蹿到脸上,可要甩开他吧,不说九霄是一片好意,白离自觉身为狐王因为被人碰了下手就失态实在是大大的没面子。好在有了九霄帮忙白离即使在烈日下行走也不像之前那样难受,渐渐的也就将那一点不自在抛去了。 两人足足花了五日行至赤水附近,多方探寻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本议定再逗留一日,隔天直往赤水去寻天女魃,不想到了日落时分,白离心中无端一悸,脸色不由微变。 九霄见他面色不对,一手已搭上白离手腕,边问道:“可是觉得哪里不适?” 白离凝眉不语,眼中神情渺然,似是神思已离开身体,正在追逐什么,半晌方摇了摇头,沉声道:“我送给白遥的玉簪碎了。”那玉簪原是取归墟之下仙山岱舆中的玉之精华所为,虽然看似平常,却比昆吾割玉刀还要坚硬三分,一旦灌入灵力,还能幻做极厉害的法器。白离在其中注入了自己一缕元神,白遥若到了万不得已需要碎簪以求庇护的时候,白离便能依靠这缕元神寻到他的所在。 而今玉簪已碎,白离放出神思追寻,一路穿过林边小镇、又越过苍翠森林,最终到达一片寸草不生的赤红平地,沿途景色简直熟悉得叫人心惊。白遥气息未曾断绝,他却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住,再也前进不得。 白离眉眼间带着忧色,虽不曾说,九霄却像和他心有灵犀,肯定道:“他在赤水之畔。” 白离不语,半晌舒展了眉目,无奈道:“赤水附近的幻境太过强大,只怕我原来想的简单了。” 九霄微笑道:“我们本就要去赤水,现今白遥也陷在那里,赤水再是凶险,也无就此离开的道理。”其实不论是敖谨还是白遥,都跟九霄没有什么关系,只因白离要去,他便无所谓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大概九霄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同白离去无甚交往的东海祝寿,替他收拾罗刹江的残局,为白遥压制魔气并收留他在梧宫,打伤沧琅替他出气,还有现在陪他来赤水找天女魃。因为九霄表现的太自然,白离也从不觉得九霄待他好得太不寻常,现在却突然意识到九霄做的实在有些多,不免有点怔怔的。 其实那日九霄一剑刺入沧琅心口时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站的位置是能看清九霄口型的。 白离在心中叹一口气,第一次主动去捉九霄的手,眉梢微扬道:“说的不错,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古老的幻境,这么些年消磨下来还不知能不能发挥一半威力。我有凤君在侧,难道还怕对付不了这等老古董么。” 九霄目光定定的落在两人松松握在一处的手上,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深深的笑意。 蜀中风物秀美,城镇之外山野之中往往蟠青丛翠,森森绿荫重重相叠,看着十分赏心悦目。越近赤水,地面却由泥土变作赤红岩地,抬眼看去仍是一片绿林苍茫,绕到旁侧却见山壁谷地色若丹霞,有些部位还有规律的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孔洞,形状各不相同,十分瑰丽奇诡。然而再要往前,便只见青翠尽消,眼前是赤地千丈了无人迹,一弯水流如锦带在温和的晨曦下静静流淌,唯有长风掠过之时撞入岩石间的空隙发出似有若无的呜呜声,恍若呜咽般连绵不绝。 因夜间不便寻人,白离揣着几许忧急熬过一晚上,待太阳初升,便拉上九霄奔往赤水。本已料定幻境之中必然危机四伏,不想却见着这般景象,除却毫无生机外并不见其他异常,白遥和天女魃更是不见踪迹。 九霄闭目仔细分辨风中讯息,指了上游道:“此处风声有异。” 白离并不迟疑,两人便循着水流往上游一路寻去,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果然见到赤色岩地上一团白色,十分醒目。 到近前便见一人趴伏在地上,半个身子尚在岸边,下半身却浸到了水里,一头雪白长发散了满肩背,右手紧紧攥着甚么东西,地上在手的位置却摊着几瓣碎玉。他的脸正半侧着面向白离两人的方向,即使眉头紧蹙也掩不住天生一种温柔情态,不是白遥是谁? 白离伸手要去扶,九霄却按住他道:“我来。” 白离就笑着摇了摇头,道:“左右我们在一处,谁来也没甚么差别。”蹲下身就将白遥抱到怀里。 果然触到白遥的指尖处微微一麻,白离只觉脑中忽而一阵晕眩,忍不住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前情景已是大变,赤红的岩地、脉脉的流水俱都消失了,九霄自然是不在的,怀中空空如也,抬眼便见到墨蓝的天空,一轮清月如弯钩悬挂一角,漫天星子如同成千上万的眼睛,嵌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不定。 白离知道这便是进入真正的赤水幻境中了,心中反而意外的安定下来。他一边起身掸了掸衣袖,一边漫不经心的想,也不知九霄现在在哪里,是还在赤水之畔,还是也如他一般被送到了甚么地方。 月光如水清亮,白离粗略扫过一圈,见这处好似是一片开阔的谷间平地,蒿草漫漫一眼望不见边际,更远处的山峦隐没在暗沉的夜色中,只留一点好似水墨泅开的模糊轮廓。夜风在蒿草中穿梭,和着一起一伏的虫鸣,听起来竟有种萧瑟之感。 隐隐约约有淙淙水声传来,白离辩认方向,拨开身前蒿草往水流的方向走。这一步踏出才觉脚下有异,地上的泥土不知何故积了许多的水,沼泽一般泥泞不堪,白离不过略微移动,双足便往下陷入寸许有余。 白离并指如刀,指风过处长了足有成年男子肩部高的蒿草纷纷落地。月下只见周围断裂的蒿草之下堆叠着许多尸体,大概是争斗十分激烈的缘故,满地的残肢断骸、骨血淋漓,而这些零碎的尸骸中有的头生牛角、有的指如兽爪,多半不似常人,血却和人一样,将泛白的草茎都染成了鲜红。 白离从未见过这样狰狞血腥的场面,不由蹙起眉头,一路截断蒿草,避开这好似布满了整个谷地的尸体,终于到达河边时衣袖轻挥,那些断掉的草木忽而又飞快的生长合拢,掩去了白离的足迹,也将那修罗场似的景象重新掩埋在勃勃生机之下。 远处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离寻了一块岸边巨石,绕到石后矮身蹲下。 便听那声音渐渐变大,将近河边时停了下来。片刻的静默后,一道满怀关切的温柔女子声音道:“今日与风伯雨师一战,不知应郎可有受伤?” 白离小心的往河面看去,只见得远处水上影影绰绰的倒影出两个人来,远远的只能辨出一人是个年轻女子,广袖红裳,云鬓嵯峨,另一人却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一身银色甲胄在月光下分外灿烂。 那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淡淡应道:“多谢献娘挂怀。只是今日一时大意输了一阵,牵累无数将士枉死,应心中有愧,只觉再无颜面对帝君。” 献娘道:“应郎万勿做此想法,这些日子你力抗九黎诸将修为大损,众人都是看着眼里的,今日责任也非全部在你。九黎不过是一时得势,风伯雨师算得什么东西,只要你养精蓄锐后使出半成力气,自能将他们一举击溃。” 被唤作应郎的男子好像很是感动,他伸手将献娘拥进怀里,片刻后才道:“多谢献娘开解。” 献娘靠在他肩上,有些羞怯的轻声道:“你、你对我何必说谢。” 应郎却松开了手,道:“我不便离开营地太久,你可要跟我一同回去?” 献娘垂着头道:“我还不想回去,你先走罢。” 那应郎只一颔首,转身便干脆的走远了。献娘站在河边,只顾有些呆怔的望着他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离正想化个小些的形体,好凑到近处看个分明。蒿草丛中又走出一个人来,对那献娘笑道:“今日一仗应龙王分明是故意输给雨师,这般明显的搪塞之言,天女还不信我?” 白离听到这声音却是一惊,那人正巧转过头来,明晃晃的月光下照出他眉眼如画,唇畔微笑温柔可亲,若非语气过于生硬,简直就是另一个白遥。 献娘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在看清来人后才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听不出是紧张还是厌恶,又或许两者兼有。 ‘白遥’仿若未闻,只自顾自的微笑道:“应龙王乃龙中最贵者,法力之高强已是世间少有,呼风唤雨更不在话下。风伯雨师不过两个未成人形的精怪,若非应龙王有意相让借此折损帝君兵力,这二人如何能与他相抗。” 献娘蓦地清声叱道:“住口!众人皆知应郎为帝君尽心尽力,你来营中不过数日,却屡次纠缠于我,这般信口雌黄污蔑我军中大将,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是何居心!” ‘白遥’一声轻叹,静默片刻方淡淡道:“若天女果真没有一点怀疑,我自然不会再说。风伯雨师初战得利,只怕明日起便是连天风雨不绝。帝君派遣去延请凤皇之人已有三日不闻音讯,倘或应龙王仍是不敌,敢问天女将要如何?” 那声叹息太轻,像是夜间的浮着的一层薄雾,拿手一拨就消散得无影无踪,然而其中包含着刻骨的悔恨苦痛之意,却让献娘和隐藏在蒿草丛中的白离俱是满心疑惑。 献娘到底是女子,心软了,连着语气也轻软了些,问道:“你是甚么意思?” ‘白遥’似笑非笑的扬起眉梢,看着献娘幽幽道:“天女生来手执火镜,火镜现则千里尽赤,拦风阻雨自然不在话下,不知今日应龙王败阵之时,帝君为何不让天女祭出宝镜?” “你怎知我……”献娘惊讶的睁大眼,随即又咬了咬唇,迟疑着道:“火镜一出,所见之国便要大旱。如此未免损伤太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怎可随意轻动。”献娘的身份在军中少有人知,便连应龙王也不知道她身怀宝镜之事,如今被这人一语道破,心中竟然隐隐有理所当然之感,看向‘白遥’的目光也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探究。 ‘白遥’神色郑重道:“若到了必须祭出宝镜之时,还请天女莫要离开帝君身边。” 这又是什么道理?献娘皱眉不语,‘白遥’望见她神色,失笑道:“罢了。天女要是喜欢这河边景色,便趁着今夜多看看吧,过了明日,只怕就要大雾弥天甚么都看不清了。” 见‘白遥’举步离去,白离忙化做草籽趁着他衣袖拂过蒿草时攀到他袖中,余光见到身后献娘右手半抬,似是想叫住‘白遥’又生生忍住,一脸的犹豫迷惑。 原来白离听过河边对话,便知这是到了涿鹿古战场。本拟化个小巧些的样子好附在献娘身上同她回轩辕氏的营地,不料‘白遥’突然出现,心思一转便贴到了‘白遥’身上。 ‘白遥’走路步子不大,却走得很快很稳。白离贴在他袖内,初时还想趁路分神去探‘白遥’灵力,然而不多时便只闻耳边风声呼啸,衣袖的拂动直颠得他头晕脑胀。 待得‘白遥’终于停下,白离还没顺过气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却是‘白遥’一掸衣袖,冷笑道:“果然是青丘一脉,不但能在幻境中化出实体,连施用法术都不受半点限制。” 白离化出人形,不动声色的以极快的速度将四周打量一翻。这是一个制作还算精致的帐子,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毯子,色泽皓白,触手绵软,白离一眼便看出这是用昆仑之墟下炎火之山中的火光兽皮毛所做,帐子正中放着一张低矮的石几,几后的帐子上挂着弓箭,左侧则在白色毯子上又加了一层兽皮褥子。若是放到千年之后,自然可说是布置简陋,但在黄帝战蚩尤时的军中,这军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白遥’端坐在石几之后,将一片碎玉丢到案前,看着白离的目光极为冷漠。 白离竟然也不急,慢条斯理的整理好仪容,姿态优雅的坐到石案的另一侧,这才微微笑道:“不知阁下究竟何人?占据我小侄的身体,以碎玉簪引我入此幻境又是何意?”白离开始只以为这人与白遥有什么不寻常的干系,是以才长得十分相似,但一靠近同族血亲的本能就告诉他这身体确实是白遥的无疑。而听此人方才言下之意,这里只怕不同寻常幻境,竟是青丘一脉才能在这里幻出实体,那么其他人若入幻境又如何,难道……是以元神? 脑中思绪万端,白离见‘白遥’做出要嗤笑的样子,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摆了摆,笑道:“后一个问题本座确实是不知,第一个疑问倒还可以猜上一猜。若我所料不错,刚才河边那女子便是当年的天女魃了,看阁下对她关怀备至,定然是原来极为亲近的人。”他一边观察‘白遥’的表情,一边慢慢道:“阁下对赤水幻境这般熟识,想必在赤水呆的时间不短,除了被流放至赤水的天女,本座实在想不出阁下还能是哪个人。” ‘白遥’眼中冷光闪烁,白离知道猜对了,便道:“白遥年轻不晓事,若有得罪天女的地方,本座替他赔个不是。寄魂一事伤人伤己,还请天女高抬贵手,放他元神出来吧。” “寄、魂?”天女魃神情奇特的重复一遍,秀气的眉眼忽而舒展开,唇边浮出一抹畅快的笑意来:“不想青丘九尾一族凋零至此,难道你竟看不出这个幻境除了施术者血脉可得实体,他人只能以元神进入么。” 天女魃虽然在笑,神情恍惚的眼睛里却有种深切的恨意。白离忍不住皱起眉,将她的话又细细想了一遍,猛然想明白什么,惊讶道:“这个幻境既然只容元神,那你……” 天女魃却不曾理会白离的反应,声音轻柔的笑道:“那时帝君不忍伤我性命,却又不容我再回上界,白敛便做了这个幻境将我囚禁在赤水之畔。这一千年来,我被锁在旧日躯壳里日复一日的重历当年之战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就这样看了足足一千年啊,看应郎有多么虚情假意,看我有多么天真愚蠢。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的时候,幻境却又把我放了出来,可放出来了又怎么样呢?眼前只有遍地赤红,让我想起最后那日龙族反叛时,血将涿水都染红了,再然后我便又回到这片战场上。就像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而我竟然还疯不了。” 天女魃的神情简直算的上安宁,白离从她脸上看出一种凄艳之色,想起方才河边温柔深情的献娘,心中不由多了些同情,他斟酌片刻,柔声道:“纵然你当年有错,此等惩罚也委实过于残忍了。” 天女魃本径自沉浸在回忆中,被他这一句话惊醒,顷刻间收敛了眉眼中的悲戚,抬眼冷笑道:“你也不必同情我,青丘幻术太过厉害,我虽悔恨当年所为,却不愿受这折磨。要怪就怪这小狐狸崽子不知怎么在我清醒时闯到赤水来,竟还向我询问青渊的下落。我本以为他和应龙有关,捉到后才发现是青丘血脉,少不得借他元神一用。至于你,”天女魃眯起眼道:“狐狸崽子临到头了还记得耍心眼,竟将碎玉藏在身上带进幻境。” 白离将天女魃所说又想过一遍,已知天女魃想必是要借白遥来破此幻境。但他和白遥也是以元神入幻境中,只不过能显现出实体罢了,天女魃借白遥躯体,其实是强行将自己和白遥的元神拼合在一起,比之压制宿主魂魄后寄居他人身躯的寄魂之法更不知凶险多少倍。白离当下便正色道:“我确实觉得先祖的幻境过于诛心,也愿意帮天女破除幻境,但若你所为伤害到白遥,我必然要出手阻拦。” 天女魃冷哼道:“我要害他早便害了。” 白离这才松下肩膀,一手往毯子上一撑,笑眯眯道:“既然话已说开,现在天女便可以说说该怎么破幻境了。” 天女魃道:“白敛若知青丘子孙连自己族中幻术也不知究竟,还不知要被气死几次。” 白离秋水样的眸子笑得弯起,只当所有讽刺都是过耳清风。天女魃见他没反应,也只好道:“这幻境原意乃是叫我看清当年之过,只要那些过错不再发生,幻境自然便会崩毁。” 白离若有所思道:“想斩断一切根源,便是要让献娘醒悟后——” 天女魃出奇明亮的眼睛里溢满杀气,冷冷接道:“杀了应龙。” 第二日果然被天女魃言中,九黎一方出战的仍是风伯雨师。便见狂风卷地,原本清朗的天空顷刻间被铅灰色的乌云重重遮蔽,蓝色闪电夭矫如蛇,不时闪现其间,漫天大雨倾盆而下,霎时笼罩了整个战场。应龙施法相抗,雨幕一时向九黎军处倾斜,一时又向黄帝军中偏来。两军兵士如同聚合的蚁群,早拿上斧钺在风雨中战到了一处,兵器碰撞声、嘶吼声、摔打声在风雨声中混杂到一处,然而片刻之后战场中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仍然吸引了白离的注意力。 白离化形后藏在天女魃的袖子里观战,天女魃和黄帝等人头上早撑起了防雨的帐子,是以方才才未发现。今日雨师所降的并不是普通的雨水,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哪里,那里的皮肤便开始渗血,战场中军士被雨水淋了不到一刻钟,已经有人的手臂脖颈开始溃烂,不消一会便皮肉消尽化为白骨。 前一刻还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一排排空洞苍白的骸骨,纠缠在一起重重跌下的刹那被仍然苍翠挺立的蒿草吞没,再无一丝痕迹。 就在众人都被这场景震惊时,天边忽而起了一阵浓雾,就像在天地间罩上了一层乳白色的极厚的布袋,风雨声和着哀嚎声不绝于耳,双眼却再也看不清任何事物。 渐渐变得巨大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有成千上万的爬虫类生物在顺着草木在向着营地的方向爬行。 然后白离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是一种忽隐忽现的,悠远而飘渺的乐声,因为听不分明,便越发勾引着人要仔细去听。 六界之中幻术唯以青丘为宗,白离立刻就听出这种声音原是做摄魂之用,正要提醒身边的天女魃,却见她长袖一振,指尖红光闪过,便听一声刺耳的高声尖叫,红色袖箭将什么东西死死的钉在地上,血顺着箭身流下来,如同蜿蜒在地的红鳞毒蛇。 那是一只魍魉,若非过长的耳朵和黑红色的皮肤,长得和两三岁的孩童极为相似。想是不知何时爬到了主帐中企图偷袭,此刻被天女魃钉住喉咙只能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红色的眼珠满含怨恨的瞪住天女魃,挣扎了两下便再不能动了。 方才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正是这种长相丑陋,却会以声音来蛊惑人的魑魅魍魉在涿水旁的蒿草中爬行发出的。 一道高亢的龙吟破开浓重的白雾传遍整个涿鹿之野,陷入幻觉的诸人纷纷清醒,摄魂的飘渺乐声和魑魅魍魉爬行的声响好似也被这龙吟震慑,再也不曾响起。飘转不定的雨幕向对面的九黎营地倾去,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想来是蚩尤下令收兵了。 黄帝这方自然也收兵回营,看起来算是小赢一仗,然而损失惨重不说,浓雾大雨未曾随着战斗的暂时中止而停歇消散,现在只看风伯雨师和应龙谁能支持得更久罢了。 回营后照例要召重要将领前去议事,天女魃借了白遥的样子才来没几天,又推说不慎为雨水所伤,径自回自己帐中歇息。 说是歇息,天女魃不过端坐着望着帐子入口。白离见她举止有异,也不曾化形。 不到小半个时辰,帐外便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人低声道:“白郎可在。” 得到应答后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红衣广袖,华容婀娜,原来是献娘。 ‘白遥’微微一笑道:“天女此来何意?” 献娘眉头紧蹙,好半晌才咬着唇道:“你道应郎故意败于九黎君,究竟有何凭据?又为何不告知帝君?” ‘白遥’笑着摇头道:“我的凭据却不能给旁人看。至于为何不告诉帝君么,若是帝君不信我,只怕我性命堪忧,帝君要是信了我,性命堪忧的就成了应龙王,天女难道舍得?” 献娘道:“什么样的凭据不可与人看?既不敢禀告帝君,却在私下挑拨离间,你这人简直,简直……” 献娘虽常为应龙遮掩,近日却对应龙行止有了怀疑,加上‘白遥’对战局预言之准,她心中不安,这才来找‘白遥’。不想他言辞敷衍,献娘脸上因怒意而微微泛红,甩袖便走。 待献娘去的远了,白离化出人形,奇道:“我本以为你是要劝回献娘,怎么又将她气走了。” 天女魃起身冷笑道:“倘若能劝,我如今怎会在此。”她没说的却是,这到底是一个幻境,便是献娘真能见应龙被擒而不援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劝说无益,干脆便不费心了。 那你一本正经的等那么久做什么?白离一时有些无语,又想起方才的献娘,更觉得天女魃大抵是被关在幻境里千把年给关坏了,原先这样柔顺的性情,现在简直奇怪得不可捉摸。 白离摸了摸鼻子,转而说道:“我见你方才用的袖箭挺有意思的,怎么是木箭?” 天女魃淡淡道:“桃木箭浸了楝叶汁,对付魍魉这样的精怪好使,便是用来射龙也很好。” 白离常去凡间玩耍,自然知道每到五月初五民间便有以五色丝和楝叶驱赶蛟龙的风俗。五色丝倒不算什么,楝叶却着实为龙族所恶,只因楝树的汁液于龙族实和剧毒无异。 天女魃显然是极恨应龙,一心想要杀死应龙打破幻境。 白离皱了皱,觉得有些不妥。青丘幻术同出一源,白敛的幻术虽然有别寻常,但道理却是一样。只要能化出实体,幻境中一切俱为真实,何况以元神入境,一旦受伤便是元神受创。原本他们只需要阻止献娘救出应龙,等到涿鹿之战结束,自然就会被放出幻境。但白离不清楚涿鹿之战究竟持续多久,天女魃又霸着白遥元神,这才应承天女魃一同诛杀应龙。最让白离担忧的是不知九霄在何处,若是还在赤水之畔,应龙寻来时只怕他一人应付起来有点吃力。 抛开这些不说,白离对于和应龙交战其实十分期待。当日在龙宫中闻见应龙王一声龙啸震彻东海直达九霄,已是威势盛极,想到如今要面对全盛时期的应龙,白离自认不是好战的人,本该害怕不安才是,但事实上他心中的兴奋远比不安来的强烈,以至于全身都因激动而紧绷,如若幻出原形,想来是毛发都竖起来了。 狂风骤雨的天气似乎也影响了黄帝军中诸人的心情,压抑的气氛持续弥漫了四日后,终于被凤皇到来的喜讯打破了。 白离觉得自己心里像揣着一窝小狐狸,躲在天女魃袖中的时候都能听到小狐狸蹦蹦跳跳发出来的‘砰砰’声。 亲兵通报后天女魃举步踏入主帐中,便见帐中一人朱衣迤地,漆黑长发衬着一张玉白面容更显妩媚风流,唯有一双轮廓美丽的眼睛,比冷夜寒星还要沉静淡然,又比三春之水还要温柔清澈。便是这双敛尽世间色相的眼睛,叫白离觉得好像又是那日罗刹江畔,风中萦绕着浅浅的冷香,柳树下站着一个白衣乌发的少年,金色的阳光轻轻落在他双肩上,说不出的风姿秀逸,举世无双。 只恨化形太小不能捂住心口,之后他们讨论了什么白离全没听到,直到天女魃要回帐之时才清醒过来。 天女魃皱眉道:“当年涿鹿之战,帝君每日三发人去延请凤皇,但不论派去多少使者最后都会失去音讯,梧宫也始终没有回应,这次怎的莫名生了变化。” 白遥收敛了一下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做出正经的样子道:“凤皇一到,献娘不必祭出火镜,僵持的局面也将破了。” 天女魃凝眉不语,白离现在也没心思理她在想什么。天色一暗白离就离开天女魃的营帐,先往主帐去了。 果然黄帝正在宴请凤皇,总算接风宴结束的快,白离在帐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凤皇出来了。他的营帐离主帐不远,白离附在他衣袖上,看凤皇遣走周围守卫的军士,便滑到地上幻出原形来。 浑身雪白的狐狸踏在毛毯上,乌黑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歪着头去看那个相貌美艳而陌生的年轻凤皇。 凤皇从容自若的在狐狸身前坐下,静静和他对视,就见狐狸眼睛一弯,咧了咧嘴,开心的唤道:“阿霄。”毛茸茸的小爪子在地上一蹬,整个身子跃起来轻巧的投入朱衣少年怀里,又拿爪子踩住他左手腕,白色的小脑袋往上一趴,蹭了两下枕实了。 凤皇轻轻笑起来,温柔的捏了捏狐狸因惬意而不时轻微摇动的耳朵,柔声道:“这几日可好?”俨然便是九霄的口吻。 白离拿蓬松的尾巴在九霄的手上扫来扫去,抱怨道:“其他倒没什么,就是雨师和应龙王下雨下个没完,一连四天不见阳光,我身上都快长青苔了。” 九霄会意,顺着白离的脊背抚摸他洁白厚实的皮毛,安抚道:“明日便放晴了。” 白离满意的眯了眯眼,也不知是满意九霄的抚摸,还是满意不下雨了,一边还咕哝道:“这只凤凰长得没有你好看。”然后把遇到天女魃等事一一说与九霄。 九霄微笑道:“我随你同入幻境,醒来时便在梧宫,还成了凤君九韶。我原想此幻境为天女魃所设,破境之处必在涿鹿之野,到此或可遇到你和白遥。如今既然你二人都在,就只等应龙王阵前倒戈时将其诛杀便是。” 白离在他手上蹭了蹭,好奇道:“你怎么附到其他凤凰身上了?”白敛幻术超绝,做出的幻境不许他人化出实体,寄魂也不可以的,不然天女魃也不会被困在其间上千年。 九霄道:“许是因为凤族不入轮回,神魂相通才能如此。” 白离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道:“你赶了这么远路,早点休息吧。”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雪白的小脑袋却仍压在九霄手腕上躺得舒服。 九霄看他没有起来离开的意思,动作轻柔的把白狐狸抱起,放到吉光裘制作的褥子上,自己解了外衫到另一侧躺好。白离甩了甩尾巴,自发钻进褥子里蹭到九霄身边。 白离原形本就皮毛厚实,虽然晚上有点凉,但在同样厚实的吉光裘里并不是很舒服。他又不愿意化出人形或者睡在外面,只好不时小幅度的挪动位置。九霄忍不住笑起来,低头在他毛茸茸的耳朵上碰了一下,轻声道:“睡吧。” 那两只耳朵竖得笔直,白离却果然不动了。靠着九霄略嫌单薄的肩膀,白离尖尖的两耳也渐渐软下来,不一会就神思迷糊了,入睡前心中是这几日从未有过的安稳。 铅灰色乌云遮天蔽日,即使已到了旭日东升之时,涿鹿之野仍然被笼罩在重重暗影中,更兼狂风呼啸、暴雨倾盆,两军俱是闭营不出,涿河之畔沉寂得犹如寂灭之前的旷野。 涿鹿之野最高处是一个悬崖,崖壁陡峭高耸,寸草不生,顶上不过一丈见方,漫天风雨像被看不见的屏障一般隔绝在外。九霄端坐崖顶,如墨长发以一支凤头玉簪绾起,大红衣裾逶迤在地,膝上放着一架古琴,桐木所做,长七尺二寸,却只有一根琴弦,正是昔年三皇之首伏羲所遗的太古宝琴。 弦动,音起。只闻其声肃肃,正如盘古于鸿蒙之初劈开天地时照亮天际的第一缕阳光,掠过大地的第一丝清风,再闻其声柔雅,是空中有了云光霞影、明月繁星,大地上有了江河湖海、山川丘陵,飞禽走兽奔走其间,好一派生机盎然。琴音一转,忽而激越铿锵之声大作,阴沉萧瑟的天地间一刹那电闪雷鸣,悠远琴音好似化成了盘古手中那把巨斧,以锐不可当之势将那混沌一般的天地硬生生破开一道缝隙。 只见东方乌云渐渐弥散,一轮红日露出半侧形貌,彩色云霞萦绕在太阳周围,云彩交叠的边缘被染成了耀眼的金黄。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万丈阳光如江海倒倾一般奔腾而下,风停雨住,暗影消弭,仍是一片蒿草萋萋,涿河蜿蜒如带,晴空之下安然流淌。 黄帝一方早有准备,龙吟响起之时大军如潮涌出,将因惊慌而毫无章法的九黎军队击得大败。 收兵后主帐设宴庆功,白离化作原形蹲在九霄肩头,其他人不曾见过他,但因他和凤皇意态亲密,出于对九霄的尊重和敬畏,纵然好奇也不敢去问了,只有天女魃定定看了他片刻,什么也没说便转开了视线。 北面上手置一方玉几,黄帝就在玉几之后面南而坐,九霄座在玉几之下右手边第一位,正对左手边第一位的则是应龙王。 歌舞赏赐毕,黄帝道:“今次一战幸得凤皇和应龙王相助,我军才得大获全胜。但蚩尤军中神鬼无数,两军相持日久,士气已远不如前。孤甚为担忧,月前曾特命人制一军鼓,昨日方成,现抬上来与诸人验看。” 四名兵士抬上一座大鼓,形制不过寻常,然而鼓面硕大,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苍色,随着鼓身的震动流光暗转,一看既知不凡。另有一人捧着一支鼓槌,竟是一根巨大的兽骨,其上骨刺嶙峋,骨质却莹白如玉,十分奇特。 黄帝亲手接过鼓槌,运力一击,便听一声巨响,犹如山岳崩塌,大地将陷,直泛出五百里不绝,一时声威震天,更胜惊雷。 众人纷纷护住双耳,连九霄也不由微微动容,鼓声方绝,便问道:“这鼓槌可是雷兽之骨?” 风后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道:“这鼓面便是夔龙之皮了?” 雷兽龙身人头,久居雷泽,虽也是稀罕的神兽,但仍比不上夔龙。 夔,神魖也,如龙一足。居于东海流波山,苍身无角,出入水则必风雨,光耀日月,振声如雷,虽非应龙同支,但在龙族中也位比龙王之尊。 黄帝哈哈大笑,将那支兽骨扔到一旁兵士怀里,负袖道:“待明日战场上,孤亲自为各位击鼓助威,定要教那九黎叛军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一应将帅争相庆贺,独应龙王沉默不语,玄色眼瞳深处浓墨凝聚,如同暗夜中的大海,平静中酝酿着一场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风暴。 献娘去帮忙照看伤员,并不在主帐中,天女魃垂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神色。 白离坐在九霄怀里晃着尾巴,一边去咬九霄喂给他的鹿肉,一边光明正大的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心中已是透亮。 黄帝虽称天帝,实类人王。此时上界五分,东有青帝太昊,南有赤帝烈山氏,北有黑帝颛顼,西有白帝少昊,六界之间更有神禽异兽无数。与九黎一战,正是一统天、人两界的一个契机。各族或者投降九黎,或者与黄帝结盟,神兽之中唯独龙族子孙繁盛,一向势大,作为龙族首领的应龙王近日战绩平平,黄帝不放心也是自然的,不过这一下敲得太狠,只怕应龙的心肝脾肺都不舒坦了。 回帐之后白离踩在柔软的毯子上转了几圈,忽而开口道:“我原本认为以应龙王之高傲本就不会臣服于人,后来倒戈也在情理之中,现下却觉得奇怪了。夔龙极少现于人前,风后等人或许不清楚他在龙族中的地位,天帝却不可能不知道,便是试探,也不至于行此诛心之举。” 九霄手抚伏羲琴,闻言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觉得千年之后,龙族如何?” 白离歪着头,思考片刻道:“远不如此时。然而上界册封龙王,使其分管江海,可说是如臂使指。” 九霄道:“不错。龙族势大,又有应龙王为首领,就算臣服于上界,天帝也未必能随心指使。” 本以为是试探,没想到原来是策反。白离走到九霄身边坐下道:“想来献娘一直以为是她多次为应龙遮掩,未曾上报天帝,才导致最后应龙反叛时血流漂橹。”眨一眨眼,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竟然流露出感叹怜悯之色,总结道:“真是可怜。” 九霄失笑,忍了忍,道:“你不如先想想如何对付应龙王。平日里风后天女魃等人都在天帝身侧,但若应龙取了蚩尤首级亲手献给天帝,诸人难免松懈,良机正在此时。” 白离道:“也是,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和外界是否一致,一算也过了半月,若是误了大丹殿选侍,只怕你跟族中不好交代。” 九霄心里一动,然而看了看白离那一身的白毛,最终只是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 夔龙皮鼓威力甚大,黄帝九击方止,山谷鸣响,蒿草低俯,九黎大军吓得肝胆俱裂,数只蚩尤坠落在地,连行走也不能了。如是数日,军中诸人皆以为不出半月便可彻底击溃九黎叛军,故此当河谷崩裂,从地下凭空爬出数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巨人时,正在追赶败军的黄帝军中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骚乱。 成都载天之中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本为幽都后土后嗣,名为夸父。 这些巨人站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座座小山,两耳处分别挂着的足有成人上臂粗细的黄蛇也显得纤细了,他们的手臂像岩石一样坚硬,又力大无比,两只巨蛇缠绕在手腕处,锋利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的光泽分外艳丽。 当他们的拳头向着地上狠狠挥击时整个大地都在颤动,跑不开的兵士如同豆腐一般毫无抵抗之力的被砸扁,而夸父身上的毒蛇则如黄色闪电般将四散奔逃的人卷住整个吞吃下肚,简直就是一群活生生的幽都罗刹。 眼见着原本占尽优势的黄帝军从群狼变成了一群慌不择路的待宰羔羊,被夸父和蚩尤来来回回的驱赶耍弄,黄帝竟还稳坐中军,对站在身侧的应龙王道:“还请龙王助孤。”待应龙颔首步出主帐,黄帝又对风后道:“传信玄女,收阵。” 风后倒吃了一惊,低声道:“帝君,贪狼星君还未到军中,此时收阵,若再生变乱可如何是好?” 黄帝道:“蚩尤久败方胜,此时杀得兴起,而玄女合围之势已成,正是机不可失。现有献娘和凤皇在孤身侧,你只管去传信就是。”风后只好领命去了。 应龙带领龙族精兵杀入敌阵,只听四面龙吟不绝,龙族将士化作原形腾空而起。应龙王一身银甲,坐在领头青龙身上向下俯冲,夸父手上毒蛇昂首跃起,腥红蛇信带出暗绿色毒雾,被应龙一枪从脑部到尾巴直直劈做两半,长枪去势不绝,直搠夸父左眼。青龙与他配合甚佳,粗壮的身体绞住夸父的脖颈,拖着这巨人带离地面往涿鹿山撞去,将他一颗硕大的头颅撞得粉碎。 一道奇特的号角声从黄帝军中传出,高亢而尖锐,如同隼鹰长鸣。九黎军营之后涿鹿山野忽然一阵混乱,无数的熊、虎、罴、貔、貅等野兽钻出山林,奔将出来,见到九黎军士便扑上去撕咬。最后头却是个人头鸟身的妇人,坐在一只绿睛白虎身上,若是离得近些,便能听到她口中正高高低低的唱着一支古怪的调子,这些野兽原是随着她的曲调而奔袭休止的。 九黎君见势不对,本待收兵回营,然而九黎营地被玄女所领猛兽一通践踏,早已无处可退,只得唤回幸存的夸父和蚩尤,且战且走。应龙玄女一路追杀,一直越过了涿鹿山。 九霄、献娘并同‘白遥’都随黄帝在主帐,眼见大半兵士都被应龙等人带走,中军空虚,白离略感不安,耳边却有人道:“小心。”抬首便见‘白遥’眼神幽深的看过来。 下一瞬间脚下大地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几乎是在同时,九霄轻飘飘的往后急退,直退出主帐,天女魃和献娘也扶着黄帝裂帐而出。便在他们退出主帐之后,大帐顷刻塌落,地动山摇间四只巨掌探出地面,蛇信嘶嘶声听得人全身发麻,竟然又是两个手缠巨蛇的夸父。 这两个夸父明显比之前战场上的同族要魁梧许多,手中还各拿着两把锋锐的斧头,扬手便往九霄等人的位置砍来。八头巨蛇从夸父耳垂和手腕上弹出,迎面毒雾入绿云,血盆大口之后跟着致命的耀眼银光。 白离被之前那阵地震甩下九霄肩膀,情急之下用尾巴勾住了九霄脖子挂在他胸前才没掉到地缝里。九霄见他没事,倒不急着去扶他,袖中彩练飞出,以极大的力气将当面袭来的四只毒蛇击得倒掼,顺势在夸父持斧的手臂上绕了一圈后又缠住他粗壮的脖颈,纤细手腕轻轻一抖,那四只毒蛇竟然被他活生生以彩练绞死,夸父脖颈也被绞断,那颗巨大的脑袋过了好一会才从脖颈上滑落下来,鲜红的墨绿的血混在一处喷溅了一地,小山似的身躯便压在主帐之上。 另一个的夸父手中黄蛇被天女魃以桃木箭钉死,献娘危机之中下意识的祭出火镜,被火镜照到的夸父则全身燃起烈火,连叫也叫不出,不过片刻就被烧得连灰也不剩。 九霄将沾染了血污的彩练一丢,彩练上便燃起火焰,渐而化作虚无。白离也已重新爬到九霄肩上坐好,可怜兮兮的蹭了蹭九霄的侧脸以示受到了惊吓,九霄便伸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耳朵。 玄女、风后等人先于应龙回转,见到营中一地狼藉吓了一跳,黄帝倒是十分淡定,命人清点伤亡。 小半个时辰后应龙也乘龙而来,他一身银袍染血,面色冷峻,手中还提着一个怪异的头颅,随手便丢在地上。 就见那头颅半个额头覆着硬铁,上面生者一只尖角,也像铁铸的一般,耳鬓刚硬如剑戟,四只眼睛大睁着,几乎要裂出眼眶,越发显得凶恶狰狞,正是九黎君。 应龙并未踏进营地,黄帝乍见九黎君首级,不由上前几步,看清之后大笑道:“好好好,应龙王好本事!孤之大业有望了!” 应龙一扯嘴角,笑道:“承蒙帝君厚爱,本座自当报答。” 便见阳光下白芒一闪,应龙长枪出手,直刺黄帝心口。这一下变生肘腋,风后本紧跟着黄帝,下意识的使力一拽,将黄帝拉得向后退去。四道黑影从他二人身后激射而出,一道被应龙长枪划作两节飘落在地,原是一片黑色羽毛。另外三道却是天女魃所发出的桃木箭,割裂长风,直往应龙面上飞去。 玄女所发羽毛虽小,然而其上灌注了灵力,应龙枪身到底歪了一些,只穿透了黄帝肩膀。应龙一击不中,猛然收枪后撤,他身后青龙长尾扫过,坚硬的龙鳞将桃木箭挡落在地,又把风后等人逼退数步。 应龙丢开长枪,冷然道:“好个黄帝轩辕!赤帝本才是中央之主,你却将赤帝逼去南方,自做了甚么中央天帝。又肆意侵凌九黎苗民,巧言蛊惑各族替你同蚩尤作战。假意同龙族结盟,却将我族中地位尊贵的夔龙剥皮制鼓!此等不仁不义之人,凭你也配一统六界来做天帝!” 黄帝又惊又怒,止住身后的玄女等人,嘿然冷笑道:“孤不配做这天帝,应龙王便配了么。且不说你应龙就是再配,也要看看这许多族民和上界余下四帝服不服你!” 应龙眼中神色冷厉,言语间再不掩饰倨傲:“不服又如何,杀了你便是!” 说罢应龙仰天长啸,化作一条黑龙拔地而起。这黑龙比起一般龙族要粗壮许多,一看既知十分坚硬的黑色龙鳞如同上好的宝石一般光泽璀璨,颈项和尾尖细长,眉弓甚高,略尖的吻部两侧隐约露出森白的锋利兽齿,金色双目炯炯有神。他的背脊上生着两只硕大的翅膀,完全伸展开来足有十来丈,扇动之时好似平地起了一阵飓风,将靠在近前的风后掀得一阵趔趄。 “夔龙之仇,本座今日便要向你悉数讨回!” 应龙声若洪钟,四方山谷有如回应一般龙吟不绝,只闻轰隆隆怪异声响渐渐变大,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震得整个地面都颤动不止,终于越过山头,却见水花四溅,滔天巨浪铸成高墙,耸立在群山之巅。最柔顺不过的水流此刻却比最可怕的猛兽还要凶恶,蓄势待发般涌动不休。那青龙化作穿着鳞甲的青年,带领龙族精兵立于浪头,拱护在应龙身侧。 那水墙范围如此之广,又如此之高,便是将涿河和附近江湖都抽干了,也绝没有那样多的水,怕不是将四海之水都引来了?众人虽知龙族天性能驭水,但人间万物的运行自有规律,能行云降雨已需一定修为,何况是如应龙王这样直接将海水引至万里之遥,又使之凝滞不动? 诸人终于意识到应龙王之前所说并非虚言,一时皆是无语。 却有一人走上前道:“应龙王竟也是舌灿莲花之辈,要打便打,还要寻这诸多藉口!你道帝君不仁,怎不提你多次假意败阵,牵累无数无辜之人枉死,分明是早有图谋。今日又引来四海之水威逼天帝,狼子野心说得这般好听,就不怕被人耻笑么!”借着白遥身体的天女魃微仰着头,眼中尽是轻蔑。 玄女等人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巨大的黑龙却只眯了眯双眼,盯着天女魃冷冷道:“你是谁?” 千年之前被应龙骗取火镜之时,天女魃心中除了被背叛的愤怒还有不解和委屈,不解的是她叛离帝君一心救他却遭此对待,委屈她一腔赤忱真情仍不能使应龙放弃取天帝而代之的野心。待到被天帝囚禁在赤水之畔日日受幻境折磨后,她所有的情感中便只剩下了恨。然而在长久的岁月中,连恨意也被渐渐消磨,杀了应龙破除幻境更像是一种本能。 但造成这一切的魁首看着她的神情是这样的漫不经心,麻木的神魄在这一刻复苏,宛若剜心,痛不可当。 其实白遥入营时间尚短,应龙未曾注意过才是正常。天女魃已经意识不到这些,她紧咬着唇,身体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抖,目光中恨意森然,利箭一般直射向展翅悬于天际的应龙。 献娘在应龙发难时便脸色惨白的站在一旁,心中柔缠百结,万般挣扎。听得‘白遥’出声才惊醒过来,转头见‘白遥’神色不对,下意识的拉住她衣袖。 ‘白遥’却一振广袖,哑声道:“且借火镜一用!”转手从献娘手中夺过宝镜,御风飞到空中,运起灵力将那光华灿烂的镜身正对太阳。 一刹那间火镜光芒大盛,其明亮耀目几乎盖过天光,在场诸人被这光芒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四面水墙在火镜照耀之下竟被生生强压下一丈,海浪犹自挣扎似的沸腾不止。 白离本坐在九霄身上看得津津有味,此时却突然道:“不好。” 九霄和他心有灵犀,袖中彩练飞出,见风就长,拦到天女魃身后时恰恰拦住应龙甩来的长尾。 应龙这一下气力极大,更兼鳞甲坚硬,足可以开山裂石,九霄的彩练都被撕了一个口子,天女魃若是被他扫中,只怕人在半空便要被打成肉泥。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鸟鸣,便有云霞缭绕处飞来一只身披苍羽的大鸟,到了近前可见燕颌蛇颈,艳丽的尾羽散开来近乎丈许长,乃是一只硕大的青鸾。 那青鸾性情十分凶悍,竟然不惧应龙之威,尾羽横扫一阵急飞就要去琢应龙双目。应龙怎可能这样轻易被它琢到?黑色巨龙不闪不避,张开大口就要将撞来的青鸾咬断颈项。 青鸾双翅振动,在撞进龙口之前升高数尺,左翅却向龙头处狠狠扇去,在空中滑翔一圈后落到九霄身前。 青鸾歪头看着九霄,眼中光彩柔顺明亮,叫声动听如同笙箫齐鸣,哪见方才半点凶狠。九霄轻抚青鸾颈项,带着白离飞到青鸾背上。 青鸾展翅飞起,在空中与应龙两相对持。 应龙金色双瞳直视九霄,口中道:“凤皇素日从不参与六界纷争,今日何不仍作壁上观?” 白离忍了忍,仍是没忍住,嘲讽道:“观你如何将我们也一同淹死么?” 应龙瞥了眼白离淡淡道:“轻易淹得死,便不是凤皇了。” ……这岂非是说本事不够淹死了也合该?白离腹诽道,黄帝纵然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就冲着应龙王视他人性命如草荠的气魄和那翻江倒海的本事,活该被关在东海底下千来年。 九霄倒是冷静,此时还能微微一笑,从容道:“情势所逼,本座亦无可奈何,龙王请。” 话音未落彩练飞卷,缠住黑龙头上耸立的龙角,应龙一声龙啸,长尾摆动直冲云霄。若是一般锦缎,此时只怕早被撕得粉碎,九霄却紧攥彩练,顺势落到应龙身上,左手长剑闪现,狠狠插入黑色鳞甲间。应龙一身鳞甲坚硬非凡,一般兵器不能伤他分毫,然而九霄的长剑也是上古神器,应龙身上数片龙鳞崩裂,终究让他将剑卡在了身上。 白离在青鸾背上化出人形,眼见应龙带着九霄破云直上,目力已不可及,半晌方收回目光。天女魃千年消磨,修为已远不如涿鹿之战时,又借白遥元神化作实体,此刻和龙族施法相抗,华光之中本相隐现,白遥和献娘的脸来回变换,正是灵力催动到了极致而将竭之象。 玄铁扇出袖,白离轻轻拍了拍青鸾颈项道:“走。” 龙族中四名法力高强者双手结印筑起结界,以抵抗火镜之威,青龙带领着余下的龙族精兵同御风而来的玄女等人短兵相接。 青鸾带着白离飞向山巅时,双方战得正激烈。青龙余光看见以极快速度靠近的青色大鸟以及鸟背上陌生的蓝衣少年时,几乎是立刻就警觉起来。他的左手化出龙爪形状,一把掐住面前敌人的脖子,干脆而迅速的拧断了对方的颈椎,持戟的右手递出,尖锐的长戟划出银色半弧直刺青鸾头部。 玄铁扇斜挥的同时不断的伸展,便在长戟将要劈开青鸾头颅之前分毫不差的架住尖锐的戟身。白离冲神色凝重的青龙勾唇一笑,便在龙族微微愣神时手腕一转,青龙看到那把外表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扇子缓缓展开扇面的同时不断的伸长变大,青色狐火铺天盖地的从扇子中汹涌而出,他马上回过神来挥动长戟,想要将扇子从中斩裂。 然而能将风都撕裂的力道没有对扇子造成任何伤害,狐火扑面的瞬间青龙反射性的闭了眼,下一瞬再睁开眼时青鸾和蓝衣少年都失去了踪影,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明朗的天空中不时有海鸟展翅掠过,一切都这样的祥和,他不由怔住了。 涿鹿山巅所有原本在战斗的人就像被定身术定住了一般,都保持着原本的姿态停止了所有动作,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青鸾欢快的在浪头飞翔了几圈,有力的双翅像下馄饨一般将站立不动的人‘咕咚’数声尽数扫到水里,却还晓得不去碰龙族。 白离将恢复了原状的玄铁扇收回袖中,对于这个幻术造成的效果颇为满意。青丘狐族最精于幻术,白离虽然很少制造幻境,但事实上他也颇擅此道,若非月前修为大损,不必借助他物就能让这许多人陷入幻觉中了,而且要在短时间内同时制住这许多人用幻术也确实是最合适的。 白离的轻松快意并没保持多久。厚厚的云层将纠缠在一起的一龙一凤身形完全遮挡住,只能通过间或传来几声龙吟来猜测战况。忽而一声极长的龙啸,空中有血沥沥而下,如同下了一场红雨,连周边的云彩都好似被染成了霞色。 陷入幻境的人中有意志较为坚定的,皆被这一声异常的龙啸惊醒过来。不知是应龙受伤之后再不能牢牢控住海水,还是海水受他情绪波动的影响,山巅浪头波动不止,眼看着水墙将要倾塌。 青鸾感受到将要到来的危险,发出尖锐清亮的鸟鸣,拍击双翅冲向高空。 便在此刻,耸立在群山之巅的厚实水墙顷刻倒塌,四海之水如同被禁锢了的野兽乍然打开兽笼,声势浩大的奔腾直下。原本水墙之上的人随着水流被冲到谷底,低谷之中的人尖叫着四下逃离。 然而涿鹿之野四面都被水墙包围,涿鹿山虽不是特别高峻,但最高处也有将近三百来丈,如此之多的海水,从百来丈的高空落下之时将会蕴含多大的力量?若是被这些海水兜头砸中,只怕其后果比被从山上滚落的坚硬山石砸到也不会好多少。 不会御风或者来不及反应的兵士连惨叫都发不出就被海水瞬间淹没,原本的涿鹿之野,不过片刻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湖。就在青鸾高飞之际,从幻境中挣脱的青龙拉住白离的衣袖将他从鸟背上拽下。 水花四溅。白离的后脑撞在海面之时,阻力使得他脑中有了片刻晕眩,青龙却一直拽着白离衣袖将他拖入湖中,水流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的合拢过来,耳中都灌满了水,眼前一片模糊,白离凭借本能用玄铁扇捅向青龙心口,然而水中不好使力,速度和方向都有所偏差,青龙肩膀被夹了灵力的玄铁扇击中,顿觉肩胛骨传来一种碎裂的痛感。他将白离使力往下一拉,自己却借势往水面游去。 白离其实并不畏水,但这不代表他能够忍受长时间呆在深水里。浸了水的衣物变得分外沉重,代替了青龙的手不断的在将他向下拽,白离入水前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他没有佩戴避水珠,此时仓促间获取的空气已经耗完,胸腔中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白离将漂浮在水中遮挡了视线的黑发拢到脑后,忍受着心肺间越发强烈的痛楚向水面游去,快要到达水面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将他往上一拉。白离破水而出,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转头才发现拉他的人原来是借了白遥模样的天女魃。 天女魃的神情十分奇怪,嘴角紧抿微微上扬,看着是一个笑,眉头紧蹙却像要哭。 白离无瑕去揣测她发生了什么事,只因他缓过来后便见一只青龙半个身子沉在湖中,头却昂出水面。应龙倚着龙角,脖颈处一道既长且薄的伤口,一身银甲浴血,最严重的伤处却是心口处一支精巧的桃木箭,他脚边尚趴伏着一名红裳黑发的女子,想来是献娘。 青鸾在青龙附近不高不低的盘旋,摆出一种警戒的姿态,九霄坐在青鸾背上,一身朱衣姿态仍旧优雅从容,然而他身侧鸾鸟青色的羽毛却渐渐漫出了一种润泽的褐色。 白离便知道九霄确实受伤了,而且只怕伤得不轻。九霄也看到了白离,令青鸾飞到白离两人暂且倚靠的山壁处,伸出左手把白离带到鸟背上,将他一头凌乱黑发拨到背上,担忧道:“可是方才伤到了?” 白离见他朱衣染血,右手绵软无力的垂着,一颗心如被人用手攥紧了,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抽疼。 白离按住九霄的手,低眼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听一道低哑声音道:“堂堂凤皇,竟也会暗箭伤人。”应龙也到了近处,白离这才发现应龙看起来有些古怪,倚在龙角上尚能看出他肢体僵硬,灰败的颜色从脖颈处向他脸上蔓延,原本晶亮有神的双瞳如同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这模样却不是受伤或是法术造成的,白离回想起前几日同天女魃的对话,目光不由看向应龙心口上的桃木箭。 天女魃也看清了应龙现下的样子,扶着山壁大笑道:“楝叶汁能杀龙,原来是真的。”袖中一双手却紧握成拳,火镜镜缘的纹刻深烙进手心。 楝叶汁自心口而入,顺着血脉流遍周身,应龙并不会被这一点毒素杀死,身体却在逐渐麻痹。若有时间让他自行运灵力驱毒再休养一阵便无大碍,但此刻强敌在侧,怎可能让他安心驱毒? 应龙转向天女魃的方向,扬眉道:“阁下究竟何人?” 天女魃冷冷一笑,长袖一动火镜翻出,青龙长啸而起,然而因受到此前白离幻境的影响动作已不复原本的敏捷,又被火镜中乍然射出的金光锁住,再不能动弹。天女魃飞身直扑应龙,手中袖箭打出后,勾指如爪直取应龙颌下。 本倒在应龙身边的献娘却在此时醒来,下意识的挡到应龙身前,袖箭一只打在献娘身上,两只射中了应龙,天女魃的手停在献娘脸容前一分处,再也前进不得。 应龙眼睛中的灰色尽褪,锋利的龙爪穿透了献娘右肩直抵天女魃胸腔,他的颌下却透出一节玄铁扇骨,玄铁扇从他喉间抽出之时带出一枚弹丸大小光彩流溢的明珠。 献娘瞪大眼睛看着天女魃,道:“你……”声音却被涌上的血沫阻住,再发不出来。 鲜血喷溅,灵力耗尽的天女魃恢复了本相,两张带着斑驳血色,一模一样的明丽面容上一为震惊不解,一为挣扎怨恨,眉眼间却透出同样的痛苦不堪。 溢满山谷的四海之水忽而迅速的下降,眼前景象旋转扭曲成模糊的色彩,压缩成一点之后飞作千万流光。 待光芒散尽,只见千里皆赤,长风呜咽,赤水之畔一如来时的沉寂。 白离微一闭目,以手支地撑起身来,九霄和白遥一左一右的躺在他身侧。在他们三个十步之外,生着一株明亮灿烂的宝树,树干粗壮虬劲,形状颇似柏树,两条枝干从主杆两侧对称伸出,枝头挂着的并非树叶,乃是一颗颗璀璨的明珠。 黑发红衣的女子站在树下,因听到白离起身时衣袖摩擦的窸窣声回过头来,明秀容颜上一片恍惚之色。 白离先用灵力在九霄和白遥体内探查了一番,确定他二人安然无事,才分出心思去看天女魃。见天女魃脸色不好,心知幻境之事予她的冲击不小,略一思索,便安慰道:“情之一字,身不由己,天女用情到了深处才会被应龙蒙蔽犯下错事。如今幻境已破,天女也已经悔过,又何必再沉湎于旧事。” 白离虽然生得一副温良解意的模样,其实极少安慰人,一番话说得干巴巴的全没动人之处。天女魃却扫了白离一眼,眼神清明起来,沉默片刻,淡淡道:“你们助我破出幻境,我自当为你们做一件事以做报偿。说罢,你们来赤水寻我何事?” 白离将应龙王逃出一事与天女魃说清,又怕天女魃情绪过于激动。见天女魃只是神情肃然,才接着道:“我同阿霄本想取得应龙王颌下宝珠引他现身,天女可知龙珠在何处?” 天女魃却叹一口气,一指身后宝树道:“你知此为何树?” 白离眉梢一挑,心中隐有猜测,道:“传闻天帝一次往昆仑之丘,回来时途径赤水,遗落下一颗玄珠一直未曾寻回,赤水边上却生了一颗三株树,想来便是此树。” 天女魃皱眉道:“当年我同应龙逃往南方潜藏月余,后仍被贪狼星君发现踪迹。应龙负伤不敌,而我私放应龙已是不该,更不可能与贪狼动手,贪狼又道帝君并不想取应龙性命,我便束手认罪了。”天女魃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什么痛苦之事,顿了顿方声音低哑道:“不想贪狼却取了他龙珠。龙珠本当交予帝君,但因我当时火镜被毁,无法控制法力,所过之地大旱连年,帝君便令我迁往赤水,以应龙龙珠化做三株树,只有在此树百丈之内,方可以克制我身上火气。” 白离摸了摸鼻子道:“这就难怪了。白遥到此想必是在附近寻到青渊踪迹,应龙与青渊只怕早知宝珠在此处,只是被幻境阻住罢了。” 天女魃一手抚在三株树上,手指收紧道:“幻境既已破除,他也该到了。” 只听一道低沉声音笑道:“献娘知我。”沛然龙气溢满四周,黑雾渐散,现出应龙身形,一身玄衣如墨,披散在肩的长发却是雪白,容貌仍然深刻英俊,只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阴郁之气。 他身边站了一个穿着青色鳞甲的青年,冷漠的神情在无意中望见白遥时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变化,惊讶担忧歉疚等神色在他眼中一一掠过,最终仍只是默然的站在应龙身侧。 九霄白遥未醒,白离和天女魃只得两人,而应龙怨念深重一看便是一脚已然迈入魔道的样子,何况龙珠便在咫尺,一旦打起来想必应对艰难。白离却不见急躁,只拦在九霄和白遥身前,还有心思想着青渊这人故友在前,但因应龙在侧便连问候一句都不敢,实在不值得相交,事了之后定要劝告白遥少和此人交往,最好是再也不见。 种种心思转了一圈,只听天女魃冷冷道:“应龙王心思深沉,岂是等闲之人能够揣测。” 应龙看向天女魃的眼神含了几分温柔,唤道:“献娘,从前是我负你,但你我相交之情并非虚假,我实在不忍与你刀剑相向。” 天女魃银牙紧咬,恨道:“虚情假意,再说甚么当年不觉得可笑么?你不过是想取回龙族罢了,我这就告诉你,便是我魂飞魄散了,也绝不让你取回龙珠!” 应龙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白离,微眯着眼道:“青丘一脉竟也在此。” 白离嘴角挑起一个浅浅弧度,笑容可掬道:“应龙王在东海一梦千年,不想还能认出本座。” 他话中讽刺意味甚浓,应龙眼神一冷,道:“难道青丘之主做了上界走狗,也想来阻拦本座?”又哼道:“便是如此,也该掂量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白离哎了一声道:“我青丘虽与上界一向友好,但本座三百年前方接掌青丘,当年之事与本座却没甚么干系,龙王想去哪,照说本座是不该管的。只是此事牵扯到本座一个朋友,为了他的小命,不得已只得再请龙王再回东海休养。”袖中玄铁扇滑出,绕在指尖转了一圈笑眯眯道:“至于有没有本事,总得试了才知道。”话落玄铁扇倏然展开,浓黑墨色倾泻而出,漫过赤红地面,掩住苍蓝长空,当空墨色曲折宛转,幻出一只巨大的狐形,踏在地上的四肢绷紧,脊背如弯弓,身后九条长尾舞得十分张扬。 暗沉的墨色将白离和应龙与周围阻隔开来,封闭的空间除了他二人和那只九尾之外再无其他。这是白离以自身灵力所设结界,并非一般幻境,除非白离自己解开或者身死,任谁也无法从其中逃脱。 应龙嗤笑一声,身侧雾气弥漫,水色长龙从雾气中咆哮而出,怒目圆睁、鳞甲翕张,直扑白离。墨狐九条长尾挥出,如锁链一般牢牢捆住长龙身躯,硕大的前爪按住龙尾,长嘴之中利牙龇出,便要往粗壮的龙身一口咬下。 水龙长声怒啸,有力的龙尾甩开九尾前爪,狠狠击打着地面,身躯如蛇一般盘起,将九尾死死绞住。 同时白离所在的地面徒然四分五裂,石笋以极快的速度冒出地缝,瞬间已长出三丈,且仍在不断上长,笋尖尖削而锋利,如犬牙交错,已然成林。若非白离在察觉脚下地动之时便轻身纵出,此刻早已被石笋穿成狐狸串了。 白离尚在半空,还来不及庆幸,面前浓雾已到,如同要吞噬一切的黑芒在雾气的遮掩下从后劈来,现出身形之时已到白离面前,乃是一柄携裹着浓黑龙气的长枪,以雷霆万钧之势直袭白离面门。 眼看着要将白离穿个脑袋开花,玄铁扇半展挡住枪尖,只听金石交击之音不绝,扇面上抵住枪尖的一点泛出紫色火花。枪上龙气却脱离了枪身,化作数只黑蛇如离弦之箭般从枪上射出。 那黑蛇蛇信吐出极长,实体化的墨色气息十分诡异,所过之处空间都发生微微扭曲。玄铁扇抵住长枪,白离不敢以光裸的手直接接触这些黑蛇。电光石火之际铁扇乍收,白离借力往石林方向倒飞出去,长袖暴长遮住面容,他人旋身没入石林之中,空中却爆出一团明艳的青色光焰,恰如在秋季原野上燃起了一把火,顷刻间膨胀开来直似一道接连天地的屏障,将应龙拦了一拦。 那些黑蛇实在太快,狐火竟没能拦住全部,追着白离而去,因被石林阻拦,打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融化一般的滋滋声,最为粗壮的一条黑蛇连穿过数十只石笋才力竭而散,被穿过的石笋则纷纷崩碎断折。最可怕的是这些黑气潜入地面,整个地面开始晃动,石林不可避免的开始了崩塌。 数不清的偌大石块当头砸落,结界之中起了一阵飓风,卷得石雨愈加猛烈。乳白雾气不知何时覆盖了整个地面,白离人在石林之中,此刻已是退无可退。而应龙持枪破开狐火屏障,一身龙气大涨,黑蛇群在石雨中穿缩直逼白离。 白离之前伤虽已经养好,但耗损的修为却不是短短时日可以补回的,加之方破开赤水幻境元神疲惫,与天女魃说话时不觉,对阵之时便发现神力消耗远甚于常日。上方是坠落的石块,下方是应龙所放浓雾,面前更有黑蛇无数欲将他分而食之,白离无奈之下只得撤回结界,全力在身前筑起一道坚固护盾。 恰在此时被水龙缠住的九尾墨狐仰头尖啸,利爪插入龙身七寸,正是水龙心脏所在,而水龙则死死咬住墨狐颈项。便见墨色飞散,青色光芒四溢而出,将袭来的黑蛇群纷纷吞没,墨狐水龙也在青芒之中同归于尽了。 应龙王长枪拄地,眼神暗沉,忽而道:“你本可以躲开本座方才一击,为何不让?” 白离在撤回结界之后本可以浮空躲开一部分应龙龙气,但他却忽而站定,强行以自身灵力硬接了应龙一击。 与龙气相撞的一刹,白离便觉得元神一荡,心口如受重击,背仍挺得笔直,脸色却惨白如雪,闻言还能笑道:“本座和龙王不同,至亲至爱若在身后,莫说利用他们保全自身,便是我死了,也绝不能让的。”天女魃略过应龙如何毁去火镜不说,但也无非是应龙想借她脱身所为。白离本是交手时吃了应龙一个大亏,想刺一刺他,一句话不经细思脱口而出,自己反倒愣了一下。 他身后所护自然是九霄和白遥,天女魃却与青渊缠斗在一块无暇他顾。 应龙并没发现白离异常,变了神色冷然道:“嘴上功夫倒是厉害,可惜修为太差。小辈既不是本座对手,看在白敛曾为我族奔走斡旋的情面上,现在离开,本座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白离却感受到空中传来的一丝奇特气息,心中暗松一口气,扬眉笑道:“龙王过奖,不过这个情面,本座想是暂时用不上了。” 应龙王也有所感,眼神乍凝,回身看去,便见天边有一仙人驾云而来,一身青衣负袖而立,天生一张娃娃脸,看着十分喜人。 “一别经年,龙王风采远不比当年了。”少年星君翩然而落,立在三珠树上望着应龙微微一笑,眼神森然如刀,慢慢道:“如此甚好。” 贪狼为北斗第一星,娲皇补天之时于混沌中幻得真身,得启神智后长留上界辅佐天帝。他所任虽非武职,但因其神力莫测,兼之性情古怪,做事不论他人眼中是非,只凭自身心中喜恶,认定之事绝无更改。千年来死在他手下的妖鬼神魔不计其数,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能令妖魔心惊胆战望风而逃,便在上界也是仙家们都绕着走的人物,实乃名副其实的煞星。 白离未曾见过贪狼出手,只觉得他面相亲善,虽然眼神冷了些,还是挺讲道理的一位星君。今时见了贪狼同应龙斗法,才算真正验证了上界流言的真实度之高。 贪狼不过随意取了一片三珠树的叶片,“甚好”二字话音未落,那枚小小的树叶刹那间散为齑粉四散飞舞,散落的粉末之间银光闪现,连点成线,一时漫天星芒交错纵横,铸就一只光明耀眼的巨大牢笼,要将应龙整个兜入笼内。 然而那些星芒并不止有禁锢之用,应龙所幻的水龙黑雾俱被星芒以摧枯拉朽之势强行割碎,赤色地表也被银芒深深嵌入,裂痕之侧翻出破碎的坚硬岩石。 贪狼星君的行为粗暴直接,然而再是花巧的法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应龙在全盛之时尚被贪狼星君重伤,后又被他剜出龙珠,如今虽入了魔道,到底受过千年封印,修为已不如往日。和白离相斗时实是占了他修为折损的便宜才如此轻松,面对贪狼之时应龙神色不觉沉郁下来,浓黑雾气遮蔽了全身,屏障一般阻拦着星芒向内收拢。 然而那些明亮的星芒却渐渐汇在一处,将应龙连同那整片黑雾都笼罩在其中,青紫色闪电在闪烁的星芒中穿梭不定,白离闻到了一种奇怪的焦糊味道,然后就见那处星芒开始扭曲,不时透出一丝半缕的黑色雾气,又强被星芒压回包围内。与此同时在星芒之内传来了低低的模糊的咆哮和沉闷的、筋骨因承受不住压力而一寸寸断折的声音。 尽管只能看到一团白光,也不见淋漓的血迹,但连诛杀妖邪也最多是一剑砍下其头颅,而极少恶意折磨凌虐对方的青丘之主仍然忍不住皱起了眉。 缠斗在一起的青渊和天女魃都注意到了这处的异状,趁着天女魃怔愣之际,青渊一枪将她逼退,飞身而上,枪尖直指三珠树上的贪狼星君。 白离一眼望见青渊找死一般的举动,微抖手腕袖中玄铁扇飞出,直奔青渊而去。他并不以为青渊能伤到贪狼,只是念着白遥同青渊关系非比寻常,怕他激起贪狼的杀性,自己死了不要紧,白遥却是要伤心的。然而距离实在是太远,铁扇敲到青渊腕上时力道小了许多,只将那枪去势阻了一阻。 看起来毫无防备的贪狼如同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右手负在身后,便在被刺中的前一刻以两指夹住枪尖,旋身之时神态有种漫不经心的冷漠。银色星芒从他指尖溢出漫上枪身,青黑色枪身在他指下碎裂开来,青渊被迫撤手向后倒飞,贪狼反手一甩,连着锋锐枪头的半截枪身激射而出,竟将飞在半空的青渊自心口处死死钉到了地上。那半截枪上尚带着贪狼神力,青渊表情狰狞,然而惨叫未曾出口,已然被体内分筋错骨一般的痛楚折磨得昏死过去。 而应龙这处也已尘埃落定,星芒散尽之后便见地上乱石之中卧着一只一丈来长,软趴趴的小黑龙,背上双翼血肉模糊,因为翼骨断折,只能软软的耷拉在地上,一双眼睛布满暗灰,无神的望着天空。 贪狼星君这才落到赤水之畔,一手掐住应龙脖颈,将无力反抗的黑龙提了起来,淡淡道:“好好的龙王塚不想呆,那便只好请你上诛仙台了。”手中银光一闪,将应龙变成巴掌大的小龙提在手里。 白离没想应龙这么快便被贪狼收拾了,想到先前在幻境之中与龙族一番辛苦对峙,出来之后又为应龙所伤,虽说他受伤在前,又在幻境中耗费灵力颇多,但这对比未免太强烈,一时心情甚是微妙。 贪狼星君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偏头对白离道:“此番还要多谢狐王和凤君,若非二位引出这孽龙,只怕此事不会了结得这般容易。” 白离笑道:“不敢当。莫说此事还牵扯到敖谨,应龙这般凶恶,我既知他逃往人间,本也当助星君除害。” 贪狼星君会意,道:“应龙既已伏诛,二太子并未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性命当是无忧。”他目光扫过九霄和白遥,在白遥身上停顿了一下,终是抬眼道:“我还要去向帝君复命,就此别过。”空着的左手一扬,将青渊也变作一条小龙捉在掌中乘风而去。 贪狼离开后,白离问天女魃将往何处,天女魃本自凝眸不语,眼中疑虑重重,闻言愣了一下,苦笑道:“有三珠树在此,这赤水之畔仍是寸草不生,离开此树将会如何更不消说,我还能去哪里。” 这本是天女魃当受的惩罚,白离也只能道:“总算幻境已破,应龙伏诛,至于你身上火气,六界奇术异宝甚多,总会有办法克制的。” 天女魃神情黯淡,白离同她道别之后将白遥幻成原形,又将九霄带到怀里,携着两人到了临近的镇上,寻到一处清静的小院休息。 白遥不过因元神被天女魃强行压制了一段时日才昏睡过去,到了月上中天时便清醒过来。甥舅二人半月未见,白遥喜出望外的心情在白离将沧琅和青渊之事说了一遍之后彻底平复下来,温柔眉眼间郁色沉沉,半晌方强笑道:“青渊本被镇在水司寒华池中,此番他被贪狼星君捉回上界,仙君必然要因看管寒华池不力遭受天帝责难,想来百年内是离不开上界了。舅舅不必担心他会来与我为难。至于青渊……”他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再说不下去,扶在桌角的手指握起,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白离轻轻拍了拍白遥肩膀道:“那青渊既然敢逃出上界私放应龙,只怕下场不会好。我虽不知你们有何渊源,但他今日见到你并无一句相问,不论是不想牵累你或是心存愧疚,总还念着几分往昔情分,想必也是不愿见你因他伤神的。”其实照白离原来所想,正该把青渊说得冷酷无情能教白遥在心中彻底疏远了他才好,一见白遥那样伤心的样子却又不忍了。只是照实说来,也未见得能让白遥的难过少几分。 白遥闭了闭眼,摇头道:“不说这些。凤君可是在破除幻境之时伤了元神,怎的迟迟未醒?” 白离皱眉道:“阿霄在幻境中为应龙所伤,我以灵力探查时却不见异状,当时因情势紧急不及细想,后来却觉得有些不对。我原打算在凡间过得一夜,若你还未醒,便传讯白歆来照看你。如今你醒了便好,明日我就带阿霄回梧宫。”想了想取出一枚小巧玉佩递与白遥:“这枚印信与你。” 又教了白遥使用玉佩的口诀,白离起身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阿霄。” 白离当时并不知九霄伤在何处,面对他异常的沉睡分外担心,离开白遥房间后便到九霄床边守着。当夜间九霄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晕红时白离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白离搭住九霄手腕,指下的肌肤烧得滚烫,那温度高得几乎能烫伤他的指尖,并且好似还在不断上升。而九霄体内的灵力则如决堤之时汹涌而出的洪水一般在他脉络之中肆意冲撞。九霄惯常从容淡定,沉睡中却也无法忍受这种撕裂筋骨的痛苦,秀长双眉无意识的微微拧起。 凤族和狐族灵力并非同源,白离无法疏导九霄脉络中紊乱的灵力,只能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的送入九霄体内来强行压制。这是极损修为和精力的做法,待到旭日初升,九霄身上热度终于退去,白离也早已疲惫不堪了。他却也顾不上休息,匆匆叮嘱了白遥几句,便抱起九霄驾云往梧宫的方向飞去。 梧宫与赤水相距甚远,白离御风大半日才到得丹穴山,远远的便见到一株高大梧桐依山而立,仰天一眼望不见顶端,枝叶极其繁盛,枝干横斜,层层相叠,末梢延伸出去几乎能包住半座山。温暖阳光倾泻下来,在茂密的金色叶片上脉脉流淌,清风拂过撩起梧桐叶片飞舞,隐约可窥见数片金瓦、半截绿檐。 九霄方入山中,梧宫中百鸟皆有所觉,争相引吭长鸣。黄衣黄羽迎出殿门,白离自己面色惨白身形晃动不说,怀中还抱了一个不省人事的九霄,直把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黄衣眼圈立刻就红了,哽咽道:“凤君。”看向白离的目光满是怨愤。 白离一夜未眠,体内灵力流转不休,此时已将近枯竭,只觉全身每一寸经脉都像被重物狠狠碾过似的胀痛不堪,又如干枯的河道般显出斑斑裂纹,脑中尚扯着一根紧绷的弦,轻轻一触便扰得两耳边鼓噪不休,眼前白光飞舞。他合了合眼,仍抱紧了九霄,声音低哑道:“带路。” 黄衣黄羽往常见白离俱是笑嘻嘻的,几曾见过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一时被他唬住,黄衣也不敢再伸手从他怀里带出九霄。两人快步在前面领路,带着白离直入九霄所住的含清殿,一路上遇到的羽族侍者大半都认得白离,又有黄衣黄羽在侧,虽未看清他怀中抱着的是何人,也不曾上前阻拦询问。黄羽领白离去内殿,黄衣却要亲自去大丹殿与羽王传信。 白离小心翼翼的将九霄放置到柔软的被褥上,黄羽帮着铺开锦被,见九霄神情安然,呼吸绵长轻缓,反而白离一副随时要栽倒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担忧道:“黄衣已去往大丹殿,想必王上片刻便到。殿下脸色不好,我先领您去侧殿歇息一下罢,若是凤君醒来您反而出了事,我们可怎么交待呢。” 也不知是过于疲累产生的错觉,或者真是到了熟悉的环境痛楚有所缓解,白离感觉到九霄身上的气息平稳了一些,于是他直起身来,勉强弯了弯嘴角道:“你守着阿霄,另唤个人来带路就是。” 黄羽忙出殿传了个人来吩咐,白离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一小段路跟走了好久似的,好容易走到头了,往床上一摊,便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梦中一时是恶浪翻腾的罗刹江上沧琅一枪刺入心口后又将他推开抱住白遥时焦急的表情,一时又是青华君洗尘宴上他举杯相敬时九霄淡然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愕,最后定格在他伤后闯进梧宫求助后九霄脸上那个混杂了安慰、恼恨、苦涩种种他看得懂看不懂意味的浅笑。 相识两百余年,还是第一次看九霄将心绪表露得这般露骨,也不知后来九霄知道自己已将他忘记的时候是伤心多些还是后悔多些。心里一阵揪疼,白离记起九霄尚在不知缘由的沉睡中,将脑中纷纷杂杂的念头丢去一边,立刻感觉到房中另外一人的气息。 白离睁眼坐起身来,果见桌边坐了一人。那人穿了一件绛色绲边的朱红色交领长袍,衣袖上细细绣着金色的浮云飞凤,衣摆坠下及地,一支白玉簪将墨发斜斜挽起,腰间系着的朱红革带垂下环佩琳琅,随他动作叮咚如流水。他听见动静脸容微侧,狭长凤目眼尾微微上翘,与九霄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上如水沉静,周身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势和雍容贵气。 白离想起这位深居大丹殿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羽王还是与九霄血脉相系的兄长,他也不管在羽王面前衣衫不整是否失礼,开口便问道:“阿霄如何了?” 羽王并不在意他的无礼,淡然道:“狐王可知何为凤凰涅盘?” 羽王也不在意他的无礼,淡然道:“狐王可知何为凤凰涅盘?” 白离一怔,很快便发现不妥:“算来阿霄年岁还未满五百,怎会……” 羽王笑了一下,眼风似嘲若讽的从白离脸上飘过,垂下眼睫语气毫无起伏的道:“并非岁满五百才能入涅盘,凤君难道未曾和狐王提过?” 凤凰将死或五百年一涅盘,不是年满五百而至涅盘,那便是……凤凰将死! 这一句话恍若九天惊雷直中天灵,白离面上血色尽褪,虽已极力克制,却仍忍不住跄踉的扑到羽王面前,抓着他衣袖惶急道:“怎会如此?在赤水之时阿霄与应龙周旋尚不见势弱,便是受了些伤,也绝不至、绝不至……且我一路上以灵力相护,我离开他榻前时还气息平稳神色安宁,怎可能是……垂死之态……”说到最后声音渐弱,颤抖不能自己,一双明如秋水的眼中微微湿润,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望。 九霄、白离和沧琅三人之间的纠葛羽王早就一清二楚,他虽不曾阻止九霄和白离往来,心里却着实替九霄不值,因凤族特殊之处更添一层忧心。这次九霄同白离好好的出去,回来时却重伤在身,羽王自然将帐都记在白离头上,故意将九霄伤情说重了几分,不料白离反应这样大。下意识拂开白离的动作顿了顿,羽王心中已然了悟几分,抬眼瞅了瞅白离,故意慢悠悠道:“凤君虽非无恙,但也暂时性命无忧。” 白离乍闻九霄将死,心中痛楚至极,眼前阵阵发黑。此时“性命无忧”四个字撞入耳中,恰似一道梵钟将他自混沌中惊醒,满脸悲色还未退去,眼中却止不住的透出欣悦,一张俊秀面容红白变换,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他这样大悲大喜毫不遮掩,对九霄是何等情意不言而喻,羽王再是不满,也不好再做为难,正色道:“我凤族快至涅盘之前,长则十年,短则一两年,脉络之中灵力日益消损,渐与寻常羽族无异,待到涅盘之日方可浴火重生。凤君半年前已现此兆,本该留在梧宫内静养,只是他不听孤劝告,此番元神受损,灵力激荡难以自控,却将涅盘之日提前了。” 白离冷静下来,略一思忖,蹙眉道:“似阿霄这般,安然涅盘的可能有几分?” 羽王淡淡道:“涅盘不独重塑形体,也是在铸炼神魄,越是心境澄明越易成功,我族待人往往冷淡疏离,一半是源于天性,另一半却是因了这个缘故。凤君思虑深重,如今又有伤在身,想要熬过劫火只怕殊为不易。” 白离听懂他弦外之音,艰涩道:“若要强加封印,对他并不好。”说完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羽王微微一笑道:“忘尘术是不成的,孤自有其他法子。”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了点又是同情又是庆幸的意味:“不过狐王需明白,凤君如能安然涅盘,即便前尘往事不曾尽忘,今日之爱憎却也不可强求了。” 白离合眼不语,沉默半晌方低声道:“阿霄何时能醒?” 羽王挑起眉梢,搪塞的话在嗓子里转了一圈,见白离嘴角紧绷,侧脸满是寥落之意,最后仍是道:“凤君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清醒,狐王不妨晚点再去。” 羽王挑起眉梢,搪塞的话在嗓子里转了一圈,见白离嘴角紧绷,侧脸满是寥落之意,最后仍是道:“凤君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清醒,狐王不妨晚点再去。” 羽王同白离再没什么话可说,毫不耽搁的告辞离去。白离脑袋里乱纷纷的,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房中又枯坐了会,终究是挨不住推门出去了。 此时金乌西沉,梧宫之中没有黑夜,只一片昏黄暮色,用来建造主殿的木头材质特殊,天色暗淡时自会发出微光,侍人们又在灯架上支起明珠以作照明之用,直将宫室之内照得明亮一如白昼。黄衣黄羽一直守在含清殿,见白离进来,两人自觉退到偏殿等传。 九霄仍然深陷在睡梦中,一头漆黑长发散落在柔软的锦缎上,衬得他面容越发的白皙如玉,秀长的眉舒展开来,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五官秀逸至极,尖削的下颌却显出一点锋锐的轮廓。眉梢眼角不见温柔之意,沉静中偏透着一种淡漠出尘的气息。 这种似有若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妙气息,白离已经很久没有从九霄身上感觉到了。 当年沧琅在与饕餮一战中受伤不轻,白离亲自上梧宫求取云池之水,梧宫的管事却将他拦在含清殿外,道是凤君和羽王一并闭关了,不能见客。光明正大的求水不成,明闯暗偷也无处下手,白离只得憋着一肚子暗火回去。 不久之后恰逢青华君历劫归来,白离在宴上见到一人白衣乌发袖手而立,于满室的觥筹交错珠光流影间低眉浅笑,太过从容淡静,也就越加引人注目。偶尔有敢上前搭讪的人,也因怕惹他厌烦,不过说上几句话便自己离开。敖谨同白离道,这就是羽族凤君。白离略一思忖,端上酒盏就过去搭话,言笑晏晏间句句带着讽刺,九霄自己不在意,却将青华君招来了。宴后青华君私下里找白离调解,才知前些日子羽王涅盘,闭关云云并非托辞。 白离颇觉对不住九霄,亲自上门致歉不说,偶尔遇到也表现得十分亲近。后来两人渐渐熟悉,以至于到了如今这样能毫不犹豫的为了对方倾力奔走的地步。 往昔旧事在脑海中一桩桩接连浮现,眼前的九霄却是无知无觉的样子。白离倚靠在床边,眼也不眨的盯着九霄看,心上有一把未开刃的刀在碾磨,钝痛一点一点累加,分明是难过极了,转开眼却又舍不得。他忍不住想,如果那时不是全心全意只顾缠着根本不会回应他的沧琅而是回头看看九霄,今日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 白离想得入神,竟没注意到昏睡着的人已然清醒,一只修长的手从被底伸出,探到白离额上轻轻抚过紧皱的眉,九霄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低哑,只语气依旧温和:“破了幻境之后发生了何事,怎么做出这样的表情?” 白离想得入神,竟没注意到昏睡着的人已然清醒,一只修长的手从被底伸出,探到白离额上轻轻抚过紧皱的眉,九霄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低哑,只语气依旧温和:“破了幻境之后发生了何事,怎么做出这样的表情?” 白离捉住九霄的手,怔怔的道:“从前是我太过愚钝,还累你为我奔波善后,可你涅盘之期将近,为何不告诉我?” 九霄自然是因不放心白离独自去寻应龙又怕他担忧才未说明自身情况,加之离涅盘本还有数年,此番变故实是意外。然而见白离一脸恍惚之色,一双眼睛却明亮如寒星,九霄心中忽然一动,他只道自己是忧心白离,却忘了自己若有损伤,白离也会自责难受。 安慰之言再说不出口,九霄默然片刻,最终只柔声的恳切道:“抱歉。”又反手握住他,微一使力将人拉到身前,仔细的看了看白离,微笑起来:“你想起来了是么。” 白离彻底回过神来,方才还情绪低沉,这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嗯了一声,道:“你才醒,喝点水吧。”殿内早就备下醴泉,白离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九霄的目光,倒了一盏回来递给他。 琉璃盏递到身前,九霄却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就着白离的手抿了一口,看他将琉璃盏放到一侧,突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秋夕,你突然闯来梧宫,硬要拉我去苍茫之浦夜游。” 白离听他提起往事,不由笑了一下:“记得。那时候傻得很,听说凡间管秋夕叫团圆节,我准备了好些东西想找沧琅一起过,他不肯见我,我就把原来备下的酒全喝了。后来晕乎乎的跑到你宫里,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竟然就真跟我走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和九霄一起乘着穷桑的树叶浮在苍茫之浦上。他枕在九霄身上,一手还揽着九霄的腰,伏羲琴就搁在一边,旁边还散落着许多空掉的酒壶和吃剩下的月团瓜果,九霄好似一宿没睡,本是望着星影沉浮的水面,突然低下头问‘醒了?’,当时便把他脑中尚存的迷糊都给吓散了。后来不论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晚到底拉着九霄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有九霄低头相问时的那个眼神,在他不自知时深深的刻在了心里最隐秘的角落。虽然只有一瞬,却比苍茫之浦上柔和的晨风还要温柔。 九霄现在就用着和那时相似的目光看着白离,轻轻道:“其实我那会便想同你说的。沧琅太过骄傲不羁,绝不肯受半点委屈,你对他好,他也只当是应该的,更不会有半点珍惜之意,就算你二人有一日两情相悦了,他也并非良配。”九霄长眉轻蹙,轻吸一口气道:“可你那样执着,何况没有谁的性子是不会变的,我想也许沧琅有日能改了脾气,能教你得偿所愿。直到你血淋淋的倒在我怀里,甚至遗弃了自己的记忆,我便知道自己错了。” 白离有些怔愣的抬眼,好像隐约知道九霄接下来要说什么,心口一窝小狐狸开始不安分的蹦蹦跶跶,不安中藏着一丝异样的情绪,叫他几乎想开口截断九霄的话或者找个借口离开主殿。九霄在白离要将想法付诸实践之前伸手按住他双肩,认真的直视他的双目,极温和又极坚定的道:“白离,你我的寿元同日月一样悠长,一个人未免寂寞,可你要找旁人,那绝对不行。这天地之广大,岁月之长久,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好么?” ****** 九霄在白离要将想法付诸实践之前伸手按住他双肩,认真的直视他的双目,极温和又极坚定的道:“白离,你我的寿元同日月一样悠长,一个人未免寂寞,但你要找旁人,那绝对不行。这天地之广大,岁月之久长,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可好?” 耳边有无数个声音在争先恐后的说‘好’,白离想答应他,然而羽王的话浮现在脑中,那个‘好’字便哽在喉头,将喉咙都硌得隐隐作痛。他见多了上界神人下凡历劫,重归神位之时早不是从前心境,再是刻骨铭心的爱恨也不过换来一场唏嘘。凤凰涅盘与此相似,这时答应的爽快,九霄重生后若又回复凤族本性,却叫他情何以堪? 白离久久不答,九霄的目光也随之暗淡,他垂下眼略勾了嘴角,正要说话,白离终究硬不下心肠,结巴道:“等、等你涅盘后再说罢。” 九霄顿了顿,重又微笑起来,柔声道:“我便当你应了。”说着双手收拢,想将白离揽在怀里。不料怀中银芒一闪,小小的白狐狸从委顿于榻的衣袍中挣扎出来,四肢并拢着蹲坐在榻边,用略有些发紧的声音道:“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九霄哭笑不得,只得无可奈何的将白狐抱到床榻内侧,将它放在了枕边,见白狐立刻闭上双眼,眼皮还在颤抖,难得生了促狭之意,贴近那对毛茸茸的白耳朵,呵气一般的道:“不过是受七日劫火罢了,信我。”那一双尖尖的小耳朵果然敏感的动了动。 九霄一身灵力被羽王封住,小小的戏弄过白离后又觉得困倦,心满意足的合上眼,不过片刻便沉沉的睡着了。他却不知身侧的白离心中欣悦渐消,唯余酸楚,睁开眼看了九霄半晌,尖尖的嘴巴在他唇角轻轻一触,趴回原位时眼睫下的毛发已有些濡湿了。 不过一晚,羽王九容就将诸事准备停当,隔日就要把又一次陷入昏睡的九霄移入沉香阁。白离眼巴巴的瞅着九霄被带走,心里一阵生疼,被九容清泠泠的目光一扫,这才忍住了将九霄夺回的冲动。 九容也没嘱咐要怎么安排白离,却差遣黄衣同息桐殿总管并大丹殿主事一起负责选侍延后等事宜,留了黄羽在白离身边伺候。白离怏怏不乐的打不起精神,黄羽卖力说话逗趣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白离见黄羽一脸为难,干脆叫人将藤床抬到外间躺着晒太阳。 发了半天呆,白离忽而想起这大半个月竟然没再收到青丘的传讯。以白歆谨慎守礼的性子,就算宫中无事,也该每隔两日与白离汇报情况讯问归期,若是族中有急事,就更应立刻告知他,断无如此长的时日不闻音讯之理。白离指尖转动掐了个法诀,面前的空气泛出水一样的波澜,透明的纹路徐徐扩展,现出一个倚着水榭凭栏,愁眉不展的黑发少年来。 白离有些意外,又觉得很是亲切,不由唤道:“如墨。” 幻象中的少年不自觉的直起腰,一脸惊讶的回过头,又往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只有远处轮值垂首默立侍人,犹豫了一下,小声的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道:“王上?” 白离被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想笑,沉郁的心情也松快了些,带着笑意应了一声,道:“怎么白歆不在吗?”白离与白歆身上各带了一片附了青蚨精魄的玉珏,若是白离出游或者白歆替他离开青丘处理族中事务时,便靠此相互联系。现在幻术显现出的却是如墨,想来是白歆预料自己外出时日不短,将玉珏交给如墨的缘故。 如墨扬起的嘴角往下一撇,哭丧着脸道:“前些日子苍梧青狐中的郁溪一支不知为何接连有幼狐走失,青狐族长不明究竟,又不敢随意上报,后来有幸存的狐狸到青丘求援,宫中方知郁溪一支已然灭族了。大总管本是要立刻告知王上的,但不知为何幻术失灵,派遣去东海和梧宫的人也打听不到您的下落。大总管无法,只得请四位长老代以处理宫务,自己先动身往苍梧,两日前传讯说好似见到了尺郭,又说若是再过三日得不到他传话,任何人都不要再往苍梧打探,一切等您回来再说。可这都两天了,大总管那里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白离不料族中出了这样大的变故,那些柔软缠绵的风月心思一瞬间都淡了,长眉轻拢,镇定道:“天郭虽以鬼为饭,以雾为浆,却是常处东南且极少远离居所,如何会出现在苍梧?白歆只说好似,可有说是在何时、何地见到尺郭?此物是否有异常之处?” 如墨被他声音中的冷静感染,稍稍克制了下激动的情绪,想了想道:“大总管言语含糊,像是匆忙下发出的讯息,没有提及见到尺郭的情形。” 白离道:“来青丘求援的青狐现在何处?” 如墨道:“他失了族群无处可去,由大总管做主留在宫中了。” 白离思忖片刻,道:“通知苍梧近旁的各部族长,做好迁徙准备,但族人近期皆不得远行,也不能私传流言以致族人忐忑无措。另外让长老们挑几个可靠的人往苍梧边境,不需进入苍梧境内,只留心有无异象和白歆消息便是。若再找到逃出来的青狐,尽快送往青丘外境。族中若有人惊慌,需得用心安抚。”他停了一停,抬头往远处看去,目光好像能穿透重重殿阁,看到最深处的、九霄所在沉香阁。白离转瞬又垂下眼,道:“我即刻便回。” 他停了一停,抬头往远处看去,目光好像能穿透重重殿阁,看到最深处的、九霄所在沉香阁,转瞬却又垂下眼,道:“我即刻便回。” 白离见如墨将吩咐都记下了,干脆的截断幻术,唤来黄羽同她说了族中有事需立刻返回,请她向羽王转达拜别之意,想了想又道:“苍梧现有些不妥,具体情况我暂时还不知晓,但想来并不止波及狐族一族。羽族一贯消息灵通,梧宫中若有收到苍梧来的讯息,能否遣人告知我?” 黄羽先是吃了一惊,以为白离连九霄涅盘也不愿相陪,心中有些怨怪之意,等白离一番话说完方知是误会了,忙应了一声,道:“殿下的话黄羽定会一字不差的转告王上,若有消息,我自然亲去青丘说与殿下知道。” 白离微微颔首,道:“多谢。” 黄羽见他笑容淡淡的,眼中神情凝重,不由咬了咬唇,迟疑道:“殿下真的不能等凤君涅盘之后再回去么?” 白离静了一会,终是摇首道:“抱歉。”白离心中却清楚,撇开他自罗刹江一战后修为大损不说,此时宫中无人照管,他需得回青丘主持族中事务,无论如何也去不得苍梧,晚一天再回其实也无大碍。这样急的赶回去,一是忧心白歆,二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涅盘后冷漠的九霄,但又不忍在此时无故离开。现在也好,他回了青丘,若是九霄重生后不念旧情,也免去许多尴尬。 虽然这样想,白离仍不免心头一阵绞痛,脸色便有些不好。黄羽只当白离本也不愿离去,不知道狐族中出了什么大事,倒也不敢再问了,径直引了白离出去。 白离到了狐宫中首要之事便是招来四位长老问清族中近况,各部呈上来的重要文牒连同已经发下的文牒副本理清之后一并送到主殿,又当面嘱咐了苍梧之事如何应对,才让如墨将青狐传上殿来细细询问,几位长老则在一边旁听。 青狐退下之后白离转下下手,淡然道:“几位长老如何看。” 四位长老对视片刻,大长老上前一步,行了礼道:“依这小狐所说,苍梧阴气缭绕,尽日风雨,夜间竟有众鬼行于郁溪之畔。加之大总管在苍梧见到尺郭郭,我四人曾经商讨过,皆以为当是鬼母出世了,只是不知为何找上我族。” 白离抬手示意大长老回座,颔首道:“我也是如此猜想。至于鬼母针对我族,也许是因郁溪的缘故。只是苍梧本为重华帝君巡行之地,正气充盈,原不该生出鬼魅之物。何况呼风唤雨,向来是龙族所长,以鬼母之能,尚且做不到如此。”说到此处,白离忽而想起同天女魃分别时她满是疑虑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沉。 大长老若有所思的道:“那依王上所见,在苍梧的除了鬼母,尚有龙族?但寻常龙族受上界管束,并不能随意布雨,若说是蛟,却不知哪头蛟有此等能耐。” 就是应龙真的走脱,他也没办法飞去苍梧抓他回龙王塚。白离暂且抛下心头疑惑,正色道:“这些不过都是猜测罢了,当下最要紧的是将白歆救回。不过他既有传讯,诸位就依他所说,如常处理族务便是,我自当请合适的人前去探看。” 四位长老听他这样说,就知白离已经交待完了,纷纷告退,走前道:“王上的记忆既然已彻底恢复,族中俱都安心了。” 白离含笑将长老们送走,又同如墨道:“迟些还得教你去一趟黑水,见了延维君,要将此事悉数告知,请他去救白歆。就说百年前我二人之约,这就算应了。”延维乃是苗民主神,常紫衣旃冠,长了蛇的身子,却生着两个头,形容十分古怪,法力倒是高强。百年前白离去黑水游玩时无意中撞见延维蜕皮,极巧的帮了他们一把,便得了延维一个人情。白歆并不止是青丘大总管,也是白离义兄,白离幼时修行起卧几乎都与白歆在一处,感情比跟真正嫡亲的长姐白颜更加亲密。白离虽知白歆为人稳重,苍梧的情况也没有坏到极处,但这个人情他倒觉得用的不冤。 如墨得了话,却不忙去做准备,他并没发现到白离眼中的郁色,在旁伺候了一阵,仍是耐不住好奇,问道:“王上从梧宫来,怎么不见凤君?” 白离正低着头去看送来的文牒,闻言持着文牒的手一顿,淡淡道:“凤君又不是狐狸,自然有他的事要做,总不能一直跟着我。” 如墨撇了撇嘴道:“以往出了这样的事,凤君总要来帮忙的。哪像那位仙君……”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该提沧琅,忙住了口去偷瞧白离脸色。 白离脸色没什么表情,半晌方动了动嘴角,低低道:“他以后也未必会来了。” 他自己不知道,如墨却觉得他的语气教人心里难受得慌,虽然不知自家王上为何说凤君不会再来了,终归是乖乖闭了嘴,陪着白离看了一整日的文牒。 延维君十分守信,不到五日白歆就以幻术联系上白离,简单叙述了一下此事始末。苍梧不知为何连日风雨不歇,阳光被厚重的乌云阻隔在外,阴气凝聚不散。南海小虞山鬼母偷入此地,日产十鬼,竟不惧昼行,专以灵识已开的妖兽为食。时日渐久,满郡森然阴气遮天蔽日,这里已然成为鬼窟了。尺郭素来最爱食鬼,白歆于郁溪探查时无意中发现其踪迹,一路跟随至万鬼群聚之地。尺郭为鬼母反噬,而白歆得延维君相助,两人打散众鬼,后在郁溪一侧隐秘处寻到半片龙鳞。 白歆刚从鬼窟里被捞出来,正留在青狐故地养伤,白离见族中诸事安稳,便亲自去了一趟苍梧。先于龙鳞所在处破开结界,再设阵法驱散阴气,一时云雾消弭天光大亮,逃逸诸鬼见光则死。白歆交上来的那半片漆黑龙鳞,边缘薄而锋利,光泽如玉,白离一见即想起应龙的原形。只因还未接到敖谨消息,怕再给他引来祸事,故而并未第一时间送去上界,只派人先看住凶黎土丘。 余下的便是废去青狐族长再立和安顿余部等族务了,这些事情说来不难,只是颇为琐碎。待白歆伤势痊愈,白离方留下白歆处理余下杂务,回到青丘时已是夏末了。 起先黄羽来过两次,不过是传递苍梧消息,第二次倒说了凤君已安然涅盘,却没带来九霄的只言片语,苍梧事平后,黄羽也就不再来了。 白离像是忘了这件事,一反常态的不再时不时的去凡间游玩,每日只留在族中静心修炼。直到敖谨带着一堆珍奇异果亲自来青丘道谢并小住,白离将龙鳞送与贪狼,这才不再整日扎在主殿不出。 这日天气晴好,狐宫小池中莲叶田田,虽已是莲衣半褪,然而池水清澈,天光云影倒映其中,碧绿花梗间更有游鱼穿梭,看着十分可爱。敖谨去主殿寻白离时正一眼望见满池锦绣随风而动,干脆便拉了白离一同到小池中的水榭对弈赏花。 正厮杀到关键处,有侍人在外请见,如墨退出亭子同那人轻声谈话,进来时脸色有些奇怪,双手递上一张白玉柬道:“羽族选侍定在下月初一,羽王传柬请您前去观礼,使者现在前殿,要请进来么?” 白离持着黑子的手顿了一顿才放下,没有去接白玉柬,嗯了一声道:“往常鹓桓递帖不都是自己来见我么,今次怎么将人留在前殿了。” 如墨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道:“来的不是鹓桓凤使,应是大丹殿的哪位管事。” 白离不说话了,棋子打在墨玉棋盘上声响清脆异常,过了一会,见如墨还在一旁捧着白玉柬,白离斜了一眼过去,语气淡然道:“还有何事?” 白离神色如常,如墨却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不怎么愉快,忙告退去替白离打发梧宫来使,心中暗道,自恢复了记忆后,王上越发的稳重威严了,只是从前更可亲些。 敖谨和白离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怎会看不出端倪,眼见着白离在棋盘上咄咄逼人的吃掉他半壁江山也不急,微一琢磨,故意慢悠悠道:“此番多亏你和凤君相助,我才能平安得返东海。前些日子因知你不在青丘,我便想亲自去梧宫向凤君道谢,只是连去了几次都没见着人。我还道他同你一般有事出去了,没想到是在忙羽族选侍的事。说来这选侍到底是羽族大事,凤君竟会忙到没空待客呐。” 白离眉梢一挑,忍不住道:“他涅盘之期到了,前些日子正是渡生死大劫的时候,怎可能是托故不见你。” 敖谨并不知九霄涅盘的凶险,听白离板着一张脸为九霄辩解,就笑起来长长的哦了一声。看白离长眉轻皱却不说话,敖谨正色道:“我从前虽不愿意你同凤君走的太近,那也是因为当时你眼中只有沧浪的缘故。但不管如何,凤君待你已是极用心了,他渡生死大劫,你纵算是族中有事不能在侧陪伴,事了之后何以也不去探望?” 白离被他戳中痛处,一颗心立时疼得一缩,终于不再强抑恼恨,丢开手中棋子道:“纵是我想去见他,他现在也未必想见我。”也不待敖谨追问,将涅盘之事尽皆说出,讲到末了眼眶都要红了。白离扭过头去看池中莲花,这一月多来郁结的心情反而稍微轻松了些。 敖谨听罢长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问道:“也就是说你走了之后再没见过凤君?”见白离点头,他又问道:“那你又如何知道凤君不是情意如昔?” 白离冷哼一声,恨恨道:“他涅盘之后也不曾遣人传讯,倒还记得曾应过我羽族选侍的事,可来的竟然还是大丹殿的人。” 敖谨简直无语,憋了好一会才道:“你也说涅盘凶险,怎知他不是重生之后行动不便才没和你联系?何况选侍在即,梧宫一定忙得很,换个人来递帖罢了,这算什么凭证?” 白离怔了怔,迟疑道:“可这选侍的日子都定了,他定然是行动无碍了,对来传帖的人仍是一句交代都没有。” 敖谨道:“不交代总是有个缘由的,你没听凤君亲口说了,怎能断定他已忘情?就算凤君真的忘情了罢,他都不恼你自封记忆还求他善后,你总不该为了这个同他赌气。”一边心中嘀咕道,说不准凤君是见白离跑得没个踪影连着先前的事一块恼了,这才冷落了白离。 白离先时还老实听着,到了后来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瞪着眼道:“本座不过是怕两厢尴尬罢了,哪有同谁赌气?” 敖谨懒得理他,径自道:“沧浪对你不理不睬的三百年,你都能跟没事人似得自个儿往上贴。凤君脾气比沧浪不知好上多少,你倒连他的面也不敢见了?” 敖谨懒得理他,径自道:“沧琅对你不理不睬的三百年,你都能跟没事人似得自个儿往上贴。凤君脾气比沧浪不知好上多少,你倒连他的面也不敢见了?” 敖谨再是了解白离,也不可能完全理解白离面对此事的心情。白离一意回到青丘,也不主动询问九霄的消息,不过是因为太过害怕,怕九霄涅盘之后真的再不念从前情谊。白离对沧琅贴心贴肺好了三百年,最后换得当胸一枪,自觉再没有心力对谁那样了。他原想若是九霄还同原来一样,自然会来找他,若是九霄已忘了,那也就算了。可记起到九霄站在阳光下浅笑微微的样子,他就觉得心被丢进了煮沸的油锅里,简直难受得不行。这么长时间都不见梧宫来人,白离便以为九霄不愿再同他一起了,没赌气是不可能的,但这气也生得没道理,最后还是心痛多些。 然而被敖谨这样一说,白离又有些不确定了。他一会欣喜一会忧愁,表情十分纠结,连搭理敖谨的功夫都欠奉。敖谨自顾自的品茶赏景,最后自己出去找旁的乐子,留下白离一个人在水榭里想了大半天。 羽族与其他兽族不同,羽王和凤君为羽族双君,日常族务由羽王操持,凤君在掌管梧宫之外更负有保护和象征之责。一应消息传达皆经凤使,若非遭到灭族威胁或举行大祭,其他羽族是不会进入梧宫的。大丹殿选侍乃是羽族盛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在选侍之期各族族长都需入大丹殿朝拜,百年中只有这一日方可见到凤凰真身。白离是自涿鹿之战以来唯一一个被请来观礼的异族,但他自入梧宫后就未见到九霄,心中只觉得忐忑不安,对这难得一见的祭典反而没有什么期待了。 丹穴山上的金梧桐有两个巨大的分枝,东侧为梧宫,西侧却是族中祭坛所在,朝拜之礼正在此举行,白离同羽族各部族长同在与祭坛相对一侧的枝干上观礼。整个祭坛以玉之精华筑造,光滑平整的玉面上布满以朱红线条重重勾画而成的繁复符文,如同某种精美而奇特的花纹。正中有一方高约三尺的白玉祭台,上面放置着一支青翠的梧桐枝,其大小远大于寻常梧桐,那五片枝叶都是一般大小,纹路雕刻一般的清晰深刻。 此时不过刚至日出,浓黑夜色褪去,东方泛着略深的暗灰,祭坛四周萦绕着薄薄一层云气。经息桐殿选出的六名年轻羽族身着白色祭服,分作两列在大祭司的带领下登上祭坛,大祭司站在祭台之前双手结印,婉转优美的吟唱从他喉中逸出,那声调不似人语,更近于某种鸟类的鸣唱。起先是极为轻微而柔软的,渐渐变得清亮而高昂,周围云气受到他吟唱声诱引,在祭坛上不断涌动流转。年轻羽族们低眉垂目,应和着大祭司的歌声开始低声祝祷。清风漫卷,在台上不断回旋,那风卷起他们雪白的衣袖,掠过金梧桐舒展的枝叶,演奏出如笙箫如琴瑟的优美乐声,与羽族的吟唱声相呼应和。白玉祭台之上的青翠梧桐开始生长,五片梧桐叶化作青色枝干不断抽长,白色云气漫涌到青梧桐周围将它层层围绕,梧桐长到一丈高时停止了长高,碧色枝干中抽出嫩黄的新芽。 而透过梧桐的顶端看去,天边的最后一丝墨色也已消融,旭日从瑰丽如锦的朝霞中渐渐露出真容。在那耀眼金芒映射之下,忽有清越高亢的鸟鸣声直冲云霄,一只巨大的凤鸟迎着初升的朝阳张开双翼飞掠而来。只见它下颌似燕,脖颈比之寻常羽族更为修长,凤身裹在比火焰还要鲜妍的红色翎羽之中,而额上凤冠和羽翼上艳红淡去,三色凤羽将那双形状流畅健硕有力的翅膀层层覆盖,白羽如崖上雪、黄羽如中天月,青羽如春时山,最后在双翼的末端凝成深深的暗紫,尾部五色翎羽若鱼尾迤逦,在空中翩然舞动的姿态舒缓而优雅。它从层层堆叠的艳丽云霞中飞出,却比那云霞更为绚烂夺目。 两只黄色鹓鶵一左一右跟随在凤凰身后,飞到祭坛上空时纷纷化作人形。当中的凤君墨发斜挽,朱衣银绣,秀逸眉眼如水沉静,神情从容中带着一种不染烟尘的庄严肃穆。他轻轻的落在青梧桐顶端,腰间垂落下的环佩琤琮微响,朱红衣袖像是未曾合拢的双翅翩然展开,流转的云气聚集到他摊开的掌中化作一汪清泉倒注回身下碧色梧桐之内,而那梧桐在醴泉的滋养下已彻底长成,青翠的叶片舒展开来随风而舞。 在场的羽族不约而同的俯身下拜,甚至有修为心性稍弱的听到凤鸣声而忍不住幻出原形,音色各不相同的鸟鸣声交织在一处,虔诚而又和谐。 唯有白离眼也不眨的看向站在最高处墨发朱衣的凤君,一手下意识的按在心口处。那人落下的动作分明轻盈如细雪,他耳中却听到一道砰然巨响,就好像那人不是落在白玉祭坛中,而是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种突如而来的明悟让白离自和九霄分别后有些隐隐焦躁的情绪瞬间安稳下来,沉默的看完了整个祭典。 祭典结束后九霄带领着被选出的年轻羽族去见羽王,白离干脆径直去了含清殿,挥退前来侍奉的侍人,杵在九霄寝殿门口就不动了。 九霄回来时就有侍人告知他白离已在殿中守候之事,九霄默然片刻,仍是将表情各异但都欲言又止的黄衣黄羽遣开,独自去往寝殿。 刚转过花影扶疏的游廊,便看到蓝衣的狐王背门而立,本是低着头在想着什么,一对长眉微微蹙起,在九霄出现时他鼻尖忽而一动,抬起头来时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满是欢欣愉悦。 距白离离开明明只过了数月,却像是隔了一世之久。九霄慢慢的走到白离身前,弯起唇角对他温声道:“怎么站在外面?” 在来梧宫之前,甚至在祭典开始的前一刻,白离都还有些犹豫不定。然而在与九霄单独相对的此刻,被强行压抑无视的思念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痛苦和害怕所铸就的堤坝顷刻冲毁,而渴望就像先前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在思念的灌溉下顽强的钻出岩石缝隙肆意的抽苗生长,最后开出一地灿烂繁花。 刹那间涌出的思念和渴望太过强烈,以至于白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专注的望着九霄,目光仔仔细细的看过他的眉梢眼角,发现九霄的容貌比涅盘前还要年少,尖削的下颌也圆润了一点,唯有笑容一如从前的温润柔和。 九霄见白离只顾直直的看过来,眼中分明带着笑意,嘴唇却紧紧抿着,那神情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教他看得心中一跳。九霄不由得垂下眼睫,掩在袍袖之中的手动了动,转身先踏进殿内,又道:“先进来罢。” 白离亦步亦趋跟着九霄,坐下时忽而伸手抓住他袖角,低声唤道:“阿霄。” 九霄静了片刻,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他眼眸温柔,白离却看得心里莫名一酸,握着他袖角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低低的道:“那日你问我的话,还愿意听我的回答么。” 九霄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答了么。” 白离惶然的睁大眼睛,到了这时,他已然看得出九霄并未恢复凤族本性,举止中却带上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疏离。再想起之前那些纠结瑟缩,他简直后悔死了,忙急促的解释道:“那日你被羽王带走后,我得知族中出了大事,这才不得不回,并不是故意离开。后来我知你已安然涅盘,但一直不曾有人来青丘传讯,我就以为你同其他凤凰一样旧情尽断了。”白离起身在九霄面前蹲下,握住了他掩在袖中的手,有些语无伦次的道:“对不起,我想见你,可又怕你真的、真的忘了。” 九霄安静的瞧着他,听到这里时苦笑了一下,无奈道:“你怕我旧情尽断,所以即使知我正历生死大劫,也能忍心不闻不问么?” 白离下意识的要否认,九霄又道:“我苏醒后因法力未复,元神尚在混沌不能传讯与你,你便也不曾遣人来问一声,若是我已魂飞魄散,你是否也……” 九霄话未说完便停住了,只因白离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九霄有再多的怨怒,也不忍心见他这样难过。 白离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最终仍是道了句对不起。他终于想到,明明最初是他来招惹的九霄,但从何时起,他已习惯了九霄的温和,不再回以同样的体贴,却不能忍受九霄对自己有一点冷漠。就连此番下定决定来观礼,也需敖谨点醒,真是……自私混蛋到了极处。 九霄摇了摇头,忽然道:“若你今日发现我已忘情,又当如何?” 白离想到这个可能就心痛得不行,好像面前这个熟悉的人将要消失似的。他忍不住抱住九霄的腰,见九霄没推开自己,觉得发空的心踏实了一点,才抬起头来语气坚定道:“那我便每日不放的缠着你,你不愿陪着我了,我陪着你也是一样的。” 九霄半晌不语,看白离渐渐的有些慌了,眼睛中流露出哀恳的神色,他抬手抚过白离的眼角,又轻轻托起白离的下颌,柔声道:“白离,我不止想要一直陪着你,还想要你待我一如我待你,你明白么?” 白离闭目颔首,蹭了蹭九霄柔软微凉的掌心,低声道:“这天地之广大,岁月之久长,我只会和你在一起,我会待你一如你待我。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白离没有睁眼,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时间在满室沉默中无限延长,当他听到九霄那声“好”的时候一时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溺水之人乍然接触到空气大概便是这样的心情。白离收紧手臂,感觉到九霄的手掌在温柔的抚摸他的头发时,这才敢低下头,将自己深深的埋入九霄怀里。 全文完 番外 七月流火的时节,蔚蓝天空中微云淡抹,看起来分外高远清朗,梧宫之中花木繁盛,长风穿过那些交缠的茂密花枝时带出幽幽芳香,簌簌摇曳之声合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听着便叫人身心愉悦。 园中宽阔处有一绿衣少年正手持长剑舞动游走,那长剑乃是灵力凝成,通体朱红,舞动之时在空中留下火灼似的痕迹,下一刻又散成细碎闪烁的微光,他的身形灵动轻盈,一举一动皆显得舒展而优雅,旋身弯腰之时便显出修长柔韧的腰身,绿色衣袖每一次扬起的弧度都像暗合着某种韵律,更兼周身灵光隐隐,更添得一分出尘之意,虽无丝竹相合,这一舞仍是十分动人。 院子左侧有一丛紫藤花架,虽则花期已过,那紫藤仍是开到盛极的模样,青翠欲滴的藤蔓下缀着的淡紫小花风铃一样串起,又因长得浓密,远远的看着像是一片片高低错落的紫色云霞。柔软的紫云之下凤君一身白衣翩然而立,瞧不见神情,只觉得那身影温和而又沉静。 那少年看似神情专注,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的瞅向紫藤花下,一舞毕,那剑化为红芒收入青衣少年袖中,白衣凤君说了句什么,青衣少年忍不住向他的方向走进了几步,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羞涩的笑容。 游廊转角处栽着数株垂丝海棠,粉色花枝丝丝缕缕如帘栊垂下。白离原形小巧,又站在海棠花后,那少年和九霄看不见他,白离却能将他二人的神情变幻看的一清二楚,一双细长眼眉不由得挑起,又轻又慢的道:“好一支箫韶。” 黄羽随侍在后,小声解释道:“那就是青鸾一族的青杳,凡是王上亲点了随侍的,入大丹殿前需先跟在凤君身边修行百日,乃是我族旧俗。”也不知道祭典当日凤君和狐王两人谈了些什么,选侍还没结束,狐王就回青丘处理急务,今日一早突然又以原形出现在含清殿,只是凤君已被青杳请去了,倒教狐王扑了空。黄羽引他去寻人,一路上狐王也没说什么,这时一双毛茸茸的耳朵竖起,却是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黄羽本有些不解,然而顺着白离目光望过去,见到庭中青杳扬起的脸色满是遮掩不住的倾慕之色,忽而便福至心灵,收口不语了。 白离长长的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才漫不经心似的道:“这孩子近几日一直跟着阿霄么?” 虽是九尾原形,遮遮掩掩的难辨神色,但怎么看都是一副捉奸的架势。 黄羽不敢接他话茬,斟酌了好一会,小心道:“殿下不是来寻凤君的么,可要现下去请?” 白离半眯起眼斜斜瞥过去,直看得黄羽低眉垂目了,这才长尾一甩施施然跳到地上。他不再收敛气息,满园里鸟雀惊飞,九霄两人几乎同时停止了谈话,转头看见园中多了一只浑身雪白的九尾。青杳修为尚浅,虽则血统不凡,面对狐王时却也不能完全抑制住天性中对兽类的惧怕,在白离靠近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脸都微微白了。 白离扫过青杳一眼,又扬起头用一双水灵灵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九霄。九霄就笑起来,略低下身张开手臂,将跃起的狐狸接到怀里,对青杳道:“这是青丘之主,往后也要常见的。” 等青杳见过礼,九霄让他下去了,这才抚了抚白离的背,淡淡道:“化不回来了?” 白离不自在的咳嗽一声,乖乖收敛气息,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道:“救了个小辈,灵力耗费太过,修养几日便好。” 九霄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明秀面容上长眉蹙起,责怪道:“灵力耗尽何等危险,怎么不留在青丘,白歆他们也容得你胡来么。” 厚脸皮的狐王眨巴眨巴眼睛,恬不知耻的嘿嘿笑道:“我在宫了呆了一晚,睡不着,没忍住。” 九霄一怔,明白过来时耳根处白皙的肌肤立刻漫上一点嫣红,强撑着淡定的神色道:“那也不能如此,你身为一族之长,总该有些分寸。” “敖谨送我来的。”白离占了口头便宜,心满意足的晃了晃尾巴,又眼巴巴的瞅着九霄道:“青华君送了我好几坛桃花新酿,我叫人连着旁的衣物用具一同送去含清殿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送去了哪个殿,因为这举动的意味简直不言而喻。九霄一向善解人意,脸上薄红一路蔓延到脖颈也没把白离拎着脖子扔出去,只低低了嗯了声,道:“我先送你去云池,总不能一直化着原形。” 白离心中转着别个念头,一看九霄有将他丢去修炼自己躲开的意思,开始不说话,等到云苑里九霄将他放到池中,伸着四只爪子扑棱两下就跟变成了块石头似得往下沉,嘴里还咕噜咕噜吐着小气泡。 九霄吓了一跳,忙倾身将手伸入池中要捞他起来。可狐狸入了水,一身绒毛堪堪散开来浮动不休,身形立时涨大了一倍,连体重也像是翻了好几倍,九霄一时竟然没捞得起来,反被白离四爪并用的抱住手臂猛得拉进了水里。 四溅的水花中九霄闭着眼破出水面,玉簪在被拉进池中时便滑落了,漆黑长发流泉一般披了他一身,更衬得他轮廓秀逸的脸容玉一样白。轻薄白衣沾了水已成了半透明的,紧紧的贴在身上时便清晰的勾勒出那由颈至腰的优美线条,甚至连在胸前衣衫遮掩下的两点樱色都若隐若现。更别说他本就温柔明亮的眼睛此时如同含着一汪春水,瞟过来的眼神在白离看来简直是似怨似嗔有千万种风情,突然便后悔将他拉下来了。又化不成人身,只能在心底哗啦啦的流口水怎能甘心? 心念方动,白离只觉池中一阵清气乍然涌入体内,灵力流转间绒毛褪去,四肢拉长,顷刻间就着扒在九霄身上的姿势于池中化出了人形,双手尚搂抱着九霄的脖子,双腿和九霄的纠缠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的将人压在池壁上,雪白的一条尾巴没能化去,堪堪卷在九霄腰间。 “你……”九霄眨去眼睫上的水珠时,便看见白离赤裸着身体坐在自己身上,立时下意识的别过头去。眼睛看着云苑中碧树繁花,却仍能感觉到肢体纠缠处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熨烫着肌肤,连水都好像要滚沸起来,向来守礼自持的凤君目光游移,狼狈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白离挑挑眉梢,抱紧了九霄在他嘴角亲一口,在九霄微惊转过头来时故意舔了舔嘴唇,没羞没躁的感叹道:“好个凤族至宝,偿人心愿这般灵验。” “灵力耗尽还胡闹。”九霄哭笑不得,伸手要将紧紧贴在他身上的白离拉下来。 白离手臂一缩,顺势抓住他手,指尖往他掌心里软软划了一圈,明显感觉到九霄身体一僵,蹭过去就要扒他衣服,口中道:“都湿了,我帮你脱下来。” 九霄被他拿尾巴勾住手腕趁机摸了好几把,衣领扯得半开,忙手上使力挡住白离,将他反过身按在怀里,无奈道:“这还是白日里,别闹。” “不脱衣服喝点酒总行。”好容易挣出手来,白离确定自己扒不掉九霄衣服了,满怀遗憾的叹气道:“这么好的天气,最是适宜赏花品酒,可别辜负青华君的心意嘛。” 来云池的路上白离便和黄羽暗递眼神,这时果然在游廊扶栏之上看到温好了的桃花酿和两只酒盏,另一侧还放了两套干净衣物。白离招招手把酒盏握到手里,一只自己端着,一只搁到九霄唇边。 白离一副非要整出点幺蛾子的架势,九霄反而淡定下来,抬眼看了看银盏中氤氲出甜软香气的殷红酒液,似笑非笑道:“桃花酿?” 白离满脸无辜,九霄就着他手把酒喝尽,见他饮下自己那杯,忽而伸手托住白离下颌,白离猝不及防,口中酒液滑入咽喉,脸上刹时浮起了一层胭脂红。 九霄柔软的嘴唇贴上来,手中执着酒壶,慢慢的将酒渡过去,白离两手放在九霄双肩上,想要推开他又舍不得。 那酒虽然香醇绵长,后劲却足得很,白离不过被喂了小半壶,很快就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一片混沌,除了软软的靠着九霄,连挪动根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偏偏嘴里还嘀咕不休。 先是瞪着眼对九霄含糊道:“那个甚么青杳,不许跟他在一处。”话还没说完就小小的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发出小动物讨食一样的呜呜声道:“你还、还跟他笑,不许笑。” 九霄轻柔的摸摸他头发,白离就拿毛茸茸的头顶在他肩窝处蹭了一下,说了些颠倒不清的胡话,九霄努力分辨也听不出什么,只好哄他道:“你醉酒了,先回含清殿休息可好?” 白离坐在九霄怀里不肯动,听到熟悉的温柔声音,埋在九霄肩上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雾气蒙蒙,呆呆的看了九霄半晌,又努力的皱起眉头做出疑惑的表情,咬着舌头费劲的问道:“我对你又、又不缟,以前喜欢沧琅,忘过你,涅盘的食候还保了,为什么还、还一起?” 九霄一手环着白离的腰,一手贴着他脸,拿食指拭去他眼角濡湿,微笑道:“你对我没有不好。”静了会又低声道:“要我喜欢你,是你亲口说过的,我记着呢。” 白离早醉得不分东西,更不能辨别九霄话中含义,只觉得他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听得不行,睡意渐渐漫上来,闭着眼将头枕在九霄肩上,呼吸也变得平缓匀净。 九霄便不说话了,小心翼翼的将白离抱出池子换好衣物,先将人安置在云苑旁偏殿,把白离放到床褥间时,不免又想起那年秋夕。 那时节他二人乘着穷桑树叶漂浮在苍茫之浦上,青黑天际上不时有流星划过,拖曳出长长的流光溢彩的尾巴。明月如盘高悬西方,万顷清辉洒落下来,照得眼前水面一片光影流丽闪动如银,好似那划过万千星子都掉落到水里,在每一缕细微的波澜中闪烁着动人的明辉。身后则是千寻穷桑孤直而立,累累葚果紫得晶莹,轻风送来甜甜的果香和桂木香气,熏得人不饮酒也要醉了。 白离本就喝多了酒,背靠着九霄肩膀都不住往下滑还闹着要听琴,九霄真开始弹了,他安静了没一会又开始念叨,从和沧琅相识起絮絮的往下讲,又哭又笑的不成样子。九霄听他声音不对,将人扳着肩膀转了个身,见他一双长眉微微皱着,神情又是无辜又是委屈,九霄心里一软,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头发,柔声道:“你很好。” 白离就愣了一会,突然扑上去往九霄嘴角亲了一口,又按住九霄心口,睁着明亮异常的眼睛认真看着他问:“喜欢我吧,好不好?” 月光下狐王的面容看起来温良俊秀得不像话,脸上满是期待和雀跃。九霄只觉得心中有根弦被人轻轻撩了一下,然而没等他回答,白离飞扬的眉眼一垂,摇了摇头,搂住他的腰慢慢滑下去,难过的咕哝几句,最后道:“你要是沧琅就好了……” 第一次尝到涩到发苦的滋味,当时那样的茫然无措,再回想时却记不清了。九霄轻叹一声,忽觉衣袖一紧,原是白离翻身时压住了他垂落在侧的袖子,长眉舒展神情安宁的样子教他瞬间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心里几乎软成一片。 凤族天性淡泊欲求极少,而今殿外秋光明媚景色大好,想要携手的人就在身侧,一低眼便能看到,怎还舍得将半点心力分与纠结和埋怨?此刻已是最圆满不过。 ****** 注释: 1、昆仑觞 《酒谱》 魏贾锵有奴善别水。尝乘舟于黄河中流,以匏瓠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色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香味奇妙。 2、应龙 《述异记》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 千年为应龙。 《山海经?大荒东经》 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3、天女魃 《山海经?大荒北经》 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射。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山海经?大荒北经》 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 (文中天女魃着红衣,是我个人喜好> <) 4、火光兽 《海内十洲记?炎洲》 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尝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取其兽毛以缉为布,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国人衣服之,若有垢污,以灰汁浣之,终不洁净。唯火烧此衣服两食久,振摆之,其垢自落,洁白如雪。 5、风伯雨师 《离骚》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王逸注:“飞廉,风伯也。” 洪兴祖补注:“晋灼曰,飞廉鹿身,头如雀,有角,而蛇尾豹文。” 又 《山海经?海外东经》 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 《太平御览?卷十一》 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曰:“云师如登,长六寸,有毛似兔。雨虎如蚕,长七八寸。” (文中没写雨师具体形象,设定为蚕状) 6、魍魉 《说文?虫部》 “蝄蜽,山川之精物也。 淮南王 说:‘蝄蜽,状如三岁小儿,赤黑色,赤目、长耳、美发。’” 《国语?鲁语》 韦昭注:“蝄蜽,山精,好学人声而迷惑人也。” 7、雷兽 《山海经?海内东经》 雷泽中有雷神,龙首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8、夔龙 《山海经?大荒东经》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说文》 夔,神魅也,如龙一足。 9、龙惧楝叶 《续齐谐记》 汉建武中,长沙区曲,白日忽见一士人,白云三闾大夫,谓曲日:“闻君当见祭,甚善。但常年所遗,恒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叶塞其上,以彩丝缠之。此二物,蛟龙所惮。”曲依其言。今世人五月五月作粽,并带楝叶及五色丝,皆泪罗水之遗风。 10、夸父 《山海经?大荒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 又 《山海经?海外北经》 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木。一曰博父。 (沈雁冰先生以为夸父为族名。毕沅于博父国下注谓即夸父国,如上所引,可证夸父为族名。) 11、黄帝战蚩尤 《通典?乐典》 蚩尤氏帅魑魅与黄帝战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龙吟以御之,余惊慌而退也。 《太平御览?卷十五》 引《志林》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黄帝乃令风后法斗机,作指南车以别四方,遂擒蚩尤。 引《黄帝玄女战法》曰:黄帝与蚩尤九战九不胜。黄帝归于太山,三日三夜雾冥。有一妇人,人首鸟形,黄帝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妇人曰:“吾玄女也,子欲何问?”黄帝曰:“小子欲万战万胜。”遂得战法焉。 蚩尤请风伯雨师见天女魃条 应龙杀蚩尤及夸父见应龙条 夔兽鼓见夔龙条 (黄帝战蚩尤过程参考袁珂的《中国古代神话》,改动较多) 12、三珠树 《山海经?海外南经》 三株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树若彗。 《庄子?天地》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13、丹穴山 《山海经?南山经》 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14、尺郭 《神异经?东南荒经》 东南方有人焉,周行天下,身长七丈,腹围如其长。头戴鸡父魌头, 朱衣缟带,以赤蛇绕额,尾合于头。不饮不食,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此人以鬼为饭,以露为浆。名曰尺郭,一名食邪。道师云吞邪鬼,一名赤黄父。今世有黄父鬼。 (之前看的版本此字有错,文中误打成天郭,已更正) 15、鬼母 《述异记》 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今苍梧有鬼姑神是也。虎头龙足,蟒目蛟眉。 16、延维 《山海经?海内经》 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 17、沧茫之浦 《拾遗记》 少昊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宴戏,奏?娟之乐,游漾忘归。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帝子与皇娥于于海上,以桂枝为表,结薰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端,言鸠知四时之候,故《春秋传》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风,此之遗像也。 18、伏羲琴 《琴当序》 伏羲之琴,一弦,长七尺二寸。 (这篇没找到,百度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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