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几日,忽然飘飘洒洒下了一场大雪,管事的生怕冻坏了祈霖,另给三人送了两床被子过来。当晚一床被子打了铺,另外两床被子,三个人仍然挤盖在一起取暖。
祈霖白日只顾做事,到得晚上,却恨得那恶魔咬牙切齿!有时候就想大大的生出一番事来,逼着恶魔现身,哪怕即刻将他处死,胜过在这厨房里苦挨苦熬。然一则无事可闹,二则更怕连累了张冲跟小小。
北方天寒地冷,雪一旦下下来,只有到了春天才会化。这日祈霖跟张冲正将雪往角落处堆砌,忽听管事的笑道:“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来了!”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道:“我来看看给大王煎的药怎么样了,这一回来,就成天忙活,连自个的身子都顾不上了!前几天我就感觉他身上不太好,他倒不在意,我可慌的什么似地!”管事的忙笑道:“药也煎的差不多了,姑娘既然亲自来了,那就偏劳姑娘给大王送去!”
祈霖一听那娇滴滴的声音,就知道是那叫如歌的娼妇,遂低着头顾自铲着自己的雪。那女人一瞥眼之间,偏又看见了他的侧脸,眼见他一身粗土布衣服,浑没了在前堂里的意气风光,心里当真说不出的舒畅得意,遂袅袅娜娜走过来,娇笑道:“哟!这不是林少爷吗?怎么没在大王的床上暖着,跑到这儿来吃苦受罪呢?”
祈霖不愿跟她徒做口舌之争,遂提了铁锨,一眼也不看她,转身进去厨房。只闻得一阵药香扑鼻,管事的正将药隔着纱布滤到一只瓷壶里。祈霖因听那女人提到一个“药”字,心里竟是有些放不下,暗想那恶魔比野兽还强壮,怎么会突然身上不舒坦?遂走至近前,觑了一眼药色,又就着药香仔细一嗅,心中暗暗骂了一声,转身走开。那药汤不过是一剂养身壮体的方子,八成是那恶魔夜夜贪淫,把个身子熬虚了而已。
谁知如歌讥笑几句,祈霖懒得理会,张冲却是按捺不住,寻思落到这般田地,都是这女人使的坏,眼见祈霖走开,那女人咯咯娇笑不止,张冲忽然用手上的铁锨铲起一堆积雪,向着身后就是一扬!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那女人头上身上顿时被淋得白白碜碜!尤其乌黑的云髻之间,一抹洁白随着那女人浑身抖动颤颤巍巍,恰似一朵带孝白绢花!
张冲一声不出,继续铲着地上的积雪!跟在那女人身后的一个小丫头,大呼小叫的赶紧上来帮着那女人拍打满身满头的积雪,那女人气得将小丫头使劲一推,骂道:“好啊,你们这些……被大王糟践了的小破鞋,你竟敢……”
她一句话不曾骂完,张冲扬起铁锨,又是一锨雪泼了过来!那女人吓得向后一闪,卟嗵一声坐在地上,把她娇嫩的屁股摔得痛楚难耐,可惜那铲雪也没能躲过,哗啦一声,当头淋了下来!
那女人气得哇哇乱叫,直道:“反了!反了!你们还不把他捆起来,真要我告到大王跟前才行是不是?”管事的正要端着瓷壶出来,忽听外边吵闹起来,忙将瓷壶随手放在灶头,紧赶着出来察看。一见是张冲惹的祸事,明知这女人颇得大王喜爱,倘若她在大王枕边胡告一状,连自己也要经担不起。
想着忙让人扶起如歌,一面回头斥骂着张冲。谁知那女人不依不饶,非要将张冲马上捆起来。管事的暗暗寻思,大王爱着的是林阿牛,三王爷护的是小小,唯有这个张冲没得靠山,倘若不给他一点处置,如歌面前也确实无法交代。便喝骂着几个奴才捆起张冲。
张冲那肯束手就缚!正拧着一团,忽然“哗啦”一声响,几个人回脸看时,只见祈霖冷清清的站在门口,一字一句道:“你们要捆他,索性把我们三个都捆起来,让那恶魔趁早杀了我们的头!”
管事的见他脚下一只瓷壶摔得粉碎,一壶汤汁淋淋沥沥全都泼洒在地,直吓得白了脸色,道:“你……你……你怎么敢……连大王也敢骂,连大王的药也敢摔?”那如歌早又跳了起来,指着祈霖叫嚣道:“好啊,你厉害,看看大王这一次还能不能忍得下你!”
回过身来,一手撩起了裙子,一路飞也似地跑向前堂。
一直跑到前堂大门口,见耶律洪础正跟一个将军说着话,就在外边站了一站,直到那人退出来,向着她笑了一笑。如歌顾不得跟他笑,跌跌拌拌进到屋里,哭道:“大王,你可要为我做主!”耶律洪础皱皱眉,道:“又怎么啦?”如歌哭诉道:“刚我去厨房,想看看一早我特意给大王煎的养身汤好了没有,谁知……就遇到那几个汉人正在铲雪!想必是被大王贬进厨房,心里怀恨,不问青红皂白,就扬了奴家两掀雪。奴家难免跟他们争辩几句,他倒好,竟把……煎了一上午的养身汤都砸了!”
她一边说,一边哭,耶律洪础冷冷的等她说完,方道:“说完了没有?”如歌道:“大王,人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好歹奴家服侍大王一场,更何况……他还砸了大王的养身汤,还骂大王是恶魔呢!”耶律洪础冷笑道:“弄什么养身汤,你当我是真要进补的么?说了别再多事,回屋里呆着去!”如歌还要再说,耶律洪础懒得理她,一边低下头来观看公文,一手向外挥了一挥。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耶律洪础虽然每晚仍要如歌服侍,只是兴致缺缺,远没有往日那种狂龙猛虎般的劲头。那如歌原是娼妓,便去寻了一剂壮阳催情的方子,本想借此提升大王兴趣,谁知耶律洪础还没服用,偏被祈霖砸了个稀烂。
再被耶律洪础一顿不耐烦,把那如歌一张俏脸憋得阵青阵红,又不敢继续纠缠,只得咬咬牙转身出来。只见先那个将军仍在门口站着,等她出来,方道:“惹姑娘生气的,可是三个汉民?”
如歌张目一看,见他身材高大,面相丑陋,认得是叫花喇的将军,心里没好气,便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花喇微微一笑,道:“多大点子事,也值得来跟大王哭诉,若真是那三个汉民,我去给姑娘出气!”如歌心中一喜,忙道:“将军若是真能帮奴家出气,奴家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嫣然一笑,不往下说。花喇心里自有盘算,笑道:“为姑娘做事,原是我的荣幸,只要姑娘以后肯多看我两眼,也就够我受用了!”如歌啐了一口,伸袖子抹了一抹脸,忽而一笑,道:“的确是那三个汉人,可惜我女人家的惹不起,大王又是个狠心的,不肯管这闲事,将军若能去把他们教训几句,我也就深感盛情了!”花喇笑道:“如此请姑娘前边带路!”
如歌大喜,媚眼一瞟,扭扭捏捏走在前边。花喇早就对她垂涎三尺,只是碍着一个南院大王,不敢对她轻易招惹,这时候难免言语挑逗,走到僻静无人处,更是摸摸捏捏,挨挨擦擦。那女人原是娼妓,这会儿又要用他,顾不得他长相难堪,沿路走来,逗趣调笑,无所顾忌。
第十三章
如歌一走,管事的忙着叫人把祈霖张冲一并捆起,小小哭着上前阻拦,管事的碍着一个三王爷,又不敢把他怎样,只得将三人一起关进柴房,单等大王下了指令再发落。
他在府中多年,如何不知大王的手段?原是个稍有忤逆,便要杀人的,只怕到时候还要牵连到自己身上!一时心里七上八下,不住派人到前边打探消息。
谁知大王那边的消息还没来,如歌却领着一个面相狰狞的将军行了进来。刚一进门就喝道:“是谁欺负了如歌姑娘,赶紧给我揪出来,让我看看他到底生了多大个脑袋!”
管事的在厨房里听见,往门口看了一眼,认得他是大王随身的一个将军,心中暗觉不妙,忙给一个心腹小厮交代一声,这才迎了出去,道:“将军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大王有什么指令?”如歌脸一沉,道:“你管大王有什么指令,难道将军说的话不好使么?”管事的道:“这个……也不是这么说,只是……”花喇不耐烦听他废话,忽然一声断喝,道:“老子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谁敢挡我刀锋?没想到今儿在你这儿倒给我推三阻四的起来,再要罗里罗嗦,我先把你脑袋拧下来!”管事的吓了一跳,只好引着他两个到了柴房跟前,开了门上的锁,点头哈腰还要说一句话,花喇一把将他推开,直接闯进柴房,不理祈霖跟小小,只伸手将张冲提溜出来,向着地上一扔,骂道:“小崽子,看我要了你的命!”抬起一脚就向着张冲踹了上去。
张冲一见他面,早知大祸临头,却不甘束手就戮,慌忙中顺地一滚。花喇一脚踹空,愈发恼怒,赶上来就要再加一脚。祈霖从柴房里直冲出来,一下子扑到张冲身上,侧过脸冷冰冰的瞪着花喇,一字一字道:“你要杀他,先杀了我!”花喇想想索罗图的下场,却不敢对他动手,稍一踌躇,如歌一手挽住了他手臂,一手向着祈霖一指,娇滴滴的道:“将军,欺负我的,这个才是罪魁祸首!”
花喇原是借这个机会要寻张冲泄愤,哪里是真心想来给如歌出气?便扬臂甩脱了她手,弯腰将祈霖抓了起来,随手丢在一边,“砰”的又向张冲踢了一脚!
幸好张冲正侧过身体,这一脚正踢在他后股之上,虽然未受重伤,却已痛入骨髓,禁不住破口大骂,道:“禽兽,你快杀了小爷,小爷到了阴世,也要找你报仇!”花喇道:“我正要杀了你!”向着他胸口就要再踹一脚,张冲无力动弹,只能闭目等死。小小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忽然扑上来抱住他腿,张口就在他腿上咬了一口!
花喇腿上吃疼,口中斥骂,揪住小小头发扯开。祈霖扑上前接住小小,搂着他跌卧在地,正好挡在张冲身前。
花喇眼见他咬牙切齿怒视着自己,暗暗思忖道:“这娃儿虽然被大王贬进厨房,但听大王刚刚跟如歌一番对话,恐怕对他余情未了。我杀了这个姓张的,大王顶多也就是责罚我一顿,何况还可以把责任往这娘们儿身上推。但若动了他的这个心肝宝贝,只怕就要落得跟索老大一样下场!”
他心中权衡利害,有心绕过祈霖继续追打张冲,这张面皮却有点下不来。如歌早又在旁边叫出来,道:“好啊,将军此来,竟不是为替奴家出气,竟是找自己的仇人来了!”花喇不去理她,正想着如何收场,管事的忙又上来打躬作揖,直道:“将军三思!大王把这三人交给我的时候,一再交待好生看护,真要他三个出了什么差错,我固然要受处罚,只怕……连将军也难以向大王交代!”
花喇正骑虎难下,听他一说,反而冷笑一声,道:“不过就是几个卑贱的汉民罢了!你既这样说,我偏就杀他一个,看看大王到底要我怎生交代!”
正想绕过管事的以及祈霖和小小,走到另一边向张冲下手,忽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道:“大王有令,花喇将军即刻往前堂说事,不得稍有耽搁!另有,如歌勾结外官,惹是生非,即刻撵出王府,从此不准自由出入!”
花喇听他说出“外官”二字,已知大王动了怒,何况连如歌都撵了,倘若他此时再向张冲下手,那就是公然与大王对抗了!那大王的残忍手段他何尝不知,只得向着张冲恶狠狠的撂下一句,道:“小崽子,早晚也要让你死在我手里!”急忙回身出了院门,大踏步向前边去了。
剩下如歌如雷轰顶,好一阵儿才哭了出来,道:“大王就对我这么狠?不行,我找他问问去!”那小厮冷笑一声,道:“大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这会儿去找他,更是自讨苦吃!”
如歌如何不知那大王冷血无情的性儿,前后一想,也只好哭哭泣泣被那小厮看着,进里院收拾东西去了。
原来管事的才见如歌带着花喇进门,生怕闹出大事,已经让那心腹小厮往前堂问询。这时见如歌落得如此下场,心中暗道侥幸,万没料到大王对这姓林的娃儿如此看重,连如歌也扳他不倒,幸亏之前没有真的捆起他来,不然可就闯了大祸!
一边想着,忙亲手上前扶起祈霖。祈霖甩脱他手,跟小小一起将张冲扶起来,张冲屁股上被踢了一脚,仍是疼痛钻心!祈霖将他扶进柴房,褪了他裤子看时,但见一片乌青,这一脚倘若踢在别的地方,只怕已是肉烂骨折。
他手上没有药物,只好让小小出去跟管事的要了两块热毛巾敷了一会儿,才为张冲推拿散瘀。
当天管事的也没敢让他们再干活计,到得晚上吃过饭,三个人躺在草堆里,张冲忽然流下泪来,道:“我张冲苦了一辈子,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你们俩为我拼命!”祈霖忙道:“快别这样说,你原是为了我!何况从前小小被人欺负,你不一样为他拼命?”
小小愣愣的一会儿,忽道:“少爷,你说……他是什么意思?”祈霖道:“谁?”小小道:“那个大王呀,他把你贬到这儿来受苦,可是……好像什么事都护着你!”祈霖陡然间心里又苦又涩,忙吸了一吸鼻子,道:“快睡吧,不要想这个了!那个……恶魔,谁知道什么意思!”一边说,转个身顾自先睡了。
这一夜竟然做的全是那恶魔的梦。一时恶魔又对他好了,将他温柔缱绻的搂抱在怀里;一时忽然到了战场之上,那恶魔将一把雪亮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里,逼着他的父兄投降;一时又看见恶魔砍下了父兄的头颅,提在手里向着他嘿嘿狞笑不止!
猛地一下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小小偎在他怀里睡得正熟,祈霖回思梦里情景,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那个恶魔究竟要拿他怎么样?会不会有一天,梦里的那些情形全都会变成现实?
他无从知晓!他恨死了那个恶魔,恨到就算在梦里,那个天杀的恶魔,也能对他夜夜惊扰!
第十四章
到了第二天,延虎听说此事,忙也赶过来探望。祈霖开了一张药单,让延虎去抓了药来,为张冲活血化瘀。延虎私下里悄悄跟张冲道:“听说花喇被大王狠狠训斥了一顿,这一下更恨你了!不过只要有林少爷在,他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我瞧着大王对这位林少爷实在是不同一般,有机会你悄悄劝他一劝,只要他肯在大王面前服个软,大王一定会马上接他回去!”
张冲听他这样说,明知祈霖绝不能向耶律洪础低头,也没将他这些话放在心上。
谁知过了没几天,延虎又跑过来跟张冲说话,等他一走,张冲忍不住悄悄跟祈霖道:“延虎说……那个大王,又招了个娼妇进来陪宿,只怕终究是个贪淫好色片刻离不开女人的!”
祈霖听了,当时也没什么话,到了晚上,又是一夜睡卧不宁,越想越恨,越恨越想。
厨房里一众奴才眼见祈霖张冲打了如歌,摔了汤药,换着其他人,只怕就是杀头大罪!但落到他几个汉人头上,居然一点事情没有,反是如歌惹祸上身,被大王撵出府门。这以后更是人人离着三人远远地,轻易不敢招惹。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来月,天儿越发冷了起来。这日一早刚起来,祈霖三人就发现王府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只是其他奴才从来不跟他们三个说话,也没处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将近中午时分,延虎慌慌张张跑过来,张冲才知道出了一件惊天大事!
原来昨日正逢冬至,皇宫里大摆宴席,文武百官趁着这个机会,纷纷向耶律洪础敬酒,耶律洪础酒量虽宏,也喝得酩酊大醉。谁知出得宫来,却被一名刺客伏在高处以冷箭射伤,伤势虽不严重,但那箭上淬有剧毒,包括杨锐以及几位最出名的太医忙乱一夜,始终无法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