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了片刻，他下了床，走到桌椅旁，移开那一叠书稿，现出那一张清秀温婉的临帖。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第27章

这一日的出游，顺利无比。

他原本以为封凌天要带他去郊区，没想到来的地方却是热闹的京城大街。他和封凌天换了衣服，穿的就像寻常人家的青年。而其他的锦衣卫则换了便服，隐没在人群中，寸步不离地跟着封凌天和齐翊墨。

两人并肩而行。齐翊墨其实没怎么到过集市大街。他本不习惯于热闹的地方。但这一次，有封凌天的陪伴，便觉得安稳许多。

他好奇地看着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封凌天则热心跟他讲解，顺便替他买下来。走了短短一段路，封凌天手里已经拎了一个大袋子，里面全都是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有几个隐卫似乎想上来帮助封凌天，但是拎着一个大袋子的隐卫，怎么说也太显眼。而且封凌天临行前就叮嘱他们只要注意保卫安全，不要做其他的事以免泄露身份。所以隐卫也不敢上来打扰两人。

走着走着，齐翊墨目光被一个旋转的七彩风车吸引了。

七彩的叶子在风中旋转，像是一层七彩的轻纱。

他虽出身王族，但是童年基本处于无人看管的地步，而且他从小就是个寡言安静的小孩，只知道一个人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并没有像其他小王子一样玩遍了各种玩具。

民间的风车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封凌天顺着齐翊墨的目光看过去，“喜欢这个吗？”

“唔……只是……看看。”

封凌天笑道，“喜欢就买下来吧。”

“还买？我们已经买了这么多了。”齐翊墨忍不住感叹。

“这算什么？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只要你喜欢就好。”

齐翊墨虽然反对，到底让封凌天把风车买了来，然后塞到齐翊墨手中。齐翊墨虽然欣喜，但是见旁人都讶异打量他－－毕竟没有哪个大男人拿着个风车玩得兴高采烈。

正在犹豫之际，封凌天也拿了一个在手中，更是豪放地在手中甩了甩，让叶子转动得更快，笑道，“这个倒也挺有趣的。很久没玩了。”

他身材英伟，拿着风车比齐翊墨更诡异。但他坦荡大方，完全不受周围人目光的影响。而旁人见他实在喜欢，也不过看了几眼就扭过头。

齐翊墨看着笑容自然的封凌天，终于也安心将风车拿在手中。像封凌天一样摇了摇，风车转起来，他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封凌天凝视着他的笑容，一时间看得有些愣怔。仿佛忘了神，竟也停了步子，就这样盯着齐翊墨的侧脸。

喜欢他这样的笑容。

就像心头拂过了温暖春风。

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他恋慕这样的齐翊墨。

他不应该出生在这样的贵胄之家。宫廷的争斗和王位的争夺会将他压垮。

而且，自己这样霸占着他，真的是对的吗？

这样思虑之间，两人的距离渐渐拉大。

齐翊墨专心玩着手中的风车，一时没有察觉封凌天并没有跟上自己。

而身后人潮涌动。大街上人群熙攘，让他有些迷失了方向。只是顺着人流往前走。

因为拥挤越来越厉害，他不禁往封凌天那边靠去。但是却只感觉到一股陌生气息。疑惑看去，却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在自己旁边，正戒备地看着自己，“干什么？”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陌生男人快速随着人流远去。

齐翊墨怔怔地，但人潮汹涌。他根本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只能被动地随着人潮走。

回头望，依旧看不见封凌天的身影。

于是试着找他稍微熟悉一些的侍卫。依旧是找不到。这样看过去，只有完全陌生的人。

怎么办，与封凌天失散了。

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他现在换了装，甚至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回到皇宫。首先，路线他不知道。其次，守卫皇宫的那几个士兵不见得见过他这个皇帝，怎么会放一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声称自己是皇帝的人进皇宫？

再然后，封凌天发现和自己走散了，会不会很担心？

自己究竟怎么才能找到他？

他这样失散了，会不会是受到了刺客的攻击？

左想右想，一时觉得自己回不了皇宫，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永远见不到封凌天了。也许在以前，他唯恐和封凌天扯上关系。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和封凌天分开。

怔怔地随着人流走。

忽然听到一个老妇和女孩的对话。

“娘，我们真的要回老家去吗？”

“是啊，燕儿，京城虽然好，但终究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老家那边，虽然生活会苦一些，可是，只有那里，才是我们应该生根的地方。”

离开京城？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窜过的时候，心忍不住颤了一下。

是啊，离开京城。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以前做皇子的时候，皇子被禁止离开京城。而进宫被吕冀控制之后，他跟不可能离开吕冀的掌控。而封凌天，也不会任他一个前朝皇帝就这样离开。

他本就不适应宫廷里的尔虞我诈，他所想的，也不过是清净生活。

现在封凌天掌控了朝政，即使他离开，相信齐国的朝政也不会混乱。现在，他可以离开傀儡皇帝这个沉重的头衔。

但是——但是，他如今深爱着封凌天。他想要和封凌天在一起。即使皇宫里有着令人窒息的压力，可是有封凌天，一切似乎都可以不在乎。

他不想离开封凌天。

但是，脑子里忽然想起封凌天昨天看见的那首诗。是不是封凌天看见了那首诗，对自己起了猜忌，所以今天特地带他出宫，让他自己主动离开？

封凌天执意要带他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他自己主动离开。

这个念头令他心中一惊，顿时全身发冷。

不会的。拼命对自己这样说。昨天封凌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自己不应该这样想封凌天。

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十分善待自己。

脑中嗡嗡响。一个念头叫他赶紧离开，去过自己想要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另一个说着自己不愿离开封凌天，说封凌天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

他茫然立在原地，又被人流推着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街坊已经偏僻一些。这里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有一面旌旗，上面写着两个字，驿站。

在那里，只要上车，自己就能彻底离开这里了。

齐翊墨愣愣地看着那面旌旗，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

这件事的选择权并不在他。

封凌天带了很多侍卫，而且他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了京城，没理由找不到就在这条大街上的自己。如果他真的爱自己，不想离开自己，他就一定会派人找到自己。

如果封凌天不愿再见到自己，希望他就这样悄悄消失。那凭自己的力量，自己是不可能回到皇宫的。

其实即使封凌天希望他离开，应该也是对他有几分感情。所以，封凌天才没有狠下心肠干脆地杀了他，而是选择了这种方法。

想通了这一点，齐翊墨莫名地安静下来。他默默站在街角，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旌旗。

尽管，心痛刺骨。

就这样站了好久，双腿酸软。

阳光一点点炙热起来。正午的阳光，似乎要将一切炙烤殆尽。

似乎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封凌天依旧没有出现。

齐翊墨深深吸了一口气，往那个驿站走去。

但是只迈出一步，就听到远处一阵嘈杂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一行骑马的官兵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百姓们纷纷回避。

官兵彪悍，并不是腐败的前朝军。一看他们的穿着和表情，就是封家军。一个士兵往齐翊墨这边扫了一眼，凌厉的目光恍如利剑，刺穿了齐翊墨的身体。

“这边！”

那士兵一声喝下，所有人都看向这边。然后便是数十名士兵骑着马，飞快向这边奔来。

齐翊墨没有走动，在这样的骑兵面前，根本没有抵抗的必要。

但是数十名骑兵都恰到好处地停在齐翊墨两米开外。数十名士兵将齐翊墨团团围起，行了个礼，为首的侍卫齐翊墨认得，他是封凌天最信赖的亲兵。那人微微低头，“公子，将军找了你好久。好在，终于找到你了。”

很快，便有一阵马蹄声，然后便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封凌天飞快向这边奔来。周围士兵皆默默让开一条道。

封凌天焦急冲到齐翊墨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深深望着齐翊墨。

“对不起，我一时没注意，就和你走散了。”

“嗯。”齐翊墨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封凌天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抬手，用力将齐翊墨拥入怀中。

有路人悄悄打量，但惧于这阵势，又很快离开。而那拥抱的两人也无法分开精神来注意周围的情况。

“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封凌天声音沙哑。因为方才长途奔袭，头发和衣着都有些凌乱，气息也有些紊乱。

“不会的。我就在这里。”

封凌天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这怀抱这样温暖。莫名地，眼眶有些酸涩，泛起阵阵雾气。

“对不起。”

“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墨儿，我们永远不分开。”

齐翊墨怔了怔，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紧紧抱住了封凌天。

就让他沉沦。虽然他知道结局不见得是好的。

第28章

清晨，封凌天又是很早就起来。齐翊墨只觉睡意朦胧，封凌天已经在旁边放轻手脚，穿戴衣服。

宫女服侍着封凌天穿戴完整。封凌天原本准备出门，看了一眼还在床上的齐翊墨，早上的脸颊白皙如玉，乌黑的发丝更是如绸缎般倾泻而下。只是薄被包裹下的身体，单薄到似乎如薄纸。

心似乎砰砰跳动了一下。

封凌天又回到床边，轻轻坐在床沿，伸出手，想轻抚他的脸颊。而这一动作，半睡半醒的齐翊墨也微微张开眼睛，看着床边的恋人，“你要出去吗？”

封凌天轻抚他的脸颊，“嗯。你好好睡。”

“嗯。”齐翊墨眼睛还是迷蒙的，只是执拗地停在封凌天身上。

“我这两天要出去办点事。晚饭不要等我了。”

“出去？”

“嗯，不过你放心，我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齐翊墨怔了怔，终究安静点了点头。他无法诉说，自己居然会因为封凌天短暂的离开而有些不舍。

封凌天叮嘱说，“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看起书来什么都忘了。”

“嗯。”

封凌天说完，这才起身，在一大帮宫女和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门。

封凌天一整日都没回来。齐翊墨原本是照样看书，但发现自己心乱而无法静下心来。其实这样的状况很少出现，即使当年在吕冀跋扈的时候，他一旦看着书本，就可以心无旁骛。

只是现在，盯着书本的时候，封凌天的笑颜总会出现在脑海中。

这样全身心地去爱人，让他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他一向淡漠，很少对什么人和事有执念。只是，也许自己太珍惜与封凌天相处得感觉，所以自己已经无法坚持自我。

这样是好还是坏，他也无法判定。只是眼前的书本终究是看不下去。他站起身，决定去以往和封凌天一同散步的后花园走走。

有两三个宫女和侍卫跟着他。原本跟着他的宫女会更多，但他喜欢清静，封凌天便斥退了多余的宫女，侍卫也只挑选了几个武艺格外突出的，来保护齐翊墨。

而且此刻就算是跟着齐翊墨，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

齐翊墨在后花园里坐了一下午。因为觉得后花园的景色实在很美，所以便让宫女拿来了纸砚笔墨，就在后花园的石桌上画了起来。

姹紫嫣红，亭台楼阁，在这绚烂阳光照耀下，美得像是一首诗篇。

惊讶自己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身边会有这样呢动人心魄的美景。

集中精神画了一整个下午，到用晚膳的时间，脖子都有些酸疼。他放下画笔，揉着酸疼的脖子。侍候的宫女柔声问，“皇上，要不要印章呢？”

其实也不过是画着打发时间，也没有要拿这幅画去给别人看的心思。但见宫女拿了印章，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便点了点头。

宫女小心弄平画纸，再将印章在印泥中磨了磨。

上面是万紫嫣红中，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在阳光下泛着浅色的光辉。一个小小的印记落到画的右下角。

这一天，终究是平淡无波地过去了。

而封凌天还要等一天才能回来。

齐翊墨次日上午，依旧去了后花园。只不过今日没有作画，只是拿了一本诗集看着。

宫女和侍卫都退到很远的地方。

只有近侍青枫在近处伺候。

一切静谧无声。

齐翊墨背对来向坐着，却没有注意到，远处隐蔽的殿堂里，站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原本应该离开的封凌天，却正站在那座房间里。而陪伴他的，还有陈文贤。

封凌天沉默地看着阳光下的齐翊墨，许久，才淡淡对陈文贤道，“你想做什么？”

陈文贤说，“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刚好有两件紧急军务要和您商量。而这藏书阁中恰好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封凌天哼笑了一声，却不戳穿陈文贤。

陈文贤明知封凌天有怀疑，但也装作没发现，只将一本书放到封凌天面前，“传说这藏书阁中，有一份宝藏地图。民间本来就有传言，说吕冀将大齐宝藏藏在京城不远处，并且绘制了藏宝图，藏在这藏书阁中。”

封凌天冷冷道，“我对宝藏没有兴趣。”

陈文贤说是有重要军务，却把自己引到了这离齐翊墨不远的地方，应该是想告诉自己有关齐翊墨的什么事情。以陈文贤对齐翊墨一贯的态度，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他本不想理会，但是思及齐翊墨的那首诗，终究还是随着陈文贤来了。

但在这几盏茶的功夫，齐翊墨也不过是看书罢了。连和人说话都很少。

这也是自然，其实这就是齐翊墨的一贯作风。

齐翊墨很淡然，其实并不那么在乎名利。

他也不相信，齐翊墨会在背后干一些对他不利的事。

他自认看人还算精准。齐翊墨对他的感情，他看得出来没有虚假。

陈文贤再这样自作主张，他真的要考虑给陈文贤一点教训。

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一个宫女向齐翊墨走过去。那宫女穿着御膳房的服制，原本是没有主动面见齐翊墨的资格。

封凌天略微有些疑惑，终于将目光集中在那宫女身上。

这边隐蔽，但离齐翊墨并不远。虽然听不清说话声，但是封凌天曾学过唇语，只这样看着，他可以看清那宫女在说什么。

“参见皇上。”宫女小兰端着一碗甜品，跪下向齐翊墨请安。

齐翊墨微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宫女小兰了。上次小兰帮助他换了御膳房的食物，躲过了刺客的毒杀。其实小兰帮助他的次数还有很多。以前对待吕冀也是。

但是两人有关联毕竟是地下的。非到万不得已，两人绝少有接触。

以前吕冀在宫中胡作非为，宫中法纪也不那么严明。很多宫人都懒得伺候齐翊墨。而小兰与齐翊墨关系好，御膳房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主动端给齐翊墨。

后来封家军掌控了宫廷，也知道以前宫纪混乱，偶尔会有御膳房宫女给皇帝送吃的。虽然纪律严明一些，但封家军并没有严厉制止这一点。此次也是，小兰说近侍青枫让她送甜品给皇上，所以封家军的侍卫也没有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