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轻扬示意鹫留在原地,声音依然没有起伏的平静,“单兄放心,珏儿只是许久未回锦雕城,加之家父的事情,不免有些伤心,就让她在府中多休息些时日。正好在下也想借机拜会一下禅王,可否请单兄同行?”
“你软禁了珏儿?”虽然对于这一年多以来锦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始终没有理清头绪,但单非心中秉持着最简单的真理——他对锦珏的承诺,所以他这次坚持同行,所以他对锦荣冠冕的说辞完全不信。
“单兄真会说笑,珏儿可是我的亲妹妹,在下知道你们成亲之际两家有些误会,如今家父已仙游而去,也正因如此,在下才想要亲自登城,化解这一切。”
“你……就算去到白城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就算猜不中过程也猜得到结局,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不过是那件东西,可是昨晚与锦珏分别的画面突然闪电般穿过脑海,原来她早就料到自己此去凶险,不知是哪来的机敏神经让单非在电光火石之间转过那么许多的念,然后在后半句脱口之前调转了马头。因为锦珏说过,他想要的答案在白城里。
一路无话,闷头赶路,单非全然不顾这样的颠簸会不会颠散了锦荣那副脆弱的身骨。他只想着快些回去找到答案,可不想那个答案已经早早候在上山的入口处。
“父王。”
自从上次白城脱困,禅王就再没迈出过他的禅院,甚至是单非大婚之时,他也没有露面。用他的话说,世事之于他只剩凡尘之扰,已无再多挂念。单非单膝跪在马前,抬起头时却发现禅王淡薄的眼中一片虚空,他来接的不是亲人,不是敌人,而是他在这世间最后要偿还的罪孽。
三人落座禅房之中,锦荣也破天荒的没有带上鹫,这场仗到了这个的时刻,纵使他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也只能靠着一份执念挺住。看着闭目安坐的禅王和搔足挠心的单非,锦荣勉强的扯出笑意,淡淡的开启了话题,“禅王想必已洞察天机。”
“老夫肉眼凡胎,只是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霍擎天死了,齐暮廉死了,如今锦卿耀也死了,老夫之所以没有把那些事情告诉非儿,是希望一切都在我们这一代终结。”
“可惜结果不是你我能说了算。”
“如果先祖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今日又会是另一番天地。”
凝望着禅王安详中看穿因果的宁静,锦荣突然在心中嘲笑自己搞出的那些无聊把戏,不用再耍心计,不用要挟威逼,因为眼前的人已经决定,他早就决定要公布谜底。
“老夫知道你在找一件东西,它是我们四家的一个协定,可是由于各自的考虑,霍家自始就选择了放弃,齐暮廉也只是从旁人嘴里听到了只言片语,你们锦家守护着开启它的钥匙,但是除了老夫已经没人能清楚说出它的来历。”
话说前朝末年,当时的洛萩还不是如今的模样,除了势力最大的绥洱以外还有居拥其中的几十个小国。那时太祖与霍川同为绥洱朝中重将,二人虽身居高位,但对当时永帝的暴政和一年到头永不休止的战乱纷争已是忍不可忍。一年深秋,二人跟随着永帝来我白山祭天,偶然听闻永帝询问星象,希望开春再度向北出兵。太祖念及数以万计在以往北伐中活活冻死在严寒之中的士兵,与永帝起了争执,最后在一阵混乱中失手杀死了永帝。
当然这不是后人所听到的故事,因为弑君是灭九族的死罪,而当时在场的碰巧只有霍川和身为祭祀的单家先人。出于自保,义气,以及希望能借此机会推翻暴政的心,三人权衡之下,最后在祭坛之上联手演出了永帝触犯天怒被卷入山谷的一幕。
最初的起义是由三家发起,但不久之后,为了寻求财力上的援助,他们就找上了被团围在一众小国之中,一心图谋独立安身的锦雕城。从此四家联手,起义军的旗帜横扫大地,所到之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以破竹之势只用了五年时间就统一了这片土地。
之后太祖称帝,霍川官拜上将,单锦封疆封王,大家看到江山一统,百姓安居,都觉得自己做了对的决定。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太祖转了心性,他开始在皇宫筑起接天的高楼为他日渐衰弱的生命祈福,各路术士蜂拥至樱都,拿着所谓的仙丹灵药换取高官厚禄,随之而来的是变本加厉的税赋和更加无穷无止的征战。那时的洛萩除了完整的版图,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跟世人开了个玩笑一般回到了前朝的黑暗时代。
就在太祖驾崩之前的那个秋天,四家人又重新在宫中聚首,太祖在他为了祈求永世霸业而建造的高楼上失声痛哭。他没想到自己最后变成了一个跟他亲手杀死的永帝一样的暴君,他曾经豪言壮语想要平定的土地,从高楼俯瞰,像是在一片灰败中无声的哭泣。
“我们是不是错了?”所有人都在问自己,为了庆祝开国而铸造的钱币上写着顺天开元,但这个由他们四人亲手建立的国家,走到这一步到底是顺了哪门子的天意。最后太祖怀着满心悔恨焚毁了那座堆满丹药的高楼,并下了一道与他一起被埋入棺冢的旨,其他三家也决定用各自的方式去守护这个约定。
“这就是牵起一切的因。”
“所以你来就是为了那道旨,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单非的眼睛在锦荣和禅王面上来回游走,如果真如禅王所言太祖是心怀愧疚才立下那道旨,怎么又会在二三十年后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我只知道它能变天。”这是凌王所说的,身为四家后人,他也跟单非一样想从禅王眼中看穿真正的答案。
“你说的没错,不过太祖传下的原话是,‘如果洛萩再变成一片人间地狱,开启这道旨可以重新决定洛萩的命运。’”禅王依然清晰记得他父王临终时转述这话时的表情,“同样的事先父做过一次,却忏悔一生,别人看来莫大的权力,只有用过的人才知道它的背刃有多锋利。”
“锦荣,你也听到我父王的话了,你这么一意孤行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救锦雕城,为了救天下。”软弱无力的声音因为眼底泛起的光泽而分外清晰,“在下没有更长的日子去筹谋,也没有更多的余生去后悔,既然是四家先人决定要共同保守的秘密,也就必须要四家的后人起意才能开启,如今霍家已遭灭门,你这傻小子还要留着命照顾我妹妹,这等触天犯日的逆行舍我其谁?”
第七十五章:开元
“先父的德行影响了老夫一生,可到头来为之是悔,不为亦悔,欠缺的就是这么一句舍我其谁。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老夫一生参佛,到最后还要后生们为我点破,实在惭愧。非儿,你随锦贤侄一道去 ,这也是单家的责任。还有一事,那位叶兄弟乃是霍家后人,四家注定要再度聚首,让我们亲手掀起祸端再亲手的平。你们且随老夫来吧。”
“父王,你是说叶兄弟……”话没说完,禅王已经起身,单非只能朝着一脸无辜的锦荣投去了一个你不会也知道的幽怨眼神。
禅房后面是一个宁静雅致的小院,一棵古松,一口水井,一座凉亭。
这下换成两个人面面相觑,“看我也没用,早说了我也不知道。”单非向来不会说谎,开元塔这三个字对于他这一代的单家人而言像是一个讳莫如深的传说,自小踏遍白山上下的他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塔的存在,望着眼前此景,他不免要想难道开元是那凉亭的别名。
“锦贤侄。”
不等禅王回身,锦荣已经自袖中抽出一根大号的玉锁匙递了上去,单非在招亲那会甚至枕着它入睡,自然认得,只是眼下这根除了尺寸大了许多,下面被戏称为墓碑的部分也从比原来的薄片厚实了许多。
只见禅王握着玉锁匙直奔水井而去,俯身井口,在长满青苔的湿滑井壁上摸索了一阵,接着身子一沉,寂静的庭院又回响起那熟悉的咔嚓声,脚下传来微微波震,一扇大门应声开启,只是这一次不是悬于半空,而是通向地底。顺天,开元,铜钱的两面,答案揭晓的瞬间,这个谜题好像早已不言而喻。
交还那把添了几道复杂缺痕的玉锁匙,扶着单非的肩膀挨个掠过两人的眼睛,“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在漆黑的甬道缓慢前行,猫腰推着轮椅的单非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没弄明白,“所以你并没有软禁珏儿?”
“把珏儿留下是为了假做要挟,骗得是展商并不是你,以珏儿的绝顶聪明如今已和邵将军汇合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一路都在担心。”
“我早告诉你,你便能信?”
单非挠了挠脑袋,“不信,就是现在我也不信,所以你要是敢耍花招,我就灭了你,然后去找叶……不,去找霍兄弟。”
“哈哈,所以我们两个都做不成皇帝,一个没心,一个没命。你那位霍兄弟倒是不错,只是咱们的当务之急是除去洛萩的病灶。”
“咱们的当务之急是接下来走哪条路。”单非停下脚步,指着眼前两条岔路。
“这钥匙就是地图,怎么用相信你也知道,这差事我可没本事跟你抢。”
想起苍远那会,单非手指麻利地在匕首上抹了一把,血滴融入玉石描绘出前行的途径。看着轮椅中单薄的身影,确实抽干了也放不出二两血,单非开始觉得可笑,转而又觉得可怜。就是这么一个拿自己的短命谈笑风生的人心中却记挂着天下苍生,一时间单非决定停止再纠结那些理不清的假假真真,就像他父王说的,后面的事要靠他们。
辗转来到甬道的尽头圆形石柱上又出现了一圈九个对称的方形孔洞。锦荣自然会意单非询问的眼神,“你还没发现,这座塔其实是真正安葬太祖灵柩的地宫,这里有八个孔都能开启藏着珍宝的密室,但只有一个能带我们到下一层。”
“那咱们还等什么?”再无须多言,再无须确认,因为两个人眼底都闪烁着坚定的眼神,别说是九层的地宫,就是这塔下通着无间地狱,他们也是同样的确定。
其间道路不免曲折,但对于心无旁骛的两人已再无阻隔,当攥着经过九重雕琢最后成形的玉锁匙站在那道终极的墓门之前,这段走起来不过两个时辰却缠绕了四家三代人的旅程终于将迎来它的全新一页。
对望颔首,一同将锁匙送入那个尘封已久的锁孔,手指传来触底的轻震,紧接着震动突然变得剧烈,借着不及放手的触感,只觉得又什么自孔壁中窜出,在锁匙反复的孔洞之间恣意遨游。已经到了最后一关,可这时什么情况,难道哪里出了什么岔子,没时间多想,脑中穿过的第一个念头,同一个念头就是收手。咔嚓,还是那熟悉的声响,只是这一次不是在锁匙上添了什么新痕,而是自圆柄处彻底断裂开来。眼看着整枚锁匙全嵌入锁孔之中,这情况真可谓是始料未及。
“断了?这锁匙是不是被你给摔过?还有第二根不?这情形你爹没跟你说过什么?”单非的脑中噌一下又像炸开了锅,嘴里连发着突出一摞不着调的假设。
确实是断了,绝对没有摔过,锁匙只有这一根,爹什么也没说过。但是哪还有心情去一一作答,同样不明就里,心急如焚的锦荣依然冷着脸,口中只蹦出一个字,“等。”
黑暗地宫中令人窒息的宁静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将人消磨得好比苦等一生,好在这静默真的只有短短一瞬,因为就在锦荣话音落尽的同时,还残留在手指上的颤动已经传遍全身,伴随着深远的轰轰闷声,脚下,墙壁,头顶的石块之中仿佛一条被点了睛蛟龙翻腾着,怒吼着想要破壁而出。
尘土如雪片一般纷纷落下,单非下意识的紧紧握住锦荣的轮椅警惕的看着四周。就在两人面前,四面石壁在震动之中从中央现出缝隙,然后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沿着裂缝向后折叠开来。锦荣不知道自家的祖先是如何完成这样的工程,就像他也不知顺天塔为什么可以转动,但没有时间给他考虑其中玄妙,因为当四面石壁最后变成四根石柱,当太祖最后的长眠之处呈现在二人眼前,那一切真的很难不让人深深感触。
堪称狭小的墓室里,除了冰冷的石棺,什么也没有。这可能就是成就一世霸业的帝王最后的忏悔,他可以夺得天下,但得到再多,最后也会被夺走,这是世间万般变幻也脱不开的道理。四壁光秃的石棺,只有棺盖上雕刻着一个双手合卧胸前的等身人像,告诉有幸来到这里的后人,这里埋葬的不是一位帝王,只是一个虔诚忏悔的老人。
单非朝着石棺拜了三拜,再抬头看着这间干净的石室,实在太过一目了然。“那谕旨呢?难道要开棺?”
“不用,应该就在他手里。”
顺着锦荣眼睛的方向,单非已经跃至石棺之上,如此近距离的对着那尊逼真的人像也只有这个粗线条的家伙完全不受影响。轻轻掸去浮尘,凑近细看,果然那人像手中握着的一块石头质地不一样。摸出匕首自下小心撬动,憋着满头大汗终于取出了那个书卷形状的玉石筒。
“你准备怎么办?”单非跳下石棺,用衣襟擦了两下玉石筒上的尘土,朝锦荣递了过去。
“当然是去樱都。”
第七十六章:重逢
“王爷,锦荣那边传回消息,谕旨已经到手了。”展商的身影从书房后的暗门闪出来,轻盈的脚步没发出一丝声响,他并不经常出入凌王府,这次来是因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凌王放下手中书卷,没急着说什么,但轻扬的眉梢已经将好心情显露无遗,那是让他魂牵梦绕了二十余年的东西,他还记得第一次听说它的存在是从做过太祖贴身侍女的妹妹口里,而泄露天机的竟是一段反复被重复的呓语,曾经一度被认为是存在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东西,如经已经近得可以嗅到它的气息。
“好,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这大半年间,一边有小草为他四处奔忙假传天命,一边有云姬斡旋后宫为谢柔求得身孕,再加上这唾手可得的太祖谕旨,仿佛只要他再动一动小指,就可以另洛萩改姓。
“王爷大事在举,势必马到功成。”展商在一旁附和着轻笑作揖。
“不过,为什么是你亲自来报信?”凌王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他不是那种会被喜讯冲昏头脑的人,虽然展商私下走动都是以他的名义,但尽量避免直接接触是他和这个聪明的年轻人八年来一直遵守的默契,所以短暂的狂喜之后,看着那张不露波澜的笑脸,他的警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些什么不对劲。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今日亲自前来,确实是有些事情。”仔细的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仔细地观察着凌王眼底的杀机,“如今万事俱备,王爷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展商不才,敢问一句,王爷可否还记得八年前许诺展商的事情?”
“自是记得。”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凌王脸上的笑容又化开了几分,俗话说养虎为患,看着眼前这头从靬戗最血腥的战场上抱回来的小老虎,他突然觉得也是时候该好好盘算,“待本王登基,自会派兵助你夺回靬戗。”
“王爷说笑,这普天之下哪还有靬戗?”虽然身在千里之外,但这书房里对视的两个人对于单家如何攻陷丹泽,杀宏帝虏太子,又在白城砂原大破靬戗大军无不细知,他们当然也都清楚,那居假借盟国之名出兵瑶城,拖住洛萩大军,实则是为了肃清靬戗朝中残余,曾经的靬戗如今已沦为那居的属地,再没有君主。
“单家借兵之时也得了你的相助,本王还以为靬戗失势也是合乎你的心思。”凌王还记得那个野火燎原的夜晚,对着满脸血泪的展商许诺靬戗皇位之时,那张还稚气未脱的脸孔给他的回应,那个孩子说他要亲眼看着靬戗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