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下——嫣旨
嫣旨  发于:2014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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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之前,首先感觉到的是疼,真实强烈,然后是苏哈娜声嘶力竭的哭喊,同样真实强烈,嘴角竟然不自觉地弯起弧线,估计是阎罗王也受不了这个疯丫头。

“能笑就是没死啦,还不快过来,姑奶奶的脚又断了,这次是两只,自打遇上你就没好事,还笑,快过来。”

原来他们这一跌竟然滚进了与裂谷相通的一个地下溶洞,而且透过感觉的恢复,他们几乎可以断定洞中有热源。这个发现让二人得以在他们的死亡可能中把冻死去掉,但依然麻痹的手脚提醒着苍远,如果不尽快暖和起来,他们两个就算真的能活着出去,也会变成缺手缺脚的废人。

眼看着徐徐腾起的水汽就在百步之外,但驮起只剩一张嘴能动的苏哈娜,苍远几乎是用着膝盖一寸一寸的爬着挪过去。最后力竭的倒在温泉边,苏哈娜才发现苍远的左手始终没有动过,而相比被雪袍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那个男人几乎浑身是伤。闭上嘴巴的苏哈娜最终换做了眼泪不停,昏暗潮湿的洞穴中除了滴水声,宛如生命尽头般宁静。

泪眼中睡去,又在泪眼中苏醒,随着恢复的体温,感觉也紧接着被寻回,原本吵闹着“断掉”的双腿,原来只是因为长时间的低温。尝试着挪动了两下,苏哈娜立刻走脚并用的朝苍远爬去,怎么办,对,应该先脱掉他那一身被溶雪浸透的外衣。说干就干,她本来也没有寻常女孩儿家的羞赧矜持,三下五除二轻松搞定。可脱到最后一件,苏哈娜的手停在半空竟然再下不去,因为潮湿而紧贴在身上,随着平缓的呼吸上下起伏,勾勒着胸膛的肌肉曲线。脸上的热度,心脏的跳动,那是以往对着整日赤裸上身的克鲁巴从没有过的感觉。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看那血迹,他肯定是受了伤,对!再不及时包扎,可能就救不活了!’经过一番交战,苏哈娜终于下定决心,向着那个昏迷的人伸出魔爪。

可小手刚落到那胸膛之上,就被一只大手按住,苏哈娜仿佛偷包子被当场擒住,脸瞬间红成了熟螃蟹,一个屁股墩向后脱逃,小手还不忘下意识的攥紧。

刺啦一声,布料碎裂,可前一刻的少女心绪却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间化作惊恐。“你……你……白虎……”

用右手艰难的撑起身体,苍远试着想解读那双眼眸里传递的信息,那是他没见过的苏哈娜,那个生死之间还能发出退兵号令的女人,竟然会露出孩子般的无措表情。

苏哈娜的眼睛一直盯着苍远的脸,手脚却在一边向后挪动,一边寻找着可能的武器,“你不姓叶?拥有这白虎的人应该姓霍。”

“你怎么会知道?”

“我见过。”短短三个字在苏哈娜的心间勾起遥远的记忆,紧绷的身体和神经却在背脊靠上岩壁的同时松弛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样过激的反应根本没有意义,这里说不定就是他二人的葬身之地,没想到最后还要带着恐惧和欺骗死去。“我出生那年,大哥出征死在白虎杀神枪下,国师说我会给那居带来灾祸,所以自小便把我送出宫寄养在护国将军家中。十五岁那年,那居集结靬戗攻打洛萩,我偷偷跟在克鲁巴身边也亲身经历了那场战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鲜血汇成的河,尸首堆成的山,和几乎无法战胜的白虎雄师。我永远无法忘记战争结束的那个黎明,整个云重关尸横遍野,那居士兵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所有人都好像在那一夜的厮杀中丢了魂。克鲁巴指着一具被人团团围住的尸体告诉我就是那个人刺穿了大哥的胸膛,但我只看了一眼就又躲回克鲁巴身后,记住的只有那人染血的白虎刺青和无法合上的眼睛。”

“那是我阿爹。”苍远闭上眼睛,他不想知道敌人最后如何处置了他爹和他大哥的尸体,他宁愿相信他们和万千白虎将士一起长眠在云重关的泥土里。

“你爹杀了我大哥,我的战士又杀了你爹,可如今我们两个应该怀着不共戴天之恨的人却要一同死在这里,真是造化弄人。”苏哈娜脸上变幻着痴笑和悲伤的表情,口中喃喃自语,“如果能不死在这……”

“如果不死在这里,他日战场相逢,我们也还是敌人。但该被评说对错的不是哪个人,而是战争,因为一旦踏上战场,每个将士身后都有自己要守护的百姓和要效忠的君王。”

“另外关于赌约,我也有事瞒了你。”

“我知道,那居本来就无意开战,为的只是拖住我们。”

“那你为什么还配合我演这场戏?”苏哈娜轻笑着,真是难为自己心里还一直惦记着这桩事。

“那居此举是行事谨慎,不过就算那居乘此机会将靬戗彻底纳入版图对洛萩甚为不利,如今的洛萩应该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国的事,更何况你肯降低无谓的牺牲,也遂了我等的意。”

“但我有一件事没骗你……我不想跟你打,之前不想,往后……也不想。”苏哈娜小声叨念着,她不知道苍远听见了没,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往后,只是把话说出来,心里终于能长长的舒一口气,事到如今,生命还余下多少时光去计较那些真真假假,敌人仇恨。

第六十八章:起兵

“后来呢?猫爪找到了那个山洞?”

“没有,是克鲁巴带人先找到了我们,当时我和苏哈娜因为多日没有进食,都变得十分虚弱,可能他们认为我还有俘获的价值,所以把我也带出了山洞。猫爪是在进入雪谷的路上碰上我们一行人,他为了救我,铤而走险与克鲁巴大打出手,最后寡不敌众失手被擒。后来应该是苏哈娜的关系,他们把我俩带回那居但并没有为难我们,不过等到伤势无碍,大雪已经封住了所有路,所以直到前不久我们才回到瑶城。”

“那他们就这么放你们走了?”石头听着两位师弟这段神乎其神的经历,左右想不通的是他俩不光从险象环生的雪谷逃出生天,居然还畅通无阻的离开了那居。

苍远颇有意味的与猫爪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一切当然不是说走就走那么简单,身处那居的那半年,不知有多少次,不知有多少人,企图游说他们留下为那居效力,其中首当其冲的当属苏哈娜,所以最后得以全身而退,其间还确实发生了一些故事,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他们回来了,虽然还是晚了一步。“到了瑶城才知道雪刚融开八叔就带着兄弟们又回到了之前的营地。”

“那是,我就说这俩小子福大命大绝对死不了,单非那傻小子要在白城守着他的大肚子媳妇,老子可坐不住,干脆把山寨搬到关外去,要是等不到他俩回来,那居的商队老子见一户劫一户,哈!哈!”断山猫说完又拍着石头的肩膀大笑起来,只是这两下拍得铜皮铁骨的石头也忍不住脸上一抽。

“八叔,这次出征我想改旗。”这个想法自身处那居之时就在胸中不断涌起,以白城之名,借娘亲之姓,虽然在厮杀中能豁出性命万念一心,但对于能否扛起霍家的那面白虎,苍远的心总是止不住怀疑。但被困在雪谷里的那几日,他说服了苏哈娜,也说服了自己,他甚至想通了阿爹为什么已经预见了结局还会义无反顾的奔赴那场最后的战役。

“好!老子心里也早早痒得不行,干坏事再挂他单家的旗,干这等好事不能再白便宜那傻小子。”

三日之后起兵出城,苍远的帐下已经集结了两千余人,其中除了自宿关邵岗就追随着他的那帮兄弟,刘家寨的弟兄,加上自愿加入的白城兵将,更多的是十里八乡深受土番贼寇之苦奋勇揭竿的乡亲百姓。抬头看着红绫连夜缝制出来的旗帜,苍远把手轻轻的按向胸口,怀里那面经由肖万野才得以保存下来的血旗是白虎过往的见证,而从这一刻起白虎将迈上新的征程。回头看着身后这支东拼西凑三教九流的军队,一张张生涩的脸孔却神奇与苍远脑中模糊残存的影像重叠,不问时代,不问出身,麾下士者皆无惧赴死,因为他们全都注定为了这白虎而生。

“出发!”

恢宏的号令声中,千人同足,直向那片黄沙之地进发。

半天阁的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莺啼随之息止,云姬转过身时已经小巧的哨儿塞进了袖口,“什么事让皇上这么心急?”

“今日朝中有人禀报……”齐琼话说半句又大口喘着调整气息,虽然方才在朝堂上他自始自终都表现得漫不经心,但通往半天阁的这段路他真的走得很急,“有人领兵一夜之间缴灭了侵占宿关的土番贼寇,而同一批人马如今已经起兵向西追击。”

“土番之乱有人肯出面解决,之于今时朝中的混乱局面也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可那帮人起的是白虎旗。”没人听出齐琼提到那三个字时声音里的颤抖,那个四年前被文帝一纸诏书灭门的霍家,从太祖开国之时就仿佛是一个深埋在齐家人心底的阴灵。

那三个字也同时夺去了云姬自若的神色,这是她唯一漏算的可能,却有着可以颠覆满盘的杀伤力。这其中的关系她没法说给齐琼听,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只能相视无语各着各的急。

反复琢磨着齐琼话里信息,反复推演着可能的轨迹,再度抬起眉眼,云姬淡淡的问了一句,“皇上方才说他们是向西?”

“是往西,如果是往东,朕这皇宫还哪能待得住。”

心绪渐渐平定的云姬这才发现齐琼反常的失态,凌王盘踞朝中近二十载,对于他就像一把抵住咽喉的匕首,可纵是如此,齐琼还有意舍命一搏,为什么他会如此忌惮一个被灭门被诛杀远在千里之外还为他征战的人。她从没指望齐琼坦诚相待,但她隐约觉得这个秘密极可能在最后关头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可现在并不是打探底牌的好时机,他们所有人也打从迈进这道坎就注定无法抽身,当务之急是如何让这盘被突然打乱的棋局继续撑下去。

“皇上莫要急,且不论他起的什么旗,他们的刀刃对着土番而不是洛萩起码说明了他们一时间还没有反心。攻打土番一来征途遥远,二来那帮蛮夷也绝非弱旅,他们这一去,不说能否得胜凯旋,单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年光景,这期间怎么下对每一招棋,咱们还是有回还的可能。”

第六十九章:戈壁

苍远带着队伍自宿关出发,已经行了五日,虽然将士们依然怀揣满腔斗志,但步子却被黄沙拖拽得越来越慢,因为自打三日前他们踏过那道沙石的界限,如今已经是在戈壁滩上行军。放眼间一片土黄,连天接地,只有偶尔打着滚溜过脚边的枯草团草草勾勒出黄沙的曲线,转眼又消失不见。日头也蒙着沙,连轮廓都混沌不清,却洒下炙热的光,考验着每个人的耐性。苍远颈间的遮风巾高高拉起,只是这次不是为了掩饰身份,不是为了抵御严寒,而是为了挡住那风中肆虐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沙砾。

“简直晒死个人。”山伢子抬头瞥了眼仿佛就顶在头上的太阳,一脸拧巴得又开始抱怨起来,“土番那帮混账东西,打什么仗,不打仗俺们也不用受这份罪,这都走了几天了,别说土番贼,连个活物都没见着,再这么晒下去……哎哟!”

没等说出个结果,断山猫就一巴掌扇在那小脑瓜上,“晒死人,也晒不烂你那张嘴,还嫌烦不够,就不能消停会儿。”

苍远轻拉缰绳,让马儿放慢步子退到山伢子边上。

突然觉得自己被笼罩在阴影里,刚被打蔫巴的山伢子又机械的抬起头,这才听见苍远透着遮风巾淡淡的说,“如果这戈壁能有咱们中原的富饶水土,土番人想必也不会想打仗。”

苍远就这样默默的为那个流露出困惑表情的瘦小人儿遮住阳光的炙热,自始至终没有低头,落在远方的目光不知道到底看穿了什么。虽然土番之于他,是血债累累的刽子手,但在经历的那许多之后,平静的说出那句话,确实出于真心。战争是出于贪婪,仇恨,守护抑或被迫,有数不尽的理由,土番有土番的,他也有他的。

熬不过日夜极度的温差,队伍开始改作一日两休,避开酷热的午后和寒冷的夜,只利用清晨和傍晚行军。虽然速度又慢下许多,但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苍远明白他们的敌人不止是土番的贼寇,如何保存实力才是他们取胜的关键。

进入戈壁已有八日,靠着太阳的指引,部队一直向西行进,虽然经过的几片绿洲还都在他们掌握的地形之中,但面对脚下不断变化的沙丘,漫天扬起的沙暴和至今未见踪影的敌军,苍远的心中越发谨慎起来。

这日自清晨拔营,行了没两个时辰,远远瞧见天边又掀起一片混黄,王鹏瞅了苍远一眼,又为难的低下了头,任他在宿关待了许久,依然没法断定那到底是一场大沙暴还仅仅只是一阵风扬起的沙尘。他知道霍将军一定会下令队伍停下,他知道他的少主不会让战士们涉险,他也知道苍远面上不动,心里却是有多着急,一想到这些,王鹏就懊悔得恨不得抽死自己。

指挥部队安顿下来,乘着休整的时间,苍远与猫爪石头三个兵分三路,向周围查探起来。

石头侧身挤进临时搭起的防风帐子,随手掸了掸头上身上的沙,抬眼看见已经早他一步回来的猫爪,两人相视无语,都轻轻的摇了摇头,看来还是一无所获。这边接过红绫递上的茶水,还没坐定,只感觉帐子里又卷进一股风,回头看,是苍远,再看他唯一露着的一双眼,石头随即又将茶碗塞回了红绫手里。猫爪也起身迎上来,因为那双眼睛告诉他们有情况。

苍远也不怠慢,扯低风巾啐了口嘴里的沙子,这就出了声,“西北二十里有一截河道,在那发现了敌军的踪迹。”

说是踪迹,其实是十几具尸体,苍原简单的查看了一番,虽然他们身上都受了伤,但致命伤却无一例外的全在胸口。这是土番处理重伤兵的法子,带不走的,医不了的,他们会亲手在同伴胸口补上致命的一刀,然后不出两日,游走在这荒漠上的秃鹫豺狼就会把一切痕迹都带走。所以从这些尸体的完整程度来看,抛下他们的军队并没走远。

苍远紧锁的眉头,不光是发指这种丢弃同伴的残忍行径,他还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让那些战士受了如此的重伤?整齐的切口分明是战斗留下的兵刃之伤,难道这片大漠之中,除了自己的白虎雄师,土番还引来了别的敌人。

可就在这当口,帐外的呼呼风声之中,突然传来了号角的嘶吼。敌军来袭,几人自不多想,各自提起兵器冲出了帐子。

“禀报霍将军,西面一支土番军队,约摸有两三百人,眼看就要杀到营边了。”

“快,传令备战。”苍远简单的撂下这命令,转眼间已经朝着敌军的方向奔去。

这算得上奇袭,仗着对这片戈壁的熟悉,土番的莽士们早已摸透了风沙的习气,所以他们料到洛萩来的军队每逢烈日狂沙必定安营。若不是苍远缜密的在营地四周都布了哨兵,以这两三百人加上这场遮天蔽日的风沙,就能将整支军队悄无声息的埋葬在这片戈壁的黄沙之下。所以谈不上什么部署,眼下最最打紧的,就是怎么把敌军这轮先发制人的进攻扛过去。

大步来到营地西侧,最先赶来摆好防御阵势的士兵已经和敌军遭遇。土番那边皆是粗壮大汉,一个个赤膊蒙面,反手握着刀,在风里压低身子行进,动作干净利落,抬手落刀,都掩在风沙里,叫人看不清,避不及。守军这边别说打,就是在这风里站稳了举起刀都好似要费了周身的力气。眼看着情势一面倒,苍远大呵一声,杀入阵前,一枪刺出,自土番莽士刀下救下一个跌坐地上的战士。

“风沙大,快弯下腰!”苍远转头喊了一句,手上又是一挑一刺,化解了两边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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