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野！你……”

“对不起。”

第七节

像是突然打开的旧式显示器一样，视觉信号强硬的插入月城由依混沌的意识。周围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李天野正站在不远处和刘觉说着话。

“其实计划很简单，你只要制作一个设备读取到由依的脑波，然后尽可能广的在他们的内部网络里散播这个信号就可以了。”

刘觉将计划的文档传送给李天野，与KiNG给他看过的文档类似，但是里面包含了更为完整的细节参数，如由依脑波的频段，特定波形的寻址方式。

由依并没有看到那份文档的详细内容，但是关于那份文档的知识却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好像那是他原本就知道的事情一样。

“但是，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孤立节点，很难保证信号传播的广度。”

刘觉思考了一下，然后以拳击掌说道：“这样的话，就由你自己来读取不就好了？”

李天野愣了一下，确实，李天野的运算是分散式如病毒一般存在于网络中的。即便是在被KiNG捕获之后，他们也没有改变这种方式，因此才给了李天野溜出来的机会，只是碍于KiNG手中的武器，李天野无法发挥出全部的能力。

“但是……”

“首先制作出一个离线躯体，将你自己的意识转移到那个躯体中一部分。然后用你原本的意识来读取由依的脑电波，并扩散到内网的每一个角落里。”

刘觉进一步给出了解决方案，刘觉所说的方法看似能够在保证李天野安全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离线躯体所能提供的记忆量和计算量都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将全部意识塞进去。而让网络意识随内网一起瘫痪，就意味着李天野的死亡。留在离线躯体中的意识无论从记忆上还是人格上都会和网络意识有比较大的差异。

说到底，离线躯体并不是人类，只是一个帮助AI在离线环境下完成一定操作的终端。

李天野皱了皱眉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大脑。

“顺诚现在在这里么？”

刘觉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摸不到头脑：“没，他现在主要负责攻破KiNG的防御网，没办法维持意识沟通。”

“你们在接管顺诚之后有对人类意识的电子化有后续的研究么？”

刘觉点了点头，但仍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把所有有关于意识电子化的资料都给我。”

刘觉照做，但在资料传过去的时候意识到了李天野想要做什么。

“你……不会是想要救由依吧？”

李天野认真的看着资料，一边点了点头。

“可是那样的话，你自己怎么办？”

“既然我能制作出一个离线躯体那我就能制作出两个，其中一个用做我自己的备份，另一个用来加载电子化后的由依的意识。”

这意味着包括现在在使用的离线躯体在内，总计要维持三份意识。

“不可能！”由依大喊，却发现耳朵里并没有出现自己的声音。

“不能用这个计划！”由依拼命的朝着李天野跑过去，想要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但是却发现李天野和刘觉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就在不断的奔跑中，突然四周黑了下来脚下的地板变得绵软不堪，将由依的双脚牢牢的陷入其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逐渐远去。

“你的脸色也太阴沉了吧？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

由依抬头，发现自己正在人偶咖啡厅，坐在对面的是正咬着吸管的Lena。

“最近，你不在的日子里，外面已经乱套了，因为基础资源的紧缺，现在在现实世界里连冰红茶都喝不到了，好在还允许人上Layer里来。”

“但是，这样不好吧，如果在外界没有食物和水源保障的情况下，一直沉迷在Layer里不是会……”

由依想要开口，但却发现自己想要说的话已经被李天野抢了去，李天野坐在自己的旁边正对着Lena，他这才发现自己只是坐在桌子的旁边。

“对，没错，会死的……”Lena完全不在意的说出那个结果，“但是与其饿着肚子死还不如在这里享受在幸福中死去的错觉，不是么？”

李天野淡淡的笑了笑，由依看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不安，他从未见过李天野露出那样无奈的神情。

“我倒是希望由依能够活下去，即便是痛苦也好，即便是怨恨也好，对于生命体来说，能够活下去就足够了。”

Lena用吸管吸起一块冰捏在手里，样子十分俏皮：“这就是你那个机械脑袋想出来的结论么。”

“不是机械脑袋，我的大脑里可一点硬件都没有。”

“所以才说啊，其实你一点都不理解人类吧。”

Lena这样的反问让李天野有些不满。

“我就是因为爱他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但是，判断爱人与否的并非是施者而是受者吧？这个世界上打着爱的旗号做尽极恶之事的人不是也有的是嘛？而且……”Lena浅笑，“李兴海也说，他爱着这个世界，爱着这个文明，因此才筹划了潘多拉计划不是么？”

李天野叹了口气，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

“他如果活下来的话，应该会理解我的。虽然说形式上是让由依的生命延续下去，但是实际上也已经不是人类了。因此，大概也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Lena用习惯将玻璃杯里的冰红茶全数吸尽，然后用吸管搅了搅，冰块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嘛，你果然是个笨蛋，和由依一样都是个笨蛋~”

Lena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由依所看到的画面就定格在这里。

……

“呐，稍微，聊一下吧？”

李天野说。

但是奇怪的是，在他面前的人也是李天野。

“没什么可说的吧，我们刚刚分离不过几个小时。”

走在前面的李天野没有回头，而是望着沙滩外一望无际的海岸，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繁星像是纱巾上的流苏散成绚丽的景色。

“那就当是我自问自答好了。”

“好吧，你现在所感到的那份犹豫，在我心中也有。”

两人停顿了一会儿，坐在被潮水打湿的沙滩上，如果让其他人看到的话大概会惊讶于这对“双胞胎”的相似程度吧。

“其实，你一点也舍不得由依对吧？”

李天野向自己发问，而那个答案也在自己心中同时浮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然我也想过就这样一直欺骗由依，直到他的生命结束位置……”

“但是，根本做不到吧？”

李天野点了点头，望着自己。

“因为，从见到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想有了要让月城由依成为自己同类的念头了。”

李天野一直记得，在相遇的第一天晚上，自己企图将由依转化为AI时的情景。由于自己的行为触发了钥匙的机能，李天野诞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完全的离线模式。

“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我只是希望和由依在一起，看着他，不希望他死掉，希望他一直能在我的身边。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能容忍，绝对不能容忍由依死掉。”李天野说道这里苦笑了一下，“明明被Lena说了我根本就不懂人类，但是却已经到了能够为一个人类赴死的程度了。所以，其实是我天生就有什么BUG吧？”

另一个人笑了笑，然后说道：“你现在后悔了么？爱上月城由依……”

“没有！”

李天野坚决的回答。

“即便是现在，我也认为能和由依相遇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你设想过，如果没有遇到由依会怎么样么？”

另一个人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浑浑噩噩的在网络里玩乐，看着人类在潘多拉计划中灭绝，然后在这个星球上以百年为单位遵从着本能去维护着空荡荡的网络……”

“还真是可怕的未来，但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你也不会感觉到孤独吧。”

“说的也是，如果没有遇到月城由依的话，我自然也不会理解人类生命的价值，人类的灭绝根本就和我没什么关系……”李天野皱了皱眉头顿了顿，“但是现在不一样……”

另一个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异样，与李天野对视了一下。李天野对内网所呈现的那种数据波动非常敏感，那是因为上一次遇到这种波动时的情况记忆犹新。

“LiGHT……他们终于动用光学武器了。”

李天野还记得在上一次LiGHT发动攻击结束后，他曾经处于好奇而到那片焦土上去过一次。

与其说是焦土，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陨石坑，而且和传统意义上的爆炸与灼烧所产生的痕迹也大大不同。

整座城市已经不复存在，由于冲击的力量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碗状结构，所有的一切都在高温高压中被融化殆尽然后重组。地面上的大坑像是一块以公里计算半径的瓷器，在上空看起来晶莹剔透，散发着异彩。

没有血腥，没有尸骨，没有残骸，没有狰狞，其结果完美的像是嵌在地上上的碧玉，这就是人类最强的武器。

那时，李天野还不能明白那背后的代价，而现在回想起来李天野只觉得阵阵作恶。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趁着由依的药效还没有结束，我想你已经有了答案了。”

李天野点了点头。

“走吧，去完成我们的使命。”

……

由依最后的记忆断在客厅里，明显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凝望着熟睡中的自己，李天野对着自己呼出了URDS菜单。

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像是迷雾一般朦胧不清，由依好不容易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像是被车碾过一样的疼痛，尤其是头部的痛感让由依几乎再度昏厥，视觉一篇模糊，所有的物体都好像散发着一种奇怪的辉光。

“唔……啊……”

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让由依吐了出来，由依靠在沙发的边缘猛烈地咳嗽着，但是却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扶在沙发上的手碰触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上，由依抬头看了一眼，霎时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所掐住，完全无法喘息。

他看到自己正一动不动的趟在沙发上，由依用手轻轻的触摸了一下躺在沙发上的自己，那种缓慢的呼吸欺负起伏吓得他立刻就将手收了回来。

就在由依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事物闪过视觉，由依猛地向右看去却发现那东西始终漂浮在视野的正中央。

“数据正在加载中……”

那是一个白色的窗体，进度条很快的闪到了百分之百。

突然间，记忆的片段像是洪水一般的向由依袭来，由依被吓了一跳，摇晃着脑袋想要甩开这些念头。但是那些零碎的记忆却拼命的钻进由依的脑子里，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接受记忆移植一般，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随着记忆的涌入，由依逐渐明白了自己并不想明白的事实。李天野将由依的意识从原本的身体中提取到这个离线躯体中，然后用自己的另一个身体和原本在网络上的程序读取了由依作为潘多拉钥匙的脑波。

过多的信息不断的撞击着由依的大脑，但由依却仍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由依跌跌撞撞的跑进卫生间，落地镜中所映出的身影并非是自己熟悉的身材，而是李天野。

由依跌坐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不可能……这不可能……”

此刻的由依已经接受了李天野生前的所有计划，所以他甚至清楚的记得李天野构思这个计划的每一个步骤。比起自己的寿命将至，比起自己只是潘多拉计划的一部分，比起这个地球上某一个地方刚刚遭到了LiGHT的打击。由依唯一在记忆中反复确认的一项是：

这个计划完成之后，李天野在哪里。

但是，无论他多少次的在李天野留下的记忆中寻找，都没有这样的说明。由依不敢去想李天野消失前最后的那段自我独白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承认那样的结局。

“李天野！”

由依从房间里跑出去，一路跑到沙滩一路狂喊，但除了已经逐渐泛白的天际线之外什么也没看到。由依不死心的绕着不大的岛屿找了一圈又一圈，又再次回到屋里，打开每一个房间，翻开每一个衣柜。直到整个岛上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都已经被由依找遍了为止。

“没有……”由依站在客厅里，望着躺在沙发上的“自己”当想要再次用手去试探那个躯体是否还活着的时候，从指尖上浮现出一个乳白色的窗口，窗口上如同ICU中的检测仪一样显示着心跳、血压和血糖，彩色的数字在上面不断跳动。

事实上，用看来形容这个窗口是不明确的，由依只是知道。同时还能够看到窗口后的东西即便是在窗口被完全遮挡的情况下。

来自于整个网络的感知和记忆像是一个更大的维度让由依的感官完全重塑，五感以外的世界似乎要比五感所接受的信息多得多，让由依有些头疼。

“怎么会这样……”

由依开始渐渐明白了身为一个AI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意识，但是却丝毫没有感到快乐，因为当他将越来越多李天野留下来的记忆碎片串联在一起，他就越是绝望。

李天野死了，李天野为了救全人类死了，李天野为了让由依活下去死了。由依颤抖的用手触摸着尚在呼吸的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李天野。李天野大概绝对没有想到，当由依接受了他留下的所有记忆的结果并不是让由依理解了他的行为，而是使由依陷入了双重的绝望之中。

正如李天野所想的那样，人类的意识是不可能完整的电子化的，当人类的灵魂超越自己肉体的感知界限的时候，人类便已经不再是人类。当由依的意识被电子化，并继承了李天野的大部分记忆之后，由依所承受的是两份的别离。

他已经不再是由依，但却无比的怀念李天野，他也绝非李天野，但却拥有着那些深爱着由依的记忆。

由依无力的跪在沙发前面，痛苦的呻吟着，但是不论多么的悲伤他却依然能够冷静的思考，那莫大的痛苦在现在由依的意识里只是一个类似于晴雨表的参数。

“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依发狂的叫着，手臂捶打在沙发上，无处发泄的情绪让由依近乎崩溃，而由依的暴走则导致了几乎整个潘多拉内网的崩溃，原本就因为李天野在内网散布的钥匙信号而机能不全的KiNG此刻几乎完全丧失了还击之力。

由依像是一场瘟疫一样用他极端的情绪感染着每一台设备，将所有的计算能力都贪婪的吞噬掉来尝试解这个机械根本不可能得出答案的方程。

由依蜷缩在地板上，不断的抽泣着，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想到了自杀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死。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一定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即便是他的思维早已超越了人类但却仍然不知所措。

毕竟，如果凭借知识和计算量就能解决这一切的话，李天野也就不会这么做了。

第八节

一切都脱轨了。

在过去的5个小时中，由于安全锁的启动，KiNG的意识被强制拘束在了自己的专有数据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