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受遭遇鬼畜攻 上——沈夜焰
沈夜焰  发于:201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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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孙建军这个同志哪儿都好,就是有点花。 遇到陈纪衡还想花,“嘎巴”一声——花茎被撅折了。(呃,我是说,他从纯攻变成纯受了) 鬼畜攻渣受,孙建军是受啊是受,陈纪衡是攻啊是攻,千万不要逆CP 小受不是啥好东西,小攻也不是,不但不是还挺变态,因此此文三观不正。 不要被开头小攻的表现而失望,他是逐渐变态起来的,当然其中少不了小受的功劳。 结局绝对HE 剧透一下: “一天累死累活吃不饱饭只能睡在地下室手里就剩十元钱要过一个月就差磕头要饭了这种滋味你尝过吗?你TM尝过吗?!那时候你在干什么?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孙建军,这就是你欠我的!我对自己说,要是那个人变得又蠢又肥像头猪,玩过一次也就算了,没想到……我再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G你,G死你。” “他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碰过他一下?那个女人一出现就让他离开我?!绝不可能!” “你疯了?我告诉你罗赫,你弟弟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他的道德观念比我们都强。如果你敢碰他,他就完了——你也完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建军,陈纪衡 ┃ 配角:罗赫,罗桥 编辑评价: 陈纪衡是个品学兼优前途远大的高中生,却生活在父母的严苛管教之下,让他一心想脱离这刻板压抑的生活。 偶然之间他结识了性格开朗散漫的孙建军,并在不知不觉中被孙建军掰弯。 高考意外失利后陈纪衡离家出走,十年后再次回来已然脱胎换骨事业有成, 唯一不变的,是对孙建军愈加强烈偏执的占有欲…… 这是一个普通高中生成长为变态鬼畜攻的故事,本文文笔流畅,人物性格生动鲜明, 把一个心机深重偏执隐忍的鬼畜攻、和一个没心没肺花花大少的渣受刻画得入木三分,情节一波三折,读来引人入胜。 且看一个腹黑鬼畜男,如何用尽心机手段把一只浪荡花蝴蝶紧紧困在网中,悉心疼爱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章:我要使坏 如果没有孙建军,陈纪衡的生命会像哈大高速公路,笔直、宽阔、平坦,他从高中时代就可以预见到自己的未来,要么继承父亲的班成为一名低调而有隐形权势的企业总会计师,要不然就如母亲,指尖捏着锋利的手术刀,轻描淡写之间决定别人的生死。 顺畅、光荣、前途无量。 只可惜,也就是在高中时代,陈纪衡遇见了孙建军。 陈纪衡擦干身上的水珠,随手扔掉大浴巾,掀开被子躺进去。旁边孙建军睡得正酣,张大嘴打呼噜,轮廓分明的脸平静得竟带着几分憨态的稚气。 陈纪衡摩挲着身边男人有些粗糙的肌肤,犹带水汽的凉意一下子把孙建军弄醒了。他砸吧砸吧嘴,挠挠鼻子,模模糊糊地嘟囔:“快睡吧。”翻个身,无意识地把结实宽厚、线条流畅的后背呈给陈纪衡。 陈纪衡的眸色陡然深沉,从后面抱过孙建军,照着他的脖颈啃咬。一手向下,直截了当地握住那里。 孙建军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颇为恼怒而怨怼地道:“干什么你……”最后一个字在陈纪衡手上加重力道来回捻弄几下后变了调,呼哧呼哧急喘几声。 陈纪衡吃地一笑,道:“对,干你。”顺势分开孙建军的腿,顺着昨晚还残留的濡湿捅了进去。 孙建军破口大骂:“陈纪衡你个王八蛋!”可也就骂出这么一句整话,剩下的就完全不明其意了。 陈纪衡大力操弄着身下的人,顶得孙建军哭爹喊娘,到后来一个劲地求饶。陈纪衡拍打着孙建军的臀肉,啪啪作响。嘴里骂着极为粗鄙的话。陈纪衡平时从不说脏话,一个字都没有,只有在床上,那些个字眼蹦出来让孙建军这等老油条都听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屋子里回荡着孙建军的叫声和床榻有节奏的呻吟。 陈纪衡紧紧盯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目光里染上了狠意,仿佛心怀深仇大恨,非把对方置于死地不可。 爱到深处也是恨,恨不能把他扯碎了揉烂了毁透了,再连血带肉连皮带骨连命带魂一口一口地吞下去,从此以后,你别想离开我,我也绝不会离开你。 去他妈的狗屁顺畅,狗屁光荣,狗屁前途无量。他陈纪衡这辈子就要孙建军,死都得死在一起! 俩人的起因说起来不太好听。 高二的一天,陈纪衡被老师批评了。其实陈纪衡也没干什么,他就是在同桌偷看武侠小说时,没忍住诱惑,也跟着看了一本。 这套惹祸的小说叫《射雕英雄传》,陈纪衡的同桌已经看了无数遍,能把整套书从头讲到尾,依然挡不住再看一遍的如痴如醉。 陈纪衡有点心痒痒,就算他一心扑在学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可郭靖黄蓉还是知道的,金庸梁羽生还是听说过的。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扫了那么一眼。他太低估金庸的魅力了,尽管都是胡编乱造,可这个老爷子就是有本事让你陷进去,还轻易拔不出来。 陈纪衡先是扫一眼,然后扫一页,然后一章,后来干脆把书的第一册借来,从头到尾读了个酣畅淋漓,占用了整整两节自习课的时间。 结果,他没有写完数学老师布置的卷子。 陈纪衡不是数学课代表,但他的卷子一向都是样卷。数学老师一向都先批阅他的,还有其他几个同学的。这些孩子是老师们的希望,是能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好苗子。 数学老师万万没想到,当他走到陈纪衡旁边要卷子的时候,这小子居然在看武侠小说。数学老师很愤怒,他一把把书抢过来,狠狠扔到桌子上。 陈纪衡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卷子呢?”老师沉下面孔。 陈纪衡无言以对。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老师这一句话,让陈纪衡惴惴不安了整整一堂课。 去办公室了老师也没放过他,教育得痛心疾首而又语重心长。陈纪衡深深地低着头,像罪大恶极的被人公审的囚犯。 老师犹豫一会,终于还是决定给陈纪衡的父亲打电话。他有这便利条件,他和陈纪衡的父亲以前是同学,他觉得对于孩子的问题,勤沟通还是有必要的。毕竟高二学业紧张,一点点小差错都有可能影响到孩子的情绪和心态发展。 老师的语气很委婉,很客气,意思是陈纪衡为了看课外书而忽视了学习,这种情况必须杜绝,课外书也不利于身心健康云云。 如果数学老师知道陈纪衡的父亲会怎样教训陈纪衡,他一定不会打这个电话。 陈父没有打他,他和妻子从不打孩子,因为那样会留下印记,会让别人笑话。陈父陈母平生最怕的事情,就是让别人捡笑话。 陈父是个会计师,他把那种一丝不苟、严苛刻板的劲头,不只用在了事业上,还用在了对儿女的教育上。他见到放学回家来的陈纪衡,只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跪着!” 这是陈父对待犯错的儿子永远不变的方法,不过他忽略了,儿子现在不是八岁九岁,他已经十八了,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罚跪了。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做工程师的父亲和做医生的母亲,还有一个比陈纪衡小一岁正上高一的妹妹。那时还不流行地板地砖,水泥的地面上涂着一层红漆,半人高的墙围涂的是蓝漆。陈纪衡就跪在红漆上,双脚抵着蓝漆,两只手高高举起那本惹祸的《射雕英雄传》。 陈纪衡感到屈辱,手臂微微发抖。 妹妹陈馨回来了,妈妈买完菜也回来了。两个人分别问道:“怎么了?” 陈父对女儿斥道:“别管,没你事,写作业去。”跟妻子大概说一下。陈母道:“哦。”便没了下文。 那三个人自顾自学习、做饭、查资料,没有一个去留意跪在地上的陈纪衡。 可陈纪衡偏又觉得谁都在留意他,眼光在头顶上飘来飘去,像压下来的刀锋剑刃。陈纪衡膝盖发痛,手臂发酸,他咬着牙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 那边吃饭了,香气一阵阵飘过来,似乎是肉炒蒜薹和红烧肉——陈父陈母在吃穿上从不亏待孩子,再说他俩工资也不算低,家里条件还比较可以。 筷子碰在碗沿,轻轻地响。 “发成绩了。”陈馨说,她的声音很平,仿佛抻开的直线,一个弯一个结都没有,脸上的表情和她平淡的说话声相应,冷静得让人心慌。 “考得好不?”陈母随口问一问, “还行。” “第几名?”这次是陈父。 “第一,全年组。” 没人对这个成绩表示意外,沉默了一会,陈父道:“还得努力,这只是个单科成绩。” “我知道。” 短暂的谈话结束,陈馨吃饱饭,提醒道:“哥还没吃呢。”说完去小屋里学习了。 陈父陈母都往陈纪衡这边瞧了一眼。陈父问:“还吃么?”他问的不是陈纪衡,是妻子。 陈母起身收拾碗筷:“饥饿有助于加深记忆。” 陈纪衡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科学依据,但他的确是记住了。不过不是记住因为看武侠而罚跪,而是记住了那个“通风报信”的数学老师。他跪了大半宿,半夜陈母去洗手间的时候才放他起来。陈纪衡小心翼翼地放下客厅的折叠沙发,再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委屈随着夜幕的渐渐降临而转变为怨恨,又随着夜色的渐渐浓厚而一点一点沉淀在心底。 第二天上学第一件事,陈纪衡把书包里的小说送回到同桌手里,笑着说:“写得挺好。”他的衣着干净整洁,笑容陈和纯净,没有人猜到他昨晚遭的罪。 数学老师再上课时,陈纪衡依旧是最早交上卷子的那批好学生之一,上课积极发言,作业字迹工整,见到老师礼貌地打招呼。效果很明显,老师很欣慰,那件不愉快的事没有人再提起。 陈纪衡耐心地等了一个星期,直到那位数学老师批评过无数个学生,无论如何联想不到他这里来,这才着手报复计划。 他们学校的自行车棚在校园的西北角,挨着教学楼。经过陈纪衡的细心观察,数学老师天天早上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晚上下班再骑回去。他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不会回家。中午12:30至1:00之间,正是大家休息的时候,车棚和操场上人都很少,十分安静。 陈纪衡没有四下张望,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车棚,来到自己的车子旁边,掏出车钥匙做出开锁的架势。这时他才蹲下身,藏在一排排密集的自行车后,偷偷观瞧,确定没有人,飞快地溜到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边上,拔下车子后面轮胎的气门芯。 前轮陷在挤挤挨挨的车轱辘里,轻易还不大够得着。可陈纪衡既然决定了,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他伸手够两下没够着,正要再继续,忽听旁边有人“嗤”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吓得陈纪衡一激灵,冷汗都下来了,好半天慢慢回头,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双手抱胸,叉着腿站在车棚门口,笑嘻嘻地瞧着他。 陈纪衡一颗心砰砰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把手收回来。 “陈纪衡。”男孩笑得贼忒忒,“你也干这事。” 陈纪衡对他能认出自己一点也不意外,自己在学校太有名了。他冷静地道:“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 “嘿。”男孩摆摆手,绕过成群结队的自行车走过来,大大咧咧地道,“干就干呗,还不敢承认。你这样太费劲,瞧我的。”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尖利的改锥,照着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轮子,前一下后一下,这回全瘪了。 陈纪衡目瞪口呆。说实话,拔气门芯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报复手段,没想到还能更狠。 男孩子不屑地数落陈纪衡:“你这手段太小儿科,上不了台面。” 陈纪衡有点尴尬,不吭声。 “去偷考试卷子,怎么样?就要单元测试啦,卷子就在老师办公桌那里,你去不?”男孩子唇边含着笑意。仔细看上去他也算得漂亮,浓眉大眼,鼻子很高。只是颧骨上不知从哪蹭的一块黑灰,身上的夹克外套可能是大人穿旧了淘汰下来的,又肥又大,面口袋似的咣咣当当,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衣领袖口和肘部全都磨得乌亮,邋遢得像只刚从垃圾桶里爬出的灰毛大狗。 只是大狗一脸坦然,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让他说出来,理直气壮得不可思议。 陈纪衡大吃一惊,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学生,他冷下面孔:“你不怕我告诉老师去?” “告诉老师去告诉老师去。”男孩子故意瘪着嘴,怪声怪调地学他,“你怎么跟没断奶的宝贝儿似的,男子汉遇到事都自己解决,去找老师去找家长,那叫男子汉吗?哈哈,要是我考试居然答了个一百分,还不得气歪了老师的鼻子?哈哈哈哈。”他觉得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乐得前仰后合。 陈纪衡忽然想起他是谁来了,其实早就该想起来的,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名,只不过一个总是正面典型,一个总是反面。他叫孙建军,靠老子花钱念的高中,全年组倒数,第几得看他答题时的心情。这种人要是真考个一百分,那才叫打老师的脸。 不过陈纪衡肯定不会干这种事,他摇摇头,转身便走。 “喂。”孙建军叫住他,敛了笑容,道,“警告你啊,回去不许胡说八道,要不然,哼哼——”他翻起手腕,改锥冰冷的光,在陈纪衡眼前闪了一闪。那张同样十八岁的尚待稚气的面孔扭曲着,显出几分恶狠狠的神气。 说来也奇怪,陈纪衡一点也没怕这个“犯罪分子”,反而觉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配上那副凶巴巴的模样,意外地带着几分喜感。他忍不住笑一笑,心想:这人,真有意思。 第二章:我要偷卷纸 没等闹钟响起,陈纪衡就醒了。窗外晨曦朦胧,给客厅的窗帘涂上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陈纪衡睁着眼睛躺在折叠沙发床上,贪婪地汲取着被子里的温暖。手边茶几上的红色小闹钟卡卡地响,不急不缓,尽职尽责。就在秒针指向12,时针挪到5的一刹那,陈纪衡伸手拍下去,及时地阻止了闹钟尖锐的蜂鸣。 他轻手轻脚爬下床,趁着些微的晨光,把被褥整理好,沙发床重新折叠回去,放上靠垫,抹平褶皱,整洁得好像从未有人在这里睡过。 陈纪衡熟门熟路走到厨房,洗手,从冰箱里拿出四个鸡蛋,在水槽里把鸡蛋壳用小刷子刷干净,放进小奶锅,坐在炉火上。然后去卫生间洗漱。洗完后出来,鸡蛋正好煮熟。陈母从来不吃刚煮熟后被凉水浸过的鸡蛋,她认为那样做,凉水里的有害物质全会跑到鸡蛋里。所以陈纪衡必须很早就把鸡蛋煮好,这样才能保证大家吃早餐的时候,鸡蛋是温的,而不是热得烫嘴。 陈馨也起床了,她不用煮鸡蛋,可以比哥哥晚起来一小会,但也只是一小会,不超过五分钟。两人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下楼跑步。 陈馨比陈纪衡小一岁,是个很冷的女孩子,即使和父母兄长,也不见得有多亲近。两人在楼梯口遇见了也要出去晨练的宋奶奶,立刻站好,乖巧地打招呼。惹得宋奶奶直夸:“瞧瞧,又去锻炼啦?这俩孩子,多好。” 兄妹两人微笑着表示谢意,出门口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陈纪衡跑步的路线是沿着黄河大街向北,转个弯到学校的操场上。时间还早得很,晨练的人不算多,以老头老太太为主,或在树底下打太极拳,或去练双杠,或在操场上慢跑。 陈纪衡一向到教学楼底下的花坛里去背几段英语,然后再去跑圈。后来他总会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本不是信命的人,可年纪越大回过头来越发现这玩意的玄妙。那天正巧有个人,也跑到花坛里去踢腿。陈纪衡不由皱皱眉头,像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猫,厌烦却又无可奈何,索性绕过教学楼,来到后院。 这里很偏僻,除非阻止学生绕楼长跑,否则一般不会有人来。五六株大叶杨长得没心没肺,叶片反射着朝阳的光。 陈纪衡正在低声地背诵新学的英语课文,忽然听到头顶上一声响。他微惊地抬起头,见一个人攀在高高的大杨树上,正往二楼的窗户里钻。 陈纪衡没出声,他这人宁定得很,事情没弄清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先动。这是陈父多次训练之后的结果,陈父说:有定力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说孙建军从树上摔下来跟陈纪衡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自己失误。他掂量着从树枝到窗户的距离,觉得怎么着也能跳过去。事实证明,他太高估自己的身手了。那一跃确实让双手扒到了窗沿,可也仅限于此。紧接着他就觉得身子直往下出溜,手指头那点劲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孙建军“哎哎哎哎”连叫了几声,终于滑落。幸好低一点的大树杈给他做了个缓冲,不至于摔个七荤八素,也可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痛苦哎呦半天没爬起来。 陈纪衡认出来,对方竟是孙建军,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走过去一伸手:“你没事吧?” 孙建军斜睨他一眼:“我靠你怎么在这儿啊。哎呦哎呦……”他翘起屁股揉半天,“他妈的疼死我了,快,帮我一把。” 陈纪衡把他拉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土,瞧他那件衣服污渍太多,忍不住用力拍了几下。孙建军忙拦他:“行行,差不多行了,衣服拍坏了你赔我啊?” “你上树干什么?” “趴窗户呗,你刚才没看见吗?”孙建军一副明摆着的神情。 陈纪衡往上瞅了瞅:“那是……老师办公室吧?” “对啦。”孙建军笑嘻嘻地道,“早告诉过你我要去偷卷纸,唉——今天运气不好。”孙建军摊开手掌,蹭破了点皮。把伤口放到嘴边舔了舔,又往脏衣服上蹭了蹭, “算了,明天再来,反正下星期才考试呢。” 陈纪衡认真地道:“爬树很危险。” “危险个屌啊。”孙建军不太在乎地骂一句,“也就你这样的不敢,这也叫事?哎呀说了你也不懂。”眨巴眨巴眼睛,“你干什么来了?” “晨练。”陈纪衡推推眼镜。 “每天?” “嗯。” 孙建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大笑起来,总结一句:“真缺心眼。好好练吧傻小子,我先走一步。”他拱拱手,跟书上写的大侠似的。走几几步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说:“喂,警告你……” “回去不许胡说八道。”陈纪衡打断他的话,“是不?” 孙建军嘿嘿笑起来,点着陈纪衡:“行,你小子行,撒有那拉。” 陈纪衡跑步回家的时候还想着孙建军,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爬树?再去偷卷纸?偷到没有?在陈纪衡十八岁的生命中,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顺理成章的。他从没去留心过孙建军这样的人,这些老师们嘴里的“差等生”,他们和自己就好像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平行,却没有交集。 可经过捅数学老师自行车胎的那一件事,陈纪衡忽然注意到了他们,像是天界魔界中间撕开了一道缝。 那天晚上放学时,陈纪衡特地早早下楼,守在自行车棚。后来他看犯罪心理学,说犯罪嫌疑人都会回到现场去,默不出声地察看周围人对事故的反应,从而满足自己变态的心里欲望。 陈纪衡想,说得太对了。 当年陈纪衡就在自行车棚那里晃来晃去,一直到老师下班。数学老师找到自己的车子,解锁,刚骑上就发现不对劲,下车后才发现问题所在,气得面容扭曲,碍着教师的身份不能破口大骂,但语言也绝对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陈纪衡远远在树后瞧着,面容诡异。 他忽然感谢起孙建军来,如果没有那人,恐怕自己品尝不到这种报复的快感。 平行,也可以有交集,前提是——扭曲。 早饭依旧吃得沉闷。 陈母昨晚是夜班,还没回家;陈父工厂里有急事,扒拉两口粥,行色匆匆地走了;兄妹两个吃完早饭,陈纪衡去洗碗,陈馨负责擦桌子清扫地面。陈母有很严重的洁癖,红漆的地面光可鉴人,连个脚印都没有。仿佛这里是个空屋子,留着给鬼住。 早自习、卷纸、练习、晨读、上课;英语课、语文课、数学课、物理课、化学课…… 陈纪衡报的是理科,这样无论是报考医学还是财会专业都有优势。 医学、财会专业。这两条路选哪一条都可以,可哪一条也不是陈纪衡想选的。或者说,他还不太在乎。高中生被铺天盖地的卷纸遮掩住视野,被考大学三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还没能对自己的未来,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 今天的陈纪衡有点走神,一见到卷子就会想到孙建军,脑子里第一百二十六次地无答案地暗自询问,他到底偷到卷子没有? 这个念头延续到上晚自习前。下午第三堂课和晚自习之间,可以休息一个半小时,大部分学生选择出去溜达溜达,顺便买点东西吃。 陈纪衡是物理课代表,老师上午就告诉他去取卷子,晚自习时讲题。 陈纪衡到理科办公室,先敲了门,他几乎天天来这里转一圈,敲门不过是走个形式,没等里面有动静,顺手就把门打开了。 办公室里没有人,操场上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顺着窗缝溜进来,衬得这里更加安静。 陈纪衡走到物理老师桌子前,拿起早就放在那里的单元试卷,大致扫一眼,自己算错了一道填空题。又翻翻别人的,好像没有人比他分高。转身要走时,瞧见了数学老师的办公桌。 第三章:我为你偷卷纸了 陈纪衡几乎是立刻便下定了决心。他飞快地扫视四周,确定再没有别人,把手伸向数学老师办公桌下面的柜子,翻腾两下便找到了单元测试的卷纸。 陈纪衡抽出一张,匆匆扫一眼标题,迅速塞到衣服里怀,把柜门关好,起身走出老师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操场上热闹的喧闹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遥远得仿佛梦境。陈纪衡一直回到教室,在讲桌上放下取来的物理试卷,顺便把自己那张拿走。班里三三两两还剩二十来个学生,有人问道:“哎,是物理试卷吧?” “去取一下,把我的带回来呗。” 陈纪衡一边胡乱地应着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低头看卷纸,其实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快要飞出来。 他闭了闭眼睛,暗自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思议。可偷来的数学卷就藏在衣服里,紧紧贴着胸口,带着一种硬挺的质感。 陈纪衡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种事情。这算还孙建军一个人情,他想,我不愿意欠别人;因为是数学我才偷的,他过了一会又想,换成别的学科才不会去偷,这是给那个讨人嫌的玩意一个教训。 他暗地里一个劲地找借口,把偷卷子这件事分辩得理所当然而又顺理成章。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停地念叨,废话,全他妈是废话。陈纪衡你偷卷纸了,你就是个贼! 陈纪衡咬住下唇,周围的说话声明明响在耳边,却听不真切,来来往往人影晃动,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态特别。大家该吃东西的吃东西,该写作业的写作业,该埋怨考得糟糕的一脸懊恼。 忽然有人碰了碰陈纪衡,他从恍惚中猛地一惊,一转头,见赵梓倩含笑问他:“哎,你多少分?” “97。”陈纪衡的回答纯粹出于本能。 “哦。”女孩子笑得温柔,“我比你少三分,来,卷纸借我瞧瞧。” 他们两个物理成绩不相上下,发卷纸之后总要比一比也是习以为常。陈纪衡把卷纸推给她,他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发抖。他连忙把手抽回来,架在两腿中间。 赵梓倩根本没看出陈纪衡有什么不同,只顾着低头查看两人答案的不同,然后遗憾地叹口气。 陈纪衡的心定下来了,他发现所有人都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谁会注意别人的异样?紧张和慌乱渐渐淡去,浮上来的却是一种异样的兴奋。尤其是一想到考题泄露后数学老师那张愤怒扭曲的脸,这种兴奋就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得近乎于刺激。 他的双手冰凉,手心发潮,但陈纪衡清楚地知道,这些绝对不是因为恐惧和后悔。 陈纪衡没有急于把偷来的数学卷子从怀里掏出来藏到书包里,他冷静地等着物理老师分析完卷纸,专心致志地做完另一张新的,镇定自若地拎起书包,和同学们结伴回了家。 家里有客人。 这个客人陈纪衡一家都熟悉得很,是陈父小时候的邻居,叫罗成。当然这个罗成跟隋唐演义里那个白马王子一般俊秀的人物没啥关系,而是陈父所在大工厂的保安科科长。 陈纪衡他们家这一大片全是同一家工厂的住宅区,占据了S城北面一大片地,俨然一个小社会的模样。医院、学校、工人俱乐部、幼儿园、职工食堂、浴室,样样俱全。所以陈纪衡和他的同学们全是邻居,父母全是同事,不像在外面的世界里,彼此上学时打个招呼,下学时各走各路。 这样也好也不好,好的地方是玩伴很多,尽管这对陈纪衡和他妹妹陈馨来说没什么用,他们的休闲娱乐时光在父母的严格管教下少得可怜,似乎生命中只有学习和考试这两样,其余的一律归为玩物丧志;不好的地方就是一家人有点什么事,不出一个下午,立刻全厂都能知道。谁家孩子学习不好啦,谁家老公打老婆啦,谁家婆婆跟儿媳吵架啦,谁家又养一条狗啦等等等等。因此父母对孩子的学业尤其看重,要不然大人们在一起除了工作媳妇,还能比什么? 就是孩子,才让罗成一筹莫展。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罗赫,老二叫罗桥,之间相差三岁。老二还好,学习成绩一流,乖巧又懂事;老大就糟糕了,高中没考上,念的技校,学电焊,也不好好学,成天抽烟喝酒泡妞,不务正业。不知怎么把个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人家不依不饶地找上门来,女孩子母亲哭得声嘶力竭,偏偏女孩子一脸漠然,当着罗成的面还说自己是心甘情愿,气得她妈一个巴掌甩过去,差点昏倒。 罗成花了一大笔钱,好说歹说把女孩子一家人劝回去,心里堵得太难受,过来跟陈父喝酒。 说来也奇怪,陈父知识分子出身,在厂子里是赫赫有名的行业标兵,算的一手好账目,都说眼瞅着是未来厂子总会计师的接班人,一般职工不放在眼里,偏偏和罗成这个大老粗走得近,彼此还有些交情。 罗成跟陈父喝了点酒,絮絮叨叨说着生活中的不如意。他和媳妇前年离的婚,原因是他在厂子里勾搭上一个小师妹,媳妇忍不了。离婚一个月后跟师妹办了喜事,弄得风风光光,没想到大儿子罗赫一点不给他爸面子,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上前把一杯啤酒全泼在了师妹的脸上。师妹又惊又气,尖声高叫,罗成狠狠踹了大儿子一脚,罗赫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我没给她倒一壶沸水毁了容,算是手下留情!”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传为厂内笑谈。 罗成垂头丧气,长吁短叹:“大陈哪,你说我怎么就没你这份福气呢?你瞧瞧,嫂子没的说,你俩孩子也好,一个比一个争气。你再瞧瞧我,唉——我这辈子……” 陈父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接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陈母微笑着在一旁劝酒,毕竟是高学历的人,宽慰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听得罗成心里舒坦了些,见陈纪衡和陈馨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才发现时间太晚了,便起身告辞。 陈母和陈父送到门口,嘴里说着:“和孩子好好谈谈,别拧着脾气”等等。陈纪衡和陈馨跟在后面有礼貌地道别,难免让罗成又叨咕一遍人家孩子就是听话之类的牢骚。 好不容易送走了醉醺醺的罗成,陈母关上房门一转身便变了脸,深深地皱着眉头:“怎么聊得这么久,下班也不让我消停。”她值了一天一宿的大夜班,一连做了七个手术,累透的人,情绪极差。 “好了好了,我来收拾,你去歇着。”陈父忙着拾掇,“谁知道他今天又发什么疯,再不耐烦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啊。” “总之,下回少往家里带,要喝出去喝。”陈母揉着眉心往卧室里走,瞧见陈纪衡,“去,帮你爸敛碗筷,傻站着干什么?” 陈纪衡和陈馨闷声不吭地和父亲一起收拾一桌子杯盘狼藉,再打扫地面。陈父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了好一阵子,觉得把油污全弄干净了才算松口气。有个严重洁癖的母亲,弄得一家人在这方面神经兮兮,一切干净整洁得仿佛随时可以去做展览。 兄妹两个都是加紧的时候,即使回家了也不敢松懈。毕竟陈馨压力小一些,学到十一点就去睡觉了。客厅里只剩下独守灯光的陈纪衡,他侧耳凝神,周围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得到心跳,这才拿出怀里早捂得发烫的卷纸。 这天陈纪衡睡得很晚,他把数学单元测试卷从头到尾做了一遍,自认为正确率应该是百分之百。 孙建军去偷考试卷纸,不是什么心血来潮,也不是故意给老师找麻烦,事实上是,他打赌输了。 罗成的二儿子罗桥参加区里组织的航模兴趣小组,他很聪明,又肯动脑筋,又肯刻苦,没过多久,就成了老师眼中的宠儿,想推选他去参加市里航模比赛。 航模这玩意在当时很先进了,孙建军和罗赫他们从来没接触过。瞧见这么个小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也的确挺好玩。不过孙建军没太把小豆丁罗桥放在眼里,挺怀疑地问道:“比赛你行吗?” 说完孙建军就后悔了,偷觑罗赫的脸色。谁都知道,罗赫生平最恨的是父亲罗成;最尊敬的是母亲,也就是罗成的前妻;可要论最疼爱的,绝对是自己的弟弟罗桥。罗赫学习不好,又爱打架斗殴,是老师家长眼里品质最差的学生,但对弟弟罗桥没的说,一听孙建军这话就不乐意了,要不是罗桥在场,非给孙建军一个脖拐子不可。就算没给,脸色也十分不好看,瞪着眼睛:“我弟弟不行,那你行?你去给我比一个?!” 孙建军讪讪地笑,没敢吭声。 罗桥并不着恼,举着小飞机,眼里闪着自信的光:“参加比赛试试看呗。” “我弟弟肯定行,用不着多说。”罗赫对罗桥信心十足,斜睨着孙建军,“这样,我弟弟要是得了前三名,你去做一件事。” “没问题。”孙建军拍着胸脯,又反问道,“要是没得呢?” “切。”罗赫嗤之以鼻,“怎么可能。” 事实证明,罗赫对弟弟的爱护和信心绝非空穴来风,罗桥在市里航模赛上得了个团体第一、个人第二的好成绩。 于是,孙建军去偷卷纸了,当然这事罗桥不知道。 哪成想出师不捷,摔了个灰头土脸。大家捡笑话,孙建军还嘴硬:“都怨那个陈纪衡,太捣乱,要不是他,我早就偷到手了。”推卸责任是孙建军一贯的做派,同时还具备的品质是睁眼说瞎话。 这圈子的人谁不了解谁啊,大家都不信,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取笑。 就在这时,罗赫陡然停住脚步,敛了笑容,回身喝道:“谁?出来!” 大家一齐诧异地回头,陈纪衡慢慢从树后走上前,只瞅着孙建军:“我有事找你。” “啊?”孙建军愣住了。 第四章:讲义气的孙建军 罗赫的父亲跟陈纪衡的父亲关系要好,罗成没离婚之前孩子们互相见面的次数很多,俩人年龄相仿,陈纪衡经常是罗成用来打击罗赫的对象,所以罗赫对这个品学兼优的小子没什么好印象,后来去技校了又跟着母亲,彼此也算没了联系。 没想到孙建军居然和陈纪衡有联系。 这在罗赫眼里,就好比猫头鹰勾搭上了家养的鹅,别说合不了群,生活环境它就不一样。 罗赫轻蔑地瞥了陈纪衡一眼,这种事情是很奇怪的,好学生瞧不起差学生固然说得过去,可差学生居然也瞧不上好学生。 罗赫痞痞地问:“你来干什么?” 陈纪衡没理他,他只盯着孙建军,他说:“我找你有事。” 孙建军摸摸脑袋,这么诡异的情况平生第一次遇到,不过陈纪衡在他心目中无论如何比不上罗赫,当下很嚣张地一扬头:“什么事,你说吧。”一副不耐烦的嘴脸。 陈纪衡深吸一口气,道:“我要单独跟你说。” 孙建军刚要开口,罗赫插言道:“有什么就这么说。”他语气冷硬,“我们几个哥们之间,没有藏着掖着的事。” 孙建军连忙附和:“对,有事当面说。” 陈纪衡抿住唇,面色严肃下来,打量着对面的这个明显把他排斥在外的小群体。一共五个人,除了孙建军和罗赫,其余的他都不认识。穿着最时髦的宽腿喇叭裤,头发长到脖颈,略带几个弯,一看就是在理发店里特意烫过。罗赫的头发还染成黄色,用陈父的话来说就是不伦不类。他们自我感觉好得很,个个手臂抱胸,不怀好意地瞧着陈纪衡。 还有一个女孩子,头发红得仿佛发情的火鸡,嘴唇抹得像涂了血,眼皮上紫紫绿绿,有刚被人揍了一拳的嫌疑。女孩子吃吃地笑,柔若无骨地缩在罗赫的怀里,估计不是罗成嘴里打胎的那个。 陈纪衡以前没注意过这些人,此时才发现双方在这里对话是多么不搭调。他不想跟这些人有太多接触,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犹豫一下,决定以后再跟孙建军说,转身便要走。 后面吹起尖锐的口哨:“哎,吓跑了哎。” “丢东西喽四眼鸡。” “看他那傻样,哈哈,哈哈。” 罗赫哼道:“胆小鬼。” 孙建军嘻嘻笑道:“我就说他麻烦吧,要不是他,我能从树上掉下来吗?切,凭我的身手……”他下半句没说出来,因为陈纪衡又回来了。 陈纪衡径直走到孙建军跟前,当着罗赫那几个人的面,把卷纸掏出来,往孙建军怀里一塞:“还你的人情,以后各不相欠。” 孙建军傻愣愣地接着,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陈纪衡都走远了,罗赫一拍他肩膀:“什么玩意?” 孙建军打开那张纸,呆着脸细看了好几遍,才弄明白这份居然是他要去偷的数学单元测试卷纸。不但有卷纸,而且还有答案。 孙建军乐了,得意地扬一扬,卷纸在微风中哗哗地轻响:“怎么样,我说能把它偷出来吧,哈哈,绝不是吹牛!” “拉倒吧。”女孩子不屑地道,“那是人家送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哎,这话就不对了,这卷纸给谁的?那是给我的。能偷卷纸不是本事,不用偷有人亲自送上门来,不但有卷纸,还有答案,这才叫本事。”孙建军觉得脸上有光,很是踌躇志满。 罗赫眯起眼睛:“陈纪衡?他能干这事?” 孙建军一甩头发,恬不知耻地道:“为别人他肯定不能,为我,他就得做。个人魅力无法挡嘛。” 几人对视一眼,同时做了个反胃的鬼脸。 罗赫沉下面孔:“说是说笑是笑,陈纪衡毕竟跟我们不一样。今天这事,谁要是说出去……”他住了嘴,言下之意掩藏在刀锋一般的目光里。 几人缩缩头,异口同声地道:“放心吧,罗哥。” 陈纪衡把卷纸扔到孙建军怀里,纯是一时冲动。那时他还年轻,还有一腔热血,还没修炼成一颗冰冷而坚硬的心脏。听到那些人的嘲笑就受不了了。他总觉得自己在那些人面前有一种优越感,怎么可以被这群人瞧不起? 转身就走这个动作很潇洒,干净利落,有点电影里男主角的味道。可他没走两步就后悔了,暗骂自己缺心眼。干的这点坏事算是彻底昭告天下,他们还能不趁这个机会踩自己一脚? 接下来的日子,陈纪衡过得提心吊胆,一见到数学老师就觉得心虚,总想绕着走,好像对方随时会扑上来拎着他的脖领子破口大骂:“居然敢偷卷纸?去,把你爸找来!” 一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但陈纪衡丝毫也没放松下来,他心知肚明,关键就在明天的数学测试。 卷纸发下来时,果然就是他偷的那张,一点不差。他轻车熟路地打了个满分,在交卷前五分钟犹豫一下,又把其中一道选择题修改成另一项相似的答案。 数学老师阅卷子很快,第三天,全校都听说了,高二那个不学无术只会打架斗殴的差生孙建军,居然得了全年组唯一的一个满分。 数学老师鼻子没气炸喽,在政治课堂上把孙建军提溜出来,直接拎到了教务主任办公室。 陈纪衡听说这个消息后,突然沉定下来。事情发展已经不受他控制,这种感觉很不好,但他束手无措。想象着各种后果的发生,随时等待着教务处的老师冲进教室,把他带到横眉立目的父母眼前。 能怎么样呢?陈纪衡近乎恶毒而冷酷地想,无非罚跪而已,他不是跪过了么? 话虽如此,他毕竟还没干过这种事,还没有尝试过这样没着没落的滋味。到最后风声鹤唳,甚至到了一扫见老师的背影,都会浑身一个激灵,发一身冷汗。 只是没有人发现陈纪衡的特别,整个学校上上下下的注意力,全被孙建军吸引去了。 孙建军很有名,但从来没有这么有名,这种名气甚至传播到工厂里、车间里、澡堂里,把他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着老师的面左右开弓连甩孙建军七八个耳光。 老师审也审了,家长打也打了,孙建军就像泯不畏死的革命战士,铁嘴钢牙撬都撬不开。 教务主任认为孙建军是作弊,集合身边几个优等生的答案,才会得了一个满分。至于孙建军这等差生,是如何在不同答案之中准确地判断出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的问题,避而不谈。 教务主任不是傻子,丢卷纸肯定要比学生作弊好处理。前者数学老师是有责任的,后者只是学生的问题,老师最多占个监考不严。可是一个班五十来号人,不过是场单元测试卷,就一个老师监堂,在学生蓄意的情况下,没有监管到也是情有可原。归根结底还是学生本质不好,要不全班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你作弊? 陈纪衡太小瞧孙建军的品性了,这小子固然有很多缺点,比如喜好吹嘘、比如胆小如鼠、比如自私自利,后来还十分之花心,但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仗义。这种仗义绝对受到香港电影的熏陶,算是被古惑仔洗脑的典型案例。 你对得起我,我孙建军也得对得起你。 我对不起你的,这辈子当牛做马也得还上。 当然,陈纪衡还不至于让孙建军当牛做马,他宠他宠得要死,只要不是出去花,怎么地都行。可细细品来,跟当牛做马似乎也没多大区别,都是被骑嘛。 陈纪衡也小瞧了罗赫的威慑力。 对于陈纪衡给孙建军偷卷纸这件事,罗赫就说过那么一句话,此后再无其他。连后续发展,都是在别人嘴里听说过,也跟着嘻嘻哈哈取笑一番。 可也就这么一句话,一直过了十多年,直到陈纪衡和罗赫际遇天翻地覆后再回来相聚时,才提到那一次“初遇”,权当下酒的谈资。 这期间,没人提到过这件事。即便是罗赫落难逃走,远下广州,周围沸沸扬扬,人们众说纷纭,那几个“兄弟”还有女孩子,无论别人怎样威逼利诱,始终保持缄默,没在那人身上泼了哪怕一点点脏水。 偷卷纸事件的结局是孙建军他爹给校长和教务处主任送去重礼,好话说了一整车,校方决定召开大会,让孙建军在全校面前作检讨。 检讨会在大会议室里进行,各班选举代表出席,其余的学生留在教室里,在老师的组织下收听广播。 效果很不错。孙建军的检讨书是他爹专门求人写的,声情并茂痛心疾首。孙建军读得语气沉重声音艰涩,不了解情况的还得以为是来到了追悼大会。 最后校长发言,把这个恶性事件提升到新层面新高度,教育全体学生要以诚为本,励精图治,勤奋严谨,团结求实,绝不投机取巧,那是害人害己。 检讨大会在在场学生起立,齐声高呼校训的慷慨激昂的浪潮中圆满结束。 陈纪衡作为学校相当优秀的人才,也作为班级干部,坐在学生的最前排,起身离去时也就最慢。他一回头,正瞧见孙建军。 孙建军冲他晱晱眼。 一只左眼。 这个不起眼的动作没皮没脸而又撒泼耍赖。 陈纪衡忍不住笑了。 第五章:想看带色小电影 一阵流畅悠扬的钢琴声,叮叮咚咚地从陈纪衡的指间流泻而出,充斥着家中六十平方米的空间。 今天是周末,暮春的风夹杂着野草的清香,从敞开的窗户中自由自在地飘进来,漫不经心地在陈纪衡的头上盘旋,遂又倏然而去。 陈馨去补课班了,经常加班的陈父今天竟然在家休息。陈纪衡机械地敲击琴键,思绪早已飞到不知名的远方。 陈纪衡不喜欢弹琴,甚至可以说钢琴是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东西。可也就是钢琴,填充了他从4岁起到现在为数不多的业余时间。原因是陈母觉得,孩子都应该会一样乐器,能够培养他们的审美情趣,陶冶情操。所以陈纪衡学会了钢琴,而陈馨则是琵琶。 陈馨到底对琵琶有多热爱,陈纪衡也猜不出。那个丫头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把情绪挂在脸上,也许她和自己一样厌烦,但她绝不会表达出来。 陈纪衡也不会,为什么要表达?表达也没用,除了挨罚之外别无其他。天知道陈纪衡痛恨钢琴甚至有曾经要用斧子把它劈成碎片的冲动。 可也只是冲动而已。 如今,陈纪衡在钢琴弹奏中发现一种很特别的乐趣——他可以不受控制地自由畅想,天马行空,得到短暂的休憩。反正陈父只是让他练琴,其实本身并不懂音乐。 陈纪衡任手指在琴键上砰砰敲打,每个音符都准确无比,却又毫无感情。这首《献给爱丽丝》他烂熟于胸,睡着了也能一丝不错地弹出来。这是陈父陈母让他在同事同学面前最常弹的曲子,因为听过的人多,容易引发共鸣,所以也便俗不可耐。 陈纪衡脑子里却在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被人告状、报复数学老师、结交孙建军、偷卷纸、检讨大会。一幕幕如惊险刺激的轻喜剧,陈纪衡不能否认,他在其中得到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快感。 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衡量一个人真正的性格,要看他在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情况下会做什么。 陈纪衡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做什么?作恶无一例外。反倒是另外一句话让他深有同感,那就是“人一旦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第一个想要尝试的事情,肯定是犯罪”。 在明快欢乐的气氛下,陈纪衡弹出最后一个音符,轻轻吁出口气。忽然听到电话铃声响,陈纪衡走过去拿起来,听筒里意外地传出孙建军的声音:“喂,我想找陈纪衡。” “我就是。” 孙建军高兴起来:“哈哈,就猜到你小子一定在家。” 陈纪衡勾勾唇角,事实上他不在家的时候更多,今天也算巧了:“找我什么事?” 屋子里传出陈父的问话:“是谁?” 陈纪衡掩住话筒,高声回答:“我同学,问物理补习班上课时间。” “哦。”陈父不再言语。陈纪衡松开话筒,问道:“找我什么事?” “好事呗。”孙建军拖长声音,带着疲赖的懒洋洋的语调。陈纪衡几乎能瞧见他散漫松垮的样子,“我请你看电影?” “看电影?”陈纪衡皱皱眉头,这种娱乐活动,只有学校组织集体观看时,他才能享受一下,立刻反驳道,“不行啊,我没有时间。” “哎呀。”孙建军不以为然,“知道你忙,大学子,不会耽误多久的。” “我真没有时间,晚自习会上到很晚,周末还要补习。” “切。”孙建军仰躺在松软的沙发上,抖动他的脚,“用老师的话来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陈纪衡失笑,这么励志的话,让孙建军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出来,格外富有喜感。 “哎,我有个好主意。不如你明天晚上别上自习了,跟我出去看电影。” “嗯?”陈纪衡下意识地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学习都那么好了,还差一堂半堂自习课吗?” 陈纪衡回头偷觑一眼父亲的房间,内心有点犹豫。 “就这么定了啊。”孙建军没给他机会反驳,“明天晚上,我在校门口等你。” “下午吧,下午自习课。”陈纪衡脑子里飞快地反应出晚上要是父母不加班,不容易隐瞒。 “好,下午。我舍命陪君子,咱们不见不散。”孙建军哈哈一笑,放下电话。 为了这场电影,陈纪衡一早上起来就开始做铺垫,他故意起得有点晚,说他脑袋疼。母亲是医生,装病很困难,说哪里痛都不好。他怕母亲让他躺在床上按两下,再发现他撒谎就糟糕了。头痛这种病就万无一失,按又按不动,看又看不到,又可大又可小,还可以用学习太过疲累或者晚上没睡好做借口。 陈父忙着上班,没做过多的理会。陈母匆匆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说:“没发烧,再观察观察,不行吃片扑热息痛。”都以为家里有个当医生的,有病就会如何如何细致地照顾,其实那都是误区。正因为他是医生,所以一般小病根本都不放在眼里,随便给你弄点药揉两下就算完事;这就好比当教师的不会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花费太多力气,经历多了,看透了,也就觉得没用了。 陈纪衡照常上课,在下午自习课之前找班主任请假,说头痛,想回家休息一会,晚自习再来。老师对他刻苦努力的精神大为感动,一个劲地说:“实在不舒服就别来了,好好睡一觉。” 旁边数学老师帮腔:“对呀对呀,不行我给你爸打电话。” 陈纪衡露出个感激而虚弱的笑容:“谢谢老师。” 他慢慢扶着护栏走下楼梯,踱出校门,拐个弯见到远远等着的孙建军。 孙建军请陈纪衡看电影,实心实意。他心里掂量一番,觉得自己捅了数学老师自行车的那两下,绝对不能和陈纪衡去偷卷纸相比,请陈纪衡消遣一番作为谢礼是应有之义。 孙建军家里有钱,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绝不肯亏待,今天给五元明天给十块,从不缺钱花。跟那些兄弟们在一起,也经常请客。他颇得武侠小说和香港电影江湖人士的精髓,不谈钱,谈感情。 要按孙建军的意思,得请陈纪衡看小电影,小电影的意思就是带点色。带色的小电影是孙建军认为最好看的小电影,看电影不带色,那还看什么? 这个主意被老大罗赫批得狗血喷头:“你瞧你那副流氓样?一副下三滥的嘴脸,赶紧把你那点瘪独子心思好好收拾收拾。你以为陈纪衡是你呀?让人瞧不起的玩意,请他就得有档次,懂不?!没出息!” 孙建军讪眉搭眼,愁眉苦脸,好不容易听完骂,前思后想决定去看《古惑仔》。 正规电影院里没有放这玩意的,要看就得去录像厅。陈纪衡一进录像厅的门,就皱起了鼻子。烟味、汗味、泥垢味,什么味道都有,陈纪衡竭力减少呼吸的次数,捡了一个还算干净点的椅子坐了,等着电影开演。 孙建军想得挺周到,怕陈纪衡以前没接触过看不懂,特地挑选《古惑仔》的第一部《人在江湖》。这系列的电影可以说即使在新片如潮的香港也能称为经典,更不用说在当时业余文化相对落后的大陆。 陈纪衡刚看五分钟就陷进去了,周围一切全不存在,只剩下眼前那点方寸的闪亮。男人对热血和激情有一种出自于本能的向往,他们热爱这种影片、这类小说,恰恰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限制。在那里,他们可以摆脱现实的束缚,随心所欲、所向披靡。他们成为了剧中的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勇者无惧。 这种影响极为深远,以至于陈纪衡多年以后一听到那串熟悉的旋律,都会不禁血液沸腾、思潮澎湃。只不过那时他已功成名就,也许更多的,是对无法回顾的青春的缅怀。 孙建军有点小小的得意。他得得瑟瑟地给陈纪衡讲后面的剧情,每出来一个人他都要介绍一番,恨不能一股脑把后面几部的电影一下子全说完。 十五分钟之后,陈纪衡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像剑,把孙建军钉在凳子上,张着口,却哑掉。 孙建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人厌恶了,他脾气好,也不着恼,只搔搔脑袋呵呵笑。笑完了那一眼的余韵还残存在虹膜上,突然就觉得当时的陈纪衡和罗赫气势相近,压迫感逼人。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切,他想,怎么能比?老大那是什么人物?陈纪衡,嗯也算有点胆色,不过充其量也就是只有胆色的四眼小公鸡。 孙建军偷偷一乐,见陈纪衡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屏幕,白皙的面孔在光线忽明忽暗的映射下呈现出线条深刻的剪影。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带着一种干净利落的倔强的味道。 孙建军不由自主往后缩进椅子里,心头有一只小猫在痒痒地挠。他趴趴头发,懊恼地后悔,还不如去带陈纪衡看带色小电影呢。 第六章:孙建军喜欢男的 孙建军喜欢男的,小电影是他勾搭别人的最有效手段。 这种事情实在无法启齿,难以言说,所以老师和家长都不知道,只有圈里几个朋友稍稍了解一点。孙建军刚开始挺迷茫,觉得自己太与众不同,可他心理素质极好,迷茫了一段日子,忽然发现这种与众不同实在标新立异吸引眼球。他领着小男朋友出现在罗赫面前时,那么沉稳的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孙建军异常开心,终于有个地方能让罗老大都刮目相看自愧不如的了,不管是什么方面,反正已经足够他继续得瑟下去。 最近他勾搭上一个小男孩,他们班新来的,长得眉清目秀羞羞涩涩,还有个特有诗意的名字叫田草。 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说出这个名字,同学们吃吃窃笑一片,像在院子里叽叽咯咯的一群母鸡。小男孩涨红脸,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老师安排的座位里。 孙建军一眼就把这根“草”逮到了,他生平头一次为自己没有逃课出去玩而感到庆幸。他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一个角落,两边靠墙。这里和讲台旁边的座位一样,绝对带有某种标志性的特色,一般学生还轮不到来坐一坐。 孙建军歪靠在墙上,在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新同学在微风下拂动的发梢。田草的肤色很白,是那种牛奶一般的白,睫毛长得像墙上的挂钩。他是那种女孩子看见都得自惭形秽男孩子看见就想欺负的类型,尤其是一说话,声音柔软得仿佛小猫崽喉咙里的呜咽,让你听着立刻有一种想扑上去摸一把的冲动。 田草的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他算完全集合了两人的优点,跟班里五大三粗热汗淋漓的臭男生形成明显的对比。男生们排斥他而女生们欢迎他,那种斯文有礼的举止和生怕吓到谁似的音量不出一天便成了吸引全班女生的最新特质。 同时,也吸引了孙建军。 孙建军不是第一次出手。他在初三时在他爹花大价钱聘请来的家庭教师的熏陶下,开天辟地一般发现他喜欢那一点菊花更甚于富有弹性的大MIMI;他在初三毕业时在公共浴室里先后和两个同好发生非同一般的关系,只不过前一个死活不同意只肯用手后一个扭着屁股恨不能直接扑倒他弄硬了自己坐上去。 孙建军这才知道,原来这玩意还分个上下,他下定决心,只肯上决不能下。 孙建军高中以后就在各种场合勾搭人了,其中以录像厅、台球社和公园最多。但有这种嗜好的人毕竟还少、还收敛、还隐蔽,甚至不太喜欢他这样的一无经验二无技术的“小朋友”,他那点手段,骗一骗菜鸟还行,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想玩他。 所以到目前为止,孙建军得手的次数不多,真正发生过关系的前后不到五人,在他漫长的粉色浪漫史中,这只是个开始。但也让他开阔了眼界,形成一系列的勾搭机制。 孙建军学习不好,事业不成,什么都不行,偏偏在这方面,那叫一无师自通、旁征博引、取长补短、发扬光大。 最重要的是,他有钱。 孙建军在勾搭田草之前,很是准备了一番,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收拾,弄得清清爽爽,然后取出过年时的压岁钱,便对田草展开了攻势。 先是观察田草几天,把对方的爱好掌握得七七八八,利用放学时间等在门口一起回家,晚自习前请田草吃饭吃零食,再买点流行音乐的卡带或者给他弄一身阿迪达斯的衣服。 前前后后大约一个月,田草跟他混得很熟,孙建军终于提出,一起去看电影。 也是这么个黑乎乎的简陋的地方,屏幕里播放的是梅艳芳版的《川岛芳子》。孙建军最爱看这个电影,不是以为梅姐的风华绝代、演技超群,而是因为里面英俊貌美、生气勃勃的刘德华。尤其是刘德华受伤被“川岛芳子”困在床上的一出戏,他由于伤口剧痛而在华丽闪亮的布料间辗转,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纯白色的四角裤,结实鼓胀的肌肉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只健壮的小牛犊在妖冶艳丽的川岛芳子身下痛苦翻腾。 孙建军每次看到这里都特有感觉,估计是人都得有感觉,不管是男是女。 果然,田草的呼吸粗重了,不知是因为美丽的梅姐,还是因为英俊的华哥,或者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暧昧情愫,含蓄激。 孙建军的手慢慢抚上田草的大腿,田草只顾着看电影,没有太大反应。孙建军的手一寸一寸往里探,像条小心翼翼而又别有用心的蛇,一直到田草的两腿之间。 田草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孙建军偷眼瞧过去,田草目光直直地盯着屏幕,仿佛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孙建军暗自笑了,他贴过身去,跟田草黏在一起。两人很近,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彼此火热的身体。孙建军的呼吸喷在田草颈边,他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徒劳地紧盯着混乱的画面,心头也是一片混乱。 田草不敢回头,不敢看孙建军的脸,心跳又快又急,像电影里蛊惑的音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发怒,没有起来,没有回手狠狠揍孙建军一拳。 也许是早有预感,也许是因为吃过人家的穿过人家的未免无法强硬,也许是因为无知,也许仅仅是因为懦弱。 田草任由孙建军的手在自己那里搞怪,一张漂亮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俩人没等电影完事就走出了录像厅,直奔一间廉价肮脏的小旅店。 第一次孙建军没上得了手,但他颇有耐性,不疾不徐,按部就班。人的惯性很有意思,刚开始还暗自抱定个宗旨,有个底线,但架不住天长日久的蚕食。田草从第一天的反感别扭到后来的全部放开,不过历经半个月,宛若海浪不断冲刷的沙堡,先是冲垮一角,然后是一面墙,最后彻底崩塌。 崩塌之后冷眼一瞧,也就是这么回事,索性放软了摊开了全摆出来。田草尝到甜头之后,在孙建军身边痴黏的程度简直让人心惊,只要离开校园,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跟孙建军拉拉扯扯,后来和罗赫他们在一起聚餐时,更恨不能直接坐孙建军大腿上。 对此孙建军极为满意,又十分得意,他对自己的魅力永远有毫无缘由并且用不完的信心。他特喜欢有人为了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呷酸捻醋,好像没他就得天塌地陷万念俱灰。 当然,这也绝对不能阻止他对田草以外的人动心思,比如说陈纪衡。 但这点旖旎心思刚刚露出点苗头,就被陈纪衡一眼给盯回去了。 孙建军很会看人脸色,柿子还得挑软的捏呢,他勾搭的那些都有一股子“劲儿”,什么劲儿孙建军还形容不出来,反正陈纪衡是没有的。他干净得像用整块雪雕出来的,从里到外流露出禁欲的气质。 当然这种人玩起来更够劲,尤其是陈纪衡,那是老师眼中最优秀的学生,高高在上犹如启明星。把启明星拉下来痛痛快快弄一弄,其滋味绝非像田草这样的人物可比。 孙建军贪婪地舔舔嘴唇,心痒难搔。可惜只能限于心痒而已,难度太大。 孙建军没想过和陈纪衡的接触能长久下去,但交往这种事情真说不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第三次也便顺理成章。以至于到后来要去看电影的时候,不和陈纪衡打个招呼问问要不要同去,都觉得对不起对方。 陈纪衡十次有四次是跟着去的。 人要向上很难,向下太简单。陈纪衡以往的学习生涯,就像大型名车展,满眼望去一片闪闪亮亮光彩夺目,但摆久了难免觉得孤单寂寞,总希望能放下身段出去跑几圈。 陈纪衡一般是下午最后一节体活课出去,上晚自习之前回来。他怕总缺课老师会问起,怕撒谎父母会责罚,前几次还有些避忌,有些收敛,有些小心翼翼,安排得妥妥当当,严丝合缝。渐渐地,陈纪衡发觉,老师对他缺没缺自习课和体活课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习惯性的认为,好学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偶尔问一句,陈纪衡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 至于父母,他们依旧加班,依旧早上匆匆离开很晚才回来,和陈纪衡兄妹聊一聊都找不到时间。 陈纪衡放心了,放心中夹杂着对老师狭隘观念的嘲弄,和对父母忽视的挑衅。他想象着父母一旦发现他逃课发现他撒谎发现他去看电影,会怎么样?一这样想他就会紧张得心脏陡然一缩,仿佛全身血液一下子涌到那里。可慢慢地,也便冷静下来。 只不过,陈纪衡没想到的是,最先让父母大发雷霆的,不是他,而是妹妹陈馨。 第七章:我就是自私地要你! 陈馨早恋了。 中国教育的观点,只要是上学期间谈恋爱都叫早恋,不管是七八岁,还是十七八岁。 陈馨喜欢上同班的一个男生,这个男孩子拥有一切女孩希望的品质,帅气高大、眉目俊朗、说话幽默,还能打篮球,和陈馨相比,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学习稍微差一点。 可也就一点,陈馨全年组第一,他第十。 陈馨上高一的第一天就注意到这个男生。那时她正踩在窗台上擦窗户,用湿抹布擦完后想拿几张报纸,又不愿意跳下去再爬上来那么麻烦。张望一会见大家都忙着自己的,没人往这边看。这时,她对上那个男孩子的眼睛。 他端着一盆清水,抬头看居高临下的她,问:“需要帮忙?” 陈馨有点尴尬,毕竟刚刚分到一个班,彼此还不认识。但她能在任何情况下保持镇定的姿态,即使心里很尴尬。“麻烦你递我一张报纸。”声音平静得像手指摩挲的玻璃。 男孩子放下水盆,转身取了一张递给她,一笑便走开了。 陈馨低头擦窗,好一会才回头,只瞧见那人的背影,高高地混在人群里。 “我忘了道谢了。”她想。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投下影像,也许只是因为一声道谢。以后她不由自主地留意他,关注他,在迎面走过来的几个同学间寻找他。目光在他身上飞鸟似的落一落,就像完成一天中最重大的事。 她在他过来说话时冷淡生疏,在女同学偷偷谈论他时嗤之以鼻,在人们围着赛场为他欢呼鼓掌时默默走开。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 她知道这叫什么,也知道不应该,她在学校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学业也毫无影响。 陈馨把一切写在日记里,她的惶恐忐忑、她的无声的喜欢、她的迷茫失落、她的小小幸福。她没想过要个结果,这样已经很不错。 陈馨没有想到,母亲会偷看她的日记。或者说不是偷看,而是名正言顺地看。陈母认为自己有必要也有义务,关注孩子的每一个变化。但她没有时间,她太忙了,所以看日记成为她唯一了解孩子动态的手段。 陈纪衡和陈馨都写日记,从他们小学一年级起,每天。 陈纪衡猜到自己的父母有可能会查看日记,所以他从来没在那上面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无不是假大空,更不可能描述一下今天如何逃课跑出去看电影。 陈馨也模糊地猜到父母的行为,但也仅限于模糊,她没有实质性的概念。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很希望把这个美好的秘密透露给谁,谁呢?她没有朋友,老师更不可能,哥哥只会学习。这个时候的陈馨,敏感而又脆弱,甜蜜而又悲伤。她多希望能有一个能够体贴她的、爱护她的人,来倾听她、理解她、支持她、帮助她、善意地引导她。 如果这人恰恰就是母亲,那可有多完美。 陈馨还是太年轻了,她才17岁,天真、纯洁、自矜,她想当然地认为,天下母亲都是爱子女的,任何情况下。 当然,这句话无可非议,但她忽视了,爱和爱的表达,是各不相同的。 陈馨的早恋在陈家掀起了轩然大波,陈母在翻看女儿的日记之后怒不可遏,一个电话就把正在忙着核算数据的陈父从单位召了回来,然后是还在学校的陈馨。 陈馨慌慌张张一进家门,迎面被陈母狠狠扇了个嘴巴,她像被劈空利剑刺穿在那里,脸色惨白得仿佛死人。 陈母把日记摔在陈馨的胸前,硬皮本子装载了太多的痛苦,哀叹一声落到地上。 “不思进取!我花钱让你天天上学,是让你去念书,不是没事闲的看男人!你懂不懂得矜持两个字怎么写?懂不懂得女孩子要的就是一张脸?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从头到尾,陈母没说出一个脏字,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从来不说低级下流的话语。甚至音调都不算高,因为左邻右舍居住的全是同厂矿的职工,今天骂完孩子,明天全厂都得沸沸扬扬。她的话有板有眼,条理清晰,像冰冷的刀,句句直接劈在陈馨的心坎上,绝不手软、鲜血淋漓。 陈纪衡回到家,立刻发觉空气中压抑的黑云,夹杂着雨滴,将家里每个人打得湿湿漉漉,心头灰暗。陈馨贴墙跪在角落里,脸上的巴掌印触目惊心。 陈母骂完了女儿,去厨房做饭,今晚的菜色居然还不错,有糖醋鲤鱼。陈母工作忙,轻易不做饭,但做了就得做好。她一辈子聪慧优雅,干什么都头头是道,即使在盛怒之后,这道糖醋鲤鱼的色香味足称一绝,完全可以摆上大饭店的餐桌。 很多年以后,陈纪衡回想起母亲的一举一动,总觉得不似真人。那时他已经没有了怨怼和愤怒,失望和伤心,只剩下平静,像他母亲当年一样理智。 他回想起自己的幼年和少年时代,父母就是把他和妹妹培养成两个优秀的机器,按时起床、按时跑步、按时上学、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一丝不苟、不折不扣。稍微有一点偏差,有一点不符合他们的要求,那就是天大的灾难。他们不承认儿女们是独立个体,有自身特性的存在。他们拒绝一切变数。 直到后来,陈纪衡也想不出父母这么强制的操控欲是来自于哪里,归根结底似乎只剩下两个字:变态。 这为陈纪衡古怪霸道的举止找到了最完美的借口。 陈纪衡偏头瞅着毫不知情没心没肺抖脚看电视的孙建军,眼中的光幽深晦涩,笑得意味深长。 那晚的一顿饭三口人吃得无声无息,碗筷由陈纪衡收拾。 睡觉前陈母径直走进卧室,陈父只对陈馨说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目光中满是无奈和痛心疾首。 他们家的规矩,两个孩子无论被批评的是哪一个,另一个都不许搭腔。陈纪衡不敢多说话,学习完把客厅的沙发床拉出来,铺好被褥睡下。 半夜陈纪衡听到响动,起来时看到紧闭的厨房门内透出的丝缕灯光。他走过去,悄悄拉开门,见妹妹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一把水果刀。她没抬眼睛,目光在水果刀和纤细的手腕之间游移。 陈纪衡关上厨房门,低声道:“割腕是最失败的方法,用时长、遭罪、肮脏、成功率低、疤痕难以去除。” 陈馨扯扯嘴角,似乎在笑:“你试过?” 陈纪衡沉默片刻,道:“我想试过。” 陈馨拿起水果刀,轻轻放回盘子里:“你怎么能受得了?”她有点哽咽。 陈纪衡淡淡地道:“我快考走了,还有一年。” “是啊,我还有两年。”陈馨想开了什么似的,道,“你走吧,我没事了。” 陈纪衡转身走出去,在他要关上厨房门的一刹那,隐约见到陈馨脸上亮晶晶的泪光。 这件事无人再提起,好像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晃一晃便了无踪迹。陈父陈母依旧忙于工作,对孩子的关心仅限于考试的分数和名次;陈馨依旧冷着脸,在学校和家里之间两点一线。 陈纪衡没有对妹妹进行过多的关注,他们家的特性就是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彼此绝无干扰。期末考试,陈纪衡高二全年组第一,陈馨高一全年组第一。开家长会时,老师们表扬的话和周围投过来的羡慕嫉妒的目光,让陈母满意而又腻烦,回到单位更免不了听人一番夸赞。 子女是陈母最大的骄傲,一直都是,永远都是。他们是要成龙成凤的人,她绝不会允许有一丁点差错,出现在他们身上。 陈纪衡自己也很自豪,他逃过那么多节自习课体活课,学习时间比以往少了许多,结果呢?还是全年组第一名。所以孙建军有时候说得挺对,逃逃无关紧要的课,没什么大不了的。 罗赫提出来大家一起出去聚一聚,他请客。孙建军把这个好消息通知给了陈纪衡,陈纪衡无可无不可。说实话,除了看电影、打台球等活动之外,陈纪衡和罗赫这些人交往还是不多。他不肯出入更复杂的地方,也不肯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比如打架、吸烟、喝酒。 陈纪衡不吸烟,也从不喝酒,这两样东西一辈子也没在他身上打下哪怕浅浅的印记。他厌恶这些,尝试都不愿意,这些深受父母影响。 多年后,孙建军在微博里无意中看到这么一句话:男人要么得吸烟、要么得喝酒,两样都不沾的人,肯定自私。 孙建军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给陈纪衡看:“你瞧你瞧,你就这样,自私,严重的自私!” 陈纪衡扫过微博,把目光落在孙建军赤裸的胸膛,凝神看了好一会。孙建军见他神色不对,后知后觉地失惊叫道:“喂,咱们刚刚才……”像个花姑娘似的拼命往后躲。 陈纪衡一把把孙建军用力按住,死死扣住他的腰,一口气顶了进去。 孙建军“啊”地叫岔了声,爹爹妈妈一通乱骂。 陈纪衡顶得热烈凶猛,大汗淋漓,咬牙切齿,状如野兽。“自私,嗯?你他妈说我自私?”他气喘吁吁,每问一句就狠顶一下。 孙建军嗷嗷乱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啊啊……啊啊……” 陈纪衡笑了,眼里闪着冷酷的光,阴沉沉地道:“我他妈就是自私!真对,自私!我他妈就是自私地要你!你他妈敢出去大公无私个试试看!” 孙建军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不敢……呜呜……啊嗯啊……别……啊啊啊啊!……” 第八章:兄弟少年情 星期四的晚上,陈纪衡准时赴约,在海鲜酒楼的包房里,跟罗赫和孙建军他们吃了一顿饭。 他也算半个圈里人,大家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也可以称得上熟悉。关键是罗赫这个人很靠谱,管教那些人十分严格,他们即使在校园里遇到陈纪衡,也权当不认识,包括孙建军在内,老师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纪衡会和他们玩到一起。 今天聚会的还有罗赫的弟弟罗桥,小家伙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即将面临人生中第一次严酷的历练,以后三年肯定不会再有休闲的好日子过。罗赫心疼弟弟,把他叫出来玩一玩,别学习学傻了。 罗桥头一回进饭店的包房,十分好奇,瞪大眼睛左打量右打量。一抬眼见到走进来的陈纪衡,更是吃惊地长大了嘴巴。 罗赫好笑地一碰他:“怎么,你认识啊。” “陈纪衡啊。”罗桥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又偷偷打量陈纪衡。这是他们初中学校的传奇,获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省里的二等奖,老师总拿他做例子,名字挂在嘴边上,用来教导罗桥这些后学晚辈。 罗赫二话不说,一把拉过腼腆的罗桥,郑重地对陈纪衡道:“我弟弟,今年中考全年组第二,你好好教教他。” 罗桥的脸更红了,难为情地抽回手来:“哥——” “全年组第二吗?很了不起啊。”陈纪衡坐到罗桥身边。 “不算什么吧,你当年好像是第一。”罗桥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筷子。 陈纪衡摇摇头,道:“我那个不能算,其实本来是第二,就因为以前获过什么奖,给加了十分,变成第一的,其实咱俩才是一样。” 罗桥扑哧一笑,觉得这个“前辈”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两人慢慢聊开。罗桥参加的航模小组,陈纪衡居然也知道,而且他的航模玩得也不错,只不过后来陈母怕影响学习,才停了。罗桥这下找到了知音,两人就一些十分专业的技术问题探讨起来。 罗赫在一旁瞧自家弟弟专心致志的模样,心里高兴,叫服务员来多点两样海鲜,给罗桥要一瓶大雪碧。 没过一会,孙建军也来了,后面跟着田草。 田草看见陈纪衡,也是吃了一惊,但他极有眼色,知道此时不能多说话,只规规矩矩地坐下。 不只是他,桌上所有人,包括罗赫身旁那个小太妹,都很规矩。桌上没有酒、也没有烟,大家先吃点菜喝饮料,然后罗赫就要了主食,一斤三鲜馅的饺子,还有一碗海鲜疙瘩汤。 几个人说话一本正经,开的玩笑也很有分寸。陈纪衡只顾着和罗桥聊天,也没留意这些。罗桥吃点菜,喝一碗疙瘩汤,外加几两饺子,对罗赫说:“哥,我吃完了。” “吃饱没?再来点葱油饼?他家葱油饼做的不错。” “不了不了。”罗桥摆手。 罗赫没听他的,到底还是叫了一份葱油饼,摆在弟弟面前。罗桥吃了四分之一,愁眉苦脸地瞅着他哥:“我实在吃不了了。” “好好,那就剩下,一会我吃。”罗赫一直瞅着弟弟,“你得多吃点好的,学习累着呢。” “我知道,你总大鱼大肉的供着我,还吃的不好啊?”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罗赫叫服务员再拿一瓶饮料,递给弟弟:“回去留着慢慢喝。” “哦。”罗桥接过来,站起身,“那我先走了啊,还得去补习班。” 罗赫送祖宗似的送弟弟出去,怕他走远路被盛夏的太阳晒到,还特地招了一辆出租车,嘱咐一定要开空调,付好车钱,才又回酒楼。 罗氏兄弟一出去,孙建军夸张地叫唤一声:“哎呦可送走了!”立刻改掉正襟危坐的姿势,晒化了的雪堆似的摊在椅子里,扯开喉咙喊服务员:“酒,快点上酒!啤酒来一件!” 大家嘻嘻哈哈地放松下来,你翘二郎腿我歪身子,一下子全打回原形。陈纪衡瞧着可乐,跟看戏似的。 田草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陈纪衡,原来你和孙哥认识啊。” 陈纪衡淡淡地瞥他一眼:“怎么了?有问题么?” “没有。”田草抿着嘴笑,“没有,嘻嘻。”眼里闪着别有意味的光。 陈纪衡听他说话的语气就不舒服,也不爱搭理他,转头问孙建军:“怎么来这么晚?” “哎呦,这不得玩一把松快松快吗?”孙建军咕嘟咕嘟一杯凉啤酒下肚,一把拉过田草,照着他白皙的脸蛋,吧嗒亲了一口。周围人大声叫好,拼命吹口哨。田草猝不及防,尴尬地瞅了陈纪衡一眼。 陈纪衡惊愕万分,见孙建军黏着田草上下其手,田草躲躲闪闪,可也不是那么拒绝,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不由有些讶然,有些恶心,又有些好笑。但他毕竟涵养高,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和不自在,十分镇定地把眼光移开,好像那对不是俩男的,而是很正常的一男一女。 罗赫送弟弟回来了,大声道:“啤酒上了没?” “上了上了,哈哈。罗哥,就等你呢。” 罗赫大马金刀坐到主位,接过小太妹的酒一口气灌下去,呼出一口长气:“好,痛快!吃什么喝什么自己点,全算我的!” “谢谢罗哥!”几个人放开了量,又吃又喝,不大工夫都有些半醉。罗赫搂着小太妹又亲又啃,这孙建军也不甘示弱,一只手直接探到田草的半袖衬衣里。田草一开始还收敛点,渐渐受气氛影响,酒劲上头,不管不顾地跨坐到孙建军大腿上。 陈纪衡喝饮料吃米饭,越来越觉得和他们交流不来,只盯着那对男男,心想,难道古代的断袖之癖是真的? 有人拍巴掌鼓噪:“孙建军,啵一个!孙建军,啵一个!”别人跟着起哄,声音越来越大。孙建军就喜欢成为焦点人物,当下笑道:“啵就啵,谁怕谁?!”捧住田草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这一下天雷勾动地火,吻得浑然忘我,长到花开花谢。几个人齐声尖叫,口哨声不断。完事孙建军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怎么样?怎么样?” 掌声响成一片。 田草趴在孙建军胸前,呼哧呼哧喘息,一张小俊脸粉白粉白,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十分动情。 罗赫怀里的小太妹吃吃娇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冷不防来一句:“罗哥,我看田草长得好像你弟弟。” 大家一起看过去,田草皮肤白白嫩嫩,气质又温文,和罗桥一样,都带着好学生才有的那股子乖巧温顺劲儿,正想跟着笑,罗赫却沉下脸,道:“你说什么?” 小太妹一哆嗦,期期艾艾地道:“没……没什么。” 罗赫甩手给她一个耳光,小太妹“哎呦”痛呼一声,疼得眼泪都下来了,缩到角落里,惊恐万分。 包房里顿时静默下来,田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极为难看。 陈纪衡暗自冷笑,出言打圆场:“她说错话而已,罗哥你别在意。我瞧你弟弟聪明伶俐,又努力用功,以后考个一流大学没问题。” 罗赫脸色缓和下来,道:“他上高中之后,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陈纪衡笑:“跟我比什么,他只能更好,罗哥你放心吧。” 罗赫倒满杯里的酒,向陈纪衡举一举:“谢你吉言。” 陈纪衡端起饮料和罗赫碰杯。 陈纪衡高三前的暑假正式开始,但其实没放几天,最重要的那个时刻就要在一年以后粉墨登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无法松懈脑袋里的那根弦。 一个假期倒有一多半的时间在补课,不过陈纪衡还是抽空去图书馆,查了一些同性恋的资料。他这个人求知欲很旺盛,一旦遇到不明白的又感兴趣的问题,非得弄个清清楚楚不可。只不过这方面涉及的知识太多了,有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生理学、历史学等等等等。再说当时社会环境还很封闭,同性恋跟自慰、手淫排在一起,是不健康不正常的表现,一提起就是反面教材,结尾全用“树立远大理想、提高个人素质”提高到精神层面。 这种假大空陈纪衡看多了,随便瞄两眼扔回图书馆,这件事暂时放下,回头继续跟位移公式和等差数列较劲。 田草心里也不大痛快,散席后一直沉着脸。他觉得大失颜面,罗赫那一巴掌好像打在他的脸上,别扭得要死。 孙建军喝多了,在大街上紧紧搂着田草,时不时亲一下,田草厌烦地扒拉他, 孙建军乜着醉眼:“不高兴啦?” “哼。”田草低头不语。 “哎呀罗哥就那样,他打他女朋友你计较什么?” 田草发现跟孙建军无法沟通,干脆不吭声。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电子表来,在田草眼前晃啊晃。 田草盯住,问:“新买的?” “是啊——”孙建军拖长声音,“给你买的,不过,我瞧你也不想要嘛。”边说边装模作样往自己手腕上戴。 “哎哎哎。”田草伸手抢过来,“谁说我不要了?”三两下戴在手腕子上,左右观瞧。这块表是高级货,显示的日期标注都是英语,表盘精致款式大方。田草戴上就不想拿下来,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孙建军搂住他的脖子:“怎么,不生气啦?” 田草一翻眼睛:“还凑合吧。” 孙建军一口含住田草的耳朵,痒得他浑身一抖。孙建军含糊不清地道:“今晚去我家吧,我爸他出去做买卖去了,不在家。”他没说出来的是,孙父和孙母在多年前已然离婚。 晚上田草脱得光裸的,浑身上下只剩下那块表。手指紧紧攥住孙建军的床栏杆,大声浪叫:“啊,孙哥——干死我了——啊啊——” “爽不爽?嗯?”孙建军把田草的两条细腿直压到他的胸前,“痛快不?嗯?” “好,好爽!啊嗯啊——孙哥你好大,啊啊,我不行了——啊啊——” 完事后田草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抬起手腕,仔细端详那块电子表。干了就干了呗,他满不在乎地想,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得点好处才是真的。更何况,也的确……他笑笑,扭着屁股走进浴室里,腻声道:“孙哥,你下面洗净了么?我帮你……”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什么东西堵在嘴里。 孙建军笑骂:“你个骚货!哦……前面,舔前面……嗯,好乖,真贱!” 第九章:考试考砸了 罗成最近有点闹心,比他小十岁的师妹怀了孕,在他拥有两个宝贝儿子之后,又要迎接第三个骨肉血亲。 这种时候,孩子给男人带来的,绝对不是快乐,而是麻烦。 小师妹害喜害得严重,成天搜肠刮肚地吐,脸色蜡黄头发枯燥,让罗成不由自主联想起前妻怀孕的那段日子。前妻体格健壮,禁得住折腾,怀罗赫八个月还能骑自行车上班,二儿子罗桥快落地时,前妻在家里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稳稳当当去了医院。 完全不似眼前这位小师妹,半夜要汤圆吃,你就得逛遍半个S城去给她买,不买她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随时都会窒息,委屈得天都要塌了。 说来也奇怪,没离婚时前妻什么都不好,一见到就脑袋痛,恨不能直接打进土里永远不见面;可真离了,又结了,慢慢竟想起前妻的好来。他没办法不比较,此时才深感老祖宗的伟大,娇妾美姬再媚惑,也比不过一个贤良淑德的正房。 罗成无处宣泄,只能到陈父这里来,俩人买点猪头肉,倒上二两红星二锅头。罗成喝得满面沧桑心头酸楚,拉着陈父的手絮絮叨叨。 陈母加班加到十点半,好不容易拖着两条疲累得快要断掉的腿回了家,一进门就瞧见罗成“吱”地干了一杯,眼睛通红,嘴里叨咕:“不能换媳妇啊,不能换,累死你呀。俩儿子就够我受了,又要来一个,唉——” 陈母瞧不起罗成,既瞧不起他没文化,又瞧不起他对前妻的始乱终弃。但陈母永远都是理智优雅,即使是现在挨着枕头就能睡着,仍泛起温暖的笑意:“大成来啦?弟妹好吧?” “好好。”罗成苦笑,“都好。” 陈母边往卧室里走边道:“今天做了几个大手术,我有点累了,去睡了啊,你们慢慢聊。”回身探出头来,关切地道,“大成啊,你也早点回家,免得弟妹难受,身边没人。” 罗成慢慢站起身:“是啊,是啊。”他喝多了酒,嘴里说着要走,目光却发直。 陈父忙搀他:“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喝多。”罗成跌跌撞撞往外拖着步子,“太晚了我得回家,要不然她不定又得怎么闹。唉——我走了,走了。” 陈父把罗成送到门口,又说了好一会话,直到陈纪衡把桌子收拾出来,铺好沙发床,这才回屋。 陈母洗完澡,鄙夷地道:“他后悔啦?活该!梁雅兰多好个人,还给他生俩儿子,说离就离,心都被狗吃了。” 陈父道:“行啦,一家有一家的情况,你不了解,别乱说。” 陈母对这种违反世俗道德的行为极为谴责:“还用了解什么?陈世美!看他大儿子,偷鸡摸狗不好好学习,这就是现世报。” “二儿子不是挺好的嘛。”陈父把卧室门关上,夫妻两人谈话的声音从门缝一丝一缕地透出来,“俩孩子有一个出息的就行。” “咱家这俩呢?”陈母突然问,“那个……” 陈纪衡本来都睡下了,蓦地睁开眼睛,听见父亲隐约地回答:“还行……情绪没有波动……断了吧……” “日记……” “不写了。” 卧室里沉默良久,母亲的语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那还得多留意。唉,女大十八变,越来越难管了。”顿了顿,又问道,“纪衡呢?” “还行……第一……”后面的陈纪衡就听不清了。 陈父陈母聊来聊去,女儿身上出现点小插曲,不过也算结束了,剩下的日子自然按部就班过下去。他们厌恶一切改变,有一点打破生活节奏的事情发生都会难以容忍。可是人生就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如果平淡如同一条直线,从这头一眼望见那头,那还有什么趣味?那也就不是生活了。 女儿的早恋暂时告一段落,这次的问题,出现在儿子身上。 陈纪衡看见第一次摸底考试全年组大排名时,心都是凉的,像被初冬时的雨夹雪浇个彻彻底底。他习惯性地在前三名里找陈纪衡这三个字,却没发现。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认真瞧了两遍,确定没有,目光不由自主往下溜。 前五名,还没有。陈纪衡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吞了个铅块。目光继续往下溜。 在第十一名上,明晃晃的三个字——陈纪衡。 陈纪衡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几乎找不到这个姓名跟自己有什么绝对的关系,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听也听不真切:“第一名是谁呀?这次……” “赵梓倩哎,你班的。” “不是陈纪衡?” “不是呀,换人了,反正都是你班的。” “我第几?……” “你都二十多了……” 陈纪衡盯着墙上贴的那张纸,大红的颜色头一回这般刺眼,令他有一种强烈的、要把它一把撕下来的冲动。他想大吼一声:“别看了!看什么看!”想用刀子把自己名字一寸一寸割下来,想把旁边窃笑的两个女生的嘴堵上,想……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他慢慢转过身,从人群里挤出来,茫然地往前迈步,他的耳边嗡嗡地响,响得他心烦意乱焦躁难安。 “哎——”有人唤了一声。 陈纪衡没有理会。 “哎!”那人提高声音,同时,陈纪衡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停住脚步,回头,眼光凝在那人身上。 赵梓倩被陈纪衡的表情吓了一跳,有点尴尬地说:“我就是……你好像没考好……” “是啊。”陈纪衡镇静下来,迅速露出个微笑,把方才的失意和愤懑隐藏在笑容背后,快得让赵梓倩以为刚才是自己眼花,“这次你是第一名啊,恭喜。”最后两个字说得万分诚挚。 赵梓倩的脸红了:“只是偶然吧,你加加油就能拿回第一了。” “何必呢?”陈纪衡淡淡地道,“总在上面也很累,我怕冷。” 陈纪衡促狭地眨眨眼,使得赵梓倩没办法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对这种淡泊名利的潇洒态度简直有点崇拜了。她却看不到,陈纪衡一转身,笑容就冻结在脸上,他的目光愤怒而凶狠,在心里痛骂:“傻逼,问你妈啊问!” 可惜对考砸了的陈纪衡表示关心的,不只是赵梓倩一个人。从他沿着走廊回到班级的短短路程,就有超过六个人跟他打招呼,顺便问道:“哎,你这次可没考好,第一怎么是赵梓倩啦?” 陈纪衡笑得脸上肌肉僵硬,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险些扣到手心的肉里,才保证没有拎起书包从学校逃出去。 老师上课都不放过他:“我们班这次总体来说成绩不错,但也有个别同学出现明显的下滑,陈纪衡……” 坐在座位上的陈纪衡迎上同学们投过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竭力让自己面无表情。 自习课陈纪衡没有上,他跑到楼后去,躲在茂密的大叶杨底下。此时他已经从考试失利的震惊和沮丧之中冷静下来,把所有科目的分数在心里滚了好几个来回。这次的确没考好,哪一门都不好,和以前都有差距,但以政治为最多。他总出去看电影,没有在自习课上保质保量地进行学习,看样子还是非常影响成绩。以前还是太过自信了。 陈纪衡前前后后分析一通,好受一点,刚吐出口浊气,听到有人喊他:“陈纪衡!嘿,一猜你就在这里!” 孙建军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满面春风,身后跟着悄无声息的田草。孙建军笑嘻嘻地道:“走啊走啊,今天放新电影,周润发的,哈哈,你偶像。” 陈纪衡下定决心要跟这群人断绝来往,冷冷地道:“没空。”转身便走。 孙建军愣了,眨眨眼,拦住陈纪衡:“你怎么啦?吃呛药啦?新片,新片你都不看哪?你发烧啊?” “切。”陈纪衡不屑于回答,快步走开。 孙建军挠挠头,有点摸不清头脑,他心大,也不在乎,还在后面嚷嚷:“哎,那我明天叫你啊,一起看,我等你!” 田草凑上来,努努嘴:“喊什么喊哪,他都不搭理你。” “你懂什么?这叫个性。” “呸。”田草笑骂,“还个性?他就是考试没考好,正憋屈呢。” “啊?”考试这事孙建军还真不知道,他一点也不关心,考完就拉倒,“没考好?” “对呀,从第一变成第十一了。”田草说得幸灾乐祸,他看陈纪衡各种不顺眼。 孙建军皱眉叹息:“难怪难怪,我也是没眼色,早知道过两天去找他好了。” 田草忿忿地道:“至于吗?这么上杆子。” “你懂啥?我和他是朋友,朋友知道不?朋友就该两肋插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孙建军一脸严肃,说得振振有词。 田草撇撇嘴,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你朋友,那我是你啥?” “你呀——”孙建军贼忒忒地一笑,“你是我的小乖乖。”趁左右无人,顺手摸了田草的脸蛋一把。 陈纪衡痛定思痛,一定要奋发图强,抓紧学习。班上对名次和分数的议论就那么一会,过去也便过去了,毕竟是高三时期第一次摸底考试,还有整整一年呢。这是一场持久战,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陈纪衡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总算把那点湿漉漉的心情拧干,整装待发。可是随着下晚自习铃声响起,他今天要面对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陈父从数学老师那里得知了大儿子摸底考试的名次,而且还在班主任那里了解到,陈纪衡经常不上自习课,已经有些日子了。 第十章:陈纪衡生病了 陈纪衡的名次一下子滑落十个,这绝对是个让人跌破眼镜的消息,数学老师迫不及待地给陈父打电话,语气很沉痛。 陈父也吃了一惊,马上放下工作联系班主任。 班主任是好心,想为陈纪衡推脱一下:“最近他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吧,我见他自习课好几次没来,晚自习也有缺堂的时候。” 陈父客客气气地放下电话,已是脸色铁青。 陈纪衡回到家,进门之前在心里辗转构思很久,应该怎么跟父母谈论这一次的考试失利。他很紧张,一颗心砰砰乱跳,可又觉得自己一直学习成绩优异,偶尔的败落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父母工作太忙,并不在意。 想是这么想,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不大可能,以父母对面子的重视程度,这一晚必定腥风血雨。可该面对的总得面对,只希望俩人都加班,谁也不在家。陈纪衡长出一口气,慢慢推开家门。 迎面见到的是妹妹,陈馨冷着脸,经过陈纪衡身边时,不易察觉地眨眨眼睛。陈纪衡的心陡然沉入谷底,他听到父亲一声暴怒地断喝:“你还有脸回来!跪下!” 事已至此,陈纪衡忐忑的心态反倒归于平静,他暗自苦笑了一下,扔掉书包,跪在墙角。陈父面容近乎扭曲,抽出皮带照着陈纪衡的后背,“啪”地甩了出去。 皮带扣结结实实打在陈纪衡的身上,痛得他一个激灵,浑身肌肉骤然紧绷。 陈父并不出言辱骂,说出那一句再没有开口,只是手上不留情,皮带甩得呜呜直响,一下比一下更狠。 父亲从未如此暴怒,甚至动手教训,陈馨在一旁吓得苍白着脸,缩成一团。 陈纪衡咬着牙硬挺,也不求饶,屋子里安静得很,只听到皮带破空的声音,刺入耳膜。 陈母居然也在家,从卧室里走出来,冷眼旁观。 陈父一连打了十几下,累得满脸是汗,眼中闪出的怒火像要把跪在地上的儿子烧死,道:“你可出息了,还敢撒谎!说,不上自习课,干什么去了?!” 陈纪衡不吭声,后背痛得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冒,嘴里一股血腥味,显见是咬破了嘴唇。 陈母瞥了女儿一眼,道:“你进屋去学习,这没你的事。” 陈馨微微发抖,不敢出声,躲进自己的小房间,紧紧关上房门。 “叫你说话哪!”陈父又抽了一记,陈纪衡后背渗出血来,湿透了薄薄的衬衫。 “还问什么?”陈母抱着双手凉凉地道,“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玩野了,收都收不回来。这次是十一,下次就得二十一,再考几回还不得沦为倒数啊。” “不争气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不但不学习还撒谎!混蛋玩意,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今天打电话过去,班主任还说你身体不太舒服。不舒服个屁!我看就是欠揍!”陈父越说越不解气,“啪啪”又是一顿狠抽。 陈纪衡的身子随着皮带下落一顿一顿,眼前发黑,喉咙里一阵甜腥。 “行了行了。”陈母劝道,“你也消消气,打有什么用?骂也没用,他自己要往下坡路走,还能拦得住?” 陈父甩手扔掉皮带,皮带扣“卜”地打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陈父指着陈纪衡的鼻子:“你就跪在这里反省!今晚不许起来,实在不行明天也别上学了,还上什么学?还有脸去上学?!让别人笑话死!” 这一折腾已然十一点,陈父陈母洗漱完走进卧室,陈馨在房间里一直没敢出屋。陈纪衡跪在地上,八月末还算暑热的天气里,也不知是地面冷,还是心里冷,冻得直打哆嗦。 卧室里传出父母的低声谈论:“我瞧是没指望了……” “居然撒谎,你都不知道,我接老师电话时,脸都发烧……” “本质变坏……” “能怎么办?丢人!……” “考成这样,还有脸……” 闭嘴吧闭嘴吧!陈纪衡闭紧眼睛,冷风在心底嗖嗖地穿过。 “第十一……哼,下次指不定什么样……” “关键是他还撒谎。” “干什么去了?” “谁知道……” 闭嘴!闭嘴!陈纪衡昏头涨脑,耳边嗡嗡作响。 “今天赵姐问我,你儿子又考第一吧,我都不敢接口……” “丢人……” 闭嘴!! 陈纪衡嘶吼,震得他一阵天昏地眩,好半晌才清醒过来,屋子里父母仍在说话,絮絮地听不大清了。原来那一声吼只是想象,他终究没有喊出声。 陈纪衡颓然撑在地上,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望透顶。他只觉得冷,又痛,四周的黑暗密密层层压制下来,堵得他难以呼吸。 我得考出去,他想,我必须得考出去,永远、永远,不回这个家。 第二天,陈纪衡照常去上学,他换了一件稍微厚一点的长袖衬衫,把伤口遮掩起来。早上觉得眼睛有点发痒,他没太在意,以为是昨晚没睡觉的缘故。上课后,那种痒痛越来越明显,视线趋于模糊,不太能看清黑板上的字迹。 陈纪衡依旧没放在心上,他忙着把考试卷纸都翻出来,仔仔细细核对答案,查找尚未完全掌握的知识点。 下课时赵梓倩走过来,有点局促地坐到他身边:“其实……一次考试也不能说明什么,是吧?” 陈纪衡不愿意搭理她,鼻子里道“嗯”,起身要去物理老师办公室拿卷纸。 赵梓倩忽然叫道:“陈纪衡,你……”惊讶地指着他的脸。 “什么?”陈纪衡不耐烦地皱皱眉。 “你……你流眼泪了。”赵梓倩本想说“你哭了”,看看又觉得不对劲,凑过来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哦?”陈纪衡抹一把脸,指尖发潮,他下意识去擦眼睛,却听赵梓倩叫道:“别擦别擦,手太脏。你眼睛肿了,快去医务室瞧瞧吧。”说着赶快回到座位,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陈纪衡。 陈纪衡一瞧,果然,左眼又红又肿,像个桃,不自觉地流眼泪。陈纪衡也紧张起来,放下镜子匆匆道:“谢谢,帮我请个假。”转身奔向医务室。 医务室的老师观察一会,没敢动,说:“还是去医院吧,稳妥点。眼睛的事可大可小,别耽误了。” 陈纪衡只好去找班主任请假,班主任见他的眼睛红得很严重,也很惊讶:“快去快去,找你妈妈。”顿了顿又道,“你这是没考好上火了吧?其实不用心理负担这么重的……” 陈纪衡没心思听她罗嗦,只道:“谢谢老师,那我走了。”关门时听到班主任一声轻叹。 厂矿医院离他们学校不算远,走上二十分钟也就到了。陈纪衡没去找母亲,在门口排队挂号。这个医院在附近极有名气,很多非厂矿职工也来治病,人很多。陈纪衡的眼睛更难受了,他都能感觉到那种火辣刺痛,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流出来,左眼前一片茫然,什么都看不清。 陈纪衡有点担忧,想象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和结果。 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陈纪衡一眼,唤道:“小衡吧。” 陈纪衡回头,眼前光线都是扭曲的。 “我是你韩姨啊,怎么不认识啦?” “韩姨。”陈纪衡礼貌地微笑,似乎是记忆中那个微胖圆脸的女人。 “呦,你眼睛怎么啦?都肿了,还排什么队呀,怎么不找你妈?快来快来。”韩姨把陈纪衡拉出队伍,牵着大步往前走,“我给你妈打电话,儿子眼睛都这样了,怎么也不管管。” “她不知道,我也是上课觉得有点不对劲,才……”陈纪衡为母亲推脱。 “那也不用挂号啊。”韩姨拖着陈纪衡去打内线电话,一问,陈母正在做手术。韩姨当机立断:“走,我带你去眼科,都这样了还挂什么号,让老张给你好好瞧瞧。” 陈纪衡没办法,只能跟着走,心里也放松下来,有熟人毕竟比没有好。却听韩姨道:“好端端的,怎么坏了眼睛,是不是因为这个,考试就没考好啊?” 陈纪衡对这种问题已然麻木,只呆着脸不回答。韩姨明显也不用他回答,笑道:“别紧张,没事,我瞧着没大碍,不影响你以后学习。” 路上遇到另一个女人:“韩姐,这谁呀?” “小宋的大儿子,陈纪衡嘛,你以前见过啊。” “呦,长这么高啦,听说你这次考试没考好,可不行啊,得抓紧呀。”女人半真半假地规劝,笑容满面。 “哦。”陈纪衡含糊不清地应一声,看样子全世界都知道他得了个第十一。 到了眼科,一个瘦女人正拿着本小说看得起劲。韩姨叫道:“张姐快来,给咱孩子瞧瞧。” “哦,你儿子吗?这么大了。” “不是,这是小宋的大儿子,陈纪衡。小衡啊,叫张姨。” “张姨。”陈纪衡乖巧而温顺。 “好好好。”张姨笑着拉过凳子,拧开小灯,“过来我给你看看。” 陈纪衡对着光线,眼泪流得更凶。张姨瞅瞅左眼,再瞅瞅右眼:“这是起针眼了,怎么这么多啊,下眼睑上有一小排,我还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右眼也有点,不过没有左眼严重。”她随便扯张纸,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名称,“到药房去取点眼药水,再吃点消炎的,不要紧。” “什么时候能好?”陈纪衡问。 “嗯,怎么地也得一个星期吧,注意别用手揉,用干净手帕擦眼睛,最近就别看书看报了,好好休息一下。” 陈纪衡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拿过张姨递给他的药方儿。 张姨到水池边洗手,笑道:“上火了吗?这是。听说你考试没考好……” 陈纪衡忽然想把药方儿塞进张姨的嘴里。 第十一章:孙建军来探病了 陈父对于儿子生病的总结是:“还行,还知道上火发愁,还有救。” 陈母毕竟是医生,又给陈纪衡仔细看了看,叮嘱一大堆注意事项。没必要去上学了,连路都看不清,只好在家待着。可陈父陈母工作忙得很,也不可能留下来陪他。早上三个人忙活一阵,吃饭早饭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家里只剩下陈纪衡一个人,躺在沙发床上,无所事事。 天阴得厉害,外面似乎下了雨,噼啪打着窗玻璃,缠缠绵绵而又絮絮叨叨。陈纪衡从骨子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也不愿去开灯,只觉得无声的孤寂和落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外面有人高喊:“陈纪衡,你在不在?在不在?”竟是孙建军的声音,喊声奇大,幸好邻居们都去上班,要不然还以为哪里失了火。 陈纪衡从床上爬下来,借着右眼残损的一点视力去开门,迎头见孙建军拎着湿漉漉的雨伞大步跨进来,哈哈笑道:“哎呀,听说你请病假了,就猜到你在家。” 陈纪衡皱眉,低头盯着孙建军脚上的拖鞋。他明显是淌水过来的,脚上鞋上满是泥巴。 “换拖鞋。”陈纪衡道。 “不用不用,我这就是拖鞋,不怕热。”孙建军越过他直奔屋里,在光洁的红漆地面上踩出一个个泥印。 陈纪衡:“……” “你家挺亮堂啊。”孙建军大大咧咧地四下张望,摸一把组合柜,再瞧瞧墙上挂的照片,顺手摘一朵餐桌上花瓶里的丁香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点评似的说,“嗯,不错,不错。” 陈纪衡坐回床边,冷淡地道:“你来干什么?” “看你呀,你都生病了我能不来看看吗?”孙建军理所当然地道,把手里拎着的大塑料袋往陈纪衡身边一扔,“喏,给你带的,我都没舍得吃。” 陈纪衡没动,在立刻就下逐客令和留他待一会客气客气之间犹豫。 孙建军根本不等主人招呼,自来熟地往沙发床上大马金刀一坐,稀里哗啦翻开塑料袋,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拿出来:“亲亲虾条、健力宝、奥利奥、牛肉干、芒果干、酸奶……对了,还有四个电影录像带。”他得意地抖抖腿,“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陈纪衡心软了,人家毕竟是冒着雨特地赶过来了,再保持距离未免不近人情,刚想开口说:“那就歇一会再走吧。”孙建军一挺腰走向厨房,“有吃的没?我饿了。” “啊……”陈纪衡想起早餐时剩的馒头和粥,还没等说话,那边孙建军已经掀起锅盖盛粥了,刚盛半碗就急着稀里糊涂喝个精光,拿起饭勺再盛一碗,嘴里叼个馒头,托一碟小咸菜。陈纪衡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不用眼睛看他也瞧得出来,孙建军压根就没打算出这个门,他比在家都自在。 孙建军一口气喝光了米粥,馒头一连吃了仨,小菜也吃光一碟,这才拍拍肚皮觉得有点饱。把碗筷全放到水槽里,也不洗,抬手背抹一把嘴趿着拖鞋走回来,把陈纪衡的被子往旁边一掀,甩掉拖鞋盘腿坐在雪白的床单上,拆开虾条的包装往嘴里塞,碎末子哗哗往下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看什么片子?有周星驰的,还有张敏的。” “周星驰的吧。”陈纪衡现在心里灰暗,想看点高兴的。 孙建军拿起一盘带子塞进录像机:“你家电视挺大呀,比我家的好。” 陈父陈母在物质上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这方面做得比较到位,当然在他家电视也就是个摆设,以前还可以看看新闻联播,后来上高中,基本没怎么用过。陈纪衡不愿意多说,只一笑,他看不清屏幕,闭着眼睛听声。 周星驰果然搞笑,乐得孙建军笑声嘎嘎的,陈纪衡也忍俊不禁,他歪在沙发床上,也学孙建军缩在被窝里吃零食,除了眼睛有点不太舒服,倒是惬意许多。 一个片子看完了,孙建军去洗手间尿尿,也不关门,哗哗直响,完事回头问陈纪衡:“你上厕所不?我扶你。” 陈纪衡失笑:“不用吧?我也不上。” “哎呀客气什么呀。”孙建军过来就要搀他,“咱俩谁跟谁?你都有病了我还不得帮帮你吗?” “不用,真不用。”陈纪衡往后躲。 孙建军指着他:“见外了啊,你见外了啊,是朋友不?你就说咱俩是朋友不?” 东西都吃了,电影也看了,说不是太不地道,陈纪衡只好点头。 “你瞧你,那还装什么装?”孙建军二话不说把陈纪衡从沙发床上拽起来,“走走走,我扶你上厕所,别一会憋得尿裤子了。” 俩人来到洗手间,孙建军还想跟进去,陈纪衡忙一摆手:“不用,真不用,谢谢,我自己行。” “啊,哦,那你小心点啊,里面滑。”看样子孙建军还挺关心他,一直守在门口。陈纪衡犹豫一会,还是把洗手间的门关好,他实在受不了自己尿尿时旁边还有个参观的。 尿完尿洗净手,还是由孙建军扶着他回到沙发床,俩人吃着零食,继续看第二个电影。 俩电影看完,孙建军砸吧砸吧嘴,问道:“陈纪衡,你饿没?我怎么觉得有点饿呢?” 陈纪衡无语,敢情那些个零食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孙建军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大惊小怪地道:“我靠,都十一点啦?难怪我饿。”他摸摸下巴,“你等着,等我一会啊。”穿上拖鞋往厨房奔去。只听里面锅碗瓢盆一顿乱响,不大会功夫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吃吧吃吧,哈哈,尝尝味道怎么样?” 陈纪衡挺惊讶:“你做的?” “是啊。”孙建军道,“我不做难道让你做吗?你有病了,都看不见还能做啥?尝尝吧,我也是头一回,心里没底。” 陈纪衡望着眼皮子底下的那碗面,心情有点复杂。挑起一根吃一口,嗯……夹生。 孙建军的大眼睛一直盯着陈纪衡,见他没啥反应,急问道:“咋样?” 陈纪衡一笑:“行,挺好。”又吃了一口。 “我尝尝我尝尝。”孙建军抢过陈纪衡的筷子,往嘴里扒拉一根,“靠,没熟,你等着,我再回回锅。” “不用了,能吃。”陈纪衡拦住他。 “不行不行。”孙建军端起面条倒回锅里,又鼓捣一番,这次过火了,面条有面团的趋势,比刚才半生的强一点,滋味寡淡,仿佛放了盐的白开水。陈纪衡还是吃光了,连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俩人满身流汗。孙建军把碗筷扔回水槽,心满意足一拍肚皮,推一推陈纪衡:“去,往里去。” “嗯?” “往里躺点,我困了,睡一觉。”孙建军踢掉拖鞋,四仰八叉躺到陈纪衡身边,扯过他的被子往身上一盖。沙发床宽度1米3,躺俩大小伙子有点挤。孙建军不怕挤,揉揉鼻子打个哈欠,舔舔嘴唇,不大会功夫居然打起了呼噜。 陈纪衡在一旁哭笑不得。 外面的雨停了,天仍是阴阴的,见不到阳光。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凉意,倒也不至于十分冷。陈纪衡拖过半截薄被搭在脚边,他白天睡不着,可眼睛也看不清,只听到耳边孙建军规律的呼吸声,时大时小。 俩人离得太近,胳膊挨着胳膊,稍微动一动就有搂搂抱抱的嫌疑。孙建军特有的气味一股股地传过来,说不上什么清新,可也不算讨厌。 陈纪衡头一回跟一个人这样“肌肤相亲”,就连他的父母和妹妹,都从未和他这样亲近过。在陈纪衡的记忆里,父母似乎从未摸过他,即使只是摸摸头,更不用说拥抱和亲吻。他们是完全中式的家庭,讲究含蓄内敛,电视里演的外国人动不动就说:“我爱你,妈咪。”陈纪衡听着都肉麻。 陈纪衡永远和别人刻意保持距离,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好到能钻进一条被子里睡觉。 这种时候,能留下来陪着他的,不是父母,不是亲人,不是平时关心学习成绩的老师和同学,而是孙建军。 真是让人好笑中带着些许悲哀。 陈纪衡轻叹口气,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孙建军在陈纪衡家里一直待到5点,觉得实在不应该留下来吃晚饭,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倒是临走时拾掇拾掇,不过跟没弄也差不多。陈纪衡用右眼盯着仅存的那点光亮,把各样东西归位,简单扫扫地。还没来得及擦桌子,母亲回来了。 今天陈母到家格外地早,也有担忧陈纪衡独自一人在家的原因在里面。毕竟是儿子,没法不关心。可一进家门,就看见满地狼藉乱七八糟,她本来就有洁癖,哪能忍受这些?当时这股火就冲到头顶。 “怎么回事?怎么弄得这么乱?你干什么了?”陈母拧起眉毛,连声诘问。 陈纪衡紧紧抿着唇,像暴晒在沙滩上的蚌。 陈母瞧见他双眼又红又肿,尤其是左眼,已经成了一条缝,不禁软下心,挥手道:“行了行了去坐着吧,唉,回家也不得闲。”脱下外套开始动手收拾。 打开窗户放空气,擦净地面上的脚印,抹一抹桌子,抖落陈纪衡被子上的零食残渣,铺平床单,最后到厨房刷碗筷,一边忙活嘴里一边念叨:“眼睛都这样了还不消停消停,弄得房间这么乱,同学来看你了吗?还吃了一桌子小食品。你倒有闲心消遣,要知道人家都正抓紧学习呢,本来就考的不好,落下一星期的课还不一定怎么样……” 陈纪衡木着脸听着,眼前的黑暗里浮现起孙建军贼忒忒的笑脸,不知道他明天还来不来? 第十二章:俩人不要大意地暧昧吧! 第二天孙建军果然来了,而且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陈纪衡眼睛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去上学,加在一起正好一个星期。不过其中有两天轮到陈纪衡的母亲串休,待在家里。她要么在卧室里睡觉,要么忙前忙后收拾屋子,要么在灯下查阅新借来的医学书籍。陈纪衡守在灰暗的孤寂中,格外地想念孙建军。 孙建军自来熟的功力真是令人惊叹,在陈纪衡家度过快活逍遥的一天之后,翌日清晨他拎着东西候在院子里,眼瞅着陈纪衡的父母和妹妹走出楼口,便像只猴子似的“刺溜”蹿上楼去。 孙建军之所以对陈纪衡家如此向往,其原因绝非陈纪衡一厢情愿的陪伴,而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舒服。没有黑板前老师唠叨那些听不懂的知识点,没有录像厅里呛人的烟味和汗臭味,说躺下睡一会就能躺下睡一会,其床铺的柔软程度也绝非学校桌椅可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中午还得给陈纪衡做一顿饭。不过孙建军不在乎,去录像厅还得花点钱呢,做顿饭算什么?陈纪衡又不挑食。更何况今天孙建军早有准备,一进门就亮出手里的大塑料袋,冲着陈纪衡呵呵乐:“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三鲜伊面,茶叶蛋,火腿肠,还有两包榨菜,孙建军这是把陈纪衡家当成了现在的录像厅未来的网吧,死守到底绝不挪窝。 俩人美滋滋地看录像带吃小食品,中午孙建军主动下厨房煮了方便面。这玩意真好,味道还正,以至于多年以后陈纪衡仍对方便面情有独钟,尤其是三鲜伊面,贵一点的他还不吃。母亲的执拗在他的身上继承得淋漓尽致,发展成为一种偏执,认定的绝不放手,遇到再好的也不行。 中午照例在沙发床上睡一觉。孙建军压根没觉得别扭,陈纪衡逐渐适应了这种别扭,就算旁边那位睡姿不好树袋熊一样趴在他身上,就算他流哈喇子吧嗒嘴打呼噜,也只是好笑没多少厌烦。 陈纪衡觉得温暖,他的眼睛看不清,其他器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闻到孙建军身上的味道,能感觉到对方肌肤汗津津的粘腻,也正是这些,提醒他旁边有个人,在黯淡的光线里,在一室的孤独里,陪伴着他。 孙建军在陈纪衡家混熟之后,开始不满足于仅仅看几盘录像带,他在屋子里东游西荡,在陈纪衡的书桌上挑挑拣拣。随便掀开钢琴盖,乱按一气,砰砰砰砰活像机关枪开了火;从书柜中发现新大陆似的找到一本《金瓶梅》,冲着陈纪衡贼眉鼠眼地笑,翻开一看才知是删减本;把陈纪衡陈馨历年得的奖状、奖杯摆弄一通,碰到个头大的还屈指弹一弹,侧耳听声:“镀铜的?” “不用找了。”陈纪衡说,“没啥有意思的。” 孙建军看出来了,撇撇嘴:“真没劲。” 陈纪衡笑,他身边所有人,只有孙建军不把这些成绩放在眼里,没因为奖励夸过自己一句话。 孙建军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桌面上最显眼的一本书——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注意到,是因为他对书籍有本能性厌恶——书面上那个人像吸引了孙建军,一个很酷的侧脸,宽檐帽下露出一道狰狞的刀疤。 “我靠,真帅,叫什么?《牛忙》。”孙建军念书名。 陈纪衡喷笑:“是《牛虻》,meng,第二声。” “啊。我说怎么听着像‘流氓’,还纳闷呢,这名字挺奇怪。嘿嘿,嘿嘿。”孙建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越看越觉得那道刀疤太有性格,凑过来问道,“哎,你看过了?” “嗯。”陈纪衡往嘴里塞薯条,“这是我爸最喜欢的小说,还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个我知道。”孙建军得意地道,“讲个瘸子的故事,是吧?” 陈纪衡笑:“差不多。” “这本是打仗的吧?”孙建军的眼睛亮起来,“给我讲讲,讲讲。” 陈纪衡淡淡地道:“就是说一个富家大少爷,被人骗了离家出走,在腥风血雨中锻炼成为革命者。” “富家大少爷?”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呃,我这样的?” 陈纪衡故作一本正经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嗯,挺像。” “被人骗了就离家出走?” “嗯。” 孙建军哈哈大笑:“有没有搞错,他傻吧?” 陈纪衡耸耸肩:“可能是,嗯,信仰不同。” “拉倒吧,啥信仰啊。”孙建军不屑一顾,“我看就是缺心眼。在家里多好,有吃有喝还有玩的,还离家出走,结果怎么样?”他抖落着手里的书,封面上的牛虻冷眼瞅着他们,“你瞧,毁容了吧?” “还残缺了手指、变结巴、瘸了、身陷恶疾。” “啧啧啧啧。”孙建军不赞同地摇摇头,“这不是有病么。要是我呀,我才舍不得。”他扔下书,翻身躺在沙发床上,“要我离家出走,下辈子吧。这种书没什么好看,你天天对着,也不腻歪?” 陈纪衡想了想,呼出口气,也许吧,可习惯了。 第三天,俩人正看《神雕侠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田草。 孙建军一开门愣住了,问道:“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呗。”田草一脸哀怨,“好几天没见你去上课了,听别人说你在这里。”他闪过孙建军走进屋,瞧见乱糟糟的被褥和里面的陈纪衡,心里不痛快,回头瞪了孙建军一眼。 陈纪衡留意到俩人的尴尬,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间,你们聊。” 他按下按钮,听冲水马桶哗啦啦地响,隐约夹杂着客厅里两个人的谈话。田草道:“这几天你都在这里?” “嗯,陈纪衡不是有病了嘛。” “有病也轮不到你陪着呀。”田草语气怪异,“谁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呀我。”孙建军忙不迭地叫屈,压低声音道,“有想法也是和你……”往下便听不见了,然后是一阵吃吃地笑声。陈纪衡悄悄把厕所门推开一条缝,凑过去瞧。他的眼睛没好利索,隐隐只见那俩人推搡了一下,似乎是田草扑上来要吻孙建军的唇。孙建军一把推开他,指指自己这边。田草收敛点,一撇嘴。孙建军在他脸颊上亲一亲,道:“乖乖去上课,等我过两天回归。” “什么时候?” “快了,就快了。”孙建军胡言乱语地敷衍他,“下个月你不过生日嘛,我都记着呢记着呢,礼物都选好了,一双阿迪鞋,新款。” 田草高兴起来,指着孙建军:“你说的啊,不许反悔。” “切,怎么会。”孙建军在田草屁股上摸一把,“我啥时候骗过你呀。”揽过他肩头,一起往外走。田草总算还记得礼数,临出门时喊一声:“那个,陈纪衡你好好养病啊,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哦,谢谢。”陈纪衡等他们走出去,这才从洗手间里出来,坐在床边发呆。 过了好一会孙建军才回来,有点不自在地呵呵傻笑,掩饰似的道:“那啥,饿了吧,我去下方便面,你等着。”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闷,孙建军以为陈纪衡是对刚才的事有点不满,没敢多说话,稀里呼噜两三口扒拉完方便面,把碗筷收到厨房里,老老实实躺到陈纪衡身边睡午觉。 他心大,翻两个身便将一切抛诸脑后,睡得很香。却猜错了陈纪衡为什么一声不吭,其实这小子是突然想起书上对同性恋的评述,觉得既好奇又有几分诧异。 陈纪衡皱着眉头思考,男的和男的,到底有什么搞头?和女的一样不?孙建军为什么就喜欢男的呢? 据说成绩好的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求知欲旺盛。以前陈纪衡查看这方面资料时就是看热闹,随便瞅两眼就扔到了一边。但刚才孙建军和田草的种种行为,又把他的求知欲望给勾引起来了。 陈纪衡觉得现实生活中这两个人的表现,跟书上写得明显不太一样。书上可没写俩男的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人家算是当面给陈纪衡开了眼。以前在酒桌上可以归结为喝多了肆无忌惮,没想到私底下也这样,做得还挺自然。 陈纪衡瞧着孙建军那张脸,那小子像一株沉睡的草,脑门上还有粒青春痘。陈纪衡鬼使神差低下头,在孙建军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说是吻,也算不上,不过是碰了一碰。软软的,没多大感觉。陈纪衡下意识舔舔唇,发觉自己经历浅薄,毫无可比之处。他和女孩子连手都没摸过,更不用说亲吻。所以,亲男的和亲女的,差不多吧。 陈纪衡皱着眉,把自己接触过的女孩子从头到尾想一遍,连见过的电影明星都想到了,没发现更能让自己有亲上去的欲望的。遍眼望去,也就孙建军还凑合,至少他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过,而且现在还睡在一起,比那些女人亲近多了。 于是,陈纪衡陷入深深地纠结之中,难道自己也是个同性恋? 第十三章:陈纪衡吃醋了 孙建军睡得痛快,只是今天天气格外闷热,出了一身透汗。他家里虽然有钱,却性子邋遢,除了要勾搭小男生,一般都不会好好修饰一下。不过现在真觉得自己味道浓重,有点受不了了,对陈纪衡道:“哎,洗手间借一下啊,洗个澡。” 陈纪衡正闭着眼睛沉浸在张信哲清澈缠绵的情歌之中,闻言摆摆手。 孙建军走进浴室,又探出个头来:“你不上厕所吧?” 陈纪衡聆听着音乐,再摆摆手。 孙建军嘿嘿笑,关上门,不大会功夫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外加他荒腔走板的歌声:“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哦哦哦……” 多说五六分钟,孙建军光着屁股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拖拉地面上一条水渍:“喂,有衣服没?借我一件,我那个太脏了。” 陈纪衡叹口气,只好暂且按下暂停键,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很长时间没穿的白色衬衫,扔给孙建军。 孙建军套上,低头打量几眼:“太傻了吧,跟上台做报告似的。” “就这一件,爱穿不穿。”说来也奇怪,陈纪衡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在孙建军面前却半点装不下去,总觉得对方天生带着一种让人随便的潜质。 孙建军也不在乎,随手把脏衣服丢到椅背上,伸腿穿裤子。俩人又看了几集梁朝伟的《绝代双骄》,眼见天色渐暗,孙建军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这才回家。 自从上次被母亲数落之后,陈纪衡很注意卫生的保持,总要等到孙建军走后好好收拾一下。但他眼睛看不太清,也不过是略做做表面功夫。 陈母回家还是难以忍受,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没等坐下喘口气就拿起墩布一顿拖,把地面的脚印擦得干干净净,又把柜子桌子好好擦一遍。两根手指捏起一件脏衣服,恨不能开窗子扔到外面去,立起眼睛喝道:“是谁的这是?” 陈纪衡抬头一瞧,竟是孙建军洗完澡换下的那件,想必是忘了带走了,连忙抢过来道:“我同学的,落了。” “什么同学呀,这么不讲究个人卫生?知不知道细菌都是这样侵入的?……”陈母逮到理由,没完没了又是一阵啰嗦。 陈纪衡赶紧把脏衣服塞进自己柜子里。 “快点洗了!”陈母尖叫,仿佛陈纪衡收起来的不是衬衫,而是老鼠,“要不就让他赶紧拿走!” “明天就还给他。”陈纪衡息事宁人地道。陈母兀自不依不饶,足足念叨了半个小时,要急着去做晚饭,这才消停。 陈纪衡长出了一口气。 在孙建军“不离不弃”的陪伴下,一个星期之后,陈纪衡的眼疾终于痊愈,能上学了。这回他没再偷懒,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堂自习课都没有逃过,心里憋着一股气。 半个多月后,高三进行第二次摸底考试,陈纪衡在所有人的关注下,再次拿回全年组第一。赵梓倩走过来微笑:“恭喜啊,实至名归。”陈纪衡淡淡一笑:“运气好而已,你也不错,只差一点。” “不只一点吧,两分呢。”赵梓倩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叹息,“高考时一分压万人哪。” 陈纪衡随便聊了两句,下课铃声一响就站起来向外走。正是晚自习前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多同学都从班级里走出来,吃点东西、散散步。 陈纪衡径直走到高二五班的门口,喊:“孙建军!” 孙建军正比比划划地跟几个人探讨刘德华和黎明到底谁更帅,说是探讨,其实那些人只瞧着他白活。孙建军就有这个本事,在哪儿都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听见有人喊他,回头看时,竟是陈纪衡,乐呵呵地跑出来:“哎,你怎么来了?” 陈纪衡眉梢一挑:“走啊,我请你看电影。” 孙建军先是一怔,随即乐得嘴角咧到耳后根:“好嘞——” 田草走过来,低声道:“孙建军,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吃饭吗?” “啊。”孙建军眨巴眨巴眼,有心想带着田草一起去,便瞅着陈纪衡。 陈纪衡明白他的意思,偏偏装作不明白,眼睛看向别处。孙建军没法,只好一拍田草的肩头:“明天,明天我一准带你去。” “快走吧。”陈纪衡催促,“晚自习我还得赶回来。”俩人并肩向外走,留下田草一个,气得直咬牙。 陈纪衡这一天特地回家很晚,他算准了数学老师一定会给他爸打电话,他等着家里父母的责难,甚至有种自虐般的期待。他想,我逃课了,但我是第一名,你们怎么说? 这时陈纪衡还只是个高中生,心里仍有一种赌气般的幼稚的反抗。 可惜事情发展太出乎他的意料,尽管父母全在家,却没有人对他的晚归提出异议。陈父倒是提起他晚自习逃课,但也只说一句:“自己把握好。” 晚上父母依旧在卧室里窃窃私语,无非是:“第一……还有希望。”“嗯……抓紧时间……” 陈纪衡仰望着黑暗,记起当初父亲因为他在课上看小说而大发雷霆,好像那之前刚进行过一次期中考试,他排第二名。 陈纪衡忽然明白了,父母对他的严格要求,是建立在名次之上。只要能考第一,其余都是不要紧。 陈纪衡扯扯唇角,冷笑了一回。 田草是十月末的生日,孙建军果然说话算数,给他买了一双阿迪的新款运动鞋,骚包得很。田草不敢穿回家去,只在学校里得瑟两圈。幸好那时同学们思想单纯,都以为俩人关系太铁,孙建军对朋友肯花钱,没想到别处去。 不但送双鞋,孙建军还特地在海鲜酒店摆了一桌,把罗赫、罗桥,一票兄弟,还有陈纪衡都请来,给田草庆生。 陈纪衡本不想来,他对田草没好感,架不住孙建军出面邀请。自从他俩独处那一个星期之后,之间的感情突飞猛进。陈纪衡是冷心人,虽然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其实跟谁也不亲近,对孙建军却另眼相待。 只是一桌子人都到齐了,主角却迟迟不登场,眼瞅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大家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怨声载道。 罗赫叫来服务员,先给弟弟点了两样菜和一盘水饺。罗桥也不客气,摊开碗筷吃得欢,旁边人眼瞅着,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更是难以忍耐。只不过碍着罗赫,谁也不敢跟罗桥抢吃的,只好把怨气都发在迟到的两个人身上。 “干什么呢这是,田草不来,孙建军也不来。” “谁知道啊,有没有搞错,这都半个小时了都。” “哎呀我都要饿死了。”…… 陈纪衡不愿意当“外人”面说孙建军的不是,只沉默地等着。罗赫根本不在乎,眼睛盯着弟弟,一个劲地道:“多吃点,学习太累。反正也是你孙哥花钱,没事。” 罗桥连连点头,又往嘴里塞一个大饺子。 其他人一脸哀怨。 堪堪又等了十来分钟,包厢的门终于开了,孙建军搂着田草大咧咧走进来,对着大家一招手,伟人似的朗声笑道:“哎呀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那走吧,你去结账,我们正好吃完。”有人开着玩笑。 罗赫摸摸弟弟的头:“吃饱没?回家去好好写作业。” “嗯嗯。”罗桥拎起书包,对大家道再见,依旧被他哥送到门口,打车回家。 罗桥一走,大家来了精神,商量好似的起身把孙建军和田草团团围住,张牙舞爪:“说!干什么去了?怎么才过来?” “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田草抿嘴笑,低着头不吭声。孙建军搂着他的肩头,对着大家一摆手:“哎哎哎,行了行了啊,别把咱寿星老给吓着。” “呦——”有人笑着拖长声音,“你倒是护犊子,我们饿了半天,说两句都不行啦?” “说什么说呀。”孙建军神神秘秘地道,“我们俩呀,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故意把最后一个字说得很重,田草扭捏着,锤了他一拳,羞涩得仿佛新出嫁的小媳妇。有人怪声怪气地学:“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家笑成一团。 只有陈纪衡不吭声,直盯着田草泛红的面颊,和水汪汪的眼睛。 不大一会,罗赫回来了,孙建军叫过服务员,好菜好饭叫了一桌子,外加两箱啤酒,说好今天不醉不归。 只有陈纪衡不喝酒,要来两瓶矿泉水。 田草觉得特有面子,仿佛请客的不是孙建军,而是他,紧着张罗加菜加酒。他是和孙建军在小旅馆玩过一炮才来的,在床上叫得极浪,把孙建军伺候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从不愿意来了。终究还是想起老大罗赫,无论如何不能放他鸽子,只好勉强穿好衣服,也没退房,说好喝完酒还要回去的。 也不知是因为刚刚爽过还是今天快活,田草格外地兴奋,挨个敬酒,连喝水的陈纪衡也不放过,脸上红艳艳得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洒在上面了。 酒喝得越来越多,田草也越来越放得开,干脆坐在孙建军的大腿上,扭着腰和他抱在一起。随着众人连声起哄中,俩人来了个绵长深切的吻,气氛顿时热到爆棚。 罗赫酒量大,喝多少也能保持几分清醒,他望着胡闹的一堆人失笑。一瞥间瞧见没喝酒的陈纪衡,整个人陷在角落的阴暗里,只有眼镜反着光,挡住大半边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此时的陈纪衡突然记起孙建军和他共睡午觉的情景,那种肌肤相贴的温暖的触感好像至今还残留在身上。孙建军是不是也那样紧贴着田草?或者,更亲密?亲密到什么程度? 陈纪衡像个局外人,或者是看戏的观众,和眼前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想:我要是冲过去把他俩分开,不知道孙建军会是什么表情?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了一闪,随即便掠过去。陈纪衡做不出失礼的举动,那样就不是他了。 毕竟是学生,还算克制,八点半便散了席。罗赫带着兄弟们扬长而去,孙建军掏钱结账,大着舌头对陈纪衡道:“你……你等着,我打车……送,送你回家……” “打什么车。”陈纪衡笑着推推眼镜,“我家就在附近,走两步也能到。” “哦……”孙建军乜着醉眼想一会,似乎是这么回事。回手捞过田草,搂住他的腰,俩人粘腻得中间连张纸都空气都透不过去,笑嘻嘻地道,“那……那我们先走了啊。哈哈……撒有那拉……” “好。”陈纪衡和他俩一直走到门前,见他们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车子驶离酒店门口,往黄河大街上开去。陈纪衡回身也招来一辆,对司机道:“跟着前面那辆车就行,我们一起的。” 出租车在一家门脸极小的招待所前面停下,孙建军和田草搂搂抱抱走进去。陈纪衡装作掏钱,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招待所门口。然后对司机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东西落在酒店了,麻烦你再开回去。” 第十四章:灌醉了再那啥那啥 夜色很冷,一点一点沉往下沉。陈纪衡把被子卷成一个桶,慢慢地缩进去,还是觉得凉意从脚底周围渗透进来,浸得骨头缝往外透寒气。 刚刚到了初秋,他想,怎么就这么冷呢? 陈纪衡怀念起孙建军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就像现在紧紧贴着田草。不知他俩在干什么?陈纪衡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孙建军和田草在小旅店里玩得很爽,好久没有过的爽。田草像白皙而粘腻的蛇,霸在孙建军的身上,腰扭得简直要错了位,让孙建军很是怀疑他小时候是不是练过舞蹈。 田草在孙建军胯间自己动得格外卖力,趴下来时舔得专心致志,累得满身大汗,完事之后目光迷离神情倦怠,忽然开口道:“孙建军,我爱你。” 孙建军头一回听到这种话,第一个反应不是感动,竟是好笑,有一种正在看港片的错觉,忍不住扑哧一声。田草不乐意了,偏过头盯着他:“你笑什么?” “没事没事。”孙建军连连摆手。 “你呢?” “啥?” “你爱我不?” 孙建军随口道:“爱,怎么不爱?爱你夹得紧。”说罢哈哈大笑。 田草没笑,目光黏在孙建军的脸上。孙建军笑两声就笑不下去了,拍拍田草光溜溜的屁股,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含糊不清地道:“我爱你,爱死你啦。”这句话从他嘴里出来,自第一次起就没有一回出自真心,肚子里暗想:比女人都麻烦。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 田草被孙建军囫囵的态度弄得有点恼怒,很想把那头做完就睡的猪踹醒了问个明白,可念头一转也就罢了。月色从满是灰尘的窗帘缝隙中偷偷摸摸溜进来,映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照得那双崭新鲜亮的阿迪鞋特别引人注目。 田草忍了一会,终究没忍住,偷偷起身穿上鞋,走到脏兮兮的落地大镜子前左照右照。 这是他所能拥有的最贵的礼物,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去上学时同学们艳羡嫉妒的目光,和咋咋呼呼的赞叹,心里感到异常满足。 他望着有些扭曲的镜子里,自己只穿着一双阿迪鞋的赤果的身体,焦躁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觉得自己刚才的询问也有点多此一举。什么爱不爱的,这样正好。他对着自己抛了个媚眼,嘻嘻笑起来。 只可惜田草的好心情没持续多长时间,第二天下午下课铃声刚刚响起不久,就看见陈纪衡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拎着个蓝布兜,径直走到孙建军座位前,敲敲他的桌子。 孙建军问:“有事?” “嗯。”陈纪衡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往门口方向潇洒地一偏头,“走吧。” 孙建军道:“好啊好啊。”屁颠屁颠地跟在陈纪衡后面。 田草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也猜出个八九分。陈纪衡走时,目光掠过他,停都没停一瞬,仿佛根本不认识。田草实在见不得孙建军像个小弟似的对陈纪衡的巴结样,高声叫他:“孙建军,你干什么去?” “啊,出去玩。”孙建军心知肚明,陈纪衡不待见田草,没敢提出邀他一起。何况是在教室里,不方面表露出更多的亲近,随口回答一声便闪身出了教室,只留下田草在座位上咬牙切齿。 “去看电影吗?”孙建军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问。 陈纪衡笑笑,含义深刻,他摇摇手里的蓝布兜,说:“不是,我请你喝酒。” “喝酒?”孙建军惊讶万分,“你不是不喝酒吗?” 陈纪衡依旧笑:“我可以看着你喝。” “看着我喝……”孙建军无语了,指着陈纪衡好笑地道,“这算什么嗜好啊。”他贼忒忒地睒晱眼,用胳膊肘戳一戳陈纪衡的胸口,嬉皮笑脸,“你不会是,想跟我,啊……哈哈哈哈。” 他这句话纯粹是开玩笑,口头上占点便宜。哪成想陈纪衡神色不变,只瞅着他,眼眸在镜片后闪烁,幽深难辨,却又亮得灼人。 孙建军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怔了半晌,磕磕巴巴地道:“不,不是吧……” 陈纪衡勾起唇角:“你说呢?”当先走开去。 孙建军原地站着,一颗心砰砰乱跳,难道……?果然……?我靠!拔腿跑步追了上去,和陈纪衡肩并肩。偷觑对方脸色,只觉高深莫测,看不明白,可刚才那几句话却是明明白白的。陈纪衡居然对自己……哈,哈,哈! 孙建军真想仰天大笑三声,顿时觉得自己英俊潇洒魅力无穷,其自得自满、其扬眉吐气、其洋洋得意,岂是一两句可以描述? 陈纪衡啊,那是陈纪衡啊,全年组排名第一,绝对的优秀学生。孙建军一想到一会可以把这么个人才按在身子底下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不禁周身血液全涌到头顶,眼前一阵眩晕。 陈纪衡却似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孙建军的情绪波动,拎着蓝布袋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他们常常聚餐的小店。 老板都认识他们了,虽说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在哪班——连忙过来张罗:“今天吃点啥?” 陈纪衡用目光询问孙建军。孙建军此时此刻正处于极度兴奋之中,来盘咸菜都能吃得香甜,连声道:“随便随便,我啥都行。” 陈纪衡沉吟一会,道:“来个锅包肉、葱爆素鸡、木耳炒肉、豆芽粉……”都是孙建军平时爱吃的菜。孙建军豪气万丈地掏出一百元拍在桌子上:“喏喏,拿去。” 陈纪衡道:“不是说好我请你喝酒么?” “哎,那怎么好意思。”孙建军心想,一会还要让我玩,现在还要请我,那也太不像话了,我孙建军是这么不地道的人吗?该请的一定要请,该花的一定要花。 陈纪衡竟也不阻拦,只一笑,从随身带着的蓝布兜子里拽出一瓶白酒来,蹾在桌子上。孙建军一瞧眼睛就亮了,他有点馋酒,啤酒白酒都馋,属于每天都得啜两口两天没喝嘴里发干的那种。更何况陈纪衡带来的是五粮液。 这种酒在当时限量供应,有钱你都买不到。这是别人送给陈父的礼品,陈父不怎么喝酒,他家的好酒多得摆不下,都藏在小仓库里,不是五粮液就是茅台。陈父陈母在工作上一丝不苟,偏偏对这些身外物不太看重,马虎得很。陈纪衡随便偷出一瓶,估计他爹也发现不了。 孙建军家里有钱,但也不能给他买瓶五粮液解馋。孙建军眼睛眨都不眨,紧紧盯着剔透的酒瓶,好半晌小心翼翼拿起来在眼皮子底下转两圈:“这……这是真酒吧。” 陈纪衡给他倒了一杯:“你尝尝就知道了。” 五粮液不愧为五粮液,真香,那么一小杯满屋子醇厚浓重的酒味,小店里的客人纷纷回头瞅过来:“什么酒啊,好闻。” 店老板忙解释:“人家自己带的,咱这店可没有。” 这一杯倒得很满,酒面微微高出杯沿,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孙建军不敢拿,怕洒出一滴两滴来都是罪过,缩脖弓背凑到桌边,撅起嘴唇轻轻抿一口。不是十分辛辣,细品之下还有一种甘甜的回味。他闭着眼睛,十分行家地细细咂摸,喃喃地道:“好酒,真是好酒。” “那就多喝点。”陈纪衡往孙建军碗里夹菜,慢慢地道,“我看着你喝。” “这,这……”孙建军有点不大好意思,但又抵制不了美酒的诱惑,“那,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陈纪衡微笑:“跟我客气什么?” “啊,对,对。”孙建军心里这个美,陈纪衡,够意思,一会一定好好伺候你。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当面说,大家心照不宣就得了。孙建军左手拿筷,右手捏杯,吃口菜抿口酒。陈纪衡要了一瓶雪碧相陪,还不停地劝酒。 没多大功夫孙建军脑子里就迷迷糊糊,话也多了起来:“考大学,有他妈什么用?你瞧我爹,大字不认识几个,不还是照样赚钱?……” 陈纪衡好脾气地听着,推推眼镜,道:“挺对。” “就是嘛……”孙建军打个酒嗝,乜着醉眼,“我爹说了,他啥都没有,就是有钱,只要我好好读书,给他争口气……可我不会读啊,太他妈累了。陈纪衡啊,你说你怎么就学习那么好呢?” 陈纪衡笑笑,没回答,只往孙建军杯子里倒酒。孙建军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罗里啰嗦:“我觉着吧,关键得开心,你学习好,你开心,我学不好,玩得开心也行,干吗那么死板,你说是不?你瞧你,都不敢喝酒,酒是好东西,是爷们不?是爷们就得喝!” 陈纪衡摆手:“不会,我真不会。” “那……那怎么行?”孙建军酒劲上来了,只觉得陈纪衡在眼前晃来晃去,连忙伸手拽住,“你别动,你动什么?你也得喝……” “好好好,我也喝,也喝。”陈纪衡似乎被他缠得没办法,从蓝布兜子里又拽出一瓶酒来,啪地启开,给自己倒了一杯,“来,干。” 孙建军高兴了:“好,痛快!干,干!”两只玻璃杯一碰,同时倾入嘴里。 有陈纪衡跟着喝,这酒下得特别快,孙建军生怕让对方说酒量小,一个劲地倒。 酒这种东西,第一杯第二杯还能品出滋味,喝多了都差不多,喝醉之后,水都是酒。所以到后来孙建军完全喝乱了套,一点不知道陈纪衡后来取出的那一瓶,里面全是水。 孙建军的酒量还算不错,至少他被陈纪衡扶着走出小饭店时,步子还迈得比较稳,不至于左摇右晃。还记得要打车,还记得到了一处招待所,还记得俩人一起进了房间,还记得一会肯定要发生一件十分十分十分重要的事情。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 孙建军摊在床上,脑子里混混沌沌,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点也睁不开。然后他就感到一种温暖而软绵的触感—— 有人亲了他的嘴唇。 第十五章:这就见家长了?! 孙建军一下子惊了,蓦地睁大眼睛,面前人影晃动,混沌不清。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一脸困惑。 那人道:“陈纪衡。” 哦,对了。孙建军想起来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了,他嘿嘿地傻笑,伸手搂住上面的人,含糊不清地说:“来,哥疼你……”他身上仅存的那点力气,也就够他做出这么简单的动作,然后只是躺着,闭上眼睛。 陈纪衡犹豫了一下,慢慢把孙建军的衣服脱光。其实这个时候的孙建军真是不够看,明显还没发育好,还带着少年样的青涩,瘦得肋条骨一根一根地突出来。 幸好陈纪衡对身材这玩意不太在意,事实上,他只在意眼前的人是孙建军。陈纪衡也脱了衣服,紧紧地拥住他,鼻子埋在孙建军的颈边。他真切地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暖和滑腻,还有那股熟悉的气息,和他患眼疾时的黑暗中一模一样。 陈纪衡悠长而缓慢地呼吸,像要把那股子味道一直渗透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孙建军无意识地回抱着他,嘴里嘟嘟囔囔,手掌摸来摸去。 两个光溜溜的身体在床上纠缠,一开始陈纪衡没多大感觉,他只是想这么抱着孙建军,不用进行过多的举动,他觉得紧紧相拥已然很好,很过瘾,很舒服。像一片漂泊的树叶终于落回大地,像一只孤雁终于飞回了雁群。他肌肤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孙建军的抚摸下舒展开来,努力地汲取对方的体温,饥渴得仿佛濒死的鱼。 但孙建军明显没陈纪衡这么纯情,他亲来亲去俩手渐渐地不老实,往下探然后握住了陈纪衡的JJ。陈纪衡激灵一下,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但绝不厌烦。他反手握住孙建军的,对方浓重的酒气呵到鼻端,令人熏熏然。 孙建军这方面的经验绝对比陈纪衡更多,即使沉醉之中只凭本能,也足以令连自渎都很少有过的陈纪衡迷乱,不知今夕何夕。 不一会陈纪衡泄在孙建军的手里,他大口呼吸着,眼前有点发黑。忽然感到孙建军的手轻车熟路地往自己臀缝之中摸过去,十分不怀好意。陈纪衡“啪”地一把打掉孙建军的手,孙建军迷迷瞪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屈不挠又要摸,气得陈纪衡屈膝跪在床上,把孙建军压住。 孙建军喝多了,完全搞不清目前的状况,没什么力气挣扎,他的下面高高翘起,得不到宣泄,难耐地扭动着腰,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陈纪衡再次握住孙建军的小兄弟,对方舒服地呻吟出声,腰胯直往上顶。 此时的孙建军脸色很红,额上全是汗,仿佛刚刚得了新玩具又没时间痛快玩一场的小孩,愉悦之中夹杂着几分焦躁难安。 陈纪衡无师自通地学孙建军,把手指探到他的臀缝中间,在那个在他看来十分诡异的地方插进去两个手指,其实没进去多少,也就一个指节。 孙建军如遭电击,嘴里闷哼一声,身子重重一抬,皱紧眉头瞎嚷嚷,两只手赶苍蝇似的乱扒拉:“去,一边去!” 陈纪衡抽出手指,觉得有点脏,在孙建军的肚皮上蹭了两蹭,又恶作剧一般狠狠捏了他两下屁股,一边捏一边套住那个倍儿精神的小兄弟上下移动。 孙建军闭着眼睛叫道:“啊……舒服……快点……啊嗯……”最后干脆抓住陈纪衡的手加快速度,一波一波地射了出来。 陈纪衡到洗手间里冲了个澡,又把毛巾用温水浸湿了给孙建军擦干净。孙建军显然也得到了满足,砸吧砸吧嘴,翻个身打起响亮的呼噜。 陈纪衡看看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去。他想了想,没叫醒孙建军,穿好衣服,临走时轻轻关上掉了漆的房门。 孙建军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阳光刺得眼睛都疼,嘴里干渴得厉害,舌头跟上颚简直要黏在一起。他眯着眼睛往旁边瞧,发现招待所的茶壶,晃一晃是满的。来不及倒进杯子里,索性对着壶嘴咕嘟咕嘟一顿牛饮,喝下了大半壶才喘上这口气。 孙建军放下茶壶,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又跑招待所来了?好像还不是以前常去的那个。他挠挠脑袋,努力回想昨晚的事情。 好像是,好像是跟陈纪衡出来了,他说要请我喝酒。 然后,然后我们就喝了。 再然后,就,就开房了?! 孙建军目瞪口呆,完全处于失语状态,好半晌喃喃地道:“不,不能吧……”他慌忙掀开被子跑进洗手间,没见到陈纪衡,衣服也没有,想来已经走了。孙建军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两圈,又坐回床上。 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想到来招待所的场景,再往下一片空白。 不对!还有那么一丁丁记忆,是陈纪衡吻了自己,然后,他插了自己的屁股! 他插了自己的屁股! 孙建军仿佛身下着了火,腾地跳起来,手捂住那里,惊骇莫名。反了,这不是反了吗?一定是幻觉!一定是我插的他! 孙建军绞尽脑汁,恨不能把头壳撬开看个仔细,但仍旧一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后面被什么东西插入的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他兔子似的蹦到门口,对着裂缝的穿衣镜前照后照,浑身上下干净得很,一点痕迹都没有。 他的手有点发抖,撅着屁股掰开臀瓣,想要仔细地看个清楚。但这个姿势太高难度,更何况那里在臀缝中间藏得如此之深。孙建军累出一身汗,也没瞧明白。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那里越来越难受。 孙建军叫道:“哎呦喂——”一手捂屁股一手捂大脸,这可没法活了,怎么办?关键是他没经验,不知道被插过之后该是个什么感觉啊。 孙建军停下脚步,猛然想到了田草,不行问问他?再一转念,拉倒吧,这要是让他猜到了,以后还能心甘情愿被自己压吗? 要不去问陈纪衡?孙建军苦着脸,我得怎么开口啊,天哪! 孙建军死要面子,在他眼里,被人压就是顶顶没有面子的事,无论如何绝不可以再提起,打落牙齿和血吞,老子我他妈的认了! 这件事成为孙建军人生中第一悬案,以至于以后泡帅哥喝酒出去开房,再没敢喝多过,都有心理阴影了。 只是事情不能这么轻易过去,他在外面睡了一宿,晚上根本没回家。他爹急得乱蹦,给老师打电话,给罗赫打电话,给孙建军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都没有他的消息。 等孙建军稀里糊涂回去上学的时候,田草趁着上课老师不注意,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你怎么才回来?快去找班主任吧,你爹都要疯了。” 孙建军吓得破天荒没在政治课上睡觉,下课时拎起书包往家奔。他爹正在客厅里等着,见他回来,上去甩了个耳光,扒下拖鞋叫骂:“兔崽子,我不打死你!” 孙建军撒腿就跑,他爹在后面追,到底还是挨了两下,后背火烧火燎地疼。晚饭也没吃。 孙建军躺在自己的床上,心里那份懊恼就别提了。越想越觉得自己太亏,本来是想玩陈纪衡的,实际上谁玩谁还不一定呢。又挨打又挨饿,唉,好学生不能轻易勾搭,真容易出事啊。 所以孙建军第二天再看到陈纪衡时,以往那种兴奋劲就不剩下多少,没精打采地趴在栏杆上。 “怎么了?”陈纪衡问。 “怎么?”孙建军一提起来就有气,“都怨你,自己走了把我一个人剩下,结果呢,我爹差点没把我打死。” 陈纪衡笑:“我以为你过一会能自己起来,当时你睡得太沉了,叫也叫不醒啊。” 孙建军叹口气:“我爹说了,以后不许夜不归宿,再有一次腿打折。还说了,以后不许逃课,再逃就不给零花钱。我算是被你害惨了。”他愁眉苦脸满腹牢骚,句句埋怨陈纪衡。 陈纪衡也不着恼,沉吟一会,道:“你爸爸在家不?” “啥?” “这个周末,你爸能在家不?” “在吧。”孙建军扁着嘴,“应该在,唉,肯定看着我,哪也去不了。” “没事。”陈纪衡推推眼镜,“我去你家。” “啊?”孙建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纪衡一笑,搂住孙建军的脖子:“放心吧,我跟他沟通。” 陈纪衡说到做到,趁着周日休息,到底还是登了孙建军家的门。 孙建军开门时当真吓一跳:“我靠,你不是来真的吧?”这个年龄正是讨厌家长无法交流的时候,陈纪衡要和他爸谈谈?孙建军可以想象陈纪衡走了之后他爹得有多愤怒。 陈纪衡沉稳宁定地道:“放心,以后他不会再打你。” 孙建军跨下脸:“不给我钱也是玩完哪。” 陈纪衡没工夫理会孙建军那副没出息的嘴脸,因为这时候,孙父已经从屋里走出来,人未到,声先到:“又是哪个狐朋狗友找你?混蛋玩意,你敢出去你试试?!” 陈纪衡绕过堵在门口的孙建军,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道:“孙叔叔好,我叫陈纪衡,是孙建军的同学。” 第十六章:家长还体贴地帮关门? “谁?”孙父没听清,只觉得门口这个小子有点眼熟。 “陈纪衡。” “哦——”孙父想起来了,脸和名字对上号了,这就是那个全年组第一名啊,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要挂嘴边上的。 孙父没文化,大字不认识几个,从小就笨,在这方面实在欠缺。上小学时老师让学生念生字,孙父一个也不认识。气得老师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他的名字,问道:“这俩字念啥?” 孙父拧着眉头绞尽脑汁,半天茫然地摇头。老师大吼:“看看你的作业本,封皮上的名字,你不认识吗?” 孙父傻乎乎地答道:“认识,孙战。” “对呀,作业本上的认识,写到黑板上就不认识了?”老师指着黑板上“孙战”两个字,手都发抖。 孙父挠挠头,疑惑地说:“他俩一个大一个小啊。” 老师差点晕过去。 后来上山下乡,算是合了孙父的意,不用上学啦。 虽然孙父没文化,但他特别尊敬有文化的人,天天自动自觉到老师办公室帮忙打扫卫生,文革时谁都迫害老师,就他没有参与。后来偷偷摸摸搞“投机倒把”,差点被关起来,改革开放算是把他给救了。他脑袋活胆子大又能吃苦,从南方进货到北方来卖,靠着批发曲别针发了家。 孙父这辈子唯一俩缺憾,一是老婆在他去南方忙着赚钱时给他戴绿帽子,没办法只好离婚。但他顾念旧情重情重义,还是给了前妻一处房子外加三万元钱——这在当时已经是笔很大的数字,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儿子。 第二个遗憾就是孙建军不争气。为了这个儿子孙父没少折腾,不但把积蓄全给了前妻,还一直没再婚,怕继母对儿子不好。为了让孙建军上离家最近的学校,不至于早起晚归遭罪,给厂矿子弟高中又捐了一大笔钱。找家教、聘老师,什么招都用过了,更不用说吃穿用度和每天必不可少的零花钱。可惜孙建军一点不长脸,不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偶尔倒数第三他爹都能乐两天。 但这些一点也不妨碍孙父认识陈纪衡。 太有名了,总要在校长召开全校家长会时在前面做学习经验谈。不过毕竟陈纪衡跟孙建军不是一个班,孙父刚开始还没认出来。一对上号立刻十分惊讶:“你……你这是……”心道,难道自家儿子又闯祸,把人家给打了找上门来?回头狠狠瞪了孙建军一眼。 孙建军缩缩脑袋,没敢吭声。 陈纪衡一派坦然:“我和孙建军是好朋友,今天有空想来给他补习补习数学,您看方便吗?” 这可大大出乎孙父意料之外,愣了一会反应过来,顿时欣喜若狂笑逐颜开,忙连声道:“方便方便,怎么不方便!”侧身往里让,“快进快进!” 陈纪衡笑笑,脱下鞋,跟孙父进了屋,剩下孙建军一个人,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孙父瞧自家儿子那副傻样,抬腿照他屁股踢了一脚:“干什么呢?快进去!” 几个人坐到客厅沙发里,孙父高声道:“小翠,小翠。” 小保姆跑过来:“孙哥。” “去,拿点水果零食,还有饮料,都拿来拿来。对了,把海南带来的椰子汁冲一杯,还有椰子糖。哦,还有内蒙的牛肉干……” “孙叔叔,不用这么客气。”陈纪衡是见过世面的人,高中以前父母总带他出去吃饭,因此说话十分得体,一点没有一般高中生的腼腆小气。 孙父呵呵笑道:“尝尝,都尝尝,挺好吃的。” 陈纪衡拈起一颗椰子糖,拆开嫩绿嫩绿的包装塞进嘴里。孙建军瞧着眼馋,伸手也取了一块,被他爹瞪一眼。要不是陈纪衡在旁边,一个脖拐子早过去了,吃,吃,就知道吃! 陈纪衡诚恳地道:“孙叔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哦?” “前天晚上孙建军去我家了,学完习玩了一会游戏,睡得太晚,早上没起来,又忘了给你打电话,让您担心了。” “啊,是在你家呀。”孙父瞅了瞅孙建军,“没听他说呀。” 陈纪衡笑道:“他怕你生气,没敢。” “去同学家学习我生什么气?”孙父想想,好像也没给孩子辩解的机会,顿了顿问道,“你俩不是一个班吧,关系还挺好?” “前段时间教委来听体育示范课,把我们两班身体素质好一点的同学捏成一个班了,孙建军正好挨着我。结果第二天踢球时我把脚崴了,孙建军送我去的学校医务室,我挺感谢他的。”陈纪衡冲着孙建军一笑,“我们现在是好哥们。” 孙建军咧着嘴,真没想到陈纪衡的谎话张口就来,都不用打草稿,而且神态那叫一自然,语气那叫一真挚,他算是心服口服。 孙父这才放下心中疑虑。说实话他对那晚的事仍不大相信,但这一点都不影响看到自己儿子和全年组第一名交朋友的愉快心情。人家都上杆子花费宝贵的时间来辅导了,你还想求什么? 陈纪衡及时地提出来:“孙叔叔,要不我先和建军去他房间学习吧,下午我还要去补习班,那个……” “对,说得对!”孙父拉着陈纪衡的手连连道,“太麻烦你了太麻烦你了。”回头一指孙建军,“你给我好好学!对得起人家陈纪衡的心意,要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孙建军翻个白眼,老爸你脸变得也太快了。咦?他怎么感觉这么怪呢,好像哪里不对劲…… 不过孙父没给儿子多寻思的时间,一手一个推进了房间里,还体贴地关上房门。 陈纪衡有点得意地一甩头,意思是:怎么样? 孙建军竖起大拇指,悄声道:“真有你的,比田草厉害,我都不敢当着我爸的面把他带回家。” 陈纪衡脸一沉:“你拿我跟他比?”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讨好地笑道:“没法比,没法比。田草哪能比得上你啊,这份胆色就比不了。” 陈纪衡冷哼一声,刚要开口,房门开了,孙父托着个水果盘走进来放到书桌上:“纪衡啊,多吃点啊,我再让小翠去洗。” 陈纪衡露出得体的笑容:“谢谢孙叔叔。”孙父一转身,出去了。 陈纪衡低声道:“快点把书本拿出来,总得做做样子。” “好嘞——”孙建军屁颠屁颠地掏出课本和卷子,在书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陈纪衡随便拿起一张看题目,一个年级做的卷子都一样,他早就完成了,见到孙建军卷子跟新的似的,除了斗大的一个名字,什么都没写。 陈纪衡不禁皱皱眉:“你怎么不写点?” “写啥?不会我写啥?”孙建军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塞菠萝,“挺甜哪。”递给陈纪衡一块,“你尝尝。” 陈纪衡接过来吃了:“你啥也不会呀?” 孙建军特自然地点点头。 “那你考试怎么办?” “蒙呗。蒙好了倒数第三,蒙不好倒数第一。”孙建军笑嘻嘻,“最差不过倒第一,还能负一去?” 陈纪衡张张嘴,没词了。 门再次被推开,孙父走进来,一手端着一杯饮料:“纪衡,喝可乐,讲一讲就歇一会,别累着了。” 陈纪衡笑:“谢谢孙叔叔。” 等门关上,陈纪衡刚要再次开口,孙父又进来了,这次是一袋子瓜子。陈纪衡道:“呃……孙叔叔,我们要学习了,那个……”做了个手势。 孙父顿时心领神会:“明白,不能打扰,好好,你们学你们学,我不进来了啊。”边说边往后退,回手还把门锁拧开,“你们好好学。”啪地锁上了房门。 陈纪衡对着孙建军耸耸肩一摊手,孙建军乐得脸上都开了花:“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冷不防陈纪衡张开手臂,一下子把他抱住,把脸埋进孙建军的脖颈间,贪婪地呼吸那种味道。弄得孙建军直痒痒,气都喘不上来,连拉带推:“哎哎哎……” 陈纪衡根本不理他,闻够了一松手,一本正经地道:“我们来学习,先做数学。” 孙建军跨下脸:“你可饶了我吧,在学校听老师磨叽还没够啊,回来还听你磨叽,累死。”起身走到床边,仰躺下去,伸个懒腰:“哎呦我得睡一会。”这一动牵扯到了后背的伤,痛得一咧嘴,曲臂往后摸,“我靠,打得真狠。” “打哪了?”陈纪衡走过来,“我看看。” “后背呗。”孙建军翻个身,背朝上,任陈纪衡掀开衣服:“怎么样?破了没?” 陈纪衡仔细瞧瞧:“还行,肿了两道,没破。”顺手在孙建军腰间掐了一把。 孙建军又痒又痛,扭身躲闪,嘻嘻直笑:“干什么你?” 俩人正在床上打闹,忽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吓了一跳,忙一起坐直身子,只听孙父在门外道:“你们好好学啊,我先出去办点事。纪衡午饭就在这里吃吧,我让小翠做好了给你们送上来。好好学……”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孙父走了。 陈纪衡和孙建军对视一眼,扑哧乐出来,孙建军一脸贱样,抛个眼神:“还等什么呀?”上前抱住陈纪衡就要啵一个。 第十七章:拍马屁拍马腿上了 孙建军大乐,托着陈纪衡的后脑勺要加深这个吻。孙建军读书读得一塌糊涂,在这方面简直是天生的高手高手高高手,看过无数小黄片,汲取无数经验,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再加上亲身实践,那叫一技术高超,遍眼望去,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常常把田草弄得七荤八素魂不守舍尖叫连连。 只是陈纪衡不是田草,他这次可弄错人了。 陈纪衡不喜欢深吻,他觉得恶心。严格说来他不是一个完全的GAY,他不过是喜欢闻孙建军身上的味道而已,至于其他的,他还接受不了。 孙建军滑腻腻的舌头一探进来,陈纪衡一把就把他给推开了,抬手背抹抹嘴,皱皱眉头。 孙建军看出来对方厌弃,但他不在乎,刚开始他还不适应呢,这不都得需要个阶段嘛。再说亲吻不过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更过瘾的。 孙建军笑忒忒地俯身把陈纪衡压倒在床,一边上下乱摸一边上下乱啃,一边嘴里胡乱叫唤:“陈纪衡……纪衡……陈纪衡……” 陈纪衡揪起他的头发,把孙建军痛得“哎呦”一声,吸口凉气瞅着对方。陈纪衡皮笑肉不笑,眼光亮得像针:“你想操我?” 孙建军一噤,讪讪地道:“没,嘿嘿,没这意思。” 陈纪衡拍拍他的脸,淡淡地道:“没这种想法就好。我觉得咱俩前两天那次挺好的。” 孙建军下意识想追问:“那天你操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从眼下的表现来看,九成九结果不是自己想知道的,还不如不问。 孙建军咽了一下:“嘿嘿,那咱就继续,继续。” 俩人脱光了衣服纠缠在一起,这一次陈纪衡从容镇定多了,再加上孙建军玩点小花样,弄得他舒适无比。俩人血气方刚,又正品到甜头,难免割舍不下,玩过一次歇了一会,一起洗个澡又玩了一次。趴在床上直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这才下楼去吃保姆小翠做好的午餐。 下午陈纪衡装模作样给孙建军稍稍补习点数学知识,听得孙建军云山雾绕迷迷瞪瞪,然后告辞去参加补习班的课程。他这一天心满意足浑身舒畅,情绪特别好,做起题来如有神助毫无凝滞,令得补习班老师连连感叹:不愧为全年组第一啊,就是不一般! 他这边痛快了,孙建军却觉得不上不下,毕竟没做到底,跟田草在一起时实在不是一个感觉。不过能看到陈纪衡在自己的揉捏下忘情肆意、满脸迷醉的神情,那种隐隐的兴奋感和成就感也不是田草所能给予。 当天晚上孙建军做了一宿春梦,他和陈纪衡在阳光下赤果果地纵情翻滚。陈纪衡像田草一般大声呻吟、异常淫荡。孙建军把他用力按在地上,要插进去时却无论如何摸不到臀瓣间的入口,急得他满身大汗,一下子醒过来。 孙建军难耐而烦躁地拱进被子里,用手解决了一回,忽然万分想念田草。 他是从不肯亏待自己的,第二天上学,晚自习前把田草叫出来,俩人在小招待所里胡天胡帝。孙建军格外英勇,把田草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下不了床。 完事之后,田草累得睡着了,孙建军在被窝里咂摸滋味。田草没有陈纪衡够劲并且更具有挑战性;陈纪衡呢,又没有田草那般放得开,过瘾。他思前想后,总结出一句真理,这人吧,各有优点也各有缺点,要想玩好,就得左拥右抱坐享三千。 孙建军暗暗佩服自己的精辟,又为这天下第一真理给逗笑了,半眯着眼睛拍拍肚皮,心想,得送陈纪衡点东西,表表心意呀。 说买就买,孙建军对一起玩的“伴儿”绝对大方,当下掏出几百元钱,到耐克店里选了一件最新款的秋季棉服。他认为陈纪衡的档次当然不能比田草低,因此这件棉服也是比较贵的,款式既漂亮又新颖。 孙建军怕被田草看到,装在不透明的布袋子里,偷偷带进教室,一想到陈纪衡看见礼物激动的神情,不由自主一阵兴奋。每隔一会就忍不住伸手探到袋子里去摸摸衣服柔软的料子,仿佛见到陈纪衡穿在身上的模样。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自习课结束,孙建军拎着袋子兴冲冲地去找陈纪衡。 可是人家陈纪衡根本不领情,瞧都不瞧一眼,只道:“我不要,拎回去。” 孙建军还当他不好意思,使劲往陈纪衡怀里塞:“别客气别客气,咱俩啥关系?” 陈纪衡冷笑:“啥关系?那你说咱俩啥关系?” 这话问得太古怪,孙建军品品滋味,这才看出陈纪衡脸色不对,还给自己找台阶下:“朋友嘛,我送朋友件东西,不行?” “行。”陈纪衡眼中波澜不惊,“但我也可以不要。”他凑近孙建军,沉沉地道,“我和田草不是一类人,别把对付他的那点小手段弄我身上。” 孙建军特没面子,真他妈上杆子不是买卖,心里窝火,把那件新衣服卷一卷塞回袋子里,忿忿地道:“爱要不要,当谁愿意给你呢!”扭头便走。 回到教室还是一肚子别扭,坐在那里生闷气。田草走过来一拍他桌子,低声问:“还出去不?” “不去了。”孙建军把衣服扔给田草,“喏,拿去。” 田草抱住袋子,揪起衣角瞧瞧,一眼认出是新款耐克的棉服,又惊又喜,问道:“给……给我的?” “拿去拿去。”孙建军现在一看耐克的那个明晃晃的大对好都头疼,不耐烦地一摆手。 乐得田草差点一蹦三丈高,幸好想起这是在教室,必须收敛,才板着面孔,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上,心里翻了天,恨不能立刻飞回家,好好试一试那件棉服。 到底等不得,第二天便穿着来上学,自然引起一片啧啧赞叹。阿迪耐克是当时学子们眼中的奢侈品,他们还只停留在回力鞋的档次上,多说有双匡威,一般家庭消费不起这种高档货。 田草得意洋洋,十分宝贝,自习课出去踢球时还脱下来挂在教室的凳子上,生怕弄脏了。一探头却见陈纪衡也在操场上踢球,想了想又返回去,把新衣服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 陈纪衡学习不吃力,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每堂自习课都变成做题课,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玩,每天第三堂课一定会出来踢足球或者打篮球。 大家极有默契地分成两伙,来晚的在旁边等着,有玩累的下来好替换上去。 陈纪衡球技还可以,他篮球打得更好,足球不过是瞎玩。提着踢着就觉得有个人影总在身边晃来晃去,和他抢球,还锲而不舍的。回眼一看,竟是田草。陈纪衡不爱搭理他,右脚画了个圈,田草以为他要踢球,冲到前面拦截,谁知他只是个假动作,脚跟轻轻一磕,便把球传给了后面的另一个同学,自顾自跑开了。 田草今天下定决心要让陈纪衡不痛快,紧着跟上他,不离不弃形同年皮糖,就是要抢陈纪衡脚下的球。 陈纪衡早看到田草身上的那件新棉服,只觉得他幼稚而愚蠢,装作旁边没这个人,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玩累了下场喝水,换别人。 田草也尾随而至,故意解开棉服的拉链,拎起衣襟当扇子扇风,道:“哎呀玩一会还挺热,有点穿多了。” 陈纪衡权当没听见,喝口水擦把汗,眼睛一直看着操场。 田草就是不待见他这副高高在上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好像跟你说句话都纡尊降贵了似的。索性开口道:“这是孙建军送我的,他对朋友,真是没的说。哎,他也送过你东西吧?” 陈纪衡双手叉腰,没吭声。 田草装作平常的样子,道:“当然了,朋友之间也用不着这些外在的东西来表达。不过有人能把你一直记在心上,买什么都想着你,感觉真挺好的。” 陈纪衡轻嗤一声,道:“你不觉得你这件衣服大了一号,穿着不合适么?” 田草道:“什……什么?”再想细问,陈纪衡转身回班了。 高中的学生,还未能留心季节的变换,他们那样年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等待挥霍,虽说现在苦了点,可明显能预见到未来大学时光的甜蜜。时光如水这四个字,不过是写在作文本里强说愁罢了。 但对罗成可不是。 自从他那个小师妹怀上孕之后,罗成只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似乎都被那个越来越大的肚子抢走了,一天比一天愈加地倒霉。 首先是厂子里搞什么竞聘,差点把他保安科科长的位置给弄下去。虽然后来勉强保住,但请客送礼花的钱不计其数。最不让他省心的是小师妹,怀孕五个月居然跟同事出去旅游,在青苔上滑一跤险些流产,送医院后医生建议住院保胎;然后检查出欠缺各种微量元素,开了五六种药,还建议喝孕妇奶粉。 罗成愁钱愁得头都大了,前妻又来电话,还没给这个月的赡养费。二儿子罗桥要去参加北京航模比赛,不用说,又是一笔费用。 罗成差点揪光脑袋上那两根头发,急得满嘴燎泡。小师妹那边不敢动,人家毕竟怀孕,最脆弱的时候,说不给买药不给买补品,大怒起来伤了胎气可不得了。 想来想去,只有前妻这边,好好说一说或许可以通融通融,赡养费晚两天再给,至于罗桥去参加比赛——她总会有点存款吧。 罗成想得挺好,毕竟心里对前妻和两个儿子有愧疚,特地买了很多水果,这样开口也容易。 老大罗赫不在家,他和父亲已经大半年没见面了。罗赫认为父亲抛妻弃子,见到如同仇人一样。家里只有前妻,还有二儿子罗桥,着急去补习班上课,先坐在饭桌前吃晚饭。 罗成把买来的水果放桌子上,对罗桥讪讪地一笑,没话找话地道:“又长个儿啦?最近学习怎么样?” 罗桥不理他,像没听见,端起饭碗去厨房盛米饭。 前妻在沙发上一针一线地打毛衣,头都不抬:“钱放下,你走吧。” 罗成咽了一下,喉咙里仿佛灌了一坨铅,张不开嘴。但情势严峻,张不开也得张。他赔着笑,觉得自己明明站着,却在坐着的前妻面前矮了一截,支支吾吾地道:“那啥,这个月的钱,咱缓缓再给,行不行?” 第十八章:你俩别这么腻歪行不?! 前妻织毛衣的手顿了顿,问道:“为什么?” “唉。”罗成先叹口气,“别提了,总之这段时日手太紧。” 前妻眼皮都不抬,冷笑:“紧什么?你堂堂一个科长,一个月好几千,还手紧。那我这普通个小工人,又得养活俩儿子,我岂不是要上吊?” 罗成听着前妻的冷嘲热讽,一句话也反驳不了,没办法只能哭穷:“不就是这段时间么,你通融通融,下个月我一定把俩月的赡养费一起给你送来。” “通融?”前妻伸了伸腿,“我通融你,谁通融我呀?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水费电费煤气罐,哪样不要钱?还有小桥就要去参加比赛了……” “对对。”罗成赶忙道,“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不如……不如这比赛咱就别去了吧。” 前妻放下毛衣,眼睛立了起来:“为什么?!”罗桥也不吃饭了,紧盯着罗成。 罗成被这对母子俩看得心慌意乱,焦躁不安,一摆手不耐烦地道:“学生就该以学为主,航模比赛,那都是次要的。再说了,这次去不了还有下次,下次再去。” 罗桥腾地站起来,叫道:“不行!老师都给我报名了,说好一定会去的,而且路钱住店钱人家都给负担,我只用拿点吃饭钱,为什么不行啊?不是都说好了吗?”少年的目光量得灼人,言辞紧逼,“再说了,我也没用你拿钱,你就把这个月的赡养费给我妈就行,没用你多掏一分!” 前妻挺直腰板,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猫,阴沉着脸:“罗成,小桥去不去比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赶紧把钱给我拿出来,少废话。” “哎呀哎呀。”罗成锁紧眉头,“我这不是没钱吗?有钱我还不能给你?” “那钱哪去了?你个月赚两千多块,赡养费只有几百,你还嚷嚷没钱?”前妻咄咄逼人。 “我又得买东西送礼答对领导,还得给小师妹出住院费,还得给她买补品,我哪还有钱哪我……” 不等罗成念叨完,前妻高声叫道:“你给我闭嘴!你为了给那只骚狐狸保胎买吃的,就不管我们娘仨的死活啦?啊?!罗成你有没有良心哪?你是不是人哪!一个月就这么几百块你还不想给,我养两个儿子我养得起吗?他俩还姓罗哪,还管你叫声爸哪!” “他不是我爸!”少年尖锐的声音刺得每个人耳膜发胀,罗桥冲罗成推着拳头,“你出去,你出去!你滚出去找你的小师妹,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罗成气得七窍生烟,抬手狠狠抽了罗桥一个耳光。 罗桥从小到大乖巧懂事,学习又好,母亲哥哥老师都宠着他,什么时候挨过打?整个人都被打愣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他爸爸。 罗成打完便即后悔,瞧着少年震惊万分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心疼,可父亲的尊严难以放下,嘴里怒道:“不许你骂你冯阿姨。” 前妻惊慌失措地扑过来:“小桥啊小桥啊,我的儿子,疼不疼疼不疼?” 罗桥突然发疯了一般甩开母亲的搂抱,小狮子一样冲到罗成面前又踢又打:“你滚哪!你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你不要我妈你不要我哥你也不要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罗成用力一推,把罗桥直推倒在地上,扯扯被儿子拽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气急败坏地道:“行了行了,跟你们说不明白。” 他转身刚要往外走,门开了,迎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大儿子罗赫。 罗桥嘶声叫道:“哥——”眼泪簌簌而落。 罗赫一眼看见弟弟脸上醒目的红印子,对罗成冷硬地道:“你打他?!” 他眼里酝酿着暴风雨一般狂躁的情绪,让罗成不由心头一噤,道:“你……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罗赫根本不理会父亲的问话,只道:“你敢打他?!” 罗成怒道:“我是他爸,我为什么不敢?!” 罗赫眯了眯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捏得关节格格作响,猛地往前跨一步,气势惊人。 罗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他这才发现大儿子已经长大了,甚至比他这个父亲还要高。手臂肌肉纠结,肩膀宽厚而开阔,再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甜甜糯糯叫爸爸被他高高举起抛在天空格格笑的小男孩了。 罗成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茫然地回头,前妻搂着小桥,神情害怕而慌乱;他再看向罗赫,大儿子目光阴狠而凶猛,像不共戴天的仇敌。 罗成心灰意冷,颓然地跨下肩头,他低声道:“我走了,你们……”他没在说下去,绕过罗赫,走出大门。 “站住!”罗赫喝道。 罗成停住脚步,忽觉身后背脊一痛,他带来的水果稀里哗啦掉落在脚下,耳边响起大儿子冷冰冰的声音:“不拿赡养费,以后你也不用来了。” 罗赫“砰”地关上门,回身揽过弟弟,仔细看了一会他的脸,道:“没事,用冰块敷一敷就好了。”他把弟弟扶到沙发上坐下,母亲在一旁默默地流眼泪。 罗桥既委屈又惊恐,轻轻啜泣,叫道:“哥——哥,他不让我参加比赛,他连赡养费都不愿意给了,他说他要给冯阿姨和没出生的那个买补品,他说……” 罗赫小心翼翼地用毛巾裹上冰块给弟弟敷脸,道:“放心吧,有哥在,一定让你参加比赛。” 罗桥眼里含着泪花,却闪烁着欢喜的光芒,他问:“真的吗?” 罗赫柔和地微笑:“当然。” 罗赫当然不肯这么算了,弟弟挨的那一巴掌像打在他脸上,疼了一宿没睡着。于是,第三天,所有厂矿职工,都听说了罗成的小师妹被人骂得狗血喷头的事情。 陈纪衡是在父母那里听说的,那时他已经洗漱完毕,钻进被子里。最近他和孙建军玩得有点频繁,很容易疲累。刚迷迷糊糊要睡着,忽然听到陈母说出罗赫这个名字。 陈纪衡机灵一下,睁开了眼睛。 罗赫不太经常出现在父母的口中,恰恰相反的是他的弟弟罗桥。陈父陈母喜欢精英,他们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优秀的人身上,讨论他们为什么会如此优秀。他们对普通的人不屑一顾,对世俗的烦躁和纷扰不屑一顾。 因此,他们来谈论罗赫是很不寻常的。 陈母道:“昨天有个女人到住院部去闹,大骂冯蓉……不要脸勾引别人老公,第三者插足。” “听说了。”陈父语气淡淡的,不太感兴趣。 “今天弄明白了,是罗赫……” “……大儿子……”陈父半晌后叹口气,“罗成有这么个儿子,也挺闹心。” “那他怨谁?有钱就把前妻甩了,活该。”陈母毕竟是女人,向着女人说话。 “……二儿子还好……” “跟纪衡小时候挺像,成绩不错……稳定……” “陈馨……” “还可以吧,女孩子……” 他俩的话题,无论先说什么,都会转到儿子和女儿的学习成绩上。陈纪衡不愿意再听下去,自动忽略,睡着前想的是:罗赫这次可闹得挺大,把他爸的脸都给丢尽了,算是得偿所愿。要是我呀,就往医院打匿名电话找他后妈,说他爸出事故生命垂危,一天打一个,保准吓得她流产还不至于没命。 陈纪衡边想边好笑,其实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明明毫不牵扯的两件事,纠纠缠缠竟会归为一谈。 一个月之后,已是深秋,落叶满地,小孩子们在树丛间扒拉来扒拉去找结实的叶梗,互相交叉拔着玩。高中生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除了能在晚自习前稍稍休息一会,喘口气。 陈纪衡去音像店买了一盘张信哲的新专辑,回来时见孙建军在花坛边正张望。 “等谁呢?”他问。 “你呀。”孙建军特自然地伸胳膊搂住陈纪衡的脖子。说来也奇怪,俩人一旦曾经一起滚到过床上,在外面无论怎么遮掩也总会习惯性地摸一把搂一下,幸好男同学之间这样做很平常,倒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买盘去了?”孙建军拿过磁带瞅两眼,“他唱歌最磨叽,有什么好听。” “那你想听谁的?” “成龙喽,爷们儿。” “拉倒吧,吐字都不清,还叫唱歌?” 孙建军嘻嘻笑:“哎哎哎,说正事。罗老大请咱们吃饭,档次可挺高,去新开的KTV,你去不?” “什么时候?” “初步定后天——等我一会,去买个烤地瓜。”孙建军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街边那个老太太。陈纪衡寻思一会,后天是语文老师的晚自习。语文这门学科很古怪,考出太高分不容易,可想不及格也不太容易,谁还不认识几个中国字?功夫都在平时,那是从小学一年级打下的基础,想靠着一个公式或者突然开窍就学好,没门。 陈纪衡觉得这两堂晚自习课可以逃,等孙建军回来时,一点头:“行,我没问题。” “就知道你能答应,嘿嘿。”孙建军买了两个,递给陈纪衡一个,扒开自己的,趁热吃一口,“嗯,真甜。” 陈纪衡深受家教影响,从不在路上吃东西,陈母说了,这样显得缺少教养。孙建军不理会,还一个劲地劝:“吃啊吃啊,可甜了。” 陈纪衡道:“我一会再吃。” 孙建军瞅瞅他手里的磁带,明白过来了似的道:“哦,你怕把你新买的宝贝弄脏啦?那吃我的,尝尝。”边说边把咬过一口的烤地瓜往陈纪衡嘴里递。 陈纪衡又好气又好笑,缠不过他,刚要咬一口,一眼瞥见楼梯上的田草,冷着脸看向这边。 陈纪衡就着孙建军的手咬了一大口烤地瓜,微笑着道:“是挺甜。” 田草瞧瞧陈纪衡,再瞧瞧孙建军,皮笑肉不笑地道:“吃得挺香啊,我那份呢?” 孙建军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呦,我给忘了。”快步走上前,把手里的烤地瓜递到田草的眼皮子底下,“我的给你吃。” 那是被陈纪衡刚刚咬过的,田草一咬牙,愤愤地道:“用不着,你们吃吧。”转身腾腾腾上楼了。 第十九章:隐忧 孙建军疑惑地望着田草的背影,道:“他没事吧?” 陈纪衡耸耸肩:“谁知道。” 孙建军叹口气:“我觉得他这个人越来越奇怪,有时候我都搞不明白……” 陈纪衡竖起一根手指:“别和我说这些,你俩的事我不关心。” 孙建军贼忒忒地道:“可不嘛,你就关心咱俩的事。”他把咱俩两个字说得分外重,陈纪衡只一笑,也不接口。 孙建军回到教室,和田草的目光碰了一碰,田草扭过头去,孙建军无所谓地踱到座位里,百无聊赖地趴到桌子上,不一会居然睡着了。田草瞪着大眼睛盯住黑板,像专心致志地在听课,其实老师讲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田草隐隐猜出孙建军和陈纪衡关系不一般了,虽然有点捕风捉影的意思。最近孙建军明显对他不那么上心,这个极具潜质的花花大少现在眼里只剩下陈纪衡一个,专注到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田草觉得堵得慌,仿佛一大块生铁横在心窝里,被满腹的怨气和酸楚腐蚀得生了锈,锈味一股一股涌上来,让他恶心。 罗赫请客,田草当然也是要来的,他坐在孙建军左手边,陈纪衡坐在右手边,挨着罗赫。仍是在海鲜酒楼,这次却极为丰盛,大盆大碗足足要了十六个菜,两箱啤酒。看得出来罗赫很高兴,满面红光,目光湛亮,破天荒地没让弟弟罗桥先吃,而是一直等到开席。 罗赫拉着弟弟的手,站起来,对大家道:“我得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罗桥在全国航模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全国一等奖!” 这个消息大家早就听说了,罗桥还没从北京回来,喜报就贴到了校门口,但他们还是安静地凝神听着,鼓起掌来,为罗桥祝贺。 罗赫很激动,紧紧攥着弟弟的手:“全国一等奖啊!你们学校还没有这么光荣的时候吧?纪衡,你当年获得的是全国第二,是不?不是第一,是不?” 罗桥的脸红了,扭着手腕想挣脱哥哥的束缚:“哥,陈哥得的那是奥林匹克比赛第二,我这个没法比。” “都一样,不都是全国的吗?”罗赫问陈纪衡,“对不?” 陈纪衡笑,实心实意地道:“对,第一很不容易,小桥真不错。” “你瞧你瞧,不是我夸你。”罗赫拍拍弟弟的后背,“小桥,你比你哥强,比你哥有出息!”他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他停下来,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罗桥抬头,瞧见哥哥眼角的泪光,十分惊讶,低声道:“哥——” 罗赫忍住泪,用力揽过弟弟瘦削的肩头:“小桥,你好好学,哥供你。供你读书,供你念大学,供你读研究生读博士读博士后,供你出国过好日子……哥没别的盼头,哥就是希望你能出人头地。” 罗桥感动得鼻子发酸,他这次出去参加航模比赛的钱,就是罗赫给拿的,父亲已经指望不上了。 陈纪衡起身道:“小桥品学兼优,以后肯定前途无量。来来来,咱们为了小桥取得的好成绩,干一杯!” 孙建军附议:“对对,干一个干一个。罗哥你激动了啊,咱们都高兴,都高兴。” 大家纷纷站起来:“对,喝一个!” 罗赫给罗桥倒满酒,兄弟两人随着大家喝了一整杯。罗桥第一次沾杯,竟颇有些酒量,不过面颊微微发红。罗赫呵呵一笑,让服务员给弟弟换了饮料:“喝一杯就得了,吃完饭回去写作业,要不妈该等急了。” “嗯。”罗桥乖乖地坐下吃饭,吃完了依旧被哥哥送到门口。等罗赫再回来,包房里早翻了天,大家胡吃海喝胡说八道,乱成一团。 罗赫笑骂:“一群小兔崽子,也不知道等等我。一会还得去卡拉OK唱歌,都少喝点。” 卡拉OK那时在S城刚刚流行起来,消费档次很高,一般人去不起。陈纪衡纳闷地问道:“今天大罗这是怎么了?” 孙建军边喝酒边道:“他弟弟拿第一了嘛,高兴呗。” “不对。”陈纪衡皱皱眉头,“不只是因为这个吧?今天的菜也点得多,还要去唱歌,不像他的做派啊,他哪来这么多钱?” 孙建军瞅他一眼:“你呀,没事就是想得多,有饭就吃有歌就唱,管他呢。来来来,这盘大虾做得不错,你尝尝。”说着,给陈纪衡夹了一只。 田草见他们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孙建军还给陈纪衡夹菜,气得在底下踹了孙建军一脚。孙建军回头瞧见田草那张被淋湿了似的阴阴的脸,笑嘻嘻地道:“也给你夹一个。”随手夹个大虾,放到田草的盘子里。 田草的脸色好看了点。 这顿饭吃得大家兴致都很高,两箱啤酒全喝光了。罗赫坐在椅子里喊服务员买单,花了好几百,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兜里掏出一摞钱,扔到桌子上:“别找了,其余的算小费。”颇有香港电影黑社会老大的做派。服务员乐得见牙不见眼,毕恭毕敬把一屋子人送到酒店外。 已经八点了,陈纪衡提出要回家,不去唱歌了。孙建军对那玩意也不感兴趣,说今天太累,也想早点睡。田草本要跟着孙建军,但他还没去过卡拉OK厅,很想见识见识,站在那里左右为难,颇为犹豫。 罗赫招手打了一辆计程车,见不得田草前思后想磨磨唧唧的劲儿,斥道:“你走不走?痛快点!” “走走。”田草到底还是禁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对孙建军道,“那你自己回家吧。” 孙建军一瞪眼睛:“废话,我还用你教啊。”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罗赫吩咐一句,司机一脚油门,三辆出租车一个跟着一个,去得远了。 孙建军裹紧棉衣,追上陈纪衡,见他低头走路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模样,用胳膊肘一碰他:“哎,想什么呢?还想大罗的事儿?” 陈纪衡沉吟着道:“我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 孙建军舔着嘴唇迟疑一会,然后下了决定似的大步追上陈纪衡,搂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 “什么?”陈纪衡停住脚步,盯着孙建军。 孙建军还是有点疑虑:“这事挺大,你嘴可得严点。” “行了。”陈纪衡打断他,“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今天罗赫能把我请来,说明就没把我当外人。” 孙建军点点头:“嗯,那倒是,他对你印象很好,总在我们面前说你为人地道,是个做大事的。” “别废话。”陈纪衡笑骂,“说正经的。” 孙建军向四周瞧了瞧,他很少有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把陈纪衡唬住了,也谨慎起来。只见孙建军紧贴到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大罗最近干了一件大事。” 陈纪衡一凛:“什么事?” 孙建军再向周围扫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他偷了木料,还偷了铁架,卖给二道贩子,赚了一大笔钱。” “啊?”陈纪衡悚然动容,“厂子里的?” “对。” 陈纪衡瞪着他:“你也去了?” 孙建军挠挠脑袋:“嘿嘿,没有,不过说好了,下次算上我。” “那怎么行?这是盗窃,是犯法的!”陈纪衡声音严厉起来。 孙建军不在乎地摆摆手:“拉倒吧,啥犯法呀,看管材料的就是罗赫他爹罗成。你忘了,罗成是保安科科长嘛。罗赫这就是给他爸一个教训,那个瘪犊子,不给罗桥掏钱去参加航模比赛,你说罗赫能干吗?再说了,不去偷怎么办?他一个正在读技校还没学出徒的技术工人,哪有钱哪。” “那也不能……” 孙建军满不在乎地道:“切,有什么不能的。哎呀你放心吧,罗赫是去偷他爹,谁能管?再说了,就算被抓到,大不了被他爹揍一顿,还能怎么着?谁让他爹不是个东西呢?”他一指陈纪衡的鼻子,“警告你哦,千万别说出去,要不然罗老大收拾你,我可管不了我。” 陈纪衡有点心烦意乱,道:“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俩人再聊几句,各自回家。 陈纪衡晚上回家,飞快地到浴室里冲个澡,洗去一身酒味烟味。九点十五分,妹妹陈馨从学校下晚自习回来,热了一碗汤圆,兄妹俩人分着吃了。 九点半,陈父从医院接回陈母,一起进屋。 陈纪衡复习政治,又看了一页人民日报的社论,还有《半月谈》。他心理素质极好,虽然刚刚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但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不受影响。晚上睡觉时,灯都熄了,各自回屋,他躺在拉开的沙发床上,这才再次回忆起孙建军的话。 盗窃厂矿钢材和木材,肯定是犯法的。不过奇怪的是,陈纪衡对这件事本身并不见多反感,相反的是,他比较担心罗赫的安全,尤其是再加上个孙建军,谁知道那小子脑袋一热,能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卧室里传出父母轻轻的谈话声:“罗成怎么样?”陈母问。 陈纪衡立刻竖起耳朵,本想贴到房门上去偷听,考虑一下还是稳妥为妙,只凝神细听。 陈父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写检查……” “……报警……” “报警?恐怕他不敢吧。” “这有什么不敢的?”陈母提高声音,“国家财产受到损失,还不该报警?”陈纪衡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嘘——你轻点。”陈父停顿一会,慢慢地道,“估计罗成的手也不太干净。” “什么意思?” “……拿……卖点零花……” “他自己说的?” “我猜的……都这样……警察来了……不行……他也……” 里面沉默下来,半晌传出母亲一声冷笑:“都不是好玩意,睡觉。” 陈纪衡的心定了下来,原来如此,想来罗成不敢报警,要不然把他自己装进去怎么办?陈纪衡不为罗赫和孙建军担心了,反倒有几分好笑,想象着要是罗成知道了偷东西的原来就是他的大儿子,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定很有趣。 陈纪衡忽然涌上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虽然他和罗成并无多少交集,但出于对罗家兄弟的同情,对这位忘恩负义的父亲实在没有好感。 恶人还得恶人磨啊。 第二十章:出事了 十二月份的第四次摸底考试,孙建军居然考了个倒数第十一,在A4纸密密麻麻的名单上,从最后一排以飞跃的姿态跳到倒数第二排,把他爹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捏著名单双手直打哆嗦,半天憋出一句:“纪衡呢?纪衡呢?你小子明天赶紧把人家请来,我要好好慰劳慰劳他。” 孙建军摸着鼻子嘟囔:“至于么?跟救命恩人似的。” “你懂个屁!”孙父踹了他儿子一脚,“这叫贵人,贵人你懂吗?你这辈子啥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贵人。有了贵人,就啥都有了。”常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再加上文化程度太低,孙父特别迷信,“赶紧的赶紧的。小翠——小翠——”他出去喊保姆,“我给你钱,明天一早快去买菜,挑好的买。” “行了爸,人家明天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孙建军翻个白眼。 “啊,好好,去打电话问问纪衡。”孙父喜上眉梢搓着手心,在地上美得团团转。 孙建军一撇嘴:“真搞不明白,到底谁是你儿子啊。要是变成陈纪衡,我看你得乐死。” “放屁!”孙父瞪起眼睛,“小兔崽子,欠揍了你!”捞起拖鞋就要挥过去,孙建军嘻嘻哈哈快步跑开,去打电话。 陈纪衡周末才来,他这次依旧是全年组第一,只不过自己觉得政治方面还有欠缺,用一天时间制定了一套完善的复习计划。 孙父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怕陈纪衡不满意,差点直接往桌子上拍现金。幸好关键时刻及时控制住了,免得显出自己的恶俗,只用言语表达了自己深切的感激之情。仿佛陈纪衡不是孙建军的同学,而是再生父母授业恩师,弄得孙建军十分尴尬,偷觑着陈纪衡。 陈纪衡也有点不太好意思,他心知肚明,孙建军之所以这次考试如此出奇冒泡,只不过是俩人玩过一回之后陈纪衡过意不去,按着他的脑袋硬讲了一道等差数列,让他把公式记得牢牢的。 等差数列是必考题,没想到孙建军稀里糊涂竟做对了,这一道大题二十分,足够甩掉十个不学无术的学习混子。 俩人吃饱喝足,趁着孙父出门办事,在房间里胡天胡帝一番,陈纪衡仰躺在床上,叹息一声:“孙建军,你多用用功吧。其实,其实你爹对你挺好的。”他想说,比我爸对我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忽然觉得伤感。 孙建军留心不到陈纪衡的失落,大大咧咧拥着被:“行,行,我认真点还不行?可是太累嘛,背来背去太费脑细胞。”他想起一件事,翻过身道,“哎,我们这个周三就去……啊,明白没?” 陈纪衡先是一怔,瞧着孙建军鬼鬼祟祟的脸色,醒悟过来,道:“你要去?” “对呀,上次说好的。教训罗成,怎么能落下我?”孙建军喜滋滋地说。罗赫邀他一起去偷钢材,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很刺激。 陈纪衡想想那天晚上父母的谈话,认为应该没多大危险,不过还是叮嘱道:“你小心点。” “知道啦。”孙建军伸直胳膊打个哈欠,“哎呀你说这也怪,怎么我一弄完就犯困呢?” “瞧你那熊样!”陈纪衡鄙夷地瞅他一眼,掀开被子起身穿衣服,“你睡吧,我走了。” 罗赫的第二次行动也很成功,连孙建军都分到一百来元钱。数目不大,但是过程太令人兴奋。孙建军本想给陈纪衡买点什么,可上一次已经碰过钉子了,思来想去没敢,拉着田草吃了顿火锅,撑得肚子溜圆。 还是罗赫出面,把大家请出来,一起聚一聚。田草嘻嘻笑道:“要是总过这种日子可挺好。” 孙建军话里有话地道:“那得感谢罗哥,来,一起敬罗哥一杯!” “来来来。”十来只手臂高高举起酒杯,在明亮的灯光下,叮叮咚咚撞在一起。 转眼间又过去一个月,大雪也下过了两三场,街道两边堆满脏兮兮的积雪。陈纪衡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踩得地面上的落雪咯吱咯吱直响。路上很少行人,抬眼望去全是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高中学子。背后教学楼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眼前终于只剩下路灯掩映在雪地上的光芒。 孙建军冲着他睒睒眼:“又快要有口福了。” 陈纪衡皱眉道:“还去?” “是啊,今天晚上。”孙建军压低声音,“我是负责望风的。” 陈纪衡想了想道:“要我说你们收手得了,次数太多早晚被抓到。” “哎呀怕什么,反正也是罗赫他爹管,再说了,这玩意来钱多快?我瞧着大罗有点上瘾。” 陈纪衡正色道:“他干他的,你别傻乎乎往前冲。他有他爹兜着,你有谁?” “行,行。”孙建军嘻嘻笑,“我就这最后一回,下回不去了,听你的。” “要我说,这次你也别去。” “那不好吧,我都答应大罗了,咱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说到就得做到。”孙建军说得义正辞严,铿锵有力。 陈纪衡叹口气:“好吧。” “还有田草。对了,今天田草没来上学啊。”孙建军道,“他跟我一起望风。” 陈纪衡对田草根本不在意,他来没来上学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道:“反正你小心点。” “知道了。”孙建军一摆手,“撒有那拉。”俩人分道扬镳。 陈纪衡走进楼道,隔着房门听见家里传出阵阵说话声。他推门走进去,见父亲和罗成坐在桌边,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白酒下去多半瓶,陈母守在一边,一脸倦容。 陈纪衡打个招呼:“罗叔叔。” 罗成乜着醉眼,神智明显有点混沌,看样子是喝多了,眼睛都是红的,勉强认出面前的人,口齿不清地道:“纪衡……纪衡回来,我得,我得走了。”说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险些滑到,身旁陈父忙扶住他:“你喝多了,小心点。” “呵呵,喝多了……”罗成像吞了枚苦胆,“我除了喝多,还,还能干什么?……这个科长,没法当了,当不了了……” 陈父劝道:“你先别胡思乱想,说不定今天晚上公安能调查清楚,和你没关系你怕什么?” 罗成迷迷瞪瞪瞧着陈父,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半晌叹息着一摆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老陈……我走了,走了……” 陈父扶着他跌跌撞撞走向门口,嘴里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的。路上小心点,回去问弟妹好。” “小心,怎么会不小心?……”罗成咧嘴笑,样子却像哭,“老陈我真后悔……真后悔啊……” 陈父一直把罗成送到楼下,半晌才搓着手回屋,道:“真冷,今天可真冷。” 陈馨和陈纪衡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陈母慢慢站起身道:“行了你俩赶紧去学习吧,我来。” “我来我来。”陈父接过妻子手里的菜,端到厨房。 陈纪衡和陈馨对视一眼,陈馨拎着书包先进屋去了,陈纪衡帮父亲擦桌子。 陈母在医院累了整整一天,腰都快折了,也实在没精神干活,便由着陈纪衡忙活,随口问陈父:“他又怎么了?我瞧着气色不大好。” 陈父道:“还能怎么着,材料又被偷了呗。” 陈纪衡心头一跳,擦桌子的手慢了下来。陈父陈母专心聊天,谁都不注意。陈母道:“好像,好几次了吧。” “第三次,这次公安介入了。” 陈纪衡猛地抬起头来,失惊叫道:“报警了?” 陈父看了儿子一眼:“这么大的事当然得报警。一次两次还能掩住,次数多了谁能捂得住?听他说,逮到一个,交代今晚会来,公安们都去材料场了。” “咣当”一声,吓了陈父陈母一跳,转身见陈纪衡撞在桌角上,桌子撞得歪在一边。陈母嗔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毛手毛脚的,快去学习,别磨叽。” 陈纪衡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把抹布扔回去,躲在厨房里偷听。 “你怎么知道?”陈母问。 “刚才罗成说的,要不然他怎么会心情不好,不过他也只是猜测,看公安忙活来忙活去的估计差不多。要不然,他们有行动,能告诉他?他是怕公安查出来他往外带过东西卖钱,恐怕科长这个位子保不住了。” 陈母歇够了,去洗手间洗漱,边走边道:“他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活该教训教训。” “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也就劝劝。”陈父说着走入卧室,关上房门,剩下陈纪衡一个待在客厅里,冷汗涔涔。愣在当地站了好半晌,忽听身后有人叫他,一回头是妹妹陈馨。 陈馨出来喝水,见哥哥脸色不对,问道:“你生病了?” “没有。”陈纪衡定定心神,“有点头晕。” 陈馨点点头:“你已经是第一啦,只要保持下去就好。” 这已经是性格冷淡的妹妹能想到的最贴心的安慰话,陈纪衡道:“我知道。”陈馨喝完水回屋学习去了。陈纪衡坐在桌边,望着面前的卷子发呆。 好不容易熬到11点,妹妹房间门缝透出的灯光熄灭,陈纪衡装作要睡觉的样子,也把客厅的灯关了,穿着衣服钻进被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卧室里依旧传出陈父陈母的聊天声。陈纪衡急得一身透汗,闭着眼睛,只盼着孙建军他们改变计划,千万别去偷材料;又盼着罗成只是捕风捉影,今晚公安根本不会去。 眼见十一点半,卧室里才安静下来。陈纪衡默默地再等一会,确定父母和妹妹都睡着了,悄悄爬起身,把枕头塞进被子里,穿上羽绒服,蹑手蹑脚打开房门,再关好,风一样卷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关押(一) 路灯昏黄的光线映着残雪,在奔跑的陈纪衡眼中形成斑驳的片段,仿佛电影的摇晃镜头。 很多年以后,陈纪衡安定下来时,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这天晚上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混乱得像是一场噩梦。 街道上十分安静,连一辆计程车都看不到,他在雪地里足足跑了近半个小时,这才远远地望见材料厂的大门。 陈纪衡不知道孙建军他们从那个地方偷溜进去,在两条岔道上犹豫一秒钟,便当机立断向左跑去,一边跑一边小声地叫着孙建军的名字。 孙建军是从树上跳下来的,落地时脸上还带着见到陈纪衡的惊喜:“我靠,你怎么来了?” 陈纪衡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仿佛鬼魅,他喘着粗气紧张地叫道:“快走快走!出事了!” “什……什么?”孙建军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出事了。”陈纪衡略提高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尖锐得像一根钢丝,“大罗他们呢?” 孙建军一指高高的院墙:“进去了呀,我把风。出什么事了?” 陈纪衡口中呼出的白气在风中微微抖动:“快叫他们出来!厂子已经报警了,说今晚过来逮你们!” “啊?”孙建军吓傻了,“报……报警……” 急得陈纪衡差点给他一耳光:“还愣着干什么?快叫他们!” 就在这时,黑夜里传出几声高喊:“别动!不许动!”明晃晃的灯光直接照在脸上,陈纪衡和孙建军眼睛被刺得睁不开,慌忙伸出手遮挡。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人,上前死死把两个人按在雪地里。 孙建军一边挣扎一边乱叫:“大罗——快跑啊快跑啊!”身后一人笑道:“他妈的,这时候还乱喊乱叫。”照着孙建军的后脖颈子就给一拳。 陈纪衡又怒又狼狈,叫道:“你们干什么?抓错人了!” “闭嘴!抓的就是你!” 只听得“卡卡”两声轻响,陈纪衡只觉手腕上像坠了两个冰块,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那是手铐。陈纪衡压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像电影里的坏蛋一样被戴上那玩意,一种强烈的屈辱和羞耻感焦灼得他脸都红了,大声嚷道:“快把我放开!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人上来给他一耳光,“年纪轻轻不学好,还狡辩?” 陈纪衡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直发黑,抬头睁大眼睛瞪着那个人,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那人二十来岁,一脸痞气,笑骂:“呦,脾气还不小,赶紧进车,一会有你好瞧的!”没再给陈纪衡开口的机会,推推搡搡把他塞进警车。 里面还有罗赫和另外几个共犯,瞧见陈纪衡都很讶异。罗赫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纪衡怒气攻心,偏头不说话,孙建军低声道:“他听说要逮我们,来通风报信。” 两个大盖帽跟着上了车,嘴里斥骂:“闭嘴,不许说话!” 罗赫沉默片刻,突然大声道:“他不是我们一伙的,你们抓错人了!” “闭嘴闭嘴!”大盖帽们嚷嚷:“回派出所再说,都闭嘴!” 陈纪衡紧紧抿着嘴唇,胸中有一股浊气来回鼓荡。孙建军和其他人背铐双手,低着头闷声不响;罗赫仰靠在座位上,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陈纪衡目光如炬,凝视着身旁那个给他一耳光的小伙儿。 那小伙被他盯得直发毛,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罪犯”,好像比他这个大盖帽还理直气壮,上下打量陈纪衡一眼:“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陈纪衡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坐了回去。 车子到了派出所,几个人又被推推搡搡拉下来,进门见一个人弓腰塌背蹲在墙角,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赫然竟是田草。 罗赫立刻全明白了,扑上去抬腿一顿狠踹,咬牙切齿地怒骂:“他妈的小兔崽子,你敢出卖我?!” 田草被踢得缩成一团,一声不敢吭。大盖帽们赶紧冲上来把罗赫拉开:“干什么干什么呢?坐好,快坐好!”强行把罗赫按在破旧的木椅子上。 接下来解开手铐轮番审讯,罗赫和孙建军他们对盗窃供认不讳,包括前面两起,但异口同声都说陈纪衡从来没参与,这回只是凑巧路过。 大盖帽好笑:“大半夜从材料厂门口路过?你们当我们是傻子啊。老实交代!” 最后无法,只好实话实说,陈纪衡过来通风报信,大盖帽们一边听一边做笔录。一旁田草忽然站起身,指着陈纪衡尖声道:“有他!前两次都有他!他跟我们一起偷的!” “你他妈放屁!”罗赫气得抡起凳子闷头砸过去,吓得田草“妈呀”一声抱住脑袋。几个大盖帽扑上去抱住罗赫,嘴里叫骂:“坐下,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案子整整审了一宿,从头到尾陈纪衡表现十分冷静。有条不紊地回答大盖帽的问话,只是眼睛时不时扫向那个给他一耳光的小警察。田草发飙时,陈纪衡皱皱眉头,大盖帽再次问他:“你没参与过?” 陈纪衡道:“没有。”然后便不再开口。 他们在口供笔录上签字,按了指膜,天亮后又被拉上警车,带去拘留所。 在拘留所门前交出所有东西,包括裤带。这里是关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其实跟监狱差不了多少,一样森严壁垒、电网高悬。那个时候中国法律还不太健全,不承认有犯罪嫌疑人的存在,只要逮捕你,你就是罪犯,离判刑也不远了。不像国外,只要法官不认为有罪,就是可以享受各种权利的正常公民。在开庭审理时基本能看出这两种区别,国外庭审的被告穿的都是西服,中国却是标明犯罪人身份的马甲。 拘留所设施十分简陋,全是平房,分成十来个号间。陈纪衡他们被分为四批,他、孙建军、罗赫还有个叫钱古的同伴分到一间。罗赫一直用目光盯住田草,田草仿佛一只落在猫眼皮底下的老鼠,缩头缩脑不敢吭声。只可惜,也许是警察有过交代,没有把田草关到他们的号子里。陈纪衡觉得,要是真关在一起,没准罗赫能把他打死。 陈纪衡刚进号子时也有点紧张,他没来过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外一个世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踏入这里,会和这样一群人混在一起。 不过陈纪衡依旧很镇定,因为他问心无愧,他认为警察总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明天就会把他放出去。 号房空间不大,也就十五六平米,当中一条大通铺,站着七八个汉子,一个个二三十岁一脸横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罗赫他们这几个新进来的。 陈纪衡他们全是高中生,十八九岁,罗赫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和面前那几个一身匪气的人一比,明显占了劣势。孙建军第一个缩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钱古也后退了,只有罗赫仍是站在那里。 说实话,陈纪衡瞧着这马上就要打一架的架势,心里也打怵,他一向品学兼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罗赫他们出去打群架的时候,他一次也不曾参与。但他看过太多的史书,知道这叫狭路相逢,你退他们就进,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陈纪衡站在罗赫身边,除了呼吸有点急促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号子里十分安静,足足一分多钟,那边当中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嘿嘿一笑,道:“行啊,小兔崽子,还有几分胆量。”看样子他是这群人的老大,他一张嘴别人都不敢开口。 罗赫不理会他,对陈纪衡道:“去,折腾一宿了,到炕上歇歇。”他嘴上对陈纪衡说话,目光却始终不离对面老大。 陈纪衡一推孙建军,仨人悄没声地走到炕稍,靠着墙坐下。犯人们的被褥传出刺鼻的酸臭味,让陈纪衡有点恶心。他想起父母和妹妹,自己半夜溜出家门,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着急?此时此刻,派出所应该给他们去过电话了吧,学校也应该听说了,不知道会怎么看待自己? 陈纪衡苦笑了一下,揉揉眉心,一宿不睡觉,头晕脑胀,浑身难受得要死。 孙建军满怀愧疚,悄悄地道:“要不,你躺下睡一会吧。” 等那几个人走到炕上,罗赫才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床边。老大双手抱胸,冷笑一声。 几个人刚要躺下,铁栏门上传来叮叮咣咣的敲打声,管理员大喊:“起来,都起来!白天不许睡觉!” 陈纪衡他们没办法,只好又爬起来,靠坐在墙上打盹。 不大一会,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开始吃饭了。伙食倒还算不错,有米饭、馒头、两样菜。只是粥熬得能瞧见人影,见不到米粒,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菜量很小,几口吃完了,馒头是杂面的,一人俩。陈纪衡喝一口粥,皱皱眉头,放到一边。孙建军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陈纪衡的碗:“你不喝呀?你不喝我可喝啦。” 陈纪衡摇摇头。孙建军张开大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吧唧吧唧滋味,这人就是有这么点本事,福也吃得苦也吃得,皮糙肉厚油盐不进。他拿起馒头刚要塞嘴里,被人一把抢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个瘦得猴子一般的年轻人,抢过馒头毕恭毕敬地双手送给老大。 瘦猴子还要去抢罗赫的,被罗赫手臂一闪,躲开了。罗赫不去瞧瘦猴子,只瞧着那位老大。老大咬一口馒头,慢慢地吃着。 另一人叉着手道:“赶紧交上来,这是规矩,识相的动作快点。” 陈纪衡不出声,也不动,用眼睛看罗赫。 罗赫冷笑一声,把碗里的馒头拿起来,伸手递过去。那人道:“这还差不多。”冲着瘦猴使个眼色。瘦猴过来拿,冷不防罗赫把手臂又缩回去了,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去掉三分之二。 这个动作带着耍弄人的挑衅意味,那人瞪起眼睛,啐了一口,骂道:“妈的。”把饭递给瘦猴,“你拿着。”上前就要挥拳头。 老大突然发话:“黄鼠狼,不用你,我自己来。”说着,缓缓站起身。那边人端着饭盆躲到炕脚,闪出一大片炕铺。陈纪衡和孙建军依样画葫芦,陈纪衡凑到罗赫耳边道:“小心点。” 罗赫脱下上身衣服,露出结实粗壮的胳膊和胸膛,冲着老大一颌首:“来吧。” 这位老大新进来没多久,刚刚打服号子里的其他人,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小孩崽子,不怎么放在眼里,想打杀一下再立立威。可一瞧罗赫脱衣服的架势,心头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鲁莽了。 打架这种事跟打仗其实没多大区别,气势十分关键,你心里动摇,你就已经输了。 这是陈纪衡平生头一回见两个男人真刀真枪地打架,不是路边小混混吓唬人的假把式,他们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痛苦的闷哼声,鲜血四迸、野蛮凶残。两个人横眉立目面目狰狞,像两只被激怒的兽,一心只要咬死对方。 这场打斗没有持续多久,罗赫仗着力气大,用砸铁锨的力度把对方打瘫在大炕上,使劲狠揍,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拳头锤打在肉上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孙建军用手捂着眼睛,根本看不下去。 罗赫喘着粗气直起腰,刀锋般冷酷的目光把对面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那群人呆着脸,像一群温顺的绵羊,从炕的另一头爬到炕的这一头来,自动自觉把碗里的馒头,放到罗赫的面前。那头只剩下呻吟着的“老大”,满脸是血,半死不活。 这是弱肉强食的最佳写照,残酷血腥的场面让陈纪衡记住很多年。当他后来得知罗赫成为黑老大,在S城呼风唤雨时,一点也不惊讶。罗赫就是这样的人,他骨子里有一种残忍的噬虐的本质。 也许这种本质,陈纪衡也有,只不过一个表露在外面,一个隐藏在心底,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同的走向,不同的未来。 第二十二章:关押(二) 孙建军和钱古在后面紧张地看着,手心里攥着一把冷汗,见罗赫打赢了都很高兴,可见他对那个已经半死的老大依旧意犹未尽地像锤铁砂一般捶打,又有些不忍。 钱古偏转了头,孙建军犹豫着道:“罗哥,算……算了吧。” 罗赫对着炕上的男人啐了一口,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道:“不许打架!号子里不许打架!” 孙建军和陈纪衡对视一眼,说不能打也打完了,你们他妈早干什么去了? “咣”地一声,号门打开,旋风般地冲进三个人,都穿着警服。为首的一瞧摊在炕上的老大,斥道:“谁打架?刚才谁打架?!” 所有人都低着头,包括以前站在老大那边的人,尽皆不言不语。 罗赫从容地坐在炕沿,分开的两条腿耷拉着。 为首的提高声音:“快点说!谁打架?” 还是没有人出声,大家你挤我我挤你,像一群蔫头蔫脑的瘟鸡。 为首的的开始点名:“黄商,是你不?” 那个叫黄鼠狼的连忙摆手:“这怎么说的这是?我哪敢啊?” 为首的看向瘦猴:“侯建德,是谁打的?” 瘦猴缩着脖子,支支吾吾:“我……我可没看见……” 为首的一叉腰,吸一口气提高声音:“好,都不说是不?今晚没饭吃!” “啊?——”号子里一片哀号,个个愁眉苦脸。 罗赫站起身:“我打的。” 那三个警察明显吃了一惊,没想到年龄这么小刚刚进来的人就会起刺。为首的沉吟片刻,道:“行了,有人认就行。”回头吩咐那两个警察,“去,叫人把赵昕拽走,再把大铐子拿来。”然后转过身对罗赫面无表情地道,“你在号子里打架斗殴,必须得惩罚一下,今晚带着大拷,明天一早摘下来。” 陈纪衡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大拷,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不大一会功夫,又来了俩人,把那个老大抬出去医治;又有两人亮出一样东西来,是根一米长的铁棍,当中两个圆,对着罗赫一颌首:“来吧。” 罗赫审时度势,明白跟警察较劲没好果子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一步一步走过去。一个看守把他两条胳膊拧到背后,分别铐在铁棍的两个圆里,用钥匙锁住。铁棍顶端还有一根链子,套在脖子上。 警察忙活完了,再次警告道:“都给我老实点,再打架,大拷戴一个星期,看你们消停不消停。” 他们锁上号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孙建军慌忙跳下炕,到罗赫身边,摸着冰冷冷的铁铐:“这……这是干什么?” 那根铁棍像剑一样立在罗赫身后,从背脊直竖到腿弯,没法坐;手肘向两侧支起来,躺也躺不下,只能站着。 陈纪衡义愤填膺:“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怎么能这么干?我去找他给你解开!”说着就去用力拍门,喊了半天也没人来。 “哎呀——”后面有人说话了,是那个叫黄鼠狼的,“你们几个别喊啦,没用。”他伸直了腿靠在墙根,“这叫什么知道不?这叫杀威棒。水浒总看过吧?武松、林冲,哪个不是英雄好汉,都一样,都一样,进了牢房都一样。” 陈纪衡愤愤地道:“什么叫进牢房?我根本就没犯法!这里只是拘留所,又不是监狱,我们还没判刑呢!他们没这个权力!” “呦呦呦,你们听听。”黄鼠狼怪声笑起来,“小娃子,你还挺懂法。哈哈,读书读傻了吧?” 瘦猴怪声怪气地道:“什么叫权力?你们被抓,他们是抓人的,这就是权力。你想谈权力,行啊,等你也抓人时再说吧。哈哈,嘻嘻。” 罗赫冷冷地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几个人立刻闭上嘴,不再出声。 孙建军哆嗦着唇:“这……这可怎么办?” 罗赫定定心神,道:“没事,不就是一宿么?我还挺得住。” 一旁钱古呜呜地哭起来,抽泣着道:“我……我想回家……”他们调皮捣蛋顽劣不堪,可毕竟才十八九,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以前犯了多大的错误,也不过是被父母打两下,被老师骂两句,但这次绝非一般,傻子都知道,能进得来,轻易可就出不去了。 孙建军也鼻子发酸,强自忍住了,可也提不起精神来,灰心丧气颓然坐在炕上。 连陈纪衡都心下惴惴不安,他忽然觉得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似乎不是那么站得住脚跟。如果仅凭这四个字就能平安无事,那么历史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冤假错案?那么多屈死的人?他望着前面,目光茫然,不知道明天将会怎样?以后将会怎样?自己的学习生涯,会不会就此画上句号? 陈纪衡害怕了,也后悔了。他忍不住看向孙建军,内心隐隐有丝疑惑,为了他这么冲动?至于么? 罗赫沉声道:“总之,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们,尤其是纪衡……” 陈纪衡苦笑道:“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想着该怎么出去吧。” “出去?”孙建军长叹一口气,“依我看,能不能出去,咱们已经做不了主啦。” 他说这话难听,但却是事实,几个人愁眉不展,都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 黄鼠狼大笑道:“得了得了啊,看你们一个个,跟死了亲妈似的,用得着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瘦猴笑嘻嘻地道:“你还真不害臊,拿自己跟人家比。你瞧人家一个个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明显还是学生嘛,哪像你,又抢劫又偷盗,不是好货。” 黄鼠狼一瞪眼睛:“滚一边去,是好货还能到这里来?”回头问孙建军,“喂,你们干什么了?” 孙建军不太好意思开口,低头不言语。陈纪衡和钱古都保持沉默,只有罗赫大大方方地道:“去厂子里偷钢材,被抓了。” “行啊。”黄鼠狼眼睛一亮,“好小子,有头脑,不错不错。” 罗赫问瘦猴:“你呢?” “我么,嘿嘿,嘿嘿。”瘦猴不回答。黄鼠狼道:“他犯的是花案。” “什么?”罗赫不太明白。“ “就是玩大姑娘,哈哈,哈哈。”大家哄笑。瘦猴讪笑道:“没玩几个,没玩几个。” “你不说足有十来个吗?”有人取笑他。 “没,真没。”瘦猴不敢乱说话。在号子里也分三六九等,会打架有霸气自然要逢迎,不必多说;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犯花案,也就是强奸犯,进去一个揍一个,绝不手软。自打瘦猴被关进拘留所,不知挨揍多少回了,只要新来人稍微厉害一点,都能给他个嘴巴。 号子里最不敢惹两种人,一是杀过人的,而是判死刑或者无期的,其实两者都差不多。 当然,像罗赫这样的,天生带一种戾气,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只有孙建军来了兴致,有心想仔细问一问,瞧瞧罗赫和陈纪衡,舔舔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下午的时候,号门再次打开,管理员拎进来几包东西:“孙建军、钱古、罗赫,这是外面送进来的,过来领一下。” 孙建军第一个跳过去,翻来翻去找到熟悉的钱包,一瞧里面居然揣了二百元钱,失望地叹息:“送这有什么用啊,在这里能花出去吗?” 黄鼠狼道:“当然能花,可以在狱警那里买吃的,味道好着呢。”他嘴上说着,眼睛盯住孙建军手里的钱,露出贪婪的目光。 孙建军忙把钱包收到衣兜里,妥帖地拍了拍。他这人心大,难受一会就好起来,更不用说现在还有钱,至少肚子不用挨饿了。美滋滋地过去帮罗赫,他两只手都被拷着,不方便拿。孙建军道:“罗哥,我把钱给你放兜里了,一共一百元。” 钱古也忙着揣钱,收拾换洗的衣服。陈纪衡忍不住走过去问管理员:“请问,有人给我送东西吗?” “叫什么?” “陈纪衡。” 管理员摇头道:“没有。”转身离开,锁好号门。 陈纪衡僵立在那里,像一具竖起来的尸体。 孙建军凑过来道:“你花我的,都一样。”说着,掏出一百元,塞进陈纪衡的衣兜里。 这一天他们过得度时如年,巴掌大的地方,连一小片天空都瞧不清,十来个汉子。空气混浊不堪,言语粗俗下做。 最难受的便是罗赫,背着镣铐,坐不下也躺不下,只能在地上来回溜达。连小便大便都不能自理。 只有亲身经历过这些,才能知道什么叫自由,才能明白正常的生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罗赫来来回回地走着,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大,神情越来越焦躁难安。像一只被缚住手脚困在狭小铁笼里的雄狮,鼻息粗重而压抑,目光暴戾而凶狠。 黄鼠狼和瘦猴他们谁都不出声,偷看一眼罗赫都不敢,生怕有一点点异动都会引火烧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管理员的声音:“睡觉,都睡觉。” 一屋子人如蒙赦令,抻开炕边的破被褥躺下。陈纪衡鼻端萦绕着陈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闭着眼睛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熄灯。 他探出头,冲着瘦猴那边叫道:“哎,把灯闭了吧。” “闭灯?”黄鼠狼难以置信地反问,随即哈哈笑起来,“他还要闭灯。哈哈,哈哈。” 瘦猴尖着嗓子道:“拘留所和监狱一样,电灯24小时都亮着,怕你造反。闭灯?别做梦啦。” 孙建军气得骂道:“我靠,这让我怎么睡?!” 钱古眨眨眼睛,又哭了。 陈纪衡颓然躺在生硬的炕上,望着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炽光灯亮得几乎灼伤眼睛;耳边回响着罗赫沉重而又阴郁的脚步声和钱古压抑的抽噎声还有旁边那群人丑陋而乏味的鼾声。他的心像坠满了沉甸甸的铅块,一直落到谷底。 自己还能不能从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出去? 第二十三章:还是孙建军好使 陈纪衡他们在拘留所一共住了十三天,在第十四天上午,被放了出来。这十三天里,他们在里面煎熬,父母们在外面煎熬,只不过煎熬的东西各有不同罢了。 孙建军的父亲就是要把孩子捞出来,花多少钱都捞出来,至于偷盗不偷盗的先别提,捞出来再说。孩子不好我自己管,求你们别管。认罚,罚多少钱我都拿。孙父请来S城最好的律师,只要不留案底,只要能出来,怎么着都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给谁赚钱呢? 罗成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去偷厂子里的材料,为了报复他,为了给弟弟筹措比赛的费用,为了他没拿那份赡养费,为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就这么毁了,求人吧,拿钱吧,折腾好几天,什么脸色都看过了。在厂长门口不吃不喝守着,终于逼得领导松了口,把几次偷盗的损失报到最低,算是给个教训。 陈父陈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他们祖祖辈辈奉公守法、严于律己,怎么可能教出这么一个危害社会危害家庭的孩子来?恨不能根本没生过这个孩子,电话不敢接,路上见到熟人,低头装作没看见。 陈母几天不去上班,无颜面对同事背后的指指点点,哪怕只有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浑身冒冷汗。她一向严苛得近乎严厉,这下可好,面子里子全丢光了,连来实习的学生都不敢带——自己的孩子都没教好,你还好意思教谁?她现在觉得,陈纪衡这三个字都是在打她的脸。 陈父倒还好些,忙于工作,无暇理会这些,但内心的痛苦一点不比陈母少。他对儿子是寄予厚望的,还想让他接自己的班的。居然作奸犯科,鬼迷心窍了么? 陈纪衡回到家时,整个人都是垮的,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别说待了十几天,一天都能把个正常人逼得发疯。 妹妹陈馨用惊恐的目光瞥了哥哥一眼,被警察抓起来,这简直不可思议。陈父拿出一套新衣服,对陈纪衡道:“你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们谈谈。” 他神色的严峻和肃然,让陈纪衡本来已经十分紧张的情绪又被勒了一根绞紧的钢丝。他接过衣服,默默地洗了个澡,把一身腐臭味搓洗得干干净净。洗完了陈纪衡站在镜子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好像突然陌生了起来。他问自己:你是陈纪衡么?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就不用从这间狭小的洗手间里走出去,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陈纪衡在里面默立了很久,陈馨砰砰敲着门叫道:“哥你怎么了?你出来,你先出来好吗?”陈母冷笑:“你不用喊,该出来他自己自然会出来。你还怕他自杀吗?要是有这个脸,他还能去做那种不要脸的事?!” 门开了,陈纪衡慢慢跨出来,他的脸色很苍白,带着一种沉静得近乎严酷的气息。陈馨吓了一跳,低唤道:“哥——” 陈纪衡不理她,径直走到父亲身前,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陈父的心轻颤一下,随即冷硬起来,他说:“你已经十八岁了,从法律意义上讲,成人了。你是好是坏,是优秀还是卑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你做一件事之前,最好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爸。”陈纪衡打断他,“我没去偷东西。” “去没去你自己心里明白!用不着跟我说!”陈父怒斥,“你说你没去?谁信哪?别人能信吗?那你说你干什么去了?你大半夜跑到材料场你干什么去了?” “我只是想去通知一声孙建军,我……” “还有罗赫是不是?”陈父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看看你结交的这批人,哪个是好东西?!你怎么能跟他们混在一起?从小我怎么教你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行了!”陈纪衡第一次这样反驳他的父亲,他的身子在不自禁地发抖,在拘留所里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怨恨恐惧愤怒,一股脑全都发作出来,“我就是跟他们在一起,我就是去偷东西了,行了吧?你满意了?!” 陈父抬腿一脚把陈纪衡踹倒在地上,陈馨失声叫道:“哥!” 陈母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回屋学习去!”陈馨咬着嘴唇,回头冲进房间,紧紧闭上房门。 陈父冲着陈纪衡怒骂:“不争气的东西!” 陈纪衡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心口火辣辣地痛,像要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眼前发晕,父母的脸都是模糊的,连这个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家都是模糊的。他裂开嘴,露出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这个笑容充满恨意,把陈父陈母都惊住了,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半晌陈父扔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早上陈纪衡去上学,拎着书包走进教室,里面聊天的声音骤然小了很多,每位同学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直视,只是偷瞧,偶尔和陈纪衡的眼神对上,赶紧匆匆躲开。 陈纪衡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若无人地打开书本。 议论声飘进耳朵里:“都没给开除啊……” “怎么可能,听说掏钱了……” “五班的田草没来……” “嘘——小点声……”有人指一指陈纪衡,几个同学面面相觑,各自走开。 陈纪衡盯着书上的字,其实一点都看不进去。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陈……纪衡……” 陈纪衡一抬头,是赵梓倩。她犹豫着把怀里的一个本子放到陈纪衡桌子上:“这是这几天政治笔记,你拿去抄一下吧。” 陈纪衡不说话,垂下眼睑,盯着那本笔记。 赵梓倩手指纠结在一起,似乎内心很不安,她低声道:“你……你没什么事了吧?……” 陈纪衡偏头注视着她,忽地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赵梓倩面容纠结:“我……我是说……” 陈纪衡追问她:“我应该有什么事?” “这个……我……”赵梓倩结结巴巴。 陈纪衡站起身,笑容诡异:“你听说我有什么事?!” 赵梓倩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我不是……” “我有什么事跟你有他妈的什么关系?!”陈纪衡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迸出来,最后几乎是吼出声。 赵梓倩瞪大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扭头冲出教室。全班人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敢去直视陈纪衡那种阴鸷到极点的眼神。 一个同学出现在教室门口,硬着头皮道:“陈……陈纪衡,弥老师叫……叫你过去。” 弥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陈纪衡深吸一口气,走出去,经过那位同学时,一拍他肩头,微笑道:“谢谢。” 事情出现在陈纪衡身上,绝对让班主任有点接受不了,那个时候甚至一直到现在,学习好和品质好始终划着等号,似乎全年组第一的学生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像流水作业出来的最完美的作品,毫无瑕疵。 有一天,这份完美制品裂开了,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缝,怎么办? 班主任揉揉眉心,觉得头痛,不管怎样,出了这么大事,还是该找陈纪衡谈谈。 实事求是,班主任还是很费心的,摆事实讲道理,从高考讲到前途,从前途讲到人生,从勿以恶小而为之到顶天立地做好人。 只是陈纪衡面无表情,仿佛油盐不进的鸡蛋,气得班主任直想把鸡蛋壳敲碎了,瞧瞧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班主任苦口婆心,讲得口干舌燥,最后问道:“你听明白没有?” 陈纪衡点点头:“明白了。”从头到尾班主任都不曾问一句,他到底有没有去偷公共财物。陈纪衡终于明白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有没有不重要,被警察当做有逮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事。从那一刻起,陈纪衡这三个字已经沾染上抹不去的污点,洗不干净了。 班主任望着陈纪衡无悲无喜的脸,心头涌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忽然不想再说什么,叹口气道:“你去上课吧。” 陈纪衡微微弯腰,行了个礼,走了出去。转出楼口,有人蹦出来大叫:“不许动!” 陈纪衡一惊,浑身发冷,那晚的事还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却见一人大笑道:“嘿嘿,吓到你了吧。”竟是孙建军。 陈纪衡闭了闭眼睛,抬腿狠踢一脚,痛得孙建军妈呀一声龇牙咧嘴,曲起小腿一顿揉:“干什么啊你,至于吗?” 陈纪衡沉着脸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孙建军看不是事儿,忙一瘸一拐追上去:“喂,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事。”陈纪衡抹一把脸。 “被老师批评了吧?”孙建军揽过他的肩膀,“用不着放心上,多大点事啊。我们班主任也说我了,嘿嘿,被我两句话给顶回去。” 陈纪衡斜睨着他。孙建军皱眉道:“你这什么眼神?不相信啊。他没完没了磨磨唧唧说了半天,我就一句话:‘老师,我腿站麻了,让我坐会儿呗,你继续。’气得他干瞪眼,挥手让我走了。哈哈,哈哈。”孙建军得意洋洋,那十几天牢狱之灾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影响,还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 陈纪衡鄙夷地瞥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孙建军指着他的鼻子:“哈哈,笑了吧,总板着个脸干什么?”冷不防陈纪衡猛地一把拉过他,紧紧抱住,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孙建军慌忙张开双手,惊愕万分,压低声音叫道:“我说你疯了吧,这是学校。” 陈纪衡不理他,一个劲地喘息。同学们从旁边路过,有的无视,有的窃笑。 好半天陈纪衡直起身子,心平气和地道:“好了。”转身下楼。 孙建军愣了一会,飞快地追上去,骂道:“混蛋陈纪衡,你当我制氧机啊!” 第二十四章:罗赫走了 田草这几天都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罗赫在派出所盯着他的恶狠狠的眼神,激灵一下清醒过来,一颗心砰砰直跳。 事情全出在他身上。按罗赫的安排,他和另一个同伴负责销赃,瞧着那堆钢材木材能卖那么多钱,不由得心动,偷偷捡起两块铁片子,塞进自己的书包。 那时,厂子已经报警了,公安料定盗窃的人带这么多材料,必须得通过废品站才能转变成现钞,所以就去周边的废品收购站打听,没几日就找到他们卖掉的钢材。正询问废品站管理员那些人的长相,谁知田草背着罗赫他们,偷偷又来了,拎着那两个铁片子,结果被大盖帽逮了个正着。 田草还只是个刚满十八的半大孩子,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肚子转筋,在暖气管子上拷了没一会,全招了,还说他们今晚就有计划。 大盖帽们一商量,与其一个一个去逮打草惊蛇,还不如晚上等他们盗窃的时候一窝端。 田草也很委屈,让他招供的时候对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真说实话了一点不“从宽”,跟罗赫孙建军他们一样关在号子里。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还捎带上一个陈纪衡。看着以往高高在上的好学生,一身狼狈地被大盖帽推搡着走进派出所,田草忽然涌上一种极为解恨的情绪,连罗赫的怒斥都忽略掉了。 可是他仍胆战心惊。本以为罗赫盗取公共财物,怎么地也得判个一两年,哪成想和他一样,在拘留所待了十来天就放了出来。 田草哪敢去学校,他怕挨打,罗赫能饶得了他才怪。 田草在家里待了五天,楼都不下,后来他爸爸实在看不过去,骂道:“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他能吃了你?我送你去!”于是天天早上送,晚上接,又是半个月,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孙建军他们再不理睬他。 田草渐渐放了心,松懈下来,便不用父亲来回折腾,自己上下学。 刚开始也胆怯,过两天不见异常,这颗心妥妥地落回肚子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那双饱含恨意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罗赫一直在跟踪田草。他不急,也不燥,拘留所那十几天,彻底转变了他嚣张急躁的性子,他的心稳得很,是一种下定决心之后的镇静。他准备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生活。 罗赫从未如此正视过自己的命运,继续留下来,他只能老老实实从技校毕业,在工厂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电焊工,不饥不饱、不寒不暖,娶一个平常的女人,组建个平凡的家庭。他从二十岁一眼望到了自己八十岁的情景。那个糟老头子一生碌碌无为,眼瞅着亲弟弟在后妈和那个未出生的小杂种的欺凌下度日。 罗赫不甘心。 所有的变故都源于这个“不甘心”,所有的结局也源于这个“不甘心”。罗赫猜不到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不走,他就废了。 只是,走之前,一定要教训教训那个出卖他的田草。 罗赫手下留情,没把田草揍得太惨。他清楚,要是真把田草弄残了,倒霉的只能是母亲和弟弟。他只打掉了田草的两颗牙齿,弄得本已灰头土脸的人更是满嘴鲜血,浑身发抖尿了裤子。 罗赫揪起田草的衣领,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记住了,这件事不算完。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打断你的一条腿。” 田草整个人都是蒙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被摔回地上后蜷着身子不敢吭声,直到听见罗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捂住脸呜呜痛哭。 罗赫去了一趟高中教学楼,把陈纪衡约了出来。曾经跟着他的兄弟那么多,他却只见了陈纪衡一个。 陈纪衡看见罗赫郑重而肃穆的神色,猜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罗赫不说,他也不问。罗赫点燃了一根烟,在寒风里静静地吸。 陈纪衡瞧着团团烟雾从罗赫的嘴里喷出来,在教学楼一排一排明亮的灯光下,瑟瑟地消失不见。罗赫沉默的侧影在光线中异常清晰,不再青涩,好像从这一夜起,他突然成长了十岁。 罗赫说:“我要走了,去南方。” 陈纪衡下意识地问:“那你弟怎么办?” 罗赫转过脸来,笑了笑:“所以我来找你。” 陈纪衡沉吟片刻,道:“我也要走的,还有多半年。” “最多也就半年。”罗赫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呈现一种淡淡的自信,“半年之后我肯定能站稳脚跟,我会来信。” 陈纪衡道:“好。”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为罗桥做什么,他只是恍然明白,也许罗赫并不是要让自己帮助罗桥,只是一种托付,似乎这样心里就安定了,不必牵挂了。 罗赫拍拍陈纪衡的肩头,大步离去。 罗赫特地等到快半夜了才回家,他怕见到母亲那张忧愁的脸,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像一把把软刀子,割去他的肉,还看不见血。 只是想不到母亲还在客厅里等着他,点一盏昏黄的小台灯,佝偻地陷在沙发里,见他一进家门就直起身子,压低声音问:“你去哪了?” “出去转转。” 罗母眼中的愁闷似乎都能抖落下来,动动嘴唇,欲言又止。去厨房端了一碗面出来:“饿了吧,给。” 罗赫接过面,心头一酸,说:“妈,我没出去惹祸,真的只是转转,你去睡吧。” 罗母叹息一声,去卧室里关了门。 罗桥睡在外屋的下铺上,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唤道:“哥,你回来啦……” “嗯。”罗赫把台灯往一边调一调,免得映着弟弟,让他睡不安稳。三口两口扒拉完面,凑到弟弟的床边。 罗桥又睡着了,少年的轮廓越发肖似他的母亲,有一张清秀而干净的脸。罗赫想抱一抱他,就像以前千百次抱过一样。他的肩头动了动,却终究放弃了。他不愿意在离开时有太多的牵扯,他只是难过,不知道明天弟弟发现他的失踪,会哭成什么样子。 罗赫摸摸弟弟柔软的头发和光洁的额头,轻轻地道:“对不起……” 他站起身,把早已准备好的信放在桌子上,慢慢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罗赫走了。”陈纪衡闭着眼睛,仰躺在孙建军卧室里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刚刚发泄过后带着点倦怠,一种带着满足感的慵懒。 “什么?”孙建军撑起胳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去哪儿?” “南方。他自己说的。” “啊?他去找你了?”孙建军更是讶异。 陈纪衡点点头。 孙建军啐道:“这个混蛋玩意,我和他那么多年,这么大事居然不告诉我,去告诉你?太不把我当朋友了,我可是跟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 “同甘共苦的是我吧。”陈纪衡眼睛眯起一条缝,“别忘了我是去给你们通风报信,才受牵连的。” 孙建军缩缩头,理亏地道:“那是,那是,还是你仗义,嘿嘿,嘿嘿。” 陈纪衡不是愿意把这种恩情放在嘴边上的人,更何况结果实在太糟糕,可他就喜欢提起之后孙建军那副愧疚万分的脸,极其富有喜感,让他蠢蠢欲动,只想好好欺负欺负。二话不说翻个身把孙建军压在床上,鼻子搁在他的脖颈间,大口呼吸。 孙建军憋得脸红脖子粗,哼哧哼哧地道:“压……压死了……你他妈吸血鬼啊你。” 陈纪衡闻够了,照着孙建军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起床,你爸快回来了。” 从拘留所出来之后,孙父对陈纪衡简直就像儿子一样:“你是为了建军才被冤枉的啊,你怎么可能去干那种事?这虾新鲜着呢,你多吃点,多吃点。”边说边连夹两个大虾,放到陈纪衡的碗里。 陈纪衡笑道:“叔叔,我自己来就行。” “哎呀老爸,你这也太偏心眼了。”孙建军看不过去,“我才是你亲生的好吧?” 气得孙父拿筷子敲他的头:“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得感谢人家纪衡,知道不,知道不?” 孙建军吃吃而笑,甩给陈纪衡一个猥琐的小眼神。 陈纪衡心情格外放松,连吃两碗米饭,再到学校上两节晚自习,然后收拾书包,慢吞吞地走回家。 在走廊里遇见妹妹陈馨,俩人对视一眼,像陌生人一般一前一后进了家门。陈纪衡只觉得家里的空气都是凝固的,喘一口得费上一身的力气。那天之后,父母不再对他进拘留所的事发表任何评论,神色间只是淡。 陈父陈母在卧室里看书,陈纪衡和陈馨各自学习,屋子里安静得压抑。你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个人的隐忍和小心翼翼,好像动作大一点都会打破什么似的。陈纪衡盯着桌子上的书本,不由自主想起在孙建军家里时的松快。他忽然产生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要是父亲母亲大吵一架,会怎么样? 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冰冷得如同坟墓。 陈纪衡拿过台历,在数字25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快过年了,他想,快到头了。 第二十五章:变故 高三的下半年过得出奇地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地延长,延长到你在无形的压力中险些崩溃,却又在对未来的憧憬中复苏回来。 而这种憧憬,对陈纪衡更有一种格外的魔力。各种对外面世界的描述和期待,在他内心深处被放大无数回,每个细节清晰分明得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目前他所要做的,就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设计和想象,再用这种设计和想象激励自己熬过眼下冷漠的生活。 除非和孙建军在一起。这小子也有一种魔力,能把陈纪衡暗淡的日子染上一抹俗艳的色彩,亮丽得让你移不开眼睛。陈纪衡越来越多的时光泡在孙建军的家里,休息日也不例外,去补习班成了最固定而且最不容易揭穿的谎言。 或者,父母根本没想揭穿。陈纪衡撒谎时总要盯着父母的眼睛,期待从那里看出哪怕只有一点点怀疑和不赞同来,可惜没有。陈父陈母最多的情感留在摸底考试的结果之后,偶尔发表一两声议论:“不能掉以轻心……”“还得抓紧……” 陈纪衡从不掉以轻心,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考全年组第一,和能继续随心所欲之间紧密的联系。他不愿意去碰触那根弦,他真的怕再次爆发一次,会彻底撕开脸,和父母决裂。 他有那种感觉,像一颗邪恶的黑暗的魔鬼在心中蠢蠢欲动,在入夜之后尤其强烈。要么摆脱父母,用外面的开阔和精彩打消那种可怕的念头;要么困在这里,和这种生活同归于尽。 半年之后的一个金晃晃的夏日,罗赫的信如约而至。罗桥拿给陈纪衡时,仍然激动得双手发抖,兴奋的神色溢于言表:“快看!我哥来信了!”信上没有太多内容,只是问这边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们,顺道附上一万元钱,和一张名片。名片表明要给陈纪衡,便于以后联系。 罗桥一个劲地沉浸在得知哥哥最新消息的幸福之中,看那些字迹的眼神,好像要一个一个吞下去。陈纪衡却在字里行间冷静地分析出,恐怕罗赫做的事有点见不得人。他对自己的现状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只说跟着别人做点生意。 做什么生意? 陈纪衡把名片塞进衣兜里,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谁又管得了谁? 报志愿的表格下来那天晚上,陈父等陈纪衡下晚自习回家,父子两人进行了第二次谈话。难得的是母亲也休息,在房间里看书。卧室的门敞开着,摆出一副无意中听到的模样。 陈父说,按你的成绩,考上第一志愿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我们希望你第二志愿可以填写财会类或者是医科大学,毕竟我和你妈妈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以后对你来说可能会是个帮助。 陈父的措辞前所未有的委婉,可以说是商量的口吻。陈纪衡低着头,盯着桌面上的一个刻痕,那是他小时候用小刀划的,后来又用各种笔填画了无数回。 陈父说了很多,见儿子面无表情,不禁皱皱眉头。他强硬惯了,对于自己扮演循循善诱的父亲角色有些厌烦,干脆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母亲终于放下书,慢慢走出来:“纪衡,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我们更希望你想得更深远一些,毕竟有父母帮衬,和自己出去闯,付出的努力大不一样。我们是希望你能轻松一些,清华也有国际金融专业啊,那个作为第一志愿也不错。医科大有我几个老同学在当老师,一直有联系,如果你考医科大,读研甚至留学,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陈纪衡深吸口气,说:“我知道了,爸,妈。” 第二天,孙建军早早地把陈纪衡约出来:“走啊,去我家,帮我填志愿。” “你想考什么专业?” 孙建军潇洒地一摆手:“什么专业不专业的,你帮我随便填两笔就行。我就说我自己填,我爹偏不信我,非说这么大的事,得跟你商量商量。你就说吧,跟你商量什么玩意,好像你挺懂似的。” 陈纪衡捶了他一拳:“反正比你懂。” 不用说,孙父又摆上一桌子好菜好饭,两个人对孙建军的未来方向议论不已,偏偏当事人在一旁一个劲地往嘴里扒拉饭。 孙父瞧瞧他儿子那副死乞白赖的样儿,再看看陈纪衡带着眼镜专心致志地填写志愿表,心中第一万零一次叹息,你说自己家孩子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以孙建军的成绩,能不能考上都两说着,因此国本省本都是扯淡,只有市本和专科还值得填一填。陈纪衡建议孙建军报一个现在最火的企业管理,孙父毕竟还有生意,以后也是要让儿子接班的,不管怎样先学点东西。孙父为陈纪衡的前瞻性赞赏不已,推心置腹地道:“纪衡啊,我就瞧你是个好孩子,考试的时候,你得多帮帮建军。他那个成绩……” “叔叔,考场分配我说了不算啊。”陈纪衡笑。 “别的不用你管,只要你能帮帮他。” 陈纪衡瞅一眼孙建军,那小子捧着根大骨头啃得不亦乐乎,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放心吧老爸,我自己能抄到。”孙父照着他的后脑勺给一脖拐子。 陈纪衡道:“放心吧,没问题。” “啥就没问题啊。”孙建军一抹嘴,“哎我说,你的志愿报哪儿了?不如咱俩报一样的,万一能去一个学校呢,呵呵,呵呵。” “拉倒吧,人家是清华北大的人,跟你一个学校?你能考个专科就不错了,完蛋玩意。” 孙建军一缩脖子,嘴里嘟囔:“哦,敢情清华北大没有专科啊,真是的。一起去北京也不错啊。” “行了吧。”孙父一瞪眼睛,“你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别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孙建军不搭理父亲,对陈纪衡说:“你把你志愿表拿来我瞧瞧,非跟你报一个地方不可。” “我的?还没填。”陈纪衡推推眼镜。 “还没填啊,快点吧,明天一早要交上去了。” 陈纪衡点点头:“我知道。” 当晚他回到家里,就着台灯,摊开报名表,在第一志愿那里填上学校的名称、系别,笔尖顿了顿,随即毫不迟疑地写下:不服从分配。 高考填志愿不服从分配的不是没有,而是不少;但只填第一志愿并且不服从分配,其余全部空白,那就非常少了。那时还没有扩招,考大学被形容成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其难度可想而知。厂矿学校又不比省级市级重点高中,升学率一向也不算高。 所以陈纪衡的例外,成为这一届学子的注目焦点。当然,陈纪衡一直都是焦点,倒也不差这一回。只不过陈父陈母的脸色很难看,陈纪衡报的是自动化,跟金融和医学一点不沾边。而且不服从分配,连一点点沾边的可能性都没留。 陈父对此的态度是:“还是年轻,想法幼稚。” 母亲则是:“他会后悔的……” 陈纪衡躺在外面的沙发床上,静静地听着,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意。后不后悔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定要离开这里,一辈子不再回来。 考场就在他们学校,环境十分熟悉,监考老师虽然换了,但明显管得没有那么严。更奇怪的是,孙建军就坐在陈纪衡斜对面,冲着陈纪衡意味深长地睒睒眼。 考试分A卷B卷,但孙建军位置好,和陈纪衡试卷恰巧一模一样。陈纪衡想起孙父那句:“帮帮他。”这才明白其中深刻的内涵。 用孙建军的话来说,陈纪衡够意思,绝对够意思。他每答完一页试题,都会不加遮掩地放到桌子这边,让孙建军看个清清楚楚,大题挑些简单的还会写两份答案,做纸条扔给孙建军一份。 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情很严肃认真,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孙建军欣喜若狂,奋笔疾书。只是陈纪衡这样一来,难免耽误答题时间,等结束铃声响起时,他望着物理最后一道大题下面的空白,心里咯噔一声,那一瞬间,脑子有点眩晕。 俩人走出考场,孙建军沉浸在紧张和刺激之中,半天没回过神来,搂着陈纪衡的脖子压低声音道:“可把我急坏了……那老师一个劲地瞪我,我都不敢抬头……旁边吕大胖也想要,呸,我能给他?让老师逮到把你卖了可怎么办……” 他啰嗦好长时间,心情平复下来,这才发现陈纪衡神色不大对劲,忙问道:“喂,怎么了?” 陈纪衡摇摇头:“有一道大题没答上。” 孙建军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不会是……因为我吧……”那点好心情一下子飞走了,抱住陈纪衡,“没事,你学习那么好……” 陈纪衡闻着孙建军身上熟悉的味道:“希望吧。”他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想,果然还是后悔了,应该不那么托大的。可是,以他的成绩,最后落个省本,岂不是太丢人? 这一个月陈纪衡挺难熬,坐立不安,总是神情恍惚,连孙建军那里也不愿意去了,那小子咋咋呼呼,没一句正经的,劝人都劝不到点子上。 出成绩那晚12点以后,查成绩专线都快被打爆了,多少个家庭彻夜不眠,只等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和那个冰冰冷冷的分数。 陈纪衡没有成为其中的一员,他躺在沙发床上,像是睡着又像是没睡着,耳边总是有人按下电话键。一会告诉他全是满分,一会告诉他全是零分。他一激灵一激灵地醒过来,再松一口气躺回去。 早上六点,陈父实在忍不住,走出来打电话。不占线了,一拨就拨通,他拿着笔,在纸上一下一下地写着,语文130,数学145,英语140,……总分638,这和陈纪衡平时表现差了一点,可也就那么一点,已经高于第一批次的录取成绩了,再加上他奥林匹克获奖的加分,不算少了。 陈父松了口气,陈纪衡也松了口气,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考取没有问题。 只是,还有个“如果”。 陈纪衡在家里等着结果,可等到一本的录取通知下来了,二本的下来了,连三本专科的都下来了,没有他的。 他没考上。 第二十六章:离开 陈纪衡之所以没有被录取,原因也许太多,或者是该系的分数较高,或者是竞争过于激烈,或者是他选择不服从分配而导致错失良机,但偏偏流言传出来,是因为他被拘留过。也许这种污点,关键时刻总是要拿出来说一说的,要不然如何凸显自己的优越性? 标新立异这种东西,必须建立在强大的内心和自信以及失败几率为零的基础上,赢了你就是天才、标杆、学子们的向往;输了你就是傻子、笑柄、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来。 陈纪衡高考的经历,成为他们学校好几届的范例,就连罗桥日后高考,也会听到班主任在讲台上啰嗦:“一定要服从分配啊,当年有一个全年组第一,对自己太过自信,就填了一个志愿,还不服从分配,结果呢?六百多分啊,六百多分什么都没有考上,所以你们哪……” 此时的陈纪衡,木然坐在沙发里,对面的电视屏幕红红绿绿地闪烁,从眼前晃过,进不到脑子里。陈母难得休息一天,蜷着腿窝在一旁聊电话:“哪也没考上……我说了他不听啊……管不了……爱咋咋地吧我也管不了……专科?六百多分去个专科?哈!放假?可不嘛,这算彻底放假了……” 陈纪衡“霍”地站起身,扭头向外走。 太阳明晃晃地,阳光灿烂得灼人。整个世界都像一个透明的玻璃屋,一眼能看到边际,但你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 陈纪衡低着头,只怕在路上遇到熟人,他回答不了各种各样关心的询问。 陈纪衡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干脆撒腿飞奔,孙建军的家就在前面不远处,这一年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 门开时,孙父明显一怔,随即尴尬地一笑,道:“纪衡啊。快,快进来。” 陈纪衡猜出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孙父的目光一直躲着他,心虚似的不敢正视。他嘴里张罗着:“吃点水果。小翠——拿雪糕。建军呢?快出来出来,纪衡来啦。” 孙建军光着膀子推开卧室的门,嘴里叼着个梨,招手叫陈纪衡:“进来进来,我正玩游戏呢。” 陈纪衡沉着脸走过去,身后孙父高声道:“我去公司办事,走了啊。纪衡啊,中午在这儿吃饭吧。那个啥,让小翠好好做俩菜,你们多吃点。” “行了爸,走吧你。”孙建军不耐烦地摆手。孙父嘟囔:“这小兔崽子。” 魂斗罗两个小人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孙建军把遥控器递给陈纪衡:“喏,你玩。” 陈纪衡不接:“没心思。” “哎呀玩吧,挺好玩的。”孙建军硬塞给他。陈纪衡用力把遥控器甩到一边,吼道:“我不玩,你烦不烦?!” 屋子里沉默下来,好半晌孙建军小心翼翼地道:“你,你心情不好啊。” 陈纪衡不吭声,弓着背坐在床边上,眼中波涛翻涌。 孙建军嗫嚅着道:“我听说了……你没考上。对,对不起啊,是我耽误你了……” 陈纪衡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孙建军,面容近乎扭曲。这种神色太可怕,好像下一秒就能把孙建军生吞活剥下去,孙建军忍不住一缩脖子,道:“真的……对,对不起……” 陈纪衡想起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偷卷子、看录像、逃课、挨打、进拘留所、打小抄……一桩桩一件件,都和眼前这位貌似无辜的人脱离不了干系。可他会说什么呢?对不起,只有对不起。他考上了个专科,他就要去上大学了,他只能对自己说对不起。他怎么能明白自己急于脱离父母控制的心情,他怎么能明白自己要摆脱家庭束缚的心态?他没出息、他狗屁不是、他就是个废物!他唯一比自己强的地方就是他有个疼爱他的爹!疼爱到不惜拉下面子花大价钱让他高考时挨着自己坐! 陈纪衡冲上一股恶毒的嫉恨,他猛地把孙建军推到床上,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他掐得很用力,两条胳膊好像两根铁箍,把孙建军牢牢压制住。孙建军双腿来回扑腾着,十个指头紧紧扒住陈纪衡的手腕。根本喘不上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青筋暴露,最后甚至吐出舌头,大脑缺氧,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陈纪衡陡然松开手,空气夹杂着一声哨音冲入孙建军的肺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发出剧烈的咳嗽。 陈纪衡瞧着自己的两只手,手指微颤,他刚才差点把孙建军掐死。连忙扑过去拍孙建军的后背:“你,你怎么样?” 孙建军咳了足足七八分钟,这才缓过来,眼泪汪汪,却泛起一个笑,沙哑着声音道:“好……好受点没?” 陈纪衡心头一抖,一下子抱住孙建军,泪水很快打湿了对方肩头的衣服。 陈纪衡回到家里时,陈父陈母和陈馨已经开晚饭,圆桌围着三把椅子三副碗筷。陈馨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点地方,对哥哥道:“坐这儿吧。” 陈纪衡洗干净手,自己拿了餐具坐下。陈母一边夹菜一边道:“老刘闺女考上复旦了,他家白天放鞭炮,弄得整个医院都听见了。院长不太高兴,可又能说什么?喜事嘛,总得庆贺庆贺。我也想放鞭炮,没机会。” 陈父道:“是啊,邓处儿子好像考的是哈工大,估计回来能进咱们厂。” “赵杰他侄子考哪了?” “不知道,好像五百分左右吧,省本总能进去的。” 陈母叹口气,回头瞧见陈馨,慢声细语地道:“你也抓点紧,高二了,正是关键时期。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距这一年就能看出来。” “哦。”陈馨淡淡地应着,垂着眼睑,不敢去瞧身边的哥哥。 陈纪衡仿佛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只是往嘴里扒拉饭菜。 陈父道:“考个好学校,系差一点不要紧。你大姑家的东东刚刚考取美国芝加哥大学研究生、二叔的欢欢是四川大学,还有你团团哥,中山大学。都很好,咱家也不能差了。纪衡这次发挥失常,来年复读一定要好好考,北大清华进不去,人大南开也不错。” 陈纪衡凉凉地道:“是啊,说出去多有面子,也能和亲戚们比一比。” 陈父垮下脸:“你这是什么话?” “实话。”陈纪衡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你逼着我们学习,不就是为了这个?” 陈父一抬手,狠狠抽了陈纪衡一个耳光。陈馨惊呼一声,用手掩住了口。 陈母放下碗筷,用餐巾优雅地抿抿唇角:“好了,吃完都走吧。”陈馨忙起身敛碗筷。陈母道:“你放下,学习去,时间多紧迫?让纪衡来,也有点事儿干,免得一天到晚出去玩,不务正业。” 陈馨只好放下筷子,瞥了哥哥一眼。陈纪衡脸色很木然,看不出喜怒。陈父陈母一起进房间去看书。陈纪衡坐了一会,慢慢站起来,一点一点清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 水流哗哗地浇在脏碗上,腾起一片雪白雪白的洗涤剂的泡沫。陈纪衡两只手都浸在凉丝丝的水里,偏头瞧见煤气罐的阀门。那玩意在日光灯下异常醒目,像只闪着邪恶的光芒的眼睛。 半夜里起来,悄悄打开,明天一早,全玩完了。 陈纪衡兴味盎然地笑一笑,忽然想起这是夏天,屋子里的窗户全开着,操作的难度是那样大。 他扔下脏碗,带着两手泡沫凑到厨房的窗边,隔着灰扑扑的楼群望向天边那抹艳丽的晚霞。忽然很想扯开嗓子“嗷嗷”地嘶吼一通,张张嘴,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陈纪衡喘息一阵,终究还是走回去洗碗。 脏碗在他的手下一点一点去掉污渍。陈纪衡洗得很仔细,仿佛这些对他来说,是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白皙修长的手指的动作有一种病态般的偏执和优雅,一如他的母亲。 洗完碗擦桌子,然后坐回去,摊开书本。书里夹着一张名片,那是罗赫给他的,上面标明了地址和手机号码。陈纪衡拈起名片看了很长时间。 那天晚上陈纪衡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有做。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连早上父母和陈馨起床离开都不知道。 当然,他们也没有叫他。陈纪衡在父母眼里,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陈纪衡睁开眼,到洗手间里冲了个澡。他好整以暇地拉开自己的衣橱,翻出一些旧衣服,整齐地塞进一个大包里。冷不防看到抽屉底下躺着一条脏兮兮的半袖衬衫,陈纪衡瞧着眼生,想了半天才想起竟是孙建军落在这里的,一直想洗完还给他,竟忘了。 陈纪衡拿起衬衫闻了闻,味道消散好些,但还有点,是孙建军身上的那种。陈纪衡犹豫一下,把这件衬衫也放进大包。 他掏出所有的压岁钱,数一数一千零二十四,和吉利与不吉利都无关的数字,妥帖地放到衣兜里。 出去的时候他把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又看了一遍,查找可以带走的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东西。钢琴可以忽略,书也没什么用,但书架边上的一本吸引了他的目光——牛虻带着宽檐帽,锐利的眼睛盯着他,脸上的刀疤清晰可见。 陈纪衡拿起它,还记得当初孙建军问主人公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自己怎么说的?信仰?陈纪衡失笑,多傻的回答。他一手拿着书,一手拎着行李包,把家钥匙放在门厅的小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陈纪衡走到孙建军家楼下,小翠正出来扔垃圾,楼上孙建军在喊:“翠姐,我的运动服放哪啦?帮我找一下。” “好嘞好嘞。”小翠答应着倒完垃圾往回走,嘴里嘟囔,“学校就在S城,开车也就半个小时,真不知道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麻烦死了……” 陈纪衡看着她急匆匆跑上楼,从树后走出来。沉吟片刻,终究没去找孙建军。他走到楼口,在一排排信箱中查看,然后把《牛虻》塞进3-2-1。 孙建军整整半个月都被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填满了,他憧憬着各种可能性,向许许多多狐朋狗友报喜,然后大家张罗开个PARTY,给他送行。 他没有请陈纪衡,那天说实话他也有点后怕,当时陈纪衡的反应,明显是要把他掐死。他觉得陈纪衡有点不正常,他不是害怕他或者厌弃他,只是认为在这么个欢乐的时刻请陈纪衡来,对谁都是一件尴尬的事。 他们玩得很HIGH,喇叭震天响,从敞开的窗户中无遮无挡地轰动整片天空。也喝酒了,啤酒红酒随便开。酒是孙父买的,他对儿子这一次的疯狂破天荒的支持。 小翠在大家醉醺醺的扭动中从外面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摞报纸,把一本书递到孙建军眼前:“邮箱里有本书。” 还没等孙建军拿过来瞧仔细,被人一把抢走:“呦,《牛虻》,哈哈,文学名着,我靠你还读这种书啊。你认识字吗你?” “这么旧了,也不是礼物啊。” “谁跟你开玩笑吧。” 孙建军在喝得头脑混沌和一屋子吵吵嚷嚷中,隐隐觉得这本书很重要,连忙拿过来,口齿不清地道:“你……你们懂什么”瞪着醉眼瞧,画面都是双影,看不清,随手扔到一边,“来来来,再喝一个!” 这个PARTY一直闹到半夜,有人回家,有人没回,横七竖八地躺在厅里的地板上。 孙建军清晨口渴,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瞪瞪往外走,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一杯,咕嘟咕嘟喝下去,心中清凉不少。一低头看见茶壶旁的书,牛虻冷眼瞧着他,带着一种深刻的冷峻。 孙建军陡然一惊,我靠,这书是陈纪衡的!他什么意思?孙建军慌忙放下茶碗,打开书翻看。没有任何异常,还是当初他看到的那一本。 “富家大少爷?……被人骗了就离家出走?” “嗯。” “有没有搞错,他傻吧?” “可能是,嗯,信仰不同。”…… 孙建军抖了一下,彻底清醒过来,他茫然地看看四周,只剩下一屋子混乱和几个人睡梦的鼾声。 他想,陈纪衡离家出走了。 第二十七章:十年之后。 “不是说只有拉菲和勃艮第才可以称作好的红酒。品红酒和欣赏美人一样,不在于姓名,而在于品质本身。每个女人都有她美丽动人的一面,每种红酒也有它独特的滋味内涵,你得善于品鉴。”孙建军往酒杯里倒了一点红酒,眼睛却瞅着对面的女人。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像空气中散发的淡淡的酒香,有一种令人痴迷的气质。 女人的脸红了,不知是为了酒的醇厚,还是孙建军话中的意味深长。 孙建军对着灯光仔细观察一番红酒的色泽,然后轻轻嗅着杯口的酒香,啜饮一口,面颊微微起伏,用舌尖感受着酒的韵味。慢慢地道:“西班牙的桃乐丝,深宝石红,像血,所以也叫公牛血。气味很复杂,单宁如同丝绒般细腻柔软,有丰富的黑莓香气,回味悠长。你试一试?” “哦,Lance。”女人凝视着孙建军,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崇拜。 对面的男人拥有一切女人向往的成功人士最优秀的品质,面容英俊、高贵沉稳、外加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优雅不俗的品味。女人喝了一口红酒,却几乎品尝不出滋味。 孙建军向旁一偏头,冲着女人身边的男秘书,谦逊地道:“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也尝尝。” “谢谢。”男秘书有一张斯文白皙的脸,无框眼镜,见孙建军把酒杯往他这边稍稍推移过来,连忙双手去接。 孙建军及时地收回了手,指尖在男秘书的手背上掠过,仿佛一只蜻蜓在水面上点下轻痕。这一切迅速地隐藏在玫瑰红色的阴暗的灯光下,似有若无。 男秘书抬起头瞥了孙建军一眼,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喝一口酒,道:“是的,很不错。” “Lance,看样子你对红酒大有研究啊。”女人侧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捻动着颈中光闪闪的项链,轻咬下唇。 “学过一点点,略懂皮毛。”孙建军坦然道,“酒倒是其次,关键在于意境,在于跟谁喝。” 女人的脸又红了,眼中水汪汪的,蕴含的情意宛若溢满的甘泉,随时可以倾泻而出。 她专心致志地关注着孙建军,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男秘书难耐的挪动。男秘书向后躲闪一下,随即又停住了,任孙建军的腿在桌子下磨蹭着自己的。 他又瞥了对面的孙总一眼,对方似乎只顾和自己的女老板倾心交谈,可也正因为这样,桌子下面暧昧的举动,才令他更加心痒难搔,骚动不安。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孙建军的幽默风趣让女老板娇笑连连,嘴里不停地道:“哦,Lance。哦Lance……”她离开的时候颇有醉意,还有一份别的意思。她期待着孙建军能给她打电话,应该发生点什么的,她想。 只可惜,等一晚上,那个电话也没有来,晚餐中的眉目传情和美酒佳肴转变成一场迷离的梦。 女老板无法确定梦境的真实性,也许只是自己太醉了。 她当然不会看到,孙建军把他们送到门口时,特地扶了一把根本没有喝多的男秘书的腰,顺势将一张字条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男秘书快到家时才拿出来,上面写着:凯利大酒店,532房间。男秘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去了。 开门的是孙建军,显然刚刚洗过澡,穿着雪白的大浴袍。 男秘书道:“我……”孙建军一把把他拉进来,紧紧关上房门,狠狠吻了上去。唇齿间残留的红酒的芳香让男秘书瞬间沉沦,两个人仿佛久旷已久寂寞难耐,迅速扒光了衣服,一前一后躺在酒店的大床上。 男秘书很放得开,身后的冲撞带来的强烈快感让他尖叫出声,高潮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大脑缺氧,平复许久才缓过劲来。 孙建军坐在床边吸烟,被子拉到腰间,裸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男秘书黏上去道:“你可真猛。” “是么?”孙建军淡淡地道,仿佛刚才的迫不及待出自另一个人,他伸出手指勾起男秘书意犹未尽的脸,笑,“怎么,还想来一回?” 男秘书不说话,低头亲吻孙建军深褐色的乳首。孙建军不耐烦地拉起他的头发:“你弄错地方了。”夹着烟的手指指自己的腿间。 男秘书跪在那里,含住他的,慢慢调弄。 孙建军半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吸烟。男秘书一边卖力地伺候一边挑媚眼勾搭,孙建军仰靠在床头,随手扔过来一个套子,道:“给我戴上。”神色只是无所谓的样子。 不可否认,他那张脸配上这副表情,有一种特别的魔力,总想让人迫不及待地知道,当他痴迷疯狂的时候,将会是什么模样。 男秘书如愿以偿地又被干了一回。这次孙建军躺在床上,让男秘书一上一下地动。他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偶尔舒服地哼出声。这样男秘书觉得不是他要干自己,而是自己上杆子找他来干。可往深里一想,不就是这样么? 羞耻紧紧抓住了他,却只令男秘书感到隐秘的快感,他像个妓女一样费力地取悦,直到孙建军终于爬起来,将他按在厚厚的被褥上,用力贯穿。 男秘书不得不承认,那种从未有过的力度简直让他发狂,他连声高叫着喷出去,累瘫在床上。 孙建军喘着粗气走下来,将套子扔到垃圾桶里,去卫生间洗澡。 男秘书听到传出的哗哗的流水声,他也想洗,但没有力气。 不大一会孙建军出来了,一样一样穿好衣服,他的头发刚刚吹干,碎发垂在额前,叼着烟卷,显得很浪荡:“钱我付过了,你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好好睡一觉。”拿起钱包抽出一千,想了想又放回去五百,其余的扔在床头——脱了才发现,男秘书身材太糟糕,也就值这个价。 他转身出门,下楼开车。黑色的奥迪Q7在路灯下闪过一道明亮的光线,随即隐没在夜晚的车流里。 孙建军当然开得起宝马奔驰,但他不买,他觉得土,土得像他的老爸。孙建军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老爸那样没文化又特别有钱的,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暴发户。 孙建军是富二代,但他绝不愿意贴上富二代的标签,并且竭尽全力要摆脱这种名声。他喝红酒、吃西餐、穿阿玛尼、戴劳力士、喷古龙香水。发型每半个月搭理一次,面部皮肤照顾周到得随时可以去拍特写。他起个英文名叫Lance,原因是Lancelot是圆桌骑士里最英俊潇洒的一个。他最厌烦听到别人叫他中文名,建军,土得掉渣!名片上只有英文名,没有中文名。 他曾经自学法语,买了全套书籍磁带,还报了个班,只是他当然没这份毅力,十天之后全抛到九霄云外。拜高考所赐,他会说英语,时不时蹦出两句,可也仅限于这两句。他品油画、弄兰花、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但注意,别深谈,深谈肯定露馅。 他唯一不感兴趣的就是雪茄,那玩意太冲,试过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足够了,在这个非大都市经济相对落后的二线省会城市里,足够了。 孙建军住在S城北边的莫肯山庄,一处相对高档的别墅。上下三层,独门独院,完全欧式的装修,极为奢华。门前绿草茵茵,还有露天大游泳池。 孙父骂他败家子,说什么也不肯搬过来,仍住在原来的地方。别墅里有一个保姆、一个司机,还有周婉婷以及她的母亲。 周婉婷听见房门响,忙走过来帮孙建军脱下外套,问道:“晚饭吃了么?用不用来点夜宵?” 孙建军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干净得没法让人不起疑心,那是刚刚沐浴过才有的清爽。周婉婷没说什么,只是把外套挂起来。 孙建军脱下鞋子,松开衬衫上的纽扣,道:“不吃了。”边说边上楼回卧室。 周母走出来,用眼光询问了女儿一句,周婉婷摆摆手,跟着孙建军走到楼上。 孙建军正在换睡衣,周婉婷坐到梳妆台前摘耳环,道:“老家来电话,说二妹妹要结婚。” “嗯?什么时候?” “八月份吧。” “行。”孙建军不在意地道,“给她拿两千随礼,替我祝她新婚愉快。” 周婉婷沉默一会,道:“二妹妹从小跟我长到大,感情很好,和亲姐妹一样,我想和妈一起回去参加婚礼。” “好啊,去吧,穿得漂亮点。”孙建军笑,“明天去逛街,买身新衣服。给你妈也买一身,参加婚礼嘛。” 周婉婷转过身面对着他:“你去吗?” “我?”孙建军皱皱眉头,“我就不用了吧,最近比较忙。” “公司不是有吴稚在打理吗?我瞧你一天也不干什么。” “什么叫不干什么?除了公司我还有别的事呢。”孙建军显然不想对此问题继续讨论下去,掀开被子躺下。 周婉婷低声道:“你都没和我回去过几回,我家那边的人都念叨,总是只有我和我妈回去,太不好看了,你毕竟是……” “行啦,说我忙,就这样。”孙建军拧灭了床头灯。 周婉婷在月光下静坐了一会,脱下长长的丝质睡衣,只穿着睡裙钻到被子里。伸出手臂去摸孙建军,却被他一把拉住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太累……” 周婉婷收回手,靠在床头。月色很亮,冷冷地照进来,衬着孙建军入睡的鼾声,格外地寂寞。 第二天孙建军一早起来,对着镜子摆弄发型穿衣服。今年流行休闲风格,暗灰蓝的半袖宽松西装外套配黑色T恤衫,窄腿西裤衬黑色休闲鞋。这一身含蓄内敛,却又足够时尚,绝对符合孙建军的风格。 他满意地对自己打了个响指,风风光光走出门去。 本来要去公司,他已经两天没去了,虽说有职业经理人吴稚打理业务,但作为副总的他也该时不时地去瞧瞧,免得老爹一见面就骂他不务正业。 只是孙建军正往市政府大路开车,接到了罗赫的电话。孙建军见他难得起来这么早,而且还这么清醒,正要打趣,只听罗赫道:“你来我这里一趟,让你见个人。” “谁呀,神神秘秘的。”孙建军嗤笑,“未来嫂子啊?” 罗赫不愿多说,只道:“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好吧好吧。”孙建军放下手机,趁着周围没警察,双黄线调头,顺来路返回去。 第二十八章:不认识我了? 罗赫是五年前回来的,一回来就在S城连开三家俱乐部,风风光体体面面。S城都知道有个罗老大,跟高层领导关系很近,甚至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 三年前罗赫的母亲病逝,送葬的队伍一直排到一公里以外。 罗赫买了一辆法拉利,也是S城第一辆法拉利,黄灿灿的颜色,老远都能见到它的与众不同。这是送给弟弟罗桥大学毕业的礼物,让他练练手。只是罗桥胆子小,怕把这辆价格昂贵的座驾弄得惨不忍睹,一次也没开过。罗赫只好退而求其次,给他再买一辆本田奥特赛,让他上班下班开着玩。 孙建军往罗赫的俱乐部里进时,罗桥正往外走。他考上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哥哥走后门给他安排在S城重点高中。 孙建军问道:“哎,去哪啊?” 罗桥躲躲闪闪地道:“出去转一转。” 孙建军一眼瞧见他手里精致的包装盒,嘻嘻笑道:“是去会女朋友吧,你小子,终于谈恋爱啦。” 罗桥脸上一红。工作三年了,他却仍是那副高中生的模样,青涩得很,跟孙建军这种老于世故拈花惹草的社会油条大不一样,性子腼腆,把包装盒藏在身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半天才道:“你快进去吧,他们等你很久了。” “让我见什么人啊?”孙建军追问他,“还卖关子。” “上楼吧,上楼你就知道了。”罗桥撒腿往外跑,“我走了啊,再见。” “切——”孙建军晃着车钥匙,一手插在裤袋里,慢吞吞上了电梯。正遇到罗赫的小秘书Linda小姐,孙建军夸她今天衣服品味不俗,又说她妆容漂亮,逗得Linda掩口娇笑。然后孙建军问她:“你们老板让我见谁呀?” Linda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 孙建军愈发好奇起来,想想最近联络过的外地的朋友,没有人说要上S城来。这个罗老大,究竟摆什么龙门阵。 孙建军大步跨入罗赫的办公室,里面除了罗赫,还有一个人,不过孙建军不在意,大声问道:“你搞什么鬼,电话里说个姓名有这么难吗?” 罗赫只笑,不接口,眼睛不去看孙建军,反倒瞄着办公室里另一个人。那人站起身,缓缓地道:“孙建军,好久不见。” “啊?”孙建军下意识皱皱眉头,他特别讨厌别人称呼他中文名字,仅限于原来厂子里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损友。这是谁呀,一上来就喊自己大名。 孙建军看过去,只觉得眼熟,想想却认不出来,但真的眼熟,他俩以前肯定认识。 那人一笑,笑里带着几分沧桑,他说:“认不出来我了?” 这种沉稳的慢条斯理的语气一下子把孙建军拉回到十年前,他蓦地张大了嘴,指着那人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是……” “陈纪衡。”他向孙建军大大方方伸出手,“别来无恙。” 孙建军木头一般伸手来握,愣在当地足足一分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你……” 罗赫哈哈大笑,指着孙建军道:“你瞧他那样,我就说得给他吓一跳吧。哈哈,哈哈。” “似乎吓得还不轻。”陈纪衡戴着无框眼镜,上上下下打量孙建军一番,眸色深沉。 “我靠!”孙建军大叫一声,狠狠给了陈纪衡一拳,“你他妈的这几年跑哪去了?” 陈纪衡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到处瞎逛。” 孙建军仔细端详他,很明显陈纪衡过得不如自己好,身上的衣服看不出什么牌子,都半旧了。拎着的黑色皮包也不是新的,边角磨损得露了白。 孙建军眼睛一热,拍拍陈纪衡的肩头:“今晚我请客,给你接风。” “哎,你们俩聊吧,我这边还有事。”罗赫接完手机,道,“已经约好了,晚上和市里的一起吃饭。” “哎呀就你忙。”孙建军跟罗赫多少年的兄弟,说话用不着客气,“陈纪衡回来你还不陪着?什么市里领导,狗屁。” 罗赫呵呵笑:“有你陪着就行了呗。你全权负责,把纪衡安排好,费用全算我头上。” “滚!”孙建军笑骂,声音大得都有些做作了,“好像我请不起似的。” “不用不用。”陈纪衡道,“我已经买好房子了,有地方住。” “你小子不地道啊。”孙建军道,“看样子回来很久啦,也不来看我们。” “这不是来了嘛。”陈纪衡微笑。他早已退去了高中时期的自傲和矜持,变得似乎很好说话。孙建军想到他当年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心里头酸得不得了,见罗赫和陈纪衡一副泰然自若理所当然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太矫情。 罗赫一边穿外套一边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是在这里聊天,还是另找地方?” 孙建军嗤之以鼻:“谁稀罕你这里,闻着都一股浊气。”冲着陈纪衡一点下巴,“走吧,我开车带你四处转转。” 陈纪衡无可无不可,跟着孙建军下了楼,临走时和罗赫对视一眼,含义自明。 俩人钻进奥迪,孙建军启动车子。刚才在罗赫那里还有说有笑十分自然,如今独处这个狭小的空间,竟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孙建军觉得有点尴尬,按个钮放出音乐。他们一个开车一个坐在副驾驶,明明很近,却隔着整个十年。 到底还是陈纪衡先开了口:“我们去哪?” “你说,你想去哪?” 陈纪衡思忖一会,道:“随便吧,我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孙建军有很多话要问,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出不了口。又是陈纪衡先说:“要不然,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吧。” “好啊好啊。”孙建军仿佛解决了一道难题,松快的语气连自己都听不过去,太假,“你在哪里买的房子?” “XX小区。” “哦?老小区啊,交通也不算便利。” “可是很便宜。”陈纪衡笑,带着几分感慨,“十年没回来了,想不到房价会涨得这么快,买个房子手里也就不剩多少了。” “那你以前都在哪?”孙建军问。 “哪都去过,都呆不久。”陈纪衡依旧语焉不详,反问道,“看你过得还不错。” 孙建军耸耸肩:“就那样,还不是靠个有能耐的爹……”他忽然想起陈纪衡的父母,住口不说了。当年陈纪衡离家出走,轰动全厂,所有人都说是家长管教太严,给孩子的压力太大,才会导致这种结果。以至于厂里的教育风向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以前是看谁考得好啊有出息啊,现在是有出息又能怎么样,还不如留在身边,至少还能看见。 陈纪衡好像对这种话题不在意,神色间淡淡的。 可孙建军不敢再乱说话,两人又恢复沉默。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陈纪衡的新家。一楼,一百多平米,还带一个地下室。只是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让孙建军看不下去,除了必须的洗衣机电冰箱厨卫以外,就没剩下啥了,还有个电视,挂在客厅里,对面是个笨重的沙发。卧室只一张双人床,还是老式那种带床栏的,看上去硬邦邦,一点都不舒服。 打开衣柜,衣服更是少得可怜,而且都很旧了,和陈纪衡身上穿的不相上下。用孙建军的审美标准,就是太落伍,实在落伍。 孙建军没多说什么,对陈纪衡道:“我去洗手间。” 陈纪衡点点头,坐到沙发里。 洗手间装修得很标准,淋浴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喷头。孙建军打开自来水,让它哗哗地流,掏出手机打给职业经理人吴稚。 那边接听时道:“孙哥你什么时候过公司来一趟?这边好多文件让你签。” “知道了,先别说这些,我手头有现钱没?” “现钱?有啊。” “多少。” “十来万吧,具体我可以给你查一下。” 孙建军诧异地道:“就这么点?” “不少了,这是零花钱。其余都变成基金股票债券了,一时提不出来,你要干什么?” “哦。”孙建军偷偷在门缝中瞥一眼外面,陈纪衡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便道,“十来万都给我提出来,我有用。” “全部?” “全部。” “好吧……”吴稚迟疑着,“可是……” “行了就这样。”孙建军匆匆放下电话,掀开马桶盖尿尿,一抬眼见放着零零碎碎的小架子上还有一件白色的旧衬衫,叠得整整齐齐。 孙建军忽然想起了什么,拈起那件旧衣服。衣服显然从来没有洗过,脏得令人发指,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孙建军嫌弃地咧咧嘴,听得身后有人道:“还记得么?” 孙建军吓了一跳,一回身,见陈纪衡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望着那件旧衬衫,神色十分古怪:“还记得么?这是你的。” “啊?啊……”孙建军隐约想起似乎有这么一件,但不太确定了。好吧就算是自己的,一件旧衣服保管十年,而且放在洗手间里,怎么想怎么诡异。 陈纪衡不容他多想,追问道:“我的书呢?” “什么?”孙建军没听明白。 “书,《牛虻》。”陈纪衡好脾气地提醒。 “哦……啊……在,还在,在我书柜里。”孙建军笑得一脸灿烂,“妥妥地收着呢。” “是么?”陈纪衡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凑在小小的洗手间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孙建军只觉对方给他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忍不住后退半步,有点不大自在,刚要说话,听得陈纪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你用香水了?” “是啊,喷了点。”孙建军不好意思地笑,“出去应酬,总得装一装嘛。” “不好。”陈纪衡断然道。 “什么?”孙建军没听清。 “没什么。”陈纪衡一步一步退出洗手间,孙建军这才好受了点,没话找话地道,“太小了,这地方,太小了。” “不算小。”陈纪衡道,“临时住所,不错。” “临时?你还要走么?” “不知道,谁知道,没有留恋的就走呗。” “其实……”孙建军摸摸鼻子,小心翼翼地措辞,“其实S城挺好的,这么多朋友,一人帮一点就够了,总比你自己在外闯强。”他清清嗓子,让自己尽量不触及陈纪衡脆弱的自尊心,“不如……你做个小买卖,钱我这里有,十来万吧,先借你,等你赚到了再还我。”孙建军笑,发现借给别人钱比向别人借钱还难,“要打欠条的哦,可不是白给你……” “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陈纪衡凝视着他,伸手抚摸孙建军的脸。 那种温暖的感觉一下子把孙建军十年的记忆全唤醒了,憋了半天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说:“我对不起你,陈纪衡,我他妈的对不起你。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他说不下去,胸口的酸涩翻天覆地地喷涌而出,哭得稀里哗啦,“当年你说走就走了,我找你那么长时间,那么长时间……我害怕看报纸看新闻,怕看到你死了……”他呜呜痛哭,扑在陈纪衡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怎么才回来!你他妈的怎么才回来……” 陈纪衡面无表情,眼里闪着光,低低地道:“总之,我回来了。” “对,你他妈说的真对!”孙建军直起腰,胡乱抹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什么风度翩翩全顾不得了,立起眼睛冲着陈纪衡嚷嚷:“回来你就不许走!说什么也不许走!” 陈纪衡面露犹豫:“不过……” “不过个屁!”孙建军气势如虹,“有我们兄弟在,你还怕没饭吃?以后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做到!没有也得想法有,做不到也得想法做到!” “真的?”陈纪衡问。 “真的!”孙建军信誓旦旦。 陈纪衡笑了,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后悔?” “绝不!” 第二十九章:聚会 罗赫安排的饭店很有档次,不过这对孙建军来说也不算什么了。桌上只有他们三人,罗桥和朋友出去了,其余的一个也没有。这是属于他们的宴会——家宴,罗赫就是这么说的,他举起杯,摸爬滚打多年,此时看上去也有点激动:“十年了,十年之后咱们终于重聚,关键是纪衡回来了。来,为了此次的重聚,咱们干一杯!” 几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叮叮咚咚碰在一起,里面琥珀色的酒液轻荡,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十年前他们凑在一起吃饭的日子。 孙建军偏头看陈纪衡,那人神色只是淡淡的,无喜无悲。孙建军涌上一种复杂的愧疚感,自己欠他的,一定好好偿还。他费心费力地忙着张罗,一会问陈纪衡爱吃什么一会给他夹海参说这玩意大补你得多吃点一会帮陈纪衡扒大虾要点主食,仿佛请客的不是罗赫,而是他,生怕陈纪衡这位最主要的客人不能酒足饭饱心情愉快。 陈纪衡看上去还是挺愉快的,只是依旧不喝酒,光喝矿泉水,让孙建军灌醉之后称兄道弟拉近感情的计划彻底告吹。 如果没有孙建军在这里咋咋呼呼累得一头油汗,这场家宴热闹不起来,充其量称得上不温不火。三个人的际遇差距太大,十年的距离,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搭了桥仍然过不去。你看不清对岸的风景,是荒漠还是森林,是河流还是平原,可感情又实实在在摆在这里,连试探都变得举步维艰。 说来说去还是回忆,回忆当年的青葱岁月,那样痴傻而懵懂的年纪。孙建军嘲笑陈纪衡去偷卷纸,陈纪衡嘲笑罗赫护弟弟像护犊子,罗赫嘲笑孙建军被他爹追得满街跑……笑了一阵话题也便进行不下去了,再往下便是偷盗、入狱、高考失利、各奔东西,这是不适于提及的,至少不适于眼下这种温馨的时候提及。 气氛再次凉下来,仿佛两个乐章之间的休止符,每个人都绞尽脑汁怎么继续弹下去又无伤大雅。孙建军及时地想起门口遇见罗桥的情景,问道:“你弟弟有女朋友了吧,我瞧着挺有戏。”有什么戏。“罗赫满脸的不以为然,”也不是女朋友,听说是同事,年轻人在一起玩玩罢了。“ “同事正好啊,日子长了感情就有啦。”孙建军睒睒眼,“我瞧挺好。” 罗赫嗤地一声:“你懂什么。” 陈纪衡慢慢地道:“现在的女孩子都太肤浅,只顾着眼前的利益。罗哥你不该让小桥开那么好的车,太招摇。又有钱长得又好看,女孩子自然而然往前凑合。” “要我说呀,罗桥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差不多就办了吧。” 罗赫皱紧眉头:“那怎么行?怎么地也得再晚个三五年,谈还得谈个两三年呢。” “两三年?”孙建军失笑,“拉倒吧,现在谈恋爱哪有那么长时间的?你没谈过你不懂,我当年和婉婷,半年,半年登记结婚,现在怎么着,过得不是挺好?” 罗赫瞅他一眼,没吭声。一旁陈纪衡道:“你结婚了?” “是啊。”孙建军往嘴里塞三文鱼,递给陈纪衡一块,“尝尝,挺新鲜。” 陈纪衡瞥一眼他的手,道:“没见你戴结婚戒指。” “谁戴那玩意啊。”孙建军笑,“多土啊。再说了,出去玩也不方便。” “嗯?”陈纪衡一挑眉,“玩什么?” 孙建军抬头,对上罗赫的目光,彼此交错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孙建军笑嘻嘻地道:“还是罗哥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你都上我这里勾搭来了。” “哎呀你那个小职员长得太撩人,跟我那个职业经理人吴稚差不多,文质彬彬的。我跟你们说我就喜欢这口,可吴稚不敢碰啊,所以就找个相似的呗。” “怕什么啊。”罗赫打趣他,“还有迷人的Lance哥搞不定的?” “嘿嘿,吴稚太熟悉公司运作,我怕把他玩了,他在内部业务上耍我。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孙建军自有他的小算盘,“帅哥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我还怕没人可玩吗?” “看样子你真是个GAY。”陈纪衡道 “当然了,必须的。”孙建军瞪大眼睛,“知道吗?GAY才是人类的精英,不对,精英中的精英。什么亚历山大、牛顿、拉斐尔、伽利略……” “行行行。”罗赫赶紧阻止他,“这些人跟你都没啥关系。” “这话伤人了啊,伤人了。”孙建军装模作样整整衣服领子,“好歹我也是一公司副董啊,管着一大批精英呢。” 陈纪衡推推眼镜:“那你媳妇知道吗?你是GAY。” “怎么能告诉她呀,告诉她那还能好吗?”孙建军说得理所当然,“这叫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只不过咱这种彩旗,都一个色——蓝,哈哈,哈哈。” “你就造孽吧你。”罗赫笑骂。 “哎哎,我对我媳妇挺好的。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少了?她家穷,成天往娘家倒腾东西,我一声都不吭,什么情人节、纪念日、新年,都有礼物。切——纪衡,你说是不?” 陈纪衡笑笑,没说话,低头吃东西。 “你自己的事,问人家干什么?”罗赫一提到这个话题就很不赞同,“她就没猜出个一星半点?” “在外喝酒吃饭,大家逢场作戏,理所当然,只不过陪我的都是男人而已。”孙建军一摊手,“女人嘛,就那么回事,买样礼物哄一哄嘛。罗哥你没结婚,不如我有经验,哈哈,哈哈。” “哼,我都替你累得慌。”罗赫听到手机铃声响,对孙建军一摆手,“你就吹吧你,我接个电话。” 陈纪衡压低声音问道:“不喜欢她干吗要结婚?” “我爹催得紧嘛,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跟他说:我是GAY,结不了。拉倒吧,婉婷性子挺好的,当初是我招来的秘书,长得也漂亮,家里条件差一些,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有做不到的地方她都忍了。就是我爹最近嚷嚷要孙子让我挺头痛,唉——”孙建军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爱咋咋地吧,就说我俩有病,生不出来,我爹也没办法。” 陈纪衡似笑非笑:“行,你挺有主意。” “当然了……”孙建军刚要再说,忽见罗赫直起身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惊问道,“怎么,有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罗赫嘴里敷衍着,披上外套,“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纪衡你别挑理,不是哥不陪你,小桥那边出点事,我去看看。你吃你的。” 陈纪衡忙道:“什么事,不如一起去。” “不用,用不着。”罗赫冷笑,“敢在S城动我弟弟,他妈的活的不耐烦了!”旋风似的卷出了门。 孙建军见陈纪衡还站着,一把拉他坐下来:“放心吧,罗哥实力强,大事小事都能摆平。来,咱俩喝酒。” 孙建军酒有点到量了,头晕,揽过陈纪衡的肩头,跟他碰杯,推心置腹地问:“纪衡,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跟我说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真的,好好说说。”孙建军抹了一把脸,吐出一口酒气,“当年把我吓坏了,真怕你出事,有一段时间天天晚上做梦。” “后来呢?”陈纪衡用眼睛盯着他。 “后来?”孙建军露出几分迷茫,好半晌想起来,“后来我去上大学啦。你他妈的都想不到,我们全年组200来号人,就有十来个女生,哈哈,就十来个。你能想象吗?他们都快愁疯了,我他妈都快乐疯了!哈哈……” 陈纪衡勾起唇角,笑意里带着几分寒,扭头喊服务员:“再来一瓶白的。”缓缓给孙建军满上。 孙建军和陈纪衡一碰杯,“吱”地一声干了,打个酒嗝。 陈纪衡问道:“你……住寝室?” “对呀……”孙建军脑袋发沉,靠在陈纪衡肩头,伸出一个大拇指,又费力掰开一个食指,“一屋八个人……八个……我看完这个看那个,过瘾,真他妈过瘾。就是不敢,不敢碰……” “怕什么。” “怕出事啊……被开除什么的……”孙建军又喝半杯,乜着醉眼,“那时候胆子太小了,啥也不懂啊,哈哈,要是放到现在,哼。一屋子八个人我全能玩遍,全能!”他伸出胳膊一划拉,仿佛那八个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气势万钧,完全忘了那八人之中还有他自己。 “当然。”陈纪衡点点头,他揪起孙建军的头发,迫使对方正视自己,他问,“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孙建军被头皮上又麻又痛的感觉刺激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迷蒙着双眼看向模糊不清的脸,摸了一把,嬉皮笑脸地道:“你是陈纪衡……我认识你,你是陈纪衡……哈哈,哈哈……” 陈纪衡眯了眯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人近乎可恨的懵懂无知,在狠狠抽他一顿耳光和咬下他身上一块肉再喝两口血之间游移不定。 他阴鸷的神情似乎唤醒了孙建军躲避危险的动物本能,不由缩了缩身子,轻轻地问道:“你呢?” “什么?” “你,你都干什么……这十年……呵呵,你还没说呢……”孙建军摇着酒杯,一副等着听讲故事的迷糊模样。 陈纪衡一笑,他说:“我的故事很复杂,你不会喜欢的,你一定不会喜欢的。” 罗桥被人打了,地点在新开的一家溜冰场里。这里全是真冰,尽管S城地处北方,但在仲秋十分就能玩上真冰,也已难得,因此十分火爆。 罗桥不太会滑冰,仅限于玩个旱冰,但乔娜会。 乔娜是罗桥的同事,比他小三岁,刚刚从东北师大毕业。俩人是校友,年龄又相近,自然亲近了几分。乔娜的家在哈尔滨,那里多出美女,她长得也很漂亮,据说祖上有俄罗斯血统。皮肤白若凝脂,大眼睛,睫毛长得可以当扇子。眼窝深陷鼻子高挺,嘴唇红润而丰满。身高168,比例完美,腿长腰细,走到哪里都会引发回头率的那种。 只是乔娜的性格比较强势,说一不二,不过这正和腼腆内向的罗桥形成恰到好处的互补。乔娜不太留心罗桥开的什么车穿的什么衣服,她对这些还没有概念,她只是觉得罗桥好玩。这个比她更早步入社会的大师兄,却一脸青涩样,比她这个女孩子还放不开。 此时说他俩是情侣还为时尚早,但已有继续发展下去的苗头。 爱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总在不知不觉中滋生,而又在不知不觉中消散。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陷入爱情固然有各种模式各种畅想各种浪漫,但归根结缔无非一样,和他/她永远在一起,是永远。 目前看来能够维持这个永远唯一的方法,就是婚姻。如果一个男人真爱女人,一定是以结婚为目的;如果一个女人在为嫁不嫁给这个男人而苦恼,那么,放手吧,你根本就不够爱他。 所以,需不需要再进一步,不用问别人,问你自己的感觉。 罗桥和乔娜的感觉都是如此契合,他们都想继续下去,或者说,他们开始约会了。到溜冰场来,是乔娜提出来的,她是个溜冰高手,母亲是职业运动员,曾经在全国获得过奖项。 罗桥对这种决定从无异议,不过,与其在场下频频摔跟头惹美女娇笑,他当然更喜欢在场边看美女溜冰。优美的身姿掠过去的一瞬间,两人含情脉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乔娜划得太好了,好多人不由自主围过来看热闹。看上去她也很兴奋,离开时脸上红扑扑的,像抹了一层胭脂。 “我们买个冰淇淋吧。”她说。 “好啊。”罗桥跑去买。 走出溜冰场时,天已经黑定了,突然冒出几个人来,围住乔娜要和她交朋友。 罗桥铤身而出,被对方骂骂咧咧惹得心头火起,双方毫无悬念地打起来;罗桥一个文弱书生,毫无悬念地被人打趴下,还踢了几脚,鼻青脸肿。乔娜趁机打电话报警,那几个人呸了一声,笑道:“下次再来玩啊小妞,给你打五折。”扬长而去。 结果警察来了,只见到罗桥和乔娜,先带回警局询问一大通,罗桥这才通知罗赫。 罗赫气得眉毛都立起来,立刻打电话问手下:“大原子吗?小桥在沈河那家溜冰场被人打了,对,就是他们的人。你给他们十分钟时间,必须把人交出来。不交人就把它砸了!” “是,罗先生。” 第三十章:你要快乐 其实罗桥也没被怎么样,就是肚子上挨了两脚,脸上中了一拳,嘴边青了一块。但这些看在罗赫眼里,比剜他自己的肉都心疼。他罗赫十来年拼死拼活为什么?不就为妈妈弟弟不受欺负,能有口好饭吃。结果可倒好,如今他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叉腰喊一嗓子S城都颤两颤了,弟弟反倒被人打了。 “哥我没怎么地。”罗桥捂着脸,旁边乔娜道:“都怨我,我要是不想去滑冰就好了……” 罗桥道:“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着瞅了她一眼,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我没事,就是有点害怕。”乔娜手捂着胸口,好像心脏能从里面跳出来,她的大眼睛里有泪,水汪汪的,晶莹地挂在睫毛上,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罗赫瞧不起的,恰恰就是这份怜爱。他看都没看那个女孩子一眼,只瞅着自己弟弟,“我已经给赵大夫打电话,估计快来了,你让他好好看看。”说着站起身,“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吧。” 罗赫一出门一张脸像变了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对司机道:“开车,去沈河。” 那边听说挨打的是罗赫的亲弟弟,全都毛了手脚,不到三分钟就把那个惹事的头给拎出来了。这种时候谁都知道该怎么办,丢车保帅是千古不破的真理。 罗赫到那里一句废话都没有,指着那个倒霉蛋说一句话:“废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说完大马金刀往椅子里一坐,拿根烟出来,溜冰场的老板忙凑过来递火。 罗赫慢悠悠吸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在缭乱的轻烟中间轻飘飘地道:“开始吧。” 空荡荡的溜冰场上响起沉闷的钝响,夹杂着被堵在嘴里的尖叫声,仿佛来回拉扯的锯子,折磨每个人的神经。打人的手法不太利落,抡起大棍子在那个倒霉蛋的胳膊上砸了三下、腿上砸了五下才算完事。 倒霉蛋摊在地上,折断的手脚摆成一个古怪的造型。 罗赫吸完那支烟,食指轻弹,烟蒂划过黑暗落在倒霉蛋的左脸,随即蹦到地下。罗赫道:“走吧。” 老板跟过来:“罗爷,哪天赏脸,请您吃个饭?” 罗赫不回答,反问道:“你这个溜冰场多少钱?” “啊?”老板愣住了。 “多少钱说个数,明天让我秘书来签合同,我买了。”罗赫再不看老板跨下的脸,俯身钻进车子。 孙建军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陈纪衡帮他把安全带系上,那小子忽然一抬头,露出个无辜的笑脸,嘿嘿地道:“陈纪衡啊,你可回来了……”闭上眼睛,呼呼又睡过去。 陈纪衡把车窗摇下来一半,凉爽的夜风吹入,夹杂着秋季特有的凉意。他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方向盘上,若有所思,良久缓缓踩下油门,开车离开酒店。 陈纪衡把孙建军送到孙家门前,豪华的别墅依旧灯光通亮,周婉婷和她母亲匆匆走下台阶,接过趴在陈纪衡肩头的迷迷瞪瞪的孙建军,连声道:“谢谢了,太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陈纪衡仔细观察周婉婷。女人长得不算顶漂亮,但很有气质,像个江南水乡的女孩,和她的名字一样,温婉动人。陈纪衡道:“不客气,这是车钥匙,等他醒来交给他。” “好的好的。”周婉婷道,和母亲一起把沉甸甸的孙建军拖进家门。 陈纪衡没有叫出租车,漫步在街上。他不是那种悲春伤秋的人,对于对比S城的现在和他记忆中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浓重的夜色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以及来来往往的车流分割得支离破碎,像已有的曾经。 陈纪衡喜欢黑夜,这让他孤寂可又有一种格外的安全感,尽管有可能让他想起过去那些不美好的经历。 不过没关系,就算没有黑夜的衬托,陈纪衡依然会强迫自己想起那些往事。那是他坚持下去的源头,努力下去的动力。那些片段犹如尖刀,在他的心头划下一道道见血的伤痕,这种刻骨的痛感会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舔净那些鲜血,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走下去。 手机响了,陈纪衡拿起来接听。这个款式要是让孙建军看到,一定又要惊讶无比,诺基亚3310,简直是古董级装备。 “纪衡么?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是一个有点岁数的女人的声音。 “还好。”陈纪衡边走边道,“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基本就绪了。爸爸怎么样?” “准确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到时候再看吧。副书记到书记,一个字天差地别,总得谨慎一些。你爸爸让你最近收敛一点,稳妥才能长久。” 陈纪衡微笑:“我明白,你们放心。” 女人顿了顿,道:“过段日子是小岚的忌日,你还回来么?” “当然。”陈纪衡道,“一定要回去的。” 女人长长叹息一声:“她走得早,是她没福气……” “妈,是我没福气才对。”陈纪衡柔声安慰她,“哥哥嫂子都好?” “还不是那样,瞎忙。你哥调令下来了,果然是S军区,过两天就去你那里,在这边混了几年还是回到老地方。” “妈你总是放心不下,其实他的老战友老关系都在这边,在S城对他有好处。” “唉,话是这么说,可你们一个个地走去了东北,这边剩我俩老头老太太……” 陈纪衡笑道:“爸爸老当益壮,又要高升,前途无量,您该高兴才对。有机会我和哥哥嫂子一起回去看您,注意身体。” “好啦好啦。”女人又啰嗦几句,挂上了电话。 陈纪衡抬眼望望暗淡的星空,加快脚步回家。 到家免不了又要打电话给大哥,祝贺他一下。大哥心态平常,只是道:“本想给小岚过完忌日再走,没想到调令下得这么快,不走不行了。” “到时候你请假,我们一块回去,也是一样。” “随便吧。分公司情况怎么样?” “正在进展中,这边经济刚刚起步,不像南方那么饱和,会好做一些。” “刚起步也就是秩序尚不完善,约束会很多。” 陈纪衡推推眼镜,笑了:“秩序不完善才更有利于我们,这边更看重关系,到时候少不得你给当中周旋一下。” “还用我周旋什么啊,你是我家的女婿,他们得到一点点风声都会趋之若鹜的。行了,你好好干吧。” 陈纪衡放下电话,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方形的红绒面首饰盒。打开时,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墨绿色的玉镯。 这是商家的传家宝,商岚日日戴在手上的,直到送进医院不方便随时检查,才摘下来送给陈纪衡。也许是早有预感,现在想想,那时的商岚仿佛在交代遗言。本是芳华正好的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却因为病痛的折磨,头发枯黄,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她说:“纪衡,谢谢你让我幸福。”她示意陈纪衡低下头,竭力凑到他耳边,刻意压低声音道,“我知道……知道你心里有个人……我祝你和她……快乐……” 陈纪衡对上周岚看透世情却又充满体谅和包容的眼睛,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这样一个残缺的阴暗的心,怎配拥有如此善良的美好的灵魂。他想说,你说错了,我心里没有这个人,从来都没有…… 可一见到孙建军,陈纪衡恍然明白了商岚的意思。他的心里是有一个,无关爱情,可关乎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现在他醒悟了,那是欲望,一种强烈的想要迫切宣泄的欲望,想要摧毁什么折磨什么霸占什么的欲望。 陈纪衡在外漂泊十年,前三年四处游荡半饥半饱,后来遇到商岚,偏偏她有极为严重的肾病,他们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这引起商家上上下下的愧疚,对待陈纪衡犹如亲人。 陈纪衡的自律和洁身自好也令他们吃惊,每天早上必定五点半起床跑步,风雨无阻;不吸烟不喝酒无一切不良嗜好;从不讲究吃穿用度,甚至排斥享受;电视只看新闻联播和经济半小时,报纸只看财经和时事;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他只是如饥似渴地学习,学习可以接触到的一切知识。 他不像个普通人,自律得近乎自虐。要不是一如既往地对商岚关切呵护,商家人都会觉得他不正常。商父曾经叹息,这样的人,是肯定会成功的,他不成功都是老天没长眼。 商家为陈纪衡搭了一个平台,在这个平台上,陈纪衡奋斗得有声有色,甚至逐步拔高。他像个机器人,或者苦行僧,仿佛自身毫无欲望。 怎么可能没有? 陈纪衡收好玉镯,轻轻关上抽屉,走进洗手间。孙建军的旧衬衣被那人随意地放在洗手台上,很明显孙建军并不打算要回这么一件破衣服。 陈纪衡拿起它,贪婪地呼吸那种熟悉的气息,脑海里准确无误地勾勒出孙建军的样子。还是那么没心没肺,还是那么胸无大志,还是那么庸俗粗鄙、一无是处。 他妈的居然第一眼还没认出自己!陈纪衡大口喘息,一只手把旧衣服按在鼻间,一只手向身下摸去——他已经硬了。 他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就是贴在孙建军的脖颈间,那种令人安心又令人焦灼的味道久久无法散去。 他居然还敢喷香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都会改过来的。陈纪衡紧咬牙关,手上加快速度,真切地感受着那种没顶的快感。 孙建军,你给我等着! 谢谢你商岚,我会快乐的,当然会,我也会让他很快乐! 第三十一章:勾搭 孙建军昨天晚上回家很晚了,偏偏老爹又来电话来耳提面命唠叨一通,困得他眼皮直打架,握着手机睡着了。他爹语重心长说半天,对面没了反应,连吼几声才听到儿子打得呼噜,气得老爷子差点摔电话。他勤俭节约一辈子,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摔电话当然也只是想想,好不容易忍到第二天,拿起电话继续轰炸那个不争气的独生子。 孙建军没办法,只好挣扎着从刚捂热乎的被窝里爬起来,到卫生间里冲个澡,这才算精神一些。对着镜子一顿捯饬,他是那种不出门则已,一出门必定光鲜亮丽的人,风度必须有。 早饭是周婉婷的母亲做的,孙建军不爱吃保姆的手艺,也就丈母娘做饭的口味还说得过去。孙建军往面包片上涂黄油,随口问道:“你二妹妹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你的衣服买好没?” 周婉婷道:“买好了,中兴买的,新款打八折,晚上你回来我穿给你看。” “行了,你喜欢就好。给妈买一身没?” 周母陪笑道:“也买了,一千多块呢,我都说太贵了。” “这还叫贵吗?”孙建军嗤道,“一千多块钱的衣服也就能穿个玩,乡下人要干农活,当然穿不起。你们打扮得漂亮点,也叫他们开开眼。” 周婉婷和母亲对视一眼,谁也不接茬。孙建军对媳妇娘家那边的优越感显而易见,他也不在乎,心是好心,说话难免直白了点,伤了人都不知道。 “钱还够么?” 周婉婷笑了一下,道:“还好吧,过去也要随礼的。” “嗯,再打十万,你看着花吧。”孙建军极为绅士地用雪白的餐巾擦擦唇角,对丈母娘和妻子微笑,“你们慢用。”起身走开。 周母这才放松下来,算是吃个痛快饭。周婉婷道:“妈,一会给你五万,回去之后私底下给二舅,他家困难,嫁个闺女伤筋动骨,别让他烦心。” “哎,就怕建军他……”周妈犹豫着。 “他?他知道什么?就知道出去喝酒回来睡觉。”周婉婷冷着脸道,“你别管,只拿着钱。反正他钱多,心里又没数。” 孙建军到底还是回公司一趟,吴稚捧着一厚摞文件,直接砸在办公桌上:“祖宗,你可来了,快快,签字签字。” 孙建军拧开那根价值上千的派克钢笔,刷刷刷刷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大名。这三个字他是特地花钱请人设计过的,正经练了一个多月,绝对笔锋刚劲行云流水,和一众大小明星签名放在一起都不带丢份儿的。 吴稚接连汇报最近公司的运行情况,孙建军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仍摆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派头,道:“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很辛苦啊阿稚。” 吴稚板着脸:“你要是能天天来我就不这么辛苦了。” “哈哈,哈哈。”孙建军转动宽大舒适的老板椅,起身拍拍吴稚的肩头,“我是对你放心嘛,绝对放权,你大胆地干,年底肯定给你个厚厚的红包。嘿嘿,啥时候结婚?请我喝喜酒。” “那是当然。”吴稚也就是嘴上说说,其实他还不愿意这个二世祖过来添乱。大事自然会打电话请示孙父,小事他自己就能拍板,孙建军要是哪段时间天天过来报道,那一定是相中新来的小职员了。 动手动脚孙建军是不敢的,他怕他爹气死,只是过过眼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盯着对方紧绷的小屁股欣赏一番。以至于新进职员总是被副总传唤,这在公司内部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传统。 吴稚继续汇报:“宇峰集团对我们公司的设计理念很感兴趣,听说他们要在S城开辟新的市场,楼盘都选好了,在沈北那边。如果能把这个买卖谈下来,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啊,行,那你就全权负责吧,有问题再给我打电话。”孙建军抬腕看看表,“那我先走了,中午还有个饭局。” 吴稚默然,什么饭局,去勾搭小男孩还差不多。 孙建军走回车上,拿出一片口香糖,一边嚼一边开,直到大学城。 现在的大学真是不得了,大门威严壮观,一个赛一个宏伟,孙建军念书时那所破破烂烂的三流专科根本没法比。 孙建军特别爱看大学生们富有朝气的模样,一个一个顶着灿烂的笑脸,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真他妈美好。 孙建军吐掉口香糖,张开嘴喷了几下口气清新剂,又拿出小木梳对着后车镜梳梳头,把额前喷过摩斯微微翘起的碎发弄得更加自然,拍拍衣服上细微的褶皱,振振衣领,戴上墨镜,这才“砰”地打开车门,走出去。 他穿着湛蓝色窄腿牛仔裤,裤脚塞进高帮深棕色休闲鞋里,上身是蓝色格衬衫配棕色休闲外套,配上发型和墨镜,再以擦得锃亮的黑色奥迪Q7做背景,一股子浓重的装B范儿扑面而来,引得从校门里走出的学子们纷纷侧目。女孩子看他,男孩子看他的车。 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阎炎——阎炎是连人带车一起看,然后大步走过来,开口问道:“有水没?渴死我了。” 孙建军打开车门从冰箱里翻出一瓶可乐:“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怕你不要呢。” 阎炎看样子渴得不行不行的了,话都来不及说,接过饮料仰脖灌了下去,眼睛瞅着孙建军,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夸奖。 孙建军洋洋自得,盯着阎炎吞咽饮料时一上一下的小巧的喉结,隐隐地有点心痒,凑上去掐一把阎炎的腰。惊得阎炎一口饮料差点喷出去:“干吗呀你,这他妈是学校!” “好啦,对不起还不行?上车吧。”孙建军就喜欢阎炎这副纯洁的小样,每次看见都想拉过来直接在校园的大门上办了他。 阎炎把空了的饮料罐扔进垃圾桶,钻进副驾驶,说:“去哪玩?” “台球社。” 阎炎撇撇嘴:“不是吧,这么老掉牙的东西。” “关键是招呼个朋友,一会一起出去玩,带他见识一下。” “去哪啊?媚色还是一路向北?”媚色是普通的酒吧,一路向北是GAY吧。这个问题把孙建军弄得一愣,想想陈纪衡以前跟他在一起,似乎是GAY吧,但又不太确定,算了还是一路向北,那圈子比较熟。 孙建军给陈纪衡打电话,俩人约在陈纪衡家楼下见面。孙建军介绍时说:“这是我最好的哥们,高中同学,陈纪衡。”他把“最好”两个字说得很重,然后一指阎炎,“我朋友,你叫他小炎就行。” 陈纪衡推推眼镜,一笑,没吭声。 阎炎看似不在乎,其实偷眼把陈纪衡上下大量好几遍,衣服看不出品牌,PASS!品味太土PASS!人不够风趣幽默,PASS!这么大了还玩台球,一看就是老套,PASS!他一连在心里画了几个大叉,彻底把陈纪衡划为拒绝往来户。 几人打了一通台球,陈纪衡对这玩意不在行,他一心只在学业上,玩什么都算不上精通。孙建军恰恰相反,玩什么都有模似样,你说你比他厉害他都不干。这边赢了陈纪衡五个球那边还有时间跟阎炎眉来眼去俩人共喝一瓶可乐之类之类的。 只不过碍着公共场合,有点放不开。 晚饭吃的海鲜烧烤,不用问,当然孙建军请客。陈纪衡连个表示客气谦让的意思都没有,让阎炎又有几分瞧不起。最后孙建军对陈纪衡睒睒眼:“今天晚上,我俩带你去一个别开生面的地方,让你开开眼,哈哈,哈哈。” “好啊。”陈纪衡笑得波澜不惊,“回来这么久,我确实哪也没怎么去。” “现在的S城可不比十年前喽,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享受不到,只要有钱。”孙建军喷出一口烟雾,说得财大气粗,“别着急,咱们一样一样见识过去,让你彻底感受一下午夜文化、纸醉金迷。” 阎炎道:“我去趟洗手间。”起身走开。 孙建军色迷迷地瞧着他的背影,问陈纪衡:“怎么样?” “什么?” “哎呀,他呀——”孙建军甩给陈纪衡一个你该明白的眼神,“长得不错吧?” “还可以,书卷气很浓,瞅着挺单纯。”陈纪衡评价中肯客观。 孙建军坏坏地笑:“就这小样撩人,在床上骚得不得了。你呢?” “嗯?”陈纪衡皱眉。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的,女的?” “不知道。”陈纪衡苦笑一下,“经济基础才决定上层建筑,我的经济基础不够好,还没这么多心思。” “啊,不要紧不要紧。”孙建军忙道,“今晚让你尝遍,彻底开开荤。实在不行让小炎陪你,他的技术我还是信得过的。”他贼忒忒地笑,“要不就3P?我是无所谓啦。” 陈纪衡推推眼镜:“一会看看再说吧。” 孙建军只当他太害羞太保守,哈哈大笑。 一路向北不愧为S城有名的GAY吧,一开门那股子淫靡风骚都能把人掀个跟头。有化着浓妆摇摇曳曳的小娘GAY,有体型修长比例完美的帅哥,也有文质彬彬金丝边眼镜的“衣冠禽兽”,大家举着杯聊着天,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四下搜寻,只想钓到那个最可口的猎物。 当晚的表演很精彩,有歌舞有反串有小品,几个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小内裤抹了一层橄榄油闪闪亮亮只发光的帅哥往台上一站,下面立刻尖叫声响成一片,色欲、诱惑、迷乱、颓废、堕落,在这里不需要条条框框,抛弃掉约束桎梏,我们只要放纵,只要放纵! 从喝上酒,孙建军的手就不老实了,抱着阎炎是一定的,顺便左摸摸右掐掐,弄得阎炎扭动身子,眼里水汪汪的,浑身像泡了蜜,声儿都不对了,贴在孙建军的耳边叫:“哥……哥……” 只可惜他的低唤全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中,只让孙建军感到耳朵眼一阵一阵发痒,一发痒就是一哆嗦,一发痒就一哆嗦,浑身像通了电流似的从尾椎骨一直酥麻到脑袋顶。 阎炎受不住了,节目一结束,嘴里叫着:“我去洗手间。”赶紧跑开透透气。 孙建军一脸坏样,扭头问陈纪衡:“好玩不?过瘾不?” “嗯,不错。”陈纪衡道。 铿锵有力的HIGH曲响彻全场,人们纷纷跃下舞池,随着节奏摇摆狂欢。孙建军对陈纪衡道:“下去玩玩?” 陈纪衡摇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的。” “哎呀,这么多年你还没变呐。”孙建军将酒瓶墩在桌子上,正色道,“那你说吧,你喜欢什么?我今天奉陪到底。” 陈纪衡目光闪动,没有回答,一只手在五色斑斓的炫彩里慢慢摸上了孙建军的大腿。 第三十二章:上,上了~ 孙建军惊了一下,有点混乱,有点出乎意料,又有点求证的意思盯着陈纪衡。陈纪衡神色不动,摸着孙建军大腿的手却动了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缓慢但无法忽视,到最后轻轻探进去,伸到孙建军两腿中间。 孙建军下意识夹住了腿,浑身肌肉骤然绷紧。陈纪衡侧身,把嘴凑到孙建军的耳边,低低地道:“以前的事,我还记得……建军,我很想你……” 这句话像一个被点燃了火的冲天的烟花,“嘭”地一声在孙建军的胸口炸开,轰轰烈烈五彩缤纷,把他整个人烧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孙建军没有跳起来,这么多年花丛流连风月鉴遍,这点沉稳还是有的。尽管如此,仍忍不住挺直了腰板,紧绷的肌肉放松了,夹住的双腿分开了,一股自豪且得意的笑声几乎就要从口中迸发而出,赶紧咬牙遏制了。 不能太得瑟,太得瑟就不够风度了。孙建军费尽心思,要的就是“风度”这两个字。 能被人惦记十年,十年,你懂吗?你他妈能有几个十年?惦记我的人还是陈纪衡啊陈纪衡,那个当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余光扫过来都带着几分聛睨一切的陈纪衡,你能想象吗?你一听之下能不激动吗? 孙建军转过来,凝视着陈纪衡的眼睛里带着释然、了解、体谅、怜惜,短短一个目光交流当真集合他这几年功力于大成,无论是谁也只能感动。他抬起手抚摸陈纪衡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内容就复杂了,只能仔细体会咂摸品味了。其实孙建军之所以叹息是因为他都不知道往下该说点什么,他只能以叹息为契机,好好观察一下陈纪衡的颜。 孙建军是个颜控,标准的颜控,他找的男孩子个顶个漂亮,脸蛋嫩的好像一掐都能出水的那种。平心而论,陈纪衡比不上那些年轻的鲜活的男孩子,但他有一种味道,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的人才有的味道,尤其是那副眼镜,无边,清透,配上一身衣服,有种禁欲的美感。 更重要的是,陈纪衡代表着过去,那样年少无知的岁月,那样青涩美好的岁月。孙建军想起当年和眼前这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彼此慰藉的情态,画面早已朦胧,但那份炽烈的还带点紧张的感觉又被唤醒。 他不由有些发热,有些温暖,有些感慨,再加上周围的放荡和呼喊,还有喝下去的酒精的发酵,孙建军鬼使神差地拉过陈纪衡,在他的唇上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跨越了整整十年。陈纪衡微微皱皱眉头,随即便放开了。两人吻得很缠绵,好像曾经的岁月、十年的时光、朦胧的记忆,都在里面了,分开时难舍难离的。 陈纪衡低声道:“去我那里?” 孙建军点头,并无异议,俩人并肩走出“一路向北”,把空气中的喧嚣和纷扰都抛在脑后,迫不及待地上了孙建军的车。 结果阎炎从卫生间里回来,只看见空空的座位,和一桌子的啤酒瓶。 孙建军和陈纪衡好不容易开车回家,今天运气格外地好,一路绿灯,顺畅得令人心情愈发愉悦,似乎预示着接下来会有更美好的时刻。 两个人一进家门就吻上了,你脱我的外套我脱你的外套,陈纪衡胡乱地拍在墙上,按开门厅的灯。橘色的光芒一下子映得半室通亮,另一半仍隐在黑暗里,引诱着人们去犯罪。 孙建军是此种老手,如何脱衣如何前戏如何挑逗如何亲吻如何令对方放松进而打开身体,按部就班头头是道。只是他把手探向陈纪衡的后臀处时,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 陈纪衡的眼镜已然摘下,目光毫无遮挡,直落在孙建军的眼底,他问:“你想上我?” 孙建军一点不犹豫:“当然。” 陈纪衡瞅着他,慢慢地笑了,这个笑含义不明。 孙建军反问道:“你不会是……想上我吧?哈哈,哈哈。”他像想到一个天下最可笑的笑话。陈纪衡沉吟片刻,忽然后退一步,道:“我觉得我们有点太性急了,不如先喝一杯培养培养情绪?” 孙建军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随便。”他明白陈纪衡只是找个借口拖延时间,不过他不在乎,第一次嘛,都会有点不适应的。不过无论如何那不是个问题,没有讨论的余地,当然是他上陈纪衡,这还用问吗? 陈纪衡打开电视旁的柜子,拿出一瓶酒和两个空杯,对孙建军摇一摇:“我这里只有这个,你别挑。” 看上去是一瓶红酒,孙建军也想到了他这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酒的,顶多算是个能入口,他大大咧咧坐到沙发里。沙发样式挺古怪,显得笨重,可坐起来意外地舒服。不是那么软,也不算太硬。 陈纪衡倒了两杯酒,递给孙建军一个。孙建军打趣他:“你不是不喝酒么?” 陈纪衡道:“今天可以例外。再说,我喝过的,你忘了,五粮液。” “哦,对了。”孙建军笑。老朋友就是这点好,随便提起一样东西,彼此都会心领神会,用不着多说。那是他们的初次,这回也算是初次,说起来还挺有纪念意义。 孙建军举起杯子,和陈纪衡的轻轻相碰,“叮”地一声,同时倾入口中。然后孙建军把酒杯放在茶几上,对着陈纪衡一挑眉,张开手臂道:“来吧。”刚说完这两个字,他猛地觉得头晕,迷迷糊糊的,似乎是喝醉了。但又不太可能,一杯,喝醉? 孙建军下意识地晃晃脑袋,冲着站在面前的陈纪衡开着玩笑:“我怎么……迷糊……我靠你这不会是假酒……” 陈纪衡说了什么,又似乎没说,他放下空杯的动作在孙建军看来一片朦胧。孙建军张张嘴,还想开口,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估计也就一分钟,或许更久,总之孙建军觉得自己只是小憩了一会,打个盹,然后醒来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身强烈的违和感,别扭,明明是躺在床上,但还是别扭。他用力摇摇头,彻底清醒过来,终于发现自己哪里别扭了。他的两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都被拷上了! 孙建军一个激灵差点喊出声,再动一动发现自己身上赤裸,只在腰间搭了一角棉被。 我靠这是标准的SM现场啊!妥妥的绝对没错啊!!小电影里经常见到的多么熟悉的场面啊!!! 孙建军惊悚了,他瞪大眼睛四下划拉,想要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来解释一下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情况啊啊啊! 于是他看到了简单得近乎清冷的装修,当初他还曾经嘲笑的品味,抬头还看到那种古老的床栏杆。孙建军怒从胆边生,长吸一口气,大吼:“陈纪衡!你给我滚出来!” 陈纪衡出来了,不过不是“滚”的,是走的。他明显刚刚洗过澡,头发是潮湿的,光果的身上只披着一件深烟灰色的睡袍。如果孙建军没有这么情绪激动的话,他应该能看出,这件睡袍所用的布料超好,极富垂感,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种暧昧的关泽。 可惜孙建军没留心,他正沉浸在极端的狂躁之中,身子拼命地往上拱,两条腿来回乱划拉,于是唯一那角用于遮挡(或者更凸显?)重要部位的被子终于滑落,他算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陈纪衡面前了。 “我靠你快给我放开!你他妈搞什么鬼?!快他妈给我解开!”孙建军挣得手上的拷锁哗啦哗啦直响,那玩意还挺结实,怎么晃也晃不开。 陈纪衡慢慢走过来,神情淡漠,额前的碎发滑落,半遮住眼睛,恍然间仍是那个高中生的陈纪衡。他说:“解开干什么?你这样挺好。” “好你妈的头!”孙建军咬牙切齿,“陈纪衡你玩大了,太过了!你赶紧给我解开,咱们还做朋友,要不然,别说我跟你翻脸!” “朋友?”陈纪衡的脸冷了一下,“刚见面时你都没有认出来我,还是朋友?” “我操你妈!”孙建军直喷吐沫星子,“他妈的十年见面第一眼我就得认出你啊?你当我照相机啊?我刚要喊一声你就自己说出来了好不好?就为这个你他妈玩我啊?!我要给你钱你怎么不说啊你怎么不说啊?” “钱?”陈纪衡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你跟谁玩是不是都靠钱摆平?你不务正业你吊儿郎当你到处拈花惹草,没事,日子照样过,因为什么?因为你有钱。” “我操你就是个羡慕嫉妒恨!”孙建军用尽力气乱扑腾,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陈纪衡突然俯下来,黑影笼罩在孙建军的身上,强烈的压迫感令得孙建军不由一窒,随即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可这样光溜溜地锁在床头,在气势上就没法比啊。 陈纪衡问:“躺在这里你舒服么?” “舒服你妈个头!”孙建军奋力抬腿踢向陈纪衡,可惜陈纪衡站的位置太诡异,明明离得他这么近,就是提不到——他的腿抬不了那么高啊。 “你躺着的床,是法国品牌Hastens的,所用的床品是意大利的LAUDATION,手铐是美国JUNIYA的——这个公司只生产国际顶尖的情趣用品。”陈纪衡伸臂一指,“这个房间看上去不起眼,你知道装修花了多少钱么?二百一十万,不算部分家具,不算室内用品。你给我那区区十几万,只够其中一个零头。” “他妈的你就吹牛吧你!”孙建军兀自气得要死。 “当然,我不讲究这些。与此相比,我更喜欢简单的衣物、简单的饮食、简单的用品。奢侈的生活只会让人堕落,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不断追求肉体享受,并沉湎其中,完全忽略了生命的本源。”陈纪衡在床边侃侃而谈,如果换上一身黑色的袍服,简直如同布道的牧师。 “有病,你有病!”孙建军憋得脸红脖子粗。 陈纪衡低下头,望着那个被禁锢的人:“不过,偶尔我也愿意世俗一下,只为了你。”说着,伸手摸了一把孙建军的脸。 那只手并不温暖,甚至带着几分冰凉的滑腻。孙建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像掠过去的是一条蛇。他“啊——”地狂吼出声,再次用力挣扎:“变态!你个变态!” 陈纪衡皱起眉头,拉开床头柜,取出一样东西。孙建军一眼看出那个拴着皮带子的球是个塞口器,别怪他太了解,黄色小电影一直是他的最爱,从高中到现在。 他大叫道:“不——!”扭动身子挣扎,双腿在床上蹬得咯噔咯噔直响。 “其实是用不着的。”陈纪衡道,“这个房子的隔音设备堪称完美,就算有人把耳朵贴在落地大玻璃上,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他顿了顿,把那枚用途诡异的球夹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不过,我想第一次还是应该安静一点,这样能给我们都留下美好的印象。”说完,他慢条斯理而又不容置疑地按住孙建军的脑袋,把球塞进他的嘴里。 孙建军差点被噎死,眼睛瞪得鼓出来。陈纪衡顺势趴在他身上,宽大的睡袍把他们两个掩盖起来,这样便肌肤相贴,堪称亲密无间。 陈纪衡急不可耐地凑到孙建军的脖颈边,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地吸气,仿佛用自己的生命,仿佛用十年的光阴。久到孙建军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的灵魂都被陈纪衡吸走了,无法逃脱。 陈纪衡闭着眼睛,吸到极点便屏住,任那种熟悉的气息游荡自己的四肢百骸,血液骨骼,然后慢慢的,轻轻的,难以割舍的,一丝一丝的,呼出来。 孙建军偏过头,不敢去看陈纪衡那一脸的迷醉和满足。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第三十三章:继续上~ 陈纪衡当然不肯就这么放过了他,这个场景他已经肖想了十年。说实话陈纪衡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对孙建军有这么强烈的偏执,总之三个字:放不下。他每次紧紧关上洗手间的门,大口嗅闻旧衣服上的味道时,就不可遏制地想象各种各样干孙建军的情景。 想象过太多次,以至于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受每一下反应都那样清晰那样准确,仿佛他们曾经辗转反侧,一起欲仙欲死。以至于有时候陈纪衡在发泄过后的迷茫和空白之中会怀疑,是不是他们真的做过。 爱他么?绝对说不上,他只是想上他,想得发狂,从骨血里往外焦躁难安,好像在体内潜伏着一只野兽,只盼着有一天咆哮而出,冲天而起。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陈纪衡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他一下一下极富耐性地、优雅地、不急不慢地舔舐,从耳垂到脖颈、从锁骨到胸口。不可否认,孙建军这十年的确没闲着,身体保养得那叫一好,皮肤是标准的小麦色,肌理细腻,线条流畅,尤其是窄窄的腰身。 陈纪衡的手正卡在那样柔韧的腰身上,舌尖也流连到了那里,在肚脐处来回套弄。 孙建军身子发颤,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他真想一脚把身上这个混蛋踹下去,谁知陈纪衡的胳膊太有力,简直像两条铁钳,牢牢地按住孙建军的大腿。 陈纪衡卡在他分开的两腿之间,这个位置很好,那两条修长的腿完全失了作用,要踢踢不着;要顶,顶不动;也就剩下夹。偏偏孙建军还不敢夹,他毕竟也是情场老手了,这个时候你用力夹,那不是反抗,那是发骚。对方会立刻精虫上脑,把你干得哭爹喊妈。 孙建军咬着塞口器,心里彻底泄了气。完了,他想,今天算是完了,我这一百来斤只怕要交待。他记起那杯酒,他奶奶的这小子居然还有预谋,自己不长眼睛看错了人。陈纪衡,陈纪衡!你他妈给我等着,老子不死,早晚报这个仇! 他正胡思乱想,陈纪衡脱下碍事的长睡袍,随手扔到地上,又从抽屉里找出两样东西。 孙建军一眼看见那瓶商标熟悉的润滑剂,哀叹一声闭上眼睛。拉倒吧,越挣扎那个犊子越有兴致,我就当自己死了,你他妈就奸尸吧!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打死不配合的模样,忽觉下面又痛又痒,又痒又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过去,我操!气得孙建军眼前一黑差点晕倒——陈纪衡指尖捏着一根小刷子,正一下一下刷他的两腿之间。 一边刷陈纪衡一边慢悠悠地道:“孙建军,你问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告诉你……” “呜呜……”告诉你妈个头啊啊!我靠你别用那玩意刷了行不啊啊啊!孙建军不想有反应啊,可是有没有反应他说了不算啊,他那个小兄弟不争气啊,被挑弄两下就立起来了,精精神神的,兴致盎然的,顾盼自若的。 陈纪衡用小刷子蘸上一大坨润滑剂,一上一下地涂在孙建军竖起的小弟弟上,口中道:“你尝过一天累死累活吃不饱饭只能睡在地下室连抹阳光都见不到的滋味么?你尝过手里就剩十元钱要过一个月就差磕头要饭的这种滋味么?你尝过饿着肚子脸上还得挂着讪笑四处找工作的滋味么……”他扔了小刷子,直接用手在孙建军的那里勾勒,“你当然没尝过,你有个疼你爱你又有钱的好爹。你没吃过苦,你没挨过累,你只会到处勾搭不懂事的小青年儿……” 陈纪衡语气淡淡的,听不见起伏辗转,他的目光却很骇人,冷静到极致,里面却汹涌澎湃。 “呜呜……”孙建军眼睛发潮,他感到一点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他不愿意这样,不愿意表现出脆弱和无助,但他实在受不了下面那种麻痒和铺天盖地的羞耻。陈纪衡的两根手指已经卜地塞进了他的后面。孙建军挺腰拱起了一下,像条垂死挣扎的鱼,然后跌落到床上,只剩下呼呼的喘息。 陈纪衡慢条斯理地塞进第三根,他说:“这十年来我天天想你,天天想怎么干你。这么长的时间,必定会让一个人有所变化。如果你变成个脑满肠肥的蠢货,没准我上完你一次就算了,哪成想……”他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这笑声宛若催命符,让孙建军不由自主打了好几个寒噤。 陈纪衡把孙建军的双腿分到最大,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干你,干你,干死你!”说完,深深地刺入进去。 两人齐齐发出一声响亮的呻吟,只不过一个充满了满足的叹息,一个却被堵在嘴里。 陈纪衡一顶一顶,由慢到快。孙建军受不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呜呜一顿乱叫。陈纪衡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沉浸在无边的快感之中。渐渐的,孙建军竟然感受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后面的酥麻沿着脊椎骨四下横穿,犹如无法控制的电流。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喊岔了声,这绝对不该是他发出的声音,尽管被塞口器堵得变了调,但孙建军还是在里面听到不妙的放荡。 孙建军终于流眼泪了,无法遏制,他的身子顺着陈纪衡的操弄一起一伏,像随风摇摆的麦浪。空气中弥漫着淫M的味道,啪啪的肌肤拍打声更增加了这份刺激。 以往孙建军最喜欢它,这次恨不能下一秒钟立刻结束。 不过很明显陈纪衡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在他释放一次之后——速度稍嫌快了点——他抚摸着孙建军,意犹未尽的,充满渴望的;他舔弄吸吮着他,尤其是在孙建军的脖颈边又好好地大力地呼吸了一通。 于是,没过十分钟,孙建军惊恐而愤恨地发现,陈纪衡又硬了。 这一次陈纪衡更加轻车熟路、按部就班,他把孙建军掉了个个儿,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慢慢地玩弄他的臀缝之间。 孙建军羞耻得浑身发抖,双腿几乎跪不住。陈纪衡插进去,一边缓缓地动,一边挥起巴掌拍打孙建军挺翘的臀部——啪啪啪啪。 “真结实。”他感慨地说,“真他妈耐草!” 孙建军把脸埋在枕头里,脸红得像涂了血。陈纪衡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平时沉默得像块石头,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像顶机关枪,上面下面都像:“你他妈还想干我?嗯?我看你就该被干,被我干,只被我干……啊太紧了,你他妈夹得这么用力干什么?”说着又狠狠拍了孙建军屁股一巴掌。 孙建军悲愤莫名,杀人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挺到陈纪衡终于加快了速度,这一次他不只顾着自己发泄,还顺便握住了孙建军半硬半软的小弟弟。 孙建军这一次得到了极好的照顾,陈纪衡手上的功夫不是一般的强,笑话,那可是练了十年啊,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孙建军脑子混沌了,这男人不服输不行,就算心里再难受再别扭再羞愤欲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小弟弟。 孙建军就在这半推半就半草半撸之间,社了! 这一晚上孙建军被陈纪衡摆弄来摆弄去,再名牌的情趣用品也架不住这么折腾,更何况它用途在那儿摆着呢,肯定没有警察叔叔逮逃犯的手铐结实。 于是,孙建军的双手稀里糊涂松开了,可他也没力气反抗了,他的力气像蚕宝宝包裹自己的丝,一缕一缕全被陈纪衡从下面抽走了。 孙建军整个摊在床上,双目无神,随着陈纪衡不知道第多少次地顶弄,从塞口器里发出呜呜呜的含义不明的呻吟。 别说陈纪衡了,他都泄了三次,可怜的小兄弟总算蔫头耷脑,没精打采,最后哆嗦着,吐出一点点可怜的白沫,仿佛晾在沙滩上被暴晒了很久的螃蟹。 陈纪衡把滚烫的精华社在孙建军体内,顺着臀缝又流了出来。他终于过瘾了,有一种世界豁然开朗心胸陡然开阔的餍足感。他回身平躺在床上,浑身的汗水濡湿了床单。整个人是虚脱的,却虚脱得踏实、幸福、与世无争。他恍惚想起了那十年的岁月,多傻啊,他失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要卖命地去活?这样多好?早他妈该这样了,一直就该这样! 人是什么,说白了还是欲望的驱使,一旦得到满足,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都可以舍弃了。 要不怎么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呢? 陈纪衡躺了一会,瞅一瞅目光呆滞的孙建军,把塞口器从他嘴里费力拉出来。起身去洗澡,流水哗哗的,从未有过的畅快。 这边孙建军想跑,动一动又瘫在哪儿了,别说下床,他能不能起来都是个问题。 不会残了吧。孙建军胆战心惊,后面像被捅出个大窟窿,嘴却因为长时间的扩张而闭不上,两股冷风一上一下嗖嗖地往里灌,怎么填也填不满。 孙建军哭了,哭得呜呜的,不顾形象歇斯底里,眼泪鼻涕在脸上划出一道道丑陋的痕迹,都没力气抬胳膊擦一把。 孙建军从没有如此狼狈过,索性放开了,左了也不过如此,他的难看全被陈纪衡看到了,还遮遮掩掩干什么? 陈纪衡绞了一把热毛巾,披上睡袍走过来,跪在床上给孙建军擦脸、擦身子、擦屁股,含情脉脉而又动作轻柔,他说:“别哭了,挺大个老爷们哭什么?” “去你妈的!敢情被操的不是你!”孙建军抹一把鼻涕。 “你刚开始不就是想操我么?只不过被我反操了而已。”陈纪衡平静地说出了事实。 事实总是伤人的。孙建军愣了愣,看着陈纪衡从睡袍缝隙中露出的沉甸甸的胯间,忍不住又哭了。嘴里骂:“你他妈给我等着!陈纪衡你个混蛋王八蛋,你等着!我他妈早晚干死你!” 陈纪衡眼里闪着光,低低地道:“我等着。” 第三十四章:过生日 孙建军旋风一般卷入罗赫的办公室,把门口的小秘书吓了一跳,失惊站起来唤道:“孙总,你……” “没你事!”孙建军嘴唇是红的,鼻尖是红的,眼睛眉毛全是红的,这张脸不知怎么就平添了一种风韵,拿眼睛一横,“没你事!我找罗赫!”气势倒是迫人的。 小秘书一噤,呆呆地又坐下了。孙建军和罗赫关系不是一般的铁,里面没有她插言的余地。 孙建军进去的时候罗赫正在打电话,似乎还挺重要,一脸郑重:“还有什么样的?……嗯,他喜欢蓝色,深蓝,稳重……浅蓝好像也不错,活泼,还是该活泼点吧……深蓝,不,就浅蓝吧……算了,还是我亲自过去一趟……” 孙建军就没见罗赫这么磨叽过,什么深蓝浅蓝,他“砰”地一拍桌子,恼怒地彰显了一下自己的存在。罗赫瞅他一眼,嘴里不紧不慢地道:“嗯,我亲自去挑,就这样。”他放下电话,问,“怎么了你,跟被驴踢了似的。” “我他妈被狗咬了!”孙建军憋了一肚子气,吭哧吭哧往沙发上一坐,指着罗赫兴师问罪,“我说你怎么能帮着外人耍我?!” “外人?谁?” “陈纪衡啊!” “陈纪衡怎么能算外人?正经铁哥们,那时候的朋友还能剩下几个?应该珍惜。”罗赫说得还挺感慨。 “行行行,说正经的,你怎么帮着他骗我?” “骗你?骗你什么了?”罗赫弄得一头雾水。 气得孙建军一拍茶几:“你少装傻充愣,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陈纪衡有钱!” “他是有钱哪,他这十年闯出名头来了,还办了个公司,效益不错。”罗赫一摊手,“我什么时候说他没钱了?” “我……你……”孙建军这才发现,不只是罗赫,连陈纪衡都没用说过任何他混不下去的话,敢情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孙建军乐了,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回沙发里,连连点头:“好,好,这回他妈让狗给耍了!” “怎么了你这是?”罗赫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孙建军面容诡异,“我能有什么事?”他长吸一口气,“罗哥,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到陈纪衡!我跟他彻底绝交!” 罗赫皱起眉头:“这样不好吧,大家久别重逢,这也是缘分,更何况他如今功成名就,兄弟之间以后也有个照应。” “拉倒吧,照应?我跟他?哼!” 罗赫瞅瞅他:“你今天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孙建军当然没法说自己被陈纪衡给上了,低声嘟囔:“受刺激?我受的刺激大了!”提高声音,“总之,你爱跟陈纪衡称兄道弟是你的事,别扯上我,我跟他再无瓜葛!”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罗赫莫名其妙,半晌失笑,想一想,拿起电话打给陈纪衡。 “喂,罗哥,有事么?”陈纪衡依旧平静无波的语气。 “刚才孙建军来,发了一通飙,说要跟你绝交,你俩怎么回事?”罗赫当笑话讲。 “嗯。我把他给上了。” “……啊?”罗赫震惊,“什么?” 陈纪衡笑一下,很恰当地比喻了一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你俩,你俩搞什么鬼……”。 “总之他我会搞定的。”陈纪衡淡淡地道。 “好好。”罗赫叹息,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你们慢慢折腾去吧,我可不管了。” 陈纪衡适时地转移话题:“你弟弟生日是今天吧,大家吃顿饭,一起庆祝一下?” “呵呵,多谢你还记得。”罗赫挺高兴,嘴上却道,“小孩子过什么生日。” “拉倒吧你,他生日你比自己的记得还清,十年前就这样,我还不知道?知道你今天陪弟弟,咱们不打扰,过两天我请客,海馨龙宫,行不?” “好,先谢谢了。”两人又聊两句,挂上电话。 罗赫对陈纪衡和孙建军的关系没太放在心上,都是成年人,分寸应该还是有的,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他把手边的工作处理处理,开车去蛋糕店,订制了一款生日蛋糕,刚才电话里深蓝浅蓝的,就是讨论蜡烛的颜色。其实哪一种都无所谓,不过罗赫送给弟弟的东西总是要求精益求精,一点不肯苟且。 还有送给罗桥的礼物,一把猎枪,德国造,正好过两天去山里头打猎时用得上。 是男人就没有不喜欢枪啊船啊车啊的,罗桥经常跟着哥哥去打猎,枪法还算不错,也挺上瘾,这个礼物保准他会喜欢。 罗赫兴冲冲地开车往家赶,罗桥最后一节课4点三十分下课,今天不用看晚自习,能回家早些,一切都那么完美。 家里也是一阵忙活,保姆一早上去买菜,做了一桌子罗桥爱吃的,什么水晶肘子、酸菜鱼、西芹百合、油焖大虾……荤荤素素红红绿绿。罗赫进屋时保姆正往盘子里盛凉菜,五彩大拉皮,看着就有食欲。 罗赫瞧瞧菜色,问道:“还有几个?” 保姆笑眯眯的:“还差两道炒菜,等小桥一进屋再下锅,快。” “行。”罗赫很满意,回房间洗澡换衣服。他在道上摸爬滚打十年,很少出去应酬吃饭,也就罗桥在外念大学时喝酒喝得狠了点,弟弟回来之后又洗心革面,弄得周围兄弟们都笑话他:“你这天天往家赶是为了啥呀,知道的是你疼弟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家养个俊妹子嘞。” 罗赫不在乎他们疯言疯语,他自认没别的亲人了,母亲已经过世,至于父亲和那个现在所谓的“小三”还有个小杂种,罗赫和他们从无往来,形同路人,只有这么个弟弟才是至亲,打折骨头还连着筋呢。 只是弟弟如今也长大了,二十多岁了,毕业了,有工作了,那么多人话里话外要给他介绍对象。是啊,该成家立业了。罗赫冲洗身子的手顿了顿,心里涌上一股又酸又辣又甜的滋味,细品之下,酸辣似乎还比甜要多些。 他走出浴屏,擦了擦雾气朦胧的镜子,里面的男人五官深刻成熟严峻,那是一张肖似罗桥的脸。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拎着铁钩子带着一帮小弟扫荡两条街,杀个人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如今也悲秋伤春了么? 罗赫笑了笑,却不知在笑什么。他打起精神套上衣服,无论如何,得给弟弟过个快活的生日。二十七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二十七啊。 罗赫走下楼,见保姆把蛋糕拆开包装,摆在桌子的正中央。蛋糕是方的,泛着巧克力特有的褐红色的光泽,顶上手拉手站着两个小人。本来是一男一女,罗赫特地叫师傅做成两个男的,都穿着西服,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黑,小模样还挺俊秀。 罗赫饶有兴味地轻轻碰了碰那两个小东西,拿出浅蓝色的蜡烛,插在并肩的小人儿前面。 好了,妥当了。罗赫松口气,抬腕看看表,5点20,弟弟也快到家了。 正在这时,客厅里电话铃铃地响,保姆走过去接听,应了两声,回头冲着罗赫道:“小桥说了,今晚不回来吃饭,出去和朋友一起吃。” “朋友?”罗赫的眉头快拧成个麻花,“谁?” “他没说啊。”保姆道。 罗赫猛地想起那个乔娜,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笑脸上两个梨涡。他意外地烦躁起来,一拍桌子:“我也不吃了,你们自己吃。”转身上了楼。 保姆愣在那里,想问一句:“那菜还炒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满桌子的菜映着灯光,蛋糕上的俩小人笑得一脸无辜。 孙建军没回家,家也不能弥补他受伤的心灵,他开车直奔大学城,把浑然不知发生什么的阎炎接出来,到附近的酒店里开了个房。 一晚上孙建军都沉默得很,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吸得满屋子烟雾腾腾,活像要羽化登仙。 刚开始阎炎还不敢问,他特会看人眼色,特乖巧,不该说的话多一句都没有,不该问的事多一句都不问,这也正是孙建军爱他的地方。比如昨晚孙建军和陈纪衡去哪了,怎么就把他一个人扔酒吧了,阎炎就不问。他乖觉得很。 可时间一长阎炎受不住了,再吸下去触动报警器,他俩全得成落汤鸡还得招惹一酒店的人过来看热闹。阎炎扭着腰趴到孙建军的身上,小心翼翼地问:“孙哥,你不高兴么?” 孙建军满腹沧桑,闭了闭眼睛:“没事。”顺手把烟掐灭。 阎炎松口气,他一点也不忘自己的职责,手指勾在孙建军的衣服上,轻轻解开一颗扣子,然后又一颗。他的唇边泛起一抹笑,微低着头,偏着脸,眼睛从眼角看过去。 阎炎对着镜子练过,这个姿势最撩人,带着一点点媚态,还没有那么轻狂。孙建军在床上贪得很,像个要奶吃的孩子,用不着阎炎多费事,翻身就能把他压身子底下,动得热火朝天。 可偏偏今天孙建军没兴致,他的兴致全被陈纪衡抽走了。他按住阎炎搞怪的手,冷淡地道:“睡吧,我有点累了。”说完,闭了灯。 阎炎在黑夜里纳闷,半晌躺下来,心里直乐,好了,省事了。 只是孙建军没打算就这么睡一天,他是暗自养精蓄锐呢,暗自寻找从前呢,他心里有深深的担忧,圈子里的事他见得多了,知道攻受这玩意没一定。万事开头难,受着受着也就习惯了,没准还能上瘾,没准攻不了了。 孙建军怕自己攻不了,床上这点事,心理很重要,有多少男人因为心理疾病再也硬不起来的? 孙建军饱饱地睡了一觉,早上吃了点饭,躺下继续睡。睡得阎炎睁着眼睛百无聊赖,差点光着屁股去逮蚂蚁,没有孙建军发话偏又不敢轻易离开。 一直睡到中午,孙建军精神了,他叫酒店送来一顿丰盛的午餐,刀叉翻飞,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却不让阎炎吃,而是让他跪在桌子底下给他口交。 阎炎服侍孙建军极有心得,上面的人吃一口,他就在下面舔一下;上面的人喝口酒,他就在下面含一回,配合得天衣无缝。 孙建军要的就是这种配合,他需要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寻找在陈纪衡那里丢失掉的自信和自尊。这种男人由阎炎来扮演最好不过,要不然我花钱在他身上干什么?就是为了好好地草,过瘾地草,舒舒服服地草! 阎炎跪在那里舔他话儿的淫贱样子让他想起陈纪衡,总有一天,他妈的! 孙建军雄风重振,一把拉过阎炎,把他按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干了一回,干得格外酣畅淋漓。力道大得惊人,给阎炎一种快要被玩死的错觉。他嗷嗷乱喊:“轻点……啊不行了啊啊……孙哥你太大啊……我受不了……啊嗯啊……” 孙建军挥手给他一个耳光,抽得阎炎脸一偏,呜呜地哭了出来。 “哭,你还有脸哭!他妈的贱货!”孙建军啪啪地草弄着他,嘴里大声咒骂,不知是骂阎炎,是骂陈纪衡,还是骂那个同样哭得凄惨的倒霉的自己。 第三十五章:拜访 折腾一宿的结果就是,孙建军果然自信全回雄风重振,阎炎却感冒了。也别怨人家体质差,孙建军只顾着自己爽得欢,空调打得太低,人家光吧出溜地怎么可能不着凉?当然孙建军也光吧出溜,但这位心里有火,烧得热腾腾的,所以也便百毒不侵。 说起来孙建军对伴儿还是很细心的,立刻打电话叫酒店做了一碗生滚鱼片粥,守在床边一口一口吹凉了给阎炎喂下去。他的动作是轻柔的,目光是愧疚的,神情是体贴的,弄得阎炎在那一瞬间竟有点感动。 一碗鱼片粥趁热吃下去,额头见了汗,小脸红扑扑的。孙建军扶他躺在床上,道:“好好睡一觉吧,房间开到明天,我帮你给寝室打电话,让你同学给你请个假。” 阎炎闭着眼睛乖巧地点头:“嗯。” 孙建军俯身在他脸颊上“吧嗒”亲一口,穿好衣服,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确定眼前这个帅哥神清气爽眉清目朗气宇轩昂,这才关上房门,下楼开车。 今天是星期日,也是每周固定要回家去跟老爷子“话疗”的日子。孙父对儿子还是不放心,不但花大价钱留下最得力的干将吴稚替他把守公司,还规定孙建军必须每周回家一趟,耳提面命一番。事实证明,这两项措施大有必要,确是明智之举,至少目前看来宝贝儿子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当然孙父也多少听说一些儿子丰富多彩的生活,但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男孩和生女孩究竟不一样,女儿要是一口气换上七八个男友,估计她爹能气死;男孩就不同了,女友多那叫有本事,那叫我儿子有魅力。 所以尽管孙父自己挺洁身自好的,但也绝不干涉儿子发挥魅力,只不过告诫他收敛一点,毕竟家里还有个儿媳妇呢。 周婉婷跟她妈妈回老家参加二妹妹婚礼去了,于是这次的家庭小聚餐,就剩孙建军和父亲俩人。 不对,还有一个。 孙建军上楼时身心愉悦,吹着口哨。保姆来开门时,还冲她微笑:“常姨,做什么好吃的了?挺香啊。”常姨是去年新请来的,五十来岁,丈夫很久以前去世了,孩子上了大学,空闲在家没事干,被人介绍来孙家当保姆。她为人利落,长得也白净,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薄毛衫,显得年轻了许多。孙建军猜测她和她爹有一腿,但也不问,毕竟老爷子孤独一辈子了,也算对得起他娘,临老临老找个伴儿说说话也是应该的。 但也因为如此,孙建军对常姨很尊重,权当个长辈,小来小去的活计都不让常姨插手。自己拿拖鞋换上了,挂好衣服往里走。 常姨道:“做你爱吃的糖醋鱼,家里来客人了,多做了几样。” “哦?谁来啦?”孙建军没太在意,扔下车钥匙往里走,一眼瞧见沙发上坐着的人,正好整以暇地翘着腿跟孙父聊天,不是陈纪衡却又是谁? 孙建军“啊呀”一声大叫,张口结舌活像见了鬼。 孙父哈哈笑道:“看把他吓的,吃惊吧?没想到吧?” 孙建军根本没听见他爹说的是什么,指着陈纪衡的鼻子,他应该义愤填膺的,应该戟指痛骂的,应该冲上去左右开弓扇他两个大耳光然后打开门一脚给他踢出去的。 可惜孙建军一样也做不出来,他看着面前沉沉稳稳站起来的陈纪衡,不知怎么就心虚,还有点胆怯,像只耗子碰见只猫,也想龇牙亮爪子可这气势上无言无故地矮了半截,张半天嘴来一句:“你,你怎么在这里?!” 陈纪衡推推眼镜,恬然笑道:“特地过来看看叔叔,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年前。”他也不看孙建军,只望着孙父,眼里满是唏嘘叹惋,把一个后辈和长辈久别重逢的想念关切还有深情厚谊,表现得十足十。 孙父心里也是感慨万千:“纪衡啊,当年你走的太突然,弄得我这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说来都怨我呀,要不是我花钱让建军高考时挨着你坐,让你没答完题,你也不至于考不上啊。”说着一回头,对孙建军道,“建军,十年了,你欠人家纪衡一句谢谢。你能过上好日子得记住恩人,咱可不能忘本哪。” “啥?谢谢?跟他说?”孙建军眉毛眼睛全立起来了,被陈纪衡“强奸”的怨气一股脑冲上头顶,差点蹦起来,“我还谢谢他我?” “你当然得谢谢。”孙父严肃地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人得有良心,不管你赚多少钱,不能忘了本!快点,给纪衡鞠个躬。你别忘了,当年是他为了给你送信,才被警察抓去坐冤枉牢,也是他给你答案才让你考上大学。赶紧地,道谢!” 陈纪衡连连摆手,笑道:“别,叔你太客气了,我受不起。” “受得起,怎么受不起?纪衡你别拦着,今天他必须得跟你道谢。” 孙建军鼻子差点气歪了,无数匹草泥马在心中呼啸而过,差点咆哮出声:老爸他把你儿子给玩了你知道吗?他把你儿子按在床上这样再那样那样再这样你知道吗?你儿子被人家占透了便宜了你知道吗啊啊啊?你还让我跟他道谢?我他妈宰了他的心都有! 但孙建军没发说啊,这事太难听了,开不了口啊。他不是能藏得住心思的人,心里那点活动全反映在脸上了,憋得脸红脖子粗,满眼的怨念。 孙父当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还以为儿子难为情,上前不轻不重地踹了孙建军一脚,催促道:“快点地!磨叽什么?” 孙建军吐了一肚子血,一口一口地往回咽,冲着陈纪衡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谢谢了。” 陈纪衡淡然一笑:“不用谢,应该的。” 这话含义太深,怎么听怎么不入耳。孙建军真想上去给他一拳,应该你妈个头!他实在忍不住了,对孙父道:“爸,我和陈纪衡进屋叙叙旧。” “好好。”孙父笑眯眯地,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你们进去聊进去聊。纪衡啊,这就是你家,千万别见外,一会饭好了出来吃啊。” “好,谢谢孙叔叔。”陈纪衡话还没说完,被孙建军一把扯进屋子里。孙建军回身啪嗒锁上门,扭头对陈纪衡低吼道:“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陈纪衡不理会他气急败坏,背负双手慢条斯理地在房间里来回踱几步,上上下下地打量:“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 “你他妈究竟要怎么样?!”孙建军提高声音,额头青筋暴露,看样子已经忍到极点。 陈纪衡坐到床边:“叙旧,跟叔叔叙旧,跟你……叙旧……”他最后两个字说得低沉而又宛转,仿佛含着千百层的意思。 孙建军趴趴头发,深吸一口气:“好,好。陈纪衡我算你狠,我服了行不?我他妈服了。对,我爸说的对,当年是我连累你进班房,是我连累你高考失利,是我欠你的。可他妈那晚全还清了!你懂吗?全还清了!从现在起,我,不,欠,你!” 陈纪衡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看着孙建军的神色像看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和孙建军飞快的语速相比,他说话慢得几乎让人崩溃:“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咱们两个还谈什么欠不欠的?都是感情。”他抚摸着光滑的床单,目光闪动,“还记得么?就在这张床上,当时你喝多了……我们两个亲近得很……” “我靠,靠,靠靠!”孙建军满脸郁卒,憋闷得想杀人。 陈纪衡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孙建军:“你知道我这十年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么?”他凑到孙建军耳边,一字一字地道,“就是当年没彻底上了你。” 孙建军破口大骂:“你放……”可他一眼瞥到陈纪衡脸上古怪的神情,硬生生把末尾那个字憋会去。陈纪衡的眼里的光,孙建军再熟悉不过,那就是他把他绑在床头时压下来的那种光,冷酷、残忍、兴奋、激动,却又深深地埋藏在平静之下,令人不寒而栗。陈纪衡慢慢地道:“这十年我一直幻想着那种情景,真的干你的情景。把你一点一点撕碎、一寸一寸折断、一块一块咬得鲜血淋漓。我就想狠狠地插进你的屁眼,让你叫得声嘶力竭,把你干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一想到这些就会觉得很刺激,非常刺激……” 孙建军被他亮得灼人的目光吓住,忍不住后退一步,绊到床边,扑通坐到床!上。陈纪衡顺势压下来,闭着眼睛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脸陶醉:“你没有喷香水,真乖……我一闻这种味道,就硬了。” “啊——”孙建军大吼一声,猛地推了陈纪衡一把,腾起起身,指着对方的鼻子,“你个变态!你是变态!” 陈纪衡丝毫没有着恼,反而微笑,摊开手臂,潇洒地道:“是,那又怎样?” “你他妈离我远点!小心我告你骚扰!”孙建军叫骂。 陈纪衡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耐心地道:“嘘——小声点,厂矿的老房子,隔音效果可没有我家好。如果被孙叔叔听到了,他一定会认为——是你骚扰我。孙建军,你可别忘了,这要是事实,对么?” “我……”孙建军气结,乱呼噜头发在地上转圈,半晌喘着粗气道,“好好好,我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是我不着调勾引你这尊大佛,我有病我变态,行不?陈纪衡,咱俩玩也玩了,你上也上了,我倒霉也好,我报恩也罢,就这么算了,行不?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以后相见就是路人,OK?!” 陈纪衡摇头:“不行。” “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 “上你。”陈纪衡回答得言简意赅。 “可我不想被你上!” 陈纪衡耸耸肩:“这件事你可能说了不算。” 孙建军抱着手臂冷笑:“不好意思,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做过几件我不想做的事。” 陈纪衡笑道:“前天刚刚做过,你忘了?” 孙建军语塞,涨红了脸半天道:“那是失误,是你耍手段,以后别想!” 陈纪衡淡淡地道:“走着瞧。” “哼哼,走着瞧。”孙建军被激起了斗志,笑话,这几年他也是混的风生水起有模有样,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个考试需要作弊的孙建军呢?就算一时大意被你上过一回也不证明我就活该一辈子弱受!咱们走着瞧! 第三十六章:再见 再怎么说孙建军也是个大老爷们,也是在S城混得风生水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公司小老板,被你稀里糊涂上那么一回,吓唬那么两句就怂?三十年白米饭白吃了我! 所以出了卧室的门,孙建军居然昂首阔步的,踌躇满志的,神态自若的,一副主人招待贵客的架势,再不见刚才的仓促表情,一会问一问陈纪衡这几年的生活,一会向孙父汇报一下最近公司的动向。 陈纪衡有问有答,但不细说,和心思各异的孙氏父子随意聊天。孙父越看陈纪衡越感慨,叹道:“还是你们有出息,瞧,就算没上大学,依旧在社会上能创出一番事业来。”说着,瞥了孙建军一眼,“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不着调。” “哎哎哎,别总提我呀,陈纪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是吧?”孙建军肚子里憋着坏,故意问陈纪衡,“你人都回来了,想必也见到宋姨了吧。” 陈纪衡脸上僵了一下。孙父一下子被提醒了,连连道:“对对,哎呀,你妈妈见到你这么出息,指不定得多高兴呢。唉,可惜了……” 孙建军装模作样:“可惜陈叔叔走得早,没见到你能有今天。” 几个人一时沉默下来,孙父异常伤感:“说来你爸爸还比我小一岁呢,哪成想……唉——” 孙建军一点没有同情的心思,目光灼灼只盯着陈纪衡,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幸好他爹只顾着替陈纪衡难过,没留心。 陈纪衡脸上的异样一闪而过,快得孙建军差点错过去,他淡淡地道:“回来得匆忙,还不曾回去看。” 都听得出来他这句明显是托辞,都能来老同学家看望人家的父母,居然还不肯回家一趟。孙父满脸的不赞同:“纪衡啊,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正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爸爸妈妈对孩子要求严格,那是为孩子好……” 陈纪衡扯扯唇角,算是露出个微笑:“我知道,只是不太敢……” “我明白我明白,近乡情怯嘛。”孙父体谅地点头,“不过回去是应该的,这么多年了,更何况你父亲又去世,家里只剩下你妈妈一个人。说来也真是,你妹妹大学毕业直接出国,一晃居然也快七八年没回来过了……你爸爸过世,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居然谁都不在身边,唉,太凄凉了点。” “我明白。”陈纪衡低声道,“过两天我就回去。” “过两天干什么呀?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孙父热切地道,“一会就回去,这样,让建军陪着你。哎呀,亲生骨肉还有什么可说的?打一打骂一骂,也就过去了。” 孙建军嘿嘿地笑,不怀好意地敲边鼓:“好,我陪你回去,吃完饭就去。” 陈纪衡不置可否。常姨把饭菜摆上桌,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孙建军一心想要看笑话,一碗饭飞快地扒拉进嘴里,还不停地往陈纪衡碗里夹菜,故意给他添堵:“快吃快吃,好吃完回家去看你妈妈。” 陈纪衡不知是被孙建军气的,还是饭菜不对胃口,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擦唇角:“我吃完了,常姨手艺很不错。” 孙父刚要再说,孙建军一把拉起陈纪衡,连声催促:“哎呀赶紧走吧,要不先打个电话?……呃,爸你有纪衡家电话没?” 孙父想了想,道:“十年前的倒有,不过,换号了吧……” “行行,不打了不打了,宋姨早退休了,应该在家。”孙建军忙着起身穿外套,显得比陈纪衡这个当事人还积极热心。 陈纪衡面无表情,穿好鞋子跟孙父礼貌地告辞。孙父还叮嘱着:“有空常过来看看,回家跟妈妈好好说话,她说什么你都别吭声。”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到大,十来年落下个毛病,比个女的都细心。 孙建军大声道:“爸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纪衡送到家!” 俩人并肩走到楼下,孙建军两手插兜,冲着陈纪衡老家的方向一摆头,拖长声音道:“走吧,还等什么?” 陈纪衡凝视孙建军,半晌没出声,那双眼睛深不可测。 孙建军双手抱胸,斜睨着他:“怎么着,不敢?” 陈纪衡冷笑,“啪”地拍上孙建军的肩头,一字一字地道:“你行,真不愧是‘老同学’,刀尖只往心窝子上捅。” 孙建军一甩胳膊,把陈纪衡的手甩下去,一仰头:“没办法,谁叫我知根知底呢?”转身大步流星往陈家走,陈纪衡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其实孙建军心里也犯嘀咕,毕竟这事太大,可究竟大到什么程度,他也没谱儿。当年陈纪衡从来不曾对他们这几个朋友说过他家的事情,种种情形都是等他离家出走之后,孙建军道听途说,再联系陈纪衡在他面前的一些表现,猜出来的,估计八九不离十。 孙建军心再粗、再大大咧咧,也看出这件事不一般。陈纪衡那么严肃冷酷的一个人,脸上也出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孙建军有点后悔了,隐隐觉得这件事办得不太地道,可转念一想,他奶奶的这小子把我拷在床头这样那样的时候,他怎么就不觉得不地道呢?于是心又硬下来,这叫报应,哼! 孙建军正胡思乱想,冷不防一抬头,瞧见小马路对面一个女人提着一兜子菜慢慢走过,下意识一张嘴:“宋,宋姨——” 那女人偏头瞧来,和站在孙建军身后的陈纪衡的目光正好对上了。 在那一瞬间,孙建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没了声音,分别十年的母子,竟然在这么猝不及防始料不及的情况下再次遇见。三个人隔着一条小马路,谁也不说话。陈母的脸上先是现出惊愕,随即冷淡下来,复又转为一种沉痛的悲哀,渐渐归为平静,她淡淡地,淡淡地再看陈纪衡一眼,仿佛那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提着菜,继续向前走去。 孙建军忍不住招手想要喊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回头看向陈纪衡。 陈纪衡沉着脸,五官像是从石头上镌刻下来的,冷硬得令人不敢直视。眉间那道竖着的皱纹愈加深了,仿佛不胜负荷。他的目光凝重,沉甸甸直坠到孙建军的心底。孙建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轻声道:“喂……” 陈纪衡转身便走,不再看他一眼。 “喂!”孙建军提高声音,陈纪衡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走远。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搔搔后脑勺,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呃,过分了? 别看孙建军有时候马马虎虎粗心大意,实际上他担不住事,有点风吹草动心里就没底,是好是坏都能表现出来,用孙父的话来说,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用吴稚的话来说就是这个老板太没担当,成不了大事。 那边陈纪衡究竟怎样还不清楚,孙建军这边先绷不住了,从家里回来一直寻思,把和陈纪衡再次碰面以及跟陈母巧遇的事前前后后回忆个遍,一会觉得自己做事不留分寸毕竟是老朋友那么多年感情在呢,一会又觉得明明是陈纪衡对不起自己在先被教训教训也是活该,一会又觉得人家虽说把自己上了吧归根结底也没咋地倒是自己往人家心窝上插一刀有点太狠…… 他前思后想拧眉攒目咬牙切齿神情诡异,看得身边的阎炎一阵一阵地心惊,试探着道:“孙哥,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孙建军这才想起这次到大学城来找阎炎,是抱着一定目的性的,抹把脸道,“你的病怎么样?药坚持吃没?” “嗯。”这两天孙建军对阎炎很关心,经常打电话叮嘱他吃药,弄得阎炎真是有点感动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孙建军,“孙哥,谢谢你。” “呵呵,谢我什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的。”孙建军吸一口烟,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天凉了,拿去买件新衣服穿。” 阎炎接过来一捏,估计足有两千,眼角眉梢泛起笑,道:“谢谢孙哥。” “想吃火锅。”阎炎这段日子天天吃食堂,馋的要命。 孙建军一打响指:“没问题。”拉着阎炎去了国府肥牛。 阎炎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肉片,孙建军不太饿,随意吃两口,体贴地给阎炎夹菜,问道:“最近功课忙不?” “还行。” “嗯。”孙建军又给他夹一筷子鱼丸,斟酌着道,“是这样,过两天我想请杨哥吃饭。杨哥你还记得不?去年一起滑雪玩那个。” 阎炎顿住了,垂下眼睑望着自己碗里的菜,茼蒿煮得时间长了,瞧上去蔫头巴脑的,沾满了麻酱,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可记着你呢。”孙建军笑道,“打电话时特地提起你,很关心,问你毕业没,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小炎哪,杨哥为人实在,好好打交道,以后找工作兴许用得着。” 阎炎点点头,依旧不看孙建军那张脸,把嘴里有点发苦的鱼丸咽下去,低声道:“我知道。” “嗯,知道就好。后天,后天吃饭,你穿得漂亮点,我来接你。” 阎炎放下筷子:“孙哥,我吃饱了。” “行。”孙建军招手叫服务员买单,“你还想去哪里玩?” “回学校吧,我有点犯困。” “病没好利索,你得继续吃药。”孙建军揽着阎炎的肩头出了门,一直把他送回学校。阎炎情绪低落孙建军不是没看见,但他不在乎。小孩子嘛,哄一哄就好了,再说,人家杨哥跟阎炎玩也不是白玩,据他所知,当场也是拍了胸脯的,以后工作包在杨哥身上,公务员难度大点,事业编应该还是可以研究的。 杨哥官不大,能量却不小。政府部门是个很奇怪的小社会,帽子固然决定椅子,但有时却不是帽子越大越厉害,关键看你实权。杨哥很有权,孙建军每年跟他打一次重要的交道,关键在于S城那几块LED大屏幕。 杨哥负责政府部门在LED屏幕上打公益广告,而孙建军,就是那些屏幕的拥有者。这一年尤其重要,因为在S城会有一个大型的综合性体育比赛盛会,孙建军听罗赫说了,到时候所有宣传攻势都要做足,街道边LED大屏幕当然必不可少。 政府在这上发公益广告,给的钱肯定没有普通商家打广告多,但这种东西不能只看钱。孙建军心里有小算盘,我给你发公益广告,你让我在主要街区多增加几块大屏幕。这玩意是一本万利的事,在上面发广告按平方米算,一个广告下来利益相当可观,是块大肥肉。可这块肥肉给谁,只有政府说了算,这就不只要钱,更要人际关系。 孙建军别的本事没有,因为罗赫的照顾,人面广得很。杨哥为人含蓄,只提了一句阎炎,表示一下关心,不过孙建军什么都明白,房间都给定好了,朋友的买卖,绝对可靠。 在孙建军看来,这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该给的给,该请的请,虽说还需要招标,但那只是撒撒土迷迷旁人的眼睛罢了,只要杨哥点头,事情已经成了九成九。 只是他忽略了那个微不足道的0.1,他忘了,还有个陈纪衡。 第三十七章:我想吃你 孙建军和吴稚准时到达了招标公司,必须准时,这玩意傲娇着呢,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差了就流标,半点商量都没有。孙建军是老主顾了,轻车熟路,不过走走流程,主要是他的公司,其余两家纯粹是找来陪标的,算不得数。 只是今天有点不寻常,杨哥跟着一大堆人走进来,和孙建军迎头碰上时眨了眨眼,很快,但孙建军注意到了。杨哥表情严肃,严肃得过了分,眉头全拧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孙建军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瞅瞅吴稚,后者明显也见到了,脸色不太好看。难道有意外?可这时候没法问,连多余的眼神都不能有,只能等着,听天由命。 果然,落下的大雨点没砸到他们脑袋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横空出世,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拿走了胜利果实。 孙建军不乐意了,老杨你办事不地道啊,一句话不多说,出门给杨哥打电话。 老杨在电话里也很委屈:“没办法啊,那边来头大,听说是XX长的弟弟……” 孙建军肚子里暗骂,放屁,哪来的弟弟?他妈的阎炎那一宿白陪你了,敢情我那几万块钱都喂狗了?骂归骂,嘴上只道:“杨哥啊,你事先给我打个招呼也好啊,我这里好有个心理准备。你瞧现在这事闹的。” “我也才知道,唉,里面的水深了去了。唉,总之老哥我对不住你,下次当面向你道歉。” 人家话说到这份上,孙建军骂都没法骂,只好客客气气安慰几句。心里直犯嘀咕,谁呢,后门这么硬?跟吴稚研究半天也没个结果,干脆给罗赫打电话。 罗赫听到消息还挺吃惊,说,没事,我去问问。 不等罗赫问出结果,孙建军一出招标公司的门,那位被雨点砸中的公司代表大步流星迎上来,老远就伸出手,笑容满面:“孙总吧,你好你好,敝姓成,成满。”边说边递过来一张名片。 孙建军接过瞧一眼,皮笑肉不笑地伸手回握:“幸会幸会,恭喜恭喜。” “呵呵。”成满年纪不到三十岁,个头不高,看上去很是精明强干,道,“孙总,我们老总想请您吃顿便饭,不知有没有时间?” 孙建军眉梢一挑:“你们老总是……” “呵呵,孙总去了就知道了,跟您是老同学。饭店已经订好了,就在前面,这边请。” 孙建军寻思一会,对吴稚道:“你先回公司去安排一下,我看看怎么回事。” 吴稚点点头,开车走了。孙建军由成满引着步行到饭店门口。成满嘴皮子挺溜,为人风趣,对孙建军也很恭敬。孙建军几次有心要问问对方和XX长的关系,想想还是算了吧,反正一会能见真佛,再说这种事,人家也不好说实话。他就是觉得对方那个老总弄得神神秘秘,感到极为有趣。 饭店档次挺高,小桥流水绿篱花架,好好一个大堂弄得九曲十八弯,七拐八拐绕到最里面的包房。昏昏暗暗曲曲幽幽,大白天也得点灯,否则相隔一米你都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 灯也大有讲究,墙角竖着,灯罩是仿羊皮的,绘着两朵含情脉脉的并蒂莲。孙建军一回头,却发现成满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正四下寻找,漂亮的女服务员已然道:“这就是关雎厅,您请。”说着,轻轻推开门。 此时不想进也得进了,更何况孙建军天生混不吝,怕得谁来?大步走进去,里面竟是日式的装修,地面铺着榻榻米,要进去还得脱鞋。矮矮的木桌旁坐着一个人,不是陈纪衡又是谁? 孙建军指着他的鼻尖跳脚:“我靠怎么又是你?!” “那你以为是谁?老同学。”陈纪衡端起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茶盅,漫不经心啜饮一口。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那间皮包公司是你的?!” 陈纪衡点点头。 “我的生意是被你抢走了!” 陈纪衡再点点头。 “你他妈什么时候成了人家弟弟了?” 陈纪衡偏头想一想,道:“算不上吧,他非得这么叫,其实关系离得很远。” 孙建军气极反笑:“哦,敢情还是人家上杆子跟你套近乎,他怎么不说是你爹,赢得也光彩点。” 陈纪衡淡淡地道:“那就赢不了了,属于避嫌范围内。” “哈,哈,哈。”孙建军翻个白眼,干笑几声,索性一屁股坐在陈纪衡对面,拿起茶壶,对准壶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碧螺春,抹一把嘴,“咚”地把茶壶墩在桌子上,吐出一口浊气:“好,这次算你狠,后台挺硬啊。” 陈纪衡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你不也把大学生送上老杨的床么?那个大学生叫什么来着?阎炎?” “哎。”孙建军竖起一根手指头,“咱俩玩咱俩的,你别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陈纪衡瞥他一眼,慢慢地道:“你这算是怜香惜玉么?” “哼。”孙建军冷嗤一声,抱着胸四下打量一番这处小小的包厢:“怎么刚才不见你露面,偏到这么个憋屈地方来,见不得光啊你。” 陈纪衡道:“这里环境优雅,空气清新,安静非常,又无闲杂人打扰,干一些事情最方便。” 他把“干”字说得奇重,听得孙建军下意识向后一躲,一脸戒备,道:“你想干,干什么?” 陈纪衡低笑出声,眸光里山高水长:“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切!”孙建军发觉自己的动作明显太过示弱,立刻挺直腰,此处公共场合,谅他这个犊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只是还没等他坐好,陈纪衡陡然起身,越过低矮的桌子逼压过来,伸手就要揽住孙建军的肩头。 孙建军吓了一跳,一巴掌呼噜过去,用力奇大,半点不客气。笑话,怎么地我也是个一米八多的大老爷们,下药迷奸也就算了,你难道还想强奸? 没想到陈纪衡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手腕给叨住了,俩人隔着桌子拉拉扯扯。孙建军边拽边骂:“你他妈发什么疯?有病啊你!”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陈纪衡依旧慢悠悠地,“我就是想闻闻你的味道。” “闻你妈个头!”一提起这件事孙建军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早就发过毒誓,一定要喷香水,天天喷夜夜喷,熏死你个丫的! 孙建军胳膊暗中使劲,想要拽回来,没想到陈纪衡放松了力道,大步跨过桌子,顺势扑到他身上。一百好几十斤带着气势压过来,孙建军哪扛得住,一下子躺到榻榻米上。 “我草!”孙建军头皮发麻。 “我不喜欢日式。”陈纪衡还慢条斯理地解释,“但这样更方便。”说着深吸一口气,皱皱眉头,“真喷香水了?” “你他妈快点给我起来。”孙建军翻身把陈纪衡掀下去,呼哧呼哧直喘气。 陈纪衡一笑,不再勉强,整整弄乱了的衣服:“算了,我刚回来,没几个人认识。你不一样,喊出声把大家引来,万一弄上个都市小报什么的,名誉扫地有辱斯文。” 这摆明就是威胁,孙建军心里一横,瞪眼睛道:“有本事你就叫,谁怕谁?!找人来拍照啊,来呀来呀!” “呵呵。”陈纪衡看着孙建军笑,笑得对方直发毛。幸好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陈先生,可以上菜么?” 陈纪衡道:“可以。”走回去坐好。 两个服务员进来摆菜,无非是一些刺身寿司味增汤石板烧之类。日本的东西华而不实,样子挺好看,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冷冷淡淡,很不符合东北这边的口味。而且量还少,一筷头下去便能看见碗底的花纹。 说实话孙建军不太喜欢吃这玩意,都不如他爹做的手擀面过瘾。但他常吃,原因无他,这玩意贵、档次高、听着有身份、时髦。 孙建军追求一些时髦又彰显身份的东西,绝对紧跟潮流,哪怕吃完料理再回家泡方便面。 陈纪衡拿起筷子:“你开车咱们别喝酒,饿了吧,吃点东西。” 孙建军狐疑地瞅瞅菜,再瞅瞅陈纪衡:“你请?” “我请。” 那就不客气了!孙建军心说,害我损失一个大单子,请我吃顿饭也是应该的。连吞几个寿司,却见陈纪衡不吃东西,只看他,直着脖子艰难地把东西咽下去,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这么吃没意思。” “唔?” 陈纪衡夹起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的生鱼片,慢慢地道:“最好放在你那里,一边吃一边舔。”然后放进嘴里,缓缓咀嚼,目光半点不离孙建军。说着这么低级下流的话,偏偏一脸禁欲的一本正经。 “咳咳……”孙建军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他自认风流倜傥万草丛中潇洒来去,但也绝对没有这么变态,不过现在的孙建军可不是刚见陈纪衡时的孙建军了,他有心理准备,强迫自己对上陈纪衡的目光,凶巴巴地道:“你别做梦了,谁玩谁还不一定呢。” 这顿饭吃得越发食之无味,孙建军沉着脸匆匆离去。陈纪衡打开手机,看上面的留言,有一条是罗赫的,让陈纪衡有空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罗赫点起一根烟,隔着烟雾望向陈纪衡。他当老大当惯了,说话直来直去,一开口就有种发号施令的迫人感:“你和建军怎么回事?别跟我说你回来就是特地给他下绊子的。” “怎么会。”陈纪衡微笑,“我对他好还来不及。” “好?”罗赫失笑,“好你把他生意抢走了?底下人告诉我是你时,我还不敢相信。” 陈纪衡叹息一声:“没办他,他那个人你知道,心思多得很,不把翅膀给断掉,绝对不可能乖乖停下来。” 罗赫有点头痛,他不想跟陈纪衡翻脸,可也不想眼瞅着孙建军受欺负,只好苦口婆心地规劝:“男人嘛,多几个伴很正常,你又不是娘们,你也可以找嘛。” 陈纪衡沉默半天,最后道:“放心吧罗哥,我肯定不会把他毁了。要是他真有个三张两短,你要我命都行。” 罗赫没词了。尽管他和陈纪衡十年没见面,但他能看得出来,这人不是孙建军那种说十分你得当三分听的人,这人是那种吐口唾沫就是钉的主儿,有这话就够了。 罗赫叹气:“你们折腾吧,我也管不了,只是到时候孙建军到我这里来诉苦,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陈纪衡想了想,道:“这样吧罗哥,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肯定收手。” “行,一言为定。” 第三十八章:酒局就是人生 罗赫回到家,保姆忙过来接他脱下的外套,问道:“您在家里吃饭吗?我再去炒个菜。” “不用了,晚上还有应酬。”罗赫走进客厅,见弟弟罗桥举着凉水壶咕嘟咕嘟一口气往嘴里灌。他只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满身的汗,喉结随着水流一上一下,看得罗赫忽然有点口干。 罗桥喝完了,抬起手背一抹嘴,脸色红润润的,冲着罗赫泛起个大大的笑容:“哥,你回来啦。” “嗯,一会还要出去。”罗赫上楼梯,罗桥追上来,犹豫着问:“哥你最近很忙吗?” “还行,有事?” “没……没什么。”罗桥挠挠后脑勺。上次他和乔娜出去过生日,很晚才回家,到了餐厅才看到一桌子菜,还有那个可怜兮兮的蛋糕,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每年他都会和哥哥一起过生日的,及时是罗赫不在S城的那几年,他也会特地打电话来祝自己生日快乐。 罗桥涌上一种强烈的愧疚感,以后的几天,天天乖乖回家吃饭,可总觉得别别扭扭,像是什么话没说透,跟罗赫隔着一层似的。 罗桥决心要改正错误,跑到罗赫身边道:“哥,我请你吃饭吧。” “请我?”罗赫一挑眉,“无缘无故的,请我干什么?” “唔……给你过生日。” “过什么生日。”罗赫好笑,“我是年底的,你忘了?” “嘿嘿,怎么会。”罗桥跳过来揽住哥哥的肩膀,哥俩好地说,“我提前给你过,行不?” 罗赫明白了,弟弟这是想道歉,说不出口,用行动给自己找台阶下呢。过不过生日倒是其次,他能有这份心罗赫就欣然得很,摸摸弟弟柔软的头发,道:“行,你说吃什么?” “请你,请你。”罗桥特地强调一下,“是你说喜欢吃什么才对。” 罗赫见他兴致颇高,索性认真想了想,道:“川菜吧,咱俩都能吃辣。” “好嘞。”罗桥一步两级台阶窜上楼,声音悠悠飘下来,“后天吧,等我给你打电话。” “急着干什么去?”罗赫追问。 “换衣服啊,去滑冰,乔娜还等着呢。”尾音消失了,想必罗桥已走进卧室。 罗赫刚刚好转一点的心情陡然黯淡下来,小鹰翅膀硬了,终究会离巢飞走的,这事谁也拦不住。罗赫心底叹息一声,有点高兴,有点欣慰,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伤感,没心思上楼,索性转身走出家门。 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情,情绪渐渐恢复,又到几个俱乐部去看看。他的俱乐部档次很高,非同一般,为保持私密性,都是会员制,里面各种玩意应有尽有,其实说白了就是给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提供个隐蔽性强安全系数高的场所,另外也满足一些人见不得光的欲望。 经理过来给罗赫倒酒,毕恭毕敬地道:“新来几个孩子,您要不要看看?” 罗赫很少出去请客吃饭,基本都选在自己的地盘,伴儿也是旗下俱乐部里选出来的。一般新来人,TJ完了经理会让罗赫先挑,图个干净省心。 这次一批素质相当不错,知书达理气质一流。罗赫一般会找个女孩子,今天不知怎么,目光却留在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身上。那孩子低着头,比别人站得靠后半步,青涩得像只还未泛红的苹果。 罗赫瞧着那孩子的时间长了点,经理马上心领神会,把男孩子拉过来:“他叫阿育,老板您放心,绝对干净。” 罗赫点点头,男孩子就被带出去。他又看了会表演,喝点酒,意兴阑珊地慢慢踱回房间里。 一推门,男孩子正在喝饮料,瞧见他吓得一哆嗦,饮料掉在地上洇出一圈印痕,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我有点口渴……我……我不是故意的……” 罗赫看见他喝水的一瞬间就硬了,根本不听他的语无伦次,老鹰捉小鸡似的把男孩子提起来扔到床上,一把扯掉他刚刚换上的睡袍,急不可耐地刺了进去。 男孩子尚未完全成熟的身子在罗赫的摆弄下辗转,口中发出破碎的呻吟。这一晚上罗赫玩他玩得有点狠,后面见了血,丝丝缕缕。罗赫却只觉从未有过的痛快,像是郁结于胸的闷气一下子全都宣泄了出去似的。他听着阿育小猫一般的求饶和啜泣,想要抱在怀里好好怜惜一番,又想一下一下捅到深处让男孩子彻底崩溃…… 罗赫睡得既沉又香,恍惚中又回到几年前,拉着弟弟的手,叮嘱道:好好比赛,拿个第一。 那我要是得不了第一呢?罗桥看上去十分紧张。 那也没关系,我弟弟反正就是最棒的。 罗桥笑了,干净而美好,他喊:哥—— 罗赫蓦地清醒过来,房间里的壁灯还亮着,阳光探头探脑地透过窗帘向里张望。罗赫呼出口气,抹一把脸,一扭头,见阿育整个人瘫倒床上,两条腿大大地张开,摆成一个古怪的姿势。 男孩子浑身上下都是不可见人的暧昧的青紫,脸上犹挂着泪痕,显得楚楚可怜。 罗赫冷硬的心底泛起一丝柔软,给他轻轻盖上被子,起身去洗漱。安排人找来医生给阿育看看伤口,再吩咐厨房做点营养粥。 不出三天,道上的全知道了罗赫的新宠叫阿育,心疼得不得了,是个还在念书的大学生。 为此孙建军还特地来俱乐部溜达一圈,打趣罗赫:“哎呦,听说你找了个新欢,还挺珍爱,过来瞧瞧。” 罗赫翘着腿靠在宽大的沙发里,慢悠悠地往外吐烟圈:“谁告诉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得了吧,现在谁不知道啊。”孙建军仔细瞧了罗赫几眼,道,“行,气色好多了,不像前两天总板着个脸,跟别人欠你多少万似的。” “多少万我可不在乎,只不过听说有人生意被抢了,只怕心情不好吧。” “哎——”孙建军竖起一根手指,“别跟我提那个犊子啊,小爷我不待见他,是他死皮赖脸非得来黏糊我。”说着一抿头发,叹息一声,“都十年了还念念不忘的,没办法,个人魅力无法挡。” “哈哈哈。”罗赫笑得差点岔气,指着孙建军半天才道,“你呀你呀,皮糙肉厚禁得住折腾,陈纪衡没选错人。” “少扯没用的。”孙建军说是那么说,肚子里仍是不情愿,“他怎么跟你说的?” 罗赫伸出三根手指头:“仨月,他打赌你仨月都挺不过去,让我先别插手。” “不管就不管,切,我还真不信。”孙建军撸胳膊挽袖子,好像陈纪衡就在眼前,一拳要揍过去似的,“就凭他!” 罗赫皱皱眉头:“陈纪衡背景很深,不能小觑。” “知道啦。”孙建军大大咧咧一摆手,“说白了就是男人之间面子的问题,玩个游戏嘛,又不是要死要活。” “也对。”罗赫点点头。 孙建军起身道:“先走了,一会还有饭局,你去不?” “不去啦,你们折腾吧。”罗赫站起来送孙建军出去,迎面碰上阿育。男孩子很有眼色,一声不吭闪在一旁。孙建军冲着罗赫贼忒忒地睒睒眼,压低声音道:“这个真不错,样子挺好。” 罗赫一笑,不置可否。 “哎,你就没觉得他特像一个人吗?”孙建军特地又回头瞅一眼,“不是长得像,就是背影挺像,感觉挺像。” “谁呀?”罗赫漫不经心地问。 “你弟弟罗桥啊。” 罗赫被这句话陡然钉在那里,像被人一刀剖开了心,最深处那点想都不敢想的念想,月光一般亮汪汪地洒了一地。 孙建军知道今天得喝酒,还得喝大酒,车都没敢开,坐着计程车去的XX酒店。 要说孙建军一点事业心都没有,一天到晚就是玩,那算冤枉他了,这小子干正经事不行,最擅长的便是搞应酬、拉关系,就算他自己不开公司,去做个业务员推销员什么的,估计也能发家致富。 尤其爱赴饭局,他嘴皮子溜,又能喝,唱歌跳舞样样精通,酒局饭局正是他大显身手大展宏图的时候。别说酒肉没有朋友,多少利益相关全是在这种场合决定的。如果一个人,尤其是政府部门的人,肯赴你相邀的酒局,那事情已经办成了一大半。 只是孙建军有点看不上北方喝酒的方式。孙建军不爱好别的,就爱好装,要装也得装得有品位有档次,喝酒可以,得喝红酒,再不济也得来个长城、张裕,然后华美精致的舞会大厅,一溜水的自助餐,女人穿晚礼服挽高发髻,男人穿西服系领带之类之类,跟电视电影里一样一样的。 只可惜,这种宴会他没去过几次,也不知是北方风俗不同还是自己档次不够。在S城,不管你啥身份不管你啥职业,喝酒就一种方式,圆桌、布菜、一口干,喝到九、十点钟再去嚎两嗓子接着喝。 白酒永远轮瓶,啤酒永远轮箱套。一场十人的酒局喝下来,地上没扔两个空白酒瓶三个空啤酒箱你都不好意思起身出门,那就算请客的没尽到地主之谊。 酒局是韩东张罗的,他是宝科公司老总,最爱热闹,和孙建军关系不错。给孙建军打电话时,这小子正和阎炎大干三百回合,也没细听,只道有酒局,反正是必去的,不用多问。 孙建军进了包厢,一屋子人坐得满满当当,拉着架子等他。韩东见他来了连忙往里让:“怎么才来,罚酒罚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孙建军拱手作揖,“久等久等了。”边说边在众人的起身相让中往主座那边走。 一般来说轮不到他坐主座,毕竟年龄放在那里,三十岁小企业家,跟那些功成名就的差得远。但他后台硬,和罗赫称兄道弟,别人不看他也得看罗赫的面子,不给孙建军主座,也得是主座左手边第一个,所以孙建军也算轻车熟路了。 只是今天他宁可坐外面,因为主座上的人,竟是陈纪衡。 孙建军跟一口吞下个苍蝇似的腻味,怎么在哪都能看见这人?他刚要发两句牢骚,韩东说话了:“哎哎,开始了啊,人都到齐了。咱们今天没别的意向,主要就是我做东,请各位吃顿饭,给陈纪衡洗尘,欢迎陈总到S城来大展拳脚。” 孙建军肚子里暗骂:“洗你个头的尘!他奶奶的都回来一个来月了,还洗尘?”他心里不忿,拿眼睛使劲瞟着陈纪衡。 谁知陈纪衡表情极为淡定,跟不认识他似的,别说打招呼了,根本都不看过来,只微微一笑,道:“诸位太客气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这杯清水聊表心意,大家随意。” “哈哈。”韩东道,“不管喝什么,关键在感情,感情到了什么都是酒,对吧?” “对对。”其他人纷纷附和。 我草,敢情以前我一杯一杯的都白喝了?灌我跟灌犊子似的,到他那里清水都行?气得孙建军直咬牙。 陈纪衡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穿的还是那件半旧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淡得仿佛白开水,话少得可怜。无论别人怎么喝,只是端起水杯抿一抿。人家三瓶四瓶啤酒都下去了,他这边一杯白水刚到杯子中间。气度沉稳,渊渟岳峙,就算孙建军不待见他,心里也得承认,有些人天生就能唬人,那种强烈的自信想敛都敛不住,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王八之气? 孙建军喝多了去洗手间,越想越觉得心灰意懒,太没趣味。要是换个人,他早就端着酒杯过去了,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不出十分钟便可和对方称兄道弟共同开展新的生意路线。可那人偏偏是陈纪衡,孙建军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去敬他?拉倒吧,还是抽空溜走是正经。 心里一边琢磨一边往洗手间里面走,一个人擦肩而过,孙建军没理会,走了两步才发觉那人似乎有点眼熟,不由得回头寻觅,人影团团哪里还找得到?只好回来进了洗手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想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我靠,那不是田草吗?! 他乍惊乍喜之下提起裤子刚要跑出去追,正被人堵在门口,陈纪衡沉甸甸地笑:“孙总,今天你可没喝到量啊。” 第三十九章:陈纪衡出手了 孙建军扯扯唇角,露出个假笑:“那些人捧你跟众星捧月似的,咱们这种小虾米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陈纪衡走过来:“孙总谦虚了吧,你的公司虽说规模小了点,但好好规划规划还是大有可为。更何况孙总门路熟面子大,前途无量啊。” 这番话怎么听怎么不入耳,孙建军皮笑肉不笑地道:“甜言蜜语还是去灌那些酒鬼吧,我瞧着不用你说话,只点个头他们都能乐半天。就这还不够?偏得上我这里来找优越感,虚荣心太强了吧你。” 陈纪衡背着双手贴近孙建军,低低地道:“没办法,在我心里,他们没有你重要。” “是,太重要了。”孙建军翻个白眼,“特地上杆子来抢我生意,我谢你八辈祖宗。” 陈纪衡失笑道:“记恨了?” “不敢。” 陈纪衡目光闪动:“其实生意都可以是你的,钱更不用说,只要……” “哎。”孙建军张开手阻住陈纪衡的话,“打住,打住。别以为有俩钱就了不起,那玩意小爷我还看不上眼。” 陈纪衡嗤笑:“这不是你一贯作风么?你玩过不少人了吧,阎炎就是包养的,还有前面那个叫小雨点的,还有个朋朋……其余的一夜情419更不用多说,不都是花钱摆平么?怎么你包别人就行,别人包你便不行?” “我草!”孙建军气乐了,“敢情陈总在这里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呢?不好意思,钱我不多,恰好够得瑟,用不着卖屁股求施舍,您老还是省省吧。” “没关系。”陈纪衡双手随意插在裤兜里,“等你没钱的时候,你会妥协的。” 孙建军一愣,这犊子话里有话呀,刚要细问,有人走进洗手间,正是韩东和一些老板,瞧见他们在门口对峙而立,都怔住了。 陈纪衡一笑:“孙总是我老同学,好久不见的。” “我去了!”韩东瞪大眼睛,一脸惊诧,冲着孙建军嚷嚷:“老孙这就是你不对了,不地道啊。你和陈总关系这么近怎么不早说?” “刚刚才知道,才知道。”弄得孙建军挺尴尬,“呃……我先走了啊先走了。”要赶紧溜出去,被陈纪衡一把拉住,勾肩搭背往外走,“等我一会,急什么,那笔生意我觉得可以做……”二人一起消失在洗手间门外。 剩下韩东和几个老板面面相觑。 “行了你,装什么装。”出门孙建军一巴掌把陈纪衡的胳膊打下去,不愿再回到包房看大家脸色,索性抬腿走人。 其实他不矫情,正相反,仗着和罗赫关系近,打着罗赫的名头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商场上所向披靡,半点没有不自在的感觉。但偏偏和陈纪衡不行,那犊子跟黑油漆似的,一不小心弄上,沾点就洗不掉,用汽油搓你都得掉层皮。 孙建军打定主意,远离变态,珍爱生命。出门想起疑似田草的背影来了,心里有点痒痒,要回去找一找又不太敢,站在酒店门口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开车回家。 别墅里亮着灯,孙建军这才想起今天媳妇和丈母娘回来。他停好车子进了家门,果然丈母娘正在厅里看电视,见他进屋忙起身道:“建军回来啦?晚上吃饭没?让保姆再做点什么?” 孙建军摸摸肚子是有点饿,便道:“行,来碗面吧,谢谢妈。” “哎。”周母关了电视去厨房张罗。孙建军上楼走进卧室,周婉婷穿着睡衣在梳妆台前抹晚霜。 孙建军扯掉领带扔到一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累死了。” “喝多了么?”周婉婷去拧了条热手巾,给孙建军擦脸。 “还行吧。”孙建军接过来胡乱抹了两把,他外面的事很少回家跟妻子说,周婉婷自结婚后又一直没上班,共同语言少得可怜。 孙建军坐了一会,随口问道:“婚礼怎么样?挺热闹吧。” “挺好的。”周婉婷脸上推起笑容,看样子十分愉快,“新女婿人不错,对我二妹妹特别好,瞧她的眼神都泛着傻气,像看着个心尖子。他……” “哦,那真不错。”孙建军休息够了,起身去洗澡,把周婉婷一肚子的趣事见闻都憋了回去。周婉婷坐在床边,笑容渐渐冷下来,想起二妹妹结婚前一宿聊的知心话:“男人嘛,有钱没钱有能耐没能耐都是次要的,你再吃再穿,能享受几年?关键是得知道对我好,只要能对我好,实心实意地心疼我,怎么着都行……” 周婉婷轻笑一下,笑里夹着几分悲凉。二妹妹你比我看得透,我白白长你好几岁,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洗手间里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听得周婉婷心烦意乱。周母端着一碗面推门进来,放到桌上:“建军说他饿了,我让保姆做点东西给他添添肚子。” “行了妈,你早点睡吧。” 周母想了想,问道:“带的东西给他没?” “没。”周婉婷淡淡地道,“不给他了,农村拿来的,他根本看不上眼。” “哎呀,那是你二婶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用的最好的棉花和棉布,可比外面卖的什么纤维的好多了。人家二婶这边忙活闺女的婚事,那边熬夜特地做出来谢谢他……” “他不会领情的,只会觉得太土。”周婉婷打开柜子,把那床新褥子掏出来递给母亲,“你拿去铺吧,别浪费了。” “唉——”周母叹气,接过来,踌躇着又道,“我瞧你们俩不冷不淡的也不是个事,你跟他好好谈一谈,电视里说了,夫妻之间在于交流。” “交流?他天天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是醉醺醺的,我跟谁交流?” 周母瞧瞧女儿的脸色,低声道:“要个孩子吧,男人有个孩子心就定了,再说你也有了盼头,用不着成天围着他转。” “孩子?”周婉婷垂下眼睛,望着自己裹在酒红色上等真丝睡衣里的白皙的手臂,“他都半年多没碰过我了,哪儿来的孩子?” 孙建军一大早上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剖开我的心……孙建军从一层一层的被窝里探出手,闭着眼睛没好气地道:“喂,你他妈谁呀?” “吴稚啊孙哥。”那边声音急急惶惶,“孙哥不好了,刚才刘处长打电话,说咱们XX局采购办公用品的事,可能够呛。” 孙建军眼睛一下子立起来了:“啥?不能吧,你钱没送到位吗?” “送去啦。”那边吴稚也很委屈,“还比去年多一万,外带你选的那瓶红酒。” “那怎么还秃噜了?我草我给刘胖头打电话,还能有点准谱不?”挂断吴稚的,一边起来套裤子一边拨刘处长的电话。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开会呢,你等会。”不大会声音大起来,不过也很克制,“小孙吗?哎呀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开会打你妈个头!”孙建军肚子里暗骂,嘴上却道,“刘哥,听说采购那件事……” “不行了,够呛。局长说去年办公用品质量差,提出来不用了,我也是真没办法呀。”刘胖头听着很为难,“局长下令必须换,老弟这次我帮不了你了,就这样我还得开会,有时间再聊啊……” “喂,喂喂——”那边挂断了,气得孙建军差点把手机摔地板上,连忙起来洗漱,顾不得吃饭,开车去公司。 吴稚急得团团转,不只是XX局,还有XX局XX局都放过话来,今年招标肯定不给他们,这对孙建军来说损失大了去了。他凭借着罗赫的关系,做生意全是政府部门。不知哪位大爷出的主意,要求委办局办公用品必须由政府采购,说是杜绝铺张浪费杜绝回扣,由政府采购办统一招标采买。其实全是扯淡,这里面猫腻多得很,孙建军上下打通关节,拉了七八个委办局的办公用品采购业务,价钱可以是最贵的,东西可以是质量最差的。反正没人跟你讲价,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东西用不住也没人管,领导给好的就行。至于底下人,机关就这点好,官场文化重着呢,任谁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口不一说话含半截的嘴脸,用不住大不了换一个再用,至少数量肯定是管够的。 这七八个委办局的业务,占了孙建军那家小公司利润的四分之三,要是他们全撤了,孙建军这一年喝西北风去? 孙建军挨个打电话,对方有的说正忙有的支支吾吾有的干脆不接有的委婉地劝告:“今年算了吧,明天你放心,肯定给你。” 真他妈的!孙建军呼呼直喘粗气:“怎么回事?他们商量好啦?”想了想给罗赫打电话,“罗哥你说这咋回事吧,你跟他们都熟,哪地方我没做到位我改还不行?” 罗赫说:“我给你问问。”一个半小时以后打过来,“没办法,人家就是要抢你生意。” “抢我生意也就是抢你生意啊罗哥!” “人家走的是省里的门子啊……”罗赫含糊不清语焉不详,半天才道,“哎呀你好好想想你得罪谁了吧。” 我得罪谁了我?我平时说话为人处世就够注意的了,见谁都是爹笑都只露八颗牙还要我怎么着?孙建军正在气头上,哪能想明白,一个劲地挠头,气急败坏。过一会办公电话响了,他心里烦躁,不爱接。吴稚只好越俎代庖拿起听筒:“喂,您好……哦……好的……”把听筒递给孙建军,“找您的。” 孙建军接过来,粗声大气:“喂!” 那边传来低低的笑声:“你心情很不好啊孙总。” 我靠陈纪衡!孙建军张大嘴,他一点也不笨,脑子一转啥都明白过来:“他奶奶的是你!你个瘪犊子!混蛋王八蛋!不要脸的龟孙子!……”一连串国骂省骂市骂东北骂全出来了。 陈纪衡也不着恼,静静地听着,等孙建军发泄完,慢悠悠地道:“孙总别这么着急嘛,我手上还有点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去死吧你!”孙建军砰地撂下电话,把吴稚吓了一跳,偷觑老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孙……孙哥……” 孙建军呼哧呼哧喘两口气,腾地把电话又拿起来,按个回拨,三声之后对方接通,孙建军忍着怒气道:“你让我看什么?” “证据。”陈纪衡平静地道,“招标公司旁边那家饭店,你还记得吧?十一点,还是那个包厢,我等你。” 第四十章:谈判 孙建军一路车开得风驰电掣,差点闯红灯,“吱”地停在停车位上,急匆匆冲了进去。女服务员在他身后一溜小跑,到底还是没来得及提前给客人推开包厢的门。 孙建军双手叉腰气壮山河横眉立目掷地有声:“陈纪衡!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陈纪衡倒着茶水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眼皮不抬地道:“你该把门关上吧,咱们俩的事,让外人听见不好。” 孙建军倏地回头,服务员及时关上门,立刻消失。 孙建军大步流星走过来,重重坐到陈纪衡对面:“好,我来了,什么证据,摆出来看看。” 陈纪衡缓缓地道:“急什么。”说着,给孙建军倒了一杯茶,“刚上市的秋茶,极品毛尖,你尝尝。” 孙建军抱着胸冷笑:“别跟我玩这些没用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他眉梢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不会是,那天我喝多了……照片吧……我告诉你陈纪衡,拿那玩意勒索我没用!小爷我皮糙肉厚机枪都打不通,怕你那点不入流的手段?那都是小爷我玩剩的,你用不着给我看,直接发网上去,记得把图像P得美观点,小爷我不用拍果体艺术照了。” 陈纪衡瞅他一眼,直起腰:“你觉得我会用我们两个滚床单的照片要挟你?” “哈。”孙建军干笑一声,“你跟我说你当时没录像我他妈都不信!” 陈纪衡点头道:“录像了。”孙建军咬牙。陈纪衡忽地一笑:“不过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只留着我自慰的时候增添情趣。” 有谁能把“自慰”这两个字说得如此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又有谁能在说出这么低级猥琐下流的话时,脸上依旧严肃认真仿佛是在做政府工作报告? 孙建军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把自己噎到了——一个变态的想法果真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揣测的。 陈纪衡含笑的眼睛凝视着孙建军,柔声细语地道:“当然,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看,毕竟这种事情也是需要总结经验水平步步提高的。” 孙建军拍桌子怒吼:“提你妈的头!快点把你那点花花肠子都掏出来!” 陈纪衡端起天青色薄得几乎透明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仔细品品滋味,道:“比春茶差了点。” “少他妈废话!”孙建军很不耐烦。 陈纪衡只好暂时放下茶杯,从那个破旧的皮包里拿出一摞A4打印纸,摆在孙建军面前。 孙建军拿过来看时,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和那些政府中层们所有灰色交易的记录。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在哪里哪里,送了多少钱什么礼品,取得了怎样的利益。 孙建军越来心越凉,有很多他自认为做得十分隐秘,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可如今一笔一笔列在这里,比他自己的记忆都清晰明了。 孙建军手发抖了,额头微微见汗。这不是小事,不仅仅关乎他一个人的荣辱和公司的前景,更牵扯太多政府官员的利益前途,随便扔出去一张都够那些人喝一壶的。他们完了,他也就完了。 孙建军咽了一下,涩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陈纪衡耸耸肩:“这世上无所谓秘密吧,关键看肯付出多少。” 孙建军勉强一笑,故作镇静把打印纸扔到桌子上:“陈纪衡,用这么个玩意来威胁我还差点吧。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人捅出来。更何况,官场不是商场,你他妈以为弄出这么个东西就能把我拖下水?太小瞧人了。” 陈纪衡一笑:“怎么会,这些人辛辛苦苦熬到这么个位置,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没事捅篓子干什么?断人钱路,是要遭报应的。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你那点门路我全熟,你走,我也能走,甚至比你更宽比你更好。建军,咱们老同学一场,关系又那么近,我真的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那样对你对我都毫无好处。不如咱们把话说在明处,我只是想要你而已。” 孙建军气急攻心:“陈纪衡,你以为你国家领导人哪?还想一手遮天!” 陈纪衡摊开双手,慢慢地道:“的确,我是不能,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吹牛!” “我要只是吹牛,你就不用到这里来了。” 孙建军张嘴刚要再说,手机铃声响起,陈纪衡示意他接听,孙建军强忍怒气,划一下屏幕,里面传来吴稚紧张的声音:“孙哥,刚才S河区行政执法大队来电话,说咱们新买的LED屏又不让安装了。” “放他M的屁!”孙建军破口大骂,“那是市长批条子的,他说不让安就不让安?他他妈以为他是谁呀?!” “可他说省里市里正在协商,这种项目一律先搁浅,不只这个区的,咱们在周边县总共十块,全搁浅,他们要研究研究。” “研究狗屁!一群犊子玩意!”孙建军跟他们打交道太久,所谓研究,无非两种情况,一是上供没上到位或者钱数不够或者礼物不合心意;二是故意拖延,多少事研究研究就研究没了,前期投入的钱也打了水漂。 孙建军眉头都快拧成麻花,猛地一眼瞥见陈纪衡望着自己,目光淡得让人心慌。孙建军一个激灵明白过来,匆匆对吴稚道:“行了,你等着,我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按断电话质问陈纪衡:“你干的!” 陈纪衡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建军深深喘口粗气,此时此刻反倒镇定下来,口干舌燥,端起茶壶往嘴里倒茶水,噗地一声全喷了出去——他妈的太烫! 陈纪衡提高声音:“服务员,麻烦拿两瓶矿泉水。” 孙建军一口气灌下一瓶子,呼出口浊气,一抹嘴唇,盯着陈纪衡:“你说吧,到底想怎么着?” “要你。”陈纪衡还是那两个字。 孙建军无可奈何、愤懑难当:“陈纪衡,陈哥!你他妈到底看上我哪儿了?我改还不行吗?” 陈纪衡道:“好像是有点晚。” “我就算长得像朵花也不至于这么魅力无法挡啊陈哥——”孙建军欲哭无泪。 陈纪衡低低地笑了,他笑的时候目光却是冷的,这就让笑容带着几分残酷的扭曲,和刻骨的寒意。孙建军不禁打了个寒噤,一惊暗道:我靠糟糕,变态要发飙! 陈纪衡慢慢地道:“你知道在这十年里,我做的最多的事情是什么么?就是想你,每天晚上睡不着,都在想你。想你去偷卷纸,想你接过我做的答案,想你在所有学生和老师面前做检讨,想你跟我一起看录像带,想你打台球,想你喝酒,想你陪我聊天,想你……” “行了。”孙建军连忙打断他,“知道你记性好。” 陈纪衡顿了顿,继续道:“我每次想都有新的感受,有时候觉得你有趣,有时候很怀念,有时候想到为了你付出那么多又十分不值得,有时候一记起你那副无关痛痒没心没肺的样子又觉得痛恨。”陈纪衡身子前倾,逼近孙建军,“如果那时你就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掐死你,要么就一口一口咬死你……” 孙建军忽然记起陈纪衡是曾经掐过他的,差点把他掐死,眼前的人漆黑的瞳孔里有一种隐忍的似乎即刻就要爆发的令人惊悚的情绪,孙建军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一股凉风从尾椎骨一直穿透到脑袋顶。他竭力咽了一下,安抚地说:“淡定,淡定……” “你很紧张?” “没……没有……” “你害怕了?” “有,有一点……” 陈纪衡眸光闪动,微微笑道:“其实你用不着怕,我不会掐死你的,更不会咬死你,我现在只想干死你。” 孙建军窒了一下,结局都是一样的好吗?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对面那个已经不冷静了,他要是再慌乱起来,铁定倒霉的还是自己。他努力转了个话题:“陈纪衡,那个,你在这十年里经历一定很丰富吧。” “嗯。”陈纪衡目光在孙建军的脖颈间流连,似乎颇为犹豫要不要再去闻闻味道。 “也认识很多人吧。” “嗯。”陈纪衡瞥他一眼。 “都是精英吧。” 陈纪衡身形凝住了,然后慢慢退回去,问道:“你想说什么?” “就没……碰到一个合适的?” 陈纪衡沉吟片刻,道:“我结过婚。” “啊。”孙建军放心了,结婚和没结婚的终究不一样,前者还是需要顾忌世俗的,纠缠也不会太久,忙顺着话题聊下去,“好事好事,哪天把嫂子带出来咱们一起吃饭。” “她过世很久了。” “呃……”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有点语无伦次,“那啥,婚姻不幸也是奋斗资本……不是,我是说,节哀节哀。” 陈纪衡给两人倒上茶,再饮一杯。 “那你没再碰上合适的?”孙建军用手比划,“呃,看上眼的?” 陈纪衡凝视孙建军一会,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建军摸摸鼻子:“其实吧,人生吧就是一段路程,两边风景很美,你得善于发现,比我好的有的是,真的。你说我有啥呀,长得也不是那么帅,人品还不咋地,性格又急躁,没进取心没责任感,又龟毛又话唠,我还……” “嗯。”陈纪衡点点头,“你对自己评价挺准确。” 我草!孙建军心里这叫个郁卒,但又不好反驳,只能硬着头皮道,“所以,你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不是?森林大得没边儿啊,你要钱有钱要貌有貌的,振臂一呼,男男女女还不得排队等着你临幸啊。” “可惜他们都不是你。” 孙建军真没想到能有一天从陈纪衡嘴里听到韩剧中甜甜腻腻的台词,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想到最有可能也是最没可能的一种可能性:“我说,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陈纪衡愣住了:“爱?你?”他放下茶杯,哈哈大笑。 这时自从他俩重逢之后,孙建军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大笑,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孙建军有点挂不住脸了,恼羞成怒:“我草,你不爱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 陈纪衡平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隐藏得极深的悲哀,他说:“我试过,但我只有闻着你的味道,才能硬得起来。” 孙建军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到榻榻米上,半天才道:“你这是病,得治。” “用不着。对着你,病就好。”陈纪衡脸上掠过愠怒,“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也没有。” “硬不硬得起来那是你的事,跟我有半点毛关系吗?”孙建军怨气又涌上头顶。 陈纪衡扯扯唇角:“我能把它变成你的事。” 孙建军彻底无语了,被一个变态纠缠,这是一件多么恐怖而又束手无策的事。 陈纪衡冷静下来,看着孙建军一脸痛苦无奈的表情,道:“这样吧,三个月,你陪我三个月。我保证三个月后无论怎样,都不会再为难你,如何?” 第四十一章:老友重逢 孙建军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一只手撑着脑袋,歪趴在办公桌上,问道:“他什么背景?” “挺复杂。”吴稚摊开记录本,“我和罗哥刚刚沟通过,陈先生表面是建华公司的董事长,其实那都是幌子,还有好几个大型的私企都是他的,只不过法人都写的是别人,他只幕后,从不露脸。陈先生和省里关系很不一般,盘根错节的。还有部队上的关系,他的大舅子刚刚调来S城军区,军衔也不小。” 孙建军皱着眉头:“我和他没拼?” 吴稚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拼。” “罗哥帮忙也不行?” 吴稚犹豫了一下,道:“够呛。而且说实话孙哥,陈先生家大业大,罗哥也犯不上为了你得罪他,顶多出面调停一下。” “狗屁!什么家大业大。”孙建军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好几步,“他什么出身我不知道?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吴稚劝得苦口婆心的,“这么说吧,他要是真想弄垮咱这家小公司,轻而易举,不用别的,今天这家来查明天那家来检再断你几条生意线,咱就全玩完。你和他同学一场,就算那时候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他无非要争口气。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孙哥你就服个软,出面请他吃顿饭,陪个罪。这一笔揭过去,他对孙哥日后帮助一定大大地。” “唉——”孙建军叹气,瞧了瞧这个手下得力干将,欲言又止,他和陈纪衡的关系,说不出口啊。他一摆手:“行了,我再想想,没什么事你回家休息休息吧,给大家都放个假,就说是公司福利,和十一黄金周合并一起多放几天,出去散散心。” “哦……好的孙哥。”吴稚听说放假,一点愉悦的心情也没有,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一般,但的确无法可想。他们这家公司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表面上全靠吴稚统筹管理,其实根子还是在孙建军这里,靠他和政府部门的关系日进斗金。市场销售份额固然也有,但相比之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张张口,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一点头,道:“那我出去做事了。” 孙建军仰靠在老板椅上,沉闷地吸了根烟,实在坐不住,披上外套起身出门。 眼见便是旅游和消费旺季,商家的广告遍地都是,霓虹灯五颜六色,映得人眼花缭乱,主要干道两旁全是大红灯笼,气氛好比过年。 孙建军开着车,不愿意回家,又无处可去,想了想开车到展览馆附近,去了一家酒吧。 这是一家清吧,名字叫“回忆”。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空气中飘荡着萨克斯悠扬而又略带哀伤的曲调。孙建军心情低落,随意点了一杯玛格丽特,清谈的酸味混着几分苦涩在舌尖百转千回。 正喝着,忽听旁边有人试探着叫他:“孙……建军?” 孙建军一偏头,那人穿着淡紫色条纹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额前垂落的碎发带着几分潇洒,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孙建军只觉得眼熟,微微一怔,认真地又上下打量几眼。 那人笑道:“好久不见,不认识了?” 孙建军猛地张开口,一指他,道:“田草!” 田草笑出声,一伸手:“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孙建军伸手相握,下颌一点身边的椅子,“一起喝两杯。” 田草犹豫一下,道:“好啊,我请你。” “你怎么样?毕业以后就再没见了。” “挺好的,你呢?看样子混得不错。” “接我老爸的公司,也就那么回事。”孙建军随意地道,“你做什么呢?啊,有一天在XX酒店好像见到你来着。” “是么?也有可能。”田草回忆一番,道,“好像我是去哪儿了,陪个客户。我现在搞推销跑业务,总得出去应酬。” 三五分钟之后,彼此近况打听清楚,又没什么好说的了,沉默下来,只一口一口喝酒。半晌田草低声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呵呵。”孙建军下意识抹一把面皮,笑道,“还是有点老了。咱们十多年不见面,上大学后同学聚会,你也总不来。” 田草一笑,不接口。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下去不少酒,田草仍是那副模样,一喝酒脸就红,眼里水汽氤氲,眉梢仿佛画了眼影,带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孙建军心头一动,借着点酒意,伸出手指去摸田草的眉毛。那是他们以前在一起时常做的动作,田草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却不躲,看了孙建军一眼,忽然道:“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一出口,眼泪便流下来。 孙建军慌了神:“你这是怎么了?” 田草摆摆手,借着端起酒杯的功夫把自己的失态掩饰住,慢慢喝下去半杯,心情平静了些,道:“当年,当年是我……”他自嘲地一笑,“我挺后悔的,想跟你们说对不起,可又不敢……这么多年了……” “哎呀行了吧行了吧。”孙建军心软,见不得别人在自己眼前这般悲情,更何况田草和他以前关系还不一般,忙揽住田草的肩头,安慰地拍拍,“别这样,都这么多年了用不着念念不忘的。我自己都忘了,再说当时也没把我怎么地呀。”这倒是句大实话,当年被关进拘留所,陈纪衡和罗赫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只有他,跟没事人似的,几年以后还在酒桌上给别人当笑话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颇为当初没采访一下那个采花大盗的经历而感到懊悔——吹牛少个资本哪。 田草觉得自己再啰嗦下去就矫情了,索性便也放下,这么多年一直闷在心里,此时说出来痛快不少,两人又对着喝几杯,再无芥蒂。 孙建军道:“听说罗赫临走时还把你给打了,你后来转学是因为他吧。” 田草沉默一会,道:“算了过去的事了,总是我欠他的,就算当时不还,过后也得还,还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他直起腰,轻松地道,“我现在挺好的,工作稳定,薪水还不错。有个女朋友,明年结婚。” “是吗?”孙建军一举杯,“恭喜。”两人一起啜饮一口。孙建军瞧着田草被酒水沾染得红润的双唇,心头像有一只小猫崽伸爪子挠那般痒痒。他刚要说话,田草抬手腕看看表,道:“快十点了,我还得去公司门口接我女朋友下班,得先走一步。” 孙建军话到嘴边,改成:“哦,好。电话留一个?” “行啊。”田草拿出手机,跟孙建军交换了号码,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再见。” “再见。”孙建军目送田草离开,百无聊赖地回转过来,又要了一杯。方才腾起的那股子邪劲儿压不下去,有点寂寞,忽地想起阎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喜好都是同一类型,跟田草总有几分像,肤色白、眼睛大、清秀而又乖巧。 孙建军越寻思下边越觉得难耐,索性给阎炎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听。孙建军再打,还是没人接。孙建军笑骂一句,再打。这回终于接了,那边阎炎道:“孙哥……” “嗯,出来玩。”孙建军一和阎炎说话,不知不觉就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半个小时之后,我到南门接你。” 奇怪的是,那边竟反常的没有立刻答应,一声不吭。 “喂。”孙建军不耐烦了,“你听见没有?” “孙哥。”阎炎的声音透着古怪,“我要走了。” “走?去哪?” “出国,我们学校和澳大利亚一个大学有学生交换名额,给我了。” “啊。”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一笑,道,“好事啊,正好出来,这几天咱们趁你离开之前好好玩玩。” “不。”阎炎道,“我明天一早七点的飞机,恐怕今晚出不来了。” “啊?”孙建军惊诧了,“这么快?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说?”那边似乎笑了一下,“我说孙哥你也不会在意吧。没有我还会有别人,说不说对你都一样。” “哎你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怪呢?夹枪带棍的。” 阎炎深吸一口气:“那我可不敢,我还得谢谢孙哥你,资助我这么两年。” “别,还是你厉害,都能弄个出国的名额,没用我帮,你也挺能耐。”孙建军觉得自己这句话怎么听怎么牙碜,硌得牙疼。 “其实这也得谢谢你,本来以我的成绩是没指望的。”阎炎道,“不过有人找我,让我给他点关于你的东西,然后立刻让我去澳大利亚,还给我点钱。” 孙建军心中一凛:“关于我的东西?什么?” “就是你都让我陪谁睡过啊孙哥。”阎炎的语气里夹杂了几分幸灾乐祸,“你不给我打这个电话,我明天早上也会给你打的,这也是条件之一。那人要求了,孙哥,所以说还得谢谢你。” 孙建军脸都白了,破口大骂:“我草你妈你个骚货你出卖我!”声音奇大,惹得清吧里的人都看他。 “出卖?”阎炎嗤笑一声,“你把我送到那几个人床上的时候,怎么没说是出卖我呢?” “我草你装什么白莲花啊?我他妈给你钱的,我还问过你意思的,你他妈要是不肯我还能绑着你去吗?现在跟我装冷艳高贵,你他妈当初干什么去了?” “是啊。”阎炎耸耸肩,无所谓地道,“他也给我钱了,而且比你的多,所以……孙哥你别怪我,只怪你自己得罪人。他叫陈纪衡,你别忘了。”再不等孙建军说话,“啪”地按断了电话。 “我草!”孙建军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气得直拽头发,吧台的酒保跟角落里的保安使眼色,一个劲地盯着他,生怕他弄出什么乱子来。 孙建军困兽似的来回走几步,要了两杯酒一口气灌下去,冰冷的酒液倾入口腔,令他清醒不少。忽地一笑,好,好你个陈纪衡,果然够狠。转身出门,钻进车子里。他倒不是想酒后驾驶,只是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好好静一静。 孙建军打开天窗,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也许是酒精麻醉,也许是因为遇到了田草,也许是阎炎的电话,也许更是因为陈纪衡,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滑过。雪地里黑暗的夜色,慌乱的脚步声,被大盖帽按倒的狼狈的陈纪衡……卧室里两个人禁忌的关系,彼此火热的呼吸和迷乱的快感……考场的紧张和匆忙,结束铃声陡然响起,陈纪衡那张无措而慌张的脸……还有愉快兴奋的聚会,早上稀里糊涂醒过来时,桌子上孤零零的《牛虻》…… 孙建军蓦地睁开眼睛,田草那话是怎么说的?总是我欠他的,就算当时不还,过后也得还,还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要不,就从了吧?无非三个月嘛,不过是个做。 孙建军咬咬牙,忽地想起一件事,下车锁好车门,招手叫辆出租车,飞奔回孙父那里。 孙父和保姆都睡觉了,大半夜的听见隔壁哗啦哗啦没完没了的动静。孙父迷迷瞪瞪起来,见孙建军的卧室明晃晃地点着灯,自家儿子撅着屁股翻箱倒柜,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多少年的灰尘都被弄飞起来。 “我说你又什么时候回来的?能消停点不?拆房啊你!” “啊,没事没事,我找点东西,你去睡吧去睡吧。”孙建军头都不抬,继续噼里啪啦翻个底朝天。 孙父又无奈又懊恼,刚要再骂,孙建军“啊”地一声叫,把他爹吓了好大一跳。孙建军抖着手里的破书,欣喜若狂,就是它了就是它了!这么多年果然还在,老人有攒破烂的习惯就是好啊,容易挖到宝啊。他掸掸书面的灰尘,戴着宽檐帽脸上一道疤的牛虻,冷眼瞧着这个神经病。 孙建军“吧嗒”在牛虻的脸上亲一口,伙计,三个月之后,我能不能在陈纪衡那里活着出来,全靠你啦! 第四十二章:痛快点,做吧 孙建军在陈纪衡家门外徘徊了好一会,说徘徊也有点牵强,其实他就是在自己的车里坐了好一会。随时有种想跑的冲动,可念头一冒出来又强自压下去。他抽了根烟,发现自己手指头都在微微发抖。 真没出息,他暗骂,恨恨地把烟头扔到外面,一咬牙一跺脚,打开车门迈了出去,顺便没忘了拿着那本《牛虻》。 结果一抬头,看见陈纪衡正站在落地大玻璃外瞅着自己呢,也不知看了多少时间了。他住一楼,离得近,直接跟孙建军对上目光,孙建军心头一紧,掩饰地摸摸头发,清清嗓子,做出个无所谓的满不在乎的架势,拎着书钻进楼。 还没进门,先把书举起来了,呵呵笑道:“你的吧?还记得不?” 陈纪衡一怔,接过来,慢慢翻开。说实话他以为孙建军早把这本书扔了,或者卖废纸了,上一次这小子说好好收着呢,陈纪衡一点也不信。没成想今天孙建军就给拿来了,看样子和十年前差不多,旧了点,可也没缺页少边的。 陈纪衡心头不由自主软了一下,觉得手上的书沉甸甸的,有一种时光凝滞般的质感。他自失地一笑,道:“难得了。” 孙建军一直偷偷观察者陈纪衡的脸色,见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怅惘和苦涩,连忙顺杆爬,道:“你的东西我留着呢,我忘不了……”这话说得有点情深款款的意思,有点遗憾与庆幸交织的意思,孙建军在风流场上名头也不是白混的,这玩男人吧,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一等的用钱,二等的用心,三等的用情。 陈纪衡是特等,不只用情,还得用旧情。 陈纪衡抬头注视着孙建军,目光变得复杂了,难懂了,深沉了,看得孙建军也有点酸楚,毕竟十年呢,毕竟十年前还有那么一段呢。孙建军凑上前一点,道:“陈纪衡,其实……” 陈纪衡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蓦地扑过来,用力把孙建军揽在怀里,对准嘴唇亲了下去。 孙建军瞪大眼睛:“唔……唔……”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好吗? 陈纪衡才不管他有气无力的推拒,抱着孙建军的两条手臂跟铁箍似的,我草掐都掐不动。这一吻口舌纠缠把孙建军吻得七荤八素,大脑有点缺氧,还挣扎呢就觉得陈纪衡一只手往他裤子里探。 孙建军陡然一惊,使出吃奶的力气,狠命推开陈纪衡。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对视,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深沉如海。 “没……没……”孙建军张开双手挡在自己身前,语无伦次,“我还没准备好。” 陈纪衡根本不搭理他,扑上去按在墙边一顿猛啃。 孙建军想骂,可没底气;想打,更没底气。你干什么来了?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装?孙建军终于明白他以前玩过的小男孩,第一次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既羞涩又愤懑又难堪又无奈又认命的表情了,他现在的情况跟他们那是一样一样的。 孙建军一看到那种表情就会特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所以陈纪衡也一定就是一样一样的。 陈纪衡现在就特兴奋,孙建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胯间的变化,都是男人,谁不明白谁? 于是在孙建军半推半就半怨半恨的情形下,陈纪衡迅速地把他给扒光了,还顺便把自己扒光了。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陈纪衡手上灼热的温度把孙建军烫了一个激灵,我草这是发烧啊还是发情啊! 孙建军竭力隐忍着,拼命在心里做好各种暗示各种准备,就当被强奸了!我草,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他没想能得到快感,在下面和在上面终究不一样,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摆弄来摆弄去,首先心里这关就过不去,那种耻辱感,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但他更想不到的是,陈纪衡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陈纪衡直接在他面前跪下了,毫不犹豫地给孙建军口交。 孙建军“啊”地一声呻吟出来,紧紧扯住陈纪衡的头发。当然不是没人给他口交过,但那些个青涩的小东西能和陈纪衡比吗?陈纪衡啊,十年前叱咤校园十年后叱咤商界的陈纪衡啊,孙建军涌上一股说不清的优越感和自得感,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和舒适感,种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就变成铺天盖地狂涌而至的快感。 不得不说陈纪衡果然是高材生,干什么都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堪称专业,对小孙建军照顾得那叫一细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会打圈一会舔弄一会吸吮,弄得孙建军忍不住抵在墙边来回磨蹭,向前挺着腰身想要更多,嘴里胡乱地道:“哦……真棒……啊前面啊……嗯啊……舒服……” 陈纪衡松开口,慢慢站起身,一手抚弄孙建军胸前的小豆豆,一手在小孙那里猥亵玩,然后缓缓移到后面,在臀缝之间流连。 性这玩意很奇怪,刚开始还放不开还心有顾忌还觉得别扭,可那股劲一上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尤其是男人,痛快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都靠边站。孙建军迷迷糊糊地被陈纪衡弄到床上,任对方不停地抚摸臀瓣,其目的昭然若揭,也不觉得有什么。 陈纪衡在枕头下面掏出润滑剂,在孙建军那里厚厚地挤出半瓶子,双手来回涂抹。那东西爽滑冰凉,无形中增添了几分情趣快感。小孙直立起来,黑红黑红粗得像个棒槌,顶端露出一点一点的泪珠。 两根手指进去毫无凝滞,陈纪衡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和毅力,缓缓涂抹缓缓深入,似乎那管润滑剂也有点催情的成分,令得孙建军竟没有多少违和感,只觉得酥麻一股一股冲上头顶。 陈纪衡一鼓作气一捅到底,两人一起呻吟出声。孙建军刚刚察觉出有点疼痛,前面就被陈纪衡仔细地爱抚,紧接着一波波冲动涌上头顶,彻底陷入情欲的潮水当中。 G点被刺激而产生的快感几乎令人发疯,孙建军已经毫无理智可言,不断催促:“快啊……快点……嗯啊,嗯啊……啊啊啊……” 完事的时候两个人都累得够呛,一身的汗,摊在床上。孙建军眼前发晕,大脑里一片空白,连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呼呼地只剩喘息。平静好一会才有点意识,出乎意料而又违心地发现,原来做0比做1爽啊! 接到吴稚电话的时候,罗赫正要跟罗桥去吃饭,说好了弟弟请客。他答应过陈纪衡,所以对吴稚的询问也只是敷衍一下,没提出太多的具体意见。陈纪衡虽然接触时间短,但在罗赫看来,那小子和十年前一样靠谱,比孙建军强多了,肯定自有分寸,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再说,罗赫内心深处还有他的不自在。 孙建军那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地话,让罗赫好几天没睡着觉,他是不敢承认的,可隐隐又觉得有些恐惧。这次跟弟弟出来,也有个摆正姿态的意思在里面。罗赫很严肃地警告自己,不许深想了,那没什么意义。 罗桥一心一意想跟哥哥道歉,特地把饭店定在一家川菜馆。罗赫爱吃辣,好像对这玩意不敏感,每次罗桥被辣得满嘴通红,嘶啦嘶啦直吸凉气,他哥跟没事人似的笑着瞅他。罗桥鼻尖红红眼睛红红,像只可怜的兔子,对哥哥的淡定自若颇为怨念。 罗赫一看选的饭店,就知道弟弟这次是挺用心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高兴。不过这饭店他太熟了,跟经理打个招呼,就算只有俩人,也要了一间包房。 服务员拿着紫红色镶金边的精致菜单过来,请二位点了菜,道:“现在走菜吗?” 罗赫刚要点头,罗桥却道:“等一会啊。”拿起手机按了个号码,过一会道,“喂,你到哪了?……嗯,换包房……213……嗯,好,好。”按断电话对服务员道,“行,走菜吧。” 罗赫心底一沉,那股子愉悦劲全消失了,貌似随意地问道:“还有谁?乔娜么?” “是啊。”罗桥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她在中街呢,我正好叫她过来一起吃午饭。” 罗赫慢慢点点头:“哦。”忽地没了胃口,点起一根烟。 不大会功夫,乔娜走进来,看见罗赫,礼貌地打招呼:“罗大哥。” 罗赫微微一颌首,算是回应。罗桥把身边的椅子拉开:“坐吧,逛累了吧。” “还行。”乔娜摘下红色的围巾,“今天可有点冷。” “买什么了?” “本来想买个化妆品,一问活动明天才开始呢,再说吧。” “那明天我陪你去。” 两个年轻人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美好的气息,活泼泼地像在森林间奔跑嬉戏的鹿。 罗赫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吸烟。 乔娜低低咳嗽两声,下意识扇扇面前的烟。罗赫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道:“服务员,把烟灰缸撤了。” 他声音不大,也不见有多严厉,只是包房里的气氛陡然压抑了下来。乔娜觉得尴尬,用眼睛瞄着严肃的罗赫,对方面无表情,像一尊铁塔。乔娜莫名的有点怕,那人的眼睛里有一种阴鸷的东西,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顿饭让罗赫吃得没滋没味,一阵一阵烦躁难安,几次想起身离席,又怕弟弟挂不住脸。 罗桥却没太在意这些,三个人里就属他吃得最欢实,还时不时给哥哥夹菜,给乔娜夹菜,又抹汗又灌饮料。逗得乔娜直笑:“瞧你,快擦擦鼻涕吧。”说着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罗桥接过乔娜的纸巾,不曾注意到对面哥哥也伸过来的手。罗赫把湿手帕收回去,再也坐不住,道:“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一趟,你们慢慢吃吧。” “哦……那好。”罗桥起身相送,“哥你晚上回家吃饭不?” “不了,有事。”罗赫简短地回答。 “那,那好吧,我正好和乔娜去看电影。” 罗赫实在无话可说,快步走出饭店门口,胸中郁卒无处发泄,偏偏此时手机铃声响了,接通问道:“谁?……啥事,说。……不搬?不搬也得搬!这快地皮必须拿下来,半个月之内!……你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后台,有再给点钱,没有强制拆!……S城还有我不敢动的地方?……告诉他们必须搬!不搬腿打折,出了事我兜着!”铁青着脸挂断电话,开车走人。 乔娜眨眨大眼睛,试探似的道:“你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怎么会呢。”罗桥往嘴里塞羊肉。 “可是他……他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的事。”罗桥喝一大口饮料解解辣,笑着看乔娜,“你别多想,他就那样,瞅着挺厉害,其实心软着呢。” 乔娜轻轻皱着眉头,忽然问道:“你哥有女朋友吗?” “啊?”罗桥被问住了,想一想,道,“好像……没有吧……没有,没听他说过。” “三十多了吧,还不找女朋友啊。” 罗桥扑哧一笑:“怎么着,你还想给介绍一个?” 乔娜白了他一眼:“你不觉得奇怪?” “哎呀。”罗桥夹一筷头竹笋,“他是事业型,不像我胸无大志,没时间呗。” 乔娜琢磨一阵,忽然道:“你哥……不会是,是GAY吧……” 罗桥差点把嘴里的竹笋喷出去,有点生气了:“你说什么呢你。哦,见个长得帅气的事业有成的黄金单身汉就是GAY啊。要我说你别看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瞎说什么啊你。” 乔娜脸一红,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不是就不是呗,看把你激动的。” “那是我哥!”罗桥提高声音,“可不是那些个三流小明星,供你们随便那啥。” 乔娜见他真动气了,忙道:“好啦好啦,我下回不乱说了还不行?”夹一个鱼丸放到罗桥嘴里,“其实GAY也是正常人,和我们一样。” “你有完没完?” “行行,吃饭,吃饭。” 第四十三章:同妻 这一觉陈纪衡睡得格外香甜,连个梦都没做,从未有过的酣畅,即使仍旧按照生理时钟在早上5点半睁开眼睛,还是懒懒的,恨不能再窝一回的样子。 旁边孙建军还睡着,脸冲着外侧,甩给陈纪衡一个光溜溜的后背。陈纪衡贴上去,把脸埋在他热腾腾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孙建军独有的味道,给陈纪衡一种安定的宁静感、归属感。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十年,好像一瞬间过去和现在全然连到了一起,整个人生变得圆满。 陈纪衡慢慢摸上孙建军结实的肌肉,生机勃勃的、热烈动人的,陈纪衡把嘴唇凑过去,轻轻摩挲。他抱上他,觉得满足而踏实,好像十年间辛辛苦苦努力不懈,只是为了这么一刻,在微亮的晨曦里,一个温暖的平静的相拥。 孙建军被弄得后背发痒,忍不住躲了一下,皱起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可惜没躲开,陈纪衡的动作更大了,张开手臂把他整个圈住,紧紧贴靠上来。 孙建军还迷糊着呢,心想昨晚玩的是哪个小玩意?还挺粘人。半睁开眼睛,打个呵欠,清醒好一会才看到身旁那个古板厚重的床头柜,他猛地一惊,这才想起来,我靠这是陈纪衡他家!昨天发生的一切一股脑涌上心头,慌忙一翻身,正对上陈纪衡发亮的眼睛。 孙建军刚喊一声:“喂,你——”陈纪衡低头吻住他的唇,双手灵活地在孙建军身上游走,借着两人尚未完全褪去的情欲,不顾身下人徒劳的挣扎,顶进去再来一回。 孙建军又气又急,可又架不住陈纪衡的力道,没过多一会就啥也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无尽的呻吟。 在上面和在下面中就不一样,爽的时候挺爽,可完事之后也挺糟糕。孙建军腰酸背痛穿个衣服都龇牙咧嘴,看着陈纪衡刚刚洗过澡换了衣服一副神采奕奕的精英范,心里暗自咬牙。 陈纪衡难得地好心情,瞧孙建军走路姿势诡异,似乎颇有艰难,笑道:“用不用我帮帮你?” “滚!”孙建军头都不回地冲他竖起个中指,走进卫生间勉强冲个澡,围着浴巾出来时,见床铺已经整理好了,边上放着一套还没拆包装的新衣服。 陈纪衡道:“换上吧。” 孙建军走过去翻了翻,居然都是自己平时穿惯了的牌子,尺码也都合适。哼,算这小子有良心,那也用不着客气。 早饭也是陈纪衡做的,煎荷包蛋熬小米粥,肉馅的小笼包外加六必居的酱菜。孙建军被他折腾一宿,饿得狠了,一锅小米粥喝下去一半,肉包子两屉外加两个荷包蛋,头都不抬狼吞虎咽。陈纪衡饭量一直不大,一碗小米粥外加一个鸡蛋也就差不多了。 孙建军吃饱喝足,开始拉开架势研究正经事。他毕竟是生意人,觉得凡事还是应该摆在明面上说,睡都睡过了还遮遮掩掩不好意思张嘴,他孙建军不是那么窝囊的人。 “咱得说好了,就仨月,仨月之后彻底拜拜。” “好。”陈纪衡推推眼镜,给自己倒了杯茶。 孙建军继续道:“白天我还得去上班,所以不可能总留在这里。” 陈纪衡不吭声,盯着孙建军。 那小子又道:“还有啊,我肯定不能天天来,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晚上总不回家算是怎么回事?你有需要……呃……那就打电话再约吧。”笑话,就照昨晚的架势,要是留在这里我非得爬出去不可。 陈纪衡目光闪动,他实在太低估孙建军的承受能力了,忘记有些人是会得寸进尺的。他轻轻一笑,道:“你弄错了吧。” “嗯?什么?”孙建军还没反应过来。 陈纪衡放下茶杯,坐直身子:“孙建军,你没什么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你还上班?上什么班?你那个公司都快倒闭了吧?回家?回家干什么去?你对着你的老婆你能硬得起来吗?” 孙建军一拍桌子,脸涨得通红,明显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我草你陈纪衡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纪衡淡淡地道:“你这三个月什么都不用做,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爬床上等我回来干你。想去上班想回家?行,三个月以后再说。” “放屁!”孙建军恼羞成怒,“你他妈当我性奴隶啊!” “你要愿意也可以。” “愿意你妈个头!”孙建军腾起站起来,几乎是咆哮了,“你别以为干我一晚上就可以为所欲为,想怎么地也得老子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陈纪衡缓缓站起身,冷笑,眼里的光剑芒似的刺了过来,令得孙建军心头一抖,想起对方种种变态手段,气势顿时矮了三分。陈纪衡慢条斯理却又寒气森森地道:“你乖乖听话,咱们好说好商量。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腿打折,扒光了直接锁床上,三个月以后,你一定会心甘情愿的。” 孙建军一颤,张张口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拿起外衣披到身上,大步走出陈纪衡家门。 他奶奶的,照这么下去三个月,没等他疯我先疯了!孙建军满腹愤懑怨怼无处发泄,车子开得飞快,偏偏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一路红灯,气得他直按喇叭。 周婉婷和母亲正在厅里看电视,见丈夫风似的卷进来,忙问道:“昨晚怎么没回来?也没来个电话。” “有事!”孙建军没好气。周婉婷仔细瞧瞧,丈夫脸色极为难看,犹豫片刻道:“你吃饭了么?要不我给你做点?” “吃了。”孙建军腾腾腾跑上楼,拎出个包来,胡乱往里面塞点衣服用品。 周婉婷在门边问道:“你干什么,要出去吗?” “对,出差。” “多久啊?” “三个月。” “啊?”周婉婷轻蹙起眉头,“三个月?这么久,去哪啊?” 这话难以回答,孙建军一股无名邪火往上直窜,扔掉手里的东西回头叫道:“你有完没完?!磨磨唧唧你瞎问什么?看你的电视去!” 虽说孙建军和周婉婷感情越来越淡,但也从来没有吵架的时候 。孙建军极好面子,那么丢脸的事他做不出。周婉婷被他喊愣了,默不作声站了好一会,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 周母听到动静,用吃惊而又哀伤的眼睛望着女儿。周婉婷摇摇头,安抚地笑笑:“没事,他要出差,心情不好。” 两人回到大沙发里继续看电视,其实画面晃来晃去的也不知在演些什么。 孙建军收拾点东西,又拿了一些文件,没心思理会妻子和丈母娘,快步出门去公司。 陈纪衡说话固然难听,不过有些还是挺中肯的,比如现在孙建军的小公司冷清得很,几乎可以养猫。吴稚已经买好飞机票,要带女朋友去马尔代夫玩一玩,十一以后回来。他也算是兢兢业业了,即使公司这种情况,即使明天一早就要飞离,即使老板不在,仍是守在公司里,轻易不肯离开。 孙建军拍拍吴稚的肩膀,叹息一声,还是患难见真情啊。他说:“你走吧,给他们也都放假,不差这一天。多拍点照片回来,记住别随便下海潜水,那玩意挺危险的。” “知道了,谢谢孙哥。” 孙建军一人坐在老板椅上,隔着落地窗户望着远方的风景。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从来没有过这样凄凉的时候,只觉得以前付出多少都是白扯淡,整个人陷入一种灰色的情绪当中——他这次是真伤心了。 周婉婷陪着母亲看电视,直等到外面孙建军的车子远去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又等一会,突然道:“妈,我出去一趟。”上楼化了淡妆,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她坐计程车赶到天一茶楼的时候正好中午十二点,绕过曲曲折折的篱笆墙,直奔里面一间小包厢。 陈纪衡正静静地看着一位漂亮年轻的女孩子沏茶,青葱一般的纤细的手指轻轻拈起小巧玲珑的茶杯,手腕一绕,香气氤氲而上,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周婉婷道。 “没有关系。”陈纪衡笑笑,极绅士地起身帮周婉婷拉开对面的椅子,请她坐下。然后冲着那个女孩子微微一颌首,女孩子放下茶杯,悄悄离去。 “很抱歉,这样意外地打扰你。”陈纪衡把面前的一份豌豆黄推到周婉婷面前,“你尝尝,他家做的还是很地道的。” 周婉婷没有碰那份豌豆黄,而是拿下戴的墨镜,直视着陈纪衡:“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陈纪衡一笑:“昨天晚上,孙建军是和我在一起。” 周婉婷唇边露出一抹讥讽:“那又如何?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让我和他离婚吧?” 出乎周婉婷意料之外,陈纪衡竟然点点头:“正是如此。” 这一下反倒是周婉婷愣住了,半晌嗤笑道:“看来还是我太落后啊,没想到现在社会都开放到这种地步了,一个男小三也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出言不逊!” 陈纪衡叹口气,沉默一会,突然问道:“你不累么?” “什么?” “做个同妻,你不累么?” 周婉婷冷冷地道:“你管不着吧。” 陈纪衡慢悠悠地道:“不仅是同妻,还怀了孕,那就很累了吧。” 周婉婷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双手在膝上捏得死紧:“你……你说什么?” “你已经有了身孕,一个半月,也就是你和母亲去参加二妹的婚礼时,遇到了青梅竹马的阿敦。他居然没有结婚,还在想着你……” 周婉婷的嘴唇微微发抖:“你……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而孙建军不知道。”陈纪衡的目光并不犀利,而是透着几分温暖和同情,他低声道,“所以我问你,做个同妻,你不累么?” 周婉婷猛地别转了脸,浑身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和悲苦。 陈纪衡啜饮一口香茗,慢慢地道:“周婉婷,xx大学本科毕业,学习国际金融。第一份工作就是给孙建军做财会吧。那时大学已经扩招,工作很难找。不过我想你也没料到会在这家公司里做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会和老板结婚。当然了,这些都可以理解,孙建军有钱,出手又大方……” “我当初根本不是看上他的钱!”周婉婷尖声反驳,怒视陈纪衡,见到对方淡淡的神色,才发觉自己太激动了。 “是的,我相信。”陈纪衡诚挚地道,“对不起。” 周婉婷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陈纪衡继续道:“我相信你那时刚刚走出校门,涉世未深,心中对那种美好的情感有深深的向往。”他顿了顿,道,“客观来说,孙建军有他的优势,外表不错,又能关怀体贴……那时,他一定对你很好……” 周婉婷仍旧不说话,有什么从她眼里落下,滴到手背上。 “我猜,你和他结婚的时候,是很幸福的。”陈纪衡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放到周婉婷面前,“你多久才发现他是个GAY的?半年以后?一年以后?……” 周婉婷不回答,陈纪衡也不追问,只默默地等着。过了很长时间,周婉婷忽然开口道:“是三年……”话音未了,眼泪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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