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现代,父子年上,强取豪夺,HE】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一天,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房间 被雨水浸透的他,抱着同样冰冷湿透的身体,跪在房间的地板上,水渍污了身下那一方地毯。 黑色的眸子中,从未有过的惊慌与卑屈“救他!他也是你的孩子!” 十二,无疑是江晚临生命中的转折点 一年,被颜料胡乱涂满的房间,让生命渐渐枯萎 「我不能痛哭 只能尽快地走 就是这样 穿过了十二岁 长满荒草的广场」(顾城《十二岁的广场》) ****** 父亲有渣攻潜质,慎! CP也许多,但结局一定为1V1 【PS 本文还有一个囧囧的杀生丸同人版本,剧情一样的,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晚临 ┃ 配角:江无尘,谢生,江流月,琥珀 ┃ 其它:父子,年上看~ [楔子] 你无法想象我已经默默凝视了你多久 但你就像我心口的一道伤疤 虽然重要到 分分秒秒无法忽视 却永远 无法触碰 ——Untouchable chapter one 1. 九月。 杯子、牙刷、衣服、书本……在本就空荡荡的书桌和柜子间扫过一圈,除了手上早已拿着的,好像全无有必要带回去的东西了。 把手中的颜料画笔画纸放入包内,转身,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先自己开了。面容俊秀的男生站在门口,也为这狭路相逢顿了一下,然后扫了他瘪瘪的包一眼,有些惊讶地道: “江晚临,这个星期你也回家的吗?” “嗯。”被唤作江晚临的少年冷淡地应了一句。 “这个星期我也要回去呢。我的弟弟,也到这个学校来了,高一,下星期正开学呢~” 听闻,少年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依旧淡淡道: “……我先走一步了。” 有了过去一年的相处,男生早就已经了解了自己这个不喜言笑的舍友的性子,知道他并没有恶意,面对他的冷淡也不在意,而是愉快地向他挥挥手: “那么~我们下个星期见喽~” 周六的五点,高二的学生早就已经放假,从周一一直上课到周六下午的高三学生一听见下课铃声全都涌出了校门,而高一的学生下个星期才入学,于是偌大的校园里,除了打篮球的一些男生,绝少行人。 江晚临则是属于刻意避开下课人流高峰期的那极少的一类。一路安安静静从校园里走出来,校门旁那个孤零零的旧车站,等了没一会就来了的公交车上,也没有出现平常学生爆满的现象。 上车后江晚临找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再次开动起来,慢吞吞地顺着铅灰色的公路线滑行。 九月,夏末秋初。从车窗缓缓吹进来的风,散不去白日的炙热,然而也微微有了秋夜的薄凉。江晚临听着轻音乐,非常浅地呼吸着。几乎保持着同一个注视窗外的动作,目光却早已找不到焦点。 半个多小时后,公交车终于慢吞吞爬到了那座山的山脚下。江晚临下了车,依旧缓缓地,顺着山坡走上去。 那是一条比山下公路更干净宽阔的林荫车道,道两旁全种着须两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树。再往深处去一些,则都是这座山的原有植被,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已有了几百年的树龄,蓊蓊郁郁,遮天蔽日。 在江晚临缓缓向山顶走时,一辆接一辆的轿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山顶的居民几乎都是以车代步,根本不会有人徒步行走,由是这条路也没有人行道。尽管如此,江晚临还是喜欢在这条路上散步一样行走的感觉。 当落日平平散作林辉,从一棵棵树的空隙间抚上他的脸,江晚临终于走到了山顶,一块一块的别墅区出现在了他眼前。没有什么感情地扫了这些冰冷的建筑一眼,江晚临从侧门走进了其中的一块。 保安对于他的进入也就冷冷的瞥了一眼,丝毫没有露出对待其他主人一样的殷勤微笑。江晚临对于这种情况早也像视而不见一般,又走了好一段,穿过那个大庭院,进入到了那一幢建筑中。 打开大门,冰冷如水的空气扑面而来。室内装修风格淡雅接近冰冷,采光极好,然而从各个方向打上象牙色地板的橘红色余晖也没有给这幢建筑的内部带来丝毫的温度。 少年在门口顿了一会,下意识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一眼自己这阔别已久的“家”,目之所及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然后静静俯身换鞋。其间扫了一眼鞋架:同父异母的弟弟回来了,父亲……也回来了…… 汲着鞋上了二楼,径直向着走廊尽头倒数第二的那个卧室走去。前面还有一排房间,经过其中一个时,厚重的紧闭的门,听见里面传来少年隐约的声音: 「唔……嗯、啊~~~啊~~~~……」 江晚临的视线闪都没闪,步伐依旧没变,恍如不闻般,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卧室前,打开门走进去,然后将门在身后关上。 自始至终,面对小主人的归来,没有一个仆人前来询问。 长久无人居住的房间令人感觉有些闭塞。江晚临把包放下后,便走过去打开了窗户。风一下子涌进来吹起了窗帘,江晚临站在窗前默默凝视了一下那横贯在窗外的远山,然后退后了几步,支起了画架。 颜料挤入了调色盘中,还需要水。江晚临环顾一圈,无奈地低叹一声,再次起身去拉开了卧室门。 到楼下接了一盏水折回来,再次经过那个房间时,又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少年纤细的声音: 「啊嗯~~~轻、轻点、嗯……爸、爸……」 入秋,天黑得越来越快,一眨眼的时间,室内的光线已经没有开始那么好了,没有开灯的长走廊竟也显得幽暗。江晚临的脚下顿了一顿,盏中的水轻微晃荡了一下,像一只黑暗中眸光一闪的深邃眼睛,只一秒的时间,江晚临马上又恢复了常态,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2. 当卧室的门被敲响时,画纸上黛青色绵延的山峦,背后,底色极浅的灰,已被涂上了几带乌云般的铅黑,象征着从天穹慢慢侵入下来的夜。还没来得及涂上与之对抗的晚霞的橘红,如果完成,这该是一幅温暖清新的日落山头、云蒸霞蔚,然而此时,却只是一派灰暗阴沉,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少爷,吃晚饭了。”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仆人的声音。江晚临抬眼望了一下桌上的钟:不知不觉竟已过去近两个小时……不过——原来还是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的,江晚临不禁在心中有些自嘲的惊讶。 再望了一眼窗外已被夜幕笼罩的群山,黑魆魆的轮廓,倒和自己这副未完成的画有些契合了。江晚临叹息一声,放下画笔。正收拾着画架旁的东西,门忽然又“咚!咚!咚!”地响了,仆人不带感情的声音在门外道: “老爷问你没有听见吗?马上下楼来吃饭!” 俯下去收拾画具的身体僵了一下,深深的墨色眸子中瞬间闪过一抹莫名的情绪,马上又好像习惯了一般,变得平静无波,静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出房间下楼而去。 此时的大厅早没有了之前的黑暗阴冷,华丽璀璨的中央吊灯和无数盏大大小小的灯都亮了起来,房子的主人似乎极力想用这人造的光线充满这个建筑的每一个角落,妄图带来一丝温暖。 大厅中央的长方桌,瓷盘器具都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光,相互轻轻撞击时也会发出刺耳的鸣音。仆人们都垂首站在了一边,为首的就是江家的老管家张溥,睇见江晚临从楼梯上走下来,老管家眼中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无声地走过去,也不抬眼去看那已经坐在桌旁、向自己展开微笑的少年和面色冷厉的男人,江晚临径自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已经坐于桌子上席的一家之主江无尘,因其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表现和帝王般的气度,在商界享有极高的声誉。此时,他神只般俊美的容貌冰封着,漆点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感情地一路注视着江晚临坐下,然后静静扫了一眼两个儿子,冷冷道: “人到齐了,我们开饭。下一次请每位成员都遵守时间,不要让其他人等待!” 没有人做声,随后就是沉默地响起餐具与瓷盘相撞的叮叮咚咚声。男主人江无尘从小受到良好教育,进餐时一举一动优雅依旧,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两个孩子从小就在江无尘这样的教导下长大,虽然少年人,这套规矩对他们来说是沉闷了一点,可是严父在上,吃饭时的礼节他们一点也不敢忘。即使是在餐桌的一旁,仆人们一个个也都站得笔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面上还带着极少未褪去的潮红,双眼湿亮。江流月原本一直向着对面微笑,对面的人却一直埋头吃饭根本不予以回应,江流月不禁有些沮丧,恹恹地失去了食欲。偏在这时忽然被点到了名字,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哎”了一声,心下顿时又有些惴惴——难不成一时没有注意礼节就被抓住了? “啊、哎~~~是的,爸爸?” 看着男孩子恍惚回神后又如同兔子一般微惊的模样,男人心中居然就划过了一丝浅浅的暖意。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 “流月,后天就要去新学校,都准备好了吗?” “有什么好准备的?和哥哥一个学校,有哥哥在,一切都没问题的~”男孩子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瞥了一眼对面的人——那人还是低着头进餐,恍若不闻般没有表情。 “你马上就是高中生了,还一切指望你哥怎么行。更何况你哥不会跟你一辈子,高中时候就是应该学会独立才是。”男人黑色的眼睛沉静如石,声音依旧不温不火地说道。 “嗯……”男孩子又偷偷看了一眼对面一直沉默的少年,低低道,“……我会努力的,爸爸。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能依靠一下哥哥……和爸爸……” “嗯。”男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表情,“如果有时间,爸爸每天接你上下学,不然也会派司机去。学校不远,你就不要住校了。” “可是……同学们都住校,哥哥也住校……”男孩子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小,迅速抬眸看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发现还在控制范围内,立刻见好就收,“好的,爸爸,我每天晚上都会按时回来的。” 江无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虽然依旧是淡淡的,挂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就是说不出来的好看,令一旁忍不住抬首的仆人都呆住了。 “我吃完饭了。” 谁知这时,突兀响起冷淡的声音。只见江晚临已经站起在了桌旁,黑色的发衬托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眸子猜不出感情地看着两位亲人。若不是这一声,恐怕大家都快忘了还有这一号人的存在。 江流月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明显疏离的哥哥,又看了看一旁慢慢挑起眉明显在怒火边缘的爸爸,连忙也放下碗筷,起立道: “爸——我、我也吃完了。” 男人面上的表情霎时间缓了一缓,慢慢将自己盘中的东西用尽,拿过湿巾擦了一擦手: “张溥,收拾餐具吧。” 老管家连忙带着早就候着多时的仆人上前来收拾残局,叮叮咚咚、忙忙碌碌间,大厅的沉闷气氛就此好像才缓和了一些。两个孩子都趁此机会向父亲告退,回到了二楼毗邻的各自卧室去。 江无尘慢慢将目光从黑暗的二楼走廊尽头抽回,忽然冷冷问旁边的老管家: “张溥,大少爷这是多少天来第一次回家?” “禀告老爷,三十七天。” 黑色瞳孔中针一般的星光就此消失,倏地闪过一股寒意: “我出差不在家的时候算上?” “……加上那个就是四十五天。” 江无尘回眸扫过老管家一眼,而老管家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一计回眸下,忽然额头上沁出冷汗。冷厉的男人没有理睬老管家突如其来的惶恐,兀自用碎冰般的声音轻轻念道: “四十五、那就是、整个暑假……查明他去干什么了吗?” “禀告老爷,大少爷就是在……兼职打工。” 黑色眼睛中再次波动过一丝情绪不明的色彩: “说清楚点,具体在干什么?” “大少爷就是在做服务生,点菜,上菜……” “噢?这个工作就可以让他一个暑假不归家?” “……” “具体饭店的名字叫什么?” “我、我没有记录……” 男人没有再说话,黑色的眸子看着未明的远处,仿佛深沉的大海,表面的平静之下,没有人能猜出其下正暗涌起怎么样的海啸。 “能够清楚地马上回答日期长度,偏偏没有记下酒店名字——张溥,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干事这样糊涂了。”许久后,男人感情不明地缓缓吐出一句。 “老爷,我……!”再次陡然增强的强大压迫之下,老管家几乎不能抬头。大少爷长期不归,自己努力想要隐瞒事实——错的确在他们先!可是……! ——他跟了江无尘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涵养极好、不显喜怒的老爷像今天这个样子!大少爷这次恐怕是…… “——罢了!” 男人忽然发出一个音节,冰冷的语调让张溥一个哆嗦,“管好小少爷,决不能也出这样的事情!” 随后深沉的目光又投向远方,无人看见那一向平静的黑色海洋上,一场风暴正蓄势待发: “大少爷……他、会明白自己的过错的。” 3. 颜料都硬硬地干在盘子和笔刷上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面无表情地把笔刷随意丢进水杯里,剥离的涂料慢慢在水中晕开,很快沉淀成一片污浊。未完成的远山被从画架上扯下来塞进了抽屉,画具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了一边。江晚临不经意又睇了一眼那调色盘,盘中各种颜色搅在一起的样子忽然牵起一些极度不好的回忆,这回忆几乎让他心悸—— 一瞬间,关于走出这个房间的各种顾忌都消失了,江晚临想都没想就抱起一叠画具,带去楼下盥洗室清洗。 所幸,此时整个房子又恢复黑暗了。江晚临抱着一堆画具站在走廊的尽头,面前一整条走廊都淹在黑暗里:主人们都已经回房,仆人们也都回到各自的岗位,除了楼下沙发旁一盏立式台灯,其余的地方又已重新被黑暗吞没。——男主人江无尘不喜欢无人的地方还开着明亮的灯。 几乎像猫一样轻声的步子。经过那扇门时,黑暗中凝神保持着手上的平稳,居然还有一个念头不加阻止地跳了出来——想那个人现在正在房中做什么。江晚临的脑海中就忽然闪过一个画面,艳丽的,仿佛一只镂空翅膀的金色蝴蝶从面前一吻即逝。那颜色来自一盏同样金色的灯,密密掩在纹绣精致的绸罩下,沉沉映着那个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其实有人的地方,那个人也不喜欢明亮的灯罢。 在这条二楼走廊的另一个尽头,那个仿佛永远被埋在黑暗中的地方,同样还有一个特殊的房间,房门从来都锁着——那是这个府邸的禁地。 一路垂着眼下楼,江晚临走进盥洗室,借着流水冲洗起画具来。调色盘上,那些还没被碰一下、原本想用来绘晚霞的颜料,红、黄……此时都混着流水,一股股蜿蜒着流下去;不知为什么就让江晚临想到了血。这样一想,忽然连那种腥味都好像微微暴露在空气中了。 江晚临的眉微微皱了一下,目光就慢慢移动过去。旁边紧邻着的洗衣间,大篮子中,被塞成一团的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被单…… 目光紧接着就被那米白色的布料上几点触目惊心的殷红吸引过去。 一个念头迅速在脑海中划过,江晚临还没来得及去辨别——忽然,腰上被什么东西环住了。 少年的身体霎时间僵了僵,手中清洗的动作顿了下来,自来水“哗啦啦”地直流而下,明显的杂音中,却没有妨碍少年听到那个把头轻轻搁在他背上的男孩子恍若低叹的声音。 “终于回来了……哥哥……” 几秒的微顿后,少年恍若不闻般继续手上的工作。却也没有阻止男孩双臂环着他的举动。 “为什么……”依旧可以听到那闷闷的声音,男孩子把头埋在他背心窝里: “我那样恳求你,求你回来,你从未怜悯。爸爸让你回来,你却马上就回来了?” “……”水流声哗啦啦不绝。 “你知道吗……?”抱着他的手臂忽然紧了一紧,像怕冷一般搂着他,低低喃喃,“爸爸原本想让我进伊叶,我求了他好久好久,他才让我进铭德……他从未那样狠,有那么一刹那,我都以为自己要死掉了,那么绝望,可是又不甘心,所以咬着牙没有让自己昏过去,哭着反反复复求他,他只是更狠一些……” 背后好像有一点湿。墨色的眸子已经悄然冻结,无声地看着从手指缝间流下去的“血液”。 “我一次次求他,我会乖乖的,我会听他的话,只有这一次,允许我忤逆,求求他、……” “……进了铭德我也帮不到你什么。”少年第一次开口,反反复复洗着那个调色盘,声音没有起伏。 “……我知道、我知道……”男孩从背后抱着他,埋着头像着了迷一样低低絮絮喃喃,“……我只是想离哥哥近一点,离你近一点,近一点……” 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瞬间像划破皮囊一样从江晚临心上划开!他无声地关掉了水龙头,依旧带着水的左手简略在衣服上擦了一擦,然后拿住了男孩环过来的手腕,强行从他身体上扒开! “……哥哥……!” 同时转身看到了男孩那张依旧挂着泪水的清秀的脸。刻意忽视了那上面一瞬间涌出来的惊讶和受伤,他的目光越过他飘忽着不知看向了后方的哪里: “快回去吧,他不会高兴又看见你在这里的。” “……你、这是你的借口!” 少年垂下眸,没有回应反而低声道: “受伤了就多休息休息。后天就开学了。” 说完少年绕过男孩就要离开,没想,却被男孩子从后面再次抱住! “……不要!不要走,哥哥!我只要你抱着……!” 一点一点,掰开男孩的手指。这次,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男孩的表情,只是低低说了一句: “……不会再有多久了。” “什么……?” 没有听清亦没有听懂,男孩子从呆立反应过来,那个冷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4. 深夜。沐洗过后的江晚临一身睡衣轻轻靠在床头。头顶一盏橘红色的小灯发出温暖的光,直直打在他搁在膝上的本子上。他在灯光中微微蜷着长睫看着,手中的铅笔懒懒随意地在本子上涂画。 当那个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眯着眼涂着手中即将完成的作品。毫不惊讶,每天晚上那个脚步声都会来到这里,然后经过这里,在毗邻的那个房间停下,轻轻旋转了门走进去。过了几分钟,有时候更长,然后走出来,脚步声再次经过这里,渐渐消失在夜的怀抱里。 所以,当那个脚步声再次如约走过来,却没有按照剧本安排继续向前,而是突然停在了他的门外,接着门把手响了——江晚临狠狠愣了一下,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疯一般迅速把手中的画本塞在了被子里! 门开了,那个人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静静关上。江晚临刚刚藏好他的东西,面对着男人一时间居然感觉有些狼狈。而那个男人在身后关了门之后,也并没有如江晚临料想的一样立刻道明来意,他甚至没有看江晚临,而是自顾,走到了那房间的桌子前,从那半开的抽屉里,迅速抽出那副未完成的远山。 霎时间江晚临的身体动了动——想要去阻止男人的举动;可是他最终还是制止了自己这个冲动,一动不动坐在床上。 男人静静看着手中的画幅,一切表情都淹没在房间的阴影里,看不清晰。一晌,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依旧没有说什么,颀长的身体静静倚在桌边,从身后窗子透进来的淡淡月光,为他勾出一个完美的剪影。 诡异的沉默如同什么生物的长长触角一般,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不安地蔓延。那一动不动逆光的面庞,却莫名让江晚临知道正注视着自己。江晚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那个人……—— 那个人却忽然开口,静静的声音,打碎了他那一瞬的妄念: “在外逍遥了一个暑假,终于舍得回家了?”黑夜潜涌之下,逆光看不清表情的男人,声音如深海寒冰。 那个人,虽然好涵养,一定会因此发怒的——江晚临知道。现在,果然,还是为着这件事情来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江晚临心中却很快的闪过一丝别样的感情,面对男人毫无感情的问话,他选择了沉默。 “嗯?回答我——你这个暑假干什么去了?居然张溥也学会被哄着一起骗我了,真是了不得!”江晚临明显抵抗的沉默显然引起了男人的不满。一直不露感情,至此,声音中才显出一点破绽。 “……”江晚临依旧继续选择缄口不言。 “还是说,这次如果不是我打电话让你回来,你准备这辈子都不踏入这个家?” 墨色的眸子颤了颤,手指慢慢蜷起,抓住了那盖着画册的被子一角。许久,床上之人终于缓缓开口了: “……回不回来,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男人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黑暗中,没有人看见。再次开口,已是同样冷漠得令人战栗: “你回不回来,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你还是一个哥哥,有一个刚刚要上高中的弟弟,你还是这个家的成员,就会影响到他……” “呵,家?!——父亲大人,您还以为我们这算一个家?”江晚临嘴角浮现出一抹讥诮的笑: “那么请问父亲大人,您是以怎样的关系定义江流月——您的儿子?或者说——您的情人?” 话音刚落,江晚临只感觉一个黑影瞬间从窗户冲到了他面前!来不及反抗,脖子就已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那铁一般的钳制,江晚临不仅无法挣脱,甚至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我、警、告、你——”一字一顿,男人努力压制的低沉声音中释放出极度危险的讯息:“——不要把这些话带到你弟弟面前!” 那双逼至近前的黑色眸子,闪烁着好久未见的狂怒。看着那双瞬间失去理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居然就让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的江晚临微微笑了起来,黑色的眸子毫无畏惧,直视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句道: “怎么?这样大声。您就不怕吵醒了隔壁的江流月吗?” 嵌住的力道瞬间再次加重了一些!江晚临的脸上开始出现一些不自然的红晕。 “我警告你,你要怎么样无所谓!——但是,不要把你从外面学来的一些肮脏的东西带到他身上!即使在一个学校,离、他、远、点——!” 男人的话音落,自此迎来的是从未有过的、长久的沉默。黑暗的眸子紧紧压着那另一双,小小的空间,虽然开着窗,依旧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呵——” 良久之后,寂静之中,一个莫名意味的单音。那两排刷子一样细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垂了下来,盖住了幽黑的眼睛,好像自此闭上了什么东西。床上的少年仿佛就此安静的沉睡,垂着头,低声道: “您放心吧,我——不会碰他分毫的。父亲。” “希望你总是记得今天的话!”冷哼一声,松开手上的力道,男人连一个多余的字都再没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门在那里“咔!”地关上。额发滑下来遮住了床上之人的眼睛。半晌之后,他忽然就掀开被子,扯出那个一直藏于下面的画本,将最新一页、那原本就要完工的画幅——撕成了粉碎! Chapter two 1. 我——就要死了…… 黑暗无光的空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意识在海绵一样充满四周的东西间漂浮,完全无法聚拢。 「滴答——滴答——」 失去时间,失去空间,失去味觉嗅觉触觉,唯有那宛若水滴不断落下来的单调滴答声,在耳中无限的放大。 我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留恋……这个本不该诞生的生命,这个早该枯萎的世界…… 我受够了。 那就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这一次……请让我死吧…… 这个时间,居然听到了第二个声音。冰冷的,比第一个声音好不到哪里去,好像藏在这黑暗之下,毫无感情的窥视着这里。那声音让人熟悉,又让人一阵战栗,直直疼到最心底里去。 “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个声音说,“——不要后悔。” 张了张嘴,一瞬间好像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无法说。 对,缄口,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要做。就这样,让自己静静离去吧…… 只要闭着眼,沉沉地、沉下去,沉下去…… ……我不后悔。 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在心中反复喃喃,伴随一直沉到那黑暗的最底部。好像有什么东西随之滑了下来,掉进了无声无息的深海最深处。 一遍遍喃喃,空洞的喃喃。 我不后悔…… 我不……从未曾……后悔…… ****** 强烈的阳光。江晚临从梦中醒来。 ——滴答。 梦中那声音却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空洞得令人绝望。 江晚临转过头去,看着从窗户里汹涌而入的朝阳,明亮的炫目中,愣愣地发呆: 有多久……自己没有再做这个梦了? 结果只是回到这里的第一天,这个梦境就再次缠绕上来——不,或许,说“回忆”更确切一点。 疲倦地眨眨睫,却也无心再次睡眠。江晚临起床来。 今天是星期天,他回来的第二天。 习惯性地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下那块手表,戴在了左手腕。调整一下,让表盘位于腕心,遮住那一道道蚯蚓一样累积在那里的伤疤,然后凝眸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四十。时间还早。 简单洗漱过后,收拾画具,背着画板出门。这个时候江家还是一片寂静,晨光中,装修素雅的房子更显得洁白明亮。好似不愿打搅了这一片安宁,江晚临放轻了步子,悄悄下楼而去。 一路上果然是连仆人都没看见一个。江晚临微微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就到大门了,轻轻换好了鞋子,手正要去开门—— 一个冷冷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扶上门把的手瞬间僵在了那里。好一会儿,少年才缓缓地转过来半脸,同样没有什么感情的声音,静静道: “您没有看见我背着的东西吗。” 不知何时站于后面的颀长男人,皱着眉看了看他肩上的画板: “写生?” “……” “你已经高三了。” “我知道。” 男人再次不耐地皱皱眉,这个动作却丝毫没有损伤他的俊美: “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 男人的声音顿时扬高了: “写个生需要一整天、直到晚上?!” “这些时间远远不够。” “你——”江晚临一直毫无起伏的声音的回答下,男人忽然间好像什么被惹恼的动物,变得很暴躁: “——不许骗我了!亲口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与男人没由来的暴躁相对比,那个背过去的影子却很平静。晨光中,全身沐浴在明亮中的少年,宛如洁白的天使。他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定在原地,良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当寂静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两人之间的氧气时,他才忽然像打破沉默一样微微侧过脸,勾勒在柔和的光线中的绝美侧面,微微下垂的长睫,缓慢开合的双唇,静静吐出那些冰冷冷的字眼: “我到底去做什么——您不是不关心吗?既然您只不过希望我给江流月做个好表率,那你就这样告诉他罢——我就是去乖乖写生了,除此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至于其他的,您忽然一时好奇想要知道更多——对不起,您不是不管吗?——您也管不着!” 说完,转回头,再不停留。开门的一瞬,阳光从缝隙争相汹涌进来,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接着“嘭!”的一声,一切又恢复如初,冰冷冷的铁门已经阻隔了两个人。 也所幸,这时男人面对的只是一扇冰冷无感情的铁门。如果恰巧在此时,恰巧有什么人,站在了男人对面,看到了男人此时此刻的表情—— ——帝王也会在他身前下跪,恶魔也会在他面前颤抖。 ****** 下了山,步行可到的地方,是一带依山而建的渡水槽。年代久远,火车桥一样的灰色渡槽,蜿蜒出没于层层青樾之间,有一处,下面正好是一条碎石小路。小路两岸夹着群山,风景秀丽,尤其在这早上,新鲜的空气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叫,“鸟鸣山更幽”,更衬得这里清新出尘。 江晚临正是在这儿选择了一个角度,支起了画架。虽然偏僻,每天早上依旧有不少人来晨练慢跑。江晚临在纸上慢慢涂画间,不少人,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三两两,从他面前慢跑着经过,偶尔一两个还会投来好奇的一眼。而江晚临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绘画中,丝毫没有留意到。山风清爽,鸟声悦耳,他全心全意投入,像雕琢玉器一样细细打磨自己的笔下世界,不会再想到悲或者喜、荣或者辱,不会再为任何凡尘琐事打扰——这,是江晚临最倾心的状态。 许久许久,江晚临如释重负般缓缓舒出一口气,停下画笔,好像看着恋人一般,江晚临仔细端详着自己这副刚完成的风景画:浅绿的山峦,朦胧的雾霭,无人的小径,古老的渡槽。清新安宁,不知不觉就让人沉浸其中;然而那渡桥斑驳的灰色,仿佛褪色的回忆一般,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一份惆怅。 “爸爸、爸爸,这个大哥哥在做什么?” 男孩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江晚临的沉思。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运动装的高大男人,牵着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男孩子,正站在江晚临画架的不远。 俊美颀长的男人,即使穿着宽松的运动服依旧身形挺拔。那张五官深刻冷冽的脸,平素大约也是不苟言笑的,此时面对着男孩子却露出非常温和的笑容,耐心道: “大哥哥在写生。” “写生、写生?” “写生……就是画画儿。” “画画?我喜欢画画~~我们过去看看大哥哥在画什么吧~” 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些为难的神色:“大哥哥在专心画画,我们不好去打扰……” 江晚临此时精神正恍惚了一下,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他已经取下了夹子下的画幅,递到了那对父子面前: “没事的,我很乐意给他看看。” 那个父亲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感激的接过去: “看,大哥哥画的渡槽,画的多好。小心点,别把大哥哥的东西弄坏了~” 男孩子抬起手小心翼翼地从父亲手中接过画幅,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东西: “嗯,大哥哥真会画画~我也想像大哥哥一样……” “喜欢吗?若是喜欢便送给你了。”江晚临再次脱口而出。说完,连自己都微微惊讶,随后又了然。 男孩子听闻非常开心,而孩子父亲却有些犹豫: “这样、恐怕……” “没事的。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江晚临淡淡道。 目送着那对父子捧着他的画欢天喜地走远,江晚临缓缓收回目光,俯首静静收拾起画具。不知何时,心中那份惆怅又再深了一些,几乎侵入骨髓。江晚临忽然有点惘然:今天来这里写生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2. 此时已时近中午,当时急着出门,江晚临连早饭都还没有用过。随便在附近一家餐馆把早中饭一同解决了一下,然后就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速写,近下午三点的时候,江晚临再次收拾画具走出公园,上了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颠颠簸簸,行了大约三四站路,江晚临下车后又步行了一段距离,周围的景色越来越冷清,明显已经远离了市中心。熟练地穿梭在弯弯扭扭的小巷和老旧居民楼间许久,江晚临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门面前停下,上面,同样歪歪斜斜的旧牌子,写着几个字:「千唐唐手术馆」。(*唐手术就是空手道,我私心直接用了这个名字=_=) 此时下午三点半,进入馆里,果然一个人也没看见。江晚临也没跟任何人招呼,径直进了更衣室,不久之后,一个一身白色道服、腰系黑色段带、身形颀长的俊美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若只是站在外面,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门面破破烂烂的道馆,里面居然有这么大的场地。而江晚临此时已经感觉有些迫不及待了,心中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情绪,急切地想要寻找地方发泄。简单的热身运动后,例行动作练习,动作结束后,吊在道场左边的一排沙袋就成了他的目标。 年仅十八的少年,五十多公斤的沙袋在他的脚下、拳下却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强大到恐怖的爆发力使上方吊着沙袋的天花板都簌簌作响。仿佛想通过这个办法发泄出心中所有的压抑,江晚临几乎拼尽了全力,方式近乎自残。到最后,他累得全身脱力躺倒在地板上时,如小溪一样流下来的汗水,早就浸透了他的道服。 “嗯哼,啧啧,终于停下来的啊,这样最好,我可不想沙袋跟上次一样被你踢飞了。” 慢悠悠的声音,一个随随便便套着身道服、拿着个挠痒痒的长木手的干瘦老头子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在江晚临旁边盘腿坐下,啧啧地打量着少年。 平躺在地板上的少年大口大口喘气着,汗水依旧止不住地汹涌而下,浸湿了下面的垫子。黑色的眼睛找不到目标地望着上方,没有搭理老头的话,仿佛自顾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道: “唐一刀,我要加课。” “嗯哼,又急用钱了么?”被直呼姓名的老头了然般瞥了少年一眼,“开学了你还有时间过来啊哈?” “时间可以凑。周三下午课外活动,正好可以接五点到六点那一班课;再加上周日下午四点到五点那一班,一周带两次课没有问题。” “是么?”唐一刀百无聊奈一般拿痒痒挠敲了敲江晚临,然后伸到自己背上挠起来,“你说有时间就有时间吧,反正我这边从来缺人手。不过——你存在我这儿的钱数目可已经不小了,还急着赚钱干什么?准备上完高中就拿这笔巨款去挥霍人生么?” 江晚临依旧眼睛直直看着上方,思绪仿佛早已经游走,根本没有把唐一刀的话听到耳里,也没有去回答。 “算了,知道跟你们这种年纪的小鬼讲了也白搭。”唐一刀又拿痒痒挠在地板上敲了敲,袖手站起,从上面悠悠俯视着少年: “不过顽固到像你这样的,也还真没见到过几个。今天的话,我只说一次——三思而后行,不要后悔。” 后悔……会后悔吗……? 长长的睫垂下来,江晚临缓缓闭上了眼睛:从那一天起,不论后悔不后悔,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即使后悔,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太远,再也、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这次大约的确用力太猛了,休息了这么一阵,江晚临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时,依旧感觉全身脱力: “四点半的课,学员们就要来了么?” 唐一刀本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听到他的话顿时停住,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除了鄙夷还是鄙夷,那样赤裸裸地把人从头看到脚都是不屑的眼神——除了在唐一刀这个干瘦的老头子身上,江晚临还真没见过! “嗯哼,你想教?——你想教我还不准呢!看你今天从进入道馆直到现在都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孩子们都被你吓跑了!本来学员就不多!滚去洗个澡从后门溜出去吧!” 唐一刀说完,也不看江晚临的表情,悠悠转身,怎么来的又怎么去了。看着他一身松垮垮的衣服、拿着个痒痒挠优哉游哉逐渐走远的背影,江晚临再次一阵无言—— ——人们踏破门槛想要拜师的就是这样一个糟老头?! 洗完澡换回原来的衣服从道馆出来,江晚临已经感觉神清气爽多了。四点多,时间还嫌早,然而再去做别的事情恐怕也没必要了,干脆就提前一点,往下一个目的地动身。 下一个目的地与这里相比,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江晚临搭地铁过去,也花了两个多小时。下了地铁走两步,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与之前老旧居民区完全不同的地方。虽然夜幕才刚刚降临,这一条白天一片沉寂的街,已经微微显露出不耐的躁动了。一个个看过去,五光十色的招牌有少许都已经早早亮了起来,薄暮中绚丽的颜色,丝毫不去掩饰妖冶与张扬。 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的邀请,江晚临只是冷冷地扫一眼,匆匆过去,最后,在一个写着简单「战栗」二字的店面前停了下来。不同于别的店露骨的风骚,这家带着一种深沉却致命的诱惑,如同罂粟,难言的美妙直达心间,让人不禁颤抖。 现在不过六点多,这里还没有开门。江晚临轻车熟路径自走到了一边另一条幽僻的小巷子,「战栗」的后门,门果然微微开着。江晚临刚想迈步进去,一个男孩子懒洋洋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男孩子穿着随意的T恤,踩着拖鞋,顶着一头鸡窝,睡眼朦胧,显然是刚醒的模样。他懒懒地从店里面挪出来,一手提着一个巨大的垃圾袋,大概正要拿出去丢。忽然抬头,看见身前之人,原本一条线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圆,霎时间满面通红,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江、江晚临大哥……!” 不知为什么,江晚临就觉得今天的男孩子跟自己往常看到的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自己每次对他的一瞥,他都是衣着光鲜地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像今天这样“邻家男孩”一样甚至有些邋遢的他,倒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叶、叶子大哥叫我粗去丢、丢垃圾……” 说着局促地举起两手的两个巨大垃圾袋,刚举起又好像觉得这样把垃圾给别人看不礼貌,脸顿时更红了一些,看到江晚临投过来的目光,更加窘迫得无地自容,手中的东西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嗯,琥珀你去吧,我自己进去找南叶就好。”江晚临适时微微地点点头,淡淡的说。 而男孩黑色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惊喜,依旧有些结巴地喃喃着“是、是的、是我……”,江晚临已经把他丢在一旁自顾进店去了。 3. 此时「战栗」的老板南叶正站在吧台后面一一擦拭着酒杯,看见江晚临进来了,面上闪过惊讶,然而很快就笑着道: “哟,你今天怎么来了~~你上次说开学就不过来了,我还以为几个月都看不见你了呢~” 江晚临上前来,在南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来只是来跟你商量一下今后继续来这里工作的事,你营业之前我就要回去了。” “怎么?走这么早?” 江晚临沉默地看着吧台,过了一会儿,道:“离我住处太远了,回去要两个多小时,必须早点走。” 两人间一时不由得有些沉默。南叶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在身后的架子上“乒乒乓乓”鼓捣起来,过了一会儿,一杯幽蓝色的酒被推到了江晚临面前。 江晚临端起酒杯,先浅尝了一口,然后放下,道: “不错。什么名字?” 南叶笑着继续擦拭起杯子:“好不好,在大调酒师江晚临你面前我可不敢说。我只不过调出了对你心情的酒,酒的名字,还等着你来取呢!” “能调出对客人心情的酒是很重要的一步。”江晚临淡淡道。 “不说这些了。”南叶放下手中的杯子,“你说你要回来继续调酒了?这可太好了嘛~~你没来的这一个多星期,我都快愁死了~原本好大一批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啊,你走了谁来撑场子?” 江晚临却连眉都没抬一下:“少信口开河。我只不过现在缺钱,不得不继续回来给你打工。” “嗯哼,你不信?因为你走了伤心的人,没有一群,至少也有两个啊~”说到这里,南叶自己好像很神秘一样的笑了: “其中一个嘛,就是区区在下啊~~至于还有一个~~~”南叶忽然拿目光朝江晚临后方示意了一下,江晚临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僵着脖子没有转头去,而南叶的嘴角却咧得更开了,提高了声音,朝着后面道: “嘿!害羞个什么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偷看了半天了么!” 这才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一会儿却依旧没看到人上前来。南叶忽然压低声音问: “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么?” “琥珀。” “嗯哼,不容易。上一次你把他叫错,他可是连着几天都跟客人没好脸色,啧啧~冤枉……” 低声说话间,那个人影终于移到了江晚临的旁边。是那个江晚临在门口碰到过的男孩子,此时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梳好了头发,恢复了往日的光鲜,然而也没有台上那么的神采飞扬,而是一脸紧张万分的样子,低着头腼腆地道: “叶子大哥,江、江晚临大哥……” “噗~~~~~~~~~~~!”南叶首先忍不住笑了,道,“琥珀,你在那里偷偷看什么,是想偷懒对吗?今晚的表演你想好了没有,上不上?” “我、我没有……没有偷懒……”琥珀顿时又红着脸急急忙忙解释起来,“今晚的表演、我身体、的确有点不舒服……” “噗~不舒服?”南叶又笑了,江晚临看着他那笑容,脑海里跳出一个词,除了奸诈还是奸诈! “那可就真可惜了,你江晚临大哥,今晚好不容易来这里,就想看你表演呢~你这下偏偏身体不舒服,他岂不是要扫兴而归了?” “江晚临大哥今晚会看我表演吗?”男孩子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火花,直直望着江晚临。而江晚临只是低下头去喝起杯中的酒,不做表态。 “好!既然江晚临大哥在场,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会表演的!!”男孩子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江晚临大哥到时候你一定要在台前啊,我会把今晚的第一朵花送给你!” 江晚临没说话,而男孩子已经再次露出一个梨花般的笑容,冲他挥挥手: “那我就先去准备了,江晚临大哥,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完男孩又急匆匆地跑开了。眼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拐角,南叶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你果然好用!我为了求这个小祖宗表演,每天早早晚晚都不知磨了多少道了,他一点没松过口!今天你一来……” “——啪!” 一叠什么东西打在了南叶面前的台上,阻断了他的笑声。江晚临按着那一叠塑料的酒单,没有表情的脸没有看向南叶,冷冷道: “下不为例。” “呵~”南叶勾着眼睛斜睥他,“怎么你心疼了?” “不是。”江晚临“刷!”的又收回手下的东西,慢慢喝着杯中的酒,“只是不喜欢这样被人利用。” “噗~你居然会解释,不会真心疼了吧?”南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好吧好吧,刚才只是我开个玩笑,我道歉!我们来说正事,你说回来工作,什么时候回来?” “周三、周末……”江晚临说到这里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顿住,然后微叹一声,“……我不太确定,周末也许只能抽一天来。家里忽然管得很严,我动作不能太大。总之周三那天我一定会来的,别的日子就看情况吧,一周大概就来两三次。” “嗯。”南叶点头应下,戏谑的道:“看在你这么为难的份上,偶尔我会考虑跟你涨工资的~” 江晚临瞥了他一眼,明显的“我可没指望你那点工资”的表情。南叶则一脸无辜,道: “说实话,你没来的这阵子,真的好多人来问呢。所幸,后来吧里又来了一个新人,解救了我~~” “新人?”江晚临微微皱起眉。 “啊,其实是一位客人啦,刚一来的那个晚上就‘技压群雄’,惊艳全场啊,那晚上,那场面,嗨到爆啊,连隔壁的都全跑到我们这里来了,欸欸~~~只可惜你不在没看到!” 南叶啧啧的感叹声中,江晚临则无聊地把玩着酒杯。虽然为了赚钱在这里做过调酒师的工作,他一向都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目光从不往舞池那边扫,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那些疯狂的狂欢,说心底话,江晚临并不喜欢。 “不过你今后又回来工作了,一定有机会遇上他的。他不定期来,但是恰巧周二周三周末来的较勤——哦,忘了说,他可也是一把花式调酒的好手哦~嘿嘿,到时候你们见面了可以切磋切磋~” 南叶全然罔顾江晚临的无聊,继续兴奋地说。正说着,门那边的风铃忽然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江晚临就此一口喝掉了杯中的蓝色液体,站起道: “差不多,我今天也就为着这点事情来。先回去了。” “欸?真的就走了?好吧,你还是一高中生,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南叶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人了。 “嗯。”江晚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抬步从后门走出去。 走过那道门时,恰巧与那进来的两个人擦肩而过。江晚临背着画板,微微向旁边让了一下,低着头过去;而那迎面走来的两个人中,黑色长发的男子脚步却不易察觉地顿了一顿,目光微微追寻着少年过去,余光看见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在他嘴角慢慢勾起。 Chapter three 1. 哥哥,我好冷…… 冷就抱紧我,抱紧我就不会冷了…… 哥哥,我还是好冷、好冷,雨、什么时候会停呢……? 雨马上就会停了。你躲到我衣服下,抱紧我、就不会淋雨不会再冷了…… 哥哥,我听到了好多声音,黑暗中,不停喃喃的,都在我耳边…… 不、不要去听那些,听我的声音,听我在你耳边对你说话的声音…… 哥哥,我看到好多好多亮闪闪的东西,萤火虫一样,都聚在一起,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像仙境一样……哥哥,你说,那个地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会的,会的……那个地方会比那个更漂亮,我们都快快乐乐地住在那里,再也、再也不回来了…… 哥哥……哥哥,我好困,我想,我要睡觉了…… 不能、不要睡觉,听我的声音,我会一直喊着你。不要睡觉、马上就会天亮,太阳就会出来,暖洋洋的,一切都会过去…… ……哥哥。 …… 哥哥……我们……会死吗……? ……不会的。我们一定能活着。你和我。我们一定会活着,一起到那个地方去,在那里住下,活到很久很久…… 嗯,呵呵,我相信哥哥……哥哥,我、第一次发现,雨也会是咸的哦、流到了我的脸上…… ……嗯……我……也发现了。 ……哥哥? ……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保证,我和你,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把你带到那里去,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一定、一定……!」 我和你……一言为定! ****** 周一。 在这里的连着两天都没有一个安逸的睡眠。江晚临好不容易从梦中挣脱出来,万分疲惫地起床,带好表,收拾好自己本就不多的东西,准备下楼而去。所幸,至少接踵而来的六天,自己都不用再待在这里了。 此时,早七点。往常都是一片安宁的江宅,此时却被一种完全不同的、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江晚临下楼而去,充足的朝阳中,洁白的一楼客厅整整齐齐站满了仆人,那唯一一个坐着的人,干净利落的西装,一丝不苟的黑发,俊美却没有表情的脸上,墨点的眸子,深深的,叫人猜不出在想什么。正是从那男人身上若有若无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冻结了一排站着的人。 江晚临的目光从人群扫过,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亦没有跟那坐在正中的男人问早安,寂静的大厅唯听到他的跫音,下了楼梯然后径直从一旁走过,向着玄关去了。 对于他视若无睹般的经过,没有一人发出一言。一种接近诡异的寂静中,江晚临窸窸窣窣换好鞋子,正要去开门,只听又有脚步声,“噔噔噔噔”,一路从二楼下来了,在楼梯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住,男孩子疑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咦,哥哥,不吃了早餐一起走么?” 微微顿了一下,随后恍若不闻般继续伸手去看门。阳光刚刚从厚重的铁黑中撕开一条缝,那个不带感情的声音在他身后缓缓响起—— “你,没有听见你弟弟的话吗?” 江无尘毫不掩饰寒意的声音。原本就压抑的大厅在一瞬间仿佛冰雪过境,气温降到了最低点。男人黑色的双眸冷冷冻结着,看着那玄关处的影子。而仆人们则一个个仿佛大难临头,屏着息,连一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有当事人,依旧事不关己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门边,背对着客厅的众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半晌之后。 哒—— 大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少年关了门,重新换回鞋,一言不发的从玄关处走回来。 这时,原本呆在楼梯上的男孩才微微松了口气,几步作一步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气氛明显不对的男人和少年已经沉默的走到了餐桌旁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江流月也连忙落座,仆人们也终于得以从这巨大的压抑中透过一口气,匆匆忙忙地上起早餐来。 早餐期间,再次恢复了低气压。江流月几次抬眼看对面的江晚临,少年都只是低着头默默进餐,根本没有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江流月心中划过几许失望,然而这些沮丧已经完全无法冲淡他此时心中难言的兴奋了。心脏跳得很快,他几乎要花很大的劲才能勉强阻止它跳出自己的胸腔。可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每天跟那个少年在同一个地方上课,同一个地方吃饭,同一个地方嬉笑,他心中的悸动就再也难以压制。这一刻,江流月感觉自己从未与那个少年如此的近。 这种心情之下,江流月匆匆就解决完了早餐。所幸剩下的两人似乎也不太有胃口,很快三人都停下了餐具。一家之主挥挥手,让仆人把早餐收下去。仿佛就此收到了一个信号,瞬间江流月再也没能按捺住,率先就从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笑容已经忍不住,在依旧孩子般天真的脸上大大地绽开: “是时间去学校了吧。” 少年没有搭话。而男人居然也只是很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 “报道的东西,张溥,你都帮小少爷收齐了吧。” 老管家在一旁微微俯首: “是的,老爷。” 江无尘再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而一旁,男孩子已经一下子从桌子另一边跑了过来,满脸笑容,对着那同样已经从餐桌旁站起的少年希冀地伸出了手: “哥哥,今天我第一次去铭德,很多地方都不熟,到时候还等着你带我参……” ——戛然而止的话语。 桌旁的黑发男人,双眸霎时间微微眯住。 而男孩子,伸出的手僵在了空气中,如同那同样瞬间冻结在脸上的笑容。 整个客厅忽然间寂静无声,只听玄关处传来突兀的关门声——少年已经恍若不见般径直从男孩子旁边走了过去。一声不响出门而去。 依旧保持着伸出手的动作。仿佛努力压制着什么,江流月的眸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 就像那窗边吹来的九月的风,学校的生活依旧如此单调而平庸。 几个月前,学校走掉了一批人;这个星期,忽然又有一堆新面孔出现在了校园。周一的新生入学仪式上,无数个参差不齐却同样带着兴奋的声音,高声念着校训,颂着校歌,而高三的他们,正在进行一场考试。 江晚临的座位正在三楼的靠窗边,对着下方的操场。当那些齐颂的声音响到最高时,江晚临抬眸向窗外掠过了一眼,操场上黑压压穿着统一校服的人群,他下意识就想在那中间去寻找什么。然而很快他就转回了眸,看了一眼教室墙壁上“滴滴答答”阴冷的时钟,继续俯首于笔下的东西。 阳光和操场,一切好像理所就是属于外面那些人的。他们笑着,跳着,带着每一个生命与生俱来对新事物的好奇,活跃于学校的每一个角落。而他,则像那老旧教学楼墙边的爬山虎,已经衰老,在不被关注的角落默默地生长。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会想到那个孩子,是不是也一样在阳光下欢笑与奔跑。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这个星期三,这是一个星期难得的下课最早的一天。下午三点半,第三堂课才刚开始不久,沉闷的教室里,一种暗暗躁动的气息已经渐渐弥漫开了。讲解数学的老师依旧热情洋溢的在黑板上演示着新题,下面一个个端坐的学生却没有几个还在真正耐着性子停课了,连上课一向专注的江晚临,今天也不知为何,思绪有些飘远。 待会第三节课一结束,他就要马上赶去千唐道馆,接五点钟的那班训练。这并不是江晚临第一次当教练了,应该不该存在任何紧张之类的问题。可他此时心中却莫名的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迎来。 江晚临暗自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教室的后半部,靠走廊的位置忽然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江晚临没有去在意,继续静静思考着等会教练的事宜。 没想那阵骚动却越来越大了,渐渐从靠窗那一小块的地方扩展到了教室的整个后半部。原本无精打采的学生们好像一瞬间都被什么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连那原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也渐渐越来越大,传到了江晚临的耳里: “你看窗那边啊~” “咦?那是来找谁的吗?” “不知道啊,都趴在那里十几分钟了呢……桃花眼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可爱的男孩子哦~” 江晚临霎时间好像知道自己这心中的不安来自哪里了。他缓缓缓缓地转过眸去,只见教室靠走廊的一排窗户,那最后一个,半身高的窗台上,正趴着一个男孩,下巴搁在手臂上,水汪汪的双眼弯的像月牙一样,正笑盈盈的看着教室里面。 2. 江晚临这一回头,好像也正好被那窗边的男孩捕捉到了,笑容顿时更大,男孩抬起手臂就朝教室这边挥了一挥。 这一下顿时引起了更大的波澜。学生们原本就处在最后一节课的无聊躁动阶段,窗台上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大家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的被吸引了过去。闹哄哄的教室后半部,大家一边猜测着窗台上的男孩子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在上课时间兴师动众的找人方式,一边也在猜测着被这个漂亮男孩子苦苦等待的到底是哪一位灰姑娘。终于,连在最前面讲课的老师也发现不对劲了,停下授课向教室后半部张望,偏偏男孩所趴的窗台位于她的死角,她什么也没能发现,只得皱着眉头问: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连一向严厉的数学老师都被惊动,教室里一时间静了静,无人再敢讨论。正在这气氛微妙的几秒钟,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从教室的另一边窗畔响起: “——我身体不舒服,想去一趟医务室。” 目光聚集过去,只见是一个平时在班上几乎从不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好像叫做江晚临的少年。此刻少年已经不知何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五官俊美却也清冷的面庞上,依旧神色疏离。那局外人般置之度外的冷漠,看不出与外面巧笑嫣然的男孩有任何关系,少年健康的肤色、矫健的身体,也好像看不出丝毫病痛的模样——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呃?你、去吧……”老师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讪讪道:“需要人陪同吗?” 少年只是沉默地摇头,好像吝于再多说一个字。浅浅地垂下睫,径自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下来,在全班人的注视中走出了教室。 而好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少年来到了教室外,少年面无表情地从教室外那条走廊离开,趴在窗台上长达二十分钟之久的男孩紧接着也走了,好奇之人这才恹恹地把目光收了回来,重新看向那黑板上满满的无聊习题。 ——正好被教室的墙壁遮挡,没有人看见走廊上两人交错的那一瞬间:男孩子已经从窗台上直起身,转过来,明媚笑着的眼睛弯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他微微昂着头,以迎接最温暖的初阳一般的姿态迎接着少年一步步的走近,直到少年来到他的面前,未看他一眼,陌生人一般与他擦肩而过,他也只是继续笑着,同样转了个身,跟在了少年身后。 他与他,始终隔了两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就这样默默下了楼。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复古式庭院,平素就鲜有人烟,上课时分,更是寥无一人。静静的亭台、楼阁、石桥,杨柳的垂绦在池畔无心地摇摆,长长的末梢在池水中划出几圈涟漪,搅乱了那前前后后依次经过的影子。 前面的人从不曾回头,后面的人好像也习惯了跟随,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刻意的寂静在风中无限的拉长,偌大的庭院在他们这样漫无目的的闲逛下终于也要走到了尽头,忽然,走在前面的少年听到后面传来沉闷的落地声——他毫无防备地猝然回过头去,只见那一直跟在后面的男孩竟倒在了地上,不正常的潮红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男孩白净的双颊! 目光在接触到那面上潮红的一瞬——原本面无表情的少年霎时间好像被闪电击中,脸色惨白,全身竟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下午四点十五分,正是学生放学的时间。熙熙攘攘向校门口涌的人群,惊讶的微微停下脚步转回眸,看着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个男孩子,一路狂奔,冲进了操场旁边的医务室!不过,路边人惊讶,不仅因为那看上去并不顶强壮的少年背着一个同龄人依旧健步如飞,更是因为少年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焦灼来形容,而是疯狂——慌张得手足无措接近发疯! 那样的担心,真是同学情深呢…… 路人们感叹着,继续自己的行路。黄昏的暝色像大鸟的翅羽一样垂笼过来,偌大的校园里渐渐的也变得人烟稀少,恢复了入夜之前的冷清。 医务室内。 穿白褂的年轻女医生放下听诊器,笑着对执意站在一旁的少年道: “你可以坐下了。我已经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了,真的就是一个小感冒而已,不过有些发烧,吃些药挂点水两三天就会好了。” 听了医生的话,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也笑了,伸出手去拉了拉在一旁站了良久的少年: “你看,医生都说了,别担心了,坐下吧。” 江晚临仿佛挣扎了很久,才忍住自己,没有把手臂从男孩的手中抽出来。顺着少年的拉力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他的眉依旧冷峻地皱着,缓缓道: “为什么会晕倒?” 这次没等医生开口,江流月已经笑着道: “都说了不是晕倒了,我只是发烧力气不足一时没站稳,谁知道哥哥你会那么紧张?” 少年只是再次缓缓地皱皱眉,没有说话。而一旁,医生却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们是兄弟?” “不。”江晚临很快地接下来,脸上神色依旧没变,面无表情地道: “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 江流月脸上的神色瞬间暗了一暗,却也只是微微低下头去,没有说什么。 “哦,朋友的弟弟,难得你也像对待亲生兄弟一样细心照顾啊!”年轻的女医生不由得感叹起来,“说实话你开始背着他冲进来的那一瞬我也吓了一跳,你的表情,太紧张了,让我以为病人出了什么很严重的情况,结果一检查,只是个发烧而已。” “发烧也很严重。”江晚临没有表情地陈述着。 “是,是~”女医生不仅没有为江晚临的淡漠不悦,反而笑着打趣般应和着,“高烧如果持续不退,也是会死人的哦~” 女医生一句话,少年脸上的表情却不知为何更加凝重了。没有再接话,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 谁知这一抬手却让眼尖的女医生发现了什么,一时没控制住居然脱口而出: “你自杀过——手腕上有伤疤?” 一语落,江流月也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过来,而少年已经不经意般把手藏在了身后的阴影里,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地道: “已经五点了。江流月,你还有事情的吧。” 女医生也察觉了自己刚才的唐突,连忙应道: “那你们就快去吧。这些药你们拿好,按时间吃药,一定会很快好的,再不行可以再来找我。” 右手依旧被江流月紧紧地拉着,少年只好用那空余的左手提起了桌子上一袋子花花绿绿的药,这样半牵着江流月,出了医务室的门。 初秋的傍晚黑得还没有那么早,安宁的黄昏把温暖的色彩铺在了校园的条条道道上。江晚临挣了两次,依旧没能挣脱男孩的手,转过头去与男孩对视,男孩子只是难得地毫不退缩地仰头望着他,瞳孔中的颜色无声地说明着自己的决心。少年最终放弃,任由他拉着,走在校园人烟稀少的小路上。 3. 少年依旧在发着烧,隐约的灼热通过皮肤的亲密接触丝丝传到了江晚临的身上。薄凉的夜风中,这种微妙的热度,不知不觉,竟让少年的心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动,像牵着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带着身后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刚过他来接你的时间了,你现在立即去还能挽救。”依旧一前一后,但比开始的距离已经近了不少。少年在前面没有回头,没有起伏的声音淡淡传过来。 “爸爸不会来接我了……”男孩却在后面小声道,“他已经出差去了……” 前面的人轻轻皱了下眉,没有人看见。 “……什么时候。” “星期一……” 一把他送到学校就出差去了?还是,根本都没有送他来报道,一切都是交给张溥办的? “什么时候发的烧?” “也是星期一。” 前面的人陡然停下脚步: “……是因为他?” “……爸爸已经给我做过处理了,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说话,前面之人的左手却在无声无息中紧紧掐住了掌心中的塑料袋,力道之大,指甲几乎深入肉里!连拉着他右手的男孩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微微瑟缩一下,他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松开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起来,平静的声音也依旧没有变化,缓缓地道: “他走了,这三天来,府里没有人知道你发烧了吗?” “我没跟他们说……”紧紧抓着那只手,男孩的声音如蚊蚋,“哥哥你也不要跟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前面的人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暴躁,打断了男孩的话,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生着病发着烧,就这样继续的拖下去,不跟他们说,你想怎么样?你照顾不好自己,也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如果你下一次又在什么别的地方晕倒,没有人会救你,你准备怎么办!即使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爸爸、为我想一想,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薄薄的暝色中,那个一直走在前面从未回头的单薄影子也显得如此遥远。看不见少年的脸,那和往日完全不同的失去冷静的声音听在耳中,竟好像是从什么未知的神秘空间中传来的,让人听不清也听不懂。江流月一瞬间居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前面那人好像会一头扎入未明的深雾,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男孩陡然停下了一直跟随的脚步,手上的劲,生生拉住了那个不停往前走的人,再开口,极力掩饰颤抖的声音,已在隐约的哭腔中走失了往日的调子,一连串问题,爆发般脱口而出: “——哥哥,你来照顾我,可以吗?我不想回去了,就你来照顾我,可以吗?” 没有回答。男孩说完,良久,那个被从后面拉住的影子都一动不动。全身冰凉,剧烈的颤抖,从男孩子的身上一点一点传到了拉着的人身上。像抓住救命稻草,江流月死死地咬着唇,双手紧紧抓住那个人的手腕,脆弱的眼睛大睁着,仿佛早已知道这结局却依旧固执地等待一个回答,绝望却已经在分分秒秒逝去的沉默中泛滥成了海洋。 许久之后,前面之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过身来,空余的那只手臂,忽然环过来,轻轻搂住了江流月的肩膀。 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原本一直保持着微笑的眼睛,眼泪,却毫无防备的从中涌了出来!仿佛瞬间从极度的精神紧张中解放,江流月在颤抖中接近崩溃地细微抽噎着,手慢慢摸索上去,反抓住了那只围在他肩膀上的手。 “还发烧着,别再着凉了……”一贯的冷漠已经从少年的声音中退却,他低低喃喃着,围在男孩肩上的那只手又微微使了些力,把男孩往自己的怀里又拉近了一些,让男孩的头低在他的胸前,好像不想让人看到男孩脆弱的泪眼。 “哥哥、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我了……”男孩依旧细微地抽噎着,低低地说。忽然,眼泪好像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出来更多,江流月再也没法控制住,一下子搂住了面前的少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哥哥你、再也没有对我笑……已经很久很久了,每一天,见不到你我会很难过,见到你、只会让我更加心痛,你对我、这么的冷漠……我以为、我以为、你非常非常的讨厌我、再也不会理我了……一想到这个,我就真的好害怕,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更开心一点……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压抑已久的爆发,伏在少年胸前,男孩全然失控地哭泣!江晚临只是静静听着少年痛苦宣泄的哭声,不反驳一句,拿左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少年的肩膀,好像以这种方式给予他安慰。墨色深邃的眼睛却越过江流月的肩膀看向了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也在失神思索着什么。在江流月的哭泣声中,许久许久之后,他非常轻非常轻地吐出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傻子。我们都是……傻子……” 那天晚上,江晚临没有强令男孩回家,而是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宿舍。所幸四人宿舍,其余三人都去上自习了,安安静静的小空间里,江晚临好不容易才把情绪失控的江流月安抚着在了自己的床铺上睡下了,刚起身,又忽然被人拉住。 “乖,先休息一下,我去给府上一个电话处理一下你今晚的事情。”回过头看着男孩眼中的脆弱,江晚临尽量柔声安慰着,慢慢想从那只手中松出来。 “十分钟?” “嗯,十分钟。我就打个电话,十分钟内马上就回来,你先自己睡会……” 在少年耐心的解释中,焦虑慢慢褪去了一些,男孩眼中眼中依旧带着挥散不去的受伤,沙哑着声音道: “那好,就十分钟……” 江晚临终于得以脱身出来,走到了阳台外面,黑夜笼罩,凉风吹拂,他才像突然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望着自己的手机,有些发愣,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拨通了江府的电话。 4. “……喂?”许久的忙音过后,终于一个懒散的声音回答了。 “我是江晚临。请找张管家接一下电话。” “江、晚、临……”那边的声音依旧是懒懒的,仿佛饭后无聊打磨时光的态度,“是谁?听着倒有点耳熟。” 电话这头,江晚临微微顿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感觉一下子冲入内心,他努力稳了稳语气,道: “我是江无尘的长子。”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连带着与自己扯不断的纽带,引起一阵更异样的心情。 “大儿子?……哦?就是你啊。”那边人感叹着,声音中却依旧没有出现丝毫的惊讶和该有的礼貌,白开水一样的声音,没什么激情地道,“打电话回来,找张管,嗯?” “是的,麻烦接通一下。”再一次强忍住了那莫名冲上来的怒气,江晚临继续沉声道。 “不好意思,张管~嗝~现在正忙着呢,一时半会,大约是接不上了。”又传来剔指甲的声音。 “那请问什么时候能够接通?” “这个~~~嗝~~~~就不好说了~张管是个大忙人,府里府外、婚丧嫁娶、鸡鸣狗盗~嗝~什么芝麻黄豆大小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亲自去办,嗝~~我们这些下人……” 听筒这边,那个仆人正自顾一边剔着指甲打着酒嗝说得开心,那边,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却陡然传了过来,明明隔着听筒,被长长的电话线扭曲机械化了的声音,那其中的寒冷与压迫依旧毫不保留地来到他的面前,一瞬间居然让他毛骨悚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冷酷无情的面容,那个江家的一家之主: “麻烦你立即给我接通张溥的电话,立即。我知道这个时间他已经休息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耽误了我的事,以后就不是张管来找你的麻烦了,而是你的老爷来找你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继续敷衍试试!” 江晚临说完,那边陡然沉静了好几秒。又过了没几秒,依旧没有人说话,却听见非常利落的转线声,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带苍老的男声稳稳落在了江晚临的耳里: “喂,这里是江宅张溥。请问那边是哪一位?” “是我,江晚临。” 那边顿了一下,好像也没有料到,过了一会,江家老管家的声音继续响起: “晚临少爷,您那边出了什么事了吗?” 江晚临没有回答老管家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您那边没有出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苍老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 “看来我不必继续秘密派人寻找了。在您那儿大概是我最放心的地方了。” “那么,想必您也是懂了我打电话的意思了?” 苍老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声:“少爷,这种事情很难做,而且越来越难做。” “我知道很难,但只是在我这里住一两天而已。而且我听说江无尘已经出差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是的,老爷已经出差去了。他没有告知我具体回来的时间,只是说这一次出差时间大概会比较长,一两个月,所以至少明后他应该不会回来的。” “嗯,这样就没问题了。还要辛苦您,帮忙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捂严实些。” “放心吧。”又是一声轻叹,“那这几天也要劳累你了。” “您只要帮我把口风把严,千万不能让江无尘知道,一切所谓的劳累,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老管家在那边默默地点了下头,转开话题询问了一些江晚临的起居,这个简短的电话就结束了。 总算把最棘手的事情解决了,比自己预想的情况还好一点,江晚临长长呼出一口气,依旧有些发愣的望着手机屏幕上那排数字。直到放在阳台的植物,长长的叶子拂到了江晚临的腿上,他才又像忽然惊醒一样回过神来,径直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现在,也要来处理一下他自己今晚的事情。 “喂,哪个?”这次比前一次等待的时间更长,漫长的忙音后终于听到一个男声,也有些懒,从电话背景的重重杂音中响起来。 “嗯,是我,江晚临。”不知为什么电话那边那么嘈杂,几乎听不见男人的讲话,江晚临微微皱了皱眉——这个点「战栗」应该还没有开始营业,但也应该是在做营业前的准备了,南叶这个小老板又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哦是你小子啊~”依旧懒懒的声音,中途还回过头去不知跟些什么人笑了一下,又把头重新凑回听筒这边,“啊,怎么着?说好了今晚来的,快到了吧?” “不,我打电话来正是为了那个……”江晚临强忍着对电话那边嘈杂的不耐,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我这里出了一些急事,今晚、来不了了……” “——啊?来不了了?!”电话那边的声音瞬间提了一个八度,男人好像在离话筒很远的地方说话,跟着另外的人讲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这可可惜了……有人……今晚专门……” “什么?”江晚临微微皱了皱眉,依旧听不清那混杂在无数个嘈杂中的声音。 “有人……今晚专门为你来……” 那边又把这句话断断续续重复起来,然而还没说完——通话忽然断了。江晚临无语的听着自己电话里的忙音,所幸自己的事情都讲明白了,也不知道南叶那边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唐一刀那边,那个老头子拒绝使用一切高科技设备,所以想像这样一个电话打过去请假算是不行了。罢了罢了,左右训练时间也过了,唐一刀大概是自己上了,自己下次去的时候给赔个礼道个歉被那老头子讽刺几句也就过去了。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十分钟,还过了一点,但应该也没有问题的,江流月不会计算的那么精确吧? 拉开门,轻手轻脚重新回到寝室,谁知这边一点点的声响那边躺在床上的人马上睁着毫无睡意的大眼睛看了过来。江晚临假装没看见,过去接了半杯热水,兑成温的,端过来在床旁的柜子上开始一一拆开那些五颜六色的药品包装。 “你再晚一点进来我就会出去找你了……”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低低说。 江晚临将药丸倒出来,扶男孩子从床上坐起,把药丸递给他吞下,然后把水递给他。 “哥哥今晚你寝室别的人呢?”男孩咽下药丸后勉强道。 “都回家去了,不会回来。”淡淡地回答,江晚临把杯子接回来,又去打了一杯水递给江流月,然后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瓶瓶罐罐。 “那哥哥你今晚睡在哪里呢……”手指紧紧地抓着玻璃的杯壁,男孩双脸泛着微微的潮红,轻轻靠着床。 “今晚我不睡。”江晚临头也没抬,手指灵活地把装药品的塑料袋打了个结放在了架子上最显目的位置。 “不睡?为什么……” “不困。” 伸出手去接回男孩手中的杯子时却被猝不及防的拉住: “不要找借口,哥哥。” 江晚临轻轻挣了两下,男孩就放手了。江晚临把杯子放在了柜子上。 “不是借口。因为惦记着东西,所以睡不着。我会坐在你床边,不会走的,你不用担心。” 男孩忽然又拉住了他,有些湿润的眼睛定定看着: “如果我说,我希望,你今晚和我一起睡呢?” 江晚临终于把目光定格在了男孩脸上,同样静静回看着他,江流月忽然又好像有点手足无措,怕冷一般往后缩了一下。看到他那个表情,江晚临不明意味地低叹了一声,将那只手重新放回了毯子里盖好,然后,坐在床边脱了鞋,江流月往床里面缩了一缩,他于是就那个空间和衣躺了下去。 宿舍狭窄的单人床果然不适合两个男孩一起睡。所幸两人体型都不大勉强还能挤下,但也被卡得难以翻身。江晚临朝向侧面微微蜷着,背对着后面那个人,忽然有一双手臂伸过来轻轻环在了他的腰上,他也只是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没动。 “晚安……哥哥。” 他听见男孩子在背后宛若梦呓的低低声音。双眼紧紧闭着,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度过了漫长的一宿。 Chapter four 1. 江流月恢复起来比江晚临料想得的要快很多,这也许也拜江晚临如同照料重症病人一般无微不至的呵护所赐。 江流月终于答应乖乖回去上课后,江晚临几乎每节课下都会往他那里跑。高一和高三的教室并不在一栋楼,每次他从一个三楼越过操场跑到另一个五楼,江流月已经在一个无人的拐角微笑着等着他了。江晚临给他量体温,把药给他服下,然后又从五楼跑回三楼。短短的下课时间,一个来回,江晚临经常满脸薄汗,寝室里知情的人都笑他,只是朋友弟弟的一个小感冒而已,他犯不着每天如此紧张,而江晚临只是简单地摇摇头,说他们都不懂。 也自从那天以后,大约是知道了那个人心中还是很在乎着自己的,江流月的心情明显变好了不少。表现之一就是也开始逐渐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块了。每天中午,他在教学楼后无人的庭院里等待着江晚临从食堂打来饭后,就会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过去一天发生的事情。从中江晚临知道了他渐渐和班上的同学都混熟了,竞选上了班委,后来还被怂恿着去参加了年级学生会竞选,虽然竞选过程中紧张的忘了词,却在一群女生齐齐呼喊着“桃花眼~好可爱~”下,还是成功竞选上了一年级的学生会副主席,只可惜主席是个总是摆着臭脸自大得不可一世的家伙,总爱找他的茬…… 江晚临总是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地听着,中间从不插嘴,只在男孩滔滔不绝说完的最后淡淡点点头加一句“多和班上的同学来往好”,然后接过他吃完饭的碗,目送他离开,默默把碗拿回宿舍清洗。 这个周六下午,一放学就被江流月拉去看高一学生会排演话剧,虽然他做的只是从头到尾一个人默默坐在大礼堂角落黑暗的座位里,看着台上一群孩子们玩闹不休。周日则被拉着去了动物园和游乐场。江晚临只好又给了南叶一个电话,告诉他这周末自己恐怕也不能来了,南叶又不知为何万分惋惜了一句,江晚临还没听清,就被江流月拉开,电话断了。 江流月开始长期不回家,这也有些超出江晚临的意料。前几天还是住在江晚临的宿舍,后来说不好意思再打扰江晚临的舍友,打算回家住,江晚临默许了。直到后来张溥好几次打电话过来向他询问江流月的情况,江晚临才知道江流月并没有回家,而是搬去了他同学的宿舍。所幸江无尘这次出去的时间果然很长,他只能再次拜托老管家一定要把风声把住。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周三的时候,上午倒数第二节课课间,江晚临的手机忽然响了,翻开,是江流月的短信: 「哥哥,中午不用等我一起吃饭了~有同学请我去~嘿嘿 」 江晚临望着屏幕半天,回了一个字「嗯」。目光不自觉飘向了窗外,那阳光下的操场,江晚临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开学第一天时的情景。 也正好罢。自己说了开学后继续回去工作的,却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一次也没能如约。今天正好是星期三,下午放了学就可以去千唐带一次课,然后去见见最近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变得诡诡秘秘的「战栗」小老板南叶。 下午放学铃一响,江晚临就坐上了公交车,率先去了千唐唐手术馆。饶是他多加防备,还是被那个记仇的老头子狠狠绊了一跤。唐一刀拿着痒痒挠袖手从上面俯视着他,如出一辙的鄙夷眼神,然后慢悠悠走了,留得后来一个小时江晚临都得在一群小孩子好奇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授课。 所幸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教练结束后江晚临匆匆洗了个澡,赶往城市的另一边。到八点多钟,他到达那条街时,五光十色的街景,不少酒吧都已经开门了。门口闪烁的霓虹灯和招牌,无一不向路过的寂寞灵魂招着手,愿意给他们一个暂时的留宿。 而紧邻这条街的那条小巷依旧黑暗沉静。江晚临依旧选择了「战栗」的后门进入,经过大厅时,已经听见里面暖场的慢摇,有人影在穿梭了。 快步走进后面的工作间。果然,江晚临来晚了。空旷的工作间里廖无几人,例会早就已经结束了。虽然南叶知道江晚临的难处从不责备他,放在别的吧员眼里总归不好。在指定地方存好自己的包,江晚临迅速找到自己的工作服,进入了试衣间。 没一会儿后,江晚临从镜子中静静打量着换上工作服的自己:试衣间的那一束柔光正从斜上方打下来,镜中的少年,深刻的五官都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打理得非常整齐的黑发,洁白的衬衫纤尘不染,笔直的裤线,更显得他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目光专注的深黑色的眸子中,少去了酒吧的那份酴醾沉沦,多了份清醒冷静。 再凝眸看了镜子一眼,江晚临自己微微满意地点点头。南叶对于吧员形象的要求严格到接近苛刻,江晚临不想让他感觉自己许多天没来后的第一次就忘了规矩。 不过,的确,这是自己又隔了好一段时间后第一次来,还是老实点别像以前那样太任性了。江晚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像就要戴好面具做好准备去迎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然后一下子打开了试衣间的门。 谁知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有一个人正站在外面,也没有意料地愣在那里,望着江晚临——江晚临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带上的那层面具瞬间又破了。 隔壁大厅震耳的音乐隐隐传了过来。而此时,这个工作间里,除了江晚临他们两个再无他人,静得针落地闻声。诡异的尴尬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流动,几秒对视后,还是那个站在外面的矮小影子慢慢挤出几个字: “江晚临、大哥……?” “嗯……琥珀。” 男孩好像有些疑惑,默默打量着江晚临的工作服很久,又讷讷地问出一句答案一目了然的话: “你今晚……来了就不走了?” “是的,我今晚工作……”想起上次被南叶“利用”的情景,江晚临顿时居然觉得狼狈。可面上依旧没有变化,淡淡地回答道。 一边说着,目光却无处放,江晚临也开始打量起琥珀的穿着。男孩穿着一套深黑的紧身皮衣,上半部顶多就算个裹胸,下面则是一条非常短的紧身皮短裤,纤细的腿裹在网眼很大的丝袜里,再下面,估计在舞台上应该是一双细高跟,此时却只是一双很大的拖鞋,顿时破坏了整体的风格,甚至让江晚临有些想要忍俊不禁。 没有上妆的脸保持着男孩原有的单纯清秀,还有一丝发愣。感受到了江晚临的注视,男孩目光躲闪了一下,竟好像很为自己这身打扮窘迫。 “……我今晚表演。” “嗯……祝你成功……” “嗯……”男孩也只是出奇安静的轻轻应了一声。 江晚临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感觉两人之间的氧气越来越少!沉默中,他困难的挤出一句,“我先走了,南叶大概在找我……”然后匆匆擦过男孩的肩,快步离去。 一走出工作间,酒吧开场极具震撼力的音乐就扑面而来,让江晚临的心脏都禁不住地微微震怵起来!稳了稳被刚才事情搅乱的心神,冷漠淡然又重新回到了那双墨色的眸子。大步刚想迈进大厅,一个黑色的人影忽然迎面而来一下子拍上了他的肩膀! 2. “啊!活祖宗,你今天居然来了~~~!!” 那动作那语气,江晚临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嗯……”两根手指就把那紧紧扒在自己肩膀上的咸猪手拿开,“不要弄皱了我的衬衫——这可是你的要求!” 早就领教过江晚临的指力,南叶很自觉地把手挪下来,嬉笑着道: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这实在让人很为难啊!” “为难什么?”江晚临面无表情。 “为难还要不要通知另一个人今天也来,我连着给他提供了好几次假消息他已经生我气了!” 江晚临轻轻皱了皱眉:“谁?找我的?” 南叶这次却一脸神秘的笑容,拍拍江晚临的肩膀,“今晚好好干!”,径直走了。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扔过来一句“哦,对了!你刚刚在里面碰见琥珀了对吧?”说完也不待江晚临回答,又飘飘然走了。 江晚临皱皱眉,也懒得再去想南叶那个家伙是在卖着什么关子,走进了大厅。 此时的大厅已经全场熄灯,喊麦的声音带动着全场,黑暗掩饰之下无数个黑魆魆的影子在狂热地扭动,几道红红绿绿的光束则在人群头上扫来扫去。若是仔细辨别一下,就会发现在场的人几乎全是男性——这里是一个g吧。这是江晚临被招进来后才发现的。发现后,当时还只是初见的南叶就笑得一脸像只狐狸一样,告诉他现在走人还来得及,而江晚临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哪里都一样,工资高就行。” 音乐和狂欢好像都对这个少年没有丝毫影响。照例在吧台后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定,江晚临垂下眼开始再次一一熟悉那些自己已经运用自如的工具。正检查着,一个肥大的黑影笼罩在了自己对面的高台上,江晚临抬起眼,是一个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已经过了四十岁的老男人,脸上肥肉都下坠着,还带着暧昧到让江晚临恶心的笑容,几乎就成两条缝的眼睛赤裸裸地打量江晚临,用自以为很绅士很神秘的语气慢慢道: “——‘红粉佳人’。” 江晚临垂下眼,沉默地开始在吧台下工作。这期间,男人像爬虫一样的目光依旧放肆地在江晚临全身爬动。只是男人这样的行为没能持续多久,一杯鲜红饰以樱桃的酒就被面无表情地推到了男人面前。 男人一脸笑容的慢慢把酒重新推回江晚临面前,依旧用那份自以为是到让江晚临恶心的暧昧语气道: “红粉佳人——这杯是给你的。” 江晚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端起面前的酒一言不发地就一饮而尽,然后丢进了吧台下面的洗涤槽。 男人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也不是第一次来向江晚临点酒,这个外貌俊美却总是冷若冰霜的少年总是一个人垂着眼站在吧台后面,默默调着酒做着果盘。他不像别的调酒师那样巧舌如簧,会跟客人的关系弄得很好,除了工作,他从不跟客人拉扯那些有的没的的八卦,对于一些心怀不轨的客人,干脆冷面拒绝。也不知他跟战栗的老板是什么关系,偶尔惹了那些恼羞成怒的客人,最后也都是客人吃不了兜着走,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懂了他的性子,对此褒贬不一。可偏偏这样,反而更加吸引人,有更多人来要他调酒,也许这就是人的天性:越神秘的越想去探究,越得不到的越想去征服。 而且,这个少年的酒的确调的很不错,不说在战栗,甚至在这一整条都是数一数二的了。还据说,他还擅长花调,可是却从没有表演过。总之,从这个少年一切表现来看,做足了处事低调。 可是今天——面对自己这样赤裸裸的调情,那个少年居然一点反抗情绪都没有表现出,还乖乖把酒喝了?要是以前早就拿过来直接倒掉了! 少年这样顺从,反而让男人一时间有些悻悻了。坐着,不知道该再点一杯还是直接走人,正尴尬,舞台那边,一大束聚光灯忽然打在了上面,一个烫着大波身材丰满穿酒红色紧身裙的“女人”扭着步子走上了台。 “女人”一上台,热烈的喝彩掺杂着起哄的声音就在台下响了起来,闹哄哄地喊着“女人”的名字。在全场极高的的呼喊声中,“女人”转过身,向着台下媚然一笑,一张画着妆的小脸当真比女子还要美艳几分,台下顿时又掀起了一阵肆意的尖叫! 音乐响起来了,“女人”开始唱歌。原本坐在江晚临对面的男人也把椅子转过去,饶有兴致地道: “啊哈,小玫又在玩反串了!” 江晚临没有抬头,可那甜腻中依旧带着掩盖不去的男性特征的奇怪声音还是无法抵挡地飘进了他的耳朵。小玫唱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就笑场,大概是不停有人上台来闹他,整只曲子下来,真的只能“惨不忍听”来形容。可台下,客人们的兴致却达到了今晚开场以来的第一个高峰,连那原本调转椅子去看的老男人都忍不住跑去台前了。 这倒也正合江晚临的意,他正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小玫大概是这里的一个红人,很快又有人上台和他互动去了,闹哄哄的,偶尔会听到小玫明显带嗲的声音,玩了很久都没停下来。而江晚临这边,时不时会有一两个人过来向他点酒,但都是安静的客人,且是江晚临的老顾客,点了酒后就就和江晚临一样,一个人默默垂着眼想着自己的事情,好像丝毫不会为身边的环境所动。 江晚临又送走了一个客人,而小玫也终于下台了。战栗之夜进入了第三场,几个衣着闪亮的男子在舞台上跳起了爵士。场下的人群依旧纷纷起哄着,可气氛比起刚才已经有了明显的回落,进入了平缓的过渡期。 几支曲子结束,mc忽然饱含激情地不知喊出了什么,大概是对下一个节目的预报——原本已经渐渐冷却的场上居然一下子沸腾了!人们尖叫的声音,比起刚才小玫上台的那会儿,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临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全场熄灯了!连江晚临头上的吧台的灯都被灭掉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原本就躁动的人群更加像得到了庇护一样肆无忌惮地尖叫着!在这样没有一丝一毫光亮可言的暗黑中,分分秒秒的流逝都变得让人急不可耐,当终于——那第一束光线不偏不倚打在了前方一方空地上,撕裂了这个深沉压抑的空间——全场都像得到释放一般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3. 江晚临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全场熄灯了!连江晚临头上的吧台的灯都被灭掉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原本就躁动的人群更加像得到了庇护一样肆无忌惮地尖叫着!在这样没有一丝一毫光亮可言的暗黑中,分分秒秒的流逝都变得让人急不可耐,当终于——那第一束光线不偏不倚打在了前方一方空地上,撕裂了这个深沉压抑的空间——全场都像得到释放一般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可是,当发现那聚光灯下并没出现预料中的主角时,人群中又发出一阵骚动。设计者没有让这阵骚动持续多久。缓缓地,巨大的音乐声从上空的立体音响中流泻了出来,四面八方——瞬间如水一般涤荡过了全场! 水,是温柔缱绻的。这是个丝毫算不上激烈的歌曲前奏,简单的轻音伴随着背后女声只言片语的浅吟。然而水,也是无坚不摧的!当那歌曲的节拍声也响起,一下一下深深叩击着人心,在场每一个疯狂的人居然都被击溃,冷静下来,呆呆地接受着这场音乐的洗礼! 就在这众人瞬间安静的一刹,聚光灯下的空地,不知何时,一个圆形的舞台也在音乐中缓缓地升起。一身紧身深黑皮衣丝袜、银色高跟鞋的男孩,一条腿高高劈起搁在身前的那根银灰色钢管上,整个身子却依旧能够保持成一条线紧贴在上面,就这样,一动不动,在盛大的音乐声中,逐渐升到了今晚整个酒吧的视线中心—— 男孩的出现,原本冷静下来的人们瞬间失去了理智,一个个都疯狂地冲到了男孩站着的舞台面前!舞台大约是经过专门设计的,高大的男人们一个个即使跳着、踩着板凳、桌子,挥舞着手臂,依旧够不到男孩所站的高度。而那高高的舞台之上,强光照射的那一块,男孩的面容也被模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动不动的保持着那个高难度姿势,仿佛丝毫不为下面疯狂的人群所动。直到前奏的音乐流过,那天使般美妙的女声响起,他才微微动了动,有了今夜的第一个动作——围绕着这一根孤零零的钢管,在众人狂欢的顶峰,在今晚最璀璨最耀眼的地方,开始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独舞。 大厅周围的小灯渐渐也亮了起来,江晚临头上吧台的灯也亮了。他不用再被迫去看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束了;可江晚临的目光却没能有效地挪开,而是依旧紧紧停留在那个让人感觉遥不可及的舞台上。慵懒,却优雅,却诱惑。男孩的每一个动作,好像在一次次刷新江晚临对于他的认识。 「Walk with me , break some bread here with me ……」 歌词中女子丝缎般软润的吟唱。男孩纤细柔软的腰肢,藤萝般的手臂,扭动着,同样发出让人无法抗拒的邀请…… 「Why can’t you live with me Why can’t I live with you ……」 一步一步,江晚临的心,好像也在随着男孩的动作无法抑制地一点一点下陷…… 「We are all born the same Then we separate Then the world falls apart …… 」 双腿绞在钢管上的男孩,向后接近人体极限地仰过身,在下方的舞台上投下扭曲的黑色影子,人群间再次爆发出一阵阵尖叫…… 恍惚间,江晚临好像可以理解一点人群对于那个男孩追捧的疯狂了。可是又恍惚间,他又好像觉得哪里不对……聚光灯下,男孩被照得雪白的脸,本来灵动的大眼睛,画上极浓的妆,远远看去就只剩下两处阴影,让人看不清男孩的眼神。男孩舞动的每一步,完美熟练,却只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美丽木偶而已。并不是说男孩没有带着感情去跳舞,而是因为男孩此时带上的感情,在江晚临眼中,就是如此:找不到焦点,空洞洞。 「Heal the pain Why do we live in vain We are all born the same Then we separate Then the world falls apart ……」 歌曲在反复吟唱着,而江晚临却已经没有再去听,看向那里的目光也没有在聚焦,失神地想着自己的事情。直到那最后一句飘入江晚临的心里,他才猛然醒悟——全场已经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高朝!男孩静静地站在了一边,接受着大家的欢呼。依旧看不清表情。 而那最后一句,也依旧在江晚临心里,像恋窠的大鸟,久久徘徊: ——「There is always a way to that place in your heart ……」 “那是他最喜欢跳的一支曲子。” 男子的轻声,响在耳畔。伴随着一只手指修长的手端着一杯呈蓝色浓淡层次的鸡尾酒轻轻搁上了江晚临面前的台子上。接着男子修长的身体也懒懒地倚了过来,在吧台独特的光线下,一向嘻嘻哈哈的男人眯着眼看着遥远舞台上男孩的表情也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懂。 4. “那是他最喜欢跳的一支曲子。” 男子的轻声,响在耳畔。伴随着一只手指修长的手端着一杯呈蓝色浓淡层次的鸡尾酒轻轻搁上了江晚临面前的台子上。接着男子修长的身体也懒懒地倚了过来,在吧台独特的光线下,一向嘻嘻哈哈的男人眯着眼看着遥远舞台上男孩的表情也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懂。 远处的人群仍在忘我地欢呼。吧台这边,两人之间却第一次陷入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沉默。两个人都在这刹那同时失神。如论对于他,还是对于他,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直到舞台那边,男孩又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开始了第二段的表演。这边,少年才稍微抽动了一下手臂,静静道: “你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姐姐。” 南叶移回了了目光,垂着眼,没有执杯的那只手,手指在吧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是的。一个不知道是生是死的姐姐。” “他在找她?” “也许吧。” “他来这里多久了?” “六年左右吧。” “……可他看起来最多十六岁。” “那就是吧。年龄那种东西,从来不重要。” “那么……他姐姐、会是多少岁了呢……” 南叶忽然抬起眸来看住了江晚临,黑色的眼睛中,让人读不懂的感情,淡淡的语调: “——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奇心。” 江晚临不置可否。舞台上,依旧是雪白的面庞、完美得如同玩偶般的身姿,仿佛踩在刀锋的小美人鱼,空灵地舞着。过了好一会儿,江晚临才缓缓道: “……我并非一时兴起。” 江晚临回答完,南叶的表情却在陡然间变了——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江晚临也从未在这个向来嘻嘻哈哈没正经的人身上看到过如此的神情! “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不得不提醒甚至警告你——” 不甚明朗的灯光下,那双幽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江晚临,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不要、插手琥珀的事情。” 人群的欢呼不断,吧台这边,两人间的气氛却霎时间变得无比的古怪。江晚临默默看着南叶,也是好一会儿后,缓缓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 男子眼中的那份慑人的幽暗霎时间敛去了。南叶低低的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默默抬起杯来喝酒。正在这时,一个平头的吧员匆匆跑过来,在南叶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南叶忽然一笑,往日的那种狐狸般的笑容瞬间再次回到了这个小老板的脸上: “那就按他说的办吧。” 平头又匆匆跑开了。南叶则换了一个姿势,悠闲地倚在吧台上,把酒端起来慢慢尝着,欣赏着远处男孩的表演,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容却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那典型的南叶式不怀好意的笑容让江晚临心下忽的闪过一丝不祥,还没来得及反应——音乐陡然间被换掉了!虽然dj处理得很圆滑,衔接处并未十分突兀,可前后曲子明显不同的风格还是让在场的人群一阵哗然! 音乐被切掉的那一瞬,琥珀的动作也明显的一下僵滞——吧台这边的少年则微微皱了皱眉:怎么回事?这忽然的切歌并非他的演出安排? 然而那一瞬的微顿后,舞台上的男孩很快反应过来,就着这个明显不合拍的音乐继续按照原来的套路舞了下去,而身后的台下,不知为何——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骚动! 茫然地旋了个身,继续着自己纤纤的舞步,琥珀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双手忽然从后面过来扶上了他纤细的腰身! 那是双手指很纤长的手,没有一丝赘肉,削瘦硬冷。是男人的手。扶在他腰上的力气似乎并不大,却牢牢的控制住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完全出乎意料,琥珀猝然地回过头去——睁大的眼睛,目光正撞进了两潭深黑色的眸子里! 那一双眸子藏在了一幅银白色的假面之后,深邃而幽黑,让人看不懂隐约其中的感情。挺拔的鼻梁,完美的双唇在舞台的灯光下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泽,不着痕迹地俯到了他的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抗拒的轻笑: “乖乖的,帮我一个忙。” 前所未有的尖叫声与呼喊声,音乐声与喊麦声,男孩的大脑在这一刹那陷入了一片空白!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腰上的那只手带动着和男人一起舞了起来,茫然的目光中,只见那一带黑色锦缎般的东西飘过他的眼前——是那个男人缭乱的深黑色长发,在银色的面具后如同恶魔的双翼般飞扬着,仿佛要就此撕裂这黑夜,攫取走人心中的最后一丝理智! 假面卷发男人在舞台上凭空的出现,出乎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一晌微愣后,一个名字忽然被人尖叫着呼喊了出来——带来的影响瞬间如潮水席卷了整场! 「Aa……abyss——!!! 」 仿佛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唤,男人在舞动的间隙微微偏过头去,被假面挡住的表情,只看得见唇角不明意味地微微勾起一下,而这一个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小小微笑,却瞬间让台下陷入了疯狂的混乱——! 今夜注定要成为「战栗」开业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一夜!第一舞者琥珀难得一见的登场表演已经让人们陷入了无法平息的亢奋,而那个后来陡然出现在舞台上的假面男人,正是前不久以一场表演轰动了整条街后就从此消失了的神秘人物「Abyss」!两位同样被奉若神明的人物同时登台表演,琥珀的舞姿妖娆妩媚,男人的舞姿则恣意狷狂,两种明明完全不同风格的舞结合在一起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出人意料的珠联璧合! 5. 巨大的音乐声吞噬了每一个人的神智。台上两人的每一寸移动、每一个眼神都令台下之人心狂神乱。到了这个时刻,即使再害羞的人也禁不住周身环境的撩拨,踢开了椅子,跳上了桌子,跟着音乐的节拍扭动起来、尖叫起来——! 饶是江晚临在这个酒吧工作过这么久了,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黑色眼眸中倒映着满场醉在黑夜中的人们,他们脸上沉沦与酴醾,和着盛大的音乐,与那个一遍一遍被呼唤的奇怪音节的名字,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心上! 总是习惯把自己置身狂欢的事外冷静以待,江晚临又开始默默地擦拭起手中的酒杯。而那个一直倚在旁边静静观看的男人却在这时忽然轻笑着出声,道: “看,那就是我曾跟你提到过的轰动了全场的客人。Abyss,地狱。是不是个奇怪的名字?” 江晚临依旧垂着眼睛默默擦着手中的杯子,不回答。其实他无法不感觉到的,即使隔得这么远,他依旧可以看见台上男人的面具后那双深黑色眼睛,那好像无时不刻不看着这边的目光中带着笑,还带着一些让江晚临无法去解释的东西,肆意,霸道,下意识就被江晚临列入危险物品的行列,想要去躲避。 南叶微微斜过目光看到少年脸上淡漠的表情,轻轻笑了,然后又叹息一声,摇了摇手中杯子,蓝色层次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壁里轻微晃荡着,反射着妖艳的光芒。 “酒,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南叶望着那光芒着迷般喃喃。 一旁的少年没有回答。 “你通过读人调酒,而我通过你的酒读你。” 少年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但是没有停下来。南叶继续摇晃着手中的杯子,轻声说: “江晚临,你心中已经住了一个人,这对别人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 手中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后,放下手中的器皿,少年终于抬起眸,看着那个似乎也陷入微醺的男子,在一切都变得虚幻的夜色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如同流淌在夜幕下的河水,掀不起一点波澜。 “那个人早已搬出去。现在那里千疮百孔,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了。” 就在这失神的一刹那,尖叫声欢呼声在远处如飘渺的烟花般响了起来——江晚临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去,正看见舞台上,假面的男子俯下身,在满场尖叫声中,吻住了黑发男孩瑰丽的双唇。 ****** 这场狂欢通宵达旦,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直到接近凌晨五时,兴奋的人群才渐渐从酒吧散开,狂热后的余烬也慢慢烧到了终点。 一片狼藉的酒吧内部,江晚临也留下来帮忙打扫着,这项浩大的工程一直进行到快六点的时候终于宣告完成。不少吧员都由于过度疲倦早早的回去睡觉了,江晚临今晚左右是睡不成了的,不如等到返校的地铁上眯一阵子,于是一直留到了最后。到后来江晚临终于把最后一把椅子归为原位后回到后面工作间,黯淡的工作间里,寂静无声,早就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江晚临静静换回了自己的校服,取出了自己的包,关掉工作间的灯,慢慢的,依旧从战栗的后门出去。推开门去,凌晨蓝黑色的天空依旧一片阴沉,那条寂静无声的小巷,黑暗冷清,有微微的穿堂风过去。 噔、噔。走下了两级铁台阶,“碰”,寂静中钝重的声音,再把门在自己身后关紧,寒风撩起了他的校服下摆。江晚临转过身,走两步,至此,那巷子中间的一点橘红色火星才引起他的注目。 是烟头上的光芒,在黎明的薄暗中,如同一簇攒动的雏菊,细微地、却剧烈地燃烧着。那个倚在巷子墙壁上的颀长身影,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却让人一眼看出了那垂在身旁的长发。 江晚临的脚步向来很轻,猫儿一般。经过那个黑影时,黑影没动,江晚临的脚步也依旧保持着那个频率。过去了,一个不高的声音却突然在背后响起: “忘了什么吗?” 少年脚下的动作霎时间顿了一顿,可是没有停下来。而身后那个人,也仿佛丝毫没有急迫,待到江晚临又走出去几步后,缓缓吐出一口烟,再次平静地道: “这张东西——也许是你的罢。” ——少年的脚步像被施咒般猛地停下了!僵直的脊背,非常缓慢的动作,转过去,看见黑色影子的右手上拿着一张画幅样的东西。 搭在包上的手缓缓紧了紧。少年一步一步,再次走回去,一直一直,走到那黑影的近身。已经燃至尾的橘红色火星在男人的手指间不断跳动着。 “谢、谢……” 江晚临一直垂着眸,从男人手中接过那画幅,非常低地说。 男人没有说话,而是又把烟抬起来轻吸了一口,隐隐约约被映着的半个面庞,五官间落下的阴影,温暖的气息拂落了几颗光芒,在黑暗中飘飘曳曳地下坠,没了影子。 把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江晚临又回过头,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出这个黎明时分寂静的小巷。不知道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只是在江晚临走了很久,一直坐上了地铁后,他才慢慢松开手中被他一直紧紧捏着的画幅——在清晨无人的列车厢暧昧不明的灯光下,发现那原来只是一张空空白白的纸。 Chapter five 1. 也许只是恋上了那个角度,去凝视他…… “张溥,少爷午睡了么?” 男子淡淡的问话声。初秋的庭院,落满红叶。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净的瓷杯边缘,漂亮的眼睛在午后的熏风中微微眯起,不知望着哪一片远空。 “禀告老爷,是的。” 站在一旁管家微微地俯身,毕恭毕敬的回答。 男人不再说什么,远望的目光却放低,停在了面前那幢大宅子上。 他一直很想知道,这个时候,男人目光的焦点到底在什么地方,哪一层楼,哪个窗子。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就忽然从下方响起: “哎呀,少爷,你怎么坐在这里?风口处,小心着凉啊!” 他惊得手中的画笔差点都要丢掉!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画纸,将其中一张狼狈地塞到了一堆画纸的中间,确保不会被人找到,然后将这些都抱在怀里,从铁梯子上站起来就想趁还没被抓到之前赶快开溜—— “啊哟!少爷,你小——……” 慌不择路。只听那个不小心暴露了他的行踪的园丁再次惊呼的声音,他脚下在铁楼梯上的那一滑已经无法阻止——他死死抱着那厚厚一叠画纸就从那个近三米高的花园梯架上面栽了下来—— ——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临!你这是想吓死我吗?” 熟悉的、干净的感觉。犹带着一些气喘的声音,紊乱的吐息,从上面痒痒地吹动他的发丝抚到他的耳廓上。大概是受了一些惊吓,一向温和的语调竟也微微有些跑调,可是此时此刻,听在他耳中,却让他心跳没由来的迅速加速! “怎么了,临,跟我一样不睡午觉了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在玩什么?” 而那个声音已经渐渐稳了下来,恢复温和的声音,简直好像幻觉一样,还在他耳畔继续响起。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真的跳得太快了心脏!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行,这样不行……!会被他发现的,要是被他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心跳的这么快……! 他终于睁开那双一直逃避般紧闭着的眼睛,那忽然映入眼帘的脸庞让他心脏再次急速缩动一下,一瞬间几乎感觉有些窒息! ——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右手已经伸出去,无声却拼命地推开男人的胸膛! “好吧,好吧,马上就放你下来……” 面对着怀中小动物忽然暴躁的推搡,男人猝不及防,无奈地一把拿住了那只好像使出了吃奶的劲、努力想要加大两人之间距离的右手! 小动物的左爪还死死地抱着怀中的那一叠东西,右爪又被捉住了,只好无声地挣着,整个人都陷入了暴躁之中;只有那颗毛茸茸的头始终低着,唯一那一次睁眼时与他的四目相对都很快移开了。 小动物已经十岁了,在他怀里全力挣扎起来,他还是有点把持不住的。男人在心底微微苦笑一声——“还是无法接受我么?”——向两旁想要上来帮忙的园丁和管家使了一个颜色,旁边两人默默退下了,而他也微微俯下身,将小动物放在了地上。 小动物的双脚刚一碰到地面,搂在腰上的手也松开——小动物整个人立马都活了,拔腿就想逃离这个人的身边—— ——却被猝不及防地再次被紧紧拉住了! 他那只一开始就被男人拿住的右手仍然没有被放开。 “我只是牵着你的手,可好?” 男人望着他,温和地说。 男孩回过头来,抿着唇、紧绷的小脸上,神色依旧疏离和戒备。男人禁不住再次微微苦笑起来: “不会跟那天一样了,那次的事情,只是我跟你开玩笑。牵手,一般的父子,这样做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那张小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好像在花时间消化这句话。这个细节被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没等男孩反应过来就自顾牵着他的小小的手,带着他走到了那午后的树荫下。那里有一张小桌子,旁边还停着一架年老的铁秋千。 男人自顾在桌旁的一个椅子里坐下了,男孩却依旧死死地站在旁边,一向冷漠的面上,那抹略带的疑惑没能很好掩去。 男孩会露出除了“面无表情”以外的另一种表情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更何况是这样“有趣”的表情。男人禁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道: “你要这样一直站着吗?或者,你愿意我抱着你坐?” 男孩这才慢慢的在旁边另一把矮一点的椅子里坐下了。只是全身依旧是那么僵硬,背部挺成一条直线,左手死死抱着那一叠东西,好像怕被抢去。 男人无奈又心疼地低低叹息了一声。放开了那一直被自己拉着的右手。 “这个姿势你大概的确坐的不舒服。现在好了,你放松些吧——你手中那些,是你画的画么?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男孩好像怕冷一样赶快从男人那里抽回了手,默默缩在了椅子里,却并不答话,把怀中的东西抱得更紧了。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也缓缓地躺回了椅背里去。目光抬高,穿过那枝叶望着后面支离破碎的天空,轻轻的声音,缓缓道: “我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我带你去渡槽那边,那里有个人在写生,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还问我,写生是什么。” 男人缓缓回忆着,嘴角露出一抹轻柔的笑。然而拿余光看了看旁边那个孩子,却发现那个孩子依旧低着眼,漠然的面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他大概……早已经忘记了吧…… 心中有一种针般的刺痛。男人移回目光,脸上,一抹不知该称为悲哀自嘲或者其他的表情。怎么办呢?小孩子就是这样,每天接收着大量的信息,然后同时忘却大量的信息,他们就是这样善于忘却的一个群体。按说,自己也应该要老去了啊,记忆力正慢慢衰退着,却为什么、那些事、那些关于他的,从来不曾淡忘,反而,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有时让他头痛欲裂…… 2. “我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我带你去渡槽那边,那里有个人在写生,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还问我,写生是什么。” 男人缓缓回忆着,嘴角露出一抹轻柔的笑。然而拿余光看了看旁边那个孩子,却发现那个孩子依旧低着眼,漠然的面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他大概……早已经忘记了吧…… 心中有一种针般的刺痛。男人移回目光,脸上,一抹不知该称为悲哀自嘲或者其他的表情。怎么办呢?小孩子就是这样,每天接收着大量的信息,然后同时忘却大量的信息,他们就是这样善于忘却的一个群体。按说,自己也应该要老去了啊,记忆力正慢慢衰退着,却为什么、那些事、那些关于他的,从来不曾淡忘,反而,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有时让他头痛欲裂…… “后来我就送你去学了画画,这大概是你少数表示赞同的决定。但后来,我自己却后悔了。”男人自顾地说下去,苦笑又渐渐浮上来: “当我看到你画的人物画,那一笔一划勾勒出的人物的面部与喜怒,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嫉妒!我嫉妒那些人,会被你观察得如此仔细,然后认真画下来……” 男孩依旧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椅子里,对男人的话恍若不闻。 我是那样怒火中烧,对你说,「再也不许画人物画!」,然后我撕掉了你所有的人物画……你不知道,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我,和你比起来,才更像是一个小孩子,不明不白地向你无理取闹……而你,却反而不哭不闹,面对那一地碎纸,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临,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么?或者,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知道,你是个倔强的孩子,可是,这些年,不论好坏,你总是这么冷漠地顺从着我,内心却未能接受——……” 「沙沙沙~~~~~~~~沙沙沙~~~~~~~~~~~~~」 风倏然起了。头顶的树枝在风中摇晃着,枯黄的枫叶在彼此细碎地摩挲间,缓缓飘落下来不少,为这个温暖的午后也增添了一丝秋日的寂寥。 男人陡然停住了他的话,默默听着那沙沙的风声,感受着一片接一片树叶从身体上滑下去的细腻触感——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已经非常少见地失控了,而到目前为止依旧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唱独角戏,那个坐在旁边的人根本就没有去理睬他的言语。 ——这就是那个女人所说的,所谓业障么? 因为他是他的孩子,所以一定会羁绊住他。因为他是他的孩子,所以他会纵容他对自己的羁绊——这就是那个女人嚣张地笑着,在那个晚上把这个苍白沉默的孩子送回他的手中的原因么? 放在身旁的手不禁缓缓地握紧,在轻拂的暖风中,那双午后沉静的眸子由此变得深黑,望着远方的目光中,渐渐地,竟出现了一份冷厉。 “老爷老爷,夫人请你过去。” 一个仆人小碎步跑来,谨慎地低声说。 “嗯。我一会儿就过去。” 黑发男人冷淡的应着,眼中的锋芒瞬间敛去,转而再次变得平静无波。 ——业障么。 嘴角浮起一抹意味莫名的笑。 ——那又如何! 他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从出生就注定是! 我想要他,天经地义,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要把他牢牢拴在我身边! 我不在意耗着,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等,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你是我的,就——永远别想逃离! 回眸再次瞥了那旁边的男孩子一眼,只见他依旧保持着开始的姿势,甚至对于自己的起身都无动于衷。男人不再说什么,回过眸,拂落肩头的落叶,抬步,独自走出了这片树荫,走出了这个午后的庭院。 由是他也没能看到,许久过后,偌大的庭院早已一片寂寥,那个一直坐在那里仿佛已经石化的男孩子终于动了动,把那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缓缓地放在了桌上。 垂着头,他从中间,轻轻地抽出一张,放在了所有画纸的最上面。然后面对着那张纸,默默凝视。 风“沙——沙——沙——”翻动洁白的画纸。 树下之人,黑色的眼眸里,再一次地,盛满无声的挣扎与悲哀。 ****** 一周转眼就过去了。周末的时候,在江晚临的再三要求下,附加江晚临陪同回家的条件,江流月在离家近两个星期后终于同意回家一次了。 江无尘果然还是出差在外的,江家在安静之外少了家主在家带来的那份肃杀之气,虽然仆人们依旧那样冷冰冰的,气氛确是随和了不少。 可是,饶是如此,江晚临回来的那个周六晚上,还是被梦魇缠住了。那个好像老相片中出现的落满秋叶的褪色的日子,好像总有一股哀愁缠绕着。当清晨江晚临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房间照例被初出的阳光填满着,明亮得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让江晚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哪个是梦哪个是醒。 连着两个星期的周末都忙忙碌碌,今天江晚临想要过一个安宁的周日。迅速梳洗完毕后,江晚临就背着他的画板出了门。下了山,慢慢走着,就又到了那个古老渡槽下的羊肠小道。 城市边缘的群山与渡槽,不论城市的齿轮如何加速地转动着,依旧保持着宁静与悠闲。清晨的鸟声很快就将江晚临从城市的庸碌中带离,江晚临选择好了角度就支起了画架,开始沉下心来作画。一天平静的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再适合不过了。 晨练的人依旧三三两两的从江晚临前面缓缓跑过。江晚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画纸,一笔一划耐心地勾画着自己的世界,丝毫不为外界打扰。 时间分分秒秒的溜走,原本空白的画纸上,山峦、小道、雾霭奇迹般的一一浮现出来。宁谧悠远的古老时光,让人不知不觉中心生向往。 江晚临正停笔默默看着完工的画幅,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写生么?” ——陌生男子的声音。 江晚临愣了一愣,朝声音方向缓缓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宽松运动服、身形颀长的陌生男子正站在他右后方不远。 “我经常来这里晨练,却从没看见过你。今天第一次从这里经过时就注意到了你,跑回来时发现你还在这里,就不由得停下来看了看,没想到——” 陌生男子说着随意地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放下手腕后,向江晚临微微笑一笑,笑容干净而自然: “——一看就是两个多小时啊。” “……” 相比起男子的随和,江晚临的反应却显得极其冷淡。待男子说完后,他也只是稍微的点点头,模糊的应了一声,然后就低下头来默默收拾起画具。 男子走过来,想要帮江晚临把画从架子上取下来,却被江晚临抬手阻止,自己默默地把画收进了夹子里。 这一个动作,男人倒也没有觉得尴尬,依旧微笑的站在一旁看着少年的动作。而江晚临这边,他抬手阻止男子的动作时,不小心碰到了那些随着男子俯身而滑落下来的黑色长发。那少见的黑缎般的长发,忽然之间,好像牵起了回忆的火星,让江晚临觉得熟悉莫名,隐隐的,觉得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东西。 3. 「你,都忘记了吗……」 好像听到旁边之人隐隐的叹息,江晚临心下莫名的颤动一下。可他依旧面无表情,默默地背好画板,往外走。那人居然也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沉闷的气氛,快走到大路时,江晚临停了下来,转过身无声地看着旁边的人。 男子的面容其实很是俊朗,五官深刻而优美。虽然那眉眼给人以异常清冷的感觉,甚至在他微笑的时候都不能避免,但那在宽松的运动服下也不掩挺拔的身形、那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雅气度,使男子不管被放在哪里都绝对可以冠以美男子之名,同时也让江晚临更加觉得强烈的熟悉莫名。 “那么,期待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见了……” 面对江晚临无声的“逐客”暗示,男子静静微笑着,依旧好像与故友一般,点了点头,温和地道别。 男子有一双极其深邃的墨色的眸子。在男子说话时,这双眼眸中的目光就会定格在江晚临身上。这目光,让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安再次回到了江晚临的心中。似乎是在很久之前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被那目光锁定的自己,就好像什么被盯住的猎物,被那猎人肆无忌惮地占有、掠夺…… 江晚临抬起眼眸,对上了那双眼睛,静静与那目光对视。 墨色的眼睛中非常迅速的闪过一丝讶然,随后,一抹沉静的笑意就渐渐从那双眼睛的深处溢了出来。已有的占有欲并未散去,一种略带玩味的欣赏又慢慢浮了上来。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倔强呢……” 默默对视中,男子忽然缓缓吐出一句让江晚临当场愣住的话。待江晚临反应过来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从脑海深处中钻出,挣扎着想要摆脱往事的枷锁,却又被一种深深的恐惧再次按回箱底!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会向你要回你曾经的那个承诺的……晚临。” 男子微微低下头,在少年耳旁低声轻笑着说着,说完之后,不再看他的表情,径直而去。 留在原地兀自发愣的少年,心脏好像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一点点勒紧。好像被唤回了刻意埋葬的遥远记忆,已经全然苍白的脸上,交替着闪过恍惚和痛苦的神情。 下午,江晚临又去附近的公园速写了。微醺的午风,身后的灌木在风中簌簌地回响,江晚临坐在公园的石长椅上,手中的铅笔在白纸上“沙沙沙”地涂画。 面前是一个大草坪,嬉戏的游人,许多都是一家三口趁周末的午后来这里玩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江晚临一直默默垂着长睫,偶尔才会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抬起眼,不带感情的看一下过往的行人,然后重又低回来,手中依旧不停,“沙沙沙”地描绘着。 当他第三次从游走的思绪中猛地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笔下画的东西已经再次走了样了。根本不再是自己面前的行人,而都是同一个人,男人,或扬眉,或低目,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为什么依旧改不掉这个毛病,走神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画他呢…… 悲哀的看着自己画纸上朝自己微笑着的男子,那明亮的笑容,越看越刺眼,江晚临抬笔就想要把他给涂掉,可是笔尖刚刚碰到画纸,却又慢慢的停了下来。 “算了吧……” 江晚临低低喃喃着,无力的放下笔,把画收好,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公园。 回忆的潘多拉魔盒,大概真的如此,一旦开启就难以关闭了。 到了傍晚,回忆的纠缠依旧没有散去。在千唐馆里,他明显恍惚的神智被唐一刀逮住,狠狠教训了一番。 最后,唐一刀从上俯视着江晚临依旧漠然却无神的双眼,摇摇头,离开了道场。 从道馆出来前往城西的地铁上,江晚临在微微颠簸的车厢中,轻轻推开左手腕的那块手表,让那下面那蚯蚓般一道一道累积在一起的丑陋痕迹暴露在车厢的灯光下。江晚临右手轻轻摩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又想起唐一刀在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与其纠缠那些已经结束的事情不放,不如多想想你的新生活。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对啊,已经都……结束了啊……” 非常低地喃喃着,表盘的镜面在灯光下闪烁一下,江晚临缓缓将表重新调整到原先的位置。“滴咚”到站声,车门打开,江晚临从车上走下来时,平静已经重新回到了这张年轻的脸上。 周末的晚上,「战栗」从来都是爆满的。身着整整齐齐的服务生服装的江晚临站在吧台后没一会儿,已经络绎不绝有好多客人来向他点酒了。不过,见过这个星期三的表演的,今天的节目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了,只是因为客人众多,玩玩闹闹,气氛也很是热烈。 那个叫小玫的人又在台上玩着反串,台下客人乐此不疲的喝彩着。江晚临这边的客人正好走了,他也得了一点闲,正奇怪着今天周末的怎么居然没有看见南叶那家伙,一个小身影来到了他的面前坐下。 “能为我也调一杯酒吗?” 吧台的灯光下,面目干净、身着休闲T恤的男孩身形显得尤其瘦小,他背挺直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双手拘谨地放在吧台上。 上次表演结束后琥珀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今天再次见到,这样面对面,比起上次他在远远的舞台上看到,更多了一份真实,也让江晚临觉得他更加瘦削苍白。 江晚临默默地工作着,一会儿后,把一杯下面是黑色、中间是渐次的蓝色、最上面却是粉色的酒推到了男孩面前。 男孩仔细端详着这杯酒,然后轻轻尝了一口,疏开眉,孩子般笑了,道: “好甜。有名字吗?” 江晚临沉默一下,道:“人鱼之舞。” “人鱼之舞……”男孩轻轻喃喃着这个名字,又慢慢小心地啄着,不再说话。 江晚临也依旧默默地擦着杯子,不言语。两人之间常常就会陷入沉默,这在江晚临和其他客人之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偏偏在琥珀面前这种沉默就来的尤为古怪。 “江晚临大哥……” 音乐又换了一支,舞池那边响起欢呼声。低低的声音,琥珀轻轻唤了面前之人。 江晚临没有回答,但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看着那个男孩子。 “你要过生日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下个星期六……” 江晚临心下倏然闪过惊讶,迅速在心中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生日,推算日子,大概的确就在下个星期六了。可是……这个男孩子怎么会知道他的生日?明明,从来没有人记得过,甚至他自己,都不去记这些东西…… 4. “我怎么知道的吗?”琥珀轻轻笑了一声,“叶子大哥第一次把你领到大家面前,当着大家的面问了你很多问题,其中包括你的生日,然后,我就记住了……” 是吗?是那一次吗……江晚临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洁白的休息室,他站在最前面,南叶通过提问的方式间接把他介绍给所有吧员,那站成一圈、嘻嘻哈哈彼此取笑着的吧员里,有过这样一个男孩子,认真记下了他的信息么……? 琥珀看江晚临站着不说话,轻轻拿酒杯碰了碰吧台,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那天晚上大哥你会来工作吗?或者,来这里庆生,你希望看到怎样的表演?希望收到什么样的礼物?我一定会为你办的热闹!那天,你会来吗……” 琥珀忽然说出来一堆话让江晚临措手不及。本来他完全没想这么多,那天他应该是要照常来工作的,可是现在,琥珀说的如此郑重的样子,反倒让江晚临不知该如何决定了。他下意识地就不想要去接受琥珀的好意,可是看着男孩子一脸期待和紧张的神色,他居然也迟疑了,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我会来上班。但庆生……没有必要……”尽力保持着脸上的淡然,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冷漠,江晚临只好把目光专注于他手上的工作。 “为什么……?”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琥珀的意料,他愣了一下,讷讷道,“大家……过生的时候,不是都会好好庆祝的么?出生……不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吗?” 出生…… 少年的眸子中迅速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伤痛。是啊,对于很多人,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会给一个家庭带来多少的喜悦……可是,对于他,如果,他有那个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选择,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 “……对我而言,这个日子,和其他364天的任何一天没有两样。” “……” 显然察觉出了江晚临的情绪不对,琥珀一时间也沉默了。冷场了好几秒后,还是琥珀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低声道: “对不起,江晚临大哥,我不该问这么多……” 没等江晚临有所回答,他又继续低声道: “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生日的那个日子,对我而言、依旧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无论如何,那一天……那一天,我还是希望你能过来……即使是……” 琥珀忽然么顿住,好像在选择措辞的这几秒,忽然一个吧员从旁边急匆匆跑过来。强自镇定的神色,慌张地左右看着,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终于,目光在捕捉到坐在吧台前的男孩后,他的脸上露出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后好像又看到了什么,神色又一下子紧张起来! 目光不自然的向江晚临瞟了好几眼,终于还是走近来,凑到琥珀的耳边,低声对他说了什么。 酒吧的音乐太过嘈杂,江晚临也根本没想过去偷听,但是那断断续续的一个“叶”字还是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简短的话。那个吧员在说完后,琥珀脸上露出一晌微怔的神情。随后吧员又匆匆离开了,琥珀有些局促地跳下高台: “对、对不起,江晚临大哥,恰巧有事……我、得先离开了……” 江晚临点了点头,男孩露出了一个极度愧疚的表情,身影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酒吧的人群里。 敏锐地察觉出了事情中一定有蹊跷,江晚临不愿去多想。酒吧的音乐再次回到江晚临的耳中,他收回心神,发现给男孩的那杯“人鱼之舞”才只喝了上面粉色的那一点点。 心中那种每每看到那个男孩时都会出现的心情再次涌了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江晚临又有些恍惚出神,缓缓伸手,拿过桌子上那杯酒,想要把它倒掉。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却忽然从上面伸了下来,按住了杯口。江晚临的动作一时间顿住,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又听到一个声音响起,一个人影来到了他的对面。 “看到花开就会想到它凋谢的时候。这是为谁调的酒?美好浮于苦涩之上。” 江晚临猛地回过神,一个人影已经安然坐在了他的对面的高台上,右手从江晚临手中拿过那杯酒,轻轻地摇晃着。三色液体的迷幻漾动中,男子墨色的眸子显得更加深沉,挺拔的五官都在吧台的光线下落下了深深的阴影,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两肩: ——这,不是江晚临今早在渡槽那边碰见的那个男人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种莫名的紧张瞬间回到了江晚临的心中!勉强挤出来几个字,他几乎退了一小步。 “啊。”男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接着,脸上又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忽然想起来,这个星期三我好像也来过,最后,靠在酒吧后面的小巷子的墙上,吸了根烟才离开的呀。” 霎时间,江晚临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画面:那晚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恣意的舞蹈,那黎明清冷的小巷中,烟蒂上闪烁的火光…… “——是、你……A……byss……?” 面对着少年恍然醒悟又依旧带着迟疑的神色,黑色长发、面容俊美的男人愉快地伸出手: “所以说其实我们早就见过的吧!幸而你还有印象,那么我就可以不怕唐突的自我介绍了。Abyss那个,只是外人这么叫,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做谢生。” 5. ——谢生?! 这个名字猛的传入江晚临的耳中,他下意识就跟着低声喃喃了一遍。谢生、谢生……就如同这个名字的主人那似曾相识的面容,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吗?可是,虽然回忆中模模糊糊似乎有这样一个身影,从大雾蒙蒙外向自己走来,可是就在走到他面前时却停下了,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心下却毫无征兆的剧痛起来—— ——不、不许去回忆!! 逃避、暂且逃避这个问题吧!江晚临低下头去,不去回应男人的自我介绍,忽然变得有些颤抖的手,继续做起了果盘。 面对着江晚临的冷淡,谢生原本微笑的脸上闪过如同溺水之人般的挣扎,可是紧接着那表情就隐去了,他将手中的三色鸡尾酒推回了江晚临面前,换了一个坐姿,脸上依旧带着优雅的笑容,道: “无论如何,请先帮我调上一杯酒吧。” 江晚临默默开始调酒,而男人则好像在倾听着舞台那边传来的音乐,一边失神的望着面前的少年。 …… …… 「谢生、谢生。」 他转过身去,看着那个摇摇晃晃向自己跑来的小身影,笑了,弯下身去,抱起他: 「小不点,要叫我谢叔叔,知道吗?」 小家伙只是完全没理睬他,「妈妈要我这么喊」,然后,专注地在他怀里揪起他的头发。 「小不点,明明就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妈妈还长,你居然还听那个女人的话,白养你了,小白眼狼……」男人说着,任由着男孩扯着他的青丝,眼中,更多的感情,却是深深的宠溺…… …… …… “……您的酒好了。” 好像一声来自遥远的呼唤,谢生猛的回过神来,下意识就一下子抓住了面前少年送来酒杯的手,身子前探着,急急切切地问他: “你刚才喊我的名字了?!” 江晚临也为面前男人的剧烈反应怔了一下,一时间居然没有想到去抽回被抓住的手: “……先生,您听错了。” “为什么称我为先生,我不是告诉了你我的名字吗?为什么不直接喊我的名字?!” 这下江晚临才有些确定面前这人是在无理取闹了,眉头轻轻皱了皱,他开始轻轻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先生,您只是我的客人……” “所以,就算作为服务的一项,我有这个权利要求你喊我的名字吧!只是一声而已……喊我的名字好吗?” 看着面前原本一直维持着优雅表情的男人忽然放弃了所有的形象,向前倾着身子,好像着了魔一样苦苦抓着自己的手,江晚临心下居然就划过一阵强烈的心疼—— 为什么,高傲如他,会露出这样接近乞求的表情啊…… “……谢……生。” 男人脸上的表情痴痴的,紧紧盯着那两个字从少年开合的双唇中被缓缓吐了出来,一种恍惚瞬间从他的脸上滑过,这个表情,居然再次牵动了江晚临心底那敏锐的痛觉神经! 那个名字被少年吐出后,随即而来是一晌静默,接着,是一声轻叹。 “——虽然已经预料到。但是真的面对还真是很难过啊。” 低低喃喃声。江晚临默默收回被男人缓缓放开的手,看着男人端起那杯酒,缓缓喝着。 “不好意思,刚才和早上在渡槽那边都对你说了一些很唐突的话,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想起而已,可是——结果啊——” 一抹筋疲力竭的苦笑在男人低下去的脸上慢慢展开: “晚临,我还记得你,你却已经彻彻底底地忘记了我……”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从江晚临的心底浮了上来,每每要被他抓住一点头绪时,谜底却马上再次被按下了黑暗的水面。 「晚临、」「晚临……」 窒息的水底,江晚临觉得自己都要溺毙在其中了,这种似曾相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哀,他曾被谁呼唤着,三步一回头,带离了那个声音的身边…… “我……我、……” 好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一样无力地张了张口,只言片语从脑海闪过,江晚临没有来得及把它们全部组织起来成为一句完整的话,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打断了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回忆: “——来了就一个人在角落里坐着喝酒,阎罗大人可真是不近人情哪!” 娇腻的声音,一个丰乳肥臀的“女子”忽然出现,一下子坐在了谢生的对面。一手将一头深栗色的卷发全部扒到了右肩窝,一手毫不客气地从谢生唇下抢过了那杯酒,一边喝着一边拿媚眼斜睥着,好似观察着谢生的反应,玫瑰色亮丽的双唇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这番无礼,谢生居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生气,而开始男人脸上的那种悲伤也瞬间消失无影,简直让江晚临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面前那男人已换上一副纵容,无奈般开口,道: “小玫,表演结束了么?” “嗯哼,结束了!哼,你根本都没看人家的表演!” 酒杯已被放下,那原是男儿身的女娇娥娇嗔着一手撑头,一手伸出去,百无聊奈般用手指勾起男人肩上一绺垂发——这个动作被男人闪电般制止——男人脸上依旧带着邪气的笑,可是那被抓住手指的人却从那笑容中看出一丝渗入心底的寒意! “谁说我没有看小玫的表演?我人虽坐在这里,心却一直都在舞台上的呀!怎奈舞台那边人太多,我想过去看可都是挤不进去的啊!” “你都现身了大家哪还会看我……”小玫嘟哝着,一边识趣地迅速收回自己的手指。——谁知道,头发居然是这个让人猜不透的男人的雷区! 6. “你都现身了大家哪还会看我……”小玫嘟哝着,一边识趣地迅速收回自己的手指。——谁知道,头发居然是这个让人猜不透的男人的雷区! “哪里的话?人不过就是喜欢得不到的东西,我不过露面的少,让人总有一丝探究欲罢了。如果我能像小玫这样每日出现还每日受到追捧,那就真是我的本事了。” 男人也收回手,脸上微笑依旧,不温不火地说。 “哼,又在哄我!”小玫赌气般娇嗔着,侧过去的脸上却有了一丝自得的笑容。 这时,那边发出一点响动,小玫侧过眼去,发现是那个一直默默站在吧台后面的少年调酒师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就要走开。 ——还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正想跟阎罗大人独处一下呢…… 小玫撑着头,懒懒地看着少年的动作。 “——你要去哪!” 一个声音却猛地闯入小玫的耳朵——猝不及防地,少年调酒师被自己旁边那个黑发的男人伸手一下子拉住!男人这个动作大大出乎了小玫的意料,也远远超出了那个被拉住的少年的意料! “……放手。” 少年低下头看着那只紧紧抓住他衬衫袖子的手,微愠道。 “你要去哪里?你生气了?” 男人的手却抓的更紧,眼睛紧紧盯着少年。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只是要把这个果盘给邻桌送过去。” “可你的表情,明明就是在生气!” “……我……!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那你不要走!” 小玫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两人拉来扯去,再不明事理的人,到这时候,两人之间那丝丝暧昧的关系也会察觉出来。看着Abyss脸上强硬的表情,那种强烈的在意,他在自己从来未曾表现。他对自己总是一概摸不清底细地微笑,神秘而疏远,让人心底发凉。 为什么呢……那个不起眼的调酒师……居然能让阎罗大人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为什么不是自己!为什么会是那个从不被关注的少年! “——你、留下!不许走!” 黑色长发的男子已经站起,紧紧拉住了少年调酒师的手腕,两人一时间陷入了僵局。正在这个时候,旁边那长发丰满的“女子”忽然“霍”地从座位上站起,一手指向江晚临,娇斥出声。 江晚临冷漠地扫了“女子”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继续转回眸去冷冷盯着拉他手腕的黑发男人: “立刻放手。” 而黑发男子则忽然裂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转过头来,漆点的眸子盯着那盛气凌人的娇小“女子”,殊无笑意的声音一字一句森森道: “小玫,乖乖的,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也许你可以重新回到你的舞台上去。” 这客气却毫不客气的言语让小玫在当场愣了好几秒。紧接着,羞辱的潮红就迅速爬上了他的脸庞,小玫没有再说什么,一转身,“噔噔噔”跑离了吧台,身影消失在了酒吧的黑暗里。 “好了,他已经走了,晚临,不要再生气了。” 黑发男子松开拉着江晚临的手,一手将江晚临手中的托盘接过,交给了一个过路的服务员,然后继续坐回吧台前面,静静喝酒。少年默默重新走回了吧台前面,垂着目,沉默了一会,忽然低声道: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扑火的飞蛾。” 谢生抬眸深深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然后咧嘴笑了,低声道: “你是在责怪我吗?对他太狠心?” 少年沉默着没有答话。谢生继续轻笑着道: “我不是火,他们可也不是飞蛾。对于他们,我只是一只包装美丽的空盒子,仅仅出于好奇,总想要打开来看看。真的打开后,他们不会受到伤害,顶多感到到一点点失望罢了,然后再也不会多看那只盒子一眼。可是——” 男人修长的手指拿住吸管,轻轻搅拌着,冰块冷泠泠在酒杯里“叮咚”作响着,混合着那音调不高的一字一句,深深敲击在江晚临的心上: “——对于你,晚临,我就是一只飞蛾,我不止打开盒盖那么简单,我想要把自己葬送进去,我想要与火焰和灰烬融为一体。也许你会认为,我对你同样只是一种好奇,可是,如果有一种好奇能保持十八年,我想——这种好奇,也许……也能算得上一种爱吧。” 一瞬间,那种努力被江晚临压制的异样感情再次突破黑暗的土壳挣扎出来!黑色的眸子剧烈抖动着,少年强自镇定住表情,慢慢垂下眸子,手却忽然在操作台上颤抖起来! 「嘶嘶——!」 一声尖锐的长音,从舞台那边传来!更多被埋葬的回忆在这一刹那蜂拥而至,占据了江晚临的大脑!他不得不停下了手中已经乱套的工作,扶住额头强令自己的大脑恢复正常运转。由是他也丝毫没能察觉到此时舞台那边已经同样陷入一片混乱:酒吧的音乐突然被切掉,麦克风的杂音尖锐地响起,整个场面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就在几十秒前,一个穿着玫红色紧身裙长长卷发的“女子”忽然疯了一般冲上了舞台,夺过了正在唱歌的男子的麦克风!男子立马又把麦克风抢回,可是一看居然是那个人,顿时愣愣的不知该怎么办是好,那“女子”于是又把麦克风抢了过来! 就在这场麦克风争夺战中,刺耳的鸣音此起彼伏,舞台下兴致忽然被打断的客人们一片哗然,可是接着也发现了这个上来“砸场子”的人居然是酒吧红人小玫,粗暴夺下话筒时的形象与平时的小鸟依人全然不符,满场顿时又掀起疯狂的起哄声! 这阵强烈的骚动,谢生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看到台上的那幕后眉头微微皱了皱,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下升起,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声厉斥,通过麦克风传遍了全场: “全部都给我闭嘴——!!” 全场居然真的就在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有些发愣地看着舞台上,只听那个鲜红的影子继续以一种不寻常的狂热向着整个酒吧高声道: “大家都在场!很好!来给我做一个公证!我与那人打了个赌,同台竞技,谁要是输了,谁就要从这里消失!永远不许回来!” 台上人一语落,顿时在场下掀起更大的风波。舆论一片哗然中,更多的,却还是好奇与兴奋: “谁?打赌的人是谁~~~~~~~~~~~~?” 吧台这边,江晚临刚刚回一些神,发现面前的黑发男人面色异乎寻常的冷峻,而全场却是一片混乱,那个叫小玫的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舞台上,舞台的聚光灯下,画着浓妆的杏眼忽然直直看向这边,美艳的脸上,倨傲的表情,挑衅的声音高声道: “上来啊?那个白衬衫!怎么,现在不敢了吗?如果你今天不敢上来,从今以后就都不要出现在这里!” 全场的目光顿时都聚焦过去——那个酒吧一角唯一的一个穿着白衬衫、冷冷站在吧台后面的少年调酒师。 7. “上去啊~~快上啊~~~~~~~~~~~~!” “不上可就算你自动认输了哦~~~~~~~~~~~!” 哄笑声不断,每个人都在接近狂热地大声怂恿鼓吹着,可是,几乎没有人认为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少年有勇气接下这个结果一目了然的挑战,如果他真的接下了——那他们就继续看好戏吧,反正人生从来不多这种消遣。 面对如此满场的戏谑,少年调酒师的表情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在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晚临……” 背对着人群坐在吧台前的黑发男子低低呼唤了一声他,声音中难掩担忧。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在陡然响起的满场尖叫声中,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吧台,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他静静地,一直走到了与小玫所站的舞台对面的一个舞台上。 “你要比试什么?” 没有借助麦克风,亦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好像平常对话一样。可是他一开口,全场竟然就立刻鸦雀无声,他那不高的字句就这样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舞台的聚光灯下,洁白衬衫的少年,英挺的五官,没有表情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的完美。映着舞台灯光的墨色双眸,不知为什么会那样深,好像会触及灵魂里去,让人只用一眼就沉沦下去。 没有丝毫伪装的镇定和刻意的矜持,可就是这份安然自如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之力。少年静静说完话后,场下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像先前一样起哄。然后才断断续续响起的窃窃私语声中,谢生端起酒来小小抿了一口,笑容却不自觉地浮了上来: ——这才是我的……我爱的孩子啊…… 而那另一个舞台上,玫红长裙的“女子”也为这无形的气势震了一下,心下居然生出一丝怯意,可如今已是无法退却的了——哼!干什么要退却?他一个默默无闻的调酒师,凭自己这么多年在这里积攒下来的人气,还会输给他么?! “——喏!看到那些玫瑰了么?同一首曲子,我们在各自的舞台上同时表演,表演什么不限,会有人将那些玫瑰丢在我们的舞台上,表演结束,谁得到的玫瑰多,谁就获胜,最公平不过!” 小玫说完,有些人居然就失神了一下——他们居然看见对面舞台上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嘴角勾了一下,然后依旧平静地道: “的确是个公平的法子。” “那么,现在每个人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稍待,等下可不要吝啬自己的玫瑰哦~~” 小玫说完,不忘向舞台下抛了个媚眼,然后转身款款走向了幕后——玩笑!小玫的名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 少年也下台准备去了。台下的谈笑声又慢慢响了起来。谢生慢慢喝着酒,目光慢慢从对面酒架上一排排泛着冷艳光泽的玻璃瓶上移动而过,漂亮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正在这时,几声轻佻的口哨声响了起来。谢生慢慢回过头,只见其中一个舞台上,栗色卷发的“女子”重新登台。诱人的身材很好的包裹在了亮金色闪光片的紧身裙中,极大地露出修长的双腿,撩人的身姿,在全场肆意的尖叫声中,带着倨傲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到了台前,接受着台下众人的欢呼。 这么久了,他的人气依旧能如此高,果然不易啊…… 谢生慢慢抿着酒,目光缓缓地扫向了那对面的另一个舞台,直到这时,舞台上才姗姗来迟地被推上来了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着高高低低的玻璃瓶子和杯子,而那个少年却依旧没有露面。 目光在扫到那些瓶子的时候,谢生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莫名的笑容,然后就懒懒倚在了吧台上,好像早已经知道了结局。 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约定的十分钟还未到,而小玫已经显露出略不耐烦的神色了。人群依旧喧闹着,却很快都变得心不在焉,相反的,却对那右边舞台上迟迟不出现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其实,那个调酒师也绝对算得上一个美少年的,只是呢,总是那样冷冰冰的,又有酒吧老板暗下保护着,没人敢去亲近……可是,谁能说不正是因为他这样冷漠反而更神秘更吸引人呢? 约定的时间到了,音乐声响了起来。就在音乐响起的这一刻,黑发的少年静静从舞台后走了出来,下面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都以为他这样姗姗来迟是因为在换装,谁知道再上台,他依旧穿着那件如洗的白衬衫,裤线笔直的长裤,怎么下去的又怎么上来了。 小玫扫了那边一眼——他居然还穿服务生装,对着几个蠢瓶子,还妄想赢过自己? 想着,高傲的舞步已经迈开了。这个背景音乐可也是他事先跟dj说好了的,这算他的成名曲,平时也很少表演,但一旦表演全场气氛必然爆棚——他还是有这样自信的! 果然,台下立马响起了鼓掌声和尖叫声,马上就有玫瑰被抛上了舞台来,而另一个舞台前面却一点声息也没有!这对比让小玫更加信心满满,脸上的笑容肆意绽放开,一抬手一低眉,将妩媚诱惑诠释得淋漓尽致,引得现场尖叫声掀起了一个新高! 一朵接一朵的玫瑰被抛上了台,鲜红的花瓣,墨绿的刺茎,在舞台上滚落着,有一种接近残忍的美丽。 在花的地毯之上,小玫已经舞得忘记了自我,恍惚间,居然想到了七八年前,他还是一个流浪孤儿的时候,被这所酒吧的老板南叶从大街上领回来,当他第一次踏入这里,第一次看到那些当时的红人,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表演,他看着看着就哭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会有那么多人爱啊,而他却只能做一个走到哪里都被人避闪被人嫌弃的叫花子? 之后,他是那样刻苦地训练。一年之后的第一次表演,他盖过了当时所有的红人。表演的最后,满地都是鲜红的玫瑰花,他微微昂起头、踮起脚尖,在花瓣上静静旋转着——他在满场观众的尖叫声中再次默默流泪了,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被爱的感觉。 第一次表演的那个晚上,他就被领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把他的第一次交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时的他是那样紧张却略带兴奋的,即使过程中那个男人不停地吐出污秽的言语,甚至抽打他,即使他痛得好几次昏厥,可他依旧觉得温暖——这是那个男人爱他的表现。而他想被爱,想被爱,很想,很想…… 8. 他的第一次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那个男人他也再也没看见过了,看到的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当他高烧中孤零零躺在床上,看着那一叠叠红色的纸片,秋日下午的叶子在窗外飘着,他再次偏过头去,让眼泪流进了枕头里。 出道的那个舞蹈已经被他珍藏了起来,再也不轻易表演。可他的身价依旧不断在涨,他的上面也不停在换人。那些人比起第一个人,动作的确都温柔了不少,偶尔弄伤他,却也不会有第一次那样严重。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南叶保护着他,那第一个弄伤他的男人后来就被整得很惨。知道了这件事,他也只是笑笑,心里却知道——「保护好财源」。 因为这颗追求爱的心已经冻僵了。欢呼、掌声或者男人的爱都温暖不了他,他却越发想从这些东西中找到一分空洞的慰藉。即使是镜中花、水中月,即使是刹那的被爱的感觉……他想去追求,奋不顾身地追求…… 可是直到今天,他在铺满花瓣的孤零零的舞台上,再一次舞起这个他人生转折的曲子,他才意识到——自己,依旧是这样孤独呵!爱啊,从未降临他的身边…… 泪开始流下来,流下来,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他听到舞台下面的声音:“啊真的会流泪哎!说他跳这个舞的时候会流泪,今天总算亲眼看见了,演的真逼真哎!” 他咬住了唇瓣,任泪在脸上肆掠。表演……谁能说他不是在表演呢……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哪个是生活、哪个是表演,或者他一直都生活在世界虚假的表演中,从来没有得到过生活的真心…… ——也许,这场表演真的就要走到尽头了…… “哇~~~~~~~~~~~~~~~~~~~~~~~~~!” 他忽然听到从边上传来的惊呼声,泪眼朦胧的转过去,发现事情不知发生在何时,他舞台下观看的人居然大部分都聚集到了对面去了。而对面那个舞台上,白色衬衫的少年将从后面轻轻巧巧接过的瓶子一个翻手稳稳立在了手背上,然后眨眼间迅速将面前的两个酒瓶口点燃——白亮的烟花顿时喷了出来,少年拿过两个烟花瓶再次在两手间来回抛接起来。 “啊啊啊啊~~~~~~~~~~~~~~~~” 在酒瓶点燃的那一刹,人群再次爆发出惊呼声和喝彩声,两只烟花瓶在少年的身体四周翻转着,人群的尖叫声顿时更大了一些,无数枝鲜红的玫瑰被纷纷抛在了少年的脚下。 明明是为他准备的曲子,却已经很少有人去看他的表演。他依旧默默舞着,接近完美地完成着每一个动作。他听见那边传过来的欢呼声:少年在桌上摆成一排的鸡尾酒杯中分别倒上了不同颜色的液体……他神智有些恍惚,却竟然微微地笑了起来,忽然想到那个黑发男人对那个少年的偏爱,如果他能取代自己,那么,他不会再像自己一样这么孤独了吧…… 「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 音乐的尾声,却被淹没在一阵几乎掀翻天花板的热烈尖叫声中,在他来这里的七八年,从未听过这样热烈的欢呼。他孤独地微微弯下身,向台下寥寥无几的观众谢场。而对面,少年的手指轻轻推动了第二层的第一个酒杯,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二层的子弹杯在一瞬间“哗啦啦”坠入了下方的鸡尾酒杯,一杯杯五颜六色、散发着白烟的“深水炸弹”就此完美诞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边已经曲尽人散,对面的舞台下却依旧欢呼声不断,甚至有那些平时好跟他闹的人上台去抢那些鸡尾酒,一骨碌全部下肚,啧啧地赞不绝口。 胜败局势,此时此刻,已是一目了然了。 罢了罢了,也许天意就是如此吧……能够以这么多年来跳的最完美的《雨鸟》结束在这里的生涯,他也算心愿已了了。小玫默默地望着满地的玫瑰,独自从舞台边上走下,可是还没等他离开,一只手忽然拦住了他,一个男声通过麦克风被放大,瞬间稳定了全场: “大家先等一等~~刚才的赌约,我们可还差最后一步呀~~~~” 小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一手拦住他一手拿着麦克风的黑色长发男人。Abyss,他是想要故意让自己难堪么……虽然已经认命,他依旧是一个爱惜脸面的人。在他只希望能有一个体面的退场的时候,偏偏把他拦了下来要他去面对接下来残酷的检阅……! 可是全场的目光都已经集中过来了,此时再退缩也没有用了。只听那个男人笑吟吟地道“麻烦那位帅哥帮忙统计下那边的玫瑰数呗~”,然后自己弯下身,一枝枝捡起了他的舞台上的鲜红花儿。 9. 一支,两支,三支,四支……小玫接近麻木地默默看着男人不停俯身的动作,只是出乎意料的——他收到的玫瑰数目居然多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那边忽然传过来一个声音“总共七十二支!”,Abyss手上的动作停都没停,小玫听见他应了一声,明明空空的右手中却忽然又多出来了一支玫瑰!别的人恐怕都没有注意,就算小玫一直盯着男人动作的也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终于,男人捡起了地上的最后一支玫瑰,直起身,抱着满怀的鲜红花儿,在灯光下笑了: “好巧!我这边也是七十二!” 小玫感到一瞬间的眩晕。耳边继续传来男子恍然的声音“这样岂不是谁都不用出局了”,他依旧感觉是否头顶舞台灯光太过强烈了一些,居然如此让人感觉不真实。 在男人宣布结果的那一刻,舞台那边被围在人群中的少年微微偏过头来,男人清晰地看到少年眼中浅浅的欣慰。劲爆的音乐再次响了起来,酒吧里闹哄哄一片,气氛极好。那些平常就喜欢跟小玫闹的人又跑上台去闹他,有的跟他熟的居然就直接冲上来扒他裙子!小玫有些讷讷地脸红着躲开那些人,马上又和平常一样和他们玩闹起来。 而江晚临这边,同样热情的人群将少年围了个水泄不通,少年从头到尾的冷面也无法抵挡人群的亢奋了,更有一些人是早已忘记了之前的种种顾忌,爬上舞台就想对江晚临动手动脚。江晚临冷冷的挡开了几个人,想要从舞台后退场,却发现自己的前前后后全是虎视眈眈的人群,想要离开简直难于登天。 对于那些甚至想要动强的人,若不是看在南叶的份上,江晚临早已扭断了他们的手腕。可是很快,江晚临也为这些赤裸裸的骚扰和贪婪的目光弄得烦不胜烦。正当江晚临处在发飙的边缘,一只手忽然扒开人群轻轻抓住了他的手! ——江晚临下意识就反手挡开那只手,可是就在他挡回去的时候那只手居然也很快避开了,然后换了个方向再次闪电般抓住了他。居然被避过了——江晚临不由得一愣,随后就感觉那手的感觉很熟悉——看过去的瞬间,那个拉住了他的黑发男子朝他露出微微的笑容。 “是我。” 那个笑容,让人熟悉,也让人安心——江晚临居然就下意识地放弃了挣扎,乖乖被那个男子牵着。男子于是完全挤过人群来到了他的身边,微笑着和他一起站在舞台的灯光下。 “Abyss——” 这一下人群才忽然认出了这个长发男人的身份,轻轻地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人敢于再上前。就如同Abyss的名字昭示的,这个拥有恶魔一般笑容的黑色长发男子轻易就能夺去人的一切理智,由是也让人感到莫名的危险,不敢轻易靠近。 黑发男子没有理会那些逐渐响起的窃窃私语,微笑着注视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沉淀着深深的爱意,然后轻轻抬起少年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 “谢谢——你的表演……” 四周响起的尖叫声和讨论声中,少年始终不发一言,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深深的眸子中目光复杂。 男人慢慢环视了一眼人群,好像一个得到公主倾心的骄傲骑士。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少年毫无反抗的任由黑发男子牵着,一直走下了舞台。直到两人就这样手牵手一直走到了酒吧之外,战栗后面的那条安静的小巷,凌晨的寒风一下子灌进了江晚临的衣服里,他才恍然般回过神来—— “我还没有下班。”黑暗中挣开了他的手。却很快再次被拉住。 “你的工作时间早就到了,只是你自己每次给自己加班。”谢生毫不停顿地说着,然后又低声加了一句,“你的画都在我这里,我帮你都带上了。” 江晚临于是不再吭声。酒吧内还隐隐传来喧闹声,他乖乖被谢生带着,这样从小巷里走出来,来到午夜的大街上。 银色的月牙沉沉挂在西边,光芒皎洁而宁静。安静的大街上行人寥寥,两边的酒吧招牌上依旧闪烁着炫目的光芒,显得格外孤寂。江晚临不由得拉紧了衣服,感到一股莫名的凉意。 男人一直带着他走到了另一条僻静的小巷,两边的路灯都全部坏掉了,一辆车停在路边的黑暗里。 谢生径直上了车,江晚临也默默从另一边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谢生打开了表盘上的灯,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两点了。”低沉的声音。 少年默默坐在副驾的位置上没有回话。 “你先在车里睡一觉,明早我送你去学校。”说完递过来少年的画板,将校服披在他肩上。 江晚临只是默默接过东西,把它们下意识抱在怀里。 “我下去抽支烟,你安心睡吧,我会喊醒你的。” 黑发男人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凛冽的夜风涌了进来。待江晚临慢慢回过头去时,男人已经关上了门,车内恢复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江晚临看见表盘上的灯发出莹莹的幽光,指针静静停着。车外,凌晨中黑暗一片,有幻觉一般细微的风声穿梭着,小巷围墙外透过来淡淡的光亮,显得那么遥远。 江晚临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在车子的前方黑暗中寻找着什么,可是在寻找了半天无果后,他好像恍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在座位上微微起身侧过头,然后透过车子的后窗,看到小巷深处黑暗中一点小小的橘红色火星,攒动着,燃烧着,竟好像可以灼透这夜幕,烫在江晚临的心上。 他回过身,将怀中的东西抱的更紧一些。几次居然想要打开车门冲下去把肩上的衣服披在那个人的身上。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表盘的荧光幽幽,好像有一种催眠的作用,他渐渐就抑制不住地合上了眼睛,终于放松思虑陷入了梦乡。 梦中,第一次,有那一簇燃烧的火星闪动在睡眠的深处,那个颀长的身影静静倚在墙上,嘴角在微弱的光芒中轻轻勾起,双眼却在黑暗中,如同那曾经的千千万万次一样,忧郁地凝视着他。 Chapter six 1. 「你在画他。」 手上的笔颤抖了一下,然后好像不经意一般非常慢地将笔尖从纸上滑开,将手中的画纸合上。 走到了他的身边,倚着那一根廊柱,朝着他刚刚遥望的方向默默望去。花廊下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晦暗中将手指间闪烁着橘红色光芒的东西轻轻抖了一抖,静静的。 「这个角度的他也很完美。」 「……你怎么会来这里。」开口,却好像不是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带你专门去学过画画吗?你从前画画的手法跟现在不一样。」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起来。 「……还是说……」手中的东西再次抖了抖,说话时会不自觉上翘的嘴角,深深的眼睛在黑暗后注视着他,看不清感情: 「你只有在画他的时候会这样仔细。」 「你——不要再来了。」 动作忽的停住。良久黑暗里无声无息蔓延的死寂中,终于,那个声音模糊的笑了一下,低低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向小朋友的十岁生日贺喜的。小朋友的父亲为小朋友举办如此盛大的生日宴会居然也不邀请我,实在很让人难过呀。」 在黑暗中轻轻地咬住了下嘴唇,身体在颤抖,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谢生,回去。」 「我不希望听见你喊我的名字却告诉我这件事。」 「回去。」 「……你爱他,你爱上了你的父亲。」 「不!」 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回答,然后,再次沉默后慢慢发出那个艰难的词语: 「你……回去。」 仿佛看出了他溺水之人般的痛苦挣扎,那双眼睛默默凝视着他,烟雾在眼睛的轮廓间慢慢氤氲着。很久之后,平静地开口: 「他马上就要迎娶沈家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吗?」 「……」 「饶是如此,你依旧选择他吗?」 「……」 缓缓地颔首,然后,掐熄了烟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好。」 手中的画纸几乎要被他揉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句。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在那个人转身后叫住了他。 「——等……等下!」 身影顿住,黑色的影子冷清清立在空荡荡的花廊里,好像一缕飘荡的孤魂,看不出感情的,默默背对着他。 「十八岁……」 「……」 「十八岁……我就自由了。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记得我……」 男子在黑暗中静静闭上眼睛,在心中轻轻念着那个苍白的数字。听着来自背后,那遥远的声音从熙熙攘攘外传来,单薄的音调,一字一句向他许诺: 「——就来……找我吧。」 …… …… 「哥哥,不用等我吃中午饭了。」 这是这两天来,江晚临接到的最多的短信,他都是愣一下后淡淡地回一个“嗯”字。到后来就好像约定好了一样,江流月不再发这样的短信来,江晚临几次拿起手机,最后还是选择默默地放下,不再去过问。 其实这样也正合江晚临的意,因为这几天以来他这里也出了一点意外。 “你中午居然又吃这样的东西啊。” 背后传来感叹的声音,伴随着一只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纸袋放在了他的面前的石桌上,紧接着一个人影也挪过来,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哎呀呀,别露出这个‘我们不是刚见过面你怎么又出现了’的眼神嘛,我可是专门来为你送中饭的哦!” 面对着少年对于他的到来只是毫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然后拿过面包和热水杯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男人露出夸张的受伤的表情,一边说着,一边将饭盒从袋子里拿了出来。 “看看看你,学校明明有更加营养的中餐,你却每天就吃些这种东西。你心疼钱,我可心疼你呀~” 男人戏谑却分外认真的声音。笑眯眯地打开饭盒: “生菜、回锅肉、青笋肉片、海带紫排汤,唔,我知道你不爱吃鸡蛋,还是不为难你了~不过高三生啊~这几片蘑菇你还是要乖乖吃下去的哦~~” “喏!”说着把筷子递到了少年面前,墨黑色的眼睛盛满笑意地看着他。 “……” 面对递到面前的筷子,少年果然丝毫不予理睬,侧过去的脸上,秀丽的眉毛却微微皱起来。 “啊……” 眼睛里依旧盛着笑,男人意味深长地发出一个音,少年却终于动了动,慢慢地、不情不愿地接过面前的筷子。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吗?这样才对哦~~” 在少年妥协的那一刹那,男人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满意的看着少年一言不发的端起饭盒默默吃了起来。 江晚临默默地往嘴里扒饭,心里却恨不得把面前微笑的男人撩进旁边的池塘里!他想说什么?——自己当然知道!这周一的中午,最后一节课还没下,那个凌晨刚和他分别的男人就堂而皇之地提着饭盒出现在了他的教室,众目睽睽之下把饭盒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并说了那样一段不清不楚的话,然后潇潇洒洒怎么来的又怎么去了,留得呆在座位上的江晚临和满教室愕然的学生。最令人头疼的是,下课居然还有一群女生不畏江晚临的严寒跑过来问那个男人跟他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可是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女生们满意,江晚临只好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我的远房亲戚”,再问更多一概“不知道”。众女生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一个个感叹着“好帅哦~”失望地走掉了。 显然,那一次只是谢生给他的一个“下马威”。因为他的确再也没有采用这种兴师动众的方式来给江晚临送饭,但是一到吃饭时间,不论江晚临躲到哪里,谢生一定会找到他,那个男人对这个学校和对他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了江晚临的预料。 当第一次被找到,那个男人把筷子递到江晚临的面前,江晚临看也不看,面无表情的说: “拿走。” 男人却笑眯眯地回答: “那样我就去教室等你哦~” 这种“威胁”江晚临怎么会放在心上,当场就起身走人了。 可是,等晚饭时间结束,江晚临回到教室时,还没走到教室门口,从里面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喧闹就让江晚临心生不详。慢慢踏进门,还没来得及反应,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就从他座位的方向传过来: “哎呀呀~~回来了~” “好晚哦~~不过还是回来了呀~~” 江晚临呈石化状地慢慢看过去,长长黑发的男子正一脸笑容优雅地坐在他的座位上,旁边围着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和男人说着话。 2. 江晚临呈石化状地慢慢看过去,长长黑发的男子正一脸笑容优雅地坐在他的座位上,旁边围着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和男人说着话。 “你……”走到近前,江晚临此时的表情一定不能只用难看来形容。 “赶快吃~离晚自习还有一会。下了晚自习可就会冷了哦~”将饭盒推到了他的面前,男人的笑容狡黠,黑色眸子中的光芒,狐狸般奸诈。 那以后又几次,江晚临就再也不跟男人捉什么迷藏了。每次吃饭时间,他乖乖在教学楼后庭院的石桌旁等着,谢生准时出现,给他带来热腾腾的饭菜。 其实,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完全可以每天自己去食堂吃,为什么还默许着他每天送饭? 还有,那天为什么会尤其感到不愉快呢?——是因为他那样大张旗鼓的出现让自己难堪,还是因为……不想看到他那样温柔微笑着对一群女生讲话? 江晚临每思及此就坚定地摆摆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唔,这次没有挑食,吃得很干净。” 谢生满意的看着少年将饭盒中的每一粒米都吃的干干净净。伸过手想要接回空饭盒,却看见少年自己默默将饭盒收了起来。 “我把它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江晚临声音依旧很冷淡,仿佛毫不经意般地说着。男人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些笑容,并未把心中的惊喜表现得那样明显,只是简单点点头: “那好,我晚上来取。” 江晚临也默默地点点头,将饭盒放入纸袋,起身,往宿舍的方向走。谢生跟了上来,在他旁边并排走着,江晚临居然也没有阻止他的跟随,虽然两人间依旧没有更多的言语,可一种之前没有过的惬意却慢慢弥漫开来。 走着走着,就要经过女生宿舍的时候,江晚临忽然缓下脚步,目光朝一个方向望去。 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没能躲过谢生的眼睛。他很快就又迈开了步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跟在一旁的男人也没有询问,目光却不易察觉地向少年之前看着的方向看过去。 ——女生宿舍楼前,一个看上去还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在和一个女生告别。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谢生的眼睛微微眯一下,目光在那男孩子的身影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也收了回来,依旧不动声色地跟在旁边走了过去。 到了宿舍楼下,身边的少年依旧显得心不在焉。潦草地向谢生点点头算作告别,正准备转身进宿舍,谢生忽然拉过他,在他的耳垂上亲吻了一下! “——你!!” 江晚临几乎震怒地推开他。男人却自己灵巧的退后了几步,站在宿舍的台阶外,微笑的双眼在微醺的暖风中轻轻眯起,向他挥手: “我们晚餐时候再见了~” 晚餐时候,江晚临默默把饭盒还给了谢生,并未因为中午的冒犯而显出疏离的神色。这点点的进步也让谢生心中雀跃不已。以此同时,面对少年依旧心不在焉的模样,谢生斟酌了半天,终于问了出来: “你在……担忧什么?” 对于谢生的问话,江晚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好看的眸子扫了面前的男人一眼,仿佛在说“你想多了”,然后又垂回眸子去,默默吃饭。由是谢生也不再提起。 可是在少年心中,却好像被这一语惊醒。自己,果然是在担忧着,很久未有过的担忧,可是……自己心中的这不安,到底来自哪里呢? 到了周五的晚自习间,几天前的中午在女生宿舍楼下看到的那一幕再次回放,然后就在江晚临心中久久徘徊,再也难以抹去。自己,是在担忧着这件事吗?可是,自己有什么立场去责怪他?那、本就该是他的自由…… ——可是,为什么依旧感到这样不安…… 凭自己对那个人的了解,如果、那个人知道了这件事…… 少年的眸子,冰冷的目光慢慢移上去,毫无感情地盯住教室最前方的那块挂钟,倾听着细微的滴答声,看着表盘上的秒针一格一格移动而过。 ——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长了…… 如果他因为这件事暴露受到那个人的惩罚,自己便是罪魁祸首,因为未能提前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如今,不管自己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为了自己的计划最后能够成功实施,为了最终带给他自由…… 江晚临慢慢将目光移向了窗外,在窗外模糊的夜色中寻找着,终于辨认出了远处的那几簇光亮——是学校大礼堂的灯火。 今天是他主演的那个话剧公映前的最后一天,他一定还在跟他那些同学们刻苦排练着,明天的表演一定能取得成功的。明天,自己要不要去观看呢……恰好呢,明天,星期六,就是自己的生…… “——哇~~快看快看~~~~~~~~~!!” 忽然响起的惊呼声猛的拉回了江晚临游走的思绪!意识瞬间回到脑海的那一刻,眼睛就因为捕捉到下方黑暗中的什么东西而微微睁大开来—— “快看那烛火!” “哇~~什么时候摆到操场上去的!是个爱心的形状诶,中间的是字吗?好漂亮啊~~~~~~~” 耳畔啧啧的赞叹声和讨论声中,许多人都挤到了窗户边上来观看,更有好奇心盛者,直接跑下了楼去想要一探究竟。江晚临的座位就在窗外,他默默望着那下方在夜风中摆动的一簇一簇烛光,一阵莫名却强烈的不安在心中慢慢扩散开来。 “是在告白!摆蜡烛的就是明天上演的、高一学生会排的那个话剧中演男主角的人呢!” 不久,下楼去一探究竟的人回来了,在教室里大声地宣布着。马上就有人上前去围住了他,急切的询问起细节来: “告白?对象是谁?” ——江晚临的心猛的跳动一下!接着就听到前面那个人的声音说道: “‘男主’告白,对象当然是‘女主’啊——哈哈,这次好巧,他就是在向话剧里演女主角的那个人告白呢!” ——江晚临的心猛的沉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中,只听讨论的声音继续絮絮叨叨道: “女主?这么久了,怎么都没看到露面呢?都不出来表示一下态度嘛!” “你想啊!演女主的那个女生可是高一年级的级花啊,听说平常对人就是爱理不理!” “哦?就是中间摆的那个名字?……尹、钰?” 3. “对呀,你居然不知道她?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除了性格,长相跟她像极了,这对姐妹花高一一入学就引起了好大的轰动呢……” 这边正在津津有味的讲着八卦,窗边看着的人忽然大喊一声: “——呀!有人走进烛火中间了!” “是尹钰么、是尹钰么?!”说话的人连忙跑到了窗台边,使劲辨认着新进入的那个人影。 “呃,看样子像是一个男生……” “男生……?——咦?下面围观的人怎么一下子都散了……” 窗边的人忽然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窗台: “我知道了!那是高一的学生会主席啊!以前就听到跟尹钰传过绯闻,如果传言是真的,有人跟他女朋友表白,你说他这是来干什么呢~~” 说着那人“嘿嘿”一笑,旁边人立刻也会意地笑起来。 这时,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老师进门来,窗边的看好戏人也就纷纷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闹哄哄的教室渐渐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了“沙沙沙”的写字声。 写着写着,少年的笔尖又慢慢停了下来,江晚临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只见操场上已经人群散尽,那个巨大的“爱心”也已经熄灭了一半,还剩下的几盏残烛,光芒摇曳中,影影绰绰看见两个黑影子,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灯火中间。 江晚临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笔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有些东西,从未抱期望,也不会感到缺失。可是一旦被人提醒那个东西原本该得到重视,诧异之余,反生出了许多无谓的期望。 周六。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星期前那个男孩子兴高采烈地提出要在这天为他庆贺,江晚临可能永远不会对这个平平常常的周末留心。 可是今天,从早上起江晚临就会时不时下意识地看一看自己的手机;而后者,这一个早上都保持着安静,一点响动也没有。 中午吃饭的时候谢生没有来。江晚临心下有一些微微的怪异的感觉。一个人倚着回廊的栏杆,默默将面包的碎屑扔进下面的池塘——江晚临马上就发现自己这种类似“被抛弃”了一般“失落”的心情很无理取闹。 临近下午上课的时间了,他才默默地走出了那个庭院,心中居然依旧有些担心,那个人会不会在他走后赶过来了结果没能找到他……这时,他沉静了一个上午的手机响了。 愣了一下,才慢慢翻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发件人“江流月”,又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第一个滑入脑海的却是昨晚操场上的“爱心”——然后点开了信息。 「哥哥,今晚有时间么~」 江晚临踟蹰了一下,迅速判断今晚酒吧那边自己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琥珀真的费力为他张罗生日庆贺,而千唐馆那边……自己原本就是为了他才去那里打工挣钱的,现在当然不可能为了打工而推掉他那边。 「有。」 按下发送后,又莫名地有些忐忑地等了好久,终于又收到一条回复。 「嘿嘿,那就好!我们下午五点校门口见吧!」 「好、」 浅浅地打下了一个字的回复,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扬起微微的浅笑。下面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下午表演成功。」 发送了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回复了。可是那个下午,在江晚临的感觉中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下午四点二十。放学了,学生蜂拥出教室。江晚临还在教室里默默坐了一会儿,到了四点四十五的时候,动身,慢慢地往学校门口走。 离学校门口越近,江晚临的心也跳得越快。紧张……?他居然会感到紧张?江晚临不愿去承认。但是心中隐隐有一些江晚临都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总是潜伏在那里,那种叫做“期待”的东西。“生日就是应该这么庆祝的”,这是酒吧那个男孩子的话;不庆祝也无所谓,江晚临却会依旧反复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是的,无所谓,如果没有期待也不存在失落,可是,一旦有了期待…… “哥哥你来了——!” 一个声音突然吸引了江晚临的注意。那个熟悉的声音——江晚临不由得再次放缓了脚步,以最平静的姿态向那个人——不,是那群人——走过去。 “学长,我们又见面了哦~~~~~~” 紧挨着江流月旁边的女孩子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的声音。站在旁边的还有一堆人,看样子大概有十来个,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看上去十分开心。 “恩……你好。”对于这种自来熟,江晚临有些不习惯地淡淡回了一句,却实在有些想不起女孩子说的“又见面”,第一次是在哪里。 还有,这群人,今晚是要跟他和江流月在一起的吗……江流月居然叫来了这么多人吗?江晚临微微有些疑惑。 “哥哥再等等哦,我们还差一个人,回去放东西了~~” 江晚临点了点头,旁边却突兀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都说了叫尹钰不要回去放东西了,现在还要所有人等他。” 江晚临下意识看过去,只见是一个身姿挺拔的男生,看身高估计只比江晚临矮一点,校服衬衫穿得整整齐齐,还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说话时俊朗的面孔毫无表情,天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一瞬间,江晚临忽然知道这个男生是谁,也知道眼前这群人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了——几个星期前在学校礼堂里,江流月喊他去看排练,这群人就是今天下午和江流月一起表演话剧的人啊。 “呀,沈凌你这是什么话!姐姐不是为了我们才带这么多东西的吗?” 男生话落,江流月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个女生忽然呵斥了出来。其实江晚临在被沈凌的话吸引过去目光后,很快就注意到那个女生了。她就紧站在沈凌旁边,看样子似乎是沈凌的女朋友,齐刘海,黑发齐肩,面容瓷娃娃一样漂亮,简直像会反光,不由自主就吸引人的注目。 不过,那个女生吸引了江晚临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熟悉。江晚临见过她,而且不仅仅是在那个礼堂里,还在别的地方,江晚临见过她…… 脑海中突兀的浮现出一对相互拥抱的影子。 江晚临微微眯起眼。昨天听说的,沈凌的女朋友不是那个叫做尹钰的女生吗?怎么会是这个人?而这个人,又怎么会在那天中午和江流月…… “是啊主席,尹琪说的对,尹钰拿着那么重的道具箱,放在礼堂总怕不安全呀,我们再等等,没事的~~” 那个被叫做尹琪的女生说完,旁边的人也跟着说起情来。沈凌冷哼一声,不再说什么,冰冷的脸上却写满了不耐烦。 “久等了,我来晚了。” 冷淡的女声。众人都投过目光去。在江晚临看清来者的那一瞬间,之前的所有疑问顿时烟消云散了。恍然大悟之余,江晚临的心中的诧异越来越深,再也难以消除。 “尹钰你来啦~没事啊,我们没等多久~现在就走吧~~” 江流月孩子一般灿烂地笑着,向那个拥有和尹琪一模一样面容、头发却长过背心的女生迎过去。尹钰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他,向自己的孪生妹妹点头招呼了一下,然后直接无视江流月走了过去。 面对尹钰如此赤裸裸的冷遇,江流月孩子般一脸委屈,可马上就转过身又追着女生走了。 跟在那两人后面的,慢慢的,一行人马也都开动了。只剩下江晚临。 看着前面彼此间有说有笑的人群,江晚临忽然感觉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该跟上去,还是默默走掉。 心中隐隐有个念头:今天的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原本江流月也没有说这是为自己准备的庆贺,一开始就是自己,在心中抱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望着不远处男孩子跟在少女旁边的背影,江晚临在心中苦笑一声。既然已经来了,一声不响走掉总归让人担心,也许自己在他身边他会感觉好一些呢,也许呢…… 这样想着,江晚临还是默默地跟上了人群,走在了人群的最后面。人群顺着马路慢慢走着,似乎是要到前面的大道上去打车。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吧……江晚临默默地跟着,一开始出教室的期待早已慢慢冷却。 这样一直木然地走着走着,当江晚临猛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撇过头去时—— ——紧邻的马路上,那辆一直以缓慢得不正常的速度开着,跟在旁边的白色轿车,车内的人好像也发现了江晚临投过去的目光,车窗缓缓摇了下来,露出黑色长发男人笑容狡黠的脸。 4. ——紧邻的马路上,那辆一直以缓慢得不正常的速度开着,跟在旁边的白色轿车,车内的人好像也发现了江晚临投过去的目光,车窗缓缓摇了下来,露出黑色长发男人笑容狡黠的脸。 “从出校门就跟着你,你总算发现了。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男人好整以暇地笑着,还带着一丝恶作剧成功般的得意。 “——谢生……!” 这一下全然出乎了江晚临的意料,不由发出一声低呼。今天中午没有看见他,此时却以这样的方式碰见,不知为何,江晚临居然感到一些难言的……心酸。 “怎么了?”大约也发现江晚临脸色有些不对劲,男人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下去,紧急停下车,“中饭吃过了么?” “嗯……” 很少发现江晚临情绪如此低落,谢生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顿了一下,指了指前面已经兀自走远了的一行人: “前面是你同学吗?……他们今晚为你庆贺的?” “……是的。”江晚临沉默了一下还是低低回答。 有这样为人庆生却让寿星一个人孤零零走在最后、甚至连寿星被落下了也没有发觉的吗?谢生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 “这可不巧,我今晚也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你同学那边几点结束?结束了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们会到很晚的。” “……” 少年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冷淡,可是隐隐透露出来的不对劲仍然让谢生不知如何应对。两人正沉默着,江晚临的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人影,从前面折回,向路旁沉默的两人走来。 “我走了,你也快走吧。” “可你……” 看着少年脸上不由分说的表情,谢生还待说什么的,到最后却也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缓缓又摇上了车窗。可是并没有开动,只是静静停在原地,看着那个少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转回身,向着不远处那个男孩子走过去。 “哥哥,那个男人是谁?” “向我问路的人而已……” “可是我看见他跟着哥哥你旁边很久了。” “只是恰巧开得很慢……” 两人在说着什么,那一对人影在谢生的视线中渐渐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林荫里,而谢生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目光呆呆不知看着哪里。 几分钟前,那个少年低低喊出他名字时的表情在这时突兀的再次回到了谢生心中,那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受伤—— 谢生心下猛然剧痛——自己居然被自己的双眼欺骗了这么多年! ——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冰冷与沉默,却只在刚刚喊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向自己暴露过他的真心。 江晚临,自己的孩子——也像所有孩子一样,甚至比其他的孩子更加害怕受伤,同时深深、深深渴望着爱。 ****** “老板娘!!!老板娘啦~再上两件酒啦~~~!!” 已明显带着醉意的粗声嚷嚷。“哗!”地一下子把拉门打开,打着酒嗝对人来人往的走廊喊着,喊了好几声才听到楼下传来慌慌忙忙的应答,接着是瓶子“乒乒乓乓”撞击的声音,老板娘也毫没顾忌地抱怨着“那群小孩子,都喝了多少瓶了?看校服还是高中生吧!”,声音都传到了楼上。 “酒来了~~~~~~~~!” 大大咧咧接过酒再次回到矮桌边,为每个杯子斟上。 “来~~来~~来~~~~~再喝再喝,庆功宴一定要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为首次演出取得成功干杯~~~~~~~~~~~” “干杯~~~~~!”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热烈的气氛中,满屋子已经带着醉意的男男女女再次举起杯子,“乒乒乓乓”地碰杯。 接过酒的那人马上又下位为每个人满上,走到江晚临面前时,看着江晚临从头到尾只在第一次干杯时喝过一杯的杯子还是满满的,不由得嚷嚷起来: “你都没喝过不公平不公平!” 酒醉之下“学长”之类的敬称也都忘了,说话时,隔得太近,满嘴的酒气都喷到了江晚临身上,江晚临不由得微微向后移了一移: “我不喝酒。” “我听你弟弟说你会调酒,居然说自己不喝酒~嗝、骗人!” 江晚临为最后一个词淡淡皱了皱眉,同时不易察觉的抬眼看了一下坐在长桌对面也明显有些醉意的江流月,冷淡道: “调酒师只品酒不酗酒。” “品酒不酗酒……不懂不懂……”那人嘟哝着,想必大脑在这种情况下也运转不过来了,居然也没有再纠缠江晚临,径直换到了下一个人。 “哈!果然还是主席厉害!喝了这么多杯居然还没有倒!” 那人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又为那依旧正襟危坐、衣冠整洁的学生会主席满了杯,而后者面容冷峻地一句话没有搭理。 “尹琪的~~嗯女士嘛、就为你开个后门好了~~嘿嘿~然后就又到你了,流~月~月~~~” 那人一边贼笑着,一边越过沈凌左边的女孩子径直“扑”向了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的男孩。这个座位是按照那男主、女主、男二的顺序排的,江流月和沈凌分别是男主、男二,而女主居然是尹琪而不是昨晚听到的尹钰。根据今晚的对话判断,应该就是在今天一早,导演兼男二兼主席临时把尹钰和原本负责道具的尹琪调换了一下角色。开始还引起了轩然大波,结果紧急排了一个上午,之前一起排练这么久台词大家几乎人人都记得,一下子就对上了,加上孪生姐妹长相上区别不大,也没有让人感觉很别扭。最重要的是前女主尹钰没有表示什么不满。现在演出结束了,取了成功,大家醉后也不顾忌什么了,嘻嘻哈哈地就打起沈凌的趣来,说他真放心自己的女朋友和另一个男生搭档——沈凌和尹琪好感情似乎是出了名了。 “不行!不行!!不能喝了!!!” 江晚临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江流月趴在桌子上耍赖——江流月以前都在寒牙的严格监督下,别说酒了,连碳酸饮料都很少让他喝。即使这开学以来江流月没回家的日子开始了喝酒,江晚临可不觉得江流月会立刻培养出来什么酒量来——几杯下肚烂醉如泥太正常不过。 “少瞎说~~~上次是谁一个人喝了二十瓶啤酒?” ——上次?二十瓶?!江晚临的眉尖轻微跳了跳。 “那次是我耍赖了的,偷偷把酒倒掉了你们没看见啦……” “不管不管!反正这次你必须还喝二十瓶!看旁边的一件都是你的!” “不行~这次真的不能了~~~~!” 江晚临看着江流月哀号着求饶,连耳朵根都红了,心下挣扎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面干预。他知道不管醉不醉,作为一个未成年学生,江流月都的确不能再多喝了。可是如果这番劝酒只是江流月和他朋友之间的玩笑呢?自己以长辈的身份贸然插手反而让人扫兴。如果不幸造成了矛盾,对自己当然没有损害,江流月可是直接受害人,说不定还会影响到江流月和他朋友之间的关系。 正犹豫不决,江晚临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行为的异常——自江流月上高中以来,无论是江流月提出搬去“同学宿舍”还是公然长期不回家还是交往告白,自己都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不是不知道江流月有些举动有欠妥当,而是迟疑着自己以“哥哥”的身份能够对他干涉的范围。他感觉着,江流月正结成一个自己的圈子,而自己……却被一步步排除在外。这让江晚临有种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的不良感受。 “不管怎么样!至少这最后一杯你必须喝下~~~~~~~~!!” “一杯也不行了啊~~~~~~~” 江流月还在跟那个男生纠缠不休,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在旁边道: “不就是一杯酒么?争来吵去的。他不喝我替他喝了。” 全场倏然安静。都把目光投向那个从开始就很少说话却在这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的人。 “凌……” 旁边的女生发出低低的疑似担心的声音。而少年没有理睬,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就利落的将刚刚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冷峻的面上依旧一点改变也没有——至少,看外表是的。 5. “好!!主席好豪爽~~~~~~~~!!” 在场的众人一愣,随后满屋子的人都打趣着喝起彩来。男生连忙过去重新给沈凌倒满,一边道: “好吧!流月月,这次算你运气!主席帮你挡下了!下一次可不能再耍赖了!!” “晓得啦……” 江流月瞄了自己右边的右边那个少年一眼,少年依旧是一副死人脸。他怎么会突然不跟自己过不去了反而帮自己挡酒……?头疼……江流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索性懒得多想,又趴回了桌子上。 男孩趴下去的瞬间,没能看见对面少年的眼神:那样静静看了沈凌一眼,又挪回对面醉醺醺的弟弟身上。深深的眸子,几次欲言,最终默默垂下睫,没有开口。 “得了得了,酒鬼们!!酒过三巡,我们可以开始玩游戏了吧!!老规矩,猜数字,错了的人玩真心话大冒险!!” 正在这时,一个女生站起,大声道。女生们听到这个提议都兴致盎然,而男生一个个都醉醺醺的发出哀嚎。可惜不乐意也得从命了,女生马上又径直安排下去了: “我是主持人,就享受一下特权啰!第一个数字就由我来出好了。唔……我已经想好是什么数字了!我们顺时针开始!” 接着大家嘻嘻哈哈地顺时针开始猜数字。江晚临之前并没有玩过这个游戏,但是经过前面几个人也明白了个大概了。到他的时候,经过前面八九个人,范围已经缩得很小了。江晚临下意识看了对面依旧趴在桌子上的男孩一眼,猜了一个很靠近边界的数字,女生说“小了!”于是数字边界范围几乎没有变化地转到了下一个人。 结果到沈凌时,沈凌直接说了中间值,范围顿时被杀到了几个数字之间,这样一来接下面的几个人中必有一个要中枪。 尹琪小心翼翼地选了其中一个数,得到“大了!”的时候,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再下一个就轮到江流月。他把几个数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最终好像斟酌良久地选了一个。 然而,江流月话音还没落,只见女生嘴角露出一抹诡笑,大喊道: “——中了!” 房间里立刻爆出哄堂大笑,一起玩久了大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不是吧这么准……”只有当事人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算计了。 “嘿嘿!不要再耍赖了,乖乖接受惩罚吧!是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还是真心话吧。”江流月不甘的从桌子上支起身,嘟哝着。 “好,爽快!”女生说着“刷!”的从桌子中央“真心话”的牌中抽出了一张,可看到牌的内容的下一秒,她就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啊~~~这个好简单!!” “念来听听呀~”下面的人立刻起哄道。 “‘说出你父母的姓名、生日和年龄’……真是没有再简单不过的了。”女生恨铁不成钢地攥着自己手心的牌,很快又抽了一张,“让我来再抽一张……——居然还是这题!” “说不定哦~说不定流月就记不住自己父母的生日的!江流月,这里可有你的哥哥在场。学长,你不能包庇自己弟弟呀,要是他说错了千万要举报哦!” 题目虽然简单,因为被抽中的人是江流月,在场的其他人依旧兴致不减地起哄着。而江晚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坐在角落的少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仿佛瞬间被雷击中了一般,一下子呆在了座位上! 父母的姓名、生日、年龄…… ——少年的眼睫极其迅速地抖动了一下! 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题目了,换到别的任何一个人的家庭都不会有问题,可是,放到江晚临这边——……! 坐在两旁不知情的人们依旧在嬉笑着起哄。强忍住立刻起身阻止这个游戏进行下去的冲动,江晚临僵硬地抬起眼,看向对面的男孩—— ——出人意料的,男孩的反应却大大超出了江晚临料想!江流月微微偏过头去,仿佛依旧在酒醉中没清醒过来,茫然地问道: “父母……?母亲的年龄也要说吗?” 女孩子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因为他记不住,笑着道:“说不出就要受罚喝酒哦!” “哦……”江流月茫茫然地应着,然后低下头,好像在费劲地思索着什么。一晌后,男孩再抬起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点笑容,好像为自己终于想到了题目的正确答案而开心,张了张口,愉快的声音就这样传遍了小室: “妈妈……应该三十二岁了吧——如果,她没有死的话。” ——刹那间,全场陷入了死寂。 几乎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在瞬间僵在了脸上,愣愣的看着男孩。 只剩下男孩子的声音,依旧轻快的,以一种好像谈论着与自己无关的人的语气,继续道: “可惜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呢……” ——?!! ——病死?!! 坐在男孩对面,原本紧张得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的少年,到最后一句时,却连他的眼睛也倏然间睁大了!茫然地盯着对面的男孩,江晚临搜索着他脸上的蛛丝马迹,来证明他刚刚说的只是他在众人面前的一个谎言…… 可是男孩的表情却是这样真实,不带一丝一毫撒谎的成分! 一瞬间,连江晚临也有些糊涂了—— ——难道……那个人真的是病死吗?可是为什么,此时忽然疯狂涌入江晚临脑海里的,却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一具摆在客厅中央的尸体,那个九岁的孩子好像发狂的小兽一样扑向站在客厅中央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 ——是你! ——是你!! ——是你害死了妈妈!! 十二岁的他站在客厅的边缘,黑暗里,看着那个男人朝男孩不耐烦地挥挥手——从未想象原来那个男人会做出那样冷酷的手势!——然后那个失控的男孩子就被左右的人拖下去了,依旧哭喊着,哭喊着,喊着“凶手”的名字…… 尸体也被抬下去了,那个站在大厅的男人却忽然转过身,转过身来直直面对自己,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黑暗中窥探。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男人脸上的表情,男人脸上的表情——看清的那一刻他差点惊叫出来……! “说到父亲,也实在很让人为难呀。亲生父亲我一直没见过,不过如果是说继父,那就好说了,他的名字叫做江无……” “——不要说了!” 猝然被喊出来的话语!谁也没有料到少年会猛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那句呵斥已经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男孩忽然被打断,好像受惊了一般,停下来,愣愣看着对面的哥哥。 “好了好了,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吧……我们继续玩游戏……” 满场如梦初醒般的人。而女孩子也已经狼狈万分了,连忙招呼江晚临坐下。直到这个时候,江晚临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瞬间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去看对面男孩的表情,慢慢的正要坐下来时——手机忽然响了。 “抱歉我出去接一下电话……” 正好借这个机会从现场的气氛中逃离一下。江晚临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拿着手机出了房间。 来到外面,清冷的空气一下子灌入肺部。江晚临慢慢地走到了一个走廊的转角,倚在了墙上,然后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今晚那些明明深深不合群却必须强迫加入的不适感和刚刚不愉快的回忆带来的压抑感全部吐出去。 浑身脱力地倚在那里出神,那个忽然从落满尘埃的回忆中浮现出来的表情依旧深深地印刻在江晚临的脑海里,让他触目惊心。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江晚临才被手中的震动惊醒,想起来自己是出来接电话的。 疲惫的滑开屏幕,屏幕的背光中,显示着过去两个多小时的未接来电居然有二十多个,大约是房间里太吵了,手机放在口袋里江晚临竟完全没有发觉。 6. 其中夹杂着两个来自南叶的未接来电,最上面的十来个电话基本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虽然看着好像有点眼熟……而最新的三个则是另一个陌生号码。江晚临正颦着眉想今晚怎么忽然有这么多陌生人给自己电话——手机忽然又震动起来——是那个最新的号码。 此时此刻江晚临根本无心去接听,但想想不接估计对方还会再打来的,与其被吵个不停不如趁早给个回应。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江晚临按下了接听键: “哪位?”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简短的语句,有一种不真实感。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声音,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瞬间击溃了江晚临的所有伪装。 “喂?喂……?还在吗?” 江晚临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淡淡道:“怎么又打电话来?” 那头沉默了一下,避而不谈,反问道: “结束了吗?” “还没……” “出来吧。” “我这边还没结束……” “你在那里并不开心,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我听得出来。”男人斩钉截铁地道: “十八岁生日是个重要的日子,他们一定没能好好跟你庆贺。所以,趁早出来吧,我帮你把一切补上。” 一瞬间,江晚临心底流过一股异样的感情,这感觉让江晚临微微颤动。下意识就双手握紧了电话,好像抓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江晚临很想说“有这个心就足够了”,可他还是忍住了,努力用自己最平静的声音慢慢道: “我这边还没结束,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说完不想男人再劝说,江晚临径直挂断了电话。挂断的之前,少年用低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 “你总是能出现得这样及时……谢生……”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向回房间的方向走去。 可是刚刚打开房间的门,江晚临就被一阵迎面而来的喝彩声和尖叫声震得愣在了门口。 房间里面的人显然没有留意到这个中途离席又回来了的人。酒精的气味弥漫着,每个人都变得很疯狂,围着饭桌旁的两人,忘我的起哄着: “接吻~~~快点接吻~~~啊、啊啊啊啊——!!” 时间倒流到江晚临离开的时候。又玩了几轮猜数字后,从来不会踩中地雷的沈凌居然也中了。其余的人顿时都亢奋了!因为主席人品实在太好了,这种整人游戏从来玩不到他的头上,难得一次中了,每个人简直都兴奋得两眼放光! “哈哈哈哈!!!主席你也有这一天!!是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爽快点吧~~~!” 主持人也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情,咧着嘴笑道。 “……”面对着满场子狼一样目光的人,白衬衫校服的少年拿手指按了按额头,最后还是冷冷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大冒险……——但是,我要跟下一个中的人一起玩!” “耶~?”主持愣了一下,随后再次一脸兴奋,“也好!这也是个不错的玩法!!下次谁中了,就要跟主席一起玩大冒险哦呵呵呵呵~~恩,主席,这次的数字就由你来出了~” 沈凌打开手机,默默在屏幕上输入了一个数字,然后放下手机,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跟主席玩大冒险,这可真的不是一般的高难度事情,千万不能中……在这种心情下,以前还玩的嘻嘻哈哈的众人一个个都变得如履薄冰。这样战战兢兢猜过了一圈,居然还没有人中,于是第二圈又开始了。又到江流月的时候,江流月反而想都没想的样子,随口便说了一个数字: “317。” “中了。” 白衬衫的少年发出冷冷的声音,全场倒吸气中,少年翻转过来自己的手机,上面写着的数字正是——317。 “怎么会?!这是我的、我的……”这可是我的生日,3月17号啊…… 江流月这句没能说完的话淹没在了瞬间爆发出来的尖叫声中: “——大冒险的牌是‘接吻’!!接吻~~~~~~~接吻哦!!” “开玩笑!!我怎么会跟那个死人接吻!!!” 江流月立马像被烫到了一样跳了起来。 “本来就是大冒险嘛~~抽到了就不能耍赖啊!!”人群却一直不依不饶。 与此相对比的,那个出数字的当事人二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什么话都没说就站了起来,走到了江流月的身边。 “你要干什么?!我可不要跟你接吻!”江流月警惕地朝后面跳了一大步! “你主动还是我主动?”那个人的俊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 “什么、什么……主动?”依旧警惕同时有些茫然地。 “那就我了。” 话音落,江流月还彻底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尖叫声在四周响起!那张脸忽然在他的面前俯了下来——江流月的大脑瞬间就陷入了一片空白—— 一个柔软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嘴唇,在上面轻轻吮吸了一下!江流月吓得下意识就往后缩,却在这时被一个什么东西扶住了后脑勺,与此同时的,什么柔软的东西强行撬开了他的牙齿,侵入了他的口腔…… “不、不……唔……!” 江流月的大脑瞬间变成了一个波动着杂音的收音机,什么台都收不到,却下意识地发出挣扎。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到最后,江流月都感觉自己要窒息在这个吻了,那个人终于放开了他,而他却全身脱力地踉跄一下,向前又趴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啊啊啊啊啊~~天哪~~太劲爆了!!想不到主席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场的人都兴奋得要疯了!除了两个人,一个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丝毫不关心,另一个和前一人一模一样面容的,神色阴晴不定的看着贴在一起的两人。 “你是第一次接吻吗?这样不配合。” 那个冷冷的声音居然还这样略带嘲笑的低低在自己耳边响起,始作俑者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行径的恶劣。江流月大口喘着气,抬头狠狠剜了那个还在说风凉话的人一眼! 然而就在江流月这一抬头的时候,目光瞟到后面一个影子——忽然关门出去了。 “刚刚谁出去了?”心下没由来地一跳,顾不得和沈凌斗嘴,江流月急忙问。 “接吻时还有时间关心谁走了,难怪心不在焉!”沈凌却依旧一副打算把江流月往死里嘲笑的嘴脸。 “沈凌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么,就不准再打我的女人的主意了!” 江流月滞了一下:“……你管不着!” 那双手却忽然威胁性地再次环住男孩纤细的腰:“不然我会再吻你!” 江流月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混、蛋!” “嗯哼!你懂了吗?——是我的人,我就绝不允许他走出我的范围!” 7. 手机又响了。一直在走廊里直直向前走的少年接了电话,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就道: “我出来。”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也没有多问,道: “好,你在那门口等着,还是同一辆车,来接你。” “嗯。” 少年淡淡应着,然后就挂了电话,继续以极快的速度大步往前走,好像想把什么东西全都遗忘在脑后。 走出了那栋建筑,一瞬间,他才仿佛逃离了险境一般精疲力竭地虚脱下来。慢慢走下台阶,路边停着一辆车,他扫了一眼外形就径直上前去,到了车前才发现车中坐着的人并不是那个男人。 他刚想退回来,驾驶座上的人向他挥挥手。走近去,车窗摇下来,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冷淡道: “你是江晚临吗?谢生要我来接你的。” 江晚临随意点点头,坐进了车里。却没有发现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留了很久才撇回去,接着,车子发动了。 一路无话。江晚临此时已经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说了,静静倚在后面的靠背上,任车子两旁的夜景一一掠过眼角。开车的年轻男子除了在江晚临上车的时候表现的异常一些,再没有任何好奇的表现,只是专注开车的神态中有一丝呆滞,显示着他此时可能已经神游到了别的地方去。 车子平稳的停下。江晚临回过神来后微微怔了一下——江畔广场——会到这个地方实在有些出乎江晚临的意料。 “麻烦你了。”江晚临低声地,解下安全带,就要下车。 “等等!”那个人却在江晚临正要打开车门的时候喊住了他。 江晚临又转过头去看着司机。年轻男子顿了一下,表情隐在黑暗里,那双映着反光镜灯光的眼睛却是出奇的亮,是一种冰冷的光: “在他面前的时候麻烦你笑一笑。为了今天晚上,他可是准备了很久的。” 江晚临愣了一下: “……多谢提醒。” 男子不再说话了,扭回头去。江晚临默默下了车,车门刚关上,那辆车就开走了。江晚临目送了一下那个逐渐消失的尾灯,然后又转回目光,环视着自己面前的广场。 江畔广场,虽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依旧有很多来这里散步游玩的孩子和大人,氛围很是惬意轻松。这个广场很大,整个走一圈大概得要一个多小时,其中最北边就紧邻着一条大江。江晚临望着广场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是那个自己熟悉的影子,江晚临这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谢生会在广场的哪里等自己,自己居然都没有询问清楚! “大哥哥~大哥哥~~~~” 正当江晚临在茫然地踱步,判断着是继续在原地等下去还是四下走走找找,一个清脆的童声忽然喊住了他。 这个陌生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孩子喊自己呢…… 江晚临疑惑地看着那个一路欢快向自己跑过来的小身影。四五岁的孩子,跑动时还有一个红色的光点随着他一跳一跳——那是孩子手中提着的一个莲花状的花灯。孩子一直跑到了江晚临的面前,将手中的花灯举起来,纯真稚嫩的声音依旧愉快的道: “呐~这是一个叔叔叫我交给你的~” 江晚临半茫然半醒悟地接过花灯,目送着那个小孩子又好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开开心心、一蹦一跳的跑远。 花灯……?这是谢生要那个孩子拿给自己的吗?这样做有什么含义呢…… 江晚临把灯提到眼前,注视着那花灯。那透过红纸跳跃的灯焰,好像江晚临此时的心跳一样。就在这个时候,江晚临发现了那个小纸卷,夹在花灯的花瓣之间。 慢慢小心将纸卷取了出来,就着花灯的光,江晚临展开纸卷,只见上面写着字: 「你的正前方五十米有一个人鱼的喷泉吗?很好,现在向右转吧,走一百五十步,你会看到一座桥,走过那座桥,它会给你带来新生活」 男人的字迹很飘扬,却有一种不经意的天真。江晚临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认真一字一字看的时候轻轻笑了。然后就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四周。转了个身,那个雕刻着两只人鱼的喷泉,喷射着水花,出现在他的面前。 右转、一百五十步…… 江晚临小心地一步一步数着。到了一百五十的时候,停下来,正前面不远正是一座漂亮的木桥。 嘴角不自觉就扬起了笑。江晚临走上前去,过了那座“给人新生活”的桥。 然后呢?江晚临站在桥的那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纸的正正反反都看过了,没再有多的一个字,可是桥的附近,依旧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困惑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又一个四五岁模样提着花灯的孩子蹦蹦跳跳来到江晚临面前,对他道: “大哥哥,我可以和你交换你手中的花灯吗?” 当那个孩子又开开心心地跑远后,江晚临提起那个新的花灯,果然不出意料的,里面也有一张小小的纸卷,记录着他的下一步行动指南。 就这样,江晚临随着那一个一个出现的孩子和纸卷上一步一步的指引,慢慢走进了公园的深处。半个小时过去了,江晚临已经走完了大半个公园,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可是江晚临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急切,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一些遥远的记忆,伴随着他的一步一步,好像一层一层剥开的蚕茧,也慢一点一点在花灯摇曳的光芒中浮出水面。 「——谢生,你藏的地方太简单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谢生你好笨!藏在这个地方你怎么都会找不到呢」 当他也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当他还没有离开那个人的身边。每个星期,他们都会交替的玩那个游戏:去找另一个人藏在屋子里的小纸卷,然后按照纸卷上的指示,将另一个人要求的屋中的另一样东西带给对方。 那个人最开始会让着他,把纸卷藏在非常简单的地方,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很快就不满了。那个人只好不断去找更隐蔽的地方,可是每次他绞尽脑汁寻找一番后,依旧能够找到。 他们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江晚临轻轻松松就找到了纸卷,可是打开纸卷后,事情却让他费解:那个人要的东西,是在江晚临的房间里的,坐在江晚临经常会坐着的那把小椅子上的东西…… 他一直迟疑着答案,迟迟没有去向那个人交差。而后来,那最后一次游戏没有完成就被打断了。那个很久才会来这里一次的女人忽然出现了,拉住他,将他从那个家里带走,带到了那个恶魔的身边…… 他走的时候,跌跌撞撞。那个人不在家。后来听说那个人到他后来的住处去找了他很多次,却从没有被允许和他见面。直到几年后,他的十岁生日宴,那个人忽然出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断浮现的回忆碎片中,恍恍惚惚、不知不觉间,江晚临就走到了公园的最北边。那里就要到江畔了,有厚实的草甸,白天经常有孩子在这里玩耍,到了晚上则漆黑一片。 可是今天,江晚临远远地就看见那江畔,闪闪烁烁的几点火光,在地下摇曳,朦胧好像看到一个黑影在那里。 最后一次拿到的纸卷上写着的终点正是那个地方。 四下已经几乎没有人了。一步一步走近去,宁谧的岑静让江晚临感觉如在梦中,那越来越近的光芒,好像就是那在江晚临梦境深处不断闪烁的火星,燃烧着,攒动着,如此剧烈。 当他终于走到距离一百米的时候,忽然“嘭”的一声轻响——一道绚丽的光焰在他前方冲上了天——完全绽放后,拖着长尾的穗子又划了下来,纷纷漫漫,如星如雨。 他不由得抬头去看,就在这时,那陡然又亮起的东西将他的眸子点亮——是纸灯,就浮在他的头顶上空,一盏一盏,原本全部隐匿在黑暗中,此刻都被那降落的星辉点燃,浮动着,散发着浅浅却温暖的光晕。 一切都恍如在梦境一般。每一个灯的纸面上都写着他的名字,还有竖排小小的字,看不甚清晰。他愣愣的看着那一句一句写给自己的话,双脚不受使唤地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向前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那个人站在玫瑰与蜡烛摆成的巨大爱心中间,捧在手心的东西,插在上面的蜡烛将那个人的脸照亮,那个人在微笑,在蜡烛的光芒摇曳中,浅浅的笑,那弯弯的眼睛,幸福美好的不真实。 低低的声音,好像来自一个遥远的时空,轻轻在他耳畔呼唤: “——晚临,你终于把自己带给我了吗?” 8. “十八岁了……江晚临、你终于十八岁了……” 烛光辉映的包厢,正中央的巨大红酒蛋糕摇曳着醉人的光泽。从江畔广场出来后,江晚临就和谢生来到了这里。惬意的两人晚餐,进行到最后却演变成了男人自己几乎没停的一杯接一杯喝酒,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江晚临时不时听到自己的名字,可是却几乎听不懂他在说着自己什么。唯一听懂的一句是男人好像孩子一般不安的反复询问: “我真的等到了吗?真的吗……” 江晚临偶尔会回应的点点头,其余时候,都是极其耐心的陪在他对面小口小口的酌着酒,不时点点头回应,静静听着那个人好像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絮语。 “江晚临。” 那个人又忽然喊他。 江晚临已经是条件反射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一道黑影却忽然俯到了他的面前,江晚临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轻轻在上面划过。 “奶油。” 男人退回身时,眼睛中专注的神色让人不敢面对。江晚临只能模糊地回应一声,又低下头抿酒——一个没留神,被男人手指碰到过的地方居然灼热起来,连带少年的耳朵都好像有些不易察觉的绯红了。 而男人无论多少杯酒下肚,保持着优雅微笑的面上看上去清醒依旧,只有那比平常多出一倍的言语暴露了他此时的醉意。看着男人还是浑然无觉地一杯一杯灌下去,江晚临也并没有阻止,只是直到最后,男人好像终于意识到晚餐已经进行很久了,起身结了帐,出门正要走向停车场,江晚临才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没事吗?真的不要叫出租,你喝了这么多……” 男人转过脸来,愣愣看了江晚临很久,好像不相信这关心的话语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晌,忽然分外开心的笑了,道: “没事的,放心吧。” “可是……” “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 江晚临于是不再说什么,等着男人从停车场开车出来,上了车。 “回学校吗?还是回那边?” “……山上那边吧。” 车子发动后,男人就再也没有说话。而江晚临也默默靠在自己的座位上。车辆静静行驶着,今夜一晚相伴,不久就要告别了,小空间里特有的沉默气氛让人压抑。江晚临几次尝试着是否要打破这沉默,但当目光偏过去,看见男人侧面上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却最终还是让他咽了回去。 总算到了山下。上了山,眼看着就要到江家的区域了,江晚临心中的那种莫名感情更加膨胀起来,不知道是担心还是愧疚……但是,他不想、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和男人分开。 可是留下来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江晚临默默地想着,车子已经驶近江家大门前了,远远地看见庭院里的路灯,树影后的那栋别墅,被笼罩在参差黑影中。 “——这么早就回去太无趣了,不如陪我去后山吹吹风。” 正当江晚临准备认命地下车,旁别那个一路沉默的男人却忽然开口。说完,不等江晚临回答直接一脚油门!江晚临心中闪过刹那的庆幸,然后——余光只见那别墅二楼的一个窗口中,灯光在自己眼前一闪!等等!别墅二楼那个窗口有灯光?是他?他回来了?不可能,他说了要出差一两个月的,现在连一个月都没到!不可能,一定不会是他…… ——而车子已经从江家大门前掠了过去! 路旁的新出现的景色很快就吸引了江晚临的注目,那个窗口的灯光马上就被他忘在了脑后。车子开过了江家大门,继续往后山开着,谢生要去后山?自己从没去过,听说那边应该是一个人工水渠,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谢生去那里干什么…… 一切疑问都只停留在脑海。比起之前的沉重,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居然在江晚临心中升起。他默默任谢生带着,又行驶了一晌,眼前豁然开朗,一道斜斜的草坡出现在面前,而草坡下面,正是那个静静流淌的水渠。 车子径直驶下了草坡,然后停在了坡中央。开了车门,夜晚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下了车,只见四下,星光月光静谧,墨绿的草坡与黝黑的渠水都在微风中粼粼闪光,岑静之声,好像有未知的神只栖息于此处。 那个走在前面的影子轮廓也在这一片清辉中变得愈加柔和。江晚临看着那人的长发随着他走动轻轻飘扬,一种如月光般恬静的感情缓缓降临于他的心中。 走到半坡时,谢生好像很舒服地在草坡上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静静望着天空。江晚临也走过来,默默坐在了他的身边,静静望着下面微波荡漾的渠水。 他看见风吹着草叶拂动着那个人的脸,那个人惬意地微微眯起了眼睛,专注的神色,竟然好像在认真的数着天上的星星。江晚临不禁在嘴角牵起一抹笑,微微偏回头去。 此情此景,让人的心下也变得澄净。一切言语都找不到出口,唯有静静让风拂动脸庞,撩动心弦。 “不敢相信,真的会有这样一天,你与我一起在这里吹风、乘凉……” 过了很久,躺在旁边的男人好像终于数完了天上的星斗,依旧眯着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沉醉的笑,自语般感叹。 少年顿了一下,低声回应道: “的确很漂亮。” 男人转过脸去,静静看向旁边的少年。从谢生这个角度仰视过去,正可以看见少年皎洁的侧面,衬着身后漫天星光,好像少年的全身都在散发着微微的光芒,完美纯净得不似这人间之物。 ——他,正是栖息在这里的神只吧…… 谢生一时间不由呆了,低声喃喃道: “嗯,很漂亮,很漂亮……” “谢生……” 正当男人一个失神,那个声音忽然在旁边轻轻喊住了他。这次少年的语气与平时完全不同,即使是一丝一毫的冷漠与戒备,此时也完全从少年的声音中卸去。 “嗯……?”少年的转变让谢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少年却依旧用那十分轻的声音慢慢问道,好像怕惊醒了这静夜: “……谢生,我曾与你一起生活了六年,是吗?” 沉默。一晌后,谢生慢慢从地上支撑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江晚临一样并排静静坐在了草地上: “……你想起什么了吗?” “有想起的……有梦到的……我弄不清楚哪个才是梦境哪个才是真实……” 毫不掩饰迷茫的声音,低低的喃喃,星辉中的少年显得从未有过的脆弱,他低着头如同梦语,双臂不自觉更紧地环住了自己的膝盖。 少年的模样让谢生一阵心疼。他强忍住自己将手放在少年肩上的冲动,叹息一声,道: “……你没记错,你的确跟我一起生活了六年。从你出生,到你六岁,离开我身边。” 江晚临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谢生终于没忍住,伸过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江晚临居然也没有避开,他沉默地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膝盖良久,双眉好像因为要忍受剧痛而颦起,许久慢慢吐出几个字: “告诉我。” 9. 望着少年挣扎的模样,谢生如同安慰自己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少年的肩膀。目光放远,他望着远处的水面,眼神也因回忆而散开: “也许真相说出来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想这也是你的权利,去了解过去的事情……想一想,那年,棠和江无尘结婚,我还去参加了的。一晃又是多少年了……‘艾棠’,是你的母亲,你还记得吗?” 江晚临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切事情大概就是从艾棠开始的吧……我、艾棠还有江无尘,三家平素往来就很密切,我们三个孩子很早就认识了,后来的升学也一直在一个学校……” 听着谢生直呼着自己父母的名字,尤其是江无尘的名字,江晚临心下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按捺下那种心情,江晚临继续听下去。 “要说孩子间的关系,我与艾棠之间大概关系更好——江无尘从小就是对人很冷淡的,也不怎么跟同龄孩子玩——艾棠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成天跟着我身后玩一些男孩子的游戏,而且从小很倔强,天不怕地不怕。想来,你现在这种倔脾气,多半也是受到了你母亲的影响的。 “我们关系很好,可是最多也就像亲生兄妹一样了。我对她没有更多的想法,她也只是把我当做个可以在她身后收烂摊子的哥哥。更重要的是,艾棠很早就喜欢江无尘了。这是众所周知的。正好,很早两家就结了娃娃亲,后来艾棠顺利嫁给了江无尘,那一次的婚礼邀请了很多人,我也前去参加。 “成为江无尘的妻子,棠应该算是了却夙愿的,从此以后幸福过日子。可是,结局却并不如人们所想,不久,矛盾就激发了。江无尘原本就对棠很冷淡,婚后,听闻对她已经好了很多,也并不存在外遇之类的情况,可是艾棠独占欲极强,要求丈夫的全身心都在自己身上,容不得一点心不在焉。她开始每天和江无尘吵架,并且频频回娘家要求离婚。当初的家族联姻怎么会说断就断?艾家的长辈并没有同意她的离婚要求。等到艾棠怀上了你后,还是不断在闹。到你快要出生之前,她就彻底跟家里闹翻了,然后离开了江家,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她跟我打电话时,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我赶紧把她送到医院,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你生下来。她生你的时候,医务室外就只有我一个人,她的亲人们一个也不在,我是唯一见证了你出生的人。 “结果那个女人还是死改不了贪玩的性子。她家的长辈估计也都在气头上,居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去找她。她也乐得逍遥,生下你没多久就把你往我这里一丢,自己又找其他的朋友玩去了,偶尔回来看你一回,你见她少了,对她也是冷冷淡淡,但是那份与生俱来的母子依恋还是一目了然……” 伴随着男人慢慢的声音,一个轮廓也慢慢在江晚临心中勾勒出来。那个美丽而倔强而疯狂的女子,那个费了千辛万苦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却又立刻丢下自己的女子……就是那个被自己唤为“母亲”的人。 男人讲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江晚临的表情,发现他的表情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男人于是慢慢勾起一个笑,好像沉浸在了美好的回忆中,继续道: “再后来,就是你和我一起生活的开始了。家里平白无故忽然多了个小鬼,而且还是个脾气很倔的小鬼,实在是件很恼人的事情!就拿称呼这一点说吧,明明是个刚学会说话的小不点,偏偏要跟那个女人一样‘谢生’‘谢生’地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喊我‘谢叔叔’,你不听,还揪我头发……哎,一开始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啊!可是谁知道,时间长了,我居然渐渐离不开你这个恼人的小鬼了……” 他慢慢说着,脸上,笑容恍惚而幸福: “家族里知道艾棠的孩子寄养在我这里都很震怒,三番五次警告我不要插手到江无尘和艾棠的事情中去……可是那时的的我,早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劝告了。我知道外面有很多流言蜚语,甚至说你根本就是艾棠和我的孩子。即使我希望流言就是事实,你确实是我的孩子,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你,可是……你的确不是。你只可能是江无尘和艾棠的孩子。艾棠对江无尘的爱热烈而决绝,她可能闹着与江无尘离婚但绝不可能做出背叛江无尘的事情。 “我不退让,过了一年两年,艾棠那边消停一点了,族里长辈也不管孩子的事情了,反过来天天逼我结婚。直到前几年,族里长辈才总算彻底放弃了……他们都知道我爱着一个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人……可是,他们从未想到那个人是谁,他们从未想到……” 谢生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饶是这样小,江晚临却把那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字一句的低语,落在江晚临心中却好像一下一下的重锤,敲得他心上生疼,无法克制的心疼…… “你何必……这样坚持呢……”每吐出一个字,好像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等江晚临把这句说完,已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死。 “何必……?”谢生轻笑一声,笑容恍恍惚惚“如果我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在你六岁被你母亲带走后,我那样发了疯一样去江无尘那里找你,通过各种关系找你,哪怕只是见你一面……为什么呢……谁能告诉我,谁能向我解释,这是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忽然要把我送回去?”拼命控制住自己心中溃堤的疼痛,江晚临全身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也不知道。只能猜测是与另一个女人‘沈清霜’有关。” 在吐出这个名字后不意外看见少年颤抖一下,谢生慢慢继续道: “你还记得她是吗?你弟弟的生母……在和艾家婚姻关系破裂后,江无尘家的长辈就想寻求新的联盟。最后选择了沈清霜。那时沈清霜很年轻但是已经离过婚,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而江无尘也是离过婚的。双方都明白结合的目的只在家族联姻罢了,很快也都同意了。这件事,在你六岁的时候就准备妥了,可是还有一个人——艾棠在知道江无尘将要再婚后,几乎气疯了,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趁我不在来到我家带走了你,把你送到了江无尘那里……我不知道她这个举动有什么目的,可是,江无尘和沈清霜的婚礼的确推迟了很久,确切说……直到你十岁他才结婚。然后到你十二岁,沈清霜出了意外……” “……停!” 一直默默听着的少年终于出声,颤抖着阻止了男人继续说下去。他把头埋在两膝盖之间,低低道: “剩下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 星光在远处的水面上跳跃。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寂静。那个孩子像鸵鸟一样双手抱膝埋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许久的沉默后,谢生轻轻拍了拍他: “回车里去吧,夜深寒重了。” 少年慢慢站起来,谢生看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想去扶他一下,可是少年躲过了,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向了停在不远的车子。 谢生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少年比在外面好一点,可是依旧面色如纸,眼神有一些恍惚,怔怔望着前面。 “走吧……”少年低声说。 男人发动了车,车子向前缓缓开动起来。少年又缩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怔怔发呆。男人忽然就丢开了油门,急踩刹车! 车子猛地向前一个颠簸,少年一个没留神身体也朝前一冲!可是没等到他撞到前面,一只手臂忽然从左边环过他,掰过他的身子,接着,一个吻就死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要这样!我不会抛弃你的,即使所有人抛弃你,我从未抛弃你……!” 10. 车子猛地向前一个颠簸,少年一个没留神身体也朝前一冲!可是没等到他撞到前面,一只手臂忽然从左边环过他,掰过他的身子,接着,一个吻就死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要这样!我不会抛弃你的,即使所有人抛弃你,我从未抛弃你……!” 粗暴地撕咬着少年的嘴唇,男人急切的喘息中,吐出疯狂的只言片语!少年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只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其中交织的强烈的占有欲让他发怔。直到他感觉到一丝疼痛,什么腥甜的东西流进齿缝,他才彻底反应过来男人此刻在干什么! “你……!” 震怒地发出一个字眼,同时剧烈挣扎着想要摆脱上方那个黑影,却在这一启齿的瞬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趁虚而入,肆掠着他的口腔,捕猎着他的柔舌! “晚临、晚临、晚临……” 他听见男人喉咙深处发出的模糊的声音,一遍一遍,如此执着地、痴迷地。他无法去回应,甚至再也无力去抵抗。身体已经斜在了座位上,一次次尝试着后退却最后演变成了男人的步步近逼——他的后背已经完全抵在了车门上,头抵着那冰冷的玻璃车窗,退无可退,只能任由男人野兽般狂野地强吻,一边一次次从喉咙底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晚临、晚临、晚临……” 那低沉的字句,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却只喊着一个名字!声音中,没有愉悦,只有痛苦与绝望!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能发出如此让人心痛的感觉,江晚临听着听着,竟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开了,伴随那声音一步步坠入深渊,黑暗与堕落,剧痛与挣扎…… ——可是,自己却不能就这样离开!因为那个人已经在深渊中,是自己把他引诱了进去!自己不能就这样落荒而逃! 少年忽然就抬起手臂,环住了那个人的脖子,慢慢搂紧,回吻他。 而男人——却在江晚临这个主动的迎承后——全身动作闪电般停住了!舌头怔怔从少年的口腔中撤出,少年却抓住了他退出前的最后一秒贪婪般地吮吸一下他的舌尖!男人再次像触电一般猛的离开了少年的脸前,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看着那双让人猜不透感情的深邃而湿黑的眼睛,看着那被咬破的嘴唇。深黑色的眼睛中,疯狂渐渐退去,转而的是茫然,男人如梦初醒一般,喃喃: “对不起……” 男人的表情依旧怔怔地,他缓缓再次离开了那个依旧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年一点,低低的声音,小声地说着。 “谢生。” 少年却忽然叫他,冷静的声音,居然让谢生一下子定在了那里!目光再次慢慢抬起来,与少年的目光相接——他看见少年的眼睛中居然闪烁着一些从未有过的、甚至可以称为诱惑的光芒。 这一刹那,没有人讲话。连呼吸都要屏住的寂静之中,少年慢慢再次环紧了男人的脖子,头,离开了后面的玻璃,慢慢凑上去,轻轻地、轻轻地,吻着男人的双唇。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少年玫瑰般娇嫩的唇瓣轻柔地在自己的双唇上擦过。只有一会儿,少年的唇就离开了,可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却没有离开,猫儿一般莹亮而幽邃的瞳孔,在月光下好像会滴下水,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仍然冷静的声音,好像催眠曲,梦一般轻轻地说: “十岁的承诺,我记得。今晚你找到了我,那么,现在就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 目光依旧注视着男人,月光般皎洁的面庞上,清澈的眸子,如此清醒而坚定,美不胜收。慢慢的,男人就再次被那双眼睛吸引了,再次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去,近到鼻尖快要触到那个人的鼻尖,那流淌着血丝的却依旧饱满的红唇,男人轻轻啄上去,好像品着红酒一般酌去那甜美的血液,仅一下,马上又离开;马上却又啄上去,这次停留的时间要长一些。 “对不起……”离开的间隙男人小声小声说。 “没关系的……”少年的声音也是低低的,轻轻地回应他。 男人的唇再次贴上去时,一个深而绵长的吻,让少年有些窒息。少年的贝齿禁不住微微张开了,男人的柔舌于是轻柔的进入,少年的舌头迟疑了一下,然后也迎了上去,很快就与男人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唔……” 透明的液体,在朦胧的星光下闪烁着银色,顺着相合的地方慢慢流下来,蜿蜒过江晚临的下巴,流进江晚临的脖子,甚至淌上了校服衬衫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那敏锐的感觉让江晚临禁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下意识后撤。谢生也没有再逼迫他,放开了他的双唇,任由江晚临激烈地喘息,自己却俯下身,吻住他皎白如玉的锁骨。 “……唔!” 亲吻很快变成了轻微的啮咬,少年再次喘息着,身体向后方躲避。男人毫不放松的紧贴上来,最后,少年的头再次抵在了车窗的玻璃上,甚至比第一次位置更高。衣服被男人用牙齿脱下了双肩,光洁裸露的双肩也紧贴着后面冰冷的车窗,那冷让少年一个激灵,却不得不继续承受男人灵巧的舌与手指在胸前游走带来的刺激。少年的头无力地偏过去,从咬紧的贝齿间发出细碎的呻吟。 11. 男人的舌在少年胸前的两点凸起上撩拨,又继续向下,牙齿一粒一粒解开衬衫的纽扣,露出婴儿般微微泛着绯红的肌肤。男人贪婪地在上面一寸寸吻过,到达那个水滴状的肚脐时,再次伸出舌头,深深地舔舐吮吸。 眼睛已经因为羞耻而不由自主地闭上,江晚临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已经在酥麻的刺激中陷入了瘫痪。可是接下来一下,强烈迎来的快意还是再次击溃了他—— “——啊……!” 唇角没有忍住溢出的惊呼,同时,眼睛再次猛的睁开!江晚临看见那个俯在自己小腹上的男人,一张口就含住了自己那早已挺立的分身,灵巧的舌,迅速在他已经肿胀的东西上以各种方式撩拨。 “……不……!” 这下彻底陷入了男人的掌控之中,看着男人的动作,让江晚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可是,阻止的话没有来得及出口——一道从下而上电流般贯穿了他的快意在瞬间以灭顶之势彻底吞噬了他!!! 大脑一瞬间恍惚的空白中,江晚临看见那个男人把自己射出来的东西全部吞了下去。神识顿时再次恍惚一下,江晚临没有注意之时,双腿已经被折起,叠放在了身体的两旁。 即使在半明半晦之中,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后薛还是让江晚临感到深深的羞耻。好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江晚临剧烈挣扎了一下,而男人却再次温柔地压上来,亲吻他的双唇。 这甜蜜的安慰让江晚临渐渐平静了下来,全身放松之后,忽然一个灼热而坚硬的东西又抵到了他的后面,顿时又让他全身紧张起来! 那个东西离开了,江晚临松了一口气,可马上,那个人的手指,蘸着他前面滴下来的粘稠液体,轻轻触碰到他后面,他立刻又开始挣扎起来! “乖,乖,不会弄痛你的……” 谢生轻轻抚慰着,等到一察觉到那个人的后面松开一些后,第一根手指立刻插了进去! “——嗯……!” 江晚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可马上,强烈羞耻感就像火焰一样窜遍了他的全身——那进入的一瞬撕裂般的剧痛后,自己的后面居然就很好的包容住了男人的手指,甚至好像一个饥饿的孩子,还在贪婪地吮吸着那根手指! 如此已经远远超过了江晚临廉耻的范围。那根手指在他里面慢慢试探着,小心抬起,又放下,指甲尖,轻轻刮擦他的内壁——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如今在江晚临这里都变成了一种煎熬,他紧紧咬住了牙,不让一丝一毫的呻吟与喘息再不受控制地溢出嘴角,可是一波接一波交迭袭来的疼痛与快感几乎让他陷入崩溃! 谢生看见了他痛苦的神色,俯上来吻他。他一下咬住了那个人嘴唇,狠狠的撕咬!发泄一般!那个人居然也纵容他的动作,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抗拒,然后——第二根手指也进入了江晚临的身体。 “啊——……!” 这次江晚临再也没能忍住喊了出来。到第二根手指时,刺激的快感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剧烈的疼痛!江晚临感觉自己后半身都要裂开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扭动着,挣扎着,想要把异物弄出去,可是这样反而加剧了疼痛,江晚临几乎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大量出汗的身体已经在玻璃上变得溜滑,被疼痛折磨得丧失所有力气的少年软软的垂下头,汗水随着头发梢流进眼睛,辛涩的感觉,那忍不住的东西终于缓缓顺着脸庞流下来一滴。可是自始至终,少年终究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手指撤出来时再一次撕扯的剧痛。江晚临已经发不出一点声息了。谢生有些惶然地捧起他低垂的头,细碎的吻落在少年紧闭的眼睛上。 “没事的……” 再次喃喃的低语。少年依旧闭着双眼,微微昂起头去,用双唇迎接了男人的嘴唇。 男人还想吻他,而少年却忽然睁开眼睛。被汗水打湿的双眼,依旧是那坚定到异乎寻常的光——他忽然伸出手,透过一层布料,抚摸男人早已高高立起的坚挺。 “唔——!” 毫无心理准备,少年的手居然一下子让谢生心下勉强压下去的欲望再次剧烈燃烧起来!手指很快就灵活的解开拉链,双手握住了那肿胀的炽热。谢生不受控制的微微昂起头发出一声呻吟。 “不要……!停下……!” 细碎的挣扎。那双手却毫不理会地继续在上面活动。谢生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欲望会到来得如此迅速,来自于那个少年的挑逗,即使只是一点点,也足以在瞬间把他推下万丈深渊! “啊——……!” 迅速散发开来的银靡的气息。急速射出的粘稠液体,全洒在了座椅的皮料上。谢生在一声连自己都毫无预料的呻吟中达到了高朝。 12. “实在是……不可思议……” 车内许久的寂静,唯听两人粗重的喘息,慢慢的都恢复平静。谢生靠在自己的座椅上,很久很久之后慢慢吐出一句。 “回去吧……” 少年爬起来将座椅上的东西都擦干净,然后重新理好自己的衣服,平静地坐回原位。 “嗯……”男人轻轻应着,转过头来对少年露出一弧浅浅的微笑。静夜中细微的声音,男人发动了车,黑色的车影在星光下穿过树影,慢慢驶上了干净的车道。 车内没有人讲话,可是气氛并不尴尬;相反,一种懒懒的闲适慢慢在车中弥漫开来。经过今天这一晚,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那层纱已经被摘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两人缠在了一起,从此心心相印。 车辆无声的行驶在林荫路上,穿过那一片接一片的别墅区,最终,轻轻地停在了那扇大门前。 “感觉好些了吗?” 男人的手放开方向盘,转过头,漂亮的眼睛注视着身边的少年,目光中的宠溺,好像注视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嗯,没事了。” 少年垂下睫轻应着,一只手伸出去开车门: “……我下车了。” “嗯……”同样轻柔的应着,声音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谢生的手臂伸出去轻轻搂过江晚临的脖子。江晚临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然后又任男人搂过去。这个小小的细节还是被谢生发现了,他侧过身子,原本想要落在少年唇上的吻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 “……我明天再给你电话,回去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 少年微微怔了一下后,也低声回答。 谢生的手臂放开了,默默看着那个人开门下去。关门时候“咔哒”的声音让谢生的心细微颤动一下。回过神来时迅速摇下了车窗,想要再去寻找那个影子,可是,窗外已是一片黑夜栖落,了无声息。 ****** “是谁?!” “……我是江晚临。” 从门上的小小扩音器中传出的严厉盘问声。江晚临作答了,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丝奇怪:江家的保安平常都是那样懒洋洋的模样,怎么今天忽然表现得如此积极一副想要拿住老鼠的模样?还是因为晚上他们都是这样尽职尽责的? 那边传来模糊的嘟哝声,江晚临没有听清,也没有在意。门在面前打开了,江晚临便进去了。无人的庭院小路上亮着一盏一盏灯,光辉清冷。远远地看见,后面那座大房子整栋都熄灭了灯火,沉浸在了黑暗里,让人感觉分外的寂寥阴森。——那个窗口没有亮灯。江晚临不由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加快速度穿过了庭院,上前轻轻开了大门。 大门打开时,死寂之中传来刺耳的“嘎吱——”声。果然,偌大的客厅里只开着沙发旁的一盏台灯,光晕暗淡,客厅的大部分地方依旧笼罩在未明的晦暗中。这是江家的习惯。江晚临借着那远远传来的一点幽光摸索着换了鞋子,也不想打扰到旁边房间里的仆人以致招来询问,轻手轻脚地就要往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走。 就是在这时—— “你终于回来了。” 身后陡然传来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却在瞬间让江晚临仿佛被闪电击中,脚步僵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全身僵直地转过来,只见那个正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黑影。那个人坐在沙发台灯的另一头,几乎完全被淹没在了黑暗中,自己进门时居然没有仔细看都没有发觉!不!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看到那个黑影极其缓慢地起立,江晚临几乎好像看到恶鬼将要扑过来一样想要后退一步!那个人起立后依旧站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那莫名就散发着寒气的轮廓,那不显喜怒却让人感觉危险万分的声音——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刻意想去忘记,江晚临感觉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这个人了。在他几乎都要成功“忘记他”的时候,他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猝不及防的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 大脑急转,却忽然找不到任何搪塞的理由!唯一出现在脑海的只是自己在车中与那个男人进行的一幕幕,想着,脸居然也烧灼了起来! 正在这时,客厅里的大摆钟“咚——咚——咚——”地响了。 “十二点……过了今天了……” 那个人静静听着那钟声: “你的手机丢了吗?为什么给你的电话一个也不接!” 江晚临这才陡然想起来八点钟时自己查看手机发现的十来个未接陌生号码是谁的了!还有在车里的时候,手机滑到了座椅的角落里,一直一直在那里震动,可是自己正与那个人…… “……我没有听见。” “你去干什么了?!没有听见?我打了那么多个你一个也没有听见吗?!”慢慢地,男人的声音中,隐忍的怒气终于渐渐显露了出来。 “……我调的震动,声音太小。”江晚临也难得在男人面前如此低头,居然非常配合地回答着,因为,他忽然响起来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 当他陡然想到这件事时,江晚临几乎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可是—— 江、流、月、不、在、家! 男人出差后,江流月在江晚临和张溥的默许下其实已经很少回来了,可是周末还是会回来的。今天本是周六,但恰逢他的剧团庆功会,准备通宵庆祝,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男人到底发现了这件事情没有?江晚临简直不敢想象,几乎将小儿子视为禁脔的男人在发现江流月居然长期不归家后会是怎样的雷霆大怒! 万一被发现了,自己纵然会受到惩罚,最终受罪最深的还是江流月!江晚临思及于此,言辞上都变得分外小心,不敢触怒男人分毫。 “下次我不会再调震动了……对不起……” 江晚临居然还艰难地跟男人道歉起来。 “你这分明是借——……!” 明明声音中怒气已经接近爆发的边缘,男人却在发出最后一个词后生生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顿了一下,好像在平静心情,然后生硬地道: “今晚不想再跟你谈这个了。到我房间里来一趟。” 什么?江晚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的过去了。可是,男人叫自己去他房间又是要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江晚临唯有点点头,道: “我去房间放下东西就过去。” 男人没有说话了。江晚临也只当他默许了,慢慢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快步走上楼梯逃离了男人所在的客厅范围! 回到自己房间后,江晚临才发现自己居然像跑完长跑一般气喘着,心跳快得完全失去了节奏!慌忙把手机拿出来,滑开屏幕顿时蹦出来一堆未接来电,都是那同一个号码的,最早的一个在七点,平均几分钟一个,最迟的直到十一点半!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不久前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影子:不知道男人在那只有一盏台灯的客厅一个人坐了多久了?江晚临忽然居然觉得那影子分外瘦削,分外茕独……让他不禁的有一些……怜悯和愧疚?江晚临心乱如麻地匆匆关掉了那些号码,然后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很久后,江晚临已经心急如焚了,那边终于接通了。 “你在哪儿?回来了吗?”江晚临低声匆匆问道。 “哥哥?我还没有回来,沈凌喝醉了,我还在照顾他……” “江无尘回来了。” “可是沈凌醉了,他酒量其实很小的,还为我挡了好几杯酒,醉得很厉害,我不能就这样走……” 那边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中断断续续听到男孩子的声音,好像信号不好,刚说完就断掉了。江晚临听着话筒那边传来的忙音,苦笑着将电话扔在了床上。 看来是没办法了的。自己还得马上去江无尘那边,吉凶未卜,自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13. 慢慢来到那扇房间门前,江晚临又顿了半天,终于轻轻敲了敲房门。 “进来。” 里面传来如出一辙的冷淡声音,穿过门显得尤其低沉。江晚临推门进去,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盏金色的纹绣精致的台灯,那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就放在那个人的书桌上。 看到那台灯,第一个跳入江晚临心中的想法居然是:他还没有换台灯。接着目光下意识打量着这个自己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踏入过的房间:房里的摆设跟以前一模一样,古典而暗重的风格,连带地上那深色的羊绒地毯——都足以牵起江晚临记忆深处一些非常非常压抑的回忆。 那个人坐在书桌前,正对他。看见江晚临进来后就很踟蹰地站在门口不动,男人的脸色沉了一沉,但他还是尽力压抑住了今晚自己非常奇怪的暴躁,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对少年说: “过来。” 少年的神色依旧是谨小慎微的。男人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忽略那些细节,当少年走至面前时,慢慢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东西: “这个——给你。” 江晚临还在考虑着该如何应对江无尘关于江流月不归的问话,以为这就是男人把自己叫过来的目的——一盒东西忽然伸到了自己面前。 江晚临愣了一下,好久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可是反应过来后,他依旧愣在那里,不知道男人忽然做出这个举动的目的。 “晚了一点。这是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依旧生硬的语气,男人手中拿着的盒子看上去沉甸甸的: “里面是、颜料和画笔,听说国内买不到好的、我出差带回来的……” “呃……呃哦……” 一心以为会受到盘问,结果男人对于江流月的事情只字未提反而给了自己一盒生日礼物。——生日礼物?!这大大出乎了江晚临的意料,江晚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好半天神经才转换过来,眼看着男人的表情渐渐不对,连忙伸手接过: “呃,谢、谢谢……” 接过东西后就没人讲话了,气氛忽然更加尴尬。江晚临抱着东西站在那里,不确定自己是该进该退,或者男人还是想要问他江流月的事情的——他依旧不相信男人把自己叫到房间来只是为了给自己生日礼物! “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实在忍受不了这个令人不愉快的房间,江晚临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后退。 “等等。” 江晚临的脚步又僵住。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身后传来的声音。 喜欢?不喜欢?自己连盒子都没有打开。不过,里面到底是如今什么已经不是江晚临关心的范围了,惊讶与茫然已经成为了此刻主宰江晚临的两大感觉。 “……喜欢。”还是很快的回答道。 “你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 “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江晚临僵硬地点着头,看着男人好像最终默许自己离开了,打开门僵直地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江晚临瞬间感觉自己虚脱了。连灯都没有开,就借着窗户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亮把那个大盒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床上。 太累了。 江晚临从没想过态度和善起来的男人应付起来比以前更让自己心力交瘁,这样强压怒气的和平反而让他觉得好像是暴风雨将要来临之前的暂时平静,他完全摸不清男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也摸不清到底什么时候男人会突然爆发。 江晚临转了个身,将脸埋在了枕头里。男人出了一趟差回来后简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不是变了一个人,而是……而是,又变回了最开始的样子…… ——如果这是真的,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到如今,自己宁愿那个男人对自己像以前一样冷漠,而不要…… 不要…… 那样……自己会陷得更深……自己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他的冷漠,好不容易才学会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排开…… ——不!不可能! 脑海中陡然跳出男人曾经残忍的言语,这种想法又很快被江晚临打消! 只是因为江流月吧!也许男人改变策略了,想通过拉拢自己去接触江流月……男人很早之前就发现了自己对江流月的影响了,通过改善跟自己的关系去间接地影响江流月的态度不是不可能的。总之……总之——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绝对不是…… 安慰着自己,江晚临从床上起来将桌上的盒子原封不动的塞进了旁边的柜子里,心情好像也随之再度恢复了平静。可是,当江晚临重新走回床那边,余光陡然扫到旁边的镜子——他瞬间又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愣在原地!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镜子前。 镜子中呈现出的少年清晰的影像。冰冷的手指慢慢抬起来,抚摸着自己的嘴唇,江晚临心下一片冰凉。 刚才在男人的房间里,纵使锁骨那里的红点恰好被衣领遮盖没有被男人发现——自己被撕破的嘴唇——男人不可能也没发现吧? 脑海中陡然又出现另一张面庞,当那个人独自在客厅等待时,自己正与他亲吻,与他耳鬓厮磨……一瞬间,江晚临心底居然生出一股深深的罪恶。 ——可马上,他就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笑。 男人发现了又如何?只是一枚接近江流月的棋子,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根本不关心罢了……自己心中那种类似“背叛”的感觉,实在是无稽之谈。 少年在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将嘴唇轻轻擦了擦,放下手指,重新爬回了床上。 今天经历的种种还是不断在江晚临心中回放。江晚临辗转反侧,很久,依旧没有睡意。正当他犹豫着是否干脆起床好了,脚步声——忽然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 ——是那个人的脚步声!江晚临一听便知道。可是,已经快凌晨两点了啊,他居然还没有睡觉么?来这边干什么…… 江晚临很快反应过来——他不会是和每晚一样去跟江流月关窗掖被子的吧? 想到这里,江晚临的心顿时又缩成了一团!——如果男人之前还没有仔细看江流月在不在家,现在一过去,事情不就彻底露馅了吗?! 可是,怎么办,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江流月不可能立马赶回来,自己也不可能立刻跳出去叫他停下脚步……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江晚临急得在手心捏了一把汗,脚步声忽然停下了——接着,他的房门把手响了。 江晚临一时间傻在了那里,几乎连呼吸都在同时屏住了,静静地听着自己房门的把手被轻轻扭动的声音,那个人轻轻地进来……脚步声慢慢走到了房间的窗户那里,然后就停住了,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听到窗户关上的声音,男人甚至将窗帘也拉上了,这样原本还有窗外一点光亮的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 据说这样才是有利于睡眠的,可是江晚临从来不喜欢这样。脚步声又移动着,慢慢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江晚临一动不敢动,却感觉心跳都快要因为紧张而停止! 最终,脚步声停在了江晚临的床前,一动不动。 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 江晚临在心中默念着,全身却几乎石化般不敢动弹分毫。 快走吧,快走吧,在干什么呢?为什么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久好久,前面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江晚临都已经失去耐心了:莫非是自己的错觉?江晚临不禁轻轻睁开了一只眼睛,可是就在那一条缝的宽度,江晚临还是清晰看见一个黑影静静站在自己的床前。 ——装睡不会被发现了吧?! 江晚临心下一跳,装作是做梦翻了一个身,背对那个人。 轻轻的叹息声,从江晚临身后传来。那只手捡起江晚临翻身时滑落的被巾,轻轻覆在了江晚临身上。手指碰到江晚临的身体时,轻轻停留了一下。 然后脚步声就移动出去了。门轻轻关上。那个人照着来时的路线越走越远…… 少年闭着眼,一动不动,在自己的被子里面紧紧蜷成了一团。 Chapter seven 1. 「江无尘,我早就看清你了!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会爱!哈哈!可是还有这样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人,你不会想到吧!今天我就把他送还给你,我困不住你,别的女人也休想!他注定是你的业障,你这一辈子别想摆脱!」 那天,离婚礼举办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个女人又来了。 这是一个星期内,那女人第三次来,每次来都会把府上搅得鸡飞狗跳,这次也不例外。更不凑巧的是,那个即将和自己结婚的女人沈清霜正好也在这边做客,女人一来看到她后就彻底爆发了。双方冲突起来,仆人们对于自己曾经的女主人都是三分敬七分畏,居然也不敢上前去劝架,结局是沈清霜又羞又怒地离开。 那一天之内,接连有沈家的长辈、本家长辈前来江无尘这里论理,很快艾家的长辈也不愿闲着了,也前来为艾棠讨个公道,与两家针锋相对……客厅之上,送走了一拨人又一拨人,仆人忙里忙外,为客人赔罪,招待客人饮食,府邸上下一团糟,每个人都被那一天弄得晕头转向。 江无尘也忙了一整天,中饭也就是匆匆吃了一点。直到晚上八点,终于才把最后一拨人送走了,江无尘也分外疲倦地走回客厅,看见仆人们依旧在忙碌着,收拾着乱七八糟的客厅。 江无尘站在客厅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过了很久,管家张溥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 “老爷……” 江无尘面若冰霜,恍若不问。 “老爷……先去用晚餐吗……” “不用了。”江无尘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抬脚就要离开,看样子是要一个人去花园静静。 “啊、啊老爷……可是……”张溥慌慌张张地小步追上了他。再三犹豫的样子,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那个……孩子呢……他一天都没有吃饭……” ——那个孩子? 江无尘的脚步顿了一顿。陡然想起几天前被艾棠那个疯女人送来的孩子。 江无尘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他自认犀利的双眼却看不透那个女人的思维——说那个孩子是自己的骨肉,自己不得不相信:那个孩子的眉眼跟自己太像了。可是——这又如何?既已经养了他那么久了,送到自己这边有何用意?沈清霜也是带着一个孩子的,不可能因为他也有孩子而反悔解除这门亲事。自己可不相信那个女人的话,说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会成为自己的业障! 不过,虽然很烦艾棠那样不断的纠缠,江无尘还是不会因此而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偏见的。当然,也不会很热情。江无尘天生就那样的性格,对于一个据说是自己骨肉的陌生人也不例外。他就像家里多了一只小狗一样,照常给他吃给他喝不让他饿着就够了——不同的是,那个孩子比小狗还要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不听他吵闹,而自己,连那份日常应该给予给宠物的关怀都懒得施与,由是这么多天了,自己连那孩子的正面都没看到几回,简直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今天,大概是仆人们都太忙了,连“小狗”的基本饮食供给也忘记了。而张溥,原本就一直尊敬着从前的女主人艾棠,自然也会关照着那个孩子。张溥会这样诚惶诚恐地过来告诉自己那孩子没有吃饭,恐怕还以为是自己由于艾棠的事迁怒于那个孩子,故意饿着他,故来求情了。 江无尘在心中轻轻冷哼一声,目光就不自觉上瞟,扫向二楼走廊尽头那个孩子的房间……——却在这一时刻,目光捕捉到一个小身影,就站在二楼走廊的栏杆边,静静看着下面。 在看见那孩子脸上表情的那一刻,江无尘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原以为会在那个孩子脸上看到愤怒,或者不平,或者悲伤,或者……或者其他一切一切、一个六岁孩子在看到自己的父母为再婚吵得不可开交时该有的表情——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面无表情,以一种局外人般的孤高,无动于衷地看着下面的纷纷攘攘。 ——此时此刻,那孩子、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看这着大人间的一场闹剧呢? 一时间,江无尘居然萌生出兴趣。而那个孩子好像也在这时发现了江无尘的注视,丝毫没有慌乱的神态,他微微低下头,依旧面无表情的与江无尘对视了一两秒,随后陡然抽回目光,转身,身影消失在了二楼江无尘目光的死角。 男人慢慢收回了目光,嘴角轻轻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头一次,他对一个人产生了一丝好奇——那个眉眼间甚至与自己有些相似的亲生骨肉。 “吩咐仆人们准备晚餐。” 男人声音中依旧没有波动地向张溥吩咐道,随后眼睛眯了一眯,落下下一句: “还有。通知二楼的那人,等会他务必亲自来餐桌前一同进餐。” 2. 江无尘已经坐在餐桌前了,过了一会,面无表情的男孩如约出现了。 男人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双眸扫起,不经意一般,第一次认真看他:他是一个……苍白而……漂亮的男孩子,穿着整洁但明显不太合身的衣服,引人注目一双的黑色大眼睛中,和栏杆旁看到时如出一辙的漠然光芒,还有另外一些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让江无尘熟悉的神情——江无尘恍然想起:在自己面对那些让自己甚至连厌恶都不屑露出的人时也会是那样的表情。 男孩径直想走向桌尾,张溥却引他坐到了江无尘的正对面。男孩有些没料到一般,但还是一言不发的坐了过来。江无尘点点头示意,仆人们开始上菜。“叮叮咚咚”声中,杯盘碟碗在江无尘面前晃来晃去,扰乱着男人的视线,可男人却感觉自己的目光难以从对面那张明明冷漠刺人的脸上挪开,他干脆懒得去掩饰,直直盯住了对面的男孩,欣赏着他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变化。而男孩却一直默默盯着仆人上菜的动作,一次也没正眼看过正对面的男人。 仆人们忙了一天原本都是累了,可是今晚餐桌上又有些不对——那个从来没有上过饭桌的前女主人的孩子居然坐在了饭桌上,而且还是男主人的正对面。谁都知道今天的一切事情都由前女主人而起,连涵养极好的男主人江无尘都显示出了怒意,此时那孩子就犹如羊入虎口,没人知道男主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仆人们每个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马虎。 饭厅里格外安静和压抑。晚餐进行了好久后,才终于有一个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男孩子就吃这么一点吗?——张溥,过来为少爷分菜。” 说话的正是男主人,他没有丝毫笑容的脸上,表情冷酷而严厉,目光直直锁定着对面。张溥有些为难地看了男孩一眼,又看了一眼江无尘,发现老爷面色不善,他只好慢慢走到了男孩身边。 “多吃一点,多吃一点好,男孩子正在长身体……” 张溥一边跟男孩碗里分菜,一边安慰般低声嘟哝。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管家手上的动作,只有到张溥为他分鸡蛋羹时,眉毛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下。 张溥忽然想起来:这孩子别的都不挑,唯独就是不吃鸡蛋的,每次送去的鸡蛋都会剩下来。 张溥瞟了对面一眼:男人应该是不会注意的……迅速跳过鸡蛋羹直接到下一个菜。 “鸡蛋羹。” 冷冷的声音却陡然在对面响起。张溥手一哆嗦,连忙又把蛋羹给男孩盛上。 江无尘已经吃完了,放下毛巾后就盯着对面,丝毫没有退席的意思。仆人们早感觉到气氛不对,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比在白天还紧张,由是偌大的饭厅,十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男孩一个人身上,各怀心思地看着男孩再次默默拿起筷子对着两大碟菜开动。 “不准剩下东西。” 过了好久后,当男孩终于再次放下筷子,从头到尾都看着他吃饭的男人又开口了,目光直直扫向男孩面前器皿中唯一被剩下的东西——蛋羹。 男孩缓缓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亦没有动。 谁知男孩这样的表现反而让江无尘更多了一些莫名的兴奋。自男孩来到这里,一直表现出一种寄人篱下的安静。可是从男孩那表情中,江无尘知道男孩心底从未顺服。如果无论面临怎样的不公都选择沉默,则也让人无从下手,男孩这第一次露出反抗,居然让江无尘有了一种找到了征服男孩的突破点的兴奋感。 “为何不吃蛋羹?”男人继续沉声问道。 男孩沉默了许久,嘴唇动了动,终于,江无尘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好像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的冷淡声音: “不爱吃。” “不爱吃不是理由。吃下去。” “我不爱吃。” “吃下去。” “不。” 一去二来,场面陷入了僵局。男人看着对面男孩绷紧的面容,那双眼睛终于从一直低垂的状态抬起,非常大而漂亮的眸子,目光一闪不闪,直视着自己,用同样坚定的语气拒绝。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居然丝毫感觉不到怒气,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冲动在心中撩起! 江无尘一把端过男孩面前的瓷碗,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蛋羹,伸到男孩面前,毫不掩饰挑衅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怎样选择是对你好的,我想你也明白。——吃下去。” 男孩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看着江无尘时,那明明如炸毛的小兽一般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样子,却居然同时让江无尘有一种怦然心动! “吃。” 男人再次冷冷的下令。又过了一晌后,男人终于看到了他想要的效果——男孩身体动了动,慢慢向前倾,同时垂下了眼睛。江无尘手中的汤勺又往前递了一分,男孩慢慢含住那只勺子,将里面的东西吞了下去。 男孩口中的东西大约还被他含着,他的眉毛紧紧皱着,好像在接受着什么煎熬,费了很大劲才一点一点把那些东西全部吞了下去。这是江无尘第一次看到那张一直冷漠的脸上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明明只是在吃鸡蛋却如此艰难的样子让江无尘想发笑。 到此时,白天的所有纠纷早已经被江无尘忘记,他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愉快。他忍住了笑,努力维持住自己严肃的模样,对一旁的老管家道: “男孩子怎么可以偏食。张溥,从今以后每天早晚为他专门准备一个鸡蛋,监督他吃掉。” 老管家服帖的点点头。江无尘不意外地看见对面的男孩子慢慢抬起头来盯住自己,目光复杂。江无尘同样缓缓地与他目光相接,同时,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好像在向他宣告——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斜过手中的钢笔,呆呆地看着上面的文字;一晌之后却发现自己再一次走神了,男人略微恼怒的放下钢笔,从桌边站了起来。 这已经不知是江无尘今晚第几次走神了。审阅下面送上来的报告,却在看着看着时心思就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明明自己只是在不久前才真正关注到他,却在这短短几天内被他深深吸引。一个人坐下来时就会想到那个人的每一个表情,冷漠的、郁结的、挣扎的,居然都这样让自己着迷。这样一个人,居然是无可争议地属于自己的——一想到这点,就让江无尘坐立难安,甚至欣喜若狂。 江无尘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内心的挣扎,果断的打开门走了出去。顺着走廊,江无尘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另一个尽头,然后,面对着那扇关闭的房门,静静站在那里,陷入遐思。 正当江无尘站在那里默默发呆,面前的门忽然发出声响。江无尘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为站在正门口的人愣了一下,下一秒下意识就想要关门,却被那个人迅速伸手撑住。男孩愣一下,抬起眼睛看住他,生硬声音道: “请、让开。” 男人却丝毫没有从门外让开的意思,他一手撑住门,定定站在那里,看着男孩: “你在躲我。” 3. 男人却丝毫没有从门外让开的意思,他一手撑住门,定定站在那里,看着男孩: “你在躲我。” 男孩没有理睬他,换了个方向,想从男人手臂下的空隙出去。 江无尘却移步,再次挡住了男孩的去路,好像看着被自己圉于掌心的小动物,嘴角的笑容轻轻扬起,他一字一句地道: “你害怕我。” 连下意识咬唇的动作都让人莫名心动。男孩终于抬起了头,仰视着他,黑色的眸子,好像猫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摇曳着倔强。他同样轻声,一字一句对江无尘道: “我害怕一切小人。” “……小人?” 江无尘轻轻眯起眸子,注视着面前的男孩,对方也同样咬着下唇倔强的直视着他。 小人、小人……从没有人这样形容过自己,从没有人敢——也许除了艾棠那个女人说过类似的话——第一次听到自己被这样形容,江无尘居然感到一丝新奇,然后,紧接着的感觉……是荒谬,为自己感到荒谬—— 从来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却在听到那个形容后,有一瞬,居然会感到……心痛?这就是那个孩子对自己的看法,而自己,居然会如此在意那个孩子对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就因为我逼你吃你不爱吃的鸡蛋?” 男人轻轻地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地道。 男孩眯了一下眼睛,和江无尘相似的表情和动作,男孩静静道: “……你自己、更清楚。” 说完,就在江无尘失神的这一刹那,男孩钻过他手臂下的空隙,从房间里施施然走了出去。 “……不许走!” 那个声音却迅速从后面叫住了他: “你……你叫什么?” 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原地良久,再回过头来时,江无尘看到他眼睛中的神情,是很明显的讥诮,不知道是嘲笑江无尘,还是嘲笑着他自己——寄人篱下如此久了居然还没有让这里的主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不……我知道的……我只是、只是想要亲耳听你再告诉我一遍……” 男孩打断了他明显底气不足的言语,眼中的讥诮不变,更多了一些高傲,冷冷的睨着他,男孩慢慢吐出那几个字: “江、晚、临。” ——江。晚。临。 一字一顿的声音,男人不由跟着在心中一遍遍复述着这个名字。晚临、江晚临……他姓江,艾棠……饶是艾棠那样倔强的性格,终究,没有把孩子改到艾家姓下。晚临、晚临……这推迟到来的,不论对于艾棠还是对于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临……” 轻轻呼唤他,同时向前几步。男孩居然没有动,微微仰起头,茕独地立在走廊里,立在那一束光线下,稀薄的背影,好像会在氤氲的光芒中蒸发。 “江晚临,很好,你、能听我说么?你能停下来听我说几句么?” …… ……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宠爱你。」 我要的、不仅是宠爱…… 「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为你弥补之前一切我未能为你做的事情,做我应该为你做的一切事情,甚至比那些做得更好……」 是的、可是我、我不能……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改变你对我的看法的。」 为什么、要去改变我…… 为什么要为我塑立起新的神像,然后当着我的面将他打碎…… 「那么,你是答应了吗?」 答应……?何为答应?或者你早已不用做后来的任何事情,当你那句话出口,我早已经沦陷在你的温柔与霸道里…… 「——不然,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 …… 酸涩的眼睛,慢慢睁开。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强烈的日光,相反的,光线一丝一丝从窗帘的缝隙渗进卧室里来,好像海底的流沙。 不是幻觉。昨晚,不是幻觉。那个人确实来过了,为他拉上了窗帘。 呆呆的偏着头看着那漂浮在空气中的光线,梦中的话语再次一遍遍在脑中回荡: 给我一点时间。 晚临,给我一点时间…… 他慢慢地偏回头来。事到如今,回忆曾经还有什么用呢?他的人生好像就有那么一道分水岭,之前与之后,截然不同,他已没有任何理由去怀念。 即使依旧在一个屋檐下,自己最终会彻底放下那个人的吧。给自己一点时间,自己最终能够放下他的……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江晚临下楼而去。今天是星期天,从各个角度来说,今天他注定是要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了的——如今自己留在这个家中,别的事情已无法左右,但至少,在江流月和那个人的关系之中,自己要尽全力保护江流月不受伤害。 阳光充盈的洁白饭厅中,一个影子已经独自坐在饭桌旁。江晚临走过去,在餐桌另一边坐下,低声说了句: “早安。” 一身舒适便服的男人抬头看了少年一眼,江晚临没能捕捉到男人眸中的神色。男人居然没有回应,又低下头去继续吃他的早餐。 不出所料,这是一顿格外寂静的早餐。早餐结束后,男人回了自己的书房,江晚临就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江晚临靠在房门上微微的舒了一口气:还好,看上去男人的心情并不差,自己只要继续这样小心行动下去,不要惹恼男人分毫,等到江流月回来,自己就可以结束了…… 想着,江晚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手机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江流月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如果贸然回来被男人当场抓住,那下场不可设想。只能靠自己随时盯住男人的行踪,一旦男人离开了家里,自己就赶快打电话叫江流月回来! 主意打定,谁知,一整个上午,男人却都待在自己的书房,一点外出的迹象也没有。 午餐过后,江晚临照例在卧室的窗前支起了画架,开始画画。窗户大开着,温暖的风吹动着窗帘,也缭乱了江晚临的头发。 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从他卧室窗户的这个角度看下去,正可以看见江家的花园。那之后,已经很少见到那个人坐到花园的那个位置上了,今天,男人又坐在了那里,老管家站在一旁,为他准备着下午茶。 看样子,今天下午,男人也不会打算出门了的…… 男人一身便服,打开了报纸。这个侧面的角度很好。江晚临手中的画笔不由得就提起,慢慢在纸上落下轮廓。 男人忽然倾身,对身边的仆人说了什么,仆人离开了。不知为什么,男人倾身的动作也让江晚临觉得格外的优雅,正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回想着那个画面,在纸上记录下来时——他卧室的门忽然响了。 少年惊得下意识就往窗外投去目光,只见男人依旧坐在原地。他松了一口气,镇定的收好最上面的那张画纸,然后道: “进来。” 进来的是仆人。江晚临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有一丝莫名的不详升起,而仆人已经开口,道: “大少爷,老爷让你到花园里去。” 4. 进来的是仆人。江晚临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有一丝莫名的不详升起,而仆人已经开口,道: “大少爷,老爷让你到花园里去。” ——自己刚才的行动被发现了? 江晚临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仆人就又落下了一句: “还有,老爷吩咐,把你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带上。” ——带上自己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 那个人要自己过去到底想要干什么……?满腹疑惑,仆人已经关门出去了。江晚临不禁又向窗外投去一瞥:庭院中的男人正优雅地端起茶杯,风“飒飒”穿过他身旁的灌木林,男人望着远方,惬意的眯起眼睛,似乎在遐思……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江晚临心底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成…… 很快,他又摆摆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无论如何,先去了再说,男人看上去心情也不差,应该不会为难自己。 收拾起画具,又捡起几张画纸;想着,在其中一张空白画纸上飞快勾勒出一个远山的模样,然后出了门。 男人依旧坐在庭院里,江晚临慢慢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抬起头来,对站在一旁的张溥微微俯首,老管家对江晚临使了个眼色,然后就默默退下了。 “坐下吧。” 男人声音依旧是冷淡的,但听得出来心情不差。江晚临依言坐下了,男人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把,微眯着的漂亮眼睛注视着那个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的少年,目光挪到他怀中抱着的的东西,淡淡道: “你在画什么?” 少年一言不发地把那张有着一个远山轮廓的画纸递给男人。男人接过看了很久,放下手中的画纸后,简单命令道: “继续画远山。” 少年在座位上没动。 男人扬了扬眉: “怎么?在这里不能画吗?” 少年这才慢慢拿出画具,而男人则转回头,打开他的报纸继续阅读。江晚临立起画架,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男人到底意欲何为?也许男人早已猜到了自己在画画,可是让自己到庭院里来画是什么用意?为了检测自己的绘画水平?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江晚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猜不透那个人的心思。 罢了,且别管那么多了,他让自己画,自己照做总归没错的。江晚临定下心神,摆开画具,然后抬头——那座出现在他窗口的远山又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他面前:山腰处恰被前面矮一些的山峦遮去了一半,没有之前那样鹤立鸡群,衬着远处浩远天空中的流云,显得更加逶迤有致。 没想到自己看惯的那座山峦换个角度会呈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美丽。江晚临在心中默默感叹着,不禁就抬起了笔,开始在纸上细心勾画。 不知过了多久,群山的骨架就出现在了江晚临的画纸上。江晚临端详着,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就是上色了,江晚临放下铅笔,就要去准备水彩——一只手却突兀地伸到他面前,拿起他的画笔。 “为什么没有用我刚送给你的画笔?” 冷冷的声音,挑剔的目光盯着手中那支明显用旧了的画笔,男人沉着脸问道。江晚临一愣,这才想起昨晚男人给自己然后被自己整个塞进柜子里去了的大盒子——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我……”江晚临一时不由语塞。 男人脸色越来越差,道:“去拿来,用我昨晚给你的东西画画。” 不由分说的,江晚临已经按照男人的要求起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而,等回到房间后,江晚临却一下子醒悟过来: 男人这像小孩子一样突然的变脸是为了什么啊?就是因为自己没有用他的东西作画?——这怒气实在来得让江晚临摸不着头脑! 凝神作画忽然被生生打断很让人恼怒;不论质量好坏,用惯了的画具忽然被换掉总不会那样顺手。可显然固执的男人不会管这么多。江晚临从柜子深处把那个大盒子翻了出来,沉甸甸的大盒子,包装精美,江晚临慢慢打开,发现里面有适合各种画的画具,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排列好。没想到从来对绘画没研究的男人会弄得这么清楚,江晚临略带诧异地从中挑出了适合水彩画的颜料和画笔。 那个人可没有很好的耐心,不能让他等太久。选好后江晚临就准备下楼,刚打开房门——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响了。 折回去拿过手机,只见屏幕上显示着“江流月”三个字。他要回来了吗……?想着,江晚临按下了接听键,谁知——通话成功后一瞬间从电话中流泄出来的声音却让江晚临愣在了原地: “——哥哥!快来哥哥!!” 嗡嗡的杂音中,男孩子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断断续续的字句,让江晚临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 “怎么了?怎么回事?!”不经思考,急切的询问已经脱口而出。 “是沈凌……我……我们被人……沈、沈凌他……” 那边的男孩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边低低啜泣一边断断续续说着,半天却也没能说出事情的原委,而江晚临已经心急火燎,打断了他: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们、我们在一个旧工厂、里……沈凌他……” 还没有说完,电话就“叭!”一声断了。再打过去就是关机状态。江晚临听着那一遍遍的语音提示,只见未接来电的列表里,半个小时前男孩就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可是自己偏偏正在庭院里没能听见!听电话那边的声音,现在事情必定十分紧急了,自己得马上过去! 可是…… 江晚临冲到了窗前:男人依旧坐在庭院里看着报纸,淡然的模样,可能还在等着自己拿东西下去,浑然没可能发觉江流月的情况。 自己想要出门必然要经过庭院,想要不被男人发现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自己现在只是借着拿东西暂时离开男人的身边,时间一长男人必然会发现不对劲。如果向男人讲明自己有事要出门呢?这样临时匆忙出门一定会引起男人的疑心,事实上,男人一定猜的出,只有江流月会引起自己这样的紧张,一旦男人发现小儿子居然牵涉进那些事情中间…… ——更困难的是,自己如今连江流月的具体所在位置都无法确定! 正当江晚临左右为难,手机又响了,江晚临想都没想就接起: “江……!” 那边却传来一个含笑的温和声音: “临,今天休息好了吗?” “谢生?” 江晚临愣一下。昨晚分开时,模糊记得谢生好像说过今天会再打电话给自己的,可是却万没想到会正好在这个紧急关头打来。江晚临刚想向谢生说明情况然后就挂掉电话,一个念头却忽然在脑海中闪过: ——也许,自己可以…… “是我。我怕打扰到你休息,一直没敢给你电话。今天你没有感觉什么不舒服吧?”那边的男人显然心情很好,声音愉快地问道。 “……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你晚上出来的吗?” “……不……” “那么我们星期一中午再在学校见了?中餐你想要吃什……” “——谢生。” 江晚临终于深吸一口气,喊住了男人。 那边顿了一下,显然发现了江晚临语气不对,有些迟疑地道: “怎么了吗?” 江晚临又深深呼吸一下: “我这边暂时脱不开身,谢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你能帮我找一下江流月——我的弟弟江流月吗?” 5. “你画画的时候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吗?” 笔尖轻轻颤了一下。可少年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手,没有回答身旁男人的问话,继续沉默地任笔尖流畅地滑下去。 “完成了。” 沉声说着,江晚临将手中的笔放在了一边。江无尘伸过手取下夹子下的画幅,上面是一重重黛色均匀的秋山,背景的天空干净湛蓝,有黑色的鸟群从天际掠过,好像还能听到它们拍打着翅羽时的声音,纷纷扰扰,这样引人遐思。 “好像你……” 男人久久凝视着画中纤尘不染的天空,低声喃喃着。 “……像什么?” 江晚临不禁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简单把画放在了桌子上,轻轻躺回了椅背里。 “画笔好用吗?” “很好。” 然后又是相对的沉默。男人抬起手,摩挲着桌上的杯子,许久后,淡淡开口: “你还记得吗……” “……?” “曾经我们也是这样,你坐在我身旁画画,我坐在这里看报,往往能消磨一个下午。” 江晚临向男人投去目光,男人正望着远方,甘冽的眸子里有远山的倒影,好像有一缕来自遥远的风在那水面轻轻叹息。 “……不记得了。” 江晚临静静地回答。 那双眸子微微抖动一下,好像有一圈涟漪在水面晕开。男人直起身,同时掩饰般端起杯子,抿一口。 “是的,那是你太小的时候的事情了。” “……” “我有时在想,或许……我们、也许……” “——我要把这些画笔拿去清洗了,等到颜料干涸在上面就不好了。” 这是这么多年里,江晚临第一次主动打断男人的话,男人没有回答,他已经忽然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画具。男人抬起眼来凝视他,眸中清亮的倒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直到再次变得平静无波、黑暗幽深。 “嗯。” 男人面无表情地发出一个音节。少年也没有说话地点点头,开始收拾起桌上其他的画具。 “不。把这个留下。” 当少年想要把那幅画也拿走时,男人伸出手按住了画幅的一角,面无表情地道。 迅速抽回手,少年向男人简单的行了一个礼,男人静静靠在椅子里没有回应,他于是转身抱着所有的画具离开了庭院。 平静淡定的步伐,在进入那栋房子、离开男人的视野后彻底乱了套。江晚临几乎像疯一样冲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把所有东西一股脑扔进了池子里。“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双手撑着台子脱力地喘息。 抬起头来,镜中的少年面色苍白,全身都在不易察觉地颤抖。很久没有这样狼狈了。几乎像逃一样离开那个人的身边。江晚临害怕自己再在那里多呆一秒,自己会……! “——谁……!” 发出一声低低的声音,同时迅速转身,望向那个忽然出现在镜子里的黑影。结果,来者并不是那人,而是江家的老管家。 张溥并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静静望着一身戒备的少年,许久后,慢慢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悲伤: “少爷,为什么非要和老爷闹成这样,像以前那样,不是很……” “——住口张溥!” “……” 江晚临一只手慢慢撑住了后面,低声道: “……抱歉。但请您……不要再提了……” 一瞬间,江晚临从未看见过清癯的老管家变得如此的苍老。他缓缓地弯下身,向江晚临行礼,低声喃喃般道: “江晚临少爷,张溥永远为您效劳。” ****** 江晚临站在窗前,下面的庭院里,桌椅旁,已是人走茶凉,风声寂寥。他静静望着苍茫的暮色席卷了天地,万籁俱静,鸟雀回巢,他的心却未能归臼,一直在茫然地彷徨。 卧室中并未开灯,随着天光渐晦而一点点陷入黑暗。 手中的东西忽然闪烁起光芒,开始震动。江晚临抬起手,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按下接听键。 “我已经找到他们了,正派人过去。”低沉的男声在房间里静静响起,开门见山地道。 江晚临安静听着,道: “……谢谢你,谢生。” 那边顿了一下,然后依旧低声道: “……不用对我道谢。这边我很快就能解决了,你放心在家里就好,我一定会安全把他带回来的。” 这时门响了,江晚临稍微挪开电话,对外面道: “进来。” 进来的是仆人,并未对房里的黑暗表示丝毫诧异,径直走到了江晚临面前。 “吃晚饭了少爷。”恭敬地说着,同时将一个小纸卷放入了江晚临的手里。 仆人说完又关门出去了,江晚临打开纸卷看了一眼又合上。对电话里继续沉声道: “好的,谢生。” 隐隐奇怪少年居然如此干脆地答应待在家里,谢生柔声道: “晚临你放心,一切交给我。” 挂下电话后,江晚临下了楼。沉默的晚餐,席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晚餐结束,江晚临就低低向男人告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目光不自觉的追随着少年冷清的背影行远,江无尘面无表情的垂下眸,继续把盘中剩下的一点东西吃完,虽然,每一口都食如嚼蜡。 “老爷,这一个月来府里的事情都该向您报告一下了,有些事情还需要您来定夺,不知道您今晚有没有时间……” 这时,站在旁边的老管家道。 江无尘抬起头,没有表情的凝视着二楼那个角落,一会后,缓缓道: “……就今晚。” 夜晚时分,总让人感觉这样阑珊。江无尘不喜欢夜晚房子里亮很多灯,最多只允许在客厅走廊留几盏小灯。仆人们都以为是老爷节俭,其实,只是他不喜欢那样灯火通明的寂寞。 是的,对他而言,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不管他怎样尝试用各种方法欺骗自己,自从那件事之后,这里就只是“房子”而已,给他和他一个共同的屋檐,却,再也不是“家”。 今晚,亦是这样。房间里一盏古旧的台灯,搁在桌尾,晕黄的灯光。他一手撑着桌子,长身倚在落地窗旁。老管家一直在向他报告,冗长的絮絮叨叨,他渐渐就开始走神,思绪飘远,偶尔老管家微微提高声音问他几个问题,他才会回过神来。 不经意的时候,江无尘会缓缓环顾房间,房间摆设的每一个小细节,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是房间主人不经意还是刻意为之呢?不知道,这是不是如今同十几年前相比唯一没变的地方。 江无尘略微苦涩地牵起嘴角,老管家忽然道: “老爷,‘那个房间’……上星期有好奇的仆人……” 张溥还没说完,江无尘已经径直冷冷打断了他: “好好待他和他家人,让他一辈子为这里工作,再也不要踏出这里一步了。” “是的。” 老管家连忙低下头回答。接下来,又开始沉闷冗长的报告。 而江无尘,思绪又很快飘远了,那个房间,二楼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那个他这辈子永远都不愿再踏足的房间…… 想着想着,江无尘的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就在这时,他的眸子微微瞠大,然后,又轻轻眯了起来,静静看着下面一个黑影,穿过树荫穿过灯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庭院远处的黑暗里。 “老爷,老爷?这件事情……” 正在报告的老管家转了个身,茫然看着江无尘忽然一声不响地从窗子边移开,拿起椅背上的衣服就走向门口。 “老爷,您这是……” 张溥有些慌忙地追上去。 “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张溥。” 男人忽然转过身来,看着老管家吐出一句。张溥呆在原地,男人已经再次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6. 挂下电话,心中却依旧隐隐地感到不安。 少年那样不会向任何人开口提要求的性格,不会安心于白白接受他人帮助的性格,居然会这样干脆的答应待在家中,这比少年开口求自己帮忙找回江流月更让谢生感到惊讶。 当时少年提出那个请求,谢生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甚至感觉到一丝庆幸——幸好自己那时打了电话过去,幸好是自己,是被那孩子赋予信任的人。他不愿其他人看到那自尊心极强的孩子被迫显露脆弱的样子。 “我已经联系沈家了。” 正在这时,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推开门,然后冷冷的倚在了门畔。明明应该是谢生的下属,然而对他说话时略显傲慢的表情与语气,又不像上下级那样简单。 谢生头也不抬地道: “辛苦你了,白霄。” 门口的男子顿了一下,盯着低下头去的男人,道: “你就这么确信沈家会有所行动?” “沈凌是沈家的独子,他受到威胁几乎会惊动整个家族。” “可是沈家似乎还没有接到要挟电话。” “那说明绑匪不仅仅是想勒索钱财这么简单。” 谢生依旧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毫不思索般地回答一边迅速拨出了一串号码。 面对着男人匆忙冷淡的态度,白霄不耐地换了一个姿势,微微提高了声音: “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应该插手进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对沈家的事情感兴趣,但是谢家和沈家井水不犯河水,他家的家族恩怨,谢家为他报个信就足够了,犯得着还去招惹那些不明不白的……” 谢生终于抬起眼,打断了门口的男子: “白霄,很多事情现在来不及对你解释。但我有我的理由,你也不必多言了。” 门口的男子好像噎住了一样,默默地看着谢生对电话中又吩咐了一通,挂下电话,白霄冷淡地慢慢道: “……谢生,我很少看到你对什么事情这样上心,除了……对那个人。” 谢生顿住了。 白霄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又猜对了?……这次事情又是跟他有关?” 谢生面无表情地道: “与其猜测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你不如再去陪一下谢琳。” 白霄好像被踩到了尾巴一般,瞪着谢生半天,终于默默出去了。 谢生则长舒一口气,躺回了椅背中,想要来梳理一下目前有些紊乱的思绪。 最初,江晚临拜托他去寻找江流月,他以为江流月就是绑匪们的目标,可是随着调查的深入,谢生发现绑匪并非一群乌合之众,而是有明显的组织性,这起绑架事件也明显是经过策划的。 如此大动干戈地绑架了一个高中生,绑匪的目标显然不在江流月本身,而在他背后的家族。可是江家自始至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这时,他才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和江流月在一起的人:沈凌。 原本,沈凌这个名字听在谢生耳中就隐隐让他感到熟悉。再仔细一想,这个沈凌多半就是沈家家主沈擎峰的独子。想到这一节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就突然出现在了谢生的脑海——难不成,绑匪们的目标其实是沈凌?江流月只是因为恰巧与沈凌在一起才被一起抓走了? 这其实有更大的可能性。近年来沈家的一些强硬手段连谢生都有所耳闻了,正所谓树大招风,那些人为了报复而绑架沈凌并非全无可能。 想通这一节,谢生感到自己微微的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谢生又忆起另一件往事,顿时让又让他全身紧张起来—— 沈凌,其实沈凌并非沈家的独子啊!只是,沈家的另一个孩子已经快被大家遗忘了。那个孩子是沈擎峰的亲妹妹年轻时候与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子生下的,后来那男子又与另一个女人跑了,那位沈家千金独自抚养着孩子,彼时还被当做家族的耻辱。直到后来家族联姻,她又嫁给了另一个人,那孩子也改名到那家姓下。原本事情该就这样圆满结束了的,谁知她几年后意外身亡了,关于她的死因两家争执不休,两家从此之后交恶,那个改姓的孩子也再也没有被沈家过问…… ——沈擎峰那个遭遇不幸的妹妹的名字叫做沈清霜,而那个几乎被众人遗忘了的沈家孩子,后来改名为江流月! 会不会有这样的巧合!绑匪居然是知道那段过往的,那样,绑架沈凌与江流月,几乎是一箭双雕的事情!沈家会全力救出沈凌,可对于江流月则可能会不承认,不闻不问。恼羞成怒之下,如果绑匪对江流月下毒手……! 谢生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谢生已经坐在了一辆急速行驶的车上。车外,郊区荒凉的景色一掠而过,他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N市南郊的一座废弃的旧化工厂。 车辆远远地就停下了,有人飞快地跑上前来,向谢生报告: “工厂附近都有守卫,目前沈家已经派人进去了,正和他们交涉。我们的人也已经隐藏在工厂四周和内部,目标稍有不测我们就会强行将其抢救下来。” 谢生点了点头: “沈家的人进去多久了?” “一个小时左右。” “有什么结果传出吗?” “目前还没有。” 谢生看了一眼手表:已是晚上九点多。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远处那幢灰色的建筑,一会儿后,缓缓道: “二十分钟后若沈家谈判还没有结果就强行把目标解救出来。” 那人愣了一下,连忙追问上去: “……但是……Abyss……但是!这样会不会太过冒进?” 谢生嘴角浮现出冷冷的笑容: “人命攸关的谈判,已经进行了这么长时间了却依旧一点结果也没有,可见沈家还是改不掉那强硬的态度。绑匪原本就是被沈家逼得无路可走之人,如此大动干戈不过也是孤注一掷,大不了玉石俱焚,反正他们也什么都不剩下了。这么长时间足够沈家激怒他们了,如果再过了二十分钟,还没有结果传出来……沈家就可以等着收尸了。” 7. “要求百分之三十的股权,你们是狮子张大口吗?!”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条件!” “你们拿到股权有什么用?既不参与经营,股权放在你们那里也不过浪费罢了!若是想要分得红利,我们立刻给予你们现金补偿,绝不比分的少! “少废话,不要把我们当傻子!给或不给一句话,沈家少爷的性命就在你手上!” 沈凌处于被控制状态,正站在这座旧化工厂二层的栏杆边,看上去精神状况尚好。争吵仍在进行,从江晚临潜入这里起,已经又持续了半个小时。从谈话内容来看,绑匪对话的另一方应该就是沈凌家的代表。争论来争论去,就是在赎回人质的条件上反复讨价还价。这让江晚临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江流月果然只是被牵连了而已。 但是……江流月此时到底身在何处?根据张溥派人调查得到的消息,江晚临找到了这里。挑选了一个防守稍微薄弱一点的地方,这么多年唐手术的训练让他轻松放倒了放哨的小弟潜进了厂房区。就在他进入后寻找江流月的这半个小时里,越来越多和江晚临一样的人悄悄潜入了厂房,江晚临几次差点跟他们打了个照面。此时,整个化工厂的人员密集度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江晚临的预料。 虽然来者应该就是谢生或沈家的人,是友非敌,可是,在无法辨别的情况下还是增加了江晚临搜寻的难度。这么久了,江晚临依旧没能找到江流月的下落,他不禁微微颦起了眉:等到沈家谈判结果出来,若沈凌获救,江流月呢?绑匪们会对这个顺便抓来的人质做什么实在让人难以猜测。若谈判崩溃,江流月更是凶多吉少! 再次在厂房区小心翼翼搜索一番,江晚临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沈凌所在的二楼栏杆附近的几个房间。房间门都是关闭的,江晚临不敢贸然推门进入,只能随时盯住了那几个房间的动态。 而一楼大厅里,谈判已是越来越激烈。在双方皆是咄咄逼人的情况下,场面渐渐就有向失控发展的趋势。看目前多寡的局势,等会一旦谈判崩局,双方冲突起来,看守江流月的人定有部分要出去支援。江晚临躲藏在二层未来得及拆除的管道后,随时准备趁乱进去把江流月救出来! “当初沈家就是太心软!对你们这群贪心的疯狗就该彻底赶尽杀绝,才不会导致如今你们在这里乱吠!” 沈家代表已经气得口不择言。而这番言语也迅速彻底激怒了对面,一干人等迅速就将沈家代表围在了空地中央,局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然从外面传出一声惊呼: “——着火了!着火了!” 这一声呼喊让在场的所有人倏地变色!虽然这已经是一个废弃的化工厂,但还遗留着部分水泥浇注的罐体没有来得及处理,更何况还有乙烯管道通过厂区,万一乙烯泄露,那后果……不可设想! 几秒寂静后,全场顿时陷入了混乱,所有人都拼命往厂房外跑。控制着沈凌的人挟持着沈凌慌忙往楼下跑,却在路中央被一群人迎面而上拦住,双方正在搏斗之中,忽然又从外面传出一声大吼: “没有着火!大家不要乱,看好人质——!”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然而此时沈凌身边,上来救人的人已经占到了明显的优势。眼看着沈凌就要被救下,旁边一间房间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冲出一伙人加入了混战! 双眼被蒙住,嘴被堵住,江流月已经不知道自己呆坐在这里多久了。沈凌和他分开了,他自己独自被关在了一间空房间里,六个人看守着他。工厂的隔间都是极其厚重的门,江流月完全无法知道此时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或者到底还能不能出去。 忽然,旁边响起了争论声。只听最后一个人说了句“我们四个出去帮忙,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然后,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几个人跑出去了。 那四个人走后,室内气氛骤然就变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到此时,江流月已经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了。正在这时,门忽然又被推开了,江流月听见看守的人低喝了一声“谁?!”,来者没有回答,径直上前,眨眼的时间,只听匕首落地的声音,两人已经闷哼一声被撂倒在地。 嘴里的东西被取出,蒙眼的布也被迅速撕开,看到眼前之人的那一刹那,江流月几乎要哭出声来,双手环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哥……哥哥!” 面前少年看似冷静的脸上,眸子轻轻颤抖一下,没有阻止男孩忽然孩子般紧紧抱住他的举动。 “还走得动吗?” 待男孩发泄一阵子后,江晚临有些僵硬地轻拍着流月的背部,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没能掩饰住那大松一口气后的许许温柔。 江流月忍住泪点点头,紧紧抓住了江晚临的手,跟着江晚临到了外面。 “我们从这边走。” 外面依旧一片混战,分不清敌我。幸而无人顾及到两人这边。江晚临低声说着,拉着江流月向走廊另一边跑去。 “哥哥,前面来人了……” 江流月有些害怕地低声道。江晚临轻轻点头,正想拉着男孩向另一条走廊拐进去——一只手却忽然被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江晚临想都没想,下意识一翻手就去扭对方的手腕,没想到却被对方灵巧的避过,然后再次牢牢地把他的手握在了手心! 是一双很大的、男人的手。有力的紧握,让人几乎生疼,却又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怀念的感觉。江晚临猝然回眸,在没有防备地目光撞入那两汪深潭之前,那声音已经先一步传入江晚临的耳朵。那冷淡平静的声音,好像一切都云淡风轻,却没由来地让江晚临瞬间鸡皮疙瘩爬遍了全身: “不要往那边,那边安全出口被关闭了。” ——怎……怎么可能会是他?! 他不应该此时正在家,听着张溥繁琐的絮絮叨叨?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宛如撒旦一般,冰冷的手紧紧钳着他的手,奔跳的血脉通过手心相握传入他的手臂,让他感觉好像触电一般—— 而先他一步,一个人已经提前替他表达了他此时的心情——剧烈的哆嗦已经通过彼此相牵的手穿了过来,那完全无法掩饰恐惧的声音,男孩几乎像见到恶魔一般,颤抖着喊出: “爸……爸爸……” 8. “报告Abyss!厂内的兄弟发现一名可疑男子一直在目标附近徘徊,要不要采取措施加以驱逐?” 谢生刚想下令,一个念头却忽然闪过——可疑男子?难不成是…… “那可是一个年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身高在180左右?” 前来报告的人去了,一会儿回来报告道:“与您说的完全符合。” 听言,谢生嘴角居然浮出一丝浅笑:果然,自己对那孩子的了解是没错的,那孩子是绝不愿什么都不做白白接受他人帮助的。只是,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 “告诉厂内的兄弟,不要惊扰他,暗中保护好他就行了。等他进去解救目标时,你们就在旁边替他把闲杂人等清干净。记住,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被保护着,同时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周全!他比目标更重要!” 那人又领命去了。谢生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放他一个人深入那虎穴,要说不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谢生恨不得现在立马亲自进去把那少年从危险之地揪出来。可是这样,即使最后成功救出了江流月,那少年在松一口气之余依旧会另增亏欠感。不如,自己做好护航就行了,其他的,江晚临,你放手去做吧! 十几分钟后,沈家与绑匪的谈判崩局了,双方陷入混战。谢生虽在厂外,焦灼的心情却一点不比厂内的兄弟少。当消息传出来,说江流月已经被那少年解救下来时,谢生总算微微松了一口气。正当他准备吩咐继续保护少年,直到少年顺利离开厂房,另一个消息却惶恐地传来: “Abyss!一名男子忽然接近了那个少年,兄弟们来不及上前去,那名男子已经把他抓住了!” “什么?!” “在工厂二层的一个叉口,那个男子忽然从后面出现的,兄弟们都没反应过来!而目标似乎都很惧怕那个男子!” 谢生刚刚放下的心一瞬间又悬了起来!惊慌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谢生想都没想就向厂房内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迅速道: “告诉厂内兄弟,无论如何要把那少年从男子手中解救出来!绝不能让那个男子伤害到他分毫!” ****** “爸……爸爸……” 如鬼魅般陡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男子好像没有听出男孩声音中的恐惧,并没有回答男孩。那比往常更加冰冷砭骨的声音,平静地道: “从这边走。” 男人简单的几个字句还在耳边回响,江晚临脑海中闪过了千万个男人出现在这个自己绝对没想到他会出现的地方的原因,又一一排除了男人发现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这里可能有的反应后,刚想下意识就挡在江流月前面,那只被男子紧紧握住的手却忽然被一拉,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往那个方向去了。 江晚临依旧有点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当他反应过来后,他已经一手拉着江流月一手被男人拉着往前跑了好远了。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狂风骤雨,江晚临看着前面那个人的背影,那只手传来的力度让人生疼又让人信赖,如此紧紧十指相扣——江晚临心中忽然就浮现出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江……江无……” 嘴唇轻轻蠕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想从后面喊他。可是过低的声音,终究还是让江晚临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冲动。他紧紧抿住唇,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咽进了喉咙里,随着男人跑在后面。 终于来到了一楼,这时却忽然从旁边冲出一伙人,扑向了三人!江晚临吃了一惊:原本救江流月后没有遇到什么障碍,江晚临以为是绑匪都冲着沈凌去了无暇分心来管,没想到这都快到出口了,反而遇上阻拦! 江晚临刚想上前,从未预料的事情却发生了——拉着自己的男人一拳就将那名近前的男子挥到了地上!力道之狠,让有着近十年唐手术训练的江晚临也目瞪口呆! 从未看见一个人有过如此可怕的爆发力!也从未看见过男人露出如此狠辣的一面!江晚临陡然想起——当初自己能够进入千唐道馆并被唐一刀那个轻易不收徒弟的老头儿收下,正是那个男人带着去的啊!难不成男人原本就是认识唐一刀的?可是,即便如此,男人刚刚那一拳当中包含的远远不止力量本身: ——江晚临忽然反应过来:男人是在泄怒!他,果然还是愤怒了! “江……江无尘!” 出现的那伙人却都齐齐扑向男人,没有一个袭击江晚临和流月。江晚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两只手,奋力拉住了接近暴走的男人,那声开始被吞下了的呼喊终于忍不住被他喊了出来! “——先停一停!江无尘!停一停!” 可是被包围了的男人显然不会遵从少年的言语。江晚临已经松开了江流月的手,可是男人到现在依旧不愿松开江晚临的手,好像害怕少年就会这样从自己身边消失,另一只拳头则一下一下铁锤般落在周围人身上,硬是在人群中劈开一条路继续带着江晚临向前跑去! “江无尘!不要打了!停一下!” 两败俱伤的局面!看到那个人身上也同样落下了伤痕,江晚临的心上一下一下如同刀剜的一样!连被他喊出来的声音都声嘶力竭,在四周嗡嗡的杂音中变得模糊! “——所有人都停手!!” 正在这时,一声厉喝却在门口响了起来!围在周围的人听到那个声音都愣在了原地,男人再次一拳挥倒一个正挡在他面前的人! “让他们三个走。” 同一个声音,从门口静静传来。到此时,江晚临已经听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满地被打伤的人让他不寒而栗。心中的预感果然验灵了:这一场斗殴果然只是一场误会。 那些人都静静站在原地,男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拉着江晚临穿过人的树林,径直向门口而去。 经过门口时,江晚临有些绝望地看着静静立在那里的人,嘴唇动了动发出那两个字: “谢……生……” 声音太小了。那个人的目光好像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感情的。然后江晚临就被强行拉着踉踉跄跄离开了这里! 出了厂房区,男人依旧以跑一样的速度快走着,江晚临几乎有些跟不上。到了一辆车前,男人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就将少年一把扔了进去,然后粗暴地关上车门!转到另一边,发动车子。这时,江流月才追了上来,一句话都不敢说,战战兢兢地坐在了车子的后面。 9. 一路,没有一个人说话。 令人窒息的平静下,车子在黑夜的道路上狂飙!剧烈的风抽打在车窗上,呼啸而去,还未驶近江家大门,男人已经疯狂地按下喇叭,保安认出了主人的车子,连忙打开大门,车辆丝毫未减速一个漂移径直飞驶了进去,再次一路狂飙,最后——戛然而止,煞在了江家那幢黑漆漆的建筑前! 发动机熄火,四周陡然静了下来。静的可怕。江晚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而男人已经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甩上车门,走进了那黑暗的建筑里。 车上便只剩下了江晚临和江流月两个人。到了此刻,坐在后排的男孩才终于抽泣着爆发出一声呜咽: “——怎么办,哥哥?我从未见过爸爸这个样子!” 江晚临转过身去,轻柔拍了拍江流月的肩: “别怕,一切有我担着。” “我会死的!爸爸不允许我有一丝一毫忤逆他的地方!这次我一定会被他整死的——” 手指忽然贴到了男孩的唇上,男孩的话陡然停住。抬起朦胧泪眼看着面前的少年,看着他轻轻将手指挪开,平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郑重地道: “不要再提那个字。我、决不会让他伤害你分毫的。” 下了车,江晚临在前,江流月在后,同时走进了那栋黑暗阴森的大房子。客厅依旧是只开了一盏台灯,两人慢慢地走近,这时,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黑影,直直朝着两人而来。 在看见那黑影出现的一刹,强烈的恐惧使江流月停在了原地,甚至想要夺门而出!那一步步接近带来的强大压迫感使江晚临都有些难以承受,他勉强站在了原地,当男人走到他近前时,他张开了手臂,挡在了男人面前: “江无尘,请、放过他。” 男人的步伐陡然停住了。黑暗中,江无尘眯起幽黑不见底的眼睛,饶有兴致般打量着面前倔强咬着下唇的少年,轻声道: “你怎知道我就会惩罚他?” 少年一动不动: “不管是不是惩罚,一切事情都因我而起,请你不要为难他。” 男人凝视少年坚定的面庞,良久,忽然发出一声低哑的笑声: “兄弟情深,真是让人动容呢……你,可真是一个懂得保护弟弟的好哥哥……” 浅笑明明还噙在嘴角,下一秒——男人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爆发般向少年大声吼道: “——为什么你总在为他庇护?!那么我的心情,我的担忧,你又考虑过几分?!” 陡然迎来如此的雷霆盛怒,江晚临被震住了!好半天没能理解过来男人的意思。待他回过一些神,看着面前处于怒火顶峰的男子,之前的坚持也在那怒火面前慢慢退缩,江晚临茫然无措般,退后了一步,望着江无尘,喃喃道: “……对、对不起,是我忽视了你的心情……我知道你担心……我知道你担心江流月……但这一次是因为我行动疏忽才导致他身陷危险,流月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结果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这次事情就请这样到此为止吧。类此的事情,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不会再让你为他……” 男人盯着江晚临,听着他的一字一句,一边听,一边赞同般轻点头。到江晚临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男人依旧点头着,那种笑容再次回到了他的嘴角,似乎风暴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江晚临却以为,自己在男人的眼底看到了一些……可以称为绝望的悲凉。 “那么,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低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男人倦惫的垂下手,转过身,再也没有说什么,默默走上了楼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还站在客厅原地的两人,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二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前一秒还是那样的雷霆之怒,下一秒居然真的就结束? 江流月发出轻微的呜咽。江晚临此时的心思却好像依旧停留在男人转身前那最后一个表情上,恍恍惚惚地转身简单安抚了一下江流月: “已经没事了,你今天受苦了,早点休息。” 江流月拼命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江晚临也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间门,对着空荡荡的四壁,心神不宁。 静坐了一晌,江晚临终于回过了一点神来。看看时间,已经是接近午夜。江晚临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去江流月的房间再看看他,江流月今晚恐怕也是难以入睡的了。 轻轻出了房间,右手边就是江流月的房间。江晚临刚想叩门,忽然走廊右边传出一点响动。江晚临转过头去,发现是老管家张溥,手上捧着一个很大的箱子,正轻手轻脚地从一个房间关门出来。 江晚临一时间竟好像着了魔一样,弃下了江流月这边,走了过去。 “张溥,你这是……” 老管家停下了脚步:“对不起江晚临少爷,我未能替您瞒住他……” “不,那不怪你。只是……”江晚临盯着老人手中的东西,咬了咬唇,轻声道: “他……伤的很重吗……” 老管家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老爷不允许我给他看伤势。” 不允许看?如果只是轻伤为何会不允许! “……江晚临少爷。”忽然又喊住他。 江晚临停在原地,等着老管家说完。而老管家却只是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悲伤的表情,一言不发。 “……您早点休息。不要再让老爷担心。” 许久后吐出这样低低的一句,老管家捧着医药箱默默地下楼了。 而江晚临的心下,此时,却再也难以平静了。 他走到那扇门前,抬起手,又放下,再次抬起手,再次放下,如此在门外徘徊踟蹰了良久,终于轻轻叩响了那扇门。 没有人回应。 江晚临加重了一些,再次扣了扣门。这时,门里面才传出一个明显低哑而疲惫的声音: “今晚有什么事情直接问张溥。” 江晚临顿了一下,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 “……我是江晚临。” 门内再无声息。江晚临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回应,他干脆直接推门而入。 江无尘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坐在书桌之后。对于来者,他居然好像没有知觉一样,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他。 江晚临走到桌前,停住,静静看着男人,好久之后说出一句: “……需要我为你上药吗?” 男人没有回答。 “如果伤得太严重,你应该叫医生看一下……” 男人终于抬起头来,嘴角清晰地浮现一抹讽刺的笑: “从来不关心这些的你,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来怜悯我的。” “不是怜悯,江无尘,我不希望看见你受伤,就像我不愿看到江流月受到伤害。” “就这一次,我们的对话可以不要涉及到那个名字吗?” 江晚临沉默了。江无尘则苦笑一声,起身,坐到了旁边的矮沙发上: “或者你愿意陪我坐一下。” 江晚临慢慢走过去,在另一个矮沙发上坐下。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静静沉默着。 过了好久,还是江晚临打破了沉默,低声道: “江无尘,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关于江流月……” 江无尘再次苦笑一声: “也许不是一点点。” “我对江流月,仅仅只是像弟弟一样保护;江流月对我,也只是对兄长的爱戴。如果你能好好对他,我不会有任何反对。只要你不要经常那样折磨他,我也会如我们两间的约定,不论在哪里都离他远远的,不会在你们两之间插手分毫……” 男人再次那样噙着笑点头,江晚临说完后,他依旧优雅地微笑着,道: “所以,你就这样大义凛然地从我和他之间退出了?” 男人的笑让一种异样的感觉再次在江晚临心中升起,他顿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给江流月幸福。” “是吗……” 男人浅笑着,倾过身,来到少年身前,凝视着他那双深邃清亮的漂亮眸子,缓缓道: “还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别的人。” “——……?!” 男人的手抬起,手指慢慢抚摸着少年苍白瘦削的脸庞,一边慢慢吐出那个名字: “谢生……他终究还是找到你了吗……” 江晚临一瞬间如坠冰窖!居然任由男人粗糙的指腹慢慢在自己脸上滑过,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怎么不说话了?那么你是承认了吗……”男人柔声说着,好像在情人耳畔的蜜语,可是落在江晚临耳中,却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们……我对他……”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眼,脑中一幕一幕闪过的,却是昨晚他和那个人在车中的拥抱与亲吻! “有了他,别的一切人你都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我……” “你就要跟他离开了是吗?” “……我……我们……不会妨碍你的……” 嗫嚅的言语,慢慢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无声。 男人定定望着少年的双眼,几乎让人产生幻觉。少年也怔怔望着他,好像灵魂都在这对视中被掏空,让人生疼。 一晌后,江无尘忽然开口,轻声道: “临,你恨我吗?” “……” “我,还有补救的机会吗?” “……” 这每一口呼吸都透着暧昧的空气让人缺氧窒息——江晚临猛地抽回身子,站了起来! “我……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惊慌失措的少年,少年转身向门走去。声音从后面传来,恍恍惚惚,梦一般的声音。江晚临加快了步伐,将那未完的声音关在了门里。门内,男人颓然的躺回沙发,望着天花板,慢慢闭上眼睛。 「当初,我问你会不会后悔,你坚定地摇摇头。江晚临,这么多年,你……的确做到了。可是……」 ——江晚临,我很后悔。 Chapter Eight 1. “你,搬回来住吧。” 晨光铺洒的洁白餐桌上,少年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动起来,少年头也不抬地道: “我还是住学校吧。” 坐在少年对面的男人盯着少年,面无表情地道:“为什么?” “学校寝室已经住习惯了。” “难道家里你住不习惯?” 少年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艰难地道: “高三,还有晚自习,住在学校会比较方便……” “我每天接送你上下学,有什么不方便的。” 少年再一次语塞,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坐在一旁的男孩子也忽然开口了: “哥哥,搬回来住吧,家里总比学校条件好一点。” 连男孩都开口了,少年在挣扎了半天后终于妥协了: “搬出来需要我写申请,家长亲自去办。” 这么复杂? 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转念一想,铭德本来就是一所严格的寄宿制学校,除非一入学就走读,中途想要搬出来需要繁琐的手续。罢了,只要最终他能够回到家里来,时间长一点手续麻烦一点都无所谓了。 “没问题,你把申请写好,我立刻就去跟你办!——先把这个鸡蛋吃掉!” 事情就这样一锤定音。早餐剩下的时间,少年就在郁郁的心情中吃鸡蛋渡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了昨晚,江晚临在男人面前忽然就变得很弱气。这一点,江无尘也有所察觉,趁了这个机会对少年大行“敲诈”。当然,可不能把少年逼的太紧,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少年原本就是一匹习惯于不动声色却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野狼! 早餐过后,江晚临默默地先出了门。江无尘原本想送他,看少年心情不佳,还是放弃了。 载着江流月一路从江宅出来,到了林荫道上,终于追上了那个单薄的背影,穿着简单的校服,默默走在前边林荫道边。 江无尘故意放慢了车速,跟在少年后面,想少年会不会发现。 结果,少年一次也没有回头,坐在旁边的江流月却忽然叫起来: “咦,那不是哥哥吗?” 江无尘忽然感到一阵烦躁,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窥视后的不悦。在男孩向窗外叫出来之前,他已经一踩油门,从少年旁边呼啸而过。 后视镜中,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男人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将目光从后视镜上移回,微微笑了起来。 男人总算走了。 江晚临微微松了一口气。 在自己后面开那么慢,江晚临生怕他会停下来叫自己上车。现在少年对男人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谁能告诉他,事情到底哪里不对? 为什么一夜之间,男人忽然就变了一个人?“江流月归因论”到了如今好像也不好用了,男人是为了让自己陪江流月所以让自己回家住?这实在说不通! 脑海中闪过另一个可能,江晚临很快苦笑着将它否定了。罢,还是不要想这件事了,随男人去吧! 正好到了山下的车站了,江晚临正站在那里等车,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驶了过来,停在了江晚临的面前。 “……谢生?” 车辆外观很熟悉,江晚临小心地问道。摇下车窗的男子点了点头: “上车吧。” 江晚临忽然有些惶然:“昨晚的事情,我很抱……” “先上车吧。” 少年沉默了,依言上了车,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上。 车子又慢慢开动起来,车内气氛沉默得有些古怪。 “你以为我在生气?”一晌,开车的男子淡淡道。 “……对不起,伤了你的人,最后还一句解释都没有地离开……”江晚临低声道。 谢生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少年有些没理解的看过去,男子却依旧笑着,好半天才慢慢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你还是个小讨厌鬼的时候,想要你跟我道个歉,最后反变成了我去哄你,今天第一次听到你给我道歉,却是为着这样的小事。” 江晚临忽然感觉有些窘,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 谢生却总算止住了笑,正色道: “不过,晚临,你真的是一个只适合被宠爱的孩子,道歉这种事情,不该你来做。” “我……” “有些人,可能总把道歉挂在嘴边,却没有一点真心。有的人,也许没有说出口,内心却已经把自己责怪了千千万万遍。晚临,我不希望看到你自责的样子,更不希望听到你对我道歉。” 听着男子的一字一句,江晚临愣在了座位上。这时,学校到了,谢生停下车,倾过身子,在少年唇角轻轻一酌,然后狡黠地一笑: “中午见——顺便趁机吃一下你的豆腐。” 这个临别吻让江晚临不由得缩了一下,再次讷讷地,脸居然有些发烫起来。 “再见……”有些慌张的打开车门。 看着少年的身影慢慢汇入人流,男子嘴角那抹皎若明月的笑渐渐消失了。谢生呆呆望着少年消失的地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其实,晚临你从未对我笑过。” 江流月下车后,江无尘将车开到了学校车站前面,然后静静停在了那里。 后视镜里,可以清楚看见从每一班车上下来的人,从江家附近的车站到学校会有好几路车可以搭,不知道他会在哪一趟上。 无数个身穿校服的孩子有说有笑地从车旁边过去。江无尘悠闲地盯着后视镜,思绪,慢慢的就飘到了别的地方。 江无尘有时会感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庞大繁杂,而每一个人又是多么渺小。进入这个世界,就好像一粒沙归于沙堆,让人再也觅不到踪影。他曾经严格限制那个人,不允许那个人去学校上学,出门必须要人跟随。他害怕那个人一旦走出自己的视野就再也不回来。虽然他们是亲生父子,他却从未真正感觉那个人属于自己。那个人在六岁前都一直养在另一个人家里,如此陡然降临到他身边,他感觉那好像是自己从别人手中偷来的宝贝,必须藏好掖好,再也不敢拿出示人,唯恐再被夺去。 那一段时间的自己,是那样严重的患得患失。那个人十岁生日,自己为那个人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生日宴会,邀请了与自己相识不相识的、与那个人的养父相识不相识的所有人参加。宴会上,自己甚至做了一点“出格”的事情,引起一片哗然。可是,自己只是想通过这样仪式般郑重的方式给自己安全感罢了——好像这样全天下见证:你是我的儿子,你是属于我的,跑不掉,夺不走! 是的,自己怎么会爱上那个人呢?自己怎么会爱上自己的亲生骨肉……勿论世俗礼法对这种行为的看法,连江无尘自己都感到不可理解:几乎可以与冷血动物媲美的自己,为什么会在年近中年时如此痴迷于一个人,沉醉到无可救药。 是的,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对那个人的爱是禁忌的,所以才会受到如此惩罚。在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后,那个人对他如初冷淡。以至于后来,他采用极端方式,想要把那个人捆绑在自己身侧,结果,那个人一遍遍自杀,束缚的荆棘流满鲜血,两人都遍体鳞伤,最终,自己选择了放手…… 自己不断在那个人之后寻找替代,一边自我催眠,一边又在悔恨的边缘挣扎。自己最近的那一次出差,不过是想从那个人身边逃开,给自己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最终,江无尘想明白了:他再也不要对那个人放手!业障,就是业障,跨不过去的,也躲不掉,索性投身其中,被那罪恶的火吞噬,燃烧殆尽! 黑色的眸子忽然闪了一下,男人终于从游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一秒,目光捕捉到那个身影,却不是来自自己后视镜里的公车站台,而是正前方—— 一瞬间,江无尘以为自己不会呼吸。 少年从一辆白色的轿车上下来,走进了人群。 而坐在车里,在少年唇上温柔落下一吻的人,正是——少年之前的养父,自己儿时的熟识: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