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罗仰着小脸，在这个不多见的父亲面前局促地站着。
“过些日子就十岁了吧。”
波波罗点点头，顺带偷偷多看了父亲几眼。
“明天跟我去大殿一趟，该让你去见见殿下了。”
波波罗心下好奇，但忍着没说话，内心深处觉得那位殿下真是好幸运，能让父亲这样挂念。
弗兰西斯公爵微微点了下头，便叫波波罗回房了，自己又伏在案头办公。
波波罗想拉一下父亲的手，但到底弗朗西斯公爵素来威严，不苟言笑，他没敢伸出手，不情不愿地跟在老管家身后，看着老管家把书房的门慢慢掩上，他被挡在书房外面。
第二日一早，他被女仆唤起来，穿上整洁干净的小西装，发上甚至打了发蜡，刘海一股脑梳到上面，露出亮堂堂的大额头，把个未满十岁的孩童打扮的很是庄重。
弗兰西斯公爵似乎很满意，向波波罗伸出手来。
最开始波波罗傻了吧唧地愣着那盯着那只手看，心里想着父亲倘若用这手牵着自己就好了，他们班许多同学都是和父母亲着手上下学的。
弗朗西斯公爵见小孩没动静，居然破天荒拉上了波波罗的小手，波波罗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着父亲上了飞车，然后一个眨眼，就到了大殿。
在见到那位殿下之前，波波罗打心眼里感激他，多亏了殿下，这是父亲第一次跟自己这么亲近。
然而等见了人，波波罗从皮肉到骨髓，再到心底，深深地恨上了他。
不苟言笑的父亲居然微笑着和蔼地对那个人说：“殿下，这是犬子，等过了十岁，就能到大殿跟您一起上学了。”
从没抱过他从不和他亲近的父亲居然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人的头，“让我看看殿下的作业……嗯，不错，有进步。”
一年只能见两次的父亲居然兼任那个人的老师，“殿下要是有不会的，我随时都能过来。”
……
那个人想什么时候见父亲，就见父亲。
他一年只能见两次，一次是自己的生日，一次是过年。
那个人学业一塌糊涂，父亲却会夸奖他有进步。
他科科满分，父亲照样对他不闻不问，从来没夸奖过他，没对他笑过。
那个人可以得到父亲的怀抱，温柔，笑容。
只有今天父亲才肯牵他的手……对了，还是因为今天父亲要带他见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
都是那个人！
那明明是我的父亲，那个人不过运气好生成了殿下，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弗朗西斯公爵和殿下有说有笑地谈话，小小的波波罗一脸阴沉地站着一边，仿佛光明和黑暗，他被抛在了黑暗那一边。
临到弗兰西斯公爵将告辞时，似乎才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便把波波罗叫到身边，又是一番嘱咐，无非是以后多照顾殿下云云。到这时，波波罗一颗粉粉嫩嫩的小心脏已然拔凉拔凉，对“父亲居然肯对自己说那么多话”已经不再激动也不会感动了，他只是木着小脸，一副优等生的小模样。
弗朗西斯公爵于是放心了，带着波波罗告别了王子殿下。
他完全没意识到，就是他，成功地让自己的儿子恨上了殿下。
两个月后，刚过完生日的波波罗就带着几个仆从，收拾收拾行李搬到了大殿，和帝国唯一的，高贵的王子殿下一起上学……外加辅导殿下惨不忍睹的课程，当然了，他也没少私下里使绊子。
于是时光如流水，一晃就是三年。
他和父亲见面的日子依然屈指可数，和那个人待在一起的片段反倒充满了整个记忆。
“波波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
因为你是白痴，波波罗在心里白了一眼盖伊，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给他解说了。
“什么嘛，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些人干嘛非得说的那么复杂，还是波波罗讲的好。”绿色眼眸的小孩完全没察觉波波罗的敌对心理，笑着夸赞波波罗。
波波罗臭着脸，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上难受，也说不上高兴，就是觉得对方笑得太难看了，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这种小儿科，有点脑子的都会。”说完还猛地抬起下巴，牛气哄哄地拿小眼神瞄对方。
尊贵的王子殿下第一次被人骂没脑子，对自己的智商深深地保持怀疑，光顾着难受了，也忘了恼怒波波罗。看着本来灿烂的笑脸一瞬间晴转阴，波波罗心里仿佛也跟着乌云密布了，不耐烦道：“不就是说你两句么，还王子呢，这点打击都受不了，将来怎么当国王？”
盖伊红着眼睛，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咦，我还要当国王吗？”
波波罗叉着腰，“说你废物你果然废物，王子将来都是要当国王的，要不然要王子干嘛？又不中用。”好吧，因为盖伊的存在，小小的波波罗认为天下所有的王子都是面前这位一样的废柴。
“哦……原来我将来是要当国王的，那你当什么啊？”
“哼，你这种废柴要是当了国王，帝国一定会灭亡的。”像现在的国王陛下就很废柴，什么都听父亲和大公的。
“那我可怎么办啊……”十三岁的盖伊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亡国奴生涯担忧了。
“你放心，你父王有我父亲和大公，我会当上最厉害的将军，到时候你就可以继续废柴了！”波波罗终于想到好的解决办法，拍着胸脯保证道。
“嗯，拉钩钩，不许骗人。”
然而当第一大公斯图亚特拿出人证物证，当众指出帝国的第一继承人盖伊王子企图谋杀国王时，第一个站出来的却正是波波罗自己。
他直视着盖伊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细地认真地记住盖伊惨白的面容，以及颤抖的身子。
他不能告诉他的王子殿下，就在几个月前，他看见父亲书房里和第一大公的秘密信件。
原来有些事情不是说说就可以的，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勇敢无畏，他是懦弱的，卑微的。早在他被送进大殿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已经替他谋划出一条路，而他，为了父亲，为了弗朗西斯家族的荣耀，不得不走下去。
他和那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无路可逃。
只是，看着眼前胸口被贯穿的人，他的心脏仿佛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后悔的权利。
可他后悔了。
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选择那条路，他愿意舍弃所有的荣耀，只愿那个人能睁开眼再对他微笑。
因为，他所有的荣耀，都在那个人微笑的眼睛里。
37.欠债还债
波波罗摆着怀里面色惨白的人，眼前的世界扭曲着旋转着，似乎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他无力迎击，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逐渐冰冷，失去意识。
“波波罗……”
他说了什么？
波波罗脑中空白，眼中也是一片惨白，耳中隆隆作响仿佛无数的舰炮一通炸开，他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王子失去意识前低喃着说了一句话，可他什么也没听到。
他只知道，他要杀了西奥。
“我要杀了你！”
只要杀了西奥，他就不能再杀害他的王子，王子就会醒过来，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
波波罗失去了理智，他抽出长刀，疯狂地对准西奥就是一通乱砍，可是他败给过西奥一次，也会败第二次。
西奥单手就挡住了波波罗拼尽全力扑上来的一刀，噗呲着宛如毒舌的电流顺着西奥捉到的手爬上他的手臂，最后消失在心口。
西奥脸颊泛出一丝红晕，但很快便被苍白盖过。他仍然是毫发无伤。
波波罗眼中涌出滚滚的泪水，像绝了堤一样，止也不止不住。然而西奥仍像是感应不到任何事，他只是稍稍用力夺走了波波罗的长刀，把它扔的远一些。
奥斯丁没想到西奥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虽然他自己也是杀人无数，然而亲眼看到帝国上将痛不欲生的场景，着实有些……不是滋味。但这终究是别人的事，自由之星的领袖在通往王者之路上见过比这更血腥更残忍的杀戮，他没空管别人的悲欢离合。
于是，他只是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自始至终都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周围的变化，把一切都尽可能的掌控在手心里。
只要，帝国的继承人还在就好。
至于是哪一个，他可没兴趣管。
木平之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他隐隐有某种感觉，从西奥动手那一刻，他就似乎猜到了什么。
可是眼下追究是谁的错都不是重要的，他急忙抱起被波波罗放在地上的盖伊，向门外冲去。
波波罗突然一个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阴森着表情和他的娃娃脸很不搭，“你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医务室。”木平之道：“他还活着。”
这句话给了波波罗希望，他的双眼亮了起来，重新打起精神，从木平之那里接过盖伊，“我来。你带路。”
三千年后的医学已进步到木平之难以想象的地步，他原先以为盖伊死定了，只是抱着一丝侥幸，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够再克隆出一颗活生生的，跳动着的心脏移植到盖伊的胸口。
盖伊紧闭着双眉，眉头紧锁，似乎在睡梦中也愁绪翻飞。他同受伤修养的穆厚德一样，赤身裸体地漂浮在温暖的营养槽里，宛若母胎中的婴儿，蜷缩着身体。
波波罗眼巴巴地趴在营养槽看，想象盖伊下一刻便从营养槽中走出来，健康的，充满生机地对自己笑。想着想着，他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但这笑声在空荡寂静的病房里太响亮了，把他自己从美妙的幻想中吓醒了出来。
波波罗一下子便阴沉了脸，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病房外，木平之坐在椅子上，脑门青筋突突直跳，这是件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棘手的事情，比之前从汪家手中抢走西奥还要艰难。
门吱呀一声开了，波波罗默不作声地从里面走出来，走到木平之面前。
“你哥哥被人差点杀死了，你不打算报仇吗？”
木平之内心愁苦，然而面子上永远都是平静的，此刻他正用同样的平静面对一身杀气的波波罗，“谁是我哥哥？”
“我从睁开眼的第一刻起，就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姐们的孤儿。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人，你说他是我的哥哥？”
波波罗明白了，木平之不打算追究西奥的责任，更没想过给他的哥哥报仇，他压根就没把盖伊当过哥哥！
打不过西奥，唯一能帮盖伊出头的木平之对此无动于衷，波波罗仿佛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黑漆漆的，看不见前路，盖伊所受的似乎都是白受了。
“那好，”他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眼神坚毅，“爱施德帝国第一上将波波罗弗朗西斯，以我肩负的所有荣耀起誓，终有一天，我会将殿下今日所受痛苦十倍奉还！”
波波罗的声音一如他整个人，仿佛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决绝坚毅。
“不用等了。”西奥终于“活”了过来，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刻有繁复花纹的短刃，递了出去，“动手吧。”
他不是递给波波罗，而是木平之。
木平之恶狠狠地盯着西奥，仿佛要把他的脸看穿一个洞，“你到底想干什么？”
西奥保持着递出去的动作没有动，木平之也没有动。
波波罗突然伸出手去。
“你敢碰一下，我就立刻在盖伊心口上再补一刀。”
木平之悠悠开口，然而他的眼睛还是恶狠狠地盯着西奥。
波波罗终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收了回去。
他不是心胸宽广的人，伤害了他重要的人，他就是死也要拉着仇人垫背。只是眼下，殿下的安慰高于一切，他只需要静静等待，机会总会来的。
波波罗紧盯着那把利刃，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木平之，拿起来，杀了他！
然后他看见那个叫做木平之的少年缓缓伸出手，拿起了短刃，波波罗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
木平之道：“你叫我挖你的心。”
波波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西奥是这个意思。但随即他便高兴起来，这样更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报复方式了。
木平之右手持刃，左手食指和拇指夹起刀刃轻轻摩挲。
“你想让我再选择一次。”
“是我的哥哥？”
“还是你……”
“我告诉你，没有可比性。我哥哥是我哥哥，你是你……不能比。”
盖伊是为了防止自己被第一大公抓到，从而夺取他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才找来他的。
盖伊不能和他的太子哥哥比。
太子哥哥也不能和他的小怪物比。
木平之凝视短刃许久，终于望向西奥，他轻轻问道：“三千年了，你还是不是我的小怪物了？”
西奥眼神动摇起来，他张了张口，但无奈被封印千年，又被禁锢百年，他并不擅长如何表达自己，尤其在关键时刻，更是笨拙。
“我……是。”
木平之淡淡地笑了，他是，也不是。
当年小怪物即使受尽屈辱也不会心怀恨意，更不会忍心杀害任何生灵，他纯洁的好似一块无瑕的璞玉。
可是现在，他改了名字，名唤西奥，他可以眼也不眨地杀害任何一个他想杀的人。
木平之不讨厌这样的西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讨厌。
毕竟，是他把西奥变成这样的，是他在这块无瑕的璞玉上染上了污渍。
木平之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小怪物，我对不起你，我还了哥哥的情，这辈子，我只对不起你一个。”
“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你来找我，我再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一次就够了，他不会再把刀对向西奥了。
——他把短刃对准了自己。
刀刃贯穿心脏的时候，他看见西奥终于不再是死人脸，波波罗震惊地站在一旁。
原来被刺破心脏是这样痛……
一报还一报。
我拿了你的心头之血，把你封印千年，受尽万般折磨。
现在我把心头之血还给你。
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倘若我还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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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的营养槽里又多了一个人。
只是不似之前盖伊被捏碎了的心脏，木平之被一刀贯穿，干净利落，若不是下手的人够狠够绝，也不会侥幸不用克隆移植，而是躺在营养槽里，由再生细胞不断分裂和分化，逐渐修补破损的心脏。
肖恩和凯文从奥斯丁那里得到消息，前来看情况时，一打开门，看见的是病房里，三个男人几乎以同样的姿势守在各自的营养槽旁。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公守在代孕的老婆身边……
凯文满脸黑线，注意到他家殿下比之前更冷的杀气，立刻收敛了随意的态度，“殿下……”
西奥一个冷冷的目光扫过去，剩下的话就被凯文吃进了肚子里。
最后还是肖恩接过凯文偷来的求救目光，走上前，道：“殿下，木平之的事……请不要伤心。另外刚才收到深蓝之星的消息，陛下希望您能尽快回去。”
见西奥毫无反应，肖恩早就习惯了，只管接着说：“您的父亲希望早日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子。”
冷酷的纯血龙族怎会说出这种温情的话语，还是对失散多年都不管不问，临到和亲才想起来的儿子？
肖恩自己也觉得这种话十分牵强，但总要试一下，国王陛下的原意是务必尽快带回西奥王子，这是命令，作为军人，肖恩必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