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打仗伤感情 下——喵的神奇
喵的神奇  发于:2014年05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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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三年之痒(二)

 纪平澜哑口无言,因为他确实举不出任何具体的例子来反驳何玉铭的话。 他不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何玉铭之前也从来不跟他要求什么,所以他把所有的时间都忙在了战争上,根本没想过这段感情也是需要花心思去维护的。有时候看着日复一日平淡的生活,他也只会觉得他们已经过了新婚燕尔的阶段,进入了老夫老妻的层次。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样的平淡,并不是何玉铭要的。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何玉铭的需求,因为何玉铭看起来无欲无求,如今面对何玉铭的不满,纪平澜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事情的确就像何玉铭说的那样,他们和普通战友唯一的区别就是晚上睡在一起,甚至就连床笫间的亲昵都像是纯粹为了解决生理需求,何玉铭说他没情趣,可何玉铭所说的那些“情趣”对他来说,就连理解都很成问题。 纪平澜很焦躁:“你要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就告诉我啊,我可以改,你怎么能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开口就直接要分手!” 他倒宁愿何玉铭是个没涵养的任性少爷,有点不高兴就跟他吵架发火,也好过这样一味地忍让包容,然后淡淡地来句分手了事。 何玉铭摇了摇头:“我是说分开,不是说分手。” “那有什么区别?!”何玉铭淡定的语气更让纪平澜抓狂。 “怎么会没区别?分手就是结束,分开只是暂停。正是为了避免我们最后走到分手那一步,目前才需要先分开一段时间。” “这……你这是什么逻辑!”纪平澜都被他绕糊涂了。 “可以冷静点听我说吗?”何玉铭冷静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即使偶尔分开一会儿也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我认为这样不好。有很多例子证明男性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会对伴侣失去新鲜感,然后很多人就会出轨或者另觅新欢。”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太荒谬了,纪平澜简直气得脑门上冒青筋。 “你不必急着辩解,人类的繁殖方式决定了男性有越多的伴侣就越容易把基因流传下去,所以形成了过段时间就会对伴侣失去兴趣的本能。本能这东西是只能压抑不能消除的,并不是说明你人品不好,的确,有的人即使没有了新鲜感也可以靠责任心和自制力来支撑下去,撑到最后变成习惯,可是对我来说这种建立在强迫上的关系根本毫无意义,而且说不定你还没等到习惯就厌烦得受不了了,还会主动提出分手也不一定。” “怎么可能!”纪平澜死都不信他会想跟何玉铭分手。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何玉铭是不相信承诺的,承诺即使在说的时候是十二分的真心实意,也终究只是一句空话而已,“与其等到那种不可挽回的地步,还不如趁你没厌倦透顶之前先分开一阵子,过段时间你再见到我,还是会有新鲜感,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都想好了?”纪平澜从愤怒变成了心凉,他终于明白过来,何玉铭并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给他下判决。 “是的,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们的职务决定了平时都要在一起工作,而且在前线我也不能离你太远,否则就无法保证你的安全。除了这段时间,短期内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 “既然你都决定了,还跟我解释什么,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纪平澜怒气难平,却又觉得无力争辩,想要跟何玉铭辩论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何玉铭三言两语就已经把一切道理都占尽,封死了他的所有出路,让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这样一个结果,好像还得感谢何玉铭为他安排得如此妥贴一般。 何玉铭也知道纪平澜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所以并不在意他此刻的情绪,继续说:“我会搬到父亲那边去住,我们暂时就不要再见面了。” “不……这样不行!”虽然在盛怒中,纪平澜还是立刻感觉到了不妥,“我是说……你用不着搬走,这样做就显得太刻意了,就算我们不是情人,至少明面上还是战友。你还是留下来,最多我们少接触一点,我保证不碰你就是了。” 如果何玉铭搬去他看不到的地方,到时候被老狐狸横插上一杠子,说不定就跟哪家小姐结婚去了,他绝对不能放任这种事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 “如果我不搬走,我们还是会每天见面,这样的‘分开’会有效果吗?”何玉铭感觉不放心。 纪平澜急了:“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效果,我只知道你要是搬走了一定会有反效果。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长时间看不到你,我就会胡思乱想,会觉得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何玉铭有些疑虑,但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好,那就先这样试试吧。” 纪平澜那天是带着满腔怨气回去的,何玉铭眼里的分开和纪平澜心里的冷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他们突然就变成了见面只是点个头的关系,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几乎不交谈,连顾琴都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异常的气氛,还偷偷地问小叔是不是跟纪团长吵架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也没有需要一起参加的会议,于是见面变得更少了,纪平澜清闲了下来,但何玉铭仍有应酬。 这天他收拾好准备出门时看到纪平澜,就意思意思招呼了他一声:“我要去歌剧院,一起去吗?” 纪平澜还在气头上,皮笑肉不笑地答了一句:“不去了,你玩得开心。” 他此时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将让他后悔多长时间,如果他知道何玉铭今天会遇到什么,他肯定死乞白赖地也要跟着一起去,并亲自出手把那个人对何玉铭的纠缠直接扼死在摇篮里。 这次约何玉铭的人是牛部长,跟之前请他们看戏的马大员是死对头,两边都想争取到何家这个强大的盟友,但是何啸铭这人煞气太重不好亲近,老狐狸又贼精贼精的,光打太极拳坚决不站队,所以他们都一致把目光放在了崭露头角的何玉铭身上。 虽然看起来马大员暂时抢占了先机,但牛部长并不因此感到沮丧,他觉得老马那种俗气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何少爷这种喝过洋墨水的精英打交道,一个照面人家就看得出来他是个土鳖暴发户了。 听说上次马大员包了场子,请何少爷去听小凤仙的戏,他自己倒是听得如痴如醉,何少爷却完全不买当红名旦的帐,跟陪同的纪团长中途离席了半个多小时,马大员楞是没发现,散场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约他下次再来,被人家当场婉拒了。这就叫傻人办傻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牛部长当然不会犯这种傻,他要请何少爷去听的,是正儿八经的西洋戏——歌剧。 地点自然要选在全城唯一一个专门表演歌剧的剧院,今天上演的剧目是《夜莺》,一个来自欧洲的悲剧故事,剧院的班主把西班牙文的歌词译成了中文,大意是说一个王子与公主相爱,嫉妒的女巫把王子变成了一只夜莺,变成夜莺的王子依然每天在公主的窗前歌唱不休,公主觉得很好听,就让侍卫去抓住那只夜莺,鲁莽的侍卫却一石头把夜莺打死了。死后的夜莺变成了王子,于是公主在王子的尸体前哭泣,结束。 总体来说,王子演得很出彩,尤其是扮作夜莺歌唱的那一段,公主也还行,其他的配角大概是扫地大爷帮厨大妈们穿上戏服客串的,也只能将就看看。 其实演出开始没多久牛部长就有点坐不住了,心想这西洋戏果然没意思,剧情莫名其妙,而且规矩特多,还写个“请勿喧哗”的牌子放在那儿,不像戏园子可以大声叫好嗑瓜子聊天,何少爷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欣赏歌剧,楞要没话找话吧又显得他很没素质。 好不容易忍到演出结束拉下帷幕,牛部长也不等演员出来鞠躬谢幕,就站起来笑眯眯地请何公子移步了,觉得一下午的时间算是白浪费了,幸好晚上还有节目,可以借机聊点正事。 他们离开剧院的时候,几个清一色黑衣服黑帽子,一看就是黑道流氓混混的人正蹲在门外抽着烟,跟警卫大眼瞪小眼。 看到有人出来那些流氓们自觉地让到了一边,等他们出了大门上了车,流氓们就从衣服里抽出明晃晃的砍刀气势汹汹地进了剧院。 牛部长觉得这就不关他的事了,准备让司机开车走人,不过何玉铭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外号金毛猴儿的候金茂今天是特地来找剧院的班主杜秋白催债的,没想到一向门可罗雀的剧院今天居然有客人,能包场子听西洋戏的自然不会是一般的小老百姓,他也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带着小弟们蹲在门口抽了两个小时的烟,才把这些大爷们等走。 杜秋白即是剧院的班主,同时也是主演,他这会儿连演出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就被流氓们堵在了舞台上。 何玉铭回到剧院的时候,候金茂正把明晃晃的砍刀“咄”地一声钉在桌子上:“借据上写的清清楚楚,想抵赖,也得先问问我金毛猴儿答应不答应!” 杜秋白脸都气白了,还在义正辞严地据理力争:“我不是把本金和利息都还了吗?你们怎么不讲信用!” “诶哟,这话我可不爱听,咱出来混的最重要的就是信用。您是有学问的人呐,这帐可要算清楚了,借据上写的是每月三十号结息,不足一个月的就按一个月算,也就是说从你借钱那天到三十号要收一个月的利息,从下个月的一号到你还钱的时候又要收一个月的利息,你少还了一个月的利息,欠到现在利滚利得多少了你自己算算,要是还不上,可别怪我抓人抵债了。” “你敢!” “哟,别激我啊,我这人最经不起激了。”候金茂一挥手,“兄弟们,‘请’杜班主走一趟。” “犯不着吧。”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场即将爆发的混乱。 41、歌剧王子 要说这年头当流氓也是个技术活,讲通俗一点就是出来混一定要有眼力,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得。当下的重庆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就算大街上随便碰到一个大头兵,搞不好都是给委员长看大门的。 何况何玉铭还是个上校,候金茂虽然不认识他,但刚才跟他一起出去的那个牛部长他是知道的,能让牛部长当贵宾的人,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放肆。 所以候金茂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换上了一张讲道理的嘴脸:“这位军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对不对,杜班主欠了我的钱,我今儿是来要账的,要是哪里叨扰了军爷,您可不要见怪。” 何玉铭不想跟他废话:“他欠你多少钱?” “连本带利一千四百个大洋。” 杜秋白怒了:“你这根本就是胡扯,是讹诈!” “候金茂是吧?”何玉铭说:“明天上午,到城西何公馆来拿。” 这话一出口,候金茂就愣了,且不说这位爷怎么会知道他这个地痞小混混的名字,这指名道姓地让他上门,只怕到时候钱没见着人还给搭进去了,想到这一层,他额头上就见了冷汗了:“哟,这位军爷的意思……小的有点不明白了。” “你来就是了。”何玉铭存心吊他胃口。 话被说到这份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候金茂总不能在手下面前露怯,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行,既然军爷这么说了,我今天就不找杜班主麻烦了,明儿咱不见不散。” 说完候金茂就灰溜溜地带人走了,他要赶紧去打听打听这位爷的来头,还有是不是被他不小心得罪过。 何玉铭对杜秋白说:“你没事吧。” 倒是杜秋白难堪了:“何少爷,谢谢你替我解围,这人就是存心讹诈,你可以不用理会他的。” “我知道。”何玉铭笑笑:“没事就好了,你今天的演出十分精彩,可惜歌词译成中文终究少了点韵味,若能用原文来唱一定会更加完美。” 杜秋白楞住了,直到何玉铭转身走了他才回过神来。 “让您久等了。”何玉铭上了车,歉意地对牛部长颔首。 “哪里哪里,何贤侄古道热肠,实在是令人钦佩。”牛部长打着哈哈,心里暗想:看来传说何二公子有断袖之癖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个杜班主长得倒是不错,难怪他一看到就迷上了,若我能借机成就了他们的好事,那个姓马的还拿什么跟我争? 他不知道的是,何玉铭根本就不是回去英雄救美的,更不是见义勇为,其实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才是他的处事方针,刚才多管闲事一把,实际上是冲着金毛猴儿去的。 事情还要从何家的产业说起,几年前何玉铭开始筹建何家商业圈时,在云南某地投资办了一家制药厂。要说这可是一件好事,即能缓解前线官兵药品不足的问题,又给国库交了税,还给当地的老百姓提供了工作赚钱的机会,工人们的聚集又带动了一些比如剃头澡堂杂货铺之类的副业,使整个地方都繁荣了一些。 可惜大部分人不会站在这样的高度考虑问题,倒有那么一些人,自身一穷二白,又不愿辛苦地工作,也不会想别的办法来解决困境,只知抱怨世道不公,盲目地仇恨比他们有钱的人,甚至把怨气发泄到同样也是赚辛苦钱的工人和小商贩身上。 这种人一多,就会出问题,战乱之秋当地政府也没有余力维护治安,制药厂最近频遭这类暴民抢劫,许多工人被打伤,连何家派过去的厂长都被打进了医院。 何家要保护自己的产业,但暴民毕竟也是民,不能让军队或者何家的武装人员动手,不然说出去不好听,所以何玉铭需要一个能干的流氓混混,一个欺软怕硬、擅长唬人又知道分寸,并且真的出了什么事可以迅速跟何家撇清关系的人。 他把附近比较有名的流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找出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候金茂就是其中之一,刚才他正好想起这件事来,就顺道去发了个邀请,就看这混混明天有没有胆量来面试了。 至于临走之前问候了一下杜班主,那只是场面上的礼貌问题,他对杜秋白的那句评价应该算是比较中肯的,但何玉铭并不知道,这样一句中肯的评价对于杜秋白来说,有着怎样不同的意义。 杜秋白本来不是个艺人,他是一个还算比较有钱的人家的独生子,早年留学欧洲,在那里迷上了歌剧。由于天生的好相貌和好嗓子,被人称为“来自东方的歌剧王子”。 可惜欧洲也不是什么太平乐土,杜秋白的学艺之路很艰辛,当他听说父母身亡,需要他回国继承家业的时候,虽然知道中国也很乱,还是带着把歌剧艺术在祖国发扬光大的豪情毅然回国了。 等到了国内他才慢慢地认识到自己有多天真,的确,“歌剧”这个名词很早就传到了国内,并且在年轻人当中十分流行,但是等到杜秋白跟那些国内的歌剧爱好者们接触过了才知道,原来歌剧在他们这里已经变了味,成了一种不知道应该叫做舞台剧、话剧还是戏剧的不伦不类的东西。 两者根本的区别就在于,歌剧的灵魂是音乐,主要依靠音乐来传达感情,精妙的音乐贯穿全剧始终,而国内的所谓“新歌剧”却基本上是靠台词和念白说故事的,就算偶尔唱上几句也串杂国内的各种南腔北调,可以想象当他看到某大学的“新歌剧”舞台上,罗密欧和朱丽叶欢快地唱起二人转的调子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们觉得杜秋白食古不化,不讲国情,不知融合变通,杜秋白觉得他们糟践艺术,根本没有领会歌剧的精髓就瞎模仿一通,于是话不投机一拍两散,杜秋白成了一个孤独地坚持自己艺术品味的人,并且在几年之内就为此败光了家产——他买下了一个剧院,花钱如流水般地装修成了一个高雅的西式剧场,并且组建了一个自己的剧团。 固执己见就难免曲高和寡,一开始还有一些所谓的上流社会人士图新鲜来听“正宗的”西洋歌剧,渐渐的新鲜感过去了,他的剧院也就冷清了下来。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战争爆发了。同样不愿做亡国奴的杜秋白被各方消息一忽悠,稀里糊涂地就卖掉了心爱的剧场,带着剧团从上海逃到了重庆,然后悲剧地发现,在上海他的歌剧至少还有一些忠实的老外观众会欣赏,到重庆他这一套基本上就无人问津了。歌剧在中国本来就不像戏曲一样普及,更何况还是在西南内陆的重庆,最惨淡的时候甚至一个月都演不了两场,收入还不够给剧团发薪水的。 后来重庆隔三差五迎来大轰炸,日子就更难过,刚买下的旧剧院就被日本人丢了个炸弹,炸塌了一个角,也一直没钱修缮,只能随便弄几根木头支撑着。万幸的是至少剧院的门面还在,还可以演出,只是原本的化妆间和餐厅现在都露天了。 那天牛部长来包场的时候,杜秋白其实很清楚这些人只不过是觉得听歌剧显得高贵洋气,拿这种西洋戏来撑撑面子,实际上对艺术半点都不懂。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他已经不敢再谈什么艺术理想了,说白了就是卖唱维持生计而已,毕竟这是他唯一的谋生手段。 不过当他真正登台的时候还是很认真地在演出的,即使只能演给自己看,他以为他在国内已经不可能遇到真正的知音了,没想到何玉铭一句话就说出了他的心声——歌剧翻译成中文,确实是少了那股韵味,把原本很多个音节的一段话缩减成几个字,再用原来的腔调唱出来,那效果就像把唐诗翻译成英语一样怪异。 杜秋白也知道这个剧目用西班牙语来唱会更优美,只是那样不说观众听不懂,跟其他的演员也没办法对词。他只能自己尽量将译文改得合拍一些,把这种缺憾藏在心里独自苦闷,直到今天终于有个人对他说,我想的跟你一样。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杜秋白整个人走路都是飘着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真想立刻蹦到何家去,拉着何少爷畅谈一下对歌剧的理解和热爱,这兴奋一直持续到他看见金妮的时候才被浇灭。 金妮是剧团里仅剩的专业演员,也就是之前在舞台上饰演公主的人,她这会儿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一脸哀愁地站在幽暗的夜色里一声不响,把突然看到她的杜秋白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看到她这么一副忧郁的样子,杜秋白还是关心的。 “我有事跟你说。”金妮往她自己的房间走去,杜秋白莫名其妙地跟上。 房间很大,本来有四张床,睡着剧团里的四个女演员,随着剧团的不景气,她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只剩下三张收掉了被褥的床架,空荡荡的。 “我要走了。”金妮坐在仅剩的一张床上,垂着头说。 “走?你能去哪,这兵荒马乱的……”杜秋白发现她已经把所有的衣物用品都收到了一个箱子里,于是房间看起来更空了。 “明天一早,黄副师长的车会来接我。” “黄……”杜秋白突然明白了,“你是说那个老头?你难道还真打算去给他当五姨太?”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金妮开始抹眼泪,“你醒醒吧,生活是很现实的,不是故事里的童话世界,剧团现在都要靠借债和变卖家当度日了,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人以后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杜秋白无言,金妮含着眼泪看着他:“对不起,我知道你也很努力地在支撑了,可我是一个女人,我只想要安定的生活,不用担心明天的生计,不用害怕随时有流氓上门来闹事……” “不,你不要说对不起,都怪我太没用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杜秋白把脸埋进了手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好好想想以后的出路吧。”金妮看着这个她暗恋了很久的男人——应该说,他还只是个不太懂事的大男孩。 她曾经以为他是童话里出来的王子,他英俊多金,优雅温和,并且热爱艺术,有着敢于放弃一切世俗利益,追求自己艺术理想的浪漫情怀。这个人曾经让年轻的她深深着迷,然后渐渐地她开始明白自己有多傻。 他没有能力保护她,没有能力给她安定的生活,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所追求的只是个梦,而他放弃的那些东西,才是维持生活的必须。 金妮走了,她是剧团最后一个女演员,连女主角都没有,戏还怎么唱下去? 第二天剧团里的人都开始各自找出路,只有杜秋白独自坐在走廊里,发了一天的呆。 42、挽回(一) 隔天,杜秋白来到了何宅门外。 他是来找何玉铭的,但何家的管家说他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杜秋白本来还想等一等,可才等了没多久的工夫,他就看见了好几波来找何玉铭送礼送请柬拉关系攀交情的。 杜秋白觉得自己有点自讨没趣了,来巴结何玉铭的人这么多,像他这样只有过一面之缘且无足轻重的人,只怕何玉铭未必会有空搭理他。 就在他郁郁地离开何家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他身边驶过,在大门口停了下来。 何玉铭下了车,目不斜视地就要进门,杜秋白赶紧叫他:“何少爷!” 何玉铭停下来看了他一眼,礼节性地笑了笑:“是杜班主啊。” “太好了,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杜秋白心想这真是缘分,否则错过了这一次,他大概就不会再来了。 “找我有事吗?” 杜秋白低下头,笑得有些腼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前日帮我解了围,还没有正式感谢你呢。” 何玉铭点点头:“不必言谢,以后候金茂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金毛猴儿已经作为何家的雇员奔赴云南,自然不会继续在重庆干敲诈勒索的买卖,何玉铭这个顺水人情还是很有份量的。 “那我更要谢谢你了。”杜秋白说,“那天你对我说歌剧译成中文便少了神韵,言下之意似乎觉得有些遗憾,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想为你专门演出一次原文的剧目,算是聊表谢意,不知道何少爷……有没有时间呢?” 杜秋白这句话问得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因为根据刚才何家管家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口风,何玉铭是个大忙人,像他这样后台不够硬面子不够大的人来邀约基本上都是要被回绝的。上次来听歌剧大概只是为了应酬吧,这次是否还愿意专门抽时间过来欣赏就不好说了。 何玉铭思考了一下,今天中午回来得早了,下午没有别的安排,如果留在家里那就是跟纪平澜大眼瞪小眼,就算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间,何玉铭也能隔着好几堵墙看到纪平澜,纪平澜也知道何玉铭能隔着好几堵墙看到他,所以只要何玉铭在家他就坐立不安。 既然这样还不如在外面玩到晚一些,彼此眼不见为净,于是何玉铭对杜秋白说:“就现在可以吗?” 何玉铭如此热切,倒出乎了杜秋白的意料,他喜出望外:“当然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 “上车吧。”何玉铭笑笑,示意司机去开门。 午后的剧院有些闷热,何玉铭却仍把军装扣到领口,并且一点都不出汗。 杜秋白可受不了,他穿着一件袖子很宽松的欧式白衬衫,领口敞开,就这么坐在了钢琴前面。 “你不用换演出服吗?”何玉铭问。 杜秋白苦笑了一下:“不换了,剧团已经解散,我没办法一个人演独角戏。” 何玉铭对于这个消息表现得很平静,杜秋白打开钢琴盖:“就由我给你清唱吧,乐师也都走了,那些小提琴独奏的部分只好跳过了。不能给你听完整的剧目,真是遗憾。” 何玉铭看了看琴盒里的小提琴,把它拿起来架好,用极为标准的姿势试了试音,说:“可以开始了吗?” 杜秋白讶异地看着他,直到何玉铭半个音节都不差地拉出了《夜莺》的前奏。 即使在西班牙本地,这个剧目都算不上家喻户晓,当初他教了半个月才让小提琴手学会的曲子,何玉铭居然会这么熟悉,杜秋白压下满腔的惊奇,跟着节奏弹起钢琴,开始用西班牙语演唱。 每一个领域都有自己的大师,虽然杜秋白连个混混都搞不定,也不擅长经营,但是在歌剧这个领域里,他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他的音域很宽,甚至能用假声演唱女高音的部分,从头到尾,两个多小时的剧目,他们合奏得极为默契,就像事先排演过无数次一般。 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杜秋白还沉醉在音乐唯美的余韵之中,何玉铭将小提琴装好,看看时间,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杜班主……” “叫我秋白吧,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军官,居然会对歌剧这么了解,小提琴也拉得这么好,你真的是太博学了!”杜秋白难掩满腔兴奋喜悦之情。 “我的爱好是比较广泛。”何玉铭笑了笑,心想是不是太过显摆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每一个新生的“监护者”都必然经过这样的历程,他们在刚出生时候总是很小心,就怕身份被发现,之后又会有一段时间特别爱显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厉害似的,等到逐渐成熟了,才会真正变得稳重低调起来。 既然这是成长当中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何玉铭也不想刻意去抗拒,不过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能爱现得过火了,凡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若表现得样样精通势必会让人感到异常。 “没想到在国内还能遇到你这样的知音,可惜以后不能再唱给你听了。”杜秋白把钢琴盖上,抚摩着盖子上的木质纹理,“等卖掉剧团剩下的东西,我就要出国了。” “你要卖掉这些乐器吗?”何玉铭看着这些显然过去一直精心保养的高档乐器,如今大多都落了尘埃。 “剧团解散了,剩我一个人留着它们也没有用……只好卖了,我总不能拖欠团员们的薪水。” 何玉铭想到他的嫂子顾琴提过想买架钢琴将来教儿子弹,便说:“既然要出售的话,就把钢琴卖给我吧。” 杜秋白看着他:“你喜欢?送你好了。” 这架进口钢琴价值不菲,在这样的年代里,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何玉铭觉得第二次见面就送钢琴有点夸张了,便摇摇头:“钢琴太贵重,我不能收,你开个价吧。” “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也带不走,你喜欢就拿去好了,送给你总好过让它落到一个不懂音乐,不珍惜它的人手里。”看何玉铭有些迟疑,杜秋白说,“不要推辞了,如果把我当朋友的话就收下吧。” “朋友?”何玉铭诧异地重复。 杜秋白腼腆地笑笑:“恕我僭越了,我们虽然才认识不久,可我觉得跟你有好多的共同语言,回国之后难得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知音,我可以称你为朋友吗?” 何玉铭想了想,便微笑:“嗯。” 纪平澜在生了几天闷气以后,就慢慢地想通了。 其实这次的事情也不能全怪何玉铭,何玉铭跟他在一起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恋爱实验,如果连纪平澜自己都没有了在恋爱的感觉,纯粹只是两个人一块儿过日子,那何玉铭找谁去不好呢?何必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 纪平澜其实也清楚自己算不上什么好情人,虽然他是真心喜欢着何玉铭没错,可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对何玉铭好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忙碌和平淡,或者说冷淡。 现在何玉铭因他的冷淡而离开了他,纪平澜才终于开始思考,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去想还好,越分析他就越觉得自己简直糟透了,这些年他只是单方面地享受何玉铭照顾和关爱,从来没有费心去照顾和爱护过何玉铭,就因为何玉铭是个看起来不需要照顾的人,这样未免太自私了。一开始他多少还会感到过意不去,到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再回想一下这些年他的态度变化,从刚开始看到何玉铭就心跳加速,想到何玉铭居然跟他在一起就幸福得飘飘然,那种全身心的愉悦藏都藏不住,到后来逐渐习惯了,俊美的外表也变得普通了,受他的照顾和保护变得理所当然了,对他的智力和能力也不再惊奇了,牵着他的时候就像左手牵着右手,一点感觉都没有。 也难怪何玉铭会觉得纪平澜不爱他,激情磨不过时间,一开始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确实已经消磨殆尽。但这不是不爱了,只是太习惯,习惯到真的分开的时候,也跟断了自己的手一样,痛得他坐立不安。 这几天他一边因为生气而故作不理,一边又止不住地揪心和挂念,那个习惯了时刻都在身边的人,现在只能偶尔在餐桌或者客厅上见一面,而且几乎不跟他说话。纪平澜变得能随时能够留意到何玉铭的脚步声,他的视线也开始追着那个身影,看到他外出就期待着他早点回家,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何玉铭对他视而不见的军校时期。 果然人都是这样的,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明白可贵,纪平澜自虐地想,何玉铭冷落他一段时间也好,是该让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态度了。 其实往好了想想,何玉铭又没有跟他说分手,只是说暂时分开,总还是要回到他身边的。他能做的就是乖乖配合,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刑满释放。 至于怎么表现,纪平澜毫无头绪。 其实说他是块没情趣的木头也不算冤枉,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该怎么去追求一个男人,如果是要追求女人他还可以从书本和别人的经验里找点参考,可那些招数对男人并不适用,他一团之长去给参谋送花,送首饰,半夜在窗台下唱情歌?别开玩笑了。 纪平澜自己想不出来,就只好找人帮忙,要说这几年他进步比较大的一点,就是从什么都自己死扛变成了懂得向别人求助。 这个帮忙的人,首先要嘴巴紧信得过,最好还要知道并能理解他们的关系,但又不能是钱虎那种跟他一样不明白浪漫为何物的粗人,这么一来他能想到的只有赵蔓兮了。 自从上次撞破了他们的“奸/情”以后,纪平澜也有向赵蔓兮解释过,拒绝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是纪平澜自己性向异常只喜欢男人。赵蔓兮一开始还不信,走了之后又纠结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来信表示了对他的理解和支持。 后来赵蔓兮又给纪平澜写过几次信,纪平澜觉得反正何玉铭都不会介意,也就抽空回了几次,两人总算是还保持着联系。 43、挽回(二) 话说离开独立团以后赵蔓兮就到重庆报名参加了军医培训,现在已经毕业并且到医院实习了,再经过一年的实习期,她就将成为一名正式的战地医生。 这年头女人到医院甚至战场上当护士照顾伤员的很常见,赵蔓兮以前也去做过一阵子志愿者,但是女人当医生的还真是凤毛麟角。 因为医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首先得要有文化,文盲是不能学医的,其次也是女性最难克服的一点,要有超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粗神经。连尸体都不敢解剖的姑娘,怎么能给活人做手术呢,何况还要应付战场上的各种枪伤、烧伤、撕裂伤,要若无其事地面对新鲜的正在流血的伤口和感染化脓的伤口,还要冷静甚至冷血地判断这个伤势是可以救还是人道点送他走,就算伤员在她手里死掉了也不能抱着枕头哭一场,得若无其事地接着救下一个,有时候甚至几十个小时不睡觉连续救治伤员也是常有的事。 而且军医的治疗对象多数都是些大老爷们,身为一个女军医还要做到即使面对异性全/裸的身体,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就像看着一具活标本,对于这个年代的女性来说的确是极大的考验。 而这些赵蔓兮居然都克服了,觉得不能忍受的时候她就想,如果她一早就去学医,独立团在森林里挣扎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少死一些人? 赵蔓兮听说有个叫纪平澜的中校军官过来找她,一开始还不大相信,等确定了面前的确实是那个大忙人没错,赵蔓兮感到十分惊奇:“哎呦,纪学长,你怎么会有空来看我?” “找你聊聊,有时间吗?” “必须有啊,你等我一会儿。”赵蔓兮不到五分钟就换好衣服出来了,离开之前敏感的纪平澜毫不意外地听到其他医护人员开始猜测他跟赵蔓兮的关系,相信不用半个小时热乎的绯闻就新鲜出炉了,比烤面包还快。 纪平澜请赵蔓兮到附近的馆子吃饭,学员生活都是艰苦的,饭食里难得见到荤腥,所以赵蔓兮吃得很开心,纪平澜却心事重重地捧着个茶杯半天没有动静。 赵蔓兮终于忍不住了:“我都快吃饱了,你打算开口了没?” 纪平澜皱着眉头,要跟别人讨论这种话题果然还是让他感到很别扭,但别扭也得说啊:“嗯,这么说吧……假如你要追求一个男人,你会怎么做?” “直接对他说‘你娶我吧’。”赵蔓兮毫不迟疑地回答。 纪平澜觉得自己这问题真是傻透了,他调整了一下思路,重新问:“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我要追求一个男人……” “咦,你跟何参谋掰啦?” “当然不是!”纪平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选择性地说,“我跟他之间……出了点问题,他现在不理我了,所以我想找你问问,怎么样可以缓和我们之间的……冷战。” “果然,我就知道这种大少爷肯定不是那么好伺候的。”赵蔓兮不失时机地表达了对何玉铭的不满,这么一个又帅又绅士又有学问的极品男人,不去造福广大女性同胞,还来跟她抢男朋友,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纪平澜摇摇头:“也不全是他的原因,我觉得主要还是我的错。” 赵蔓兮带着“你就护食吧”的表情瞅着他:“哦?说说看你哪里错了呢?” “我对他关心的太少了,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他好。” 赵蔓兮奇了:“怎么会不知道,对一个人好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去做啊,如果喜欢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要帮他,照顾他,给他最好的东西,做让他高兴的事情……” 纪平澜苦恼地打断:“你能说点具体的例子吗?” 赵蔓兮像看一块木头那样看了他好几秒,真想把他脑壳撬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不过到底吃人的嘴短,赵蔓兮还是尽责地说:“好吧,具体一点,比如说你可以对他嘘寒问暖,天冷了要惦记他有没有穿少了,天热了给他扇扇子,下雨了给他送雨伞,早上起来给他拧好毛巾,吃饭给他拿好筷子,看到他夹不到的菜就帮他夹,在外人面前要多夸夸他,私下里却要指出他的不足帮他改进,要随时注意到他有什么需求,在他开口之前就先帮他解决……” 赵蔓兮越说纪平澜就越羞愧,因为这些好像都是何玉铭对他做的。说起来他们的关系真是诡异,何玉铭内心冷淡,却把一个好情人应该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极致,纪平澜对何玉铭的爱强烈得都能为他去死,平常却什么事也做不来。 赵蔓兮看纪平澜皱着眉,就停了下来:“还是很难理解吗?” 纪平澜摇摇头,思绪有些混乱,赵蔓兮便问:“真是奇了怪了,那你平时都是怎么对他的呢?” “好像也就是……平平常常地跟他生活在一起,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赵蔓兮眼角抽搐:“那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你?” 纪平澜总不能说因为我运气好,因为他在做试验,想了想就说:“我其实也不清楚,他知道了我喜欢他,就跟我在一起了,然后就调到我的部队了。” “也就是说你们甚至都没有经过一个恋爱的过程,直接就生活在一起了?”赵蔓兮惊叹,“这简直抹杀了所有罗曼蒂克的可能!” “什么克?” “罗曼蒂克都不知道,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要嫌弃你了。”赵蔓兮心里的天平莫名地就倒向了她的“情敌”,“我甚至怀疑,你真的爱他吗?你会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帅,条件好之类的原因而误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纪平澜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紧,有些生气地看着她:“怎么会,难道我连这也分不清吗?” 赵蔓兮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视线说:“你分得清没有用,现在是你家何参谋分不清。爱不爱又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的,你得表现啊,就算你实际上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没有他就活不下去好了,可你要是平时都不知道对他好,那你的爱有什么用,谁会因为你空口白话的爱就跟你在一起啊。” 纪平澜懊恼:“我……我知道,可现在问题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能做什么来补救?” 赵蔓兮淡定地喝了口茶:“他跟你说分手了吗?” “那倒没有。” “这么说来还是有希望的嘛,这样都不跟你分手,说明他还是很在意你的,只要你努力表现一下,他准会原谅你的。” “我怎么表现?” 赵蔓兮翻了个白眼:“方法有的是,比如说,你试试写首情诗给他?” 纪平澜苦着脸:“我不会写诗。” “……你们这些学理化的就是笨。或者我帮你写?” 纪平澜摇摇头:“不,这样太没诚意了。” “你还知道诚意呀,要不你试试这样……” 其实他们讨论到最后也并没有一个像样的结果,各种靠谱不靠谱的方案倒是提了一大堆,而且会面还被一个匆匆忙忙赶来找赵蔓兮的年轻人给打断了。 纪平澜看那个年轻人面红耳赤地结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来意,被赵蔓兮一脸嫌弃地数落,就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只好苦笑着起身告辞。 等他回到家时,何玉铭正在大门口跟杜秋白道别,杜秋白一脸依依不舍,简直就是一副在上演梁祝十八相送的派头。 纪平澜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杜秋白了,他这几天常常来找何玉铭,不过是一个唱歌剧的小白脸,哪来那么多事情要找何玉铭说? 杜秋白走后,纪平澜忍不住拦下何玉铭说:“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 “他……他跟我们又不是一类人,你和他能有什么好聊的。” “不会啊,我们是朋友。”何玉铭笑了笑。 “朋友?”纪平澜惊讶了,“你不是说你没有朋友的吗?” “我是这样说过,可你说人总该有朋友的,所以我交了一个。” 纪平澜想起来了,他是曾建议何玉铭应该交几个朋友没错,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何玉铭居然找了个杜秋白这样的人“交朋友”,早知道这样他说什么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跟谁交朋友也不能跟他!”纪平澜急了,“你看不出来吗,他对你有意思,他喜欢你!” 何玉铭摇摇头:“看不出来,你想多了吧。” “绝对不是!”纪平澜很焦躁,何玉铭却很淡定:“我觉得我们只是寻常的朋友关系,你怎么能肯定他对我有意思呢?” 纪平澜一腔急火被他的淡定压着不能发作:“他就是对你有意思,我感觉得出来!” “以你的感觉作为判断依据的话太过主观了,我需要可以具体量化的标准,不然我无法听信你的判断。” “什么标准?”纪平澜听糊涂了。 何玉铭解释道:“打个比方,如果是像胡宝山那样,看到我就想入非非,身体的荷尔蒙激素会产生变化,那我可以分辨,若是像你这样的,一边偷偷地喜欢我一边又处处针对我,我可分辨不出来。我知道杜秋白看到我就会心情激动,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要怎么区别这种激动是看到知己好友的反应呢,还是看到喜欢的人的反应呢。” 何玉铭摆出一副纯学术研究的态度,把原本醋劲大发的纪平澜堵得无言以对:“我说不上来,反正……你不要跟他继续来往了,免得引起了他的误会。” “可是你不也还在跟向你求过婚的赵小姐来往吗?”何玉铭一句话就把纪平澜噎住了。 “我……我那是……那不一样的……”纪平澜更加理屈词穷,“先不说我怎么样吧,你就不能听我的,换个人交朋友吗。” “换什么人才不会引起你的警觉呢?”何玉铭叉着双手看他:“是个男人你都要吃醋,难道让我去跟女人交朋友吗?” 纪平澜当然不可能让何玉铭跟女人来往,这些天给何玉铭写信送东西抛媚眼的女人一大堆,直接托人上门说亲的也不少,纪平澜本来就很头大了,结果何玉铭不光招女人,还招男人喜欢,想到这个纪平澜就一肚子的烦躁不安:“你就非要跟他来往吗,即使明知道他对你有意思?” “他是否喜欢我还有待商榷,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正好,我也想要研究一下这种情况下的人是什么心理。” “怎么能这样?”纪平澜怒了,“你这是在利用他的感情!既然你不喜欢他,就应该跟他划清界限!” 何玉铭只觉得纪平澜莫名其妙:“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在利用你的感情,我在真正喜欢你之前是不是也应该跟你划清界限?” 纪平澜楞了。 “你今天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何玉铭看着他的口袋,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纪平澜这才想起正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龙须糖说:“我……本来是想把这个……送给你的……” 何玉铭看了看那盒精心包装过,还扎着丝带的糖果,觉得有点好笑,他明白纪平澜是在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求和好,不过算算时间,还不是时候。 于是何玉铭接过来,淡淡地笑了笑:“谢了。” 然后就把盒子放在了桌子上,一大堆各色人等送来的参茸礼品中间。 这让纪平澜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44、争执(一) 何国钦自认不是什么封建专制的家长,他还是比较尊重子女的意见和想法的,就连女儿要参军这种在别人看来惊世骇俗的事情他都可以接受,何玉铭私下里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也不管,那是儿子自己的事。 不过私下是私下,面子上还是要顾忌的,毕竟面子问题某种程度上关乎着整个家族的利益,所以一直对儿子的行为听之任之的何国钦,终于还是把何玉铭找去谈话了。 起因是某报上一张小小的照片和豆腐块那么大的一个小文章,报纸是一份专长写些明星花边绯闻和奇闻逸事吸引眼球的三流小报,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画面上何玉铭和一个面貌清秀的男人一起吃饭,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文章内容也不怎么新奇,就是说何家二少爷和杜班主过从甚密,疑似要捧杜班主之类,单纯的人看来这应该是一则很没意思的消息,其中的暗示意味就需要自己去领会了。 “说说你的看法。”老狐狸含义不明地把报纸递给何玉铭。 “这篇文章的动机很奇怪。”何玉铭说。 首先一个落魄的歌剧演员并不像有的知名旦角那样容易引起人们关于绯闻的联想,另外在重庆这样的地方何玉铭也算不上什么有新闻价值的名人。如果说这篇稿子是报刊自发写的,其内容根本吸引不了眼球,如果说有人故意为之,动机就值得商榷了。说是要抹黑何玉铭吧,这种隐晦的暗示和事情本身都没什么抹黑价值,说是要炒作杜秋白吧,靠这点花边新闻是毫无意义的。 “需要去查一查这家报社吗?”何玉铭不甚在意地把报纸扔在桌子上。 “这种小事就不必浪费精力了,我叫你来主要不是为了这个。”何国钦其实也不太在意这种无关痛痒的小绯闻,像他们这种身份想要完全不招惹是非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一个谈话的契机,“之前我一直不太干涉你自己的私事,不过到底你年纪也不小了,总拖着不结婚也难免会招惹这些闲言碎语,是该考虑一下了。” “我没有喜欢的女人。”何玉铭说。 何国钦笑了一声:“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怎么回家,家里应该有个女人给你生儿育女主持家事,你若看着顺眼就多回家几次,看不顺眼自己在外面再找也没什么,哪怕以后离婚另娶也没有关系。你若没什么合心意的对象,我帮你参详参详。” 何玉铭摇摇头:“我不打算结婚。” 何国钦将烟斗含到嘴里,神色毫无变化,平静地问:“理由呢?” 何玉铭当然可以找出很多借口,不过面对这个实实在在关心着他的人,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小澜会不高兴的。” “纪平澜。”何国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像冷笑一样的表情,“但凡他稍微懂点事理,就不应该反对。” “不管他懂不懂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何玉铭说,“我既然要跟小澜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另外娶一个女人摆在家里,我又用不着,还让他难受,对那个女人也不公平,如果哭闹起来,岂不是弄得全家鸡犬不宁。” 虽然何玉铭擅长说服,但何国钦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左右的:“不要任性,这是必须的过场。” “并不是必须的,军官当中不结婚的也不在少数,何必非要逼我去做不愿意的事情。” 何国钦眯了眯眼睛,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语重心长:“怎么能叫逼你呢,你年轻不知轻重,爸爸也是为了你好。” “我很清楚自己的选择和其带来的后果,这和年龄无关。如果爸爸真是为了我好,就该尊重我自己的选择。” 何国钦觉得一向听话的何玉铭在这件事上任性得过度了,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只不过是让你结婚,又没有叫你马上跟那个纪平澜一刀两断,男人功成名就便是三妻四妾也属寻常,你还守着一个男人不放么?不要弄得太不像话。” “爸爸。”何玉铭说,“假如母亲还在的话,你还会娶二姨吗?” 何国钦烦躁地摘下烟斗:“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区别。” 何国钦愕然了,他长久地看着这个不可捉摸的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何玉铭跟平时那样笑了笑:“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爸爸注意身体,我先回去了。” 纪平澜回家的时候,何玉铭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在小花园里溜了一圈狗,小罗兴奋地到处钻,不知不觉就到了厨房旁边,纪平澜无意中听到了何家佣人大妈们在那里一边摘菜一边闲聊。 “哎你说,老爷这回把二少爷叫去,准是要商量什么大事儿吧?” “可不是,听老刘说是要商量二少爷的婚事呢。” “就是说吧,二少爷也不小了,三小姐都订婚了他还没个信儿呢,也难怪老爷要急了。哪家的姑娘定下来了吗?” “老爷都选好了,不是李家的小姐就是王家的小姐,要不就是那天来过的谢家,就看二少爷看中哪个了。听说婚房都备妥了,只要二少爷那边敲定下来,半个月内新娘子就过门了。” “这么急啊?” “那可不,你想二少爷一年能有几天在家里的?这种事儿还不得赶紧的。” 接着她们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去了,纪平澜失了魂一样地走开,连小罗什么时候跑不见了都没注意到。 纪平澜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情,何玉铭为什么一个字都没跟他提,难道打算来个先斩后奏?还是说觉得这个事情跟他无关?他们不是还没有分手吗? 就结婚问题上,他从来没有跟何玉铭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过。 他是肯定不能容忍何玉铭跟别人结婚的,在他看来,感情必须是专一的,不专一宁可不要,断然没有一边由着对方结婚生子一边还跟他在一起的道理,不然那和戴着光明正大的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可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他也知道其他人大多不是这样想的,许多高官显贵、名流人士普遍的做法就是家里娶个门当户对的正经妻子生儿育女,外面再找个姨太太或者小情人,哪怕是男的小情人,也被别人视为风雅,像他这样想要不娶妻专门跟男人一起过的,在那些人眼里是脑子有毛病。 他自己是肯定不会跟女人结婚的,反正家里也管不着他,可是何玉铭的家庭跟他不一样,何家有权有势,势必会比他家更注重声誉。而且何玉铭的家人对何玉铭一向非常好,所以何玉铭也不可能像他一样任性妄为,宁肯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坚持自己的主张。 若他家里人苦苦相逼,何玉铭是不是还会坚持呢? 纪平澜当然不希望何玉铭结婚,但是这个事情他却一直没有跟何玉铭谈过,因为一开始的时候,何玉铭对他而言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他庆幸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立场去跟何玉铭提要求讲条件,说一些你一定不许结婚否则如何如何的话。 而这种事情如果开始的时候不说,到后来就会更加无从开口,其实他也害怕听到答案,因为这个答案很可能不乐观。退一万步说,即使何玉铭真的向他承诺以后一辈子不结婚,他也未必真能放心,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没有信心,过去如此,现在亦然。 何玉铭回家的时候发现纪平澜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 “不是说好不进我的房间吗?”何玉铭扯松了领带就打开衣柜找衣服换,像无视一团空气一样把纪平澜给无视了。 纪平澜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唯恐有的事情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所以他也顾不了许多:“我听说你父亲找你去……商量结婚的事?” “消息倒是灵通。”何玉铭很快就换上了军装,整理着武装带准备出门。 “你千万别答应,你……你不要和别人结婚。” 何玉铭对着镜子随意耙了把头发,语气轻松地说:“那我跟你结?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 在何玉铭看来,这只不过是情人之间一个寻常的小玩笑,可是何玉铭没想到今天的纪平澜竟然这么较真,刷地一下就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说到底你还是要结婚吗,你……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何玉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是把你当情人啊,你这是怎么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情人的关系,因为也不可能更进一步了。纪平澜过去没觉得怎么样,今天却觉得“情人”这个词听起来格外刺耳,因为那些家里有老婆的达官贵人们也是这么称呼他们包养在外的小白脸的。 想想他们也会变成这样的关系,纪平澜都觉得呼吸困难,说出来的话也破碎不成句:“如果……如果你真的要结婚,那我只好……只好跟你……” “分手”一词,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可能放得下?这是他一生的挚爱,曾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如此贴心地照顾和爱护他的人,要他说分手,他怎么舍得? 45、争执(二) 虽然纪平澜没有说出口,可何玉铭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好怎样?”何玉铭质问。即使他一贯淡定,此刻也有点火了,纪平澜不久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表示绝对不可能主动说分手,这才过去几天时间? 何玉铭清冷的声音让纪平澜心里一个激灵:“不……我、我不是……” “我没有说过要结婚,担心你会不高兴,我已经拒绝了父亲的要求。”何玉铭冷冷地说。 “呃……”纪平澜语塞,刚才太冲动,还没有问清楚就口不择言,结果白白冤枉了何玉铭,他刚想要道歉,何玉铭却对他说:“我真没想到,为了这么点事,你就想要跟我分手了,原来你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不是的!你……你听我说……”纪平澜万没料到竟会引起何玉铭这样的质疑,又悔又急地想要跟他解释,但何玉铭却摇摇头,“你现在不用急着辩解,等你冷静下来了再好好想清楚,如果你确实已经不爱我了,就早点散了吧。” 纪平澜愣了,怎么会这么严重,他不过就是说错了一句话,照何玉铭的言下之意就打算跟他分手了? 纪平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试图缓和:“玉铭,别说这样的话。我们能在一起挺不容易的,有事好好说,别吵架好么。” “我没想和你吵。”何玉铭的语气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淡,“我只是说,如果你想分手,随便你。” 纪平澜赶紧否认:“没有!我没有这样说!我……我只是……” “你不用向我解释什么。”何玉铭现在已经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明天起我搬出去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丢下这句话,就想离开房间。 纪平澜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何玉铭的胳膊:“玉铭!” 何玉铭吃痛皱起了眉,转过头盯着他:“干什么,你想对我动武吗?” “不是!”纪平澜赶紧放开手,何玉铭揉了揉被他抓痛的地方,冷漠地说出了一句更加伤人的话:“你真让我失望,如果换成是杜秋白,一定不会这样。” 本来还想阻拦的纪平澜听了这话就楞在了原地,直到何玉铭离开了何宅,他都没有缓过神来。 何玉铭开着车行驶在路上,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也找不出答案。 至少刚开始的时候纪平澜确实是很爱他的,不知情的时候就愿意拼死保护他,两人在一起了以后又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他不高兴。虽然表达上笨了一点,但是何玉铭并不在意,他对纪平澜的要求不高,只要纪平澜不想跟他分手就行,笨点呆点没情趣都不要紧,他并不需要纪平澜的照顾和关爱。 这段时间坚持要分开,也是担心长此以往纪平澜会厌倦,他本来以为已经把一切可能的风险都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可是从结果来看,他毕竟还是错误地估计了感情的脆弱和人心的善变。 虽然之后又反悔了,但纪平澜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表现出了想跟他分手的心思,他都不知道纪平澜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做的还不够好吗?以当下中国的风气来说,就算他真的去结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他都已经拒绝了。 谁知道他以为很稳妥的伴侣竟会为了这么点事就要跟他分手,何玉铭当时十分烦躁,早把完美情人的标准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话伤人就拣什么说,一心只想让对方也不好过。 可即使报复了对方,也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一些,何玉铭还是觉得不高兴,却不知该怎样排解。以他过去的做法,谁让他有一点的不高兴,他就能让谁再也高兴不起来,但是他又不能这样对纪平澜。 当一个人类郁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何玉铭想了想,一打方向盘,向着歌剧院的方向开了过去。 大晚上了何玉铭还跑来找他,让杜秋白很惊讶,他一眼就看出何玉铭心情不好,有些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何玉铭不答,沉默地走进了剧院。 剧院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就剩下几个负责看门扫地的杂役还没离开,演出大厅也被收拾得空空荡荡,只有那架已经送给了何玉铭的钢琴,因为没有安排好时间,还孤零零地放在这里等待搬运。 心情不好的时候来朋友家该做些什么呢,何玉铭也有些没主意,便问杜秋白:“有酒吗?” “有。”杜秋白不多问,很快就拿来了他收藏的洋酒。 洋酒的度数非常高,何玉铭喝起来却跟喝开水一样面不改色,杜秋白在旁看着都有些担心,几次想劝,还是忍住了。 “唱点什么给我听吧。”他对杜秋白说。 “好。”杜秋白坐到了钢琴前,“你想听什么?” “随便。”何玉铭说。 杜秋白想了想,指尖弹起了轻柔的调子,开始哼唱一首节奏舒缓的歌,希望这样的音乐可以缓解何玉铭的烦躁。 何玉铭安静地坐着,脑子里有些混乱,借酒浇愁毕竟是人类才能做的事情,他不是人类,酒精只能麻痹他的身体,影响不到他的精神,何玉铭还是感到烦闷。 许久之后,他问杜秋白:“假如我结婚了,你还喜欢我吗?” 杜秋白的手僵了一下,钢琴发出一声突兀的重音。 静默了好几秒,他才笑了笑说:“不论如何,我都会一直喜欢你。” 何玉铭笑了,果然,他没有说错,杜秋白就不会这样。 纪平澜焦虑得彻夜未眠,他跟管家打听了何玉铭的去向,第二天一早就到歌剧院来找何玉铭。 何玉铭还在气头上,看也没有住他的方向看一眼就跟杜秋白有说有笑地上了车开走了。 纪平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上前,因为杜秋白脸上灿烂的笑容刺痛了他。 他很难抑制自己去想像那样的表情代表什么,当年何玉铭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脸上应该也时常洋溢着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吧,可他终究还是用自己的愚蠢和多疑,把一切都搞砸了。 何玉铭肯定知道他来了,却装作看不到。说了不再见面,就彻底对他视而不见,何玉铭当然说得出做得到。纪平澜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继续死缠下去就有用吗? 回去的路上,纪平澜的脑子里基本就是空的。 也许是一直都在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这样,所以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能以这种看似平静的姿态去接受。 此刻他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满心里只有茫然。 以后……该怎么办? 杜秋白看着何玉铭慢慢切开蛋糕,叉起一块放进嘴里,抿着嘴唇无声地咀嚼。 这个人就连吃东西都特别有风度,杜秋白越看越喜欢。 他一开始确实只想跟何玉铭做朋友,也只把他视为一个难能可贵的知音。在此之前他对男性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极为厌恶,因为他一直把自己视为一个正派的艺术家,但是在国内某些有权势没素质的人眼里,他也就是个唱西洋戏的高级戏子而已,他回绝了不知道多少人明着暗着的示好,即使再窘迫的时候也没有动过自甘下贱让人包养的念头。 可是这样洁身自好的他,却有一天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杜秋白自己也想不通。 不过何玉铭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倾慕的人,尤其对杜秋白这种有点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的人来说。在杜秋白眼里,何玉铭博学多才,不像他只有唱歌比较厉害,何玉铭有保家卫国的实干能力,不像他只能伤春悲秋地感慨战争的不幸,何玉铭有权有势却不骄不躁,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关于完美人生的经典范例,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特质,无一不在加深他对杜秋白的吸引力。 杜秋白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惊奇地发现爱原来是如此美妙的情感,让时间每分每秒都过得不同,也难怪无数的音乐和诗歌都以歌颂爱情为主题,现在他更能理解这一类的艺术作品了。在他心目中,爱情像艺术一样都是高贵神圣,超乎一切的,所以即便这意味着他变成了过去自己最看不起的那一类人,杜秋白也觉得无怨无悔。 昨晚何玉铭看起来心情不好,短时间内喝掉了大半瓶威士忌和一整瓶葡萄酒,应该只是在说醉话,但是杜秋白高兴得一夜未眠,不太擅长创作的他,激动得连夜写出了一首曲子,自己看着都想要击节赞叹一下,看,这就是爱的力量。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吃早餐,对他来说也美妙得像在做梦一样,看到何玉铭吃完了,杜秋白就把餐巾递过去,然后带点羞怯地看着他说:“玉铭,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以后,不要生我的气。” “嗯。”何玉铭接过餐巾擦了擦嘴。 46、争执(三) “这段时间,有个叫秦少的流氓一直缠着我不放,死缠烂打没完没了的。先前也是他雇那个金毛猴来勒索我,就是为了逼得我走投无路只能委身去求他。我没有什么办法,就想到了利用你的身份。”杜秋白面带愧疚地说,“我花钱买通了一家小报纸,故意刊登了我们一起吃饭的照片,写了点模棱两可的东西,想要让他误会我们的关系,至少能够有所顾忌。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毕竟是利用了你,对不起。” “没事。”何玉铭说。 “你不生我的气吧?”杜秋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每个人都应该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这点无可厚非。而且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何玉铭很中立地说。 “不生气就好,我不希望今后我们之间还留有什么芥蒂。”杜秋白笑了,腼腆并且还带点羞涩,这表情让何玉铭感觉到了一丝不太对劲的气氛。 “你昨晚看起来好像喝醉了,还记得你说了些什么吗?” “记得。” “我真没想到你会那样说。”杜秋白愉悦地笑着,“我一直以为,喜欢你只是我自己单方面的事情。” 何玉铭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人类的语言在很多情况下都会产生歧义,昨天他跟纪平澜吵架的起因就是纪平澜误解了他的玩笑话,没想到杜秋白又把他目的单纯的询问误会成了示爱,他本来可以有意地避免那些带有歧义的词句,但是昨晚却因为心情不好没有理会到这么多,这下可好了。 不过好在这种误会还是有解释的余地的。 “昨晚……我喝醉了,头脑不太清醒。”何玉铭说,“其实我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要表达什么?”杜秋白惊讶地看着他。 何玉铭扶着额头,想到那个一大早来找他的人,他还是心情不好。 “你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你也没关系。”何玉铭说,“有一个男人,我跟他好了三年,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以为他应该是爱我的,可是昨天他跟我说,如果我去结婚,他就跟我分手。你觉得他是不是很过分?” 杜秋白沉默了,默默地用勺子划拉着自己面前的蛋糕,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才说:“这很正常,如果换成是我,你去结婚我也会跟你分手的。” 何玉铭困惑:“可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 “我是怎么说的?”杜秋白微笑,“我会一直喜欢你,现在我也这样说。可这并不代表我会跟你在一起。” “为什么?”何玉铭探究地看着他。 “喜欢归喜欢,我不会去破坏别人的感情,拆散别人的家庭,这是最基本的底线。”杜秋白的视线停留在残缺的蛋糕上,平静地说,“而且真正地爱一个人,是容不得任何人分享的。可以容忍爱人跟别人在一起的,那根本就不是真爱。” “是这样吗……”何玉铭恍然,纪平澜来找他并不奇怪,这本来就是个占有欲强烈到近乎偏执的人,但是想到原来纪平澜并不是对他没感情,何玉铭莫名地就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而且你高兴和不高兴也都是为了他,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杜秋白把这句话压在了心里,强笑着说:“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早上来找你的那个吧,我看见他了,眼圈都是青的,显然担心了你一夜。生活中总是免不了会有些摩擦的,你们在一起都三年了……多难得啊,更应该珍惜才对的。” 何玉铭疑惑看着他,觉得杜秋白的心理很值得研究:“你就不会感到难过吗?” “不会啊,我能做你的朋友就满足了,别的我不会奢求什么,只要你过的好,我就高兴。”杜秋白对他笑笑,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好的情绪来,“祝你们幸福。” 或许只有残缺的爱才是最完美的,杜秋白心想。 罗密欧和朱丽叶用死亡把爱留在了最完美的时候,所以他们的故事才如此动人,如果他们都还活着并且最终走到一起,那么将来说不准就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吵架冷战分道扬镳。 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年轻时勇敢追求爱情,突破万难地走到一起,到后来吵架、动手、冷战,把唯一的儿子赶出国去眼不见为净,各自找外遇并且光明正大地往家里带,拼尽全力地互相伤害对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所以跟何玉铭终止在这样一个距离,杜秋白虽然觉得有些遗憾,却也认为这样的结局总好过将来两人在一起,却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到连爱的力气也没有了。 昨晚他只是一时沉溺在喜欢的人说不定也喜欢他的美好幻想里,其实冷静想一下,就算何玉铭真的对他有兴趣,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够坚强,没有勇气去应付他们将来可能遇到的那些阻碍挫折和歧视,又没办法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包养的小白脸,毫无尊严地跟何玉铭在一起,所以这样的结果,其实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这样至少何玉铭在他的心里,会永远是美好的象征,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他想起何玉铭,都会觉得愉悦而不是无奈和悔恨。 杜秋白就这么安慰着自己,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不论如何,何国钦这一次可不打算再继续放任何玉铭的任性妄为了。 但怎么说他也是浸银政坛多年的老狐狸,做事自然也要讲究一个方式方法,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在他们两个感情正好的时候来个棒打鸳鸯,破坏了父子感情不说,还不一定能收拾得了这对小情侣,搞不好还会闹出什么丑闻来,更加得不偿失。 何国钦自认对何玉铭的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他这个儿子一向是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以前何玉铭在国外待得好好的不想动弹,被他催催也就回来了,不愿意去军校教书,他硬要让何玉铭去,何玉铭也从了,后来教习惯了不肯挪窝,也是劝了一番就肯了。由此不难推断,结不结婚何玉铭自己根本就无所谓,问题还是出在那个纪平澜身上。 何国钦也清楚,何玉铭对纪平澜不是一般地用心,懒成他这样的都主动请缨去独立团那种小破部队当参谋了,还干得有声有色,甚至主动担下了经营何家产业的苦差事,就是为了能从赚到的钱里抽去一部分,倒贴给纪平澜的独立团。 所以何国钦并不指望他们能随随便便地就一刀两断,这件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反正两个男人之间,再怎么好也无非都是好一阵子就散了,从来没有见过能长久的。只要何玉铭乖乖地听话结婚,以那个纪平澜的性子只怕是要坐立不安,到时候发脾气闹别扭吵架最后分手,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要是何玉铭肯给他娶个儿媳妇回来,有老婆有孩子组成一个像样的家庭,就算私下里跟纪平澜一直好下去也没什么,只要两人别闹出什么事来给何家丢人,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了及早促成这件事,何国钦百忙之中抽时间回了何宅一趟,他要去见见纪平澜。 何国钦一回到家就从儿媳口中得知,何玉铭已经几天没回来了,一直住在杜秋白那边,纪平澜也是每天都一副没睡好的阴沉样子。 何国钦心知此事已经十拿九稳了,长期呆在环境封闭的军营里,或许他们放眼望去只有看彼此比较顺眼,猛然间到了重庆这种人员复杂的地方,面对着花花世界的诱惑,两个人之间出点什么问题再正常不过。 其实何玉铭会去找杜秋白那种小白脸也算是一种好现象,至少说明他并不是非纪平澜不可的。这种情况下要劝服纪平澜就容易多了,只要纪平澜肯松口,何玉铭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纪平澜看到何国钦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以前还会忐忑,现在却是连忐忑不安的心情都没有了,随便何国钦怎么刻薄他好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何部长。”纪平澜对他敬礼。 “不必拘束。”何国钦坐在沙发上,和颜悦色地示意纪平澜过来坐他对面,“按你跟玉铭的关系,也不该跟我这把老骨头见外,只管叫声伯父就是了。” 纪平澜点点头:“是,何伯父。” 何国钦一上来就先把窗户纸捅破,还摆出一副一家人的姿态,才是更让他感到不安的。 何国钦看着坐得端端正正的纪平澜,如果不是因为何玉铭的关系,这倒的确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可惜就是不走正道,何国钦叹了口气。 “照理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身为长辈是不好插手的,但玉铭毕竟是何家的人,他有义务为何家延续血脉,可他现在顾虑你的心情,不肯同意结婚。”看着沉默的纪平澜,何国钦继续说,“年轻人到底还是容易任性,作为他的父亲,我不得不替他考虑周全。若由着他这么任性下去,以后老来没有子女,看着别人尽享天伦,他却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到时候再后悔可就迟了。” 他不会老的,凡人的生老病死都与他无关,纪平澜在心里说。 看他无动于衷,何国钦继续加码:“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你也是个注重名誉的人,那你知道现在大家私下里都是怎么评论玉铭的吗?” 纪平澜的眉头皱了皱,说出来的话倒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不在意这些,要不要结婚是他自己的决定,别人的言语影响不了他。” “确实,连我都说服不了他。”何国钦又叹息一声,“他现在只受一个人的影响,那就是你。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谁如此用心。他都为你做过些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么你对他呢,你为他做过些什么?” 47、和你在一起(一) 就跟何玉铭一样,何国钦也很擅长从弱点突破来说服别人,他很清楚对付纪平澜这种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威逼利诱都意义不大,打感情牌才能正中他的死穴。 他的话让纪平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像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只是纠结于何玉铭会不会离开他,却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么多东西。 何玉铭为他做过什么?先不说三年师生之谊和之后无数的辅导和指点,他现在能比同龄人优秀这么多,与何玉铭的倾囊相授就脱不了关系。而且为了跟他在一起,不愿打仗的何玉铭参军入伍,为了实现他的理想,得过且过的何玉铭四处奔波劳碌,为了解决他的困境,何玉铭不辞辛苦地投资赚钱,更不用提那些外人不知情的精心照顾和保护。 他怎么会把这些都忘了,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又为何玉铭做过什么呢?纪平澜能想起来的只有索取,只有拖累,就连这唯一一次的让步他都不肯松口。 也不怪何玉铭说纪平澜不爱他,纪平澜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资格说那个字。 何国钦观察着纪平澜神色的细微变化,也不催他,由着他自己好好想清楚。 “我……”纪平澜终究认命地叹了口气,“您说的对,我亏欠玉铭太多了。” 何国钦满意地说:“我相信你对玉铭的关爱之心,并不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少。我也能理解你不希望与别人分享的心情,可你若真希望玉铭好,就更应该劝他结婚,你这样拖着不肯同意,岂不是要为你的一己之私耽误了他,同时也是误了你自己。” 最后一句话让纪平澜只想苦笑,何国钦应该也知道他跟何玉铭的关系已经闹僵了吧,现在的他还有立场说同意不同意这样的话吗? 如果他一开始就不纠结于这个问题,他们之间也许还不至于闹成这样,现在即使他肯同意,只怕也来不及了。 何国钦还说了不少劝诫的话,纪平澜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的心理防线早就千疮百孔,根本无法抵御何国钦这样的政治老手的进攻。在何国钦极有技巧的劝说下,已经动摇了的纪平澜抱着说不定还能挽回一下的一线希望,终于还是点了头。 送走了何国钦,纪平澜也没有心情呆在何家了,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大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荡,被路人撞了或者撞了路人,都毫无所觉。 今后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要跟何玉铭分手,他是真舍不得,光是想想从此不能再见到何玉铭,他都难受得想死。 要继续跟何玉铭在一起,他又实在受不了,一想到何玉铭夜晚将拥着某个女人入眠,第二天再用同一双手来抱他,他都觉得要疯了。 何况横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一个杜秋白。 跟纪平澜比起来,杜秋白显然更加俊美优雅,也更懂得浪漫和品味,他会跟何玉铭风花雪月,情意绵绵,那些才是何玉铭最想要的。不像纪平澜,感情上笨得像个木头,满脑子就知道战争,不论怎么看,杜秋白都比他更适合做何玉铭的情人。 何玉铭一定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纪平澜能放下尊严忍下怨念继续跟何玉铭在一起,何玉铭还要不要他,都是一个问题。 对于他们的关系,纪平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观和绝望。 杜秋白觉得他有大麻烦了。 何玉铭下午有公事离开了,他便想趁这个时间出来买份何玉铭爱吃的甜点回去,没想到居然就被人给盯梢上了。 他试图穿过一条小巷以甩开那些明目张胆的跟踪者,不料这正中对方下怀,前面又来了两个跟踪者的同伙,把他堵在了巷子里。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杜秋白手无寸铁,身上只有一袋买给何玉铭的甜点,而对方六七个人不由分说就架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墙上。 其中带头的那个拿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狞笑道:“秦少让我带句话给你,别以为傍上了何家那个小白脸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既然你这么给脸不要脸,咱就废了你这张漂亮的小脸蛋,看看那个何少爷还要不要你。” 说着他就要下手。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是杜秋白,又惊又怕的他慌不择路地飞起一记断子绝孙脚,正中那人的胯/下。 或许是因为他的外表看起来太过于温和无害,对方也没有设防,发出一声不像人类的尖叫就捂着裆部倒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杜秋白趁他的同伙们一楞神的时机,奋力挣脱钳制逃了。 他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除了一个人留下来照看带头的,其他人都大呼小叫地追了上来。 这时候杜秋白已经冲出小巷逃到了大街上。他满以为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对方就不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了,但让他心冷的是,那几个人依然张狂不减,大声叫骂着追上来打他,而路人们纷纷像躲炸弹一样轰地一下躲了开去,好奇地在一旁观望和指点,看样子就算他当街被打死,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吱一声。 杜秋白挨了好几下拳脚,浅色的西装马甲印上了黑色的鞋印,他奋力挣开一个差点抓到他的人继续逃跑,身后的打手们穷追不舍,拳脚棍棒不时地落到他身上。 原本魂不守舍的纪平澜也被前方传来的混乱吸引了注意力,他并没有看清那个被打手们追上,按在地上痛殴的人是谁,只是直觉地上前制止骚乱:“干什么!住手!” 打手们没理会,这个年头敢于乱管闲事的人实在不多见,他们已经习惯了,直到纪平澜拔出手枪鸣枪示警他们才停下来。 “你他妈谁啊,知道我们是替谁办事的吗,识相的少多管闲……”一个打手还试图恐吓他,纪平澜本来就心情很不好,直接一枪就打在了他的腿上。 打手们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个善茬,那一脸杀人不眨眼的神情即使他们这样的亡命之徒看着都害怕,于是一边没气势地嚷嚷着“等着瞧”、“有种别跑”之类的废话,一边架起受伤的同伴就落荒而逃了。 纪平澜回头想去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这才看清这个挨打的倒霉鬼居然是杜秋白。 看杜秋白挣扎着似乎爬不起来的样子,纪平澜迟疑了一下,还是去拉了他一把。地上散落着杜秋白给何玉铭买的甜点,刚才他太害怕了,居然没注意到自己一路都死捏着袋子没放手,直到被人追上打倒在地。 “谢谢你。”杜秋白狼狈不堪地说。 纪平澜虎着脸,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情敌,杜秋白楞楞地看了他几秒,才恍然大悟:“我见过你,你就是那个……纪平澜!” 纪平澜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了,这时一队宪兵被之前的枪声吸引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带头的语气不善地质问。 纪平澜比他更凶:“出了事要这么久才过来,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到底还是常年带兵的人比较有气势,带队的宪兵中尉被他凶得一点脾气都不敢有,唯唯诺诺地点头挨了这个不认识的中校一顿臭骂,才灰溜溜地带人去抓那些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凶手了。 纪平澜看着被他的凶相吓得气都不敢喘的杜秋白,烦躁地整了整帽子:“走,我送你回去。” “不……不必了吧……” 纪平澜已经叫来了黄包车夫,不由分说地把他塞到了车座上。 纪平澜并不是担心杜秋白的安全,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去见见何玉铭罢了。 其实他们真的分开也才没几天,但纪平澜已经想他想得受不了了,哪怕能听听他的声音也好,那样至少可以缓解一下他此刻焦虑的心情。 纪平澜都有些看不起自己,没出息到他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立场去维护自己那可笑的尊严?就算何玉铭结婚了,他能狠得下心跟何玉铭分手吗? 一路无话,直到回到歌剧院,想到何玉铭这几天都住在这里跟杜秋白在一起,纪平澜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了。 杜秋白总觉得他那个样子,就好像随时要掏出枪来杀人似的,他没有接触过多少真正上前线的军官,所以对于这么个一言不合就开枪的,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从心底感到十分畏惧。 何玉铭喜欢的,怎么会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 他觉得他得说点什么来缓和这么紧张的气氛,于是拉了一下椅子:“你坐啊。” 纪平澜没理会他,杜秋白只好自顾自地接着说:“玉铭这几天经常跟我提起你。” 纪平澜自嘲地笑了一下,何玉铭能跟他说什么?对着现任说前任的笑话么? 杜秋白觉得他笑起来更瘆人了,再这么下去自己会不会活不到何玉铭回来的那一刻? “我其实……没有想过要破坏你们的感情……”杜秋白小心翼翼地说。 纪平澜第一次正眼看着他,杜秋白很快就畏惧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如果他要离开我,那也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跟你没关系。”纪平澜说。 48、和你在一起(二) 纪平澜没有迁怒于他,让杜秋白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是感到很害怕。纪平澜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戾气对于他这样一直远离战火的人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幸好外面很快就响起了汽车的声音,杜秋白赶紧迎了出去。 纪平澜迟疑地跟出去时,看到他朝思暮想的何玉铭正在门口关切地问杜秋白发生了什么。 杜秋白简单跟他解释了一下,没忘了说是纪平澜救了他。 “玉铭……”纪平澜开口想跟何玉铭说说话,但是何玉铭没空理会,他上下检查了一遍杜秋白,确认杜秋白身上的只是一些瘀伤和浅表擦伤,只有右臂骨骼有一处裂痕比较严重,不注意的话以后动作也许会受到影响。 他在治和不治之间只犹豫了零点几秒,就选择了顺其自然,反正又死不了,这种小伤交给人类的医生就行了。他拉开车门说:“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都是皮外伤,我擦点药就会好了。” 何玉铭捏了捏他的手臂上骨裂的部位,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呼痛声。 “不行,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可别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何玉铭坚持说。 杜秋白看了看被冷落在一旁的纪平澜,又看了看何玉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你等我一会儿好吗,我想换件衣服。” 杜秋白一直是个注重体面的人,肯定不愿意穿着带有脚印还被撕了个口的衣服,这么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跟何玉铭去就医,何玉铭理解地点点头:“我帮你?” “不用了,你在这等我吧。”杜秋白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虽然说手脚不太方便的时候,身为朋友帮忙换个衣服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何玉铭对杜秋白来说,毕竟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 所以何玉铭也就不坚持了,这样一来,大门口就只剩下了何玉铭跟纪平澜两个人。 “玉铭,我……有话想跟你说。”纪平澜终于找到机会跟何玉铭说话了。 “说吧。” “我……考虑过了。”纪平澜这几个字吐得颇为艰难,他要用很大的毅力,甚至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才能继续往下说:“你去结婚也……没关系,真的,我……我还是会……跟过去一样,我们……我们……不分手。” 何玉铭用一种纪平澜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看着他,纪平澜咽了下口水,有点勉强地笑笑:“也许一开始我会……不适应,不过没关系,我能……能接受的,只要给我点时间。” 何玉铭没有说话,一种似乎曾经也出现过,却仍然让他感到陌生的情绪波动困扰着他的思维,看到杜秋白换好衣服出来了,他决定还是先把这陌生的情绪放一放,过后再好好分析。 “以后再说吧,我先送小白去医院。” “我……”纪平澜本想说一起去,他不想离开何玉铭,因为离开了就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但何玉铭动嘴比他快:“你先回家去吧,顺便告诉管家,派几个得力的人过来守着剧院,别让那个姓秦的乱来。” 纪平澜僵了一会儿,看到何玉铭打开车门扶着杜秋白坐进去,动作神情都透着温柔体贴,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能强颜欢笑地扯了扯嘴角,对坐上了驾驶位的何玉铭说:“你也……早点回来。” “嗯。”何玉铭发动了汽车。 杜秋白的手为了保险起见打了石膏挂在脖子上,额头上破了点皮的地方也贴了纱布,所以看起来特别凄惨。 还在打石膏的时候杜秋白就发现何玉铭有点心不在焉了,便说:“要不你先去看看纪平澜吧。” 何玉铭摇摇头:“先送你回去。” 杜秋白说:“只是包扎得看起来夸张了点而已,其实我没什么事,自己回去也没关系的。” 何玉铭也知道他没有什么大碍,都是些皮外伤,只是觉得让他独自回去总会有一定的几率让那个姓秦的疯子给堵上。 “那样不安全。”何玉铭打开车门,杜秋白只好把自己挪到座位上,车子发动后还不忘跟何玉铭说:“虽然我很欢迎你长住下去,不过于情于理,你总住在我这边也不好,还是尽早回家去吧。” “这就要赶人了?”何玉铭笑。 “不是赶你,我就是觉得……”杜秋白看着何玉铭的侧脸,以前杜秋白总感觉何玉铭这个人藏得很深,很难从表情分辨出他的心思,但现在偶尔也可以看出点什么来了,“……你不要再跟他闹别扭了,让他难过,你自己也不高兴。” “我没有跟他闹别扭。”何玉铭心想,难道他哪里有表现出不高兴吗? 他只是觉得他们需要真正地分开一段时间,让彼此都冷静一下,可是刚才看到纪平澜的状态,何玉铭又不免有些担心,纪平澜这个人太容易胡思乱想了,才不过分开了几天的工夫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叫人片刻都不能省心。 纪平澜回家以后,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长时间地发呆。 原本再过几天就是他们动身回独立团的日子,也许这一次,他得独自回去了。 事情最终还是到了这种不可挽回的地步,即使他现在肯放下尊严和坚持去和一个已婚男人在一起,一切似乎也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 大概这就是何玉铭跟他说过的人性的弱点,拥有的东西就不知道珍惜,一定要得不到或者失去后才明白可贵。 何玉铭曾说不怕把他宠坏,他自己也曾坚信自己会永远一如即住,可事实上,不管他怎么警醒,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何玉铭一天天的宠溺下,渐渐地把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没有人天生就欠他什么,没有人理应对他好,过去他一直很清楚这一点的不是吗?别人对他的一点恩惠他都会记着,会想着找机会回报,凭什么只有对何玉铭是例外? 虽然他还知道何玉铭好,还知道他不能失去何玉铭,但日复一日地在一起,他慢慢地就无视了对方的付出和努力。 如果他的心态不要这么理直气壮,不要将何玉铭的包容忍让都看作是理所当然,那么至少他不会脸红脖子粗地跟何玉铭急,几次三番地把本来可以好好解决的事情变成争吵,再升级成冷战。 毫无疑问,如果当时纪平澜有好好地跟何玉铭沟通的话,一切本来都可以避免,何玉铭过段时间就会回到他身边,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忍受心痛的折磨。可他却一次次地把事情都搞砸,让何玉铭对他失望透顶,直接就去找杜秋白了。 他还能怎么挽回,他能拿出什么来跟杜秋白比? 论深情,谁没有深情,杜秋白现在对何玉铭的迷恋,只怕一点都不比当年的他少。 论表现,杜秋白这种温柔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细心体贴,杜秋白可以好好地照顾何玉铭,不像他只会被何玉铭照顾。 论时间,虽然是他先认识何玉铭的,但这三年除了磨尽了他的热情以外,可有在何玉铭心里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吗? 如今一个正值三年之痒,没有一点优势,只会无限索求,一个却是最为热情的时候,温柔可人,百依百顺,何玉铭会如何选择,那还用说吗? 之前何玉铭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何必再去自取其辱,非得当面问出一个尴尬的答案才肯罢休呢。 一直到天黑纪平澜也没有开灯,继续坐在黑暗里发呆,小罗绕着他“呜呜”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来忘了给小罗喂食。 纪平澜到厨房拿了狗食给它,小罗只吃了平时一半的量就不吃了,又坐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可怜巴巴的“呜呜”声。 纪平澜摸摸它的头,叹了口气有点嘶哑地说:“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他连我都不要了,还会管你吗?” 说完他都觉得自己有够傻,跟一条狗说话有什么用呢。 小罗又盯了他一阵,看纪平澜确实没有要把主人找回来的意思,就垂头丧气地去睡了。 纪平澜自然是睡不着的,只好来到二楼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何玉铭说吸烟伤身,所以他一直保持着烟酒不沾的好习惯,可是现在他太需要找点什么来填补一下内心那无底洞般的空虚了,醉酒容易口不择言,所以只能抽烟。 反正何玉铭也不会再管他了,他还自律给谁看呢。 其实纪平澜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因为没经验这次买的烟又特别凶,吸进肺里辛辣呛人,可他也只能靠这种辛辣来缓解一下胸口的闷痛了。 他放任自己去想那些最让他难受的事情,比如说,何玉铭将很快跟某家小姐——李家王家或者谢家中的一位,举行一场体面的婚礼,然后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他将和妻子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去接受人们的赞扬,而私下里又跟杜秋白双宿双飞,享受那个人的温柔浪漫,并将以前曾经给予纪平澜的关怀和照顾,从此都给了他们。 他的生活里将不再有一个叫做纪平澜的人,因为分手即是结束,何玉铭从来不做藕断丝连的事,纪平澜将跟胡宝山一样,成为何玉铭漫长的生命中匆匆而去一个过客,很快就被遗忘,从此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他不再有关联。 想着这些事让纪平澜的心里就跟被掏空了一样丝丝地疼,但是疼多了就会习惯的,等哪天疼到麻木了,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人总得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走。 纪平澜突然被烟呛到,咳得眼睛都红了。 49、和你在一起(三) 纪平澜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何玉铭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不知道,小罗欢快地奔出去迎接,他也没有注意到,直到何玉铭进了他的房间,叫出他的名字,他才像被吓到一样地回过头。 何玉铭皱眉看着一阳台的烟蒂:“你又抽烟。” “我……”纪平澜不知该说什么了,“你……你回来了……” “你都说让我早点回来了。”何玉铭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惊讶,自己不是当场就答应下来了吗? 纪平澜此刻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想说了,只要何玉铭回来了就够了。他走过去抱住何玉铭,何玉铭也没有抗拒,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吻在了一起。 久违的一个吻,居然就让纪平澜有了心悸的感觉,就像三年前他们的第一次亲吻一样,心脏有些不堪负荷地抽痛着,纪平澜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何玉铭,想要把他揉进心里去填补那个空缺,想要确认这是真实的,而不是他在极度伤心的情况下产生的幻觉。 等到他们的双唇终于分开的时候,何玉铭不满地咂了咂嘴:“有烟味。” 纪平澜想笑,于是他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笑容:“要不我先去刷个牙?” “……算了。”何玉铭凑过去继续索吻。 这天晚上,何玉铭放任了纪平澜仿佛不知疲倦的索求,直折腾到下半夜,纪平澜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何玉铭休息。 何玉铭心想幸亏是他了,要是换个普通人估计明天都下不了床,不过过度热情也总比没有热情好,想到这何玉铭感慨:“看来还是得时常跟你分开一阵……” 话没说完就发现纪平澜整个人都僵硬了。 这人怎么这么经不起刺激呢?何玉铭正要安慰几句,就听纪平澜幽怨地说:“分开可以,每次不能超过一星期。” 何玉铭笑:“好。” “就算分开的时候也要随时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行啊。” “我不在的时候,不许在外面乱交朋友。” “都依你。” 纪平澜得寸进尺:“以后不要跟杜秋白来住了。” “……你还没完了。” 纪平澜立刻紧张地把何玉铭抱紧了一些:“就当我没说,别生气。” 何玉铭无奈地看着纪平澜,曾经他还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纪平澜已经越来越成熟稳重了,但是在他面前,纪平澜还是时常会显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何玉铭叹了口气:“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和小白只是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朋友。” 纪平澜有点不确定地问:“真的?” “不然你以为呢?” “不知道,我不敢乱想,想多了难受。”纪平澜有点委屈地说。 何玉铭无奈地摸了摸纪平澜后脑短短的发茬,他并不了解纪平澜的心理,也不知道纪平澜之前有多难过,但他至少明白,跟一般人比起来,他这个情人显然更加敏感多疑和悲观。 他这都还没怎么着呢,不过就是拌了几句嘴,到朋友那小住了几天,纪平澜就已经难受成这样了,才几天的工夫连身体都变差了许多,如果他真的跟杜秋白有一腿然后把纪平澜给甩了,这家伙会不会干脆去寻短见呐? 这还真不是没有可能的,俗话说至刚易折,某些看似柔弱的女性反倒历尽磨难都能坚忍地生存下来,会轻易放弃生命的往往还就是他们这种不怕死的爷们。 想到这个,何玉铭有点紧张了。 “你不要老是这样胡思乱想。”何玉铭说,“我说过,只要你不跟我分手,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我肯定不和你分手。”纪平澜又感觉到心痛了,于是抱紧了何玉铭寻求安慰。 “那不就好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玉铭虽然对人类的情感理解起来比较困难,但纪平澜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了,他当然不会还认为纪平澜对他没有感情。他的小澜只是比较闷骚不太会表达而已,或者有时候脑子犯混嘴巴欠抽一会儿,实际上对他还是十分依恋的。 第二天,何玉铭起床的时候,纪平澜还在熟睡,迷糊中听见了响动,便伸出手含糊叫道:“玉铭……” “怎么了?”何玉铭抓住他的手问。 没有回答,纪平澜居然又睡了过去,看来昨晚累着了。 何玉铭哭笑不得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纪平澜稍微清醒了一点,睁开眼睛看到何玉铭已经穿戴整齐,便问:“你要去哪?” “父亲让我今天过去一趟。”何玉铭说。 纪平澜一下就清醒了,赶紧坐起来:“他是不是要找你商定结婚的事?” “应该是吧。”何玉铭看着呆愣的纪平澜,“你有什么感想么?” 纪平澜默默地抓住了床单:“我……我……没什么,你自己决定吧。” 毕竟说出的话总不能反悔,现在就算他再难受,也没有立场跟何玉铭掰扯什么了。 何玉铭坏笑着撑在床上近距离看着他:“你会跟我的妻子好好相处吧?” 纪平澜咬了咬牙,忍不住怒视他:“你就非要这样刺激我吗?” 看见何玉铭意味深长的笑,纪平澜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果然何玉铭笑笑就说:“逗你玩玩罢了,反正不管父亲怎么说,我是不会同意的。” 纪平澜听了这话,顿时什么火气也没有了,有点不太确信地问:“可是……为什么呢?” “你嘴上答应,心里还是不愿意的,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这句话让纪平澜心中的积郁烟消云散,其实想想何玉铭的决定也不值得惊奇,过去何玉铭一向都是对他这么好的不是吗?只是以后他可不能再轻视何玉铭的温柔,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了。 只是对何国钦,纪平澜还是感到有些愧疚,他当然清楚何国钦并不是什么善类,但毕竟对方给他的印象就是个温和慈祥的长者,一个担心儿子的父亲,而他注定是要和这个人对着干到底了。 纪平澜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还是别去招他老人家的不待见了,当心儿子不听话的帐全算到你头上来。”何玉铭俯下身在他脸颊留下一吻,“你再睡会儿吧,等我回来。” 何玉铭起得够早,到的时候何国钦正在吃早饭。 “坐。”何国钦把老婆支开,边吃边跟何玉铭说,“结婚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何玉铭大概也可以想象,以何国钦的性格,势必还留有后招,不会光是劝劝纪平澜就算了,所以他也准备好了随时接招:“父亲,我不知道您对小澜说了什么才劝服他同意的,但结不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不论他持什么态度,我还是要拒绝。” 何国钦没什么反应,只是平淡地说:“不急,这事先放一放。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招呼仆人收了餐具,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要升迁了。四十七师戴师长是啸铭的好友,对你的才能也是仰慕已久,他已经跟你们郑军长商量好,调你过去到他的师部任职。” 原来这就是老狐狸的后招,直接把他们分开两地再说,看着有点简单粗暴但却极为有效。 何玉铭摇头:“我不去。” 何国钦还是很平静:“理由呢?” “我想和他在一起。”何玉铭说。 何国钦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别孩子气。你应该也很清楚,以你的资历和才能,就是提到师部当个参谋长也够格了,却还一直屈尊在一个团级部队当参谋,不怕人笑话。” “那些有什么要紧,够格升官却没升的多了。而且我只有跟小澜合作得最好,在他身边我才能安心做事,换了别人未必相处的来。” 何国钦听得出何玉铭的言下之意,你不是指望我建功立业么,给我调任我就消极怠工。不过老狐狸早就把各种后果计算在内了,闻言只是模棱两可地把矛盾住外一推:“你不要任性,这也不是我的决定,是军委会议上讨论的结果,再过几天中央的调令就会下来了,你还是先回去准备一下吧。” 何玉铭沉默,看来这次何国钦是铁了心地一定要把他们分开。什么“会议讨论的结果”只不过是给何玉铭一个台阶下,其实老狐狸自己就是委员之一,要办成这么点小事还不容易么?到时候军部正式的文件签发下来,何玉铭就是想不从也不行了,毕竟抗命的话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虽然名义上说不逼他们分手,但把儿子往上这么一调,何玉铭就只好跟纪平澜分居两地,各自忙碌,平时也只能通信通电话而已了,更别说纪平澜还是那种容易乱想的性格,不消三五年过去,再好的感情也给磨没了。真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 既然如此,不妨走着瞧。何玉铭不可捉摸地笑了笑,就跟何国钦告辞。 50、伤(一) 何玉铭才出门没多久就发现了一群躲在巷道里想要伏击他的蒙面人。 在重庆期间他身边很少会跟着警卫,何国钦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相对来说作为陪都的重庆治安还是不错的,就算不可避免地会有些地痞流氓之类的不安定元素存在,也绝对不会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悍然攻击一个军官。 但事情总有例外。 当看到转角那队冲出来的蒙面人时,何玉铭在极短的时间做出了一个决定。于是本来完全可以安然无恙甚至让对方人间蒸发的何玉铭,露出了惊愕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刚拔出手枪试图自卫,就被其中一个打手一棍子打到了脑袋上。 何玉铭顺势摔倒在地,昏了过去,帽子里慢慢地渗出了血迹,枪也掉在地上,走火了。 蒙面人们显然没想到这个军人这么不耐打,还没来得及动手呢,人家就直接躺下了。 “蠢货,不是说过别打头吗?” “我……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手滑了一下……” “少爷,怎么办?” “便宜他了,我们走。”这位少爷既然要蒙面,当然是不想被人发现的,而枪声很快就会引来士兵,所以还是先走为上策,反正他的这口恶气也勉强算是出了。 纪平澜听到何玉铭进了医院的消息时,还不敢相信,等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冲进病房,就看到何国钦和几个白大褂挤在病房里,何玉铭坐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绷带,一脸的茫然地看着前方。 “玉铭!”纪平澜显然惊诧多于惊慌。 何玉铭把脸转向了他的方向,视线却没有对着他,只是对他伸出了手:“小澜?” “你怎么了?”纪平澜愣了,也不顾还有别人在场,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对此何国钦微微地皱了下眉。 “我看不见了。”何玉铭摸索着他的手,表情和语气都显露出了一个刚刚失明的人应有的脆弱和茫然,看得纪平澜心中一痛。 “怎么会这样的?”纪平澜不敢相信,早上他还好好地出门,才没几个小时怎么就…… 何玉铭摇摇头,对着空气说:“父亲,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何国钦只好安慰道:“你也别太激动了,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说着招呼几个医生出了门。 纪平澜看着门在他眼前关上,才转过来压低声音向何玉铭问:“怎么回事,你真的失明了?” “当然是假的。”何玉铭看着他说。 纪平澜松了一口气,何玉铭继续说:“早上父亲说要把我调到四十七师去,我不同意,他就抬出了军委来压我。估计手续早都办得差不多了,几天内正式的调令就会签发下来。” “那怎么行!”纪平澜惊诧,他显然低估了何国钦的手段,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一边安抚他让他劝何玉铭结婚去,一边已经在着手准备着要把何玉铭调走了。 “我本想回来跟你商量一下呢,没想到有个不想活了的家伙赶在这个时候来袭击我,我就顺势挨了一棍子,装成被打得失明了,看看他们准备拿一个伤残人士怎么办。” 何玉铭的详细解释本来是为了避免让纪平澜担心,但纪平澜听了以后却心疼得不行,就算何玉铭实际上没有失明,但那一闷棍是实实在在挨了的,可以的话他真想替何玉铭去挨那一下,说到底,何玉铭受这个罪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纪平澜小心地碰了碰他头上的纱布:“疼吗?” “……我不会疼的。”何玉铭笑了笑,他没想到纪平澜首先关心的居然是这个,对他来说疼痛这种神经反应随时可以被隔绝,纪平澜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但情人如此关心他还是让何玉铭感到高兴。 纪平澜却很郁闷,他总觉得如果他再有能耐一些,或许就可以避免何国钦的苦苦相逼,逼得何玉铭不得不上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对自己的无力感和愧疚继而转为了对行凶者的愤怒:“到底是谁干的?” “这件事情你不要管,我会收拾他的。”何玉铭说,这件事确实不适宜纪平澜插手,为了转移话题他又开始扯别的:“倒是父亲那边比较难办呢,他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现在四十七师是去不了了,接下来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保持原状,继续回到独立团去,不知纪团长你还要不要一个失明的参谋呢。” “当然要,谁跟我抢我就跟谁急。”何玉铭的语气带着玩笑般的轻松,所以纪平澜也放松了一些笑着回答,不过他毕竟还是有些担心,“你说这是最好的结果,那不好的结果呢?” 何玉铭无所谓地说:“反正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我去死一死。” 纪平澜呆了一下,何玉铭看着他:“如果我换了一个身体和身份,不再是何玉铭了,你还喜欢我吗?” 纪平澜想了几秒,随即笑笑:“只要内在的灵魂还是你,我就喜欢。” “哦?”何玉铭笑着逗他:“什么样的都可以?” “嗯。”纪平澜刚嗯完就反悔了,“别太小啊,叫我等你慢慢长大我可得急死。” “要不我换个女人的身体怎么样?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还能给你生孩子。” “不……还是不要了。”纪平澜想想那场面都觉得起鸡皮疙瘩,“先别扯这些,事情真的至于那么严重吗?” “谁知道呢。”何玉铭意味不明地笑着说。 门外,穿着白大褂的院长正跟何国钦详细介绍伤情:“他的眼睛并没有受伤,突然性的失明很可能是因为头部受到重创,脑中有淤血块压迫了视神经,现在万幸的是颅骨没有开裂的迹象……” “你直接告诉我,能治好吗?”何国钦打断。 “呃……如果运气好的话,吃些药好好休养一阵血块会自然消失,如果不能好,那就只有做开颅手术才能复明了。”院长有些为难地说,“以国内目前的条件,开颅手术有很大的风险,我建议如果要手术的话最好还是出国治疗。” 何国钦陷入了沉思。 行凶者秦少由于气焰嚣张,手段幼稚,很快就被何家的人追查到了。 秦少是秦家少爷的简称,他的父亲秦刚主管着重庆一带的治安。在官场上秦刚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但在家里他就是一个失败到极点的父亲。可能是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的缘故,秦刚自小把这个儿子宠得无法无天,就算出了人命都能罩着,久而久之秦少自然是越来越肆无忌惮,恨不得在重庆地面上横着走。 这一次那个不知打哪儿回来的何家少爷居然敢从他嘴里抢肉,秦少觉得自己被狠狠地羞辱了,不找回场子都没脸做人了。他先是试图找杜秋白那个不识相的小白脸开刀,结果没开成,杜秋白还被何家派人给保护了起来。这事让他更加对何玉铭咬牙切齿,但公然跟何家动手肯定是不行的,毕竟何国钦也是个惹不起的大官,于是从来就不知道忍气吞声怎么写的秦少,做出了蒙面狠揍何少爷一顿的决定,并且要亲自揍才解恨。 这下可算是把秦刚给坑惨了,原本秦家跟何家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平白招来这么一个大敌不说,更悲催的是这还不是两家人之间的私怨,而是一起十分恶劣的治安事件,在各种高官频繁出没的重庆,一个上校军官当街让人打成重伤,上面肯定要严查严办以正风气。如果何家愿意跟他和解还好办些,若何家一定要追究到底,秦家的宿敌们再墙倒众人推一把,秦刚被杀鸡儆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所以秦刚也顾不得端架子,先把他的宝贝儿子毒打了一顿,带着鼻青脸肿身上却没什么伤的秦少到医院,亲自向病床上的晚辈何玉铭赔罪来了。 结果何玉铭直接给了他一个闭门羹,一贯护短的何国钦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等到秦刚走了以后,何国钦却来找何玉铭谈话。 “这次的事其实应该算是一场意外,都是那个不像话的秦少爷闹的,秦刚本人倒不是有心要害你。” “但也和他平日里的纵容脱不了干系。”何玉铭淡淡地说。 何国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玉铭,你知道张绣和曹操的故事吗?” 何国钦所说的是三国时期,张绣先投降了曹操,后又发起兵变,差点杀了曹操本人不说,还害曹操的长子和侄儿于乱军中战死。后来官渡之战曹操最需要支援的时候,张绣再度来降,本来应该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的曹操却大度地接纳了张绣这个仇敌,并且终此一生都没有对他秋后算账,其心胸和魄力吸引了不少本来还存有疑虑的人前来投诚。 何国钦提这个典故的用意何玉铭也清楚,秦刚并不是那么好扳倒的,冤有头债有主,何国钦的意思是教训一下秦少就算了,用不着对秦家赶尽杀绝,以免给何家竖立起做事做绝、不留余地的形象,以后会招来不必要的戒备和抵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何玉铭语气平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我不想做曹操。” 何国钦看着这个让人无法捉摸的儿子,后者只是半睁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对于一个可能永久失明的人来说,任何的仇恨和报复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何玉铭对秦家不留后路也不奇怪。其实何国钦自己又何尝不恼怒呢,他刀山火海地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就是为了让别人不敢再冒犯他和他的家人,虽然政治家的经验和理智告诉他不能做得太绝了,但既然何玉铭自己也这样说,那秦家的事就这么定了吧。 除了对何玉铭的气度稍有些失望外,何国钦还隐隐觉得,何玉铭似乎平淡得有些不对劲了。 51、伤(二) 杜秋白是第二天才听到何玉铭受伤的消息的。 他急得把绷带一摘,托住还打着石膏的手,就一路跑到了医院。 来探望何玉铭的人有很多,基本上都被拦在了外面,登记一下放下礼物说两句客气话就走了。杜秋白当然是什么都没带,急得一头汗,还好何玉铭的卫兵认识他,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把人放了进去。 病房里,纪平澜正坐在何玉铭身边用熟练的刀法削一个梨。 “是谁来了?”何玉铭歪了下脑袋。 纪平澜看了气喘吁吁的杜秋白一眼,没好气地配合道:“杜秋白。” 杜秋白觉得他好像随时要把手上的刀子丢过来似的,心虚地吞了吞口水,好在何玉铭十分善解人意,对纪平澜说:“你先出去吧,你在这里他会害怕的。” 纪平澜十二分不乐意地站起来给情敌腾地方:“有事叫我。” 等纪平澜带上了门,杜秋白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何玉铭的床前抓住他的手,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玉铭还是很平静:“怎么喘得这样厉害,你是跑来的?” “嗯,叫不到车……我急着过来……”杜秋白眼睛都红了,愧疚得无以复加,“对不起……” “没事。”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杜秋白哽咽了,要不是他故意制造了他跟何玉铭的绯闻,何玉铭就不至于会被那个疯子盯上。 为什么命运如此残酷,竟然要让他最珍视的何玉铭来替他承受伤害,眼看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下半生就要在暗无天日里度过了,杜秋白觉得自己就是死了都不足以赎罪。 何玉铭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你不用内疚,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你,但是他既然敢动到我的头上来,那就不是你的事了。” “可是……” “不用可是,前天我急着回家,没有当场找人收拾他,说起来我也有责任。而且医生也说了,我的眼睛没有受伤,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恢复了。” “我……” “要吃梨么?小澜刚削的。” “……” 杜秋白觉得,他欠这个男人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在后来的某一天,何玉铭曾经出于好奇地问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在一起,却总是来招惹你,你会不会怨我呢?” 杜秋白长久地看着他,说:“你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要如何才能怨你?” 何玉铭受伤这么大的事情,连何啸铭也是一听到消息就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了,刚回去没多久的何韵秀也一并赶了过来。 何韵秀一想到她引以为豪的哥哥居然遭此横难,就气得要把秦家那个少爷碎尸万段,反倒是何玉铭好言相劝才把她劝住了,于是她一下午都拉着何玉铭的手心疼地直掉眼泪,自成年后何玉铭还没见她哭得这样凶过。 何啸铭却被父亲叫到了另一个房间商量事情。 何国钦慢条斯理地点着了烟斗,对何啸铭说:“讲讲你的看法。” 何啸铭脸上闪过一抹戾气:“定要严惩凶手,让今后所有想要对何家动手的人,都自己先掂量掂量。” 何国钦也没答话,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烟,何啸铭有些疑惑地问:“父亲?” 何国钦摘下烟斗,叹息了一声才说:“严惩凶手是没错,但我总觉得,玉铭他也许是故意的。” “……为什么?”何啸铭觉得这根本不合情理。 何国钦眯了眯眼睛:“为了那个纪平澜。” “他那个学生?”何啸铭想起了那个挺拔如标枪的年轻人。 “他们并不是单纯的师生或者战友的关系。”何国钦说,“他们之间有暧昧也不是一两天了,我本以为这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不过看起来玉铭怕是对他用了心,这次不肯结婚就是因为他的缘故。” 何啸铭愕然,他一直猜测何玉铭已经有一个心上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这个大哥也要三缄其口,没想到他喜欢的,居然是个男人! 对这种事何啸铭一贯的态度就是零容忍,如果在他的部队发现了士兵之间有苟且行为,一律是要严办的,没想到如今连他的亲弟弟也干出这般下作的事情,气得何啸铭差点没想去清理门户。 但弟弟再不好毕竟也是弟弟,何况现在人还在病床上躺着,何啸铭只好把怒气发泄到外人身上:“父亲既然知道了,怎么还任由那个姓纪的继续纠缠玉铭?” 何国钦看他一副恨不得出去毙了纪平澜的表情,眉头一皱说:“你不要冲动,玉铭的性格你还不清楚么?若不是他自己愿意,谁还能逼迫得了他?只怕这次,还是他先去招惹了别人也不好说。” 何啸铭更是怒其不争:“总不能放任他们就这样下去吧!” “我也不想放任,那天早上我本来说要把玉铭调离独立团,转到别的部队去,他不同意,我便说是军委的命令不容变更。”何国钦叹了口气,“结果一出门就遇上了这种事,这下想调也调不成了。” 何啸铭闻言反倒安静了下来,因为何国钦的起疑才很让他起疑:“父亲因此怀疑他是故意的?这太离谱了,他就不怕那帮人直接把他打死了?” “按照常理来说是这样,但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何国钦坐下来,缓缓地对长子讲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从何玉铭十五岁落水后说起,到千钧一发地救下何啸铭的命等等诸多巧合,再到何玉铭从军后,他派到何玉铭身边的那些护卫回报了一个奇怪现象,独立团全团都在传何参谋能掐会算,算无遗策,指哪打哪从不落空之类的奇事。 何啸铭听了以后沉默了许久,他一向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这未免太离奇了,父亲是觉得玉铭有预知能力?” 何国钦摇摇头:“我不能确定,也有可能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玉铭也许会故意给士兵们造成种种神秘的假象,用这种方式来笼络军心也说不定,毕竟只要前期准备工作做足了,要让自己看起来算无遗策也不是不可能的。” 何啸铭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这个推断:“应该只是巧合吧。若玉铭真有预知的本事,上次就不会被绑架了。” “那次的绑架毕竟只是有惊无险。”何国钦说,“虽然动机不明,也难说他就不是故意被绑的。” 何啸铭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我先去看看玉铭。” 何啸铭和何国钦进了病房,何啸铭先把妹妹支开了:“韵秀,你先出去。” “干嘛啊?”何韵秀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睛红红的。 “我跟玉铭有话要说。” 何韵秀虽然有些疑惑,看他一副严肃的样子,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大哥,有什么事吗?”何玉铭问。 何啸铭没有说话,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就拔出了胸口袋子里的钢笔,摘下笔帽猛地将笔尖扎向了何玉铭的眼睛。 钢笔尖在何玉铭眼前一厘米处堪堪停住,何玉铭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劲风,他伸出手摸向何啸铭的手腕:“大哥?” 何啸铭收手:“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怀疑就是怀疑,何啸铭根本连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在他们离开房间后,何玉铭皱眉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当初选择这个身体的时候只是觉得机会难得,他也没有想过选择了这样的人家会有什么麻烦。 何玉铭的脑力优势只在于记忆和运算,论及狡诈和心计他并不擅长。而人类多数都是简单好骗的,像老狐狸这样的本就属于少数,所以何玉铭过去一直不太注意隐藏身份,何况他也正处于一个本来就很容易得意忘形的年龄。 刚才隔壁的对话他也都听到了,显然老狐狸已经开始怀疑他,看来以后还是要谨慎一点,虽然对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混到能被人类拆穿的地步,那未免太惨了点。 何国钦刚才也看清楚了,他当然不知道何玉铭可以完全控制身体的任何反应,只能以常理去判断。常人即使有再大的意志力也不可能在高速扎过来的笔尖面前一点都不动容,所以何玉铭不是装的,应该是真的看不见了。 父子俩沉默许久后,何啸铭说:“我还是觉得这是巧合,玉铭如果真的可以预知危险,怎么会故意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确实。”何国钦的判断也开始动摇了,“但我还是觉得……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毕竟从结果来看确实是顺了他的意了。” 何玉铭既然受了伤又极有可能从此失明,本来已经在办的调任手续就只能中止了,毕竟哪个长官也不会想要一个失明的参谋。现在除非让他退役,不然就只有让他继续回独立团。 何啸铭面带冷酷地说:“把他调到我的部队去,我来管教他。” 何国钦摇摇头:“玉铭不是韵秀,你管教不了他的。” 何玉铭的性格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无可奈何,他可不想两个儿子之间再把关系闹僵。 “那父亲的意思是?” “我再想想吧。”何国钦罕见地有些犹豫不决。 52、妥协(一) 由于何玉铭受伤,本来要回独立团的纪平澜也被耽误了下来。 他每天都到医院照顾何玉铭,其实说照顾不恰当,他不过就是呆在何玉铭身边陪着而已。 尤其是在杜秋白那个小白脸还每天都来报到的情况下,他更是一会儿都不能放松。 今天他有事来得晚了一些,到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杜秋白的影子,只有正在给何玉铭剪指甲的何韵秀,和一旁站得笔直的何啸铭。 他们昨天到的时候纪平澜已经回去了,所以现在才见面。纪平澜愣了一下,还是按照礼数,像过去那样给何啸铭敬礼:“何师长。” 何啸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过去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还不错,但现在看到他,却十足有种叫人拖出去毙了的冲动,他咬了咬后槽牙,沉声说:“你出来一下。” 纪平澜忐忑地跟着何啸铭来到外面走廊上,果然何啸铭一开口就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凭什么呀!” 说出这话的却不是纪平澜而是何韵秀,刚才她看何啸铭的表情就知道把纪平澜单独叫出去准没好事,便私自跟了出来。 “你不要管,回去!”何啸铭皱眉,冷硬凶悍的语气足以把一般的女孩子吓哭,何韵秀却不甘示弱地梗着脖子瞪着他:“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哥哥都变成这样了,他现在心里多难受你知道吗,在他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却还要给他添堵,要把他最需要的人从他身边赶走,他一伤心或许眼睛更养不好了,他瞎了你就满意啦?有你这样当大哥的吗?” “你懂什么!”何啸铭凶道。 “你才什么都不懂,因为你谁都不爱,你连嫂子和孩子都不爱,你当然不会明白哥哥的心情。你根本不知道他需要什么在乎什么,只会把你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强迫别人按照你的规则去生活,你根本就是个冷酷无情的暴君!”何韵秀这话夹带着很多她自己的私怨,说得特别愤慨。 “我冷酷?!”何啸铭怒了:“他们做出如此不成体统的事情,身为何家的人你就不觉得丢脸!” “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何韵秀直视他喷火的眼睛,“我只知道,我家有一个勇敢追求真爱的哥哥,和一个非要拆散他们的暴君!” “你!”何啸铭上前一步,原本被晾在一旁的纪平澜怕他盛怒之下对何韵秀动手,赶紧过来拦:“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这下可吸引火力了,何啸铭的怒气都转移到了他身上:“你给我闭嘴!” “闭嘴就闭嘴,我们还不想跟你这个暴君说话呢!”何韵秀一把拉过纪平澜转身就进了病房,还咣的一声甩上门把盛怒的何啸铭关在了门外。 纪平澜看到刚才还母狮子一般的何韵秀突然就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躲到了何玉铭身边:“嘿哟哟,吓死我了,大哥凶起来真可怕。” 何玉铭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那你还跟他吵架。” “你都听到啦?” “嗯,下次注意点,医院的隔音很差的。” “我才不管呢。”何韵秀拿了个别人送给何玉铭的苹果就开咬,“我忍他很久了,以前不敢跟他吵就是怕他发火打我,趁今天纪平澜会帮我挡着,总算是把这口恶气给出啦。” 何韵秀得意地笑起来时,微眯的眼睛就像只小狐狸,说起来他们家也奇怪,何玉铭跟何啸铭这对亲兄弟都长得更像母亲,只有何韵秀一个女孩子倒尽得老狐狸的真传。 何玉铭宠溺地笑笑:“你也别气大哥,他并不是不关心家人,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有个像纪平澜这么闷的情人,何玉铭对人类的情感表达方式可说是有了更为深入的理解能力。 “你还帮他说话,他可是一心想把你们拆散耶!”何韵秀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显然大哥在她心目中已经被贴上了大反派的标签了。 “那个……能问你个事吗?”一直插不上话的纪平澜终于插话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没有名字啊。”何韵秀嗔怪地瞪他一眼,“说吧。” 纪平澜每次都被她噎得很无语:“呃……何……何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帮我们?” 纪平澜很少会得到别人这样无条件的善意,所以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他。 “既然你这么诚恳地问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何韵秀一副勉为其难的语气说,“以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隔壁老房子里住着一对老人,他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平时也很少出门,小孩子们都传说他们是坏人,是罪犯,会吃人什么的。后来有一天哥哥上学没回来,我忘记带钥匙在外面淋雨,才认识了他们,发现他们其实非常友善,也很喜欢小孩子,从此我就经常过去玩。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其中一个去世了,只有很少的人来参加葬礼,几天后另一个也死了,他们的亲戚来收拾遗物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他们被迫离群索居,没人理会的原因。” 何韵秀换了比较难过的语气:“他们其实都是好人,没有伤害别人也没有犯什么罪,被人们这样对待只是因为一件事,他们相爱了,而且他们都是男的。” 看着纪平澜像根木头一样没什么变化的神色,何韵秀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觉得感动吗?我以为至少你总应该感动吧,你想啊,他们在一起不是为了结婚,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家庭,就是因为相爱,就算因此被人误解、歧视甚至伤害,都能坚持跟对方在一起,一直到老。”何韵秀握着拳头,眼神闪闪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感人的爱情故事了,跟他们比起来什么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都应该拿去当柴火点了!” 何韵秀虽然不爱红妆爱武装,但内心终究是一个会对浪漫爱情故事着迷的小姑娘。做为男性的纪平澜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看到何玉铭偷偷地给他打手势了,才配合地说:“嗯,确实是很浪漫。” “就是说嘛!”得到认同的何韵秀对纪平澜好感度大涨,“所以你们也要加油,我会全力支持你们的!” 何国钦坐在自家花园里,眯着眼睛叼着早已熄火的烟斗,他的夫人端过来一杯热茶,接了他的烟斗就安静地退开了。 没有人敢来打扰何国钦的思考,他已经几天没睡好,现在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旁人并不清楚是什么事情让一向英明果断的何国钦烦恼成这样,但都能猜到这一定跟还在医院的二少爷有关。 何国钦常常觉得他的这个儿子心性凉薄得不像个正常人。 其实何玉铭小的时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切大概还是从他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等到他从国外念书回来,何国钦就明显感觉到了父子之间那种不寻常的疏离感。本来以为这是长年分隔两地造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的亲情总会找回来的。 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何玉铭虽然表面上对父亲也还是恭敬有加,就和普通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但他常常可以从一些不经意的细节看出何玉铭的凉薄,何玉铭还曾经无意中说过一句让何国钦至今都感到心冷的话。 他说:“早日还完了你的养育之恩,我们就能两清了。” 一个儿子在没有任何矛盾的情况下平静地说出要和父亲两清,难道在他眼里父子亲情就是一种投资,把儿子养大就是为了拿到应得的回报吗? 何国钦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何玉铭如此的凉薄,他虽然从小没有什么时间陪伴和照顾何玉铭,还将他送出国去许多年,但从心底来说他对这个儿子的关爱和期望一点都不比长子何啸铭少,为什么何啸铭对他这个父亲有着发自内心地尊重和敬爱,何韵秀也可以毫无芥蒂地缠着他撒娇,何玉铭却似乎只把他视做一个单纯的债主呢? 他自然不知道,对何玉铭来说这才是正常的表现,既然“监护者”的繁殖方式是自我复制,也就注定了亲情这东西对他们来说,跟爱情一样是可以理解但不可领会的。 所以何玉铭对何国钦只有表面上的孝顺,别人家儿子是怎么做的,他也是怎么做的,别人家的儿子有的特别忤逆,有的特别乖顺,那他就取个中间值。 何玉铭的凉薄何国钦也不是今天才领会,这并不是最让他纠结的地方,他想的是何玉铭眼睛,虽然经过了何啸铭的试探,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何玉铭真的已经失明。 但就算何玉铭是装出来的,他也没有办法,要是何玉铭硬要这样假装下去,他总不能对这个别人眼中的盲人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有瞎,给我乖乖地去工作。” 除非他真的让何玉铭去做开颅手术,但医生也说了,即使是在条件相对好的国外,手术也不是一定能成功,万一失败呢,癫痫、痴呆、瘫痪甚至死亡,这是他绝对不能承受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何玉铭总是他的儿子,何国钦是个重视亲情的人,最大的愿景就是合家欢乐,所以何玉铭就算再怎么忤逆凉薄,他也不想失去这个儿子。何况就表现而言,真要说何玉铭哪里不孝顺倒也没有。 要是别人家的父子倒还好,打就打了骂就骂了,做儿子的不论从生活上还是心理上来说,终究还是离不开父亲和家族的支撑。但何玉铭不是这样,何国钦完全可以想象,如果他们父子之间大动干戈,何玉铭绝对能一走了之,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想管教孩子就比较尴尬了,何玉铭一点都不依赖他,反倒是他不想让何玉铭走。因为不论何玉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超能力,他都离不开这个儿子的协助。 别的先不说,光是何玉铭正在经营的那些产业,只要儿子撒手不管,焦头烂额的还得是何国钦自己。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的儿子居然已经创下了这么大的一番局面。 何国钦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任何稳妥的办法来对付何玉铭。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讲亲情,只有何国钦心疼儿子的份,何玉铭凉薄得很,讲道理,他也说服不了何玉铭,用强就更别试了,何玉铭羽翼已经丰满,随时跟他们一刀两断都不在话下,反而是家里需要他更多一些。 这场父子之间的战争,从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父亲的失败。 既然毫无胜算,那就只好投降来减少损失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不会像某些愚蠢的父亲那样,死活要维护自己的权威,逼迫儿子按自己的意思去做,逼到最后把儿子赶走把自己气死,闹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53、妥协(二) 何啸铭虽然脾气很凶,倒不会真的跟何韵秀计较什么,他只是对这样的一对弟妹感到没辙,毕竟管教弟妹不像管教下属,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火气上来拉出去毙了都行。 何啸铭无法,便来找父亲商量对策。 没想到老狐狸只是淡淡地对何啸铭说:“他们毕竟从小在美国那边念书,思想观念跟我们不一样,你也别管的太凶了。” 何啸铭皱眉:“如果不管,难道任由玉铭继续跟那个姓纪的这么胡来下去?” 何国钦又慢条斯理地点起了烟斗,长叹了一口气,对长子说:“看开点吧,至少玉铭跟那小子在一块儿的这段时间,变得更有人情味了不是吗?” 这倒是实话,即使是何啸铭也能感觉到,何玉铭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就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疏离感,好像家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般。但这跟“看开点”有什么关系?错的就是错的。 何国钦继续说:“而且为了那个小子,他现在至少肯上进了,也愿意主动为家里担事了,那就是一件好事。”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让何啸铭震惊:“照父亲的意思,难道要放任他们这样下去?” “就当是娶了个儿媳不会生好了。”何国钦说,“反正你也有儿子了,传宗接代的重任就用不着他了。” 何啸铭更加惊诧:“就算他真娶个不会生的,也得是女的才像话,那姓纪的是个男人,父亲怎么能拿他当儿媳看待!” 何国钦叹了口气,其实他妥协得也颇为无奈,而照长子的性格,只怕是更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为了以后家庭和睦,他还要费心劝解:“那换个角度想吧,就算我们不肯接受,又能拿玉铭这孩子怎么办呢?” 这句话让何啸铭也陷入了沉思,须臾,他面带杀气地说:“玉铭以前并没有喜欢男人的毛病,都是因为那个姓纪的,只要那小子死了,他自然就会回到正道上来了。” 何国钦不禁摇头叹息,这个孩子的处事方式还是太过于军事化了,永远简单粗暴直接。 “纸是包不住火的,做过的事情总是难免要被发现,到时候你要怎么面对玉铭?” 何况对于何玉铭是不是真的有预知能力,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他要恨我就让他恨好了。”何啸铭皱着眉头说。 “先不说他会不会恨你吧,我主要还是担心他会受不了打击。” 何玉铭从来都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只有对纪平澜如此用心。何国钦回想起那天何玉铭说的话,如果何玉铭对纪平澜的感情,真像他对已故的前妻那样,而不是一种夸张的说辞,那么他的确有理由担心何玉铭会就此一蹶不振。 何国钦想到了当年妻子亡故的时候他所受到的打击,当时要不是还有两个儿子要养大,他能不能撑过来,真的不好说。 所以何国钦也只能叹一口气,对何啸铭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翌日,何国钦来到医院,看到纪平澜正陪在何玉铭床边,不知道之前他们是在说些什么开心的事情,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直到纪平澜看到他,那笑意才敛去。 “何部长。” 看到纪平澜站起来给他敬礼,何国钦尽量和蔼地笑了笑:“小纪啊,你先出去吧,我跟玉铭商量点事。” 纪平澜可见识过何国钦笑面狐狸的本质,担心地看了何玉铭一眼才出去了。 何国钦坐到他刚才坐的位置上,近距离看着何玉铭,说:“玉铭,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爸爸?” 何玉铭双眼无神地睁着,把脸转向了何国钦:“爸爸是指什么?” “你明白的。”何国钦看着他,“我们是一家人,爸爸说什么也不会害你,有什么秘密你只管告诉我也无妨。” 何玉铭淡淡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何国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说吧,假如我让你回独立团去,不再干涉你和纪平澜的事情,你的眼睛是不是就能好起来?” 何玉铭微微一笑:“应该可以,医生也说保持良好的心情有助于恢复。” 何国钦沉默数秒,便站了起来:“那就这样吧,你没事就早点出院,家里还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等着你去处理。” 何国钦走后,纪平澜紧张地回来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妥协了。”何玉铭微笑着说。 和聪明人打交道也有一个好处,他们懂得见好就收,明白知难而退,不是非要到见了棺材才落泪,何玉铭想想还是觉得,其实这样的家庭也未必就不好。 何玉铭的头部并没有什么外伤,只是破了点皮,反正医院对脑伤也没有别的手段,只有叫他静养,所以随时想出院就出院了。 纪平澜掺着何玉铭一起回到何家时,发现何国钦对他温和了不少,何啸铭一看到他,就冷哼了一声直接出去了,但至少没有再说让他跟何玉铭分开的话。 何玉铭说他们已经妥协,纪平澜仍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原因,难道就因为何玉铭的苦肉计吗?反正不管怎么说,何家人对何玉铭是真的很疼爱,一点都不像他家。 既然何玉铭已经出院,他们就该准备动身回独立团了,就算何玉铭现在看不见,要养伤也是回团部再慢慢养。 于是何国钦再度忙起了他的工作,何啸铭也带着依依不舍的何韵秀先走一步,他一刻都不想再看到纪平澜了。 就在纪平澜团团转地安排回程的时候,清闲的何玉铭又迎来了每天必到的探望者。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好多了,现在已经能模糊看到一点影子,再休养一段时间,慢慢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之前我真担心……”杜秋白放松地笑了一下,心里还是感到愧疚。 何玉铭微笑着安抚他:“以后不用再担心了。秦家也会为他们的作为付出代价,秦少再也不能来纠缠你了。” “谢谢你。”杜秋白也不知道是感激多还是羞愧多,似乎何玉铭总是在给他解决麻烦。 “既然是朋友,就不用说谢谢这么客套的话了吧。” “嗯。”杜秋白笑笑,“其实,我今天也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离开重庆了。” “哦?”何玉铭问,“剧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没那么快,不过慢慢来也无所谓,我现在已经不打算出国了。” “打算留下来做什么呢?”何玉铭像个朋友一样关心道。 杜秋白低头腼腆地笑笑:“我参加了黄河剧团,以后就要跟着他们全国巡演了。” 何玉铭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关于这个剧团的信息,这是一支由爱国艺人们组成的非盈利性剧团,专门四处巡演宣扬抗日救国的主张,为抗战募捐,或为前线官兵们义演,反正面向的观众都是一些底层民众,演的东西自然也跟高雅完全沾不上边,合唱、话剧、地方戏剧、歌剧、相声、戏法或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什么节目大家爱看就演什么。 “那样的话,你就不能演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何玉铭替他的决定感到遗憾。 杜秋白只是微笑:“我以前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己组建剧团,只是为了可以随自己的意愿来演出,可现在也该有点自知之明了,我其实只擅长表演,并不适合经营剧团。能把那些琐事交给别人,潜心于演艺事业,其实也挺好的。而且,看过他们的演出以后,我觉得那些看似很俗的东西,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艺术而已,跟歌剧无分高下。”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吗?”何玉铭说,“你应该也知道,像这种野剧团,条件都是很艰苦的。” 杜秋白顿了顿,看着何玉铭说:“你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一定比这还要辛苦得多。我不能像你一样去战斗,但我也想……多少做一点有用的事情。” 在回独立团的路上,亲自开车的纪平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转头问身旁的何玉铭:“杜秋白真的走了?” “嗯。”何玉铭笑着看他,“有问题?” “没有。”纪平澜回头开车,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老实说了,“我就是想不通,他哪里都比我更适合你,为什么你没有……选择他?” “因为我先认识你的。”何玉铭理所当然地说。 “就这样?”纪平澜愣。 “不然呢?要是见一个更好的就换一个,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恋爱?”何玉铭笑着说,“对伴侣忠诚难道不是一个好情人应有的品质吗?” 纪平澜无语,不得不说他对这个答案,还是感到有点失望。 但是想想又似乎没什么好失望的,虽然这段时间遇到了这么多事情,到最后何玉铭还是在他身边,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可以期待,又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呢? 54、怒江河畔(一) 何玉铭今天也是穿着一身美式军装回来的。 一九四二年的秋天,云南的天气依然让人感到闷热,但他穿着翻领的军装外套和衬衫,打着领带,居然一点也没有出汗。 一切就如何玉铭所预言的那样,当全面抗战进行到第五个年头,战争早就不再是中日两国之间的事,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几乎全球范围,而这种全球化对他们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国军当中开始大量出现大鼻子的外国友人,就连独立团这样不算大的部队也有了一个外国机械师。 何玉铭有过美国留学的经历,英语说得好,人又长得帅,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了跟美国人交流的不二人选。郑军长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让他在军部兼了一个联络官的职务,一但有什么重要的外交场合,何玉铭就被叫到军部去,代替磕磕巴巴的翻译跟美国人交流。 于是纪平澜时常可以看到何玉铭像翻译官们一样身着美式军装的样子,不得不说,这套修身板正的军装穿在他身上真的很好看,明明严谨得一丝不露,却莫明地性感至极,尤其是当何玉铭扯开领带,一个一个地解开衬衫扣子的时候…… “你看什么。”何玉铭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纪平澜吞了吞口水,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是么?”何玉铭不怀好意地敞着衣领靠近他,一手抬起他的下巴正儿八经地调戏道:“来,给爷笑一个。” 纪平澜哭笑不得地挡开他的手:“先别闹,快换衣服,该吃晚饭了。” “好吧。”何玉铭暧昧地一笑,“等晚上再收拾你。” 要是换做以往,纪平澜就算不脸红也至少会不自在一下,不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何玉铭的各种恶作剧,反而笑着予以反击:“行啊,看谁收拾谁。” 就在数月前,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利被迫撤回,日军乘胜追击,位于云南境内休整的独立团被紧急调往怒江沿岸阻击来犯的日军,跟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日军小打小闹地打了几场之后,独立团就跟无数的友军部队一起在怒江沿岸驻扎了下来,开始了与日军隔江相望的日子。 何玉铭换回了带着上校军衔的国军制服,就跟纪平澜去军官食堂吃晚饭。一看到他出现,来自美国的机械师克里斯就端着餐盘,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挪到了他们这一桌。 克里斯是那种典型的美国人,褐色头发高鼻子,性格乐天并且富有冒险精神。他不会说中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迷,从小听着各种东方古国的神秘传说长大,后来看到军队招募志愿者赴中国作战的消息,就二话不说报了名,凭着机械方面的专业知识成了一个机械师,被分派到独立团负责维修和保养团里的一些美国设备,以及教士兵们怎么使用美国枪械。 和许多美国盟军一样,克里斯在中国军队里也没有什么上下级观念,一个少尉机械师,居然也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两个校官身边,开始跟何玉铭各种闲扯。何玉铭也不介意他的僭越,毕竟他是克里斯在独立团里唯一可以无障碍交谈的人。 纪平澜看着他们两个用英语相谈甚欢,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有些不高兴。他才刚开始学英文,这种时候根本插不上话,只好自己闷闷地吃完东西走人。 克里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回头带着暧昧的笑容对何玉铭说:“嘿,文森特,你男朋友醋劲可真大。” 周围并没有其它能听懂英文的军官,所以何玉铭的反应也很平静:“你为什么这么说?” 克里斯以为他听了这样的话会不高兴,赶紧补充:“别担心,我没有恶意,我尊重你们的性向。” 何玉铭淡定地问:“我们有表现得很明显吗?” “不不不,你们看起来只是比较亲密的战友而已,不过我有个朋友的弟弟就是个GAY,后来受不了压力自杀了,所以我对这个比较敏感。”克里斯语带遗憾地说,“要是他有你们一半的勇敢,也不至于会这样了,才十七岁的男孩子,真是可惜。” 何玉铭看了看克里斯脖子上从不离身的十字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个基督徒。” “是的。” “在基督教,同性恋是不被容许的。”何玉铭笑着看他。 “的确。”克里斯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不过,管他娘的。” 纪平澜才回到房间,小罗就叼着饭盆跑过来眼巴巴地等他喂食了,大黑却不见踪影,估计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小罗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了一只可以轻松扑倒成年人的大狗,而且被何玉铭训练得非常听话,其绝技是会用鼻子探地雷,一闻一个准,从来不落空,比探雷器还有效率。 就像它的所有同类一样,小罗强壮彪悍并且好勇斗狠,他们刚在怒江河畔布防时,年轻母狗的气味就引来了附近的许多公狗,但无一例外地都被小罗咬得落荒而逃。 大家都觉得小罗这么凶,大概只能孤独终老了,结果某天纪平澜居然见到了一只能跟小罗咬成平手的大狗,它们在营地边缘打得鸡飞狗跳,引来了大量士兵围观,眼看人越来越多,那条大狗才终于转身逃了,小罗还不依不饶地咆哮着追出了很远。 纪平澜也没在意,小罗的领地观念很强,跟别的狗咬起来太平常了,只要它没受伤就好,不然跟何玉铭不好交代。毕竟云南本地的土狗都特别凶猛,三四只凑在一起就敢捕猎成年野猪,所以个别强悍的能咬得过德国罗威纳犬也不奇怪。 没想到几天后的晚上,纪平澜出来刷牙时又看到了那条杂毛大狗,它嘴里叼着一只不知是豚鼠还是什么的啮齿动物,小心翼翼地匍匐着像做贼一样潜进了营地。 被栓在营房门口的小罗只是竖起耳朵警惕地看着它,于是杂毛大狗把它的猎物放了下来,还用鼻子往前推了推,然后看了纪平澜一眼就走掉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纪平澜再次看到它的时候,那只杂毛大狗正凑在小罗的饭盆里吃饭,而一贯护食如命的小罗居然跟没看到一样趴在旁边。 后来杂毛大狗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地就在营地里不走了,纪平澜让人去附近的几个村子打听了一下,没有人说得出这狗的主人是谁,看来是条无主的野狗。而且大家都说这大狗是附近一带的狗王,从来没有哪条狗咬得过它。 既然是无主的野狗就好办了,混熟了的纪平澜拿个项圈往它脖子上一套,大狗就成了营地里的第二条军犬,被取名叫做大黑。 大黑野惯了,服从性跟小罗没得比,不过至少有一点让纪平澜感到安慰的是,大黑至少是条朴实的,心理正常的狗,谁给吃的就认谁做主人,很快就开始对纪平澜摇尾巴了。 等到晚上何玉铭回来的时候,纪平澜正在灯下看着书本背英文,何玉铭便从后面抱着他的脖子骚扰他:“小澜。” “别闹。”纪平澜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 何玉铭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没有。”纪平澜抽出英语教材说,“在等你回来教今天的课程。” 何玉铭接过来丢在一边:“课程什么的放一放,先来亲热一下吧。” 面对情人这种像是撒娇耍无赖一般的行为,纪平澜只能无奈笑笑:“我都还没洗澡呢。” “那就一起洗。”何玉铭说。 云南地热资源丰富,在他们驻地附近就有一处本地人经营的天然温泉,一向是军官们闲暇时间放松泡澡的好去处。自从驻扎在这里,他们就三天两头地过来洗鸳鸯浴。 用竹排隔出来的小隔间里,不时传出何玉铭的抱怨。 “用力点啊,怕把我碰坏了么?” “嘶,也没让你这么用力,轻点。” 纪平澜郁闷:“你别要求这么高,我又不是专业搓澡工。” “那我叫专业的进来搓?” “不,还是我来吧。”纪平澜把毛巾缠在手上,自上而下地擦过何玉铭的光滑的背。 “瞧你那小心眼的样子。”何玉铭笑道。 纪平澜不答,小心眼就小心眼了,他就是不让别人碰何玉铭。 何玉铭却伸出手指碰了碰他身上的疤,几年时间里这些伤疤已经淡下去不少,可是泡了温泉又变得有点发红。 “干什么?”纪平澜皱眉,这样让他还怎么安心擦背? “在我还没注意到你之前,你就已经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了。”何玉铭啧了一声,“要不我把它们治好吧?” “别,很多人都知道我身上受过伤,疤突然没了反而遭人起疑。”纪平澜抓住他故意煽风点火的手,“你觉得很难看吗?” “那倒不是。”何玉铭带点惋惜地说。 “……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纪平澜摇摇头,何玉铭现在越来越能猜透他的心思,他却还是一点都无法了解何玉铭的所思所想,真不公平。 何玉铭听着这略有些不甘心的语调,便笑道:“你真想知道?” 纪平澜点头。 何玉铭暧昧地凑在他耳边说:“我想上你。” “在这儿?”纪平澜愣了。 “可以吗?”何玉铭笑着看他。 纪平澜无奈,难道他对何玉铭还能说得出一个“不”字吗? 反正这么些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被何玉铭各种变着花样地折腾。何玉铭所说的情趣他虽然脸皮不够厚总也学不来,至少配合一下还是要的。 55、怒江河畔(二) 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何玉铭才对纪平澜说:“昨天美国人来军部,是想抽调一批文化比较好的中层军官,去印度蓝姆伽训练基地参加短期培训,我给你也报了名。” 纪平澜吃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他:“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昨天不告诉我?” “本来想晚一点就告诉你的,可是你看起来太累了。”何玉铭坦然地说。 我累都是谁的错?纪平澜忍不住腹诽。 “我要去多久?” “两个多月吧。” 纪平澜愣:“那你呢?” “我当然也去。”看到纪平澜放松下来的表情,何玉铭笑道,“我是被点了名要去的,所以才把你也捎上,不然两个多月见不着面,你还不得抓狂?” “我哪有那么……”纪平澜本来还想辩驳一下的,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一声巨响。 何韵秀一大早就过来探望哥哥,却发现来得太早了他们连早饭都还没吃,就只好自己到一边玩儿去了。 结果这位何家大小姐开着纪平澜的威利斯吉普才绕了营地两圈,就咣地一声撞在了电线杆上。 听到声音第一个跑过来的就是克里斯,边跑还边大呼小叫“我的上帝”,那可是他昨天才改装过的车,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开出去飚一圈呢,就叫人给撞了。 不过等到敲着方向盘生气的何韵秀转过脸来,克里斯立刻就安静了。 眼前这位东方女性身材修长,剪着利落的短发,以至于他居然没有一眼看出是个女性,等到看清那张带着愠怒表情的东方面孔,克里斯就觉得,完了,他恋爱了。 何韵秀看到眼前这个大鼻子外国佬呆呆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就跑,正纳闷我有这么吓人吗,克里斯已经摘了一把自己种的花跑了回来。 “哦,女士……您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方维纳斯……”克里斯整个人都短路了,也不管对方听得懂听不懂,就结结巴巴地上前示爱,“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爱神丘比特之箭射穿了我的心脏……” 何韵秀看了他一会儿,便“嗤”一下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太逗了,东方维纳斯哈哈哈,还射穿了……” “嘎?”克里斯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也是英文。 何玉铭和纪平澜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克里斯拿着一把花发傻,何韵秀在那笑他,何玉铭问:“怎么了,没受伤吧?” “哥哥!”何韵秀轻巧地从车上跳下来,生气地说,“这辆车有毛病!” 何玉铭询问地看向克里斯,克里斯结结巴巴地说:“呃……我很抱歉,昨天我对它的档位进行了一点改装……” “难怪我一换档速度就跟飞一样!”何韵秀生气地瞪着克里斯。 “人没伤着就好,克里斯,修理就麻烦你了。”何玉铭拍拍何韵秀的肩膀,把她带走了,克里斯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很久才答出一句:“好的……” “桔子要吃吗?” “嗯!” “你过来大哥有没有说什么?”何玉铭问。 “什么也没说。大哥最近连提都没有提起过你,好像压根忘了有你这么个弟弟似的。哼,爸爸都不反对了他还这么顽固。”何韵秀剥着桔子说,“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何玉铭说,“他不同意,难道我们就不在一起了么。” “也对。”何韵秀认同地点点头,“对了我听说,你也要去蓝姆伽训练营,你去那儿能有什么好学的呀,我看那些美国佬和英国佬,只怕还没有你厉害呢。” “我是去当教官。”何玉铭淡淡地说。 纪平澜吃惊了:“你是教官?” “是的,以后你可以继续叫我何教官了。”何玉铭对他笑笑。 纪平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好在活泼的何韵秀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又开始跟哥哥数落佟慕川忙着打仗,没空理她之类的。 纪平澜也剥了一个桔子,吃了一瓣,觉得这个特别甜,就把剩下的递给了何玉铭,何玉铭也接过去就吃。 这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举动,都没过脑子,正在抱怨未婚夫的何韵秀看到了却觉得很不爽,扔了一块桔子皮过来:“不许在我面前这么恩爱啦,讨厌!” 纪平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有说什么,倒是何韵秀自己想想觉得有趣,又笑开了:“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个典故,哎,纪平澜你听说过断袖分桃的故事吗?” 纪平澜只好点点头,这个他还是知道的,虽然他们分的是桔子不是桃。 而且他还知道,这个故事有一个并不美好的结局。 弥子瑕年轻的时候很受国君卫灵公的宠爱,和卫灵公一同游览桃园时,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就把剩下的给了卫灵公,卫灵公很高兴,说弥子瑕是真的爱我,才会忍着嘴馋把好吃的东西让给我吃。可是后来弥子瑕年老色衰不再受宠,再提起这件事时卫灵公却怒斥他目无君上,居然把吃过的桃子给君王。 人都会老的,不过何玉铭不会,他随时可以换一个年轻的身体,那么纪平澜老了以后呢? 克里斯自从那天见过何韵秀以后,就陷入了对这个美丽的东方女性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中。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外表和感觉带来的惊艳,等他知道那个姑娘是他眼中高贵神秘的东方贵族何玉铭的妹妹之后,就更加不可自拔了。 不过何玉铭直接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你还是别对我妹妹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她未婚夫很凶的。” “未婚夫?!”克里斯抱着头开始嗷嗷了,“不,你们太残酷了!她还那么小,你们居然就给她定婚了!” “她比你还大一岁。”何玉铭又一盆凉水,“而且未婚夫是她自己找的。” 接下来克里斯用了一顿饭的时间上演了什么叫做崩溃。 不过也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克里斯就打定了主意,坚定地表达了“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只有不坚定的锄头,没有挖不倒的墙脚”的豪情壮志,让何玉铭开始想象如果佟慕川知道了,会怎么处置这个家伙呢? 后来佟慕川还真的知道了。 他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弯起嘴角,发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鼻音:“哼。” 何玉铭听说了以后就开始打量纪平澜,心想同样是男人,同样遇到撬墙脚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当何玉铭拿到正式出发的通知时,纪平澜其实还什么都没准备。 “后天就要出发?怎么会这么快。”纪平澜还以为按那些官僚的拖沓速度,从决定到实施怎么也得半个月后。 “没办法,美国人催的紧。”何玉铭说。 “那得赶快准备了。”纪平澜习惯性地向无所不知的何玉铭问,“武哲现在在哪儿?” “关禁闭呢,你忘了?” 纪平澜一拍脑袋,他还真的给忙忘了。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的那次冲突说起,其实武哲这个人除了偶尔比较偏激以外,平时做事还是靠谱的,纪平澜也慢慢放下了更多权力给他,由于周营长谨慎低调不爱管事,新来的章营长又太年轻管不住事,武哲俨然已经成了独立团的第三把交椅。 前几天独立团抓到了两个从对岸潜过来的日本侦察兵,当时何玉铭和纪平澜不在,武哲拷问了一下发现基本上问不出什么东西,就往他们身上浇了汽油,自己潇洒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烟,然后把火柴往那两个倒霉蛋身上一扔。 这时候纪平澜正好回营,被日本侦察兵临死的凄厉惨叫吸引过来,一看这场面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拔出手枪,一枪一个毙了那两个俘虏,然后就当着士兵们的面开始痛骂武哲凶残暴戾,虐杀战俘。 武哲不服气,当场顶撞:“什么时候杀鬼子也成了罪过了?难道只许鬼子杀我们,我们却要把他们当爷爷供起来不成?” “我没说不能杀鬼子,抓到战俘即使要处决也没有错,可你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虐杀行为,就不觉得残忍吗?” “人道?你跟禽兽不如的鬼子讲人道?你见过他们怎么处置中国战俘吗?” “闭嘴!鬼子怎么做是他们的事,你要是也效仿他们的做法,那你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武哲仍是不服,本来还想争辩,但是谁让他现在已经被降级成了营长,而且军规里也确实有不得虐俘这一条,虽然这一类的规定通常会被下面的人无视,但说起来违反军纪又顶撞上级,他总归是不占理的那一方。 总算纪平澜还顾及一个营长的面子,也没有上皮鞭军棍招呼他,只是关了几天禁闭,一直关到现在。 防守怒江的职责非同小可,毕竟鬼子就在一个开炮都能轰得着彼此的距离内虎视眈眈,谁也不敢松懈半分,纪平澜若要离开,团里的事务肯定要找个靠得住的人来负责。 周填海肯定不行,虽然他待人仔细办事老道,但这人胆子太小,万一两岸枪声一响,卷起铺盖逃之夭夭都很有可能。 新来的章幼虞也不行,虽然他有知识有热血,又是纪平澜的铁杆崇拜者——当年他就是看着纪平澜的英雄事迹才投笔从戎来参了军,但他毕竟太过年轻稚嫩,正儿八经的战场都没上过两回。都是因为现在国军伤亡太惨重导致后备军事人员不足,老兵都成了稀罕物,才会让他这样的菜鸟也混上了营长。 所以想来想去,这个重担还是只能交给武哲。 好在武哲也识大体,虽然没给纪平澜什么好脸色看,至少没有因为私怨就罢工,在对待战俘的问题上他们虽然存在巨大分歧,但至少在别的地方还是有合作余地的。 56、到蓝姆伽去 隔天,纪平澜跟何玉铭就收拾了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带着克里斯和小罗去了军用机场。 经过军部与美国人的讨论,克里斯最后也出现在了受培训的名单之内,而小罗则是由于训练营那边对“探雷犬”的想法很有兴趣,所以特地点了名让何玉铭把狗带过去示范一下。 大黑大概也知道要跟小罗分离了,在小罗上车之前一直依依不舍地围着它转,车开了以后还追在后面跑了很远,直到纪平澜停下车来硬把它赶了回去。对此小罗倒没什么反应,淡定得就跟何玉铭一样。 一到机场,负责接送他们上飞机的军官就过来又敬礼又鞠躬地,小心翼翼地说,原本给他们安排的专机被另外一位大人物临时调走了,他们只能坐回程的货机去印度了。 对于要让两个校官像货物一样被运走,那军官感到十分歉疚,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行程不能耽误,纪平澜只好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只要能准时到就行。” 一架看起来很笨重的C—47运输机停在跑道上,引擎已经开始预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等他们爬进机舱,原本还在抱怨的克里斯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扑向了副驾驶座上的飞行员。 他们热切地拥抱在一起,兴高采烈地拍打着彼此的背,述说着分别后的想念,克里斯还抽空回过头来向何玉铭介绍说:“嘿文森特,这是威廉,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朋友,你还有印象吗?” 何玉铭笑着点点头,他当然记得。威廉的弟弟因为是同性恋的缘故自杀了,所以克里斯肯定已经对他八卦过何玉铭跟纪平澜的事情,希望他们不会对别人也这么饶舌。 两个久别的好友就这么激烈地表达着重逢的欢喜,直到忍无可忍的主驾驶把克里斯赶出了驾驶舱。 飞机离开了跑道,一切似乎都很平静,C—47开始努力地爬升高度,准备沿着驼峰航线穿过有世界屋脊之称的喜马拉雅山脉。 机舱里的温度迅速地降了下来,只穿着单衣的人们开始感到冷了,好在轻车熟路的飞行员带了御寒衣物和毛毯,并且友好地把毛毯分给了他们。 克里斯裹着毛毯继续跟威廉扯皮,虽然觉得冷却不敢住何玉铭那边凑,如果说独立团还有谁会让他感到畏惧的话,那就只有凶巴巴的纪平澜了。 纪平澜把自己跟何玉铭裹在了一床毛毯里,小罗也把自己团成一团可怜兮兮地挤在他们脚边取暖。 “还冷吗?”纪平澜问。 “有点。” 纪平澜把他抱紧了,过了一会儿,何玉铭问:“你这两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你都看得出来?”纪平澜笑笑。 “嗯,观察你的情绪变化已经非常熟练了。” “那我岂不是没有隐私了?”纪平澜也就是这么一说,不过何玉铭却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他的话,说:“别的隐私我无法保证,至少你的思想仍然是你的私人领地,如果你确实不想说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没有。”纪平澜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以后我要是老了怎么办?” 何玉铭惊讶了两秒,就想明白了原由,于是他笑了:“不要担心,在你变成老年痴呆之前我只会更喜欢你。” “真的?”纪平澜不信。 “骗你干什么,毕竟人的年纪越大就越是成熟睿智,对我们这样的种族来说,思想当然比肉体要更有吸引力。” 纪平澜这下放心了,不过何玉铭又开始捉弄他:“而且你拿自己跟弥子瑕比什么呢,就算你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色相可言啊。” 纪平澜不甘心地说:“你就会取笑我,我怎么总被你欺负……” 何玉铭突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纪平澜只来得及问出这一句,就被何玉铭一把推倒在了机舱地板上。 几乎就在同时,伴随着几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他们刚才坐的地方已经被开了好几个洞,小罗吓得跳起来汪汪大叫。 一架零式战机冲出云层,开始对毫无反击能力的C—47发动攻击。 “小心,敌袭!”副驾驶座上的威廉才喊了一声,接下来就变成了惊叫。 一梭子弹径直扫过了驾驶室,主驾驶被击中了,像萝卜一样粗的飞机子弹撕裂了他的身体,他几乎是立刻就送了命,破碎的玻璃和仪表盘的碎片四处翻飞,血迹溅满了驾驶室。 威廉拼命将飞机转了个向,C—47冒着黑烟,一头栽进了厚厚的云层。 零式见状便掉头离去,反正这架运输机已经没有继续追击的必要了,不过日军飞行员很快就发现,他的飞机出现了致命的故障。 何玉铭有些懊恼,他刚才太不警觉了,没有仔细地监视周围的天空,以至于只提前了几秒钟发现日军战斗机,如今就算报复了敌机也无济于事了,这架运输机的坠毁已经不可避免。 威廉一开始还徒劳地试图控制飞机进行迫降,很快他就知道不可能了,于是一边拼命拉扯着卡住的安全带一边狂叫:“跳伞!快跳伞!飞机要坠毁了!” 克里斯手忙脚乱地在工具箱里翻找降落伞,很快他就大声哀嚎:“为什么只有三个?!” 威廉气急败坏地喊回来:“有个备用的就不错了,这他妈是一架货机!” 克里斯傻眼了,主驾驶显然已经没救,他们还有四个人,这就意味着,其中只有三个人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还有一个只能跟这架即将坠毁的飞机共存亡。 那么谁会是被丢弃的那一个呢? 克里斯瞬间想起了以往看过的那些灾难小说,其中有许多情节都着重描写了人在极端条件下为了求生而互相残杀,他们会不会也为了抢夺降落伞在飞机上打起来,先打死一个人再说? 如果那样的话,何玉铭和纪平澜肯定会联合在一起对付其它人,这两人自成一派,别人肯定是抢不过他们的,那么剩下的他和威廉两个就必须死一个了。 克里斯毕竟跟何玉铭和纪平澜算是熟人,这个时候他应该比威廉更有机会得到剩下那个降落伞,但是威廉怎么说也是他的好朋友…… 被安全带卡住的威廉还在大声呼喊着克里斯过去帮忙,克里斯犹豫了那么一瞬,还是拔出他的瑞士军刀上前去割断安全带,同时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在这个时候,何玉铭已经拉开了机舱门。 纪平澜立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虽然英文他听不太明白,但是他也看到了降落伞只有三个。 纪平澜一把拉住了何玉铭,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你不会有事吧?” “放心。”何玉铭回过头来,伸手摸了摸纪平澜的脸颊,让一个医疗机器人钻进了纪平澜的皮肤,纪平澜毫无所觉,只看到何玉铭在剧烈的气流中笑着对他说:“好好保护自己。” 说着就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的云雾之中。 “什么!”克里斯一回头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惊呆了,“他他他他怎么……” 纪平澜没有时间跟他废话,扯来一根捆货物用的带子把急得团团转的小罗背朝自己绑在了胸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紧急关头还要去关心一条狗,但是看到怕高的小罗冲到机舱门口,对着何玉铭跳下去的地方焦急得狂叫,他就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 等纪平澜背好降落伞,克里斯和终于脱困的威廉也已经背起了降落伞包,威廉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一下他们的降落伞,手舞足蹈地演示了一遍怎么使用,也不管纪平澜听不听得懂,就先跳了机,克里斯紧随其后。 失控的飞机滑翔出了很远的距离,这时候已经离开了厚厚的云层,纪平澜来到机舱门口的时候,克里斯和威廉已经成了空中的两朵伞花,看着下面渐渐接近的大地,从来没有跳过伞的纪平澜踌躇了一会儿。 明明在这种情况下耳朵里只能听到巨大的风声,但他却仿佛感觉到何玉铭在他耳边说:“不要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纪平澜眼一闭牙一咬,也不管吓得四肢乱蹬的小罗,就跳了下去。 等到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纪平澜已经在地面上了,小罗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束缚,正舔着他的脸试图把他叫醒。 他撑着地面慢慢地爬了起来,降落伞绳还连在身上,降落伞的一部分挂在树上,大部分已经掉到地面,周围散落着一些被他撞断的树枝碎片。 他依稀还记得坠落的过程,降落伞是打开了,大概是他舍不得丢了何玉铭送的狙击枪,又背着小罗这只几十斤的大狗,重量超标了,下坠的速度有些快,而且下面都是茫茫林海,属于非常危险的着陆地点。 他还记得落进树冠的时候,被枝叶撞上身体、刮破皮肤的感觉,但是等他醒来的时候,身上却毫发无伤,连衣服都没破。 这显然是由于何玉铭的那个什么“医疗机器”修复了他,可是何玉铭现在又在哪里呢?何玉铭是最早跳下去的,应该离他很远吧,如果医疗机器人在他这里,那何玉铭自己受伤了要怎么办? 潮湿的空气和盘根错节的树木显示这是一处热带丛林,纪平澜大概估计了一下,他应该是在缅甸境内,比较靠近印度的方向,也就是说他不能走出森林找个有人的地方求助,因为缅甸是被日军占领的地方,他这身衣服一露面估计就得被俘虏。 纪平澜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就背好武器,带上小罗,开始了在茫茫热带丛林中的求生之旅。 57、超级间谍(一) 为了不让身体成为他的负累,何玉铭第一个跳下了飞机。 平时在规则的约束下他只能像一个普通人类那样生活,而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宿主身体受到致命威胁”的极端情况,能力解除了限制,所以摔当然是摔不死他的。等到人类脆弱的身躯安全着地以后,他把身体一丢,就回头去找纪平澜了。 直到确保了纪平澜也已经平安无事地着陆,暂时不会出现什么危险了,何玉铭才回到自己的躯体中,却发现事情如此凑巧,就在他离开的短短十几分钟时间里,他的身体居然在荒郊野外的原始丛林里,被三个日本人给发现了。 这三个日本人是恰好路过这里的两个日军士兵和一个工程师,他们惊疑地观察着这具显然刚死不久,却找不出任何外伤的尸体,实在想不透怎么会有一个穿着国军制服的上校死在缅北的丛林里。 因为情况很诡异,其中一个日军还拿刺刀戳了一下,以试探这个人是不是真死了。 可想而知一向爱惜身体的何玉铭回来后,发现他的身体居然被戳了一刀时,会是什么心情。 半个小时后,何玉铭穿着那个少佐工程师的制服,拿着他的文件,离开了那个地方。 幸运的是,克里斯着陆的时候没有受什么伤,不幸的是,那是因为降落伞挂在了树上,他被吊在了半空。 幸运的是他还有一把瑞士军刀可以用来割断绳子,不幸的是就在他努力切割的时候,下面聚集了几只丛林狼,眼巴巴地等着这顿可口的美食掉下来。 幸运的是,双方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来了一群人赶走了狼,不幸的是,来的是一群日本人。 克里斯就这样成了日军的俘虏,等他被押解到日军的营地,才知道还有一个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 威廉直接就掉在了日军的营地边上。 两个美国人被关在了石壁上一个浅浅的凹洞里,鼻青脸肿的威廉把脸挤在手臂那么粗的木栅栏中间,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日军,悲观地问:“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闭嘴。”同样鼻青脸肿的克里斯说,他们第一时间就被日本人泄愤式地毒打了一顿,然后被关了起来,等待着接下来不可知的命运。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来中国,不该当什么该死的飞行员。” “你说第二十三遍了。” “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弟弟会笑话我的。” “够了,他都死了四年了。” “你觉得会不会突然有支军队攻进来把我们救出去?” “别想了,要是发生战斗,日本人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们。” “那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 就在克里斯认真考虑是不是先把威廉掐死算了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克里斯用力地擦了擦眼睛,然后招呼威廉:“你视力好,快过来看看,那是不是文森特?” “文森特?你是说那个跳飞机的中国军官?”威廉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个日军少佐,又看了看克里斯,“克里斯,你没事吧?别吓我……” 何玉铭对前来迎接他的藤原靖一鞠了个标准的躬:“藤原大佐,对不起,我来迟了。” 藤原靖一有点惊讶:“松山少佐,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狼群的袭击,陪同我前来的两位军曹为了保护我,不幸玉碎成仁了。”何玉铭带着毫无破绽的遗憾说,“我的文件也遗失了一部分,希望不会对我在这里的工作造成什么影响。” 藤原靖一意思意思地表达了一下对牺牲者的哀悼之情,何玉铭也意思意思表达了希望藤原大佐派人去寻找他们骸骨的想法,虽然双方都心知肚明其实没有人力可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藤原靖一拿起电话开始给上级拨号:“希望你不要介意,这是必须的程序。” “应该的。”何玉铭自信地笑了一下,不管对方用什么办法来检验他的身份,他都有办法应对,除非营地里突然出现一个恰好认识这位松山少佐的人。 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遭到伤害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机会,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随便对这几个人类动用任何手段来自卫——哪怕自卫过度也没有关系。 何玉铭仅用了不到一秒就攻破了那个叫松山秀幸的少佐的思想防线,强行夺取了他的记忆,然后将已经疯癫的松山和两个日本兵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了,保证人类动用任何手段都不可能再找出属于他们的任何一个细胞。 然后他拿着松山秀幸的文件,穿着他的衣服,冒着他的名字,大大方方地来到了他的目的地——一个在建中的小型机场。 机场的负责人藤原靖一是一个认真并且仔细的人,对这个拿不出任何带照片的文件来证实身份的工程师他还是要仔细确认一下的,电话接通到了上级指挥部,他说了几句以后就把话筒交给了何玉铭。 何玉铭接过来,神色自然地跟电话那头聊开了:“岸本君,怎么是你?少将阁下呢?” “不,不用叫他了,等他睡醒了告诉他一声就好。对了岸本君,这次来的太匆忙,借我的书还没来得及还给你,我放在书柜第二层的抽屉里了。嗯,好的,再见,代我向你姐姐问好。” 何玉铭再次将话筒交给了藤原靖一,由于电话机不太好,对方听到的声音本来就有些失真,加上何玉铭对松山秀幸的语气语调模仿得十分到位,电话那头完全没有感觉到异常,到这一步,藤原靖一已经对他的身份再也没有疑虑了。 由于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藤原靖一只给他介绍了营地里少数几个场所,并且嘱咐他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擅自离开营地,我会派警卫日夜保护你的。” “对我还是不放心么?”何玉铭对他笑笑。 “请不要误会,一切只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之前的工程师就是因为在河边洗手,遭到了鳄鱼的突然袭击,他的警卫只有几步之遥却来不及救他。这片森林的危险程度远超乎你的想象。” “对此我也深有体会。”何玉铭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藤原靖一说:“机场的建设已经为此延误了很长时间,虽然你刚经历了长途奔波,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尽快地投入工作。” “没有问题。”何玉铭说。 这种尽责的态度让藤原靖一感到很满意,当晚何玉铭就跟藤原靖一探讨了一些机场建设方面的问题,提出了一些非常专业的意见,让藤原靖一对他的工作态度和专业水准都感到很佩服。 以何玉铭的渊博,如果有心要讨一个人的欢心还是很容易的,几个小时后,藤原靖一就已经将他视为了知己,晚饭后还把他带到房间继续喝酒聊天。 何玉铭一进他的房间,就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藤原靖一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即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他自己,甚至都不是照片,而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图片。 由于报纸的印刷质量有限,图片不太清晰,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只怕还认不出那张脸来,不过何玉铭却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图片里那个穿着正装一脸严肃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情人纪平澜。 “松山君,你在看什么呢?”藤原靖一已经换上了更为亲切的称呼。 “我只是感到奇怪,藤原君,为什么你的房间里会摆着一张中国人的照片?” 藤原靖一对他的疑问见怪不怪,因为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他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我把他放在这里是有原因的,过来坐,我慢慢跟你说。” “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叫纪平澜。”藤原靖一拿起碟子喝了一口清酒,带着追忆的神色说:“当年在战场上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少佐,他只是个中尉,那时候的我刚刚从帝国陆军大学校毕业,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结果命运让我碰到了他。” 藤原靖一拿起了相框,看着里面那张模糊的脸说:“很年轻对不对,就是这个人,带着一支那么落后的部队,在南京战役期间,把我所部精锐的帝国士兵打得落花流水。这张照片就是事后他们庆功时拍的。” “还有这样的事?”何玉铭应和。 “这还不是结束。”藤原靖一说,“后来我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我的好朋友小早川晴男的葬礼上。小早川虽然有点自大,但他跟我一样都是帝国陆军大学校出来的优秀军人,所部两千多人,居然被他全灭,上野少将也被他亲手击毙,讽刺的是这个纪平澜当时只带了五百人。” 何玉铭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小早川中佐自杀时留下的遗书里,就有这个藤原靖一的名字。 “第一次听说吧?这件事情在国内很少有人知道,怕打击士气。自那之后,我就把他的照片放在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以提醒自己不要轻敌傲慢,必须随时保持警醒,若有机会在战场上再次相遇,定要一雪前耻。” 何玉铭注意到藤原靖一说起他的宿敌时并不带有仇恨的情绪,反倒是颇以有这样的对手为荣,他似乎也乐于将此事当做谈资,言谈之间带着不容质疑的傲气,丝毫不以过去的失败为耻。 可是纪平澜现在已经是军长最器重的年轻干将,你却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修机场。何玉铭讽刺地想。 这一晚上的酒喝下来,藤原靖一已经把何玉铭当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己,第二天藤原靖一带他查看工程现场的时候,何玉铭十分“碰巧”地看到了那两个被关押的美国人。 58、超级间谍(二) “你们抓到了两个美国人?”何玉铭明知故问。 “没什么用处的两个俘虏。”藤原靖一说,“我记得你会说英文,也许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从他们嘴里问出点什么来。” 何玉铭靠近了监牢,毫不意外地看到克里斯和威廉两个瞪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双双露出了见到鬼的表情。 藤原靖一疑惑地看着何玉铭:“他们似乎认识你?” “是的,以前我在美国学习土木工程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们。”何玉铭说,“你拷打他们了吗?” “没有,不过士兵们积怨已久,难免对他们比较粗暴。” 何玉铭看着他们的惨状,确实是毫无章法的殴打而不是刑讯留下的痕迹。 “也许我可以试试说服他们跟我们合作,不如让我单独跟他们聊聊吧。” 藤原靖一当即应允,于是两个俘虏被绑着双手带到了一个房间。 克里斯直到这会儿才敢开口问:“文森特,真的是你吗?” 何玉铭淡定地拉过一张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笑着答道:“不然还能是谁?” “这太不可思议了!”克里斯惊叫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从海拔两千米的高空跳下来居然没事,还成了日军的贵宾?!” “我运气好,下面正好是一个湖。”何玉铭解释道,“之后遇到了一个日军工程师,我杀了他,假冒了他的身份。” “哇喔,你真走运。”威廉表示赞叹,但克里斯却觉得难以置信:“这不可能,在那样的加速度下落在水面和落在水泥地不会有任何区别,一样会把人摔成一滩烂泥,可你却毫发无伤!” “……好吧,看来只好告诉你实情了。”何玉铭叹了口气,“其实我早些年暗地里跟一个功夫大师学过轻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轻功传人之一,你们可要为我保密。” “哇喔——!”威廉眼中闪现了崇拜的光芒,他虽然也相信科学,但是在中国曾看过许多街头的杂耍卖艺,比如说一个人提着两桶水站在两个货真价实的鸡蛋上面,鸡蛋都不会碎,还有胸口碎大石,两层石头中间夹一块豆腐皮,一锤子下去两块石头都碎了豆腐皮和人安然无恙,这些都使得他对传说中的中国功夫十分信服。 但克里斯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不可能,轻功的存在本身就完全颠覆了物理学常识!” “这并不重要,总之我活下来了。”何玉铭懒得再给他解释,“现在要紧的是,你们如果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就必须跟我合作,好好地把这场戏演下去。” “我们绝对合作!”威廉立刻表态。 “好吧,先不管你到底是在表演什么魔术,我会好好配合的。”克里斯也只能同意。 “很好。”何玉铭微微地一笑。 如果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并不会自找麻烦地去管这两个美国人的死活,不过假如纪平澜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希望他们获救的,所以他就顺便这样做了。 按照他的计划,接下来他将会配合日军把机场建好,然后只要光明正大地开着日军的飞机一去不复返就可以了。毕竟他再厉害,也很难带着纪平澜徒步穿过五个野人山的距离去印度,或者穿过十个野人山的距离回中国,他们需要一架飞机。 “我很好奇,松山君,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藤原靖一看着两个鼻青脸肿的美国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美国人比你想象的更怕死。”何玉铭说,“他们并不是没有价值的俘虏,那个矮个子的是飞行员,高的是机械师,所以他们对于美国的飞机和机场情况应该十分了解。” “那真是太好了。”藤原靖一立刻想到了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来打击美国空军,他兴致勃勃地说出了自己的设想,不过何玉铭听了却只是摇摇头:“我认为不能操之过急,这种事情真心合作和被迫合作之间的区别很大,目前他们虽然想活命,但要让他们反过来对付以前的同僚,还需要一些时间让他们放下戒心,相信我们不会过河拆桥。我看不如先让他们从一些不太引起抵触的小事做起,再循序渐进地来。” 藤原靖一认同点点头,又看着何玉铭说:“我觉得,你的能力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工程师这么简单。” 何玉铭心想难道我又显摆过头了?他随机应变地表示:“我也没打算一辈子就当个工程师。” 藤原靖一对他笑了一下:“嗯,我亦有预感你将来会前途无量。” 小罗把鼻子凑在腐殖层上仔细地嗅着,时不时地还用爪子刨一下地上的腐枝烂叶。 纪平澜对它这种行为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说起来在这种荒郊野外,一条狗都比他有用,至少小罗会找食,能捕猎,他就不行——不说找不着猎物,就算真看到猎物他也不敢开枪,就怕引来不知道什么人的注意,而且他的弹药非常有限。 小罗终于成功地刨出了一只鼹鼠,把猎物叼回来放在了纪平澜脚边,纪平澜哭笑不得地跟它对视了几秒,无奈地说:“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小罗歪着头又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头吃掉了它的猎物。 纪平澜在坠落地点附近找到了一条小溪,确保了水源之后他就不再走动了,一是怕乱走容易碰到危险,二来也是不想无谓地浪费体力,毕竟他也不知道何玉铭会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过来找他。 他扎紧了裤脚和领口袖口,免得被蚂蝗之类的虫子爬进去,躲在一处岩石和大树的夹角里休憩。这里地势较高,可以看到包括溪流在内的一小片区域,在缅甸丛林里能有这样的视野已经算是难得了。 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下,小罗一直在他附近转悠着不敢远离,并且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观察,悲哀地发现这个一直给他喂食的人类自己都不会觅食,于是负责任的小罗不断地叼回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试图喂给纪平澜。 抱着枪正在补觉的纪平澜突然听到身旁的小罗从喉中发出了威胁的低吼,他立刻警觉地从浅眠当中苏醒过来,上一次小罗发出这种警告的时候一只豹子正试图接近他们,上上次则是一条比大腿还粗的巨蟒。 但这一次却不是什么野兽,纪平澜隐约地听到了人声。幸好小罗是一只轻易不爱叫的狗,如果在这里的是大黑只怕早已咆哮着暴露出他们的位置。 “过来!”纪平澜简洁地发出指令,把自己好好地藏在了岩石后面,透过密密麻麻的荆棘和藤蔓观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罗来到了他身边,纪平澜按了按它的背,小罗就懂事地趴了下去。没过多久,几个人影闯进了纪平澜的视线。 四个日本兵追逐着一个瘦削并且衣着破烂的男人跑了过来,男人在试图穿过溪流的时候被湿滑的石头滑倒了,终于被追上,那四个日本兵按住他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大声地用日语咒骂,这时又一个日军军曹走了过来,呼喝他们把那个人绑起来带走。 纪平澜清楚地听到那个人用中文骂了一句“天杀的小日本鬼子”,他的心揪了一下,手指扣上了狙击枪的扳机,但是他没有动手。 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开枪无异于找死,对方看得见的有五个人,看不见的谁知道有多少呢,也许一个几千人的队伍就在附近也说不定。现在敌在明我在暗,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儿,只要耐心地潜伏下去他就是安全的,何玉铭不在他身边,他不光是成了睁眼瞎,而且子弹不长眼,万一他被击中了要害…… 纪平澜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动手,但是当狙击镜里两个敌人把脑袋凑在一条直线上的时候,他却突然扣下了扳机。 突兀的一声枪响,两个日本兵被一枪爆头,那个军曹在枪响的同时就反射性地趴了下去,但另外两个士兵显然没有临战经验,才楞了一下的工夫,纪平澜已经飞快地拉栓退弹,又开了一枪。 又一个日本兵腹部中枪,倒在地上惨叫,第一时间隐蔽好的军曹已经举起他的百式冲锋枪向着纪平澜藏身的地方覆盖式地倾泻火力。 纪平澜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密集的枪声中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但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努力把自己趴低了。被子弹削下来的碎石和木屑溅在他脸上,纪平澜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真切的紧张和恐惧,跟何玉铭在一起久了,他习惯了对他来说毫无危险的战场,而现在,只要任何一发子弹命中,他就再也见不到何玉铭了。 冲锋枪很快打完了一个弹夹,趁对方换弹夹的间隙纪平澜刚试图探头反击,另外一挺冲锋枪又响了,再一次把他压得抬不起头。在这样的距离下冲锋枪占尽了优势,纪平澜根本毫无办法。 59、超级间谍(三) 趁着新兵接手火力压制,吸引纪平澜全部注意力的时候,日军军曹从另外一边摸了过来想要侧袭这个敌人,可他刚刚摸到可以看得见纪平澜的位置,小罗就咆哮了一声猛地扑了上去。 被利齿撕咬的军曹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纪平澜掏出手枪一连开了三枪才把他打死,小罗仍不依不饶地撕扯着死者的皮肉不放。 剩下那个日军新兵也打完了弹夹里的子弹,他退回来哆哆嗦嗦地换上另一个弹夹,刚冒出半个脑袋就差点被纪平澜一枪爆头,吓得瘫软在岩石后面再也不敢再冒头了。 纪平澜也后悔自己刚才手太快以至于没打中,于是一个不敢移动怕对方趁机跑了,一个不敢出来怕对方趁机要他命,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几十秒,日军新兵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手雷可以用。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拉开保险,被他们遗忘的那个被绑着的男人突然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出了藏身的岩石,早就瞄着的纪平澜立刻就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个男人做出这样近乎拼命的举动后也很后怕,吓得只能躺在地上喘气,他眼看着纪平澜从隐蔽的地方现身,拔出日军的刺刀猛地刺进了那个伤者的胸口,虽然刚才他还对这几个鬼子恨得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这会儿还是害怕得一激灵。 纪平澜擦了一下脸上溅到的血迹,就过去割断绑他的绳索。 文逸清看着眼前的国军军官迅速地把自己堆成移动的武器库,纪平澜背着自己的狙击枪,挎着日军的冲锋枪,腰上别着日本刺刀,挂着日军的水壶,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尸体上搜来的手雷、指南针、火柴之类野外用得上的东西,还拿了一顶日军的钢盔戴在头上。他也不嫌重,因为他已经后悔了一天了,如果早知道要在原始丛林里生存,他至少不会连刀都不带上一把。 文逸清本来也想去拿地上的另外一把枪,但纪平澜凌厉的视线一扫,就愣是让文逸清不敢动手了,只好眼看着对方拔走了弹夹,把枪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一起,用一个手雷炸毁了所有带不走的武器。 纪平澜为人警觉,虽然救了文逸清,但并不会因此就信任他,尤其是纪平澜还发现文逸清在用一种警觉到近乎戒备的眼神看着自己,虽然他试图掩饰这种戒备,但掩饰得很不成功。 按理说一个中国人在异国他乡的缅甸丛林里看到一个国军军官,怎么也不应该流露出这样的戒备,何况这个军官还刚刚救了他。 纪平澜感到疑惑,但也没有时间跟他废话,搜刮完了尸体就急着离开了那个地方,免得有其他的日军听到枪声找过来。 何玉铭觉得他必须尽快找个机会离开营地,把纪平澜带回来看好。 他刚刚知道纪平澜干了什么荒唐事,对于纪平澜的乱来行为实在有些恼火,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不注意自己的安危,都什么时候了还逞英雄?回来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其实从昨天起何玉铭就觉得藤原靖一有些心神不定,当何玉铭想要找藤原靖一商量外出事宜的时候,又发现藤原靖一正忙着跟电话那头的不知道什么人激烈地争吵。 对话的内容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何玉铭偷偷地来到了藤原靖一的房门外。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那东西有多危险!还想着要回收?等你们的人到了只怕连收尸都来不及了!”藤原靖一咬牙切齿地说,“这件事情我会全权负责!……对,回去我宁可上军事法庭,哪怕要我向天皇陛下切腹谢罪我也还是这个答案!” 说着他狠狠地摔了电话,盛怒之下把一桌子的文件一把扫到了地上。 何玉铭走进房间,从地上散落的纸页中捡起了一张。 “春雨……?” “别看,这不是你的级别可以接触的东西。”藤原靖一压抑着自己的火气,尽量平静地说。 “军事机密么?”何玉铭对他笑笑,刚才他已经用他的感知在房间里搜索了一遍,可惜除了地上这几张纸,暂时找不出更多有用的资料,看来只好跟藤原靖一套话了,“刚才你说得太激动,我已经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怎么办,要杀人灭口吗?” 藤原靖一没有半点跟他开玩笑的心情,皱着眉头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结合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差不多也就是一些秘密基地、活体试验、细菌武器和种族灭绝计划什么的吧。” 藤原靖一站在桌子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真是不怕死,我也确实应该把你杀人灭口。” “所以呢?”何玉铭无所谓地说,反正了不起就是改变原计划,再多制造出一个疯子而已。 藤原靖一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去把门关上。” 何玉铭照做了,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藤原靖一无力地一下坐到了藤椅上,揉着自己的眉心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不甘于现状的人,但是这件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插手,不然毁掉的可能不仅仅是你的前程这么简单。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马上出去,忘掉你刚才听到和看到的,或者——” “我选第二。”何玉铭打断。 藤原靖一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何玉铭说:“好奇。” “……好吧。”藤原靖一用力地揉了把脸,正色道,“原本这个任务不应该让你过早地参与,在你接受自己真正的使命之前本来还有一个考核期,但现在情况紧急,考核只好略过了。我冒了很大的险来相信你,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你说的‘真正的使命’是指什么?”何玉铭询问。 藤原靖一说:“就是你看到的绝密军事行动——‘春雨计划’,名字很优美对不对,但内容一点都不诗意,就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是细菌实验。” 何玉铭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期间藤原靖一一直观察的他的神情,但他没能从何玉铭的表情里解读到任何赞同或者反对的意思。 等到他翻完最后一页,藤原靖一便问:“你有什么看法?” “愚蠢。”何玉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藤原靖一并不知道他是纯粹地在鄙视人类的目光短浅和不择手段,还以为他是看不惯才这样说,便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春雨计划’太过草率和霸道,但我是个军人,很多时候即使看不惯也只能无条件服从。我只能这样想,为了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的理想,一部分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这恐怕不是一部分牺牲的问题。所谓日本人比支那人高贵只不过是一群自大狂的臆想罢了,你不至于也认为双方的人种有什么不同吧?这些细菌武器对日本人也有着相同的效用,他们怎么能保证感染不会扩散到自己头上。” 藤原靖一忧虑地皱眉:“我承认,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么多,虽然觉得有些残忍,还是按照计划执行了命令。等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时,已经太迟了。” “什么意思?” “研究基地那边出了点问题,现在已经跟我们失去了联络。我想你担心的事情也许已经成真了……但是军部那群固执的家伙仍不愿意放弃,坚持要派另外一批专家来将病毒样本回收再用。所以我决定,在他们来之前先将春雨基地炸掉,不能让这个研究再继续下去了。” 何玉铭看着他:“这样擅自行动真的没问题吗?” “不,其实这才是我在这里的真正职责,也是你提前要面对的‘真正使命’。其实少将阁下也清楚这项研究的危险性,所以派我来负责监督‘春雨计划’的进行,一旦出现了任何不可控制的事态,就封锁并且炸毁春雨基地。” 何玉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这就难怪了,我还一直想少将阁下为什么会派一个大佐来做机场的监工。” 藤原靖一点点头:“你想的没错。机场的确需要修建,但这个工程更重要的意义是用来掩人耳目。” “是么,我听说从机场动工开始算起,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死了好几批劳工,我想他们也不是死了这么简单吧。” 藤原靖一神色复杂,他原本并不打算告诉何玉铭太多,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这让他多少感到有些不安,反正话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他还端着也没意思:“是的,其中只有少数是死于疾病和气候,多数都被送到了春雨基地。” “当了实验品?”何玉铭突然就想要恶毒一把:“把那么多人送去当小白鼠的感觉怎么样?” “并不好。你不用讽刺我,我知道这个计划很残忍,但是身为军人,我没有别的选择。” 藤原靖一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从文件柜里拿了一卷工程图纸出来:“你的上一任工程师参与修建了春雨基地,我掌管着人员和炸药,但只有他知道怎么安放炸药才可以有效地摧毁基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些记录在图纸里,现在他死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藤原靖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何玉铭却只是自顾自地翻看着图纸,并不忙着表态:“你确定事态真的已经严重到了需要炸毁的地步吗?” “具体到什么地步我也不清楚,他们的研究资料并不给我过目。我只知道,一周前我最后一次过去巡查的时候,基地里就已经有一个工作人员被感染了,可那些专家们自称问题可以解决……我应该早点想到的,他们一定对我隐瞒了真实的情况,就因为我一开始是反对这个计划的。前天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时,电话那头只传来像是疯人呓语一般的声音,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两天我一直在试图联络上他们,却已经联系不上了。” “那你怎么不去现场看看?” “你不明白。”藤原靖一摇摇头,并不就这个问题多说,“现在事情的原委你都已经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这件事情军方还没有达成统一意见,少将阁下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提前动手以防万一,但是如果军方讨论的结果是继续研究下去,那我们的行为就是死罪,少将阁下也未必保得了我们。所以我们是在冒险,也许我们阻止了一场大灾难的发生,会成为英雄,但也许等待我们的会是军事法庭的审判、监禁甚至死刑。” 他咄咄逼人地盯着何玉铭:“现在,你怎么说。” 藤原靖一的手已经暗自握住了配枪,他欣赏何玉铭,所以他给过何玉铭抽身而退的机会,既然何玉铭不顾危险地非要趟进来,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就不可能让何玉铭再活着离开了。 何玉铭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60、丛林深处(一) 纪平澜终于找好了另外一个隐蔽地点,正坐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咬着压缩饼干——他实在是饿了,因为不敢生火,从昨天开始他只强忍着腥味生吃了一条小罗捉回来的鱼。 文逸清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直咽口水,直到纪平澜把剩下的半块压缩饼干丢给了他。 从来没吃过压缩饼干的文逸清把自己噎着了,于是纪平澜又好心地把水壶递了过去。 文逸清终于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他略带纠结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纪平澜问。 “我是被鬼子抓来的。”文逸清避重就轻地回答,然后反问他,“你又为什么在这儿,远征军不、不是早就撤走了吗?” “这不关你的事。”纪平澜发现这人说话有点结巴,“我会尽量救你出去——前提是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不许乱跑,别给我惹麻烦。” 纪平澜常年带兵,说话行事自有一股威严,文逸清也不敢反驳,默默地把手上的东西吃完,然后仿佛下定决心般的看着纪平澜:“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你看我像是带着兵的样子吗?”纪平澜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 “是不太像……”文逸清郁郁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可能帮忙去救人。” “你要救谁?”纪平澜也就是这么一问。 文逸清叹了口气,不抱什么希望地告诉他,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日军的秘密基地,日军在那里研究一种比毒气弹还要可怕百倍的细菌武器,而且他们惨无人道地用活人来做细菌实验,抓了很多人关在基地里当实验品,其中有缅甸人也有中国人,还有一些是战俘。 而他本来是个留学回国的生物学家,日军将他绑架到基地里,强迫他配合日本人的研究,文逸清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到附近的寨子里躲了几天,在试图离开缅甸的时候却再度落入了日军的魔爪。 在被押回基地的路上他又试图逃跑,就遇到了纪平澜。 纪平澜听完以后,就陷入了沉默,文逸清见他一颗一颗地往枪膛里压着子弹,便带着一丝侥幸地问:“你有没有办法救他们?” “不可能。”纪平澜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现在自身难保,没有余力做这种事情。” 虽然刚才在偷袭的前提下貌似神勇地以一敌五,纪平澜可不会因此就自信心膨胀,他很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单兵的实力,刚才要不是身边有小罗在,还不知道死的是谁呢。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文逸清抱着头难过得蹲在地上,“他们没希望了,没有任何希望,只能在那里等死……”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只是为那些人的命运感到难过,但纪平澜听着却觉得刺耳:“你少在那哼哼唧唧的,他们再可怜我又能怎么办,一个人去闯戒备森严的基地?你当我是孙悟空么。” 文逸清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都是红的:“我不是在说你,我只是觉、觉得他们太可怜了……不光是他们可怜,你都不知道,鬼子在研究的东西,足以让整个中国成为无人区,他们简直是丧心病狂,我……我要是有你的能耐,真想跟他们拼了,可我连只鸡都杀不动!” 纪平澜皱起了眉,他也没办法说这个家伙的话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他只是仿佛从这个并不比他年轻的人身上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在那个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岁月里,他站在课堂上义正词严地反驳教官说:“这已经不是救不救得出来的问题了,古人尚且知道‘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果我们这些军人不去救,那么还有谁可以救他们,如果连我们都无动于衷,那么人们还能靠什么来保持希望?” 纪平澜努力地对自己说,文逸清只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他并没有故意讽刺纪平澜——只不过他整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纪平澜的讽刺而已。 看到文逸清抹眼睛,纪平澜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哭个屁!你在这里掉眼泪就能哭死日本鬼子么!就你那天真愚蠢的脑瓜,还真以为自己能当救世主啊,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句话成功地刺伤了文逸清,他结巴着试图给自己正名:“我,我不是没用的,我好歹也是个生物学博士,我……” “那么文大博士,你指责我不救人的时候,自己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夹着尾巴跑掉,这就是你的能耐?” “我不是……我、我本来是带了一些资料想要逃出去,把他们的罪行公布于众,可是我太没用,资料被毁了,我也被抓回来了,要不然……” “天真!”纪平澜冷冷地说,“你以为日军犯下的罪行还不够多吗?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们的罪孽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世界上会有那个法庭能给你主持公道?” 文逸清被他骂得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于是脑子一抽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他吵上了:“对,我天真,我没用,你们又、又好得到哪里去?你们只会贪污腐败,搞得乱七八糟民不聊生,就跟同胞打内战在行,碰到鬼子就打败仗!” “那我至少还在打!”纪平澜骂道,“你还以为你的红军里就全是道德模范?拦路抢劫同室操戈的缺德事他们一样也没少干!” “我……我又不是……”文逸清紧张了。 “得了,当我看不出来吗?你如果不是那边的人,干嘛看到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文逸清无话可说,他梗着脖子硬道:“我是……是红党又怎么了,我就看不惯你们蓝党这些……贪污腐败、官僚作风!” “少拿我跟那些废物比,我又没有加入蓝党。”纪平澜没好气地说。 “你……你不是蓝党啊?”文逸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看不惯他们,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纪平澜说。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文逸清认起错来倒是非常干脆利落,“既然你也看不惯蓝党,为什么还要参加国军呢,要不我给你引荐……” “你少来,我只想保家卫国,要跟日本人打仗,不参加正规军,还到大后方的山沟里种地去么。”纪平澜骂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我是说我党,是有着远大的目标的,我……” “留着你的那套背给自己听吧,你们也没比蓝党好到哪里去,都是一丘之貉。”纪平澜说。 “怎么会呢,你不了解我们的主义……” “都是些空话。”纪平澜说,他并非没有看过那些被定义为禁/书的文献,还拿去跟何玉铭讨论过,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其实只是在拾人牙慧,“你们所追求的完美世界要求剥夺人的本性,只留下工蚁一般的基本本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人性本贪婪,这点永远不可改变,并且也正是合理的贪婪才促使了人类的进步。” 文逸清没想到会从一个国军军官的嘴里跑出这么深奥的话来,他还试图找理由辩解,但纪平澜根本懒得跟他说更多,直接用一句“再烦揍你啊”结束了对话。 何玉铭曾对他说,不要试图说服一个有信仰的人,因为即使面对亲眼所见的真凭实据,他们仍会千方百计为自己的信仰开脱,说服自己继续盲信下去。所以爱听不听,文逸清爱信什么关纪平澜什么事——只要别拿来烦他就行。 那天晚上,在建中的机场和平时一样平静,在大部分人都睡下了以后,一直被哨兵严密看管的弹药仓库却冒出了浓烟。 当巡夜的士兵发现不正常时,弹药仓库已经开始爆炸了。 连环的爆炸当然也惊醒了被关押的劳工们,当他们发现栅栏门今天居然神奇地没有上锁的时候,局势就彻底失去了控制。 被压榨到了极限的劳工们不顾一切地冲出牢笼奔向了自由,当藤原靖一下令放劳工们出来救火的时候,却发现劳工们已经打死了守卫并且一窝蜂地逃散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藤原靖一才堪堪扑灭了大火并平息了暴乱,劳工们有的逃走了,有的被打死了,只有少数被抓了回来,而营地则由于没有人手救火被烧毁了一大片。 当焦头烂额的藤原靖一清点损失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工程师松山秀幸和两个美国俘虏不见了踪影。 文逸清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国军团长就这么在林子里一动不动地呆着是要怎样,就算不去救人,至少要想办法自救吧。可是纪平澜就是哪儿也不去,文逸清也没有办法,想劝他又怕被揍,想自己走人又没底气,离了这个男人的保护,他大概只能在林子里喂狼了。 为了接下来不饿肚子,文逸清只能在藏身地点附近寻找一些可以吃的野菜和蘑菇,小罗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地试图抓住一只松鼠。 忽然小罗停了下来,朝着一个方向嗅了一阵子,然后“汪汪”叫着飞奔了过去。 “小罗,回来!”纪平澜赶紧叫它,小罗却置之不理,钻进草丛三两下就没了影子。 纪平澜听到小罗跑走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不知什么人的惊叫声,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只能招呼文逸清躲起来看情况再说。 文逸清紧张地趴在扎人的灌木丛里,情不自禁地发着抖,他旁边的纪平澜不动如山地举枪瞄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文逸清不由佩服他的镇定。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到有不止一个人踏着沼泽和水坑走过来的声响,终于一个日军军官拨开一大把芭蕉叶出现在他们视线里,接着是两个美国人和小罗。 文逸清更紧张了,纪平澜却突然放松了下来,在文逸清惊诧的目光中他收起枪爬出灌木丛,向着对方走了过去。 文逸清看到了一幕即使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感觉有如天雷滚滚万马奔腾的画面。 一个国军军官和一个日军军官抱在一起热吻,而且他们还都是男人,两个鼻青脸肿的美国人在旁吹着口哨鼓掌叫好,还有一条狗在他们脚边兴奋地吐着舌头摇着没有尾巴的屁股钻来钻去。 文逸清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太疯狂了。 61、丛林深处(二) 纪平澜看到何玉铭的时候,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虽然才三天没见,他却对何玉铭想念得仿佛隔了半辈子一般,所以当何玉铭抱住他吻上来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回吻了,直到被克里斯和威廉起哄,他才意识到两个大男人在人前拥吻实在有点过火,不好意思地放开了何玉铭。 何玉铭看着他暧昧地舔了舔嘴唇,纪平澜以为何玉铭又会说出些什么促狭的话语来笑话自己的失态,但何玉铭却说:“小澜,你饿不饿?” 纪平澜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从带来的背包里往外掏肉罐头,也不跟他客气,撬开一个就吃,一边吃一边还抽空指指一旁整个人都僵化了的文逸清对何玉铭说:“这小子叫文逸清,他说附近有个秘密基地什么的……叫他自己跟你们说吧。” 何玉铭淡淡地看了文逸清一眼,一股莫名的寒意让文逸清缩了缩脖子。 迟钝的文逸清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不是纪平澜在通敌叛国,而是何玉铭伪装成了日本人。于是他磕磕巴巴地把跟纪平澜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何玉铭听到一半就明白过来了,事有凑巧,他所调查的春雨基地,正是文逸清想要去救人的地方。 “你有办法救他们吗?”说清楚原委以后,文逸清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何玉铭不置可否,只是对纪平澜说:“小澜,过来我们单独谈谈。” 两个美国人看到他们避开了众人,便打趣地吹起了口哨。文逸清涨红着脸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两个男人之间如此明目张胆的暧昧关系让他觉得很反感,但又不能因此跟他们闹翻,他可不想做个被丢在这里喂狼的卫道士,何况他还想指望他们帮忙救人呢。于是文逸清只好装作眼不见为净,转而去跟两个美国人打招呼。美国人发现这个瘦削的亚洲男人居然也会说英文,就愉快地跟他聊上了。 纪平澜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过来偷听,才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关于文逸清说的那个秘密基地,我凑巧也从附近的日军营地里得到了一些消息。”何玉铭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平静地说。 “然后呢?”纪平澜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人类为了战争,可以疯狂到这样的地步。”何玉铭嘲弄地笑了一下,“日本人研制出了一种以狂犬病毒为基础的改良型病毒,他们将其命名为‘春雨’。这种病毒的感染者初期症状和狂犬病类似,但不会马上死,到了感染后期,大脑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只留下动物般的本能,身体组织亦开始病变,患者会变得歇斯底里,力大无穷,对疼痛失去知觉,他们会疯狂地攻击和破坏眼前的一切东西,没有任何仁慈和理性,亦不会感觉到痛楚和恐惧。” 纪平澜听文逸清说的时候对细菌武器还没什么概念,听了何玉铭的形容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如果日本人将这东西用于战争,那形式就更加对我们不利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何玉铭说:“这种病毒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传播方式,就和狂犬病一样,不仅被病人抓伤和咬伤的人会受到感染,哪怕仅仅是接触到感染者的体液,也有被感染的可能。而且,病毒仍在不受控制地继续进行着自我变异的过程,假如哪一天病毒变异为像感冒一样可以通过空气传播。你可以想象出那样的后果吗?” 纪平澜知道何玉铭不会跟他危言耸听,所以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你的意思是,终有一天整个中国……不,全世界的人都会变成这样的病患?” 何玉铭摇摇头:“人类的基因库非常庞大,应该会有一部分人的抗病能力可以扛得住不被感染,不过即使是幸存者也会被遍地的感染者杀死,或被继续变异的新病毒感染,或为了争夺生存资源而自相残杀。所以不难想见,一旦病毒的扩散失去控制,最多不超过二十年,人类文明就将灭亡。” “那你还不做些什么吗?”纪平澜急了,但何玉铭却只是淡淡地、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说:“这不是我的职责。” 纪平澜愣了:“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守护人类吗,难道你要坐视我们就这样被灭族?” 何玉铭冷漠地摇了摇头:“你的理解有偏差,我的职责并不是守护人类,而是确保人类文明不受其它外星种族的影响和破坏。这一次危机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我无权干预,如果人类因此而灭亡,那也是自然条件下的物竞天择,只能说明你们并不适合继续存在下去。” 纪平澜无语,他长久地看着何玉铭,沉默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何玉铭并不寻常,但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他常常会忘记何玉铭不是人类,只将何玉铭看做是一个不太好捉摸的恋人。而现在何玉铭展现在他面前的,完全就是一个冷漠中立的“监护者”所应该有的模样,这样的何玉铭让纪平澜感到陌生。 “你在想什么?”陌生的何玉铭问出了一句纪平澜十分熟悉的话。 纪平澜老实地回答了他,反正在何玉铭面前他也撒不来谎:“我在想,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何玉铭讶然,难道纪平澜不是应该先担心人类的生死存亡吗? “很抱歉没能符合你心目中关于伟大救世主的想象,谁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的。我的职责也不仅仅是保护,还包括监视你们,如果人类展现出了过度的侵略性,议会还将依据星际合约,对你们整个种族进行强制隔离。”何玉铭平淡地说,“你必须明白,做为一个‘监护者’,我是中立的,并不站在人类这一边。” 纪平澜再度陷入了沉默,他在思考。一开始他只觉得何玉铭的漠然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但转念一想,他又发现何玉铭的话里似乎有着一个明显的悖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有你的立场,这本不是你该管的事情。”纪平澜疑惑地说,“但是,如果你真的保持中立,就应该坐视这件事情自然发展下去,什么也不应该告诉我的,不是吗?” 何玉铭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说的没错。但是作为你的情人,我也不想完全袖手旁观。” 纪平澜心里升起了一丝喜悦,说他是目光短浅也好,自私自利也好,反正比起一场遥远而未知的劫难,还是何玉铭对他的回护更让他在意些。他不会为此说谢谢,但他的表情明显地柔和起来。 何玉铭看着他:“反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打算怎么办呢?” 纪平澜有点明白了,何玉铭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坐视不理,只是在观察他的反应而已。就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何玉铭总是喜欢将问题摆在纪平澜的眼前,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这次纪平澜的选择也不出何玉铭的意料:“我当然要去阻止病毒的扩散。” 何玉铭叉着双手笑着看他:“可我这次真的不能帮你。” “那我也一样会去,你是了解我的。”纪平澜坦然地看着他。 “那就和送死无异了。”何玉铭说。 纪平澜无畏地笑笑:“也不尽然吧。很多事情都是看着艰难,真的做起来,也不是那么难的。” “还是这么不叫人省心。”何玉铭苦笑着摇摇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纪平澜发现自己并不惊讶,无论何玉铭这次去或者不去他都不会惊讶,只是有件事情让他担心:“你这样不会违规吗?” “我有分寸的,不会用任何限制的能力。但是你仍然需要我的知识和洞察力,不然你们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 纪平澜深以为然,而且他也有理由相信,只要何玉铭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那么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何玉铭一脸平静地对其他人宣布,基于人道主义,他们要到文逸清说的那个秘密基地去救人。文逸清还没来得及露出感激的神情,威廉就第一个跳出来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你简直是疯了!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吗?我们自己都是遇难者,难道不是应该先自救再想办法救人吗?那个基地里肯定有一大批的日军在驻守,数量怎么也得是我们的几十倍不止。如果要火拼的话可别把我算进去,我只会开飞机不会开枪,也别算克里斯,他只是个后勤不是战士……” “我已经决定了。”何玉铭淡定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你不能左右我们去不去,但你可以选择是跟我们一起去,还是留下来等我们。” 威廉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克里斯:“克里斯,求你了,你会阻止他的胡来吧。” 克里斯难得一脸认真严肃地想了想,谨慎地看着何玉铭说:“文森特,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能耐,估计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我只想知道,对于这件事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何玉铭平静地说。 “……那好吧,我跟你走。”克里斯认命地说。 “克里斯!”威廉惨叫。 “听着威廉,虽然这看起来似乎是个馊主意,但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比起我们两个人被单独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生还的机率总是比较大一些的,你认为呢?” “……难道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威廉懊恼。 之后,他们在丛林里跋涉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天开始黑的时候停下来休息。 晚餐是用钢盔煮的兔肉蘑菇汤和烤野猪腿,何玉铭甚至细致到在日军营地里顺来了盐和调味料,把一场前途未卜的逃亡弄得像是在野餐一般。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淡定,让本来还担心这一趟有去无回的文逸清和两个美国人也放松了下来,吃饱喝足后威廉甚至还有心情起哄他们:“我说,我们都应该睡到树后面去,给这对小情侣留点儿私人空间。” “谢谢你的体贴。”何玉铭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于是两个美国人便带着堪称猥琐的笑容绕到大树另一边的一块石头后面去睡了,文逸清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最后也神色复杂地过去了。 纪平澜看着就有些奇怪,英文他还听不大懂,只好去问何玉铭:“他们干什么去?” “不要管他们。”何玉铭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说,“长夜漫漫,机会难得,我们来亲热一下吧。” “你……别开玩笑了!”纪平澜羞赧地连忙拒绝,虽然他现在的脸皮比起过去来已经厚了不止一个档次,何玉铭之前当众亲他的行为也已经把他们的关系表露无疑,但再怎么过火也不能就这样露天席地、明目张胆地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吧? 何玉铭眯了眯眼睛:“你想反抗?” 62、丛林深处(三) 纪平澜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情急之下他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思索对策。首先反抗是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的,虽然他力气比较大没错,但也不能真下死手去反抗情人的强暴行为吧,要是打起来的话岂不是更要让人看笑话了,而且要跟何玉铭这个根本就是作弊的人近身缠斗,他还未必是对手呢。 另外他也十分确定何玉铭并不是真心想要找刺激玩野战,纯粹是知道他接受不了这样过于开放的行为,便故意以此来出他的洋相,让他难堪。何玉铭也不会心血来潮闲得没事整他玩,一定是他哪里惹到何玉铭了才会招致这样无理的对待。如果认错态度不积极,何玉铭准会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完了再让他死个明白。 纪平澜还在想的时候,何玉铭就已经欺身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开始扯他的武装带。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纪平澜赶紧抓住何玉铭的手挣扎着服软:“别、别这样,玉铭,我是不是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 “你也知道我不高兴?”对方学得如此通透,何玉铭倒觉得无趣了,于是坐到他身边问:“那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纪平澜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啊,在何玉铭咄咄逼人的目光中他想了几秒才想起来:“呃,我不该逞一时之勇去救人,不顾自己的安全,下次不会了,你别生气。” 何玉铭心道下次不会才怪,但是纪平澜这样识趣,他总不能得理不饶人,只好带着几分不情愿地说:“好吧,就原谅你这一次。”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断枝扔了出去,准确地命中了两个探头偷窥的黄毛脑袋中的一个,小罗还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将树枝捡了回来,眼巴巴地看着何玉铭等他再扔一次。 两个美国人这才嘻皮笑脸地退了开去,一点儿也没有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的不好意思。退回去以后还小声地争论着“我就说文森特不会是女方”、“开玩笑,纪中校那样的怎么可能是个‘公主’”之类的话题。 有何玉铭在身边,纪平澜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不仅睡觉时不用再打起十二分的警觉,而且跟他睡在一起的时候周围从来不会有蚊子,缅甸丛林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这两天纪平澜可算是深受其害了。 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两个美国人均匀的呼噜声,与周围喧闹的蛙鸣和蟋蟀声相映成趣,偶尔还响起文逸清心悸的呓语和一两声夜枭的鸣叫。 纪平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的星空,深蓝色的夜空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星星,这几天都是晴天,他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星空的璀璨。何玉铭不在的时候,丛林对纪平澜来说只有危险,现在何玉铭来了,他才有了欣赏风景的心情。 何玉铭安静地躺在他身边,本来已经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却翻过身来抱着纪平澜的腰轻声说:“怎么还不睡,你这两天都没睡好吧。” “不困。”纪平澜伸出胳膊让他枕着,以便两人可以更加靠近,“哎,跟我说说,你是从哪个星星上面来的?” 何玉铭指着一个方向:“那里,从北极星往左数第三和第四颗星星之间,你看不到它发出的光亮,因为它离地球有五亿多光年远。” 这个距离已经完全超出了纪平澜的理解范围,他只能说:“真神奇,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在那么多人中间偏偏就选上了我。” “你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感概?”何玉铭奇怪地看着他,纪平澜明明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纪平澜自己也愣了,想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就老是在想,凡人的生命那么脆弱,随便一点意外都会死,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赚来的一样。” “你也知道人很容易死,就不要老是让自己陷入危险中去啊。”何玉铭不满地说。 “我……当时看到一个绝好的开枪机会,一时没忍住,其实事后我也挺后悔的,要是一不小心死在那,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何玉铭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告诉纪平澜,自己其实隔着几公里远都还在尽力地护着他,免得纪平澜以后越来越肆无忌惮。 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了一处落差不大却气势惊人的瀑布旁边,文逸清叫起来:“对,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他之前还曾试图给他们带路,但他第一次是蒙着眼睛被押进去的,逃出来时又恰逢夜晚并且慌不择路,印象里只记得有个瀑布和一个山洞,如今要在茫茫丛林里找到原来的路线谈何容易,就在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连方向都分不清的时候,何玉铭一个弯都没拐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文逸清惊奇极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何玉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打探到的消息比你知道的多。”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走?”文逸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个路痴,如今他也只能指望何玉铭了。 “先等等吧。”何玉铭说,“大约还要四个小时。” 其他人并不知道为什么,何玉铭也不想多费唇舌地跟他们解释其中的原理。他其实很佩服这个基地的设计者,入口就隐藏在这个大瀑布的后面,但是瀑布的水流太过湍急,其冲击力足以冲走一辆满载的坦克,一般人是没有办法进入的,更不会想到瀑布后面居然还别有洞天,也就只有像他这样的非人类可以发现一点玄机了。 也难怪藤原靖一在明知基地出了问题的情况下依然不能过来查看,因为时间没到的话根本就进不去。 他们就地生了火,煮了一些用芭蕉叶包裹起来的冷肉当午餐,小罗在瀑布下的浅水里跑来跑去地扑鱼玩,不一会儿就叼回来一条肥硕的鲶鱼。何玉铭拍拍它的脖子夸奖了它一句,小罗就兴高采烈地又跑去捕鱼了。 看着它那欢乐的样子,文逸清实在不敢想象不久之前它才将一个日军军曹咬得血肉模糊,那一口可怕的獠牙和嘴里新鲜的血迹,让文逸清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两个美国人却看得羡慕不已,纷纷表示以后也要养狗,并且向何玉铭讨教驯狗经验,气氛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是在郊游,而非生死一线的救援行动,这让一直处在紧张恐惧和苦大仇深中的文逸清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快灭火!”何玉铭突然语气紧张地说。 其他人都不明真相地楞了一下,还是纪平澜反应最快,立刻踩灭了火堆,并且招呼大家隐蔽起来。 在密林里隐蔽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着不动,两三米外就完全看不到人影了。 但何玉铭将纪平澜带到了一个视野更加开阔一些的地方,其他人本来也想跟过去,纪平澜阻止了这几个非战斗人员的靠近,免得给他们添乱。 没过多久,砍树枝开路的声音和一些日语的对话声渐渐近了。 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何玉铭可以看到藤原靖一带着一队日本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士兵们除了在开路的那两个以外,其他人都扛着炸药箱。 看来尽管经历了营地被烧、劳工暴动、工程师叛逃的接连打击,并且在不知道怎样才能真正有效地摧毁基地的情况下,藤原靖一依然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基地炸掉,这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行为,何玉铭觉得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怎么办?”纪平澜轻声问。 “留下那个军官,杀了其他人。”何玉铭说。 纪平澜点点头架好枪等着何玉铭先动手,虽然这一次对方足有二十多人,但有何玉铭在,纪平澜一点都不担心。 何玉铭从纪平澜的口袋里掏走两个手雷,拔开保险等了两秒,直到快炸了才扔出去。 手雷还没掉到地面就在人群中间炸开了,日军根本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炸了个人仰马翻。 队尾的一个日军被炸飞时,他的炸药箱落在了地上,被磕碰了一下就打开了,纪平澜见状就一枪击中了那个箱子,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即使在几十米外的他们都被震得浑身发麻,周围原本密集的植物也被炸烂了一大片。 “你也太夸张了,还好TNT的性质比较稳定,不然引起连锁爆炸的话我们都会受伤的。”何玉铭抱怨。 “对不起。”纪平澜对他笑笑,道歉得没有什么诚意。 等后面那几个人明白他们在干什么的时候,战斗都已经结束了。 两个人就敢突袭对方二十多个,美国人一致认为这两人要么是神,要么是神经病。文逸清更是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也不知该心怀敬意还是心怀恐惧。 大概这就是职业军人和普通人的区别,这么多在他眼里凶神恶煞如同地狱恶鬼一般的日本人,几秒之内就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暴徒原来如此脆弱,文逸清此前完全不敢想象。 纪平澜正在补刀,将那些被剧烈的爆炸折断了手脚撕裂了身体,辗转哀号却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伤者一一送上路,他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好像手底下挣扎的并不是和他一样的人,动作简直比杀鸡还干脆。 文逸清此后常常为这个场景感到困惑,纪平澜这样的行为到底应该算是冷血还是慈悲?但在当时,他纯粹只是被纪平澜的杀人不眨眼吓到了,以至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文逸清都不敢跟他说话。 63、危机!深入虎穴(一) 也许是日军的队列拉得比较长,也许是运气实在太好,在队首带路的藤原靖一并没有受什么伤,仅仅是被爆炸的冲击波给震晕了过去。 纪平澜将他翻过来,解了他的武器后用皮带绑住了他的双手,然后将一整壶的水淋在了他头上。 藤原靖一被呛醒了,猛地坐了起来。他整个人都还是迷糊的,过了足有十几秒钟,视线才聚焦到纪平澜脸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愣愣地看了一圈周围死了一地的部下。 然后他看到了何玉铭,才终于惊诧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松山君?咳……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直担心你……” “他说什么?”纪平澜问何玉铭。 何玉铭笑了笑说:“他仍坚信我是他的工程师,就像被骗的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笨一样。” 听到何玉铭说中文,藤原靖一沉默了,他似乎才刚刚从爆炸的冲击当中缓过劲来,并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俘虏。 何玉铭说得没错,藤原靖一之前宁愿相信他的新朋友松山秀幸是在混乱之际遭到了敌方的绑架,也不想承认是他信错了人,直到现在才不得不认清他被人耍了的事实。 何玉铭颇有兴致地踢了踢这个如今一脸颓败的日军军官:“别装了,我知道你也听得懂中文。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藤原靖一定定地看着他,用发音并不标准的中文说:“你到底是谁?”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何玉铭,是独立团的作战参谋。”何玉铭淡淡地笑着说。 提到“独立团”三个字,藤原靖一才抓住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感,他终于认出了纪平澜的样子:“……你是纪平澜。” “你认识我?”纪平澜感到奇怪。 “我当然认识你!”藤原靖一看起来有些激动甚至是气急败坏,“这根本就不合理,你们……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俘虏没有发问的权利。”何玉铭说,“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顾危险地一定要炸掉春雨基地?” “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杀了我吧!”藤原靖一强硬地说。 纪平澜看着何玉铭,何玉铭笑了笑:“好啊,如你所愿。” 他拔出腰间的配枪指在藤原靖一头上:“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待吗?” 直面死亡的藤原靖一面如死灰地说:“不管你是谁、是什么身份都好,你是看过春雨基地的资料的,也知道让这种病毒留下来会有多危险,我只希望你能完成我没有做完的事情,不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 说着他闭上眼睛等死,何玉铭想了想,却收起了枪:“我还是先留你一命吧,起来,跟我们去春雨基地里走一趟。” 何玉铭将被绑着的藤原靖一交给了克里斯和威廉,并且暗示他们:“只要不出人命,对他粗暴一点也没有关系。” 脸上的青肿还没消褪的两个美国人面面相觑,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和遵守日内瓦公约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端着捡来的武器在后面押送俘虏。 纪平澜回头看了看被押在队尾一言不发的藤原靖一,轻声地问何玉铭:“你为什么要特地留下他?” “你不认识他,但他可是注意你很久了。”何玉铭简略地讲了一下藤原靖一跟纪平澜之间的渊源,以及把纪平澜的照片放在房间里的有趣举动。 “所以呢?”纪平澜虽然觉得这很巧合,但并不认为这样可以构成不杀他的理由。 “我本来只是好奇,他见到真正的你时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挺无聊的。”何玉铭说,“现在我又有点好奇,假如他看到春雨基地的现状,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么说来,你是拿他当玩具了。”纪平澜哭笑不得地说。 “那又怎样?强者可以对弱者为所欲为,这不正是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吗?”何玉铭笑笑说,“而且,多带一个可以随时牺牲掉的身体,总会有用处的。” 纪平澜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其他人也是这个用处吗?” 何玉铭点点头:“既然我只能以人类的身份介入,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就是极其有限的,我需要他们的帮助,再不济至少还能作为我备用的身体。” 纪平澜明了地点点头,他之前还有点奇怪何玉铭为什么要把这些有关无关的人都带上,在他看来他们有的只会添麻烦而已,现在他明白了,炮灰么,多多益善。 换作别人或许会对这样的事感到不舒服,但纪平澜是一个已经带兵四年的军官,对他来说,为了一个战略目的,将别人甚至是他自己当成炮灰都是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何玉铭也不怕把实话告诉他。 他们在瀑布旁边又等了个把小时,水流突然很神奇地渐渐小了下去,露出了瀑布边缘那个小小的洞穴。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连纪平澜都好奇了。 既然是纪平澜想知道,何玉铭便给他解答了:“在上游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古老的引水渠,和一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水动机关,每隔十天,那个机关在水力的作用下运转到某个位置,就会把大部分河水引向另外一个方向,使瀑布的水流暂时减弱几个小时。” 藤原靖听得一脸惊疑,日军也仅仅是从本地人口中知道了这条河流奇怪的涨落规律,并且发现和利用了后面的洞穴,却至今没有人弄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何玉铭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藤原靖一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向何玉铭发问:“我根本就没有告诉你入口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何玉铭反问。 藤原靖一气结。 虽然水流已经减弱,进入洞穴后所有人还是被浇了个浑身湿透,小罗又使劲地甩了他们一脸水。 等到拧干了衣服,他们的眼睛也比较适应黑暗了,何玉铭打开从日军那里拿到的唯一还完好的手电给他们照明,眼前的景象顿时让没来过的人叹为观止,只见洞壁上、洞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佛像浮雕,大的大小的小,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中去。 经年累月下来石头由于湿气的缘故长满了青苔,使得大部分佛像已经面目模糊。偶尔若盯着一张脸看久了,还会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阴森森的嘲笑一般。 “你觉得这个洞窟像什么?”克里斯突然问威廉。 “不知道。” “有点想象力好不好,你不觉得它很像是地狱的入口什么的吗?”着迷于东方文化的克里斯兴致勃勃地感慨。 很快他就会后悔自己说出的这句话了,如果他知道自己一语成谶正好应验了的话。 倒是威廉问出了一个比较实在的问题:“我们这样招摇,难道不会被里面的守卫发现吗?” “离入口还远着呢。”何玉铭说。 文逸清也证实了何玉铭的话,表示通道长得离谱,于是一行人很放心地走了进去。 佛像渐渐稀少,从洞口溅进来的水流被人工开凿的古老引水渠引向了洞穴更深处,在一些空间大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古代隐士居住过的线索,窄的地方却有着十分新鲜的爆破挖掘痕迹,想必日军为了通行运输的方便做了不少工作。墙壁上还可以看到绵延的电线,说明这个通道原本应该是有照明的,只不过现在他们看到的只有令人压抑的黑暗。 在黑暗里久了就容易失去时间观念,他们都觉得周围既然这么黑这么安静,那么入口应该还远得很,结果一个简单却十分结实的铁栅栏突兀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们已经到春雨基地的入口了。”何玉铭平静地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眼前的景象显然与他们想象中的戒备森严的秘密军事基地完全对不上号。 “不对,这里应该有哨兵的,哨兵在哪……?”藤原靖一惊疑地看着眼前空洞的栅栏,他已经闻到了什么不详的气味。 “这儿呢。”何玉铭用已经快没电的手电照向了栅栏里头的地面,一具尸体差点让毫无准备的人们吐了出来,连见惯了死人的纪平澜都皱起了眉。 很难想象那具尸体经历过什么样的惨剧,头骨上开了一个大洞,军装被撕成碎片,内脏几乎已经掏空,身体上到处留下了被什么东西啃咬的痕迹,看样子死了至少有两天以上了,由于天气湿热,尸体表面已经可以看到腐败的迹象。 何玉铭根据现场的线索在脑中大致还原出了当时的情景,绝望的哨兵惊慌失措地跑到这里,从基地内部锁死了栅栏门,将钥匙远远地扔出了门外,然后举枪自尽,就在他身后,一大群怪物追了上来,撕咬着这具新鲜的尸体,直到血肉模糊。 何玉铭捡起那个所有人都没看见的钥匙,打开了铁门,门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所有人都忐忑不安起来,就连小罗都感觉到了不妥,呜呜哀鸣着咬住何玉铭的裤腿试图把他拖走,何玉铭拍拍它的脖子鼓励它,才使小罗勉强平静了下来。 除了始终没有武器的文逸清和俘虏藤原靖一,纪平澜和两个美国人都把枪下了肩,握在手里似乎就能多一分勇气,一行人就这样惴惴不安地进入了基地。 当他们身后的何玉铭“咣”的一声把门再度锁上时,他们都因为过于紧张而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64、危机!深入虎穴(二) 纪平澜压抑地喘了口气,替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为什么要锁门?” “免得有什么东西从这里跑出去。”何玉铭将钥匙揣进了口袋里。 克里斯受不了了:“文森特,拜托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军事基地里面会这么黑,这么安静?” 何玉铭摇了摇头,没有马上回答。就在他的手电光照不到的地方,藤原靖一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这儿,偷偷地往后退了两步。 在旁边不远处,地下水渠汇入了人工开凿的水潭,这是基地里的人获取生活用水的地方,水道一直贯通整个基地。藤原靖一的水性不错,仅仅双手被绑住的话,他还是可以试着从水路逃走的。 就在他这样打算着,并退到水潭边上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哗啦”一声冒出了一个东西,一把抓住了藤原靖一的脚,紧接着就咬住了他的小腿。 藤原靖一惨叫一声想要挣开,却只是让自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东西试图将他拖进水里的时候,何玉铭拔出腰间的配枪开了一枪,击中了它的头颅。 怪物不动了,喘着粗气的藤原靖一挣扎着爬离水边,幸运的是他穿的军靴质量过硬,没被咬穿,但巨大的咬合力几乎把他的小腿肉咬烂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魂未定的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围了过去,就着微弱的手电光看着那个被击毙的怪物。 毫无疑问,那应该是一个人,穿着脏污变色的白大褂,虽然刚刚被击毙,却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一样肤色青紫,浑浊的双眼上翻,张开的嘴里可以看到黄色的粘液和紫黑色的舌头,头已经被打穿,流出的血液却不知道是因为光线微弱还是什么缘故,是粘稠的黑色。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上帝啊!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克里斯第一个惨叫起来,下一个惨叫的是他的好哥们威廉:“不!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马上!” “冷静一点。”何玉铭试图让他们平静下来,但是没有用,他们尖叫着冲向铁栅栏,失去理智地试图徒手打开门,直到纪平澜过去揪过他们,一人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把他们打得摔倒在地,现场才再度安静了下来。 纪平澜真想干脆将两个美国大个子打晕算了,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大声喊叫,不然谁知道会引来什么东西?也许在枪炮炸弹的威胁下他们都不会吓成这样,但往往人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才是最为强烈和不可抗拒的,尤其是那些容易胡思乱想的人。 纪平澜“咔嚓”一下拉开了狙击步枪的枪栓,厉声道:“从现在起,谁要是再想独自逃跑,或者做出什么蠢事连累大家,我就先毙了他!” 美国人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纪平澜说完才想起美国人听不懂中文,便将凶恶的目光转向了瑟瑟发抖的文逸清:“译给他们听!” 远处传来了什么金属物品掉在地上的咣当声,还有嘶嘶嘶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爬过地面的声响。小罗对着黑暗叫了两声,立刻就被何玉铭喝止了。 “怎么办?”纪平澜猜想刚才的枪声和尖叫一定已经引来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跟我来。”何玉铭冷静地说。 他拿着光线越来越微弱的手电一马当先地走在了最前面,其它人寸步不离地跟上,就连俘虏藤原靖一都暂时不敢再动逃跑的念头,这种时候谁都害怕被独自留下。 何玉铭在地形复杂的基地里七弯八拐地穿行,有时候他们都可以清楚地听到或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拐角或者不远处活动,而何玉铭总能及时地带他们绕开。手电有限的光源更加深了某些人对光线范围以外的恐惧和联想,等到藤原靖一从被咬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何玉铭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基地的配电室。 在这样运输艰难的深山老林里,这个基地的多数设施都是木制的,配电室却因为其重要的地位,是少数安装了铁门的房间之一。 何玉铭对着门锁开了一枪,然后一脚踢开了配电室的门,里面一个黑影立刻扑了过来,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而何玉铭好像早就知道它在门后等着一样,在极为接近的距离内一枪打中了那个人形黑影的头部,子弹的冲击力使得那个人向后摔去。 这会儿其他人也看清楚了,那也是一个肤色发青、穿着工作服的人。 何玉铭踩着尸体进了配电室,断后的纪平澜将那些还在吓得发呆的人一个个或推或拽地都塞了进去,然后“咣”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在我修好这里的电机之前,别让外面的东西进来。”何玉铭打着手电四下找出螺丝刀绝缘胶布之类的工具,开始修理配电室的电路,纪平澜应了一声,栓死了铁门的门栓,端着枪戒备着门口。 外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文逸清和藤原靖一虽然有所猜测,但没有人可以具体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它们已经来了,并且已经堵住了配电室唯一的出口,渐渐地它们的数量越聚越多,在外面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开始抓挠和撞击铁门。 克里斯和威廉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纪平澜那一巴掌打得够狠,他们脸上都出现了明显的掌印,疼得半边脸都麻了,却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自己揉几下。 文逸清一动不动地蹲在角落里看着地上那具诡异的尸体,嘴里嗫嚅着什么奇怪的语调,仔细听才能分辨出来他是在哆嗦外加跑调地唱着国际歌,像一台坏掉的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现在,他一直笃信的无神论已经解释不了眼前的一切了。 藤原靖一拖着被绑的手和受伤的腿窝在另一个角落,看着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的何玉铭。何玉铭身上仍穿着死去的松山秀幸的衣服,藤原靖一至今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天衣无缝地伪装成另一个人,怎么能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这么了如指掌,难道他是个专业的间谍吗?什么样的间谍可以做到这么无所不知的地步? 配电室显然也遭受到过极为暴力的打砸,何玉铭看起来比这里最资深的电工还要了解每一条电线的走向和每一个开关的作用,他接好了几条电线,关掉了一些不必要的设备,最后随着“嗡”的一声,仅存的那个完好的发电机开始工作了,整个基地突然间亮了起来。 对于被困的他们来说,仅仅有了照明并不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但是对于当前惴惴不安的人心来说,光明所能带给人的安慰却是至关重要的。 门外的生物似乎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光线的刺激,有的惊慌失措地离开了,有的越发狂暴地开始撞击铁门。 文逸清恐惧地看看门外,又看看依然平静地收拾着一个工具包的何玉铭,颤声问:“他……他们到底是、是什么……” “感染者。”何玉铭说。 恐惧让文逸清变本加厉地结巴上了:“你、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能不能告诉我们……我求你了……” 纪平澜也帮腔:“现在基地里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可以的话还是跟大家解释一下吧,省得人心惶惶的。” “好吧,长话短说,我们先来梳理一下这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到了这个地步,何玉铭也没有心思再隐瞒什么了,反正这些人也未必能活着出去,干脆先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让文逸清现场给两个美国人翻译,然后开始解释:“首先,我说的感染者,是感染了一种名叫‘春雨’的病毒,这个文逸清和藤原靖一都知道一些。这种病毒最先出现在日本人设立在中国东北的某个实验基地里,被带到环境湿热的缅甸之后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异,变异的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何玉铭比了比地上的尸体:“感染病毒的人会变得丧失理智,盲目攻击和破坏眼前的一切,身体也开始病变和腐坏,而且病毒可以通过抓伤、咬伤和其它体液接触的渠道传染。日本人看到了这种病毒在战争中的作用价值,于是在此成立了春雨基地,藤原靖一是就这个基地的负责人之一。” 藤原靖一感觉到其他人都对他投来了愤懑和鄙夷的目光,他也只能继续摆着死人脸不发一言。 “而文逸清是被抓来配合研究的生物学家,十六天前,当他逃离基地的时候,顺手砸了基地的实验室。” 文逸清惊讶地看着何玉铭,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而何玉铭知道的显然不止于此,他根据那些以人类目前的手段还无法窥视的细微线索,基本还原了整个病毒爆发的过程:“同一天,一个基地工作人员在收拾被砸毁的实验室的时候,让玻璃器皿划破了一点皮。他没有重视,于是成了第一个计划之外的感染者。六天后,也就是距今十天前,藤原靖一最后一次来这个基地巡查。当时那个工作人员已经发病并且攻击了其他人,由于藤原靖一的本职工作就是在这个基地发生不可控制的意外时,负责对基地进行清理善后工作,这里的工作人员害怕遭到藤原靖一的‘清理’,便选择了隐瞒真相。” “接下来的几天里,基地里的人一边对藤原靖一汇报一切正常,一边试图控制感染的蔓延。但是人性都是自私的,恐惧让他们采取了简单粗暴地杀死所有伤者和感染者的做法,一些受了轻伤的人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杀掉,抱着自己也许没有被感染的一丝侥幸,隐瞒了下来,直到突然发病开始伤人。最终局势完全失去了控制,这个过程用了差不多七天,也就是距今三天前,藤原靖一最后一次与基地通话时只能听到奇怪的呓语,我想那是一个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的感染者,在试图警告外界,只可惜病毒已经破坏了他大脑里的语言中枢。” “那是基地最后一次跟外界的联系,到现在我们来到这里为止,已经没有任何幸存者了,基地里剩下的只有感染者,也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些怪物。” 65、危机!深入虎穴(三) 何玉铭暂停了一会儿,给大家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可怕的消息,文逸清最先缓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没有幸存者了,这里所有人都被感染了?” “是的。”何玉铭不带感情地回答。 “你、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文逸清失控地对他大叫,“为什么不早点来,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他情绪激动地试图扑向何玉铭,但纪平澜一把就将他推倒在地,在纪平澜面前,文逸清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脆弱。 何玉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想计较这个人在情绪失控下的迁怒行为。 文逸清只不过是一个象牙塔里的书呆子,却因为自身的一技之长招来横祸,被迫亲眼见证了人怎样像牲口一般被肆意屠宰,注射各种药剂然后浑身溃烂地死去。这些场景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使得他即使千难万险地脱困了,仍要像魔障了一般不顾安危地回来救人,如今何玉铭却告诉他说,他要救的人已经无一幸存,文逸清会精神崩溃一下也属正常。 这会儿他就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抽空了一般,趴在地上抱着头低声呜咽着,嘴里念叨着一些“都是我的错”、“全是我造成的”之类的话,威廉在旁试图安慰这个新朋友,克里斯想了一会儿后,却来问何玉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已经没有幸存者需要救助了,那你带我们进来干什么?” 何玉铭用英语回答他:“我想你应该不难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病毒既然可以在十几天的时间里蔓延到整个基地,那么你想象一下,如果让任何一个感染者跑到外面去,或者让病毒在这里继续进化,最后通过地下水或者空气,或者昆虫之类的中介传播出去,你们觉得外面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两个美国人顿时沉默了,就连文逸清也停止了抽泣,呆呆地看着何玉铭。 威廉看着藤原靖一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还是把他揍一顿吧。” 就在这时“咣”的一声,又一下十分暴力的撞击砸在铁门上,插栓都被撞弯了。克里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紧张地说:“揍他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做什么?” 大家都看着何玉铭,虽然不知道何玉铭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但大家都相信何玉铭一定是拿得出办法的,总不至于千辛万苦地就是为了专程带他们进来送死。 现在他们已经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在作祟,并且不阻止的话后果将会十分严重。于是刚才还吓得半死的人,这会儿突然就有了直面危机的勇气和同仇敌忾的觉悟。这也正是何玉铭想要的效果,他说:“我们要做的,就是消灭这里所有的感染者,然后烧掉他们的尸体。”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威廉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好吧,我们的确必须做点儿什么。只是我想问一下,这个基地里到底有多少像这样的怪物?” “八百多吧,还不到一千。”何玉铭说,“在全部被感染之前,他们内斗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看到大家近乎绝望的神色,何玉铭安慰道:“别被他们外表吓到了,这只不过是一些比普通人还好对付的活尸而已,虽然力气变大了些,但他们的脑子非常笨,只会凭着基本的本能行事,就连稍微复杂一点的武器都不会用。我想你们也看到了,他们并不是杀不死的。” 何玉铭让他们注意地上的尸体,继续说:“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痛觉,所以假如造成的不是致命伤,他们就不会马上倒下,想要让他们彻底失去威胁的方法,就是命中头部或者颈椎,或者干脆把他们打烂。” “我很佩服你的信心。”威廉说,“可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好吧,准确地说,真正能打的只有你们两个人,我们可能干掉这么多怪物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纪平澜倒是不害怕,但他觉得有个实际问题要优先解决,“只是,我们的弹药不够。” “我会带你们去弹药库。”何玉铭说。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克里斯还想确认一下,“有必要将他们全部消灭吗?我是说……那只不过是一些病人,就算得的是危险的传染病吧,但其中还有不少是无辜的人不是吗,我们能不能将他们先控制起来,再研究一下怎么治好他们?” “不可能。”何玉铭摇头,“病毒造成的脑部损伤是不可修复的。现代医学以脑死亡作为死亡依据,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这些感染者其实都已经死了,你们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群残留着基本生命体征的丧尸而已。所以不要对他们抱有任何的怜悯,如果你不想变成他们中的一员的话。” 克里斯吞了吞口水,默默地握紧了衣服里的十字架。 威廉本来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门口突然又传来一下更剧烈的撞击,本来就不够结实的门栓直接被撞弯了,门与门框之间出现了一条足够宽的缝隙,一只皮肤已经黑紫色的手见缝插针地伸了进来。 一直在警觉着的纪平澜立刻端起冲锋枪,对着门缝外面扫了一梭子,何玉铭将他拉开,掏走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个手雷,平静地对大家说:“看来我们该出发了。” 说完他根本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就把手雷的保险一拔住墙上一磕,精准无误地丢出了门缝。 爆炸直接将铁门掀得倒飞进了配电室,外面原本密集的丧尸也被炸飞或者直接炸碎了,何玉铭说了一声“走!”就带头冲了出去,一出门就“呯呯”两枪,将两个被炸倒了还在地上爬的丧尸直接爆头。 其他人赶紧跟上,纪平澜拿着冲锋枪在后面断后,对着走廊拐角跑出来的两个感染者“突突突突”地开了枪。 就像何玉铭所说的那样,它们根本无惧痛楚,直到纪平澜把他们的上半身几乎全打烂了,他们才终于倒了下去。 “节省子弹,不要恋战!”何玉铭喊住他,带着他们沿着错综复杂的路线住基地深处闯去。 在天然溶洞的基础上建立的秘密基地地形极为复杂,反正除了何玉铭还能分得清方向,其他人包括藤原靖一都彻底迷路了。 丧尸散布在基地各处,他们几乎每过一条走廊都要杀死几个,踩着尸体才能继续前进。 更多的丧尸被枪声和骚乱吸引过来,他们有的感染程度较轻一些,看起来和平常人差不多灵活,有的却浑身溃烂,行动迟缓,只能慢吞吞地吊在这群人后面挪动。 纪平澜注意到他们都还穿着生前的衣服,土黄色军装的是日军守卫,白大褂的是研究人员,破破烂烂或者干脆只有一条裤衩的是被抓来的实验品,还有的感染者甚至穿的是破烂肮脏的国军军装,那是他被俘虏的远征军弟兄们。 现在他们都忘却了过去的仇怨,一致将矛头指向了闯入这个丧尸王国的生者们。这样的情景让纪平澜感到难过。 由于基地现在已经有了照明,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其实看得见还不如看不见,看不见的时候折磨他们的还只是对未知的恐惧,而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已经足以成为他们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感染者们无不是眼白发黄眼神浑浊,皮肤大多青黑得就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一样,并且不同程度地生着烂疮。个别腐烂情况比较严重的丧尸,连内脏都已经挂在了外面,还在若无其事地蹒跚前行。 克里斯亲眼看着一个丧尸前进的时候被一截突出的铁丝挂住了胳膊,他毫不在意地住前一挣,拖着被撕裂了一大块肉的胳膊继续前进,他终于忍不住吐了。 何玉铭双手拿着两把威力显然不怎么样的手枪,但是他只要开枪就必定命中头部,每一次枪响都会有一个丧尸倒下,相比之下纪平澜就显得有点浪费子弹了。 在这两个专业军事人员面前其他人几乎就成了摆设,体弱的文逸清和受伤的藤原靖一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队伍,威廉一路死死地拽住小罗的项圈,免得小罗冲上去撕咬那些丧尸,克里斯作为机械师,本来是对枪械十分熟悉的,但是他一路都在忙着吐,全程一枪未开。 66、丧尸大潮(一) 直到子弹几乎全耗尽的时候,何玉铭才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堡垒一般结实的仓库。 即使是这个全基地防护最严密的地方,也显然遭到过丧尸的入侵,又或许混乱干脆就是从仓库内部爆发的,大量堆放在这里的物资都有被打砸破坏过的痕迹,一个弹药箱跌在地上,黄橙橙的子弹散落了一地。 纪平澜锁死了厚重的大门,他们终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这个地方不是凭丧尸的蛮力可以打得开的,现在任凭外面的丧尸怎么撞击,大门都纹丝不动。 纪平澜喘着气问:“我们刚才一共打死了几个?” “三十四。”何玉铭精确地报出一个数字。 “才不到二十分之一,这样下去我们不被咬死也要被累死了。”纪平澜不满地看了看其他几个完全没有发挥作用的人。何玉铭带上他们不仅没有用,还让他多花了许多精力去保护他们的安全,早知这样还不如将他们留在洞穴外面等。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克里斯收到了纪平澜责难的目光,他感到很羞愧:“对不起,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对别人开枪……” 何玉铭困惑地看着他:“难道你觉得这些丧尸还能算是‘人’吗?” “对不起……”克里斯抱着头蹲在地上,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个虔诚的基督徒虽然长着高大的个子,却是个从小连鸡都不敢杀的善良男人,就算道理他能明白,但人一下子要开杀戒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玉铭也就不勉强了,拿走了放在他手上纯属摆设的冲锋枪:“算了,你就负责帮我们换弹夹,可以么?” 克里斯感激地点点头。 威廉见何玉铭看向他,立即举手说:“我可以开枪,但是我不论什么武器打靶的成绩从来就没有及格过,所以他们死也不肯让我开战斗机,说以我的水平肯定会把同伴给打下来。” “那还是别浪费弹药了。”何玉铭无奈地说。虽然他们身处弹药仓库,但是作为一个研究基地而不是军事基地,这里的弹药储备十分有限。 根据何玉铭的指示,他们花了数个小时来布置这个仓库。由于洞穴本身的结构,仓库有阶梯状的上下两层,他们将武器和弹药都搬运到上层,然后利用大多数丧尸活动不便、不擅于攀爬的弱点,用沙袋从门口开始堆出了三堵齐胸高的墙,以最大程度地减缓丧尸的前进速度,争取将所有的丧尸消灭在远距离之外。毕竟谁都不会想要和这些感染者肉搏,这种时候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口,都意味着生不如死的结局。 所有人都在干活,即使受了伤的俘虏也不例外,纪平澜见人手不足本想帮忙,何玉铭却说作为战斗人员应该保存体力,于是纪平澜就到一边去检查他们抬上来的重机枪。 他给机枪装好了弹链,回头发现何玉铭一动不动地看着墙上的换气通道。 “怎么了?” “算了,它们应该没有这么聪明吧。”何玉铭觉得对付会走路的尸体可以不必那么谨慎。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正在干活的人,开始思索另外一个问题。 在人类当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容易让别人追随和拥戴,一直是个让何玉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就像眼前这些人,藤原靖一是个身不由己的俘虏自不必说,其他几个跟纪平澜并不是严格意义的上下级关系,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却都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指挥,这还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明明都清楚何玉铭知道的最多,给出的意见也最正确,但何玉铭的指示他们却总想打个商量或者问一下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如果换纪平澜来说,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服从,而不需要给出任何解释。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是因为威慑还是信任,何玉铭还没有弄清楚。 不过纪平澜的性格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好情人,倒是很适合做个好军官。 他这人敏感多疑,善于发现那些一般人容易忽略的异常现象,他又比较悲观,这使得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先一步想到最坏的结果,并做好万全的准备,他表面的傲气可以给予属下信心,深藏的自卑又使他不容易被冲昏头脑,即使在巨大的胜利面前仍能保持小心谨慎,对于一个指挥官来说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以前何玉铭觉得这些都是纪平澜性格上的缺陷,现在他开始试着换个角度去欣赏这些难以改变的特质。 由于长时间的逃亡和精神压力,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文逸清更加虚弱无力,只能做一些不怎么要力气的精细活,倒是藤原靖一被迫承担了最苦最累的工作,他搬运了大部分的沙袋和弹药,等到干完这一切时,他已经累得几乎站不起来,只能瘫在地上喘气。 何玉铭见活已经干完,就叫他们把藤原靖一绑在了水管上,然后拔出了纪平澜身上的刺刀。 其他人正有些奇怪,要杀人何必还绑起来,就看到何玉铭在藤原靖一手腕上划了一刀。 血立刻渗了出来,藤原靖一开始冒冷汗,他想起了一些传闻,听说他有的变态同僚为了夸耀胆量或者娱乐,曾在俘虏还活着并且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将俘虏的整条腿上的肉剔了下来。 难道何玉铭特地留下他的命,就是为了在杀死他之前用酷刑折磨他吗? 但何玉铭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纪平澜疑惑地问:“你是要干什么?” “鲜血对于丧尸来说是不可抗拒的诱惑,整个基地的丧尸都会被这香喷喷的鱼饵给吸引过来的。”何玉铭对其他人笑了笑:“你们准备好了吗?”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紧张的神色。 “放轻松,比起会思考,会使用武器的活人来说,一群会走路的尸体有什么可怕的。”何玉铭轻松地说,“开门吧。” 门外早已被陆续而来的丧尸挤满,它们一次次地抓挠或撞击大门,一次次地无功而返,但它们有限的智商里没有放弃这一条。 被撞了许久的门忽然就向里打开了,丧尸们立刻蜂拥而入。 开门的威廉逃得跟飞一样,边跑边大喊“别开枪是我”和“快开枪追上来了”,但其实这并没有必要,因为丧尸们争先恐后的结果就是卡在了门口。 纪平澜持着整个基地里唯一的重武器,一挺马克沁重机枪,这水冷的重机枪以最高每分钟六百发的射速,在封闭的仓库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拥挤在门口的丧尸顷刻之间就被子弹巨大的冲击力撕成了碎片。 仓库还算宽敞的大门也被尸体堵死,但是后面的丧尸不屈不挠地用蛮力将挡路的尸体向里推,硬是清出了一条路,继续前赴后继地送上来喂子弹。 何玉铭拿着步枪一一击毙那些没被重机枪照顾到的漏网之鱼,他开枪的速度很快,每打完一支枪就换成另一支,克里斯就马上将打空的枪装好子弹,威廉没事也过来帮忙装装子弹什么的。 虽然这样看起来并不危险,但是他们还是很紧张,因为现在跟之前在配电室被堵住的情况完全不同,这一次丧尸好像集体发疯了一样地往里硬冲,随着被击毙的丧尸越来越多,很快第一道沙袋堆砌成的高墙就失去了作用,因为门口的尸体已经堆积到了几乎与墙齐平的地步。 藤原靖一脚下已经积起了一小滩血,鲜血的气味慢慢地扩散开去,扩散到整个基地。有鲜血就意味着有新鲜的伤口,病毒繁衍的本能驱使着远远近近的丧尸都一窝蜂地朝着仓库方向聚集过去。 被栓在水管上的小罗突然向着通风口“汪汪”地喊叫起来,忙着应付丧尸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它的警告,只有何玉铭发现通风口已经出了问题,风扇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小心,这边也有!”何玉铭警告了众人一句,他调转枪口,将那只千辛万苦从通风管道爬过来的丧尸击毙。 他本以为这个通道不需要防守,没想到丧尸群中还真的有那么一两只保留了一点点人类的智商,居然知道用扶梯爬进通风管道。 有第一只这么做了,后面的丧尸也就有样学样都爬了进来,他们向前推搡着,让那具已经正式长眠的尸体从通风口掉了下来,然后又一个丧尸露出了头。 这其实并不是多么可怕的威胁,通风管道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像这样一个一个住外爬的笨拙尸体,何玉铭只要稍微抽点空转过身来补个枪就能搞定。 但是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真的倒霉起来了,喝凉水也是塞牙缝的。 那挺不断轰鸣的重机枪突然哑了火,纪平澜用力扣下扳机却只发出“咔咔”的声音,卡弹了。 67、丧尸大潮(二) 纪平澜叫骂一声,试图扯出卡住的弹链,但是修理枪械故障偏偏是一件急不来的事情,越是着急就越是搞不定。 而大量丧尸仍拥挤在仓库的大门口汹涌而来,靠何玉铭一枪一个的速度显然是难以应付的。 克里斯装弹的速度已经完全跟不上何玉铭开枪的速度,何玉铭只好丢下没子弹的步枪,拔出手枪继续攻击。 眼看着丧尸大潮相互推搡着拥挤着,迅速漫过第一堵墙,开始漫无章法地攀爬第二堵,至于会不会爬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丧尸累积的数量足够多,它们早晚能踩在摔倒的同伴身上过来。 纪平澜也管不上重机枪了,他喊了一声“克里斯”,克里斯会意,赶紧过来试图弄好重机枪,没有这挺重机枪他们根本不可能遏止丧尸大潮的行进。 纪平澜拿起地上的冲锋枪试图阻止丧尸迫近的脚步,但冲锋枪的冲击力有限,远远不足以遏制丧尸大军的攻势。 这时通风口也爬进了更多的丧尸,本来在帮忙搬子弹的威廉见状赶紧凑过来抓起一把冲锋枪,他的枪法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打光了整整一匣子弹才好不容易将那个丧尸放倒,文逸清不会开枪却也试图帮忙装弹,可惜的是他就连装弹都不会,摸索了半天仍不得要领。 看着丧尸已经爬过了第三层障碍,最近的一个几乎摸到了何玉铭的脚,何玉铭皱着眉给手枪换上最后一个现成的弹夹,纪平澜也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冲锋枪弹夹,他咬开两个手雷扔出去,然后便只能拿过一把三八步枪赶着住里塞子弹。 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作战就因为最主要的杀伤性武器临时抛锚,使他们顷刻之间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危机。何玉铭不禁想,这可以算是“宿主身体遇到致命威胁”了吗?他自救不成问题,但要带上纪平澜就有点难度了。 混乱之中,被捆在水管上的藤原靖一一直在喊:“放开我,让我来!”,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直到这会儿何玉铭才突然回头对他开了两枪。 藤原靖一被他吓了一跳,子弹只要差之毫厘他的双手就废了,可就是毫厘不差地正好打断了捆绑他的绳索。 获得自由的藤原靖一立刻扑向弹药箱,只来得及装上两发子弹,就举起步枪对着爬在墙头的丧尸开了火。 幸亏沙袋墙很大程度上减缓了丧尸接近他们的速度,他们才能在用光了所有其它武器后,仅靠着三支步枪的火力勉强将丧尸击毙在最后的防线之外。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丧尸爬过了第三道墙,接近到了不足两三米的距离,克里斯终于喊了句“OK”,他把重机枪弄好了。 纪平澜立刻丢下枪扑过去,重机枪再次开始轰鸣。 弹道所过之处,没有一个丧尸不被子弹撕裂,克里斯一抽出手赶紧帮他们装子弹,何玉铭击毙了仓库里最后几个漏网之鱼,局势终于回到了原点。 当恶心与恐惧过了一个临界点以后,人就麻木了。 重机枪已经停止了轰鸣,他们现在在休息。 数百具尸体堆叠在不大的仓库门口,从门口开始以一个从高到低的坡度蔓延到仓库里面,血腥味与丧尸身上发出的说不清的味道,令他们大部分人都丧失了嗅觉。 外面仍陆续有一些反应迟钝行动缓慢的丧尸试图进入这里,沙袋墙因为堆叠了过多的尸体现在已经完全成了摆设,不过他们并不紧张,因为大门也已经被尸体堵住了。偶尔还可以看到尸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拱动,何玉铭就会对着那个方向开一枪,让努力从尸体中间爬过来的丧尸成为尸体堆的一员。 现在整个基地已经基本被清空,大部分丧尸都在这儿了,但仍有一些例外,所以何玉铭说:“我们走吧,该去清理残余了。” 没有人想在尸堆中间清开一条路,因为那实在是太恶心了,于是他们将打空了的弹药箱堆叠起来,带上了几枝步枪和足够多的子弹,踩着箱子从通风管道爬了出去。 藤原靖一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现在看起来苍白虚弱,疲惫并且麻木地跟着他们。 他们没有再将他绑起来,仅仅是收走了他的武器,不是因为刚刚经历过同生死共患难,而是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沉默的男人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从进了基地以后,藤原靖一就沉默得出奇。这样的沉默让一直在观察他的何玉铭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至少可以确信,藤原靖一的内心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平静。其他人在看到眼前的惨状时,想的无非是阻止病毒的蔓延,而对藤原靖一来说,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 丧尸大都还保留着生前的样子,其中有不少还是藤原靖一认识的人。不久之前还一起喝过酒聊过天,现在却一心只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藤原靖一能平静才有鬼了。 他们一间一间地砸开那些被封闭的房间,消灭被关在里面的丧尸,或者已经感染过度,只会缓慢地四处游荡的丧尸。当他们踹开一个看起来是基地长官居所的房间时,居然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缩在角落里。 那女人挺着个明显的大肚子,蓬头垢面地看不清脸,即使有人进入房间她也没有像其它丧尸那样扑过来咬人,只是在原地畏缩了一下。 还没等藤原靖一喊出声,何玉铭已经一枪击中了那个女人的脸。女人用力挣了一下就不动了,惨白发青的手垂落在榻榻米上。 藤原靖一愣住了,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众人冲了过去。 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应验。那是他的姐姐,跟随丈夫来到这个深山中的基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原本下个月她的第一个孩子就会出生。 他本以为柔弱的姐姐在混乱初期就已经死去,或者说他希望如此,可他终于还是亲眼看见了姐姐的下场。基地里的人——或许就是他的姐夫,将这个被感染的女人反锁在房间里,任其病变腐烂。 藤原靖一没能扑到他姐姐身边,因为何玉铭脚下一绊让他摔倒在地,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的肚子突然开始动了。 在藤原靖一惊骇欲绝的视线中,一个畸形的怪胎撕开他姐姐的肚子,蠕动着向他爬了过来,它张开了还没有长牙的嘴,试图咬向藤原靖一的手。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克里斯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吐了,纪平澜皱着眉头瞄准那个怪胎……一声枪响过后,藤原靖一抱住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发出了不知是痛哭还是嘶叫的声音。 两个美国人推搡着目光呆滞的藤原靖一走在最后面,跟着何玉铭的指引继续清扫基地里残余的丧尸,最后他们来到位于基地深处的大食堂。 何玉铭开枪打断了反锁的门闩,刚踹开大门,冷不防里面一个人对他开了一枪。 那是一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惨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即使最小号的军装套在他身上仍然不太合身。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那杆几乎要跟他一样高的步枪,枪口因为恐惧而抖得不成话。 何玉铭毫不迟疑地抬起手就要将他击毙,藤原靖一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何玉铭的胳膊,甚至不顾一切地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枪口哀求:“不要杀他!求求你放过他吧,他是最后一个幸存者了,我求求你!” 何玉铭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枪口淡淡地说:“随便你。” 基地已经清理完毕,他们这帮人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何玉铭觉得他们需要补充体力,于是他们准备吃饭。 大食堂的厨房里还剩有很多食材,包括一般得是军官级别才能吃上的大米白面、腌肉咸鱼,新鲜蔬菜是没有了,但罐头和饼干倒还不少。 大家不约而同地对肉食失去了兴趣,会厨艺的克里斯揉着一个面团,准备做煎饼给他们吃,不会做饭的威廉和文逸清就帮忙烧火。 藤原靖一一直在角落里照顾那个日军新兵,小口小口地喂他吃饼干,跟他说话。吓坏的新兵不住地小声哭泣,哆哆嗦嗦地说着自己可怕的经历,说想回秋叶原的老家,想妈妈。 新兵哭了一会儿就将吃下的饼干又吐了出来,藤原靖一也不恼,他用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去照顾和安抚这个换作平时根本不会引起他注意的二等兵。 何玉铭从某个房间里找到了一个被砸坏的电台,这会儿正将拆得七零八落的电台摊在桌子上,拿个电烙铁专心地进行修复工作。纪平澜拿了厨房里仅有的两个水果罐头过来给他,何玉铭摇摇头说:“我不吃。” 纪平澜便问:“那……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何玉铭看了他一眼,对他一笑:“咖啡,谢谢。” 大家都以为何玉铭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纪平澜在厨房里翻了翻,居然还真的找出了全套的咖啡制作用具,看来这里的某个长官生前还是个很有闲情并且很时髦的人。 纪平澜点燃酒精炉,将咖啡豆炒熟以后倒入咖啡机开始碾磨。 如果换作是以前,很难想象他能胜任这样细致的工作。纪平澜常常担心自己只知道打仗,没有半点生活情趣,早晚会被何玉铭嫌弃,所以他有时也会特意去学些自己本来没兴趣的东西。 某次看到克里斯煮的咖啡被何玉铭称赞,纪平澜就用有限的英语单词跟克里斯磨叽,硬是学会了煮咖啡的过程。他觉得这看上去比中国的茶道简单得多,就经常在没事或想事的时候磨个咖啡什么的。 纪平澜开始烹煮,咖啡的香味飘散开来,引来了那些原本已经失去嗅觉和胃口的人。善于活跃气氛的威廉开始啧啧有声地称赞,说纪平澜的手艺像他妈妈,原本不怎么好笑的调侃却连文逸清都被逗乐了,大家都努力地想要摆脱眼前的沉重气氛。 纪平澜煮好咖啡倒了一杯,在别人诸如“我的天呐”或者“暴殄天物”又或者“这还能吃吗”的眼神里,往杯子里加了三颗方糖,想了想,又加了一颗,然后把这杯甜度超过一般人心理底线的饮品端给了何玉铭,又将剩下的分了。他自己是不喝的,咖啡他只喜欢闻不喜欢喝。 68、丧尸大潮(三) 草草填饱了肚子以后他们就开始干活,一个个都不敢怠慢地穿上了何玉铭找出来的笨重的防化服,将散落于基地各处——主要是仓库里的尸体,用手推车一车一车地集中到高温焚尸炉前准备火化。 焚尸炉很大,因为基地里总有不少“实验副产品”要烧,何玉铭启动了炉子以后,就拔出手枪走向了那个已经陷入昏睡的日军新兵。 藤原靖一眼看他拉开枪栓,立刻知道了他要干什么,对于那些品阶不高又派不上用场还需要人照顾的俘虏来说,下场通常只有一个。 叫若是换作以前,这样一个二等兵在藤原靖一大佐的眼里也就是个长了腿的炮灰,但现在他说什么也想保住这个唯一的幸存者,作为俘虏的他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只能再度向敌人祈求:“不……不要杀他。我会去干活的,连他的份一起,拜托你……” “别没完。”何玉铭皱起眉不耐烦地推开藤原靖一,再次将枪口对准了昏睡的新兵。 “不要!”藤原靖一急了,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护住了那个新兵,“我求你了……” 被他护在身后的新兵动了动,有了要醒过来的迹象,藤原靖一还在向何玉铭求情的时候,那个新兵好像要寻求保护一般地抱住了藤原靖一的胳膊,然后——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剧痛令藤原靖一发出了惨叫,他奋力地挣脱了新兵的撕咬,新兵刚被他推开,又立刻不管不顾地继续扑上来咬他。 藤原靖一清楚地看见新兵大张的嘴里已经明显紫黑色的舌头,他惊慌地拼命用脚蹬开那张狰狞的脸,直到一声枪响过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何玉铭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藤原靖一,后者捂着胳膊上被咬破出血的伤口,愣愣地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被何玉铭打穿了头颅的新兵。 正在住锅炉里铲煤的纪平澜停下了动作,看着眼前这小小的混乱发生和结束,当何玉铭收起枪过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意思?” “你完全可以早点杀掉这个被感染的孩子,或者之前就提醒他,而不用让他看到这么令人崩溃的一幕。” “我没提醒吗?”何玉铭一脸“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样”的样子说,“我早就说过了,没有幸存者。” 纪平澜默然,何玉铭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你难道不觉得他挺活该的吗?” “没有。”纪平澜又开始铲煤,“我就是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何玉铭终于也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站在了一样的立场,会为了某些事情感到义愤,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带着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以绝对中立冷静的视角来审视周围的一切,纪平澜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个好现象。 何玉铭愣了两秒才回应:“……这也是我一直在努力的目标。” 藤原靖一坐在那里静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在纪平澜警惕的目光中,他抱起那个死去的新兵,挪过来将尸体丢进了焚尸炉。 然后他也不穿防化服,又去搬其他的尸体。 纪平澜看了一会儿,就低头继续铲煤,何玉铭在旁摆弄着好不容易修好的电台,试图联系上国内。毕竟离他们坠机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他可不想等到回国的时候发现别人已经开完了他们的追悼会,并且将他们的“遗产”都瓜分完毕了。 这项枯燥而又压抑的火化工作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即使是死在极不起眼的角落里的感染者也被何玉铭一一找了出来,另外何玉铭还找出了许多与病毒研究相关的文件和资料,一并投入炉子跟尸体一起烧成了不分彼此的灰烬。 最后累得要死要活的那几个人终于可以脱掉防化服休息一下了,何玉铭便让他们带上一些东西离开春雨基地。 大部分人听到这话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除了藤原靖一,他对活着已经不抱希望了,也不想再反复折腾,只是面色惨白地问何玉铭:“我还有多少时间?”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事情。”何玉铭让人架走了藤原靖一,克里斯和威廉承担起了这个不情愿的工作,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很担心藤原靖一会随时咬他们一口,尽管何玉铭已经告诉他们病变不会来得这么快。 他们带上了电台和其它一些必要的食物用品,牵着小罗离开了基地。纪平澜抽空回了仓库一趟,将那把因为没有合适的子弹而被弃置在旁的狙击枪又找了回来,这是何玉铭第一次送给他的礼物,他可不愿意就这么丢掉。 一行人打着基地里找来的手电,向外一直走到了靠近洞穴的入口处才停下来休息,这里已经可以听到外面瀑布的声音,闷闷地就像是从一个风箱里发出来的一样。 文逸清从水渠里喝了口水,近乎虚脱地喘着气问何玉铭:“这样就结束了吗?” “显然还没有。”何玉铭说,“我们目前的工作仅仅是除掉了那些深度感染源,但是整个基地的地表,还有许多器物的表面,到处都残留着他们的血液和带有病毒的组织碎片,这些是没有办法靠我们手动清除干净的。” “那我们怎么办,要炸掉基地的入口吗?”纪平澜问。 “也不稳妥,那样仅仅是破坏了人类进入基地的通道,病毒依然可以在里面继续存活,穴居小动物或者昆虫、水流、空气也一样在流通着。”何玉铭说,“我想过了,目前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利用病毒不耐高温的特性来消灭它们,只要环境温度超过五十二摄氏度,春雨病毒就会很快死亡,而这一带活火山很多,洞穴本来就深入地下,和地底热泉只隔了薄薄的一层岩壁,我已经在合适的地点堆好了炸药,只要引爆那个炸点,蒸汽就会填满这整个洞穴,最高时温度足以把生肉蒸熟。”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想起了他之前做的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当时何玉铭找到了基地里储存的炸药,这里的炸药储备仅仅是为了修整基地时开山用的,数量十分有限,大概也只够炸开百十来立方米的石头。他在基地深处找到了一处渗水的岩壁,让他们凿了个洞把炸药都填了进去,然后就走了。 他们当时照做了,却没有人问过为什么,反正都习惯了何玉铭的神神叨叨和讳莫如深。 “原来你早都想好了,可我们所有人都出来了,还怎么引爆炸药?”文逸清问。 何玉铭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他们。 纪平澜最先露出了明悟的神色:“你让我们都出来,是不是想确保所有人都到达安全的地方后,再让一个人回去手动引爆炸药?” 何玉铭平静地点点头:“只能这样了,基地里找不出足够长的引线,再怎么拆电线东拼西凑,也不足以从洞穴深处的炸点一直延伸到安全的地方,照现有的条件我也做不出长时间的定时装置。” 文逸清脸都白了:“也就是说,负责引爆的这个人自己是绝对来不及逃出来的,只能呆在基地里活活被蒸汽烫死?” “没错。”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藤原靖一身上。 这么一个原本就跟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没有人权的俘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就算不死也早晚要变成丧尸的感染者,毫无疑问是做这件事情最合适的人选,也难怪何玉铭最后还要把他带出来,真是一点儿都不浪费。 藤原靖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苦笑着用日语说:“松山……你果然……真不愧是我的朋友。” 何玉铭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只好当他是在说胡话:“你愿意去吗?” “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藤原靖一像遗憾又像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他拾起一个手电筒,在所有人的目送下一步步地住回走去。 他的步履有些瘸,带着失血受伤的虚弱和精神与肉体双重的疲惫,就这么消失在了洞穴深处的黑暗中。 他们在基地里耽误了太长的时间,现在洞口的瀑布水流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流量,从外面想要进入洞穴已经非常艰难了,但要从里面出去还是可以办到的。 他们一个个跳出了洞口,顺着水流的冲击方向落入瀑布下的深潭,水性最好的纪平澜一个个将他们捞起来拖向岸边,然后他们在河岸生起了火堆,烘烤衣物煮食干粮,顺便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威廉还是一贯的没心没肺,文逸清一直看着何玉铭走神,现在最不能安心等待的就是克里斯了。 他觉得那个日本人反正是要死了,如果要最后阴险一把,也完全可以不遵守对敌人的承诺,到基地里面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安然地度过剩下的时光,其他人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另外再找个人进去完成这个自杀式的任务。 那么他们会让谁去呢?最强悍的纪平澜会不会突然翻脸拿武器逼迫别人进去?或者大家投票选出这个牺牲者?如果最后轮到克里斯头上,他能甘愿为了清除这个全人类的威胁而献身吗? 在他忙着胡思乱想的时候,何玉铭的非人类视野正一路跟着藤原靖一走向洞穴深处破败的基地,对于藤原靖一最后会怎么做,其实他也没有多大把握。 藤原靖一只是在堆积了许多骨灰的焚尸炉以及他姐姐被杀死的地方停留过一会儿,其它时间都在径直走向那个填了炸药的地方。最后他在那个岩壁前坐了下来,也许是在休息,也许是在思考,何玉铭终于还是看到他引爆了炸药,平淡得就像他只不过是在点燃一支烟。 沉闷的爆炸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几分钟后他们看到瀑布边缘隐约地冒出了一股淡淡的蒸汽。 69、脱困(一) 藤原靖一死得很干脆,却给何玉铭留下了许多疑惑。 吃完了草草准备的晚饭,纪平澜看他还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有点担心地过去询问。 何玉铭想到这件事情其实可以问问纪平澜,最了解人类的肯定是另一个许多方面都比较相似的人类。 于是他又在别人暧昧的目送下把纪平澜叫到了无人的地方,问他:“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本来我是打算强行占据他的身体去做这件事的,没想到他竟会自愿这样做,而且在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后仍然履行对敌人的承诺,这又是为什么?” 纪平澜轻哼了一声:“没什么奇怪的,只要他不是恶毒到了变态的地步,亲眼见过了病毒造成的后果,多少总会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你给了他一个用命来偿赎的机会,只怕他还得感谢你呢。” 何玉铭惊讶:“你觉得他会这样想吗,为了赎罪就可以欣然赴死?”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只能这么猜测。”纪平澜说,“如果还能活的话我想他还是会想办法逃走吧,可他眼看着没多久好活了,那么会愿意为了赎罪而死就不奇怪了。” 何玉铭有些明白了:“那么按照你的评判,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个坏人。”纪平澜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因为他是日本人才这样说,同样作为军人,在接到明显违背良知灭绝人性的命令时,就算不站出来挺身反抗,至少也知道将枪口抬高一点。而他明知春雨病毒是什么样的东西,仍然选择了遵照命令去执行,那他就毫无疑问是个死有余辜的恶人。” 何玉铭听着却又想到另外一个层面上去了:“我认为你的这个想法还值得商榷。按照你们现在的社会结构来说,如果中下级军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对于上司的命令能够认同的就执行,不认同就阳奉阴违,那么政府和军队就毫无效率可言了。” 纪平澜楞了一下,嗫嗫地说:“可……政府也是人构成的啊,人都是会犯错的。打个比方来说,假如哪一天郑军长命令我们去屠城或者对游行的学生开枪,难道我们也要执行吗?” “那我也打个比方。”何玉铭冷静地说,“假如春雨病毒传播出去,在一座城市里蔓延开来,人们一时没有那个能力去控制事态和甄别哪些人没有被感染,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完全封锁并且彻底摧毁这个城市,不让病毒有机会向外扩散。可是执行命令的军官或者士兵里偏偏有人觉得其中还有大量无辜的幸存者,不忍绝了他们的生路,出于同情放走了一些表面看起来没有异常的人,其结果就是病毒扩散开来毁灭了全人类。像这种时候,一个中下层军官或者士兵作为执行者而非决策者,其自身的阅历可能并不知道把枪口抬高一点的后果,坏只坏在他没有绝对服从命令。” 纪平澜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认同:“真有这样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军人首先是人,不是完全的工具,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你说的也太理想化了,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领导者也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作出的决定未必就是合理的,我们若都没有自己的判断,岂不成了为虎作伥?” 何玉铭只是笑笑,纪平澜生于这样一个军政不分又不讲规则的年代,观念上也的确难以认同军人不过问政治的超前观点。 纪平澜见他笑,觉得自己大概又是被他笑话了,这让他有些郁闷:“那……你们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不知道,我们没有专门的军人,每个人都会身兼许多职务。”何玉铭本身就同时是战斗人员和科研人员,又是某些议会重要席位的议员和外交使节,而他还只是族群里极为普通的一员而已。 面对这么一个超出理解范围的生物,纪平澜只好放弃理论:“没办法,人类是个复杂的群体,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对错,也没有万能的解决方案。” 何玉铭觉得也是,好坏对错,都要看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来说。虽然在他看来人类的很多方面都不可理喻,但是人类毕竟已经用这样效率低下不可理喻的方式将文明发展至今,存在即是合理。 “我们走吧。”何玉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已经不再冒出蒸汽的瀑布,在瀑布后面的洞穴深处,灼热的气体已经遍布了每一个角落,高温杀死了范围内所有的生命,也将这种有可能毁灭全人类的病毒消灭得一个不剩。 耗尽了最后一滴燃油的发电机也终于停止了工作,基地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和黑暗。 他们将用藤原靖一带过来的炸药摧毁上游的水动机关,让日军短时间内无法再利用这个基地进行任何用途。瀑布背后的秘密也将从此成为一个无法验证的传说,这个昭示人类罪恶的踪迹将被长久地深埋在漆黑湿热的地底,也许到很多年以后会再次被人发现。 基地的问题解决了,他们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依然被困在异国他乡的原始丛林里。 藤原靖一死了,在建中的机场也被搅得面目全非,何玉铭原本的逃脱计划已经无法实现,如今他们只能另想别的办法。 何玉铭不断地用电台和国内联系,终于给他们找好了另外一条后路,他们需要一直住西行进数十公里直到海岸边,发出消息后盟军指挥部将派出一艘英国潜艇冒险在孟加拉湾靠岸,接他们离开缅甸,就算不说何国钦为这趟营救所做的努力,光这五个人的价值也值得他们冒这趟险。 这个计划看起来并不怎么可靠,却是他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出路,于是一行人又开始了在森林里披荆斩棘的艰难旅途。 在丛林里行进和走在大路上完全是两个概念,他们每天只能前进很有限的距离,还得省着不多的弹药,捕猎野味和采集野菜来弥补食物的不足,疾病和虫蚁也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们。文逸清总觉得以自己的体能大概撑不到获救的一天,但神奇的是,即使看起来这么艰难的旅途,他们还是一个人都没死就熬过去了。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第四天何玉铭就带他们找到了一个小村落,他们趁夜偷了几身当地人的衣服和一艘简陋的渔船,然后就顺着河流一路向下漂,走上了半点不费力的水路。 期间他们只碰见过日军一次,那时河面已经是非常宽阔了,日军在几十米外的岸边对他们喊了几句话,何玉铭装作听不清的样子用缅甸话回问了几句,日军觉得没什么可疑也就不管他们了。 最后他们在近海处一个无人的地方登岸,发了消息以后就藏在海岸边的林子里等着潜艇过来。 拿着刺刀的纪平澜正和两个拿着石头的美国人你推我攘,连说带比划地商量该怎么打开他摘下来的椰子,这几天他的英语水平可谓突飞猛进,当然跟美国人的关系也是。 文逸清犹豫地凑近了正在监听电台的何玉铭,这几天他攒了很多的疑问却不敢说,眼看着现在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了不让这些疑问成为困扰他终生的心病,文逸清只好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来找何玉铭问个明白。 他嗫嚅了许久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何玉铭自己摘下了无线电耳机看着他问:“找我有事?” 文逸清尽量让自己不结巴:“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问吧。”何玉铭平和地说。 “我、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一直都相信科学。”文逸清说,“但是,你让我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难道真的是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吗?” 何玉铭说:“万物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无法用科学解释,那也只是因为你现在了解得还不够多罢了。” 文逸清直直地看着他:“那什么是我现在还没有了解的,你能告诉我吗?” “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出乎文逸清的意料,何玉铭居然很干脆地答应了,这让文逸清有点猝不及防,“什、什么都可以问吗?” “虽然我不一定回答,但问不问在你。”何玉铭温和地对他笑笑。 文逸清不由习惯性地想去翻口袋里的笔记本,然后发现笔记本早就被日军搜走了,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半天才想起词来:“首先……你是、是、是什么人?” 70、脱困(二) 看着文逸清又紧张又期待的样子,何玉铭笑了笑说:“我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事实上我来自地球以外,是一种与你们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 “那么说……你……你是外、外星人!”文逸清瞪大了眼睛,显然他对这方面知道的比纪平澜要多些,但显然他还不能相信:“可是你跟我们完全没有不同啊!” “我以寄生的形式存在,所以你看到的,是我寄生的人类的身体。” 文逸清马上就往自己的专业方向展开了联想:“是像寄生虫那样吗?还是说像病毒?” “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何玉铭话锋一转,问他,“你是学生物的,我不知道你对基础物理了解多少,你对维度有概念么?像是二维、三维什么的。” “维度?我只知道二维是平面,三维是立体,四维……四维还只是科学界的一个猜想。” “那你认为一维是什么?” “……一维……只有一个点吧?”文逸清试探性地说。 何玉铭笑着摇摇头:“这个知识对你们来说还超前了点,现在你们的物理学家已经知道了组成物质的原子,甚至知道组成原子的是原子核和电子,但是要知道组成原子核和电子的是什么,这个过程至少还需要一百年。” 文逸清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一个巨大的、从未被开启的知识宝库之前,而何玉铭对他晃荡着钥匙诱惑着他,文逸清激动极了:“那到底是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 “我不会告诉你具体的信息,而且告诉你也没有用,你们现在的科技还不足以探索和利用这个知识。我只能说这个知识对文明的发展至关重要,或许有一天你们能剖析每一个脑细胞的运作和神经传递信号的过程,但你们无法制造思维,甚至你们可以用无机物完美地仿造出一个细胞,但你们无法让细胞活起来,无法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一个生命,直到你们窥探到这个秘密。” 文逸清目瞪口呆地喃喃:“这个秘密……就是一维吗?” “是的,你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是只存在于一维的生命形式,我只有思维,没有身体。” “可是……新陈代谢是生命的基本特征,像你这样的……还能算是生命吗?” 何玉铭好笑地看着这个书呆子:“那你觉得我应该算是什么呢?” 文逸清哑口无言。 纪平澜拿着半个打开的椰子过来给何玉铭时,何玉铭已经跟文逸清聊到他们的繁衍方式和存在使命上去了,文逸清听得全神贯注,生怕遗漏掉半点,纪平澜发现自己这个“知情人士”在这样专业化的讨论面前完全插不上嘴,他不太高兴地说了一句:“又在测试人类的理解能力么?” “嗯,他至少是个科学工作者呢。”何玉铭接过椰子对他笑笑,“你要听听么?” “算了,反正我也听不懂。”纪平澜闷闷地走开了,他只要知道何玉铭是他的爱人就够了,其它的一点都不重要。 文逸清惊讶地看着纪平澜的背影,想起了一件之前让他觉得诧异,现在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跟纪中校,你们是真的……在一起了么?” “对,他是我的恋人。”何玉铭看着目瞪口呆的文逸清,补充道:“至少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可是……为什么,你、你要和一个人类……” “你们的感情世界十分有趣,我想要研究一下人类的恋爱心理。” “可他是个男的啊,你也是男的,怎么不找个女人呢?” “性别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何玉铭说,“两个男人在一块儿在你们看来也许很奇怪,但同性之间的关系即不受婚姻和家庭关系的束缚,也没有后代血缘上的牵扯,纯粹只是因为感情在一起,我觉得这样的关系反而更利于我的研究。” 文逸清看了看纪平澜的方向:“这些……他都知道吗?” “是的。” “那……他还能接受?” “嗯,因为他喜欢我。”何玉铭理所当然地说。 文逸清沉默了一会儿,居然对那个让他害怕的男人产生了一些敬意:“……他挺了不起的,明知道你不是人类居然还能毫无芥蒂地跟你在一起。” “这很难吗?”何玉铭奇怪地看着他。 “当然很难了!要知道你可是完全超出我们理解范围之外的生物,你所掌握的知识和科技,还有你的能力,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像是神一样的存在,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成为整个地球的救世主,帮我们建立起一个完美的新世界。”文逸清眼里闪动着狂热的光芒,“而面对你这样伟大的存在,他却只想着——对不起,只想着把你当成一个性伴侣,这太不可思议了。” 何玉铭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 “你会帮助我们吧?”文逸清期待地看着何玉铭,“现在全世界都是战乱、饥荒、贫病和愚昧,我们亟需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带领我们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秩序,只要你愿意伸出援手,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不,我不会插手人类的事情。”何玉铭摇头拒绝。 “为……为什么……”文逸清被狠狠地打击了,“你……你明明有这样超凡的能力,为什么对我们的苦难无动于衷?” “我必需保持中立,这是我们的法律规定的。”何玉铭并不打算告诉文逸清更多的内容,反正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想要试探的结果,尽管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的。 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要继续保留自己的秘密,不然结果不难预计:人类会走向各种极端,平民或疯狂地崇拜他,把美好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或歇斯底里地畏惧他,或诅咒他不将科技和资源拿出来分享,而精英们大概也只会挖空心思地想着怎样研究和利用,至少目前他与人类之间,还不存在正式公开对话的可能性。 文逸清还想劝说这个他眼中的救世主,但何玉铭打断了他:“关于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今天的对话你要绝对保密,不要试图用任何方式告诉任何人,我会盯着你的。” 文逸清在何玉铭的注视下无法不心生畏惧,之前他还以为发现了一个可能改变世界的重大契机,可现在喜悦之情已经荡然无存了,而且他从来没有试过怎样保守一个秘密,万一说漏嘴了呢?文逸清小心翼翼地问:“我要是告诉了别人会怎么样?你会……杀了我?” 何玉铭并不严厉却警告意味十足地告诉他:“不一定,但我会想办法消除影响,比如说让你变疯,再让别人觉得你在说出这些秘密之前就已经疯了,这些话只不过是来自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文逸清咽了咽口水。 一艘刚执行完攻击任务的潜艇接到命令前来接应他们,潜艇在夜里偷偷地浮出海面,放下橡皮艇登岸,纪平澜试图将小罗也带上橡皮艇的时候,划船的英国士兵惊讶地问:“你们要带上一条狗?” “是的,总不至于超载吧。”何玉铭说。 英国士兵当然不会说“我国的潜艇载不动这条四十多公斤的狗”,但又实在不愿意加上这个额外的负担,只好说:“我们的救生船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没关系,它不需要。”何玉铭指着远处的潜艇对小罗说了个口令,小罗怀疑地歪着脑袋看着他,何玉铭再重复了一遍,小罗便义无反顾地扑进了海水,向着远处的潜艇游了过去。 英国士兵这下一点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出来了,只好无奈地答应:“好吧,但愿它能受得了潜艇里的伙食。” 潜艇里的空间非常有限,英国人挤挤挨挨地勉强让出了一个四人的舱室给这五个人,小罗再往地上一趴便挤得他们寸步难行。 潜艇并不摇晃,但是一想到自己身处离水面几百米深的海底,就让纪平澜有种晕船的感觉,何玉铭跟他挤在同一张单人床上,尽力地照顾着他,其展现出来的温柔细心让文逸清这个旁观者看得目瞪口呆。 之后英国潜艇将他们转送到了美国航母上,接下来将由美国军方安排飞机送他们回国。 克里斯和威廉终于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自己人中间,纪平澜不知道何玉铭用了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总之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决定矢志一心地忘掉关于那个秘密基地的一切,以及何玉铭展现出来的种种异常,只对长官说了何玉铭怎样骗过日本人,将他们从机场里救出来,在丛林里艰苦跋涉直到获救的故事。 其实这样也好,纪平澜和文逸清也同样一点都不愿意回想起那段噩梦一样的经历。 不过光是这个删节版的故事也足以成为无聊的海上生活里经久不衰的话题了,于是在航母上的日子纪平澜跟何玉铭走到哪里都能收到美国人好奇的目光。 纪平澜终于可以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将自己洗刷干净换上了一身美国人友情出借的备用军服,深蓝色的海军校官制服扎上腰带以后十分显身材,他对着镜子看来看去,可不管怎么看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穿一身纯白色尉官服的何玉铭正在一旁用打字机敲着一份文件,他头也不抬地说:“你再臭美我可要过来扒你的衣服了。” 纪平澜赶紧说:“我才不是在臭美,就是看着……觉得别扭。”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打歪的领带,然后才发现别扭在哪里,中国人的脸穿着美国军装,总是看不顺眼的。 何玉铭平淡地说:“不喜欢就别穿,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光着。” 他这样直白,即使自认为已经习惯了被调戏的纪平澜也禁不住老脸一红,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歹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总是被何玉铭这么压着欺负啊,便故作生气地过去逮他:“我叫你嘴贫。” 何玉铭淡定地打完下一个单词,才一把抓住纪平澜伸来的手,作势要把他摁在床上。 纪平澜有些猝不及防,加上本来也是有心让着,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摁倒了,看何玉铭得寸进尺地真要脱他衣服,纪平澜才急了:“别……会有人……” 何玉铭微笑着一挑眉毛:“那又怎么样?” “不……不行!”被碰到了敏感部位的纪平澜身体一僵,以为他是要来真的,立刻面红耳赤地挣扎起来。 何玉铭被他失手一推,跌下床撞在了舱壁上,看到纪平澜一瞬间露出了后悔自责的表情,何玉铭勾起嘴角阴险地笑了:“长出息了呢,居然敢反抗?” 纪平澜耳朵都红了,弱声说:“这不能怪我……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你有没有听说过下一句。”何玉铭阴笑道,“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 被突袭的纪平澜发出短促的惊喘声,两人拳来脚住,在几平米的小舱室里打闹起来。 被安排在同一间舱室的文逸清正洗漱完毕,端着脸盆挂着毛巾走进来,他楞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用在他看来招招凶残的战术动作打斗,他还在用短路的大脑试图分辨这是在打架还是打情骂俏的时候,何玉铭已经成功地制服了纪平澜,对文逸清说:“不如你先出去看看星星思考一下人生吧,我们有些私事要谈。” 文逸清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僵直地退出去,趴在甲板栏杆上看着一颗星星都没有的乌黑夜空,吹着冷风无语问苍天。 71、脱困(三) 纪平澜又一次悲哀地验证了一个事实,他就算全力以赴大概也是打不过何玉铭的,何况他根本下不了重手。反正不管哪方面这辈子都翻身无望了,就算在床上可以压回来,那也不算什么本事,说到底还不都是何玉铭让着他的? 何玉铭发现刚亲热完的纪平澜就陷入了某种郁闷的情绪中,他疑惑地抱着纪平澜:“你怎么了,不高兴?” 看着何玉铭近在咫尺的脸,纪平澜轻叹了一口气,总不能说因为没你厉害所以我不高兴,跟何玉铭争强好胜有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纪平澜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是怎么说服克里斯和威廉保密的?” 何玉铭也不追究:“无非就是忽悠,加上一点恐吓。” “他们能信?” “至少克里斯不信,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真相,也知道他拿我没办法,所以他假装相信。” “这样也好,反正你总是有办法的。”纪平澜也累了,声音带着睡意,何玉铭亲了亲他:“睡吧。” “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忘了……”纪平澜打了个哈欠。 “明天再想,晚安。” “嗯,晚安。” …… 三个小时后,值夜的水兵发现文逸清仍然坐在甲板上深沉地凝望着远方,心想这中国人可真奇怪啊。 几天后文逸清就要转乘另外一班开往美国本土的船离开了,因为何玉铭更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作为美国冒险救援的条件之一,他被“卖”给美国的生物实验室工作三年,文逸清别无选择,不得不答应了这个条件。 眼看分别在即,文逸清赶着过来跟何玉铭道别,这次分开以后他们应该就不会再见面了,文逸清想了几天才想明白,好像是因为他试图劝说何玉铭拯救人类于水火的缘故,何玉铭就不待见他了。 他觉得自己被讨厌得有点儿冤,但也只能笨拙地试图在这个伟大的造物面前挽回点儿印象。 何玉铭只是礼貌并且客套地回应了他的告别,无奈的文逸清只好渴望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吗?” 何玉铭沉吟数秒,对他说:“给你一个针对你个人的忠告吧。专心做你的学问,别参与政治,别站队,你会活得比较好。” “为什么,我……我只是想让我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一些,这有什么不对吗?”文逸清感到委屈。 “理想是好的,但是你太天真了。”何玉铭说,“可以的话,以后留在美国吧。” 文逸清多少听进了何玉铭的话,当约定的时间到了以后,还继续在美国的实验室工作了一段时间,十年后,他的研究和学识都已经更上一层楼,心态上也更加自信和从容,他开始觉得外星人的话毕竟是站在无国界者的角度来说的,作为一个人类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于是他决定带着自己的知识回去报效祖国。 几十年后,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厕所的他才终于明白何玉铭的忠告有多正确。 纪平澜在几天之内开足了眼界,毕竟他是第一次不是从书本和照片上,而是真正地亲眼见识了什么是现代战争。钢铁、石油和现代科技组成的战争机器让他着迷,但热血沸腾的同时,他也悲哀地认识到,和同盟国其它国家的军队比起来,他在国内所经历的战争简直连近现代都算不上。 一次他看到几个技师正在修理一座舰载高射炮,他驻足围观了一会儿,就收到了技师的邀请:“喜欢吗?你可以走近点看。” 纪平澜听懂了,他感谢地笑笑,近距离地观赏技师们熟练地拆卸这座兼具力量与机械感的炮台,当他伸手想要触碰一旁足有127MM口径的高射炮弹时,技师立刻说:“嘿!别碰,碰坏了赔不起!” 他的话引来周围一阵哄笑,纪平澜的动作僵了僵,无所适从地收回了手,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美国士兵在中国军官面前也表现出了理直气壮的优越感,那种看乡巴佬的眼光令他十分难堪,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并不是恶意的,但也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看不起才更伤人。 他正要转身离开,本来在一旁跟别人谈话的何玉铭注意到了这边,他带着让纪平澜熟悉的笑容走了过来。 纪平澜拉了他一把,对他摇摇头用中文说:“算了。”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不希望何玉铭把彼此的关系搞僵。 何玉铭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吧,我有分寸。” 纪平澜一犹豫,何玉铭已经过去对带头的中年技师说:“我看你们都折腾三个小时了,遇到了麻烦?” 熟练的英文一下子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技师擦了擦汗不无炫耀地说:“哪那么容易呢,这可是配备了无线电近炸装置的高科技,修理这样的高科技产品可是个技术活。” 何玉铭随意地转了一圈,说:“这个地方的铜线圈本来应该是十三圈,你们少绕了一圈,所以电阻不够了,这里的垫片也磨损变形了,还有这儿,有短路烧焦的痕迹,换掉这块电路板就好了。” 技师傻眼了,半天才说:“舰上没有可以更换的部件了……” “那你就随便到哪儿拆几个5瓯的电阻自己焊上去好了,别告诉我你连这都不会。”何玉铭用一种“你真不称职”的眼光看着那个技师。 技师深感被鄙视了,何玉铭还意犹未尽地继续加深他的自卑感,对着被拆卸的高射炮摇头:“明明好几个部件都可以像日式舰载炮一样换成更加轻便耐用还不会生锈的合金材质,但美国就是财大气粗,钢铁多得没地方去,根本懒得考虑使用寿命和成本损耗吗。” 技师更傻眼:“请原谅,但是阁下是一个中国人……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研究航母是我的业余爱好而已。”何玉铭不卑不亢地说,“只可惜我的国家还太穷了,支付不起航母编队的开销。” 技师马上说:“来美国吧!以你的专业知识,绝对可以得到极高的报酬和发展空间,真的,相信我!” 何玉铭笑着对他摇摇头:“不。” “为什么?你的天份在那个落后的农业国家里只会被埋没,像你这样的精英人材本来可以更有作为的。”技师可惜道。 何玉铭回头看了看纪平澜:“再贫穷落后,那也是我的祖国,你们不会明白,因为你们的本土没有遭到侵略,你们的国民没有被屠杀。对你们来说参战只是份工作,而我们别无选择。” 这几句英文纪平澜也听懂了,他知道何玉铭只是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所以他对何玉铭报以感激的微笑,便跟他一起走了,留下一伙发呆的美国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等到第二天纪平澜才问何玉铭:“你昨天那样会不会有点……显摆过头了?” “是有点。”何玉铭说,他知道技师后来还把这件事告诉了舰长,舰长听完后把那些技师都狠狠地骂了一顿,要他们传达下去——绝对不许再让中国人接近航母的任何核心部件,因为不能排除他们有间谍嫌疑。 威廉听说以后更是到处吹牛:“什么?居然会有人想不开去招惹他们?你们还以为全中国都是种地的农民么,你们知道那两个人有多利害么?那个上校是中国轻功的传人,从飞机上跳下来都不会死,那个纪中校也不简单,你们见过两个人不到一分钟干掉日军半个小队的么?” 他说几句就回头问克里斯一声“是吧”,克里斯就面容扭曲地答一声“是的”,愣把水兵们都唬得半信半疑,将信将疑,何玉铭光是想想流言的各个版本,都要对人类的想象力佩服万分。 “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做的。”纪平澜觉得现在美国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谁让他们惹你不高兴了呢。”何玉铭一笑,“敢欺负我男人,我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纪平澜哑口无言。 “怎么了?”何玉铭好奇地看着他。 “没什么,我觉得你给我出头的样子……挺帅的。”纪平澜笑了,他靠在船舷的栏杆上,吹着太平洋温暖腥咸的海风,看着不远处航母编队里的驱逐舰和巡洋舰,安静了许久,才说:“日本输定了,对不对?” “目前看来是的。”何玉铭说。 “我记得你几年前就说过,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不是我们打得好或者不好,而是国际形式。”纪平澜自嘲地笑笑,“一切就像你说的那样,现在美国也参战了,胜利的天平才倒向了我们,与我的挣扎和努力并无关联。” “也不尽然。”何玉铭十分中肯地说,“如果不是中国以巨大的伤亡和代价一直在坚持抗战,强大的日本战争机器就不会被拖在东亚战场泥足深陷,一旦中国战败投降了,日军就可以抽出大量兵力来为所欲为,我们的盟国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不计成本地向中国援助战争物资,希望中国可以继续拖下去。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无所谓了,只要能赢就好。”纪平澜平静地笑笑,“不知道离战争结束还有多久,我已经开始向往和平的生活了。” 何玉铭笑:“快了。” 72、胜利(一) 何玉铭说胜利已经“快了”,这个他口中的“快了”却也让纪平澜等了将近三年的时间。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消息传来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一时间帽子鞋子满天飞,唯独纪平澜显得很平静——他之所以不像其他人那样激动,是因为消息比任何人都要灵通的何玉铭早在一天半之前就告诉他了。 如今既然得到了正式通知,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到了实处,当部下们兴高采烈地庆贺时,纪平澜却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关起门来睡了一觉,连外面放鞭炮都没能吵醒他。 过去他总是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来用,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经常一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如今他突然放松了下来,这一睡居然就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何玉铭过来把依旧昏昏沉沉的他叫醒。 “你已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了,起来吃点东西吧。”何玉铭坐在床沿对他说。 “是吗?我还是觉得困……”纪平澜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抓着何玉铭的手把自己撑起来。 “想吃什么?”何玉铭问。 “……你。”纪平澜像是没睡醒一样地挂在他身上,何玉铭想了想,决定纵容这个不怎么合时宜的要求:“好啊。” “真的可以?”反倒是纪平澜一愣。 “有什么关系,大家都在庆祝。”何玉铭说。 这些年在旁人看来,纪平澜处事越来越成熟稳重,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但这样一个生活上循规蹈矩严以律己的人,对何玉铭来说实在是无聊得很,他倒更乐于纪平澜偶尔向他撒个娇耍个无赖——当然,纪平澜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他在撒娇的。 于是在外面等着参谋叫团长起床的部下们注定是要继续等下去了。 事后何玉铭躺在纪平澜的怀中休息,他感觉纪平澜把他越抱越紧了,便不满地挣扎起来。 回过神来的纪平澜立刻放松了手臂轻声地说:“对不起,弄疼你了吗?” “没有。”何玉铭皱着眉,纪平澜有时候会在走神或者无意识的情况下将他抱得很紧,甚至到让彼此都呼吸困难的地步,根据他长期以来的观察和判断,这大概是因为纪平澜对他还是没有安全感,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把他抓紧一点,这种心态真是让他无奈。 何玉铭向他发问:“在想什么呢?” “很多事情……”纪平澜叹了口气,“我觉得好累。” “累?”何玉铭愣了一下,才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仗打了八年,纪平澜的部队不断地伤亡,又不断地有新人加入,规模一再扩大,装备一再提升,放眼望去,却已经找不出几张熟脸。 有的人打仗久了会打到倦,死人见得多了,就对别人的生死甚至自己的生死都麻木了。何玉铭好几次都发现纪平澜在繁忙或走神的时候,对着新来的部下叫出了他前任的名字,然后在新部下的愕然和尴尬中,无端地沉默两秒。 这并不是因为他记忆力差,而是他常常无法意识到熟悉的部下已经死了的现实。 这些年里,除了胡宝山因为何玉铭的出手干预而得了个因伤退役的结局,其他那些较早跟随纪平澜的部下如今多数都已殉国。 比如武哲,何玉铭始终都不信任他,觉得他最不愿意服从纪平澜的指挥,也最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反水叛变。事实也证明了的确如此,他在一次行动中突然违背了纪平澜的撤退命令,在明明可以保留大部分兵力的情况下,率全营做了破釜沉舟的自杀式攻击。杀敌杀个够本,死在抗日战场,起码对他自己来说,算得上是求仁得仁。至于无端损失了一个营的兵力换来一个功勋奖章的纪平澜是什么心情,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还有章幼瑜,这个因为受到纪平澜的事迹鼓舞而弃学从军的学生,无条件崇拜团长的小菜鸟,年轻朝气得连纪平澜都嫉妒。纪平澜用了很大的心力来培养这个年轻人,然后在他刚刚开始熟悉怎样带兵打仗的时候,一颗冷枪子弹毫无预兆地夺去了他的生命。 至于周填海,他的人生准则原本应该是最大限度地规避危险,但一个像他这么胆小的人,居然也在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爆发出了生平最后一次的勇气,由于亲自带人断后,他最终被数以千计的日军包围,奋战至死。 军官的伤亡尚且如此,士兵就更不必说了,就连他们的勤务兵孟小舟,也在他十七岁那年强烈要求上前线,终于他如愿以偿地成了机枪手,但仅仅两周后,他就死于炮火的密集轰炸。 纪平澜很清楚,战场不是什么收获梦想实现价值的地方,根本就是一架残酷的绞肉机,他也是跟别人一样的血肉之躯,要不是一直被何玉铭暗中保护着,恐怕也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梦想总会在残酷的现实中清醒,热情也会在血腥中冷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他一直坚持下来的。 这就像是一场漫长的长跑,曾经他的全部信念只有向前向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奔向那个不可知的终点,一切的软弱和犹疑都被他抛弃,然后他突然发现终点已经到了。 再然后呢?纪平澜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你还不饿吗?”何玉铭看不到他的内心,但至少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 “这就起来。”纪平澜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 “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怎么还是这么多心事。”何玉铭帮他扣上领口的扣子,纪平澜迟疑一下才说:“我一早就答应过你,等到抗战结束就跟你出国,可是……” “怎么?”何玉铭看着他,只是看着。 纪平澜皱着眉头,自己都不甚坚定地说:“我不是打算毁约,只是觉得对将来的生活没底,我……我还没有想好。” “我明白,放弃固有的生活方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何玉铭叹了口气,“以前你手握重兵,一呼百应,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以后你就是个打盆水都要自己动手的普通人,这很难适应。” 纪平澜摇头:“不,我不是舍不得权力。” “当然啦,也有很多别的原因,比如别人对你的期许,对故土的留恋或者使命感等等这类的,你不想走也在情理之中。”何玉铭说,“但是我想你也能明白,如果你继续留下来,以后要面对什么。照现今的形式,内战已经不可避免了,难道你还想参与这场内战吗?就跟过去的军阀一样,为了抢地盘对同胞开枪,你能办得到吗?” “就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吗?”一想到目前的情势,纪平澜就非常愁闷。 何玉铭摇摇头:“远的你可以想想三国时期和五代十国的数百年动乱,近的你就想想十几年前的军阀割据,大道理谁都会说,但谁又愿意先放下枪?几千年了,有些事情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 纪平澜沉默许久,最后他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 “好了,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以后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何玉铭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你说得对。”纪平澜仍然愁闷却已无力辩驳,有些愁绪毕竟不是听何玉铭安慰几句就能摆平的,而且眼下还有更大的一个问题困扰着他:“只是……我出国以后能做些什么呢?我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 他十九岁参军,二十一岁开始打仗,十多年下来,人生中最好的时间都投进了战争,学业也耽误了,如今他所有的思想和精力,所学的一切技能和知识,都是为了这场战争而准备的,他无法想象自己除了从军以外还能胜任什么职务,总不能才三十岁,就开始养老了。 “你不需要担心,我都会帮你安排好的。”何玉铭看着他,“你不相信我吗?” “不会。”纪平澜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日军的受降工作还在进行的同时,纪平澜的退役手续也提上了日程,郑军长对他进行了言辞恳切的挽留,见他去意已决,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像他这样抗战胜利就退役的军官也不在少数,既然人家已经无心打仗,郑军长也不能强留。 纪平澜还在处理后续的交接工作时,收到了一份来自何家的婚礼邀请函。 73、胜利(二) 何韵秀要结婚了,但这一次的新郎不是佟慕川。 两年前,在她满怀对幸福的憧憬嫁入佟家的第四个月,佟慕川就因友军出卖而不幸被日军合围,战至弹尽粮绝后,这个刚烈的男人选择了自杀殉国。 至此,佟家满门忠烈皆已为国捐躯,佟慕川的父亲遭到日本特务暗杀,母亲绝食而亡,伯父早年在伪满执行间谍任务时被杀害,两个弟弟也已战死,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只留下了从此成为寡妇的何韵秀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旁人无法领会何韵秀的悲伤,因为她在知道了丈夫的死讯后,除了从此变得特别沉默以外,在别人面前始终没有显露出什么强烈的情绪,照样该吃吃该睡睡。 等到她的儿子佟念麟顺利降生,她再次回到了军队,并且调到独立团,在何玉铭身边任职。她雇了个奶妈在团部照顾孩子,便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抗战工作中去。 本来是她父亲考虑到何啸铭的师部还不如何玉铭那里安全,但这次调动却给美国机械师克里斯创造了大好机会,从此克里斯坚持每天送她一束花,并且从每一件日常小事里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尽管何韵秀对此并不理采,他却依然我行我素。 刚听到佟师长的死讯时,克里斯还在想这是不是代表着他有机会了,但是看到何韵秀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他倒宁愿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他对她的好,不求有什么回应,只想她能过得好一点,脸上的阳光多一点,他就高兴了。 但很快,克里斯自己也阳光不起来了。 他收到了好朋友威廉的死讯。 威廉从缅甸回来后就从副驾升任了主驾驶,并且再度活跃在驼峰航线上,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又平安地飞了两百多趟,终于有一天幸运不再眷顾他,一次突然的暴风雪让他成为了驼峰航线上失事的无数飞行员之一。 也许是母性发作,也许是同病相怜,克里斯强忍着悲伤的样子引起了何韵秀的同情,而他对小孩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耐心也赢得了何韵秀的好感,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进展。想到他一直以来所做的点点滴滴,何韵秀对他承诺:“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如果我们两个都还活着的话,我就和你结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国内抗日战场正面临接连失利的惨痛打击,那时谁也没有想过胜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不过既然抗战真的胜利了,她就准备践行她的诺言——无关爱情,只是因为她的孩子需要这么一个细致温柔的父亲,也因为她答应过佟慕川,即使哪天他死了,她也会过得好好的。 纪平澜以一个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算什么的亲友身份,参加了这场简单的婚礼。 在婚礼上他又见到了何啸鸣,便鼓起勇气上前打了个招呼,不出所料,对方只回了一声冷哼便不再理会他。 何啸铭至今也无法认同他们的关系,即使何国钦也只是被迫同意了他们来往,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其实心里还是十分不待见纪平澜的,巴不得眼不见为净才好。 对此何玉铭也是无计可施,只好让纪平澜先回去,以免发生更多的不愉快。 他避开其他的宾客,把纪平澜送到门外,安慰他说:“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没关系的。”纪平澜对他笑笑,“他们的态度比我预想的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我,去陪你妹妹吧。” “嗯。”何玉铭安心地看着他上车离去,纪平澜这人有个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什么都往最坏了想,如果结果真的有那么坏,至少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没那么坏,那就当是额外赚的。 等到婚礼结束,宾客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何家的三个男人坐到一起,开始了一次决定家族未来命运的长谈。 “……你要我和啸铭都辞职,为什么?”何国钦眯了眯眼睛,困惑地看着他的儿子。 “不仅是辞职,最好还要离开中国,走得远一些。”何玉铭说,“父亲想必也看出来了,接下来的红蓝党争已经不可避免,双方积怨已深,一旦动了兵戈,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父亲一贯是反对红党的,大哥当年也是因为剿匪得力而获得晋升,等到红党得胜的时候,国内是肯定没有我们一家的容身之地了,现在早做准备,总好过到了那个时候再仓促逃离。” “他们怎么可能得胜?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何啸铭不屑地笑了一声,他一点都不认为凭他手下长年跟日军作战的精锐部队,会输给区区一帮刚放下锄头的农民。 “不是可能,他们赢定了。”何玉铭说。 何玉铭的态度让何国钦慎重了起来,他制止了要反驳的何啸铭,慢条斯理地将烟斗叼在嘴里:“……说说看,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赢。” “得民心者得天下,历史向来如此。” “民心?”何国钦皱起了眉毛:“他们提出的理念是很美好,但是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他们现有的民心都是骗来的,人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他们不过是一帮骗徒。现在的国民政府是有很多问题,但也总比那帮赤色分子更懂得怎么治理国家。” “也许吧,可是不管是骗的还是偷的,至少目前他们得到了大多数平民的拥护。就算他们真的不如国民政府,也要等他们真正执政了一段时间,人们才会知道。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好不好都已经没有我们什么事了。我们现在紧要考虑的,是要不要参与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何国钦不说话了,他抽着烟斗,长时间地思索着,过了很久,他才说:“你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何玉铭便站起来:“希望父亲早做决断,我和小澜已经准备近期就出国了。” “嗯。”沉溺在思索中的何国钦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于是何玉铭走了,他知道他的话已经让何国钦产生了犹豫,所以何国钦才让他离开以免进一步被他动摇。 也就是说这只老狐狸根本就不打算放弃现有的一切。 为抗战而设立的军事委员会即将面临解散,眼前等着何国钦的将是更高的官爵和更重要的职位。他今年才六十岁,又有两个年富力强,能力出众的儿子,如今正是他迈向政治生涯巅峰的黄金时间,何玉铭却叫他放下这么多年辛苦挣得的一切,变卖家产出国去当个寓公,这让何国钦觉得很荒谬。 何玉铭并不打算再做更多的劝说,警告一下父亲只是为了尽一个儿子的义务,他可不指望凭这么几句话,就能让这个权力心极重的男人突然转性。 反正该做的事情何玉铭已经做了,至于何国钦要怎么选择以及将来要面对什么结果,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半个月后,纪平澜完成了所有手续和交接,他终于脱下了军装,收拾起行囊,准备离开他的部队。 他的私人物品并不多,能送人的都送了,武器也大都送给了几个部下,只留下了何玉铭当年送他的第一支枪,在他的精心保养下,这支击毙过不少敌人的狙击枪看起来还跟新的差不多。 多年的老部下马三宝过来帮他收拾东西,靠着一个老兵油子的油滑和经验,加上一部分的运气,他居然成功地活到了抗战结束。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纪平澜问他。 “还能怎么办呢?跟着新的长官接着混呗。”马三宝无所谓地笑着,快要到知天命之年了,他的脸上也终于已经见了老态。 “……你不想回家吗?”纪平澜看着他眼角明显的皱纹。 “回家又能干啥呢,就算给我块地我都不知道怎么种。从十六岁那年为了一口饱饭出来当兵,三十多年啦,家里早就没人了,除了接着打仗,我没别的想头了。” 纪平澜沉默了,马三宝仔细地替他把这些年来获得的大小勋章都包起来,说:“既然走了,就别再惦记着弟兄们了,不论死的还是活的,你在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对不起我们,你要走也不是对不起我们,以后跟何参谋好好过日子吧。” 这话让纪平澜有些赧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马三宝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们近过女色,两个男的天天睡在一起,是个明白人都看出来了。也真难为你们,从没见过俩男的能在一块儿这么久,还不腻味的。” 等到装好了行礼,纪平澜上了车。他本不想回头的,但是司机发动车子时,他还是忍不住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他属下的官兵们,跟着他打过仗的没打过的,都三三两两地来到了公路上,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长官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车子,纪平澜也看不到他们为止。 纪平澜很难不去想,这些人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 独立团在上一次的大损之后就没有再得到过兵员上的补充,现在剩下的残部将被编入郑军长麾下的另一个师,原来的番号消失了。这个团因他的到来而建立,也最终因他的离开而消失。 74、在远方(一) 随着战争结束,机械师克里斯就要退役了,何韵秀也辞去了军队的职务,带着孩子跟他去了美国,一起走的还有何玉铭和纪平澜。 在他们离开几个月后,何国钦突然通知何啸铭,准备全家移居到美国去。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尤其是何啸铭。接连的胜利助长了他的信心,在他看来对手只不过是一帮趁火打劫的农民军而已,但何国钦看得比他清楚,他们的对手不是黄巾贼,也不是义和拳,更不是李闯王——这是一场不容乐观的战争。 而且何玉铭走之前也做出了蓝军必败的推测。 何国钦一开始并不相信,因为就双方的实力对比来看,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只不过是何玉铭为了跟小情人纪平澜抽身而退所编的借口,但是随着国内形式的进一步变化,这只老狐狸敏感地嗅到了一些让他不安的气息。 他开始倾向于相信何玉铭的判断,于是何国钦迅速地开始为全家谋划后路,将所有的资本投入一场必败之战当然不是明智的,成者王败者寇,狡兔死走狗烹,在这样一场双方不死不休的内战里,不论抵抗到底或者反水投敌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像何玉铭说的那样,与其战败而逃,不如全身而退。 何啸铭当然十分不愿意,但何国钦心意已决,而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于对父亲的服从。和纪平澜一样,这个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只好努力地试着去习惯另外一种人生。 *** 五年后。 非洲大草原深处。 纪平澜蹲在草丛里,拿着望远镜小心地观察着远处的狮子。 当初,刚到美国就摇身一变成为“野生动物学家”的何玉铭对他说,我要在美国的一个动物科研机构工作,主要研究全世界的野生动物生态,你可以当我的助手兼保镖。 何玉铭又说,不要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一个优秀的助手拿的报酬比研究员高多了。 何玉铭还说,对野生动物的研究无关军事和政治,其研究成果将是全人类的财富。美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开始意识到保护野生动物的国家之一,也是目前唯一有这个部门和经费预算来付诸实施的国家,不要因为国籍问题而心存偏见。 但让纪平澜想不通的是,何玉铭怎么会找到大洋彼岸的这么一个官方机构,并且以一个前中国军官的身份毫无阻碍地进入其中工作?面对这样敏感的身份,美国人就不起疑吗? 何玉铭说,那是因为他“上面有人”。 纪平澜本来还以为何玉铭说的是他在美国的大学同学或者老师什么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地球上的“监护者”只有一个,但地球上的“合法”外星居民却不止他一个,另一个在何玉铭的监管下“合法”地研究地球生态的外星生物,现在就潜伏在那个机构里。 原来外星人也搞裙带关系。 纪平澜正在监视的狮子被他们叫作“卡巴斯”,是一头大约五岁左右的年轻雄狮。 草原上的雄狮一旦成年就会被赶出狮群,开始自力更生的流浪生活,其中弱者将在残酷的自然淘汰中死去或者流浪一生,足够强壮的将到别处占领一个狮群,成为新的狮王。卡巴斯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之前在试图捕捉一头非洲水牛的时候,它的后腿骨被强壮的水牛踩断了。 人类要是骨头断了,怎么也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狮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它仍然强壮并且危险,没有其它猎食者敢来冒犯它,但是一只瘸着腿追不上猎物的狮子,基本上不可能撑到痊愈的那一天。 但让科考队感到疑惑的是,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基本没怎么移动过的卡巴斯依然活着,虽然瘦了些,但看起来健康状况还不错。 纪平澜在别的队员准备午饭的时候接手了观测,终于被他看到了这个谜题的答案。 瑞奇是跟卡巴斯一起流浪的另一头年轻雄狮,也许是跟它从同一个狮群里出来的亲兄弟,也许是从别的地方迁徙过来的流浪雄狮,为了生存和捕猎才跟它结为了长期盟友,像这样由三五头没有血缘关系的雄狮组成的联盟在草原上是很常见的。 自从卡巴斯受伤后瑞奇就不见了踪影,科考队的人都认为瑞奇抛弃了受伤的同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直到今天,纪平澜看到它叼着一具被吃掉了大半的动物尸体回来找卡巴斯。 瑞奇将尸体放在了卡巴斯身边,卡巴斯开始狼吞虎咽地进食,显然这就是它一直没饿死的原因。 “吃饭吧。”何玉铭给他端来了午饭。 午饭是土豆炖牛肉,纪平澜用勺子挖着几乎炖成泥的土豆说:“真奇怪,从没听说过雄狮会照顾另外一头雄狮的,那又不是它的孩子。” 做了几年的助手,纪平澜现在不光能毫无阻碍地用英文帮何玉铭填数据写报告,而且对野生动物的各种行为也了解了很多,知识量能顶得上半个研究员了。 何玉铭把一块他咬不动的带筋牛肉叉到了纪平澜的盘子里,随口答道:“就和人一样,动物的行为也会有很多例外的。” 纪平澜嘴里嚼着,手上也没闲着,拿起望远镜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几乎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他一边连连咳嗽一边指着那个方向:“它……它们……” “大惊小怪。”何玉铭不需要望远镜也可以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无非是瑞奇压着受伤的卡巴斯做出了交配的动作而已,“我早就和你说过,同性恋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只是出现的概率比较低。” 纪平澜努力压抑着咳嗽,何玉铭是这样说过没错,但是听何玉铭说和自己亲眼见到的冲击力毕竟不一样。 等差不多咳完了,纪平澜忍不住问:“它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谁知道呢,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它们会长期在一起,也许会各奔东西,又或许它们会一起占个狮群,共同繁育后代,现在只是在没有异性的情况下做的练习罢了。”何玉铭平淡地说,“不要联想和类比了,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 纪平澜哑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何玉铭都已经到了能把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在想法也说出来的地步了。 非洲草原的黄昏临近了,科考队的成员都回到了帐篷附近,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聊天。 纪平澜沉默地吃着晚饭,夕阳让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和落寞。 小罗跟往常一样趴在他身边等着他喂食,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带着它,虽然小罗已经十岁了,但是仍然可以帮他们看守营地,防止野兽半夜跑进来捣乱。它的配偶大黑比它还要老大约两岁左右,并且早年在战场上中过一枪,一条腿瘸了,只能长期寄养在何韵秀那儿。 如今的纪平澜已经完全不像个东方人了,他穿着牛仔裤和高帮皮靴,背心下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胳膊,头上戴着一顶宽沿的牛仔帽,加上本来就长得高,他看上去比队里的几个美国研究员都还要魁梧些。 晚饭是煎土豆和牛排,纪平澜对这样千篇一律的食物感到很厌烦,与其说他在吃东西,不如说他只是机械地运动下颚咀嚼食物,以便将这些维持身体运动必须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咽下去。 “没胃口?”何玉铭过去坐在他身边。 “不是。”纪平澜叉起一大块肉,用力地咀嚼着。 他并不是挑食,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土豆和牛肉了。以前觉得有肉吃就代表生活条件好,但现在他无比怀念青菜豆腐的味道。有条件的时候何玉铭会做几个中国菜和他分享,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处在物质匮乏的野外。 想到中国菜,就像是在他的心里扒开了一个缺口,无数的东西从这个似乎已经与过去诀别的躯壳里涌现出来,他开始怀念金黄酥脆的烤鸭、勾芡出深红酱汁的糖醋鲫鱼和红烧狮子头,风味独特的荷香叫花鸡,甚至是路边摊随处可见的豆浆包子和油条。 “在想什么好吃的?”何玉铭当然发现了他的想象所引起的生理反应。 “我想回国……”纪平澜鬼使神差地说,一说出口,这个念头就突然异常地坚定了起来,“我想回去看看,五年了,听说国内的局势基本都稳定下来了,我现在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何玉铭没有说话,他叉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个问题我之前从来没有问过你——小澜,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75、在远方(二) 纪平澜愣了一下才回答:“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喜欢呢?” “你现在的生活都是我根据自己的想法给你安排的,我认为适合你的,未必就是你真喜欢的。” 当年何玉铭仗着纪平澜对自己的感情让他立下了承诺,迫使他如今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条件艰苦的野外,背着现代仪器当野人。要说这可不是什么舒适的生活,纪平澜从没抱怨过半句,但何玉铭也拿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对现状有什么不满。” “一点都没有吗?”何玉铭怀疑地看着他,如果真的十分满意,他就不会时常看到纪平澜郁郁寡欢的样子了。 “当然总是会有一些不适应和遗憾的,可是生活本来就不可能十全十美,相比起来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纪平澜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留在国内将会面对什么。他不怕打仗,但他真的已经不适合继续他的军旅生涯了,就像何玉铭说的,他的身太正,心太软,再打下去他迟早要精神崩溃。 相较之下,科考队是一个很单纯的环境,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和明争暗斗,这些可以对着一堆动物粪便研究一整天的科学家们都是怪人,但也都很单纯,甚至何玉铭有意透露了他们的情侣关系,那些人也只是一副“这关研究什么事”的态度。 一开始纪平澜英语说得不太好,比较沉默寡言,在别人看来有些不太好相处,但是他好几次用他的经验和冷静救下了那些不听安排的或者遇到危险的研究员,成功地得到了大家的信任,不久前,他被选为这支科考队的领队,今后队伍的行程和研究以外的事情都将由他来安排。 虽然纪平澜对于研究大自然的神奇造物们不会像其它研究员一样热忱,但他也绝对不会认为这个工作无聊,他们曾为了观察一种盲雨燕而深入过漆黑的洞穴深处,为了研究岩山羊和雪豹爬上过海拔数千米的高山,还在热带雨林追踪猴群数个月,或在亚马逊河记录鱼和蛙类的生态圈。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很充实,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完全愿意在科考队干到再也背不动行囊为止。 纪平澜不知道该怎么向何玉铭解释他这种突然想回国的念头:“我并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只是……想家了,你能理解吗?” “我能。”出乎纪平澜的意料,何玉铭点了点头,“我离家比你远也比你久,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家的。” 说罢这个天外来客不自觉地看向了头顶的天空,那个肉眼看不到的,但他绝对不会弄错的位置:“等到这一阶段的工作结束,我会安排个时间,让你回家。” 一个月后,美国,青山孤儿院。 这里收容了许多因为战争失去家人的孤儿,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来自美国本土,如今战争的阴云还未完全散去,这里的孤儿数量并不少,虽然每年都会有一些孩子被人领养,但总会有更多的孩子被送进来。久而久之,就剩下了许多因战争创伤而有“问题”的孩子,有的是身体上有残疾,也有的是心理上的。 何玉铭作为捐助人之一,此时正站在孤儿院二楼的走廊,撑着栏杆看着楼下的纪平澜。后者正拿着瓦刀,在孩子们的围观下帮他们砌一个花坛。 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走向何玉铭,小小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残疾,长得也还可爱,眼睛大大的,带点小卷的棕色头发上绑了个蝴蝶结。但是看她的表情就可以想像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至今无人领养的原因——她大概心智有点不正常,一个粉嫩的小孩子脸上出现如此面瘫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很怪异的。 这个怪异的女孩子用十分均匀的步伐来到何玉铭身边,用稚嫩却平淡的语音对他说:“你好。” 何玉铭便低头看着她:“你好。” “你可以叫我艾拉,地球人这样称呼我。”女孩继续平淡地说。 “好的,艾拉。”何玉铭对她微笑,使用人类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眼前这位的真名他也知道,但是那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无法用人类的发音器官说出来。 艾拉向他回了一个很像假笑的微笑:“我第一次用这样低效的方式跟同类交流,请原谅,我还无法很好地掌控我的身体。” “你适应的比我快多了。”何玉铭由衷地说,“说实话,我没想到议会这么重视我的研究。” 母星的议会对他提交的观察报告很有兴趣,罕见地往同一个星球派来了第二个“监护者”,也就是艾拉。艾拉虽然寄生的是小孩子的身体,实际上她的本体却比何玉铭的本体要成熟得多。 “你的母体在对人类情感的研究过程中自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用‘自杀’这个词。”艾拉说,“这并不足以引起警觉,类似的自我清洗随时都在我族身上发生着。但是,你重启了这个研究。” “所以你们觉得我也会‘自杀’?”当面对一个同类的时候,何玉铭也开始觉得人类的词汇很贫乏,很多时候都词不达意,但这又是他们目前仅有的交流方式,假如在这个距离下脱离了人类的身体,他们马上就会互相吞噬然后融合成为一个毫无规律的混乱信息团——简称同归于尽。 “我们需要知道,模仿人类的情感对我族来说是否构成威胁,是否会在族人之间传承或者蔓延,如果是,那么必须找出控制的方法。” “威胁?我可不这么认为。”何玉铭说。 艾拉并不跟他争辩,而是指着纪平澜,用陈述的语气说:“那就是你的情人。” “是的。”何玉铭看向楼下的纪平澜,也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纪平澜也抬头向他这边看了过来,并且对他笑了笑。 “很奇怪的默契。”艾拉说,“根据你的描述来看,我并不怀疑他对你的依恋,但是你觉得他对你的感情还是爱吗?” “当然。”何玉铭确信地说。 “或者应该说,你怎么定义‘爱’这种情感。”艾拉说,“也许一开始,他的确是因为爱你才接近你,但现在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爱情在生物学意义上的保鲜时限。” “所以说呢?”何玉铭皱眉,有点不太确定地说。 “根据我的分析,就目前来说,他对你的感情里习惯和依赖已经占了大部分,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欲也会逐渐减退,即使到那时他还会想要跟你在一起,但是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与爱完全无关了。” “这又有什么区别吗?”何玉铭觉得困惑了。 “你的思维方式受人类的影响很大。”艾拉说,“你认为你爱他吗?” “不。”何玉铭说。 “可你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花了很多能量单独为他制作出了一套远程保护设备。你是因为爱他,还是不想试验中断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何玉铭这下已经是茫然了。 “当局者迷,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艾拉平静地说,“你可以继续研究他,而我,将会研究你。” 晚上,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两具男性的躯体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何玉铭冷静地观察着这个正和他做/爱的男人。纪平澜正值壮年,体力和精力都很旺盛,不过对性欲的需求确实不像过去那样频繁了,和所有的长期伴侣一样,纪平澜变得技巧娴熟,但毫无激动之情。 何玉铭忍不住开始思索艾拉留给他的疑问。 纪平澜对他的感情是否还处在爱的范畴之内?如今跟他做/爱究竟是因为心理习惯多一些,还是生理需要的原因? 等到满足了身体的需求,他们跟平时一样躺在一起聊天,尽管何玉铭一直有控制着身体的反应来配合他,敏感的纪平澜还是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异常:“怎么了,今天好像没什么兴致?” “不会,你想多了。”何玉铭枕着自己的胳膊,平淡地说。 “好吧。我们明天直接回家吗,要不要先绕道孤儿院,跟他们道个别?”纪平澜想起了他白天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小女孩,“你好像跟小孩子挺聊的来。” “随便了。”何玉铭说,“你回国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下周一出发。你可以在国内呆两个月,我联系了你的老同学来接待你,李亦亭还记得吗?就是以前你们都叫他‘皮猴子’的那个,他现在是红军的军官了。” 纪平澜听出了何玉铭的言下之意:“难道你不去?” “我还有别的工作。”何玉铭说,“你一个人回国有问题吗?” “……没有。”纪平澜伸过手来抱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怕会不习惯,两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跟你分开过这么久。” 何玉铭轻笑了一声:“会习惯的,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76、无家(一) 虽然心里对何玉铭有些不舍,也有些不安,纪平澜还是一个人踏上了归途,并且不让何玉铭到机场来送。他觉得他很快就会习惯的,总不至于一个大男人还时时都要粘着何玉铭不放,就像小孩子粘着妈妈一样。 但是回国一个多月后,纪平澜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惜辗转一整天来到市里的邮局,就为了拨通一个国际长途,跟何玉铭说上几句话。 经历了几次转接后,电话终于接通到了他们工作的研究所。 在研究所的同事叫何玉铭过来接电话的时间里,纪平澜紧张焦虑地在原地踱着步,一刻也平静不下来,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何玉铭熟悉的声音:“喂?” “玉铭……”纪平澜突然哽住了,太多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涌到喉咙口,反倒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小澜?”隔着远洋的电话信号很不好,何玉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切,但还是让纪平澜几乎红了眼眶,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一些:“我……没事,只是……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下个月就能见到了,不是吗?” “嗯。”纪平澜的语调像是叹息般地温柔,“……我想你了。” 何玉铭觉得有些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纪平澜咽了咽口水,正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他的余光看到一个女孩子,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在邮局外面的路口监视着他。 这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监视者,那一脸简直像是舞台剧里才有的严肃和正义凛然让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悲哀。 “怎么了,小澜?”电话那头继续传来何玉铭的声音。 “……没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还有……我……”他突然很想对何玉铭说“我爱你”,因为他记得他从来没有对何玉铭说过这句话。 但是本来信号就不好的越洋电话突然在这个时候中断了。 纪平澜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确定电话确实已经断线。他本来还想重拨,但猛然又想到,他打出去的电话说不定也已经被监听了。 他已经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仅仅几天后,归心似箭的纪平澜就回到了美国。 一个多月前他鬼缠身似地想回中国,一个多月后他又急不可耐地回到了他们在美国的家,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可是就在他急切地想要见到何玉铭的时候,却发现何玉铭并不在家里。 他要提前回来的事情没能来得及通知何玉铭,所以何玉铭没有在家里等他也是正常的,纪平澜只好去何韵秀。 克里斯的家就在他家附近,如果何玉铭不在家,那么何韵秀一定知道他在哪。 一到大门口,寄养在何韵秀家的小罗和大黑就立刻扑出来迎接他了,纪平澜连摸一下它们的心情都没有,他现在很焦虑。 何韵秀穿着一身骑马服正要出门,见他来了颇有些惊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纪平澜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只是问:“玉铭呢,他去哪了?” “哥哥去欧洲了,参加一个好像是什么国际环保什么的会议,至少还要半个月呢。如果你按原计划一个月后回来的话,他一定在家里洗得香喷喷地等着你了。”何韵秀笑得有些促狭,“不过既然回来了,就先在我家住几天吧。” 纪平澜看着这个十足像个家的地方,克里斯或许不是一个像佟慕川那样出色的男人,但绝对是一个有生活品味的。院子里有他自己做的秋千和挂床,花坛里种着各种花花草草,室内充斥着各种没有实际用处却很温馨的装饰品,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柜子上摆了模型和勋章,连茶杯垫都是刺绣的。 看来这几年何韵秀过得还不错,她的孩子佟念麟已经上学了,克里斯则在何家的资金支持下开了一家生产汽车配件的公司,现在正在何国钦与何啸铭的协助下努力打拼事业。 他们都是真正下定了决心把家搬到美国来了的,不像纪平澜,身体跟着何玉铭来到异国他乡,心却一直留在了故土。 他就这么自我分裂着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就像一棵树,从故国的土壤中被拔起,却又没有在新国的土地里生根,他成了无主的浮萍。 “你究竟想要什么?”何玉铭曾这样问他,他说他不知道。 现在他仍是不知道。 纪平澜婉言谢绝了何韵秀的好意,独自回到了他和何玉铭的家。 他们家与何韵秀的家完全风格迥异,布置简单到毫无半点生活气息。厨房里找不出任何食材,所有餐具都整齐地躺在橱柜下面,干净得怕是连蟑螂都活不下去,客厅里只有简单的沙发、柜子,找不出任何一个多余部件,卧室的床上也没有床单,寝具都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箱子里。 这实在是不怎么像一个家,或者应该说,这充其量只是他们俩在美国的房产而已。 自从何玉铭在克里斯家附近买下这幢二层别墅,他们就没怎么在里面住过。毕竟他们工作性质决定了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要跟着科考队满世界跑。就算偶尔回来一会儿,也经常因为贪图方便,在克里斯家或者旅馆对付几天算了。除了何韵秀家的一个女佣每个星期会过来打扫一次卫生,其它时候这里根本就是空着的。 纪平澜坐在这个所谓的“家”里,静静地沉默了一夜。 第二天,纪平澜借了克里斯的车去城里买了一些居家必备的家具和用品。 第三天,他买了辆车,还带回来一些向日葵的花苗,种在了自家花坛里。 第四天,由于纪平澜完全没有种地的经验,浇了太多水导致花苗全都被淹死了,纪平澜只好去请教擅长园艺的克里斯,克里斯大方地从自己院子里挖了几株植物给他移栽过去。 第五天,纪平澜买了一些食材试图做饭,他成功地把食物烧熟了,居然也还能吃。虽然跟何玉铭的手艺不能比,何玉铭可以完美地模仿许多大师级厨师的用料和火候,但纪平澜觉得,他也得会点什么才行,以后日子还长,总不能光让何玉铭给他做饭。 一天又一天地,他努力地试着让这个家看起来更像一个家,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 然后终于到了何玉铭回来的那一天。 纪平澜一早就开了车到机场去接人,但是十分不巧,飞机因为天气的原因晚到了很长时间。 纪平澜焦躁地在机场等了十几个小时,才终于看到那个让他期盼已久的身影,他立刻迎上前去,却在何玉铭身前一米处停了下来——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这么看着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出一句废话:“你回来了。” 何玉铭放下行李箱,很自然地上前抱了抱他:“让你久等了。” 纪平澜紧紧地回抱了,直到何玉铭拍着他的背提醒他:“大庭广众的,意思一下就成了啊。” 纪平澜赧然,默默地提过行李去开车。 何玉铭回到那个变化很明显的家,洗过了澡,只穿着一条浴巾来到床边,纪平澜拿来毛巾替他擦头发时,何玉铭顺手打开了床头柜。 里面有两张纪平澜买来的音乐会门票,日期就在明天,如果不是何玉铭“看”见了,纪平澜也许就把这事给忘了也说不定。 何玉铭笑着问:“你买了两张票,是想约我一起去吗?” “嗯。”纪平澜忽地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算是什么,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何玉铭笑得意味深长。 “……就算是吧。”纪平澜就知道何玉铭一定要拿这个说事,他自知毫无浪漫之心,还从不改正,虽然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两人之间真正像样的约会还一次都没有过。 好在何玉铭也没有太纠缠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问题,而是奇怪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学会欣赏音乐了。” “不,我还是不会欣赏。”纪平澜有些郁闷地说,“我就过去陪你坐坐不行么?” “可是为什么呢。”何玉铭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纪平澜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是个很没意思的人对不对,我不像杜秋白那么……有品味,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的话,你的生活会有趣得多。” 何玉铭就笑:“你老和他比干什么,他也不能像你一样,背着几十斤重的设备,拿着开山刀在林子里开路啊。” 可是如果和他在一起的话,你大概也不会从事这种要往野外跑的职业了。纪平澜不无郁闷地想。 “我们才分开没有多久,但是我觉得你的心态变化了很多。”何玉铭翘着腿审视地看着他,“你不打算跟我说么?” “说什么?”纪平澜开始装傻。 “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何玉铭大概可以猜测,纪平澜一定是在回国期间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他看不到那么远,只知道纪平澜的身体没有受到过什么伤害。如今国内大乱刚定,百废待兴,整体氛围还算不错,纪平澜能遇到什么呢。 何玉铭有些后悔没有跟去,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在发愁自己遇到的问题。 而纪平澜似乎并不想告诉他:“没有什么,都过去了,我……只是觉得我以后应该对你好一点,这有什么不对。” 何玉铭坦诚地表示:“你要真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我会自己去查的。” 纪平澜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吧,我告诉你就是了,我答应过会配合你的研究工作。” “这不是什么研究不研究的问题,以我们的关系,你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呢。”何玉铭正色道,“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坚强,这样只会让我担心,我知道你能撑得起,我就是想帮你分担。” 77、无家(二) 纪平澜看着何玉铭,那一瞬间他有一个感觉,何玉铭也许是真的在关心他也说不定,不过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平静地、像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一样陈述:“本来我刚回去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还是挺好的,我在上海的机场降落,李亦亭就在机场等着接我……” 纪平澜回到国内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战争已经结束,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庆和对新生活的向往,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让纪平澜感到很宽慰。 他过去虽然身在国军,但对蓝党并没有多少好感,只不过红党也不见得多么圣贤就是了。他听过红党的不少丑闻,也亲见过蓝党的腐朽堕落,所以对于他来说,只要战争早日结束,人民得以免受苦难,哪边当政并没有什么实际区别。 但是见了眼下的情景,他对红党的印象顿时好了很多。李亦亭也不断地向他鼓吹新中国的美好景象,希望他能回来为建设祖国效力,说实在的纪平澜已经有点心动了。 就在当天,他在上海还见到了赵蔓兮,赵蔓兮现在已经是上海某家医院的外科主刀医师,并且嫁给了一个红军的将领,也生了两个孩子,生活过得还挺不错的。 她请他们到附近的饭店吃饭,让纪平澜感到不解的是,在李亦亭起身去洗手间的短暂空档里,赵蔓兮隐晦地表示希望纪平澜不要回国。纪平澜问起原因,赵蔓兮只是摇头,说她也说不好,但是国内目前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和谐安定,尤其是对于纪平澜这样的前国军将领来说。 纪平澜觉得她多虑了,因为他虽在国军却只跟日本人打过仗,也没有加入过蓝党,更是从来没有对红军放过一枪,就算红党现在严防死守地防备蓝党间谍,又怎么会怀疑到他头上来呢。 辞别了赵蔓兮,他就打算回老家走一趟,李亦亭还特地请了假陪同他一起回去,沿途更是不断指给他看新中国的新气象,言语中颇以自己是红党的一员而自豪。 但是一到家乡,纪平澜就觉得不对了,他发现乡亲们都在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光看他。 等他不明所以地回到纪家的祖宅,更是大吃一惊,老宅已经被分给了好几户人家一起住,并且被他们改建得面目全非,而他的家人却一个都不见了,不管他怎么问,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住户都是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 几经辗转,纪平澜终于找到了他嫁在同村的一个姐姐。他姐姐的丈夫——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瘸子起先并不准他们见面,直到李亦亭出来干涉,那人才带着戒备的神色勉为其难地把他姐姐领了出来。 纪平澜更是困惑,虽然他对姐夫没有多少印象,但至少记忆中的绝对不是这么一个瞎眼的老瘸子。 等到他听完了姐姐的叙述,更是出离愤怒,要不是李亦亭及时拦着他,他都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原来早在内战都还没打完之前,红党就在他的老家轰轰烈烈地进行了所谓的土改,一张文件下来就将纪家几代经营才攒下来的资产全都没收充了公。 这还不算,他们还残酷地批斗了他的家人。纪平澜的父亲被枪毙,罪名就一条:因为他是地主,大哥在批斗中被打死,二哥带着大哥的两个孩子连夜出逃,从此不知所踪,四弟据说跟着蓝党撤到了台湾,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个姐姐更是被迫与原来的丈夫离婚,嫁给了这个成分比较好的伤残退役老红军,才得保平安。 纪平澜无言以对,他本想着给姐姐一笔钱,但是姐姐死活不肯收,她已经被吓坏了,深怕一旦被人发现她还有点余钱,就会再度遭到迫害。 临走时姐姐哭着对他说:“莲生呐,你赶紧走吧,走得远远的,能不回来就再也别回来了,这儿已经没有家了。” 说到这里,纪平澜停了下来,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暴怒,有的只是木然和茫然:“我不明白,父亲虽然从小对我不太好,但他并不是什么恶人,他对乡里人一直都还算厚道,常给有困难的人家借粮或者免租,他有什么罪?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反而那些受过帮助的人都还落井下石。” 纪平澜对家人并没有多么深重的感情,就像家人对他一样,他也明白人总是会死的,可他难以接受这样的一种结果。 在这件事上何玉铭也无法安慰他,只能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纪平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讲述他在国内的经历。 就在同一天,他还在老家的集市亲眼见到了一场批斗大会,挨批斗的是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听说是镇上的老师。 他亲见领导批斗的人怎样鼓动起人们的情绪,激发出人们的仇恨,人们又是怎样的狂热和群情激奋,就仿佛台上的不是几个原本备受尊敬的老师,而是烧了他们房子杀了他们全家的仇人一般。 而这几个人被批斗的原因,只是写了几篇批判红党不良作风的文章,就如同以前他们肆意发文批判蓝党的官僚腐朽一样——他们想必是骂习惯了。 纪平澜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最尊敬的先生果然也被揪出来批斗过了,那个耿直的老人,都已经那么大年纪了,还被戴着高帽挂牌游街。老先生回到家就气得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身故了。 纪平澜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家乡,他无法再在故土找到半点慰藉,看到的只有那些令他不可名状和难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是哪个山头的强盗占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的家人,他可以去找强盗报仇,如果是日本鬼子践踏他的故土,屠戮他的故人,他也可以去讨伐日军,可是如果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少数的、具体的对象,而是平民大众本身呢,他又能怎么办? 连李亦亭也没有想到纪平澜的探亲之旅居然会这样收场,他试图宽慰纪平澜,说这只是少数现象,改革大潮下个别的牺牲总是难免的,他应该放眼大局。只是他的言语听起来已经苍白无力到恐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了。 纪平澜没有跟这个老同学争辩,因为他看出来了,李亦亭早就不是当年的皮猴子,说白了人家其实就是来监视他的。 他现在不论到哪里都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被监视着,尽管他从来没有伤害过红党红军半根毛,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也都是在抗日救国,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他是不是昔日的抗战英雄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些偶尔暴露出的监视者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一个汉奸没有什么两样。 故土还保留着过去的样子,但却已经物是人非,完全成了另一个他不能理解的样子。 李亦亭仍希望纪平澜能回国,并且帮忙劝说何教官也回国效力,纪平澜假装答应了,因为如果不答应的话,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离开中国。 “他信了?”何玉铭问。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没有他的担保我都上不了出国的船,也许他是真的信了,也许他只是想要放我一条生路。”纪平澜叹了口气,从言谈中他不是没有感觉到,李亦亭其实清楚红党的作风,并且还深深地认同红党的观点和作法。 “为什么会这样呢?”纪平澜现在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什么悲伤和愤怒的表情,他与其说是在提问,倒不如说是一句无能为力者在绝望下的自言自语。 何玉铭仍是分析道:“事情只要存在就有其存在的道理。你看起来不合理,只是因为你们所站的角度不一样。这场改革对你来说,是你的家人无故被杀害,家产被掠夺,就跟被土匪抢了一样,你当然会痛恨。但是对那些分得你家土地和房子的人来说,别人苦难终究是别人的,他们得到了本来没有的利益,所以多数人都会发自内心地支持那个给他们带来利益的政党,至于秩序和公道的缺失所带来的恶果,并不是那么快显现的。红党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一来肃清了一切有能力与他们为敌的权贵势力,二来迅速赢得了大部分穷苦平民的支持。对此国际上早就有个说法,叫做‘多数人的暴政’,只要五个中的四个人投票同意,就可以合法杀掉第五个人,分掉他的财产,就像纳粹对犹太人做的那样。他们就是那四个人,你就是那占少数的第五个。” 纪平澜垂头丧气地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对国家的未来这么绝望过,从来没有,即使是抗战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 “为什么要绝望呢,一切总会好起来的。”何玉铭伸过手去要抱纪平澜,纪平澜便紧紧地将他锁在怀里,埋头在他的肩膀上,长大后头一次在别人面前哭了。 他不是哭号也不抽泣,只是死咬着牙关肆意地流泪,仿佛有无尽的伤心和委屈要在短短的时间里宣泄出来。 一切的理想和信念终归虚妄,他努力到最后终于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只有怀中的这个可以触碰的躯体,和这个躯体中永远不可触碰的灵魂。 他听到何玉铭在他耳边说:“在人类的社会里,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都无法生存,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不好不坏的庸人,他们有时候做好事,有时候做坏事,有时候做了坏事还以为自己在做好事。他们多数都不太思考,只凭本能行动,很容易被人蒙蔽,但是你不必因此就对他们感到绝望,因为善良是人类不可抗拒的本能,一切的恶行与恶念都只能是少数的或暂时的。从古至今不论哪个民族什么文化,崇尚善良的风气一直都是主流,尽管有时候对善良的定义有所不同,方向却是从来没有变过的。或许也正是这种照顾别人,帮助别人,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的本能,才使得人类的祖先从竞争中存活下来繁衍至今。你应该感到幸运,我族争斗了几万年才明白的事情,对你们来说却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知道他的话纪平澜听明白了没,总之纪平澜哭了一阵子,就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何玉铭知道纪平澜并不是一个羸弱的人,即使没有安慰和劝解,他也会支撑下来的。或许他不会很快开朗起来,不过痛苦总会日渐淡化,伤痕也会被时间抹平,在何玉铭回到家之前,他就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过去的就过去吧,以后我要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78、大结局 纪平澜睡梦中仿佛处在了水深火热的批斗大会现场,他屈辱地被人羁押在台上,人们在一条条地罗列出加诸给他的莫须有的罪状。 在梦中他的愤怒、辩驳和挣扎都显得无能为力,直到他挣扎着醒来,发现这只不过是个梦,他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美国,回到了何玉铭身边,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何玉铭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做噩梦的时候第一时间把他叫醒,而是穿着睡衣站在落地窗旁,静静地看着窗外太阳升起之前的清晨。 纪平澜看了一会儿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默默地爬起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何玉铭歪过头,柔软的头发蹭着纪平澜的脸颊,纪平澜的心也跟着一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把那句以前一直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我爱你。”他说。 何玉铭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笑了笑:“我也是。” “……什么?”纪平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何玉铭便转过身来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也爱你。” 纪平澜楞住了。 何玉铭有一个原则,就是从来不拿感情的事跟他开玩笑,所以在一起的这些年里,这样的话何玉铭一次都没有对他说过。纪平澜十分感激他这一点,如果不是何玉铭一向对他实话实说,让纪平澜成天面对着这么一个口头上说爱他,实际上却一直表现出一些微妙的异常的情人,猜忌和疑神疑鬼迟早会把他逼疯。 纪平澜本以为他这一生也不会听到这句话了,他早就认了,伪装也好表演也好,何玉铭一直在他身边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偶尔他还是会偷偷地期待一下,假如对方也和他抱着一样的心情就好了。毕竟对于这样的一个简直是虚无缥缈的外星生命,他唯一可以绑住对方的,只有同样虚无缥缈的感情而已。 多年的期待终于变成了现实,纪平澜在难以置信之余就是满心的欢喜,在刚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本来以为自己是笑不出来的。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他贪心地请求。 “你想听的话以后我可以每天说很多遍给你听,不过——我饿了。”何玉铭微笑地看着纪平澜,他昨天就注意到厨房有用过的痕迹,这令他十分地好奇。 “……我去做饭。” 当天下午,青山孤儿院。 “你现在有结论了吗?”艾拉歪着脖子看着何玉铭,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看起来倒是比较像个普通的小孩了。 “是的,我也爱上他了,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何玉铭说,“过去我们对爱的定义是错误的,爱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感情,也不是可以具体解析为百分之多少激素影响和百分之多少心理依赖的东西,它本身是极不稳定的,时刻都在变化着,或向好或向坏。从最初的吸引,到磨合时的忍让,到后来慢慢变成友情和亲情,只要是能维系两个人以伴侣身份在一起的情感,都应该算是爱。”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恭喜你得出结论,我会将我的观点与你一同上报给议会。”艾拉平静地说,“那么接下来,应该进行下一步了吗?” “下一步?”何玉铭困惑。 “既然你对此已经有了结论,这个研究就可以终止了。或者你还可以后续观察一下,人类在遭遇情变时,或者失去爱人时,会有什么样不同的反应。” 何玉铭想象了一下,如果他突然背叛了纪平澜,给他戴顶绿帽子,还把新情人带到他面前去晃悠,又或者突然从他身边消失,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纪平澜会如何反应呢? “不,我不会这样对他的。”何玉铭笑着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艾拉一板一眼地询问。 “我舍不得看他难过。” 艾拉又思索了一会儿,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你是真的爱上他了。” 纪平澜过来找何玉铭的时候,正好看到艾拉向何玉铭道别,踏着均匀的步伐离去。 他觉得这个孩子好像之前就见过:“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投机。” “没什么。”何玉铭对他微笑,“小澜,要不要领养个小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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