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奈我何——卫紫
卫紫  发于:2014年0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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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字:古代/宫廷/忠犬攻/轻松 01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一曰贔屭,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跌是也;二曰螭吻,形似曾,性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而小,性好叫吼,今钟上级星也;四曰狴犴,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五曰饕餮好饮食,故立于鼎盖;六曰贔屭,性好水,故立于桥柱……」 太学院内,整齐的稚软童音。 这些孩子大都五六岁的年纪。他们分坐两排,背着手,背诵书文像模像样。一个男人慢慢地踱步其中,他手上握着一把戒尺,玄黄色的,显是御赐之物。 整篇书文百十来字,顺利背诵用不了多少时候。这不,一遍很快背完。 身旁安静下来,那男人回过身,指着其中一位学生问道:「你来说一说这段书文是什么意思?」 孩子站起来,恭敬地回答道:「这段是说:龙生有九子,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 男人微微点头,神情似是赞许。 这男人姓洛,名荆言。大奚的太傅,年方二十有四。 复诵声音再起,洛荆言站在书斋的一角,双眼隐含着笑意。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话说的当真有理、半点儿不假! 太学院的凤凰树开满了花朵,细碎的嫩绿,耀眼的鲜红,令初夏的天空灿烂缤纷。在这个季节,故乡的槐树也该坠满了香花。 洛荆言一笑,故乡的槐花啊! 心像是插了鸟翅飞去千里之外,洛荆言不由想起了儿时。那时候他是如何爬到树上摘下槐花,一串一串,就那么放入口中。 难得走神一回。 「嘻嘻,你快看,在那里、那里啦!又来了……」 洛荆言抬起头,他身前的小家伙各个模样古怪,再顺着孩子们的视线望去。顿时,洛荆言脸色一变。 洛荆言是个好模样的人,扳起脸的时候不算。学堂上师者的威严尽显,戒尺轻轻一敲手心,学生们立刻乖乖坐好。 学过的书文重新背诵,一直到午后放课。 「学业不可荒废,即使回宫也不要忘了自行修习。」 洛荆言的话音刚落,学生便一窝蜂似地奔出了课堂。洛荆言不禁摇头苦笑,学习真的有那般痛苦吗?他体会不出! 书院空了下来,洛荆言收好自己的书本,再转身的时候,突然被身侧的人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妥。 洛荆言低下头,马上又补了一句,「荆言见过王爷!」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大奚的十八王爷玄熹。洛荆言刚才确是放肆了,但玄熹并不介意。他倒是很喜欢洛荆言刚才的态度,做什么总是紧紧绷绷的? 玄熹笑了笑,「本王刚才买了一个好东西,拿给你看看!」 玄熹显得十分神秘。 洛荆言犹豫着,他不想应,但又不敢不应。 玄熹不急不忙,站在原地等着洛荆言回话,两个人一直站了好久。 洛荆言逆着光,黑亮的发丝被整齐地束在玉冠里,只有两耳露在外面。玄熹看着出神,他很喜欢洛荆言的双耳。尤其喜欢在阳光下看去。透明色,微微发红,还有泛着淡金色的细绒。 听说洛荆言的耳相极好,可以一生都遇到贵人,幸福一辈子! 玄熹心里美滋滋的,不再等着洛荆言答复,他拉起洛荆言的手道:「走,看看我的宝贝去!」 此时,书院里还有一些舍不得回去的孩子。小家伙们看着这几乎天天上演的熟景,各个捂住嘴巴偷笑起来。 洛荆言羞的脸都红了。 一路奔回后院,洛荆言的官舍就在那里。只见北边厢房的廊间正挂着一只鸟架。 「这就是——」 所谓的宝贝? 洛荆言皱着眉,玄熹倒是颇有兴致,「就是它啊!漂亮吧?」 一只九宫鸟,通体纯黑的羽毛,隐约泛着暗紫色的幽光。头后两侧各有一片鲜黄肉垂,与眼后的鲜黄色裸皮相连。 洛荆言懂鸟,这定是一只聪慧灵敏的鸟儿。 洛荆言像是满意的样子,玄熹心下高兴,手指伸到鸟架旁逗弄道:「问好!问好!」 鸟儿点头啄了一下玄熹,随即骄傲地昂起头,「问好、问好!」 玄熹做势拍了拍它,「本王是让你问好,没让你学本王,真是笨鸟!」 「笨、笨!」 「你才笨!」 一人一鸟打在一起,洛荆言觉得逗趣,忍不住轻笑出来。 玄熹手指僵住,扭头看过来。洛荆言顿时掩嘴,只瞧了玄熹一眼便不再出声。 玄熹大爱,除了洛荆言的耳朵,他还喜欢洛荆言的眼睛。洛荆言的眼睛也是生得极好,狭长的凤眼里总是含着浅浅的微笑,像淡蓝色的粼光,显得他的眼柔和、温暖。 玄熹始终盯着洛荆言看,洛荆言面上一红,「王爷,这鸟是哪里来的?」 「它啊、」 玄熹伸手逗弄一下鸟儿,不幸再次被鸟儿啄到,「在凤鸣楼买的!」 凤鸣楼是京城的热闹地方,玄熹最爱去那里喝茶、听评谈。 洛荆言歪着头,「那您花了多少银子?」 「大约、大约……」 玄熹看了一眼洛荆言,「也不算太贵啦!」 洛荆言微笑看他,玄熹觉得这笑容颇有压力,他不敢再瞒,「就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相当于一个三品官员的年俸。 洛荆言一言不发,玄熹心虚的不行,「这鸟儿秦老头教了好久呢,它会说话的!」 会说话的鸟儿难道不值一百两银子吗? 洛荆言依然无语,玄熹无奈一叹,「那、把它退回去?」 洛荆言不置可否,只是两眼含笑地看他。 玄熹两手一摊,它才不喜欢这种活玩意儿呢!要喂、要遛、还要收拾鸟架,他就是想逗洛荆言开心! 抬手摘下鸟架,「退啦,退啦,不要你了!谁让你不问好的!」 像小孩子一样,玄熹抱怨、赌气、闹脾气! 「荆言好!荆言好!」 声音圆润,清晰的鸟语。 玄熹突然停手,浑身像僵住了一样,「你看、你看,它问你好了!」 手指着鸟架上的鸟儿,玄熹显得十分激动。 洛荆言微微一笑,仍是原地不语。 玄熹扁扁嘴,苦笑着问道:「还是要退啊?」 洛荆言点了点头。 玄熹叹了口气,再低头看向鸟架上站的鸟儿,他心道一声:还想把你接出来带你过好日子呢! 玄熹气呼呼的,退啦,退啦,洛荆言是铁了心要退呢! 提着鸟架,玄熹脸色难看的厉害。他喜欢洛荆言,想讨洛荆言的欢心。可是次次碰壁,都不是一回两回了呢。 这是不是、是不是报应…… 02 二十年前,碧波庄园。 碧波庄园是大奚皇家避暑的行宫。每年暑期,当今圣上以及宫中的眷属都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来月。 一行人浩浩荡荡。 「这两个字要怎么对?」 学业一日不可荒废,避暑也要有太傅陪着。这位太傅姓洛,大约三十多的年纪。只见他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夏至。 洛太傅举起纸给一班皇子看。 小家伙们个个跃跃欲试,这个说:「我对冬来!」 那个说:「才不是冬来呢,夏至是时节,要对秋分才对!」 还有的说:「冬来哪有不好,夏与冬、至与来,很工整嘛!」 孩子们吵闹不休,谁也不肯让谁。 洛太傅一旁含笑不语。其实两个答案都好,各有各优。 不远处的一棵高冠凤凰树后,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小家伙领着一个年纪稍小的小家伙,捂嘴偷笑。 「皇兄、」 年纪稍小的那个拉着兄长的衣襟叫道:「皇兄,你看!」 小家伙摇了摇手臂,只可惜他的兄长只顾四周窥望,没空理他。 那小家伙扁了扁嘴,又马上回过身子,冲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孩子直笑着。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哥哥呢,等会儿一定要记得告诉皇兄。 「好了,走吧!」 周围没有状况,小兄长拉着弟弟的手,目标是斜前方的那处假山。 「皇兄!」 小家伙扭着身子左顾右盼。 小兄长紧紧抓着他,「跑快一点,不然会被抓回去!」 「哥哥!」 小家伙开心地叫着。 哥哥?小兄长身体一僵。他记得弟弟年纪最小,上面的哥哥都要被叫作皇兄。而小家伙又是怕生的个性,没道理他会热情得叫什么哥哥。 来不及多想,小兄长猛得转头。这—— 「你——」 一个很好看的孩子。小兄长还小,根本不懂得形容,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不过…… 小兄长护在弟弟的身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 那个漂亮孩子紧紧抓着手里的布偶,「我想和你们一起,你们带我玩好不好?」 「好啊!」 没等小兄长反应过来,自家弟弟已经跑到人家那边。他站在原地,孤立无援! 小兄长很气,故意扳起脸,「你叫什么?」 「小言……」 小言吗? 小兄长想了想,「那你要叫我哥哥,我才带你玩!」 「还有,把你的布偶也给我!」 小兄长叉着腰,样子像个小霸王似的。 漂亮孩子抿着嘴,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布偶……不行!」 「不行?」 小兄长斜着眼看那个漂亮孩子,不行吗?不行也得行! 小兄长的速度很快,他几步奔过去,两手抓住布偶就想抢走。那个漂亮孩子小小瘦瘦,此时却一点儿都不示弱,手臂拼命地把布偶抱在胸前,像保护什么宝贝一样的护着。 小兄长更恼火了,他的脾气强,从小到大还没有他想要却要不到的东西! 两个孩子纠缠一起。小兄长的蛮力大,他推一下漂亮孩子就要往后踉跄好几步。圆滚滚的泪珠含在眼里,漂亮孩子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他无从还手,只能佝偻着腰,脑袋紧紧压在胸口,还有他的手一同保护他的布偶。 这股坚韧劲头让小兄长都愣住了,再转头看向一旁被吓得呆住的宝贝弟弟,小兄长昂起头,轻哼了一声。 几步跑到一边,小兄长拉起弟弟的手,「小昱儿,我们走!」 一只布偶都不舍得,小气吧拉的! 小孩子的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 眨眼的功夫小兄长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他拉着弟弟一路躲躲藏藏,几经周折终于顺利地跑去了后院。 但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被四处寻找的侍卫逮住正着。 偷跑再一次失败了! 身为大奚的十八皇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落跑于课堂,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洛太傅很生气,当今圣上更是生气,黑青的脸孔吓人的很。 「父皇,我听不懂得太傅讲的啦!」 「那为什么别人都听的懂?!」 大奚的十八皇子玄熹,也就是刚才抢夺布偶的那位小兄长,他扭了扭身子,「因为我笨嘛!」 「你不是笨,你是贪玩!」 奚晋帝一拍桌子,「来人!」 奚晋帝低吼一嗓子,玄熹顿时被吓得僵住,脚步蹭了几下,直接躲到了椅子后面。时不时的,玄熹探着小脑袋向外偷望,出人意料啊,来的人没有举着玄黄戒尺,而是领着一名孩童。 玄熹从椅子后面出来,盯着那个孩子直看。 「怎么是你?」 是下午见过的那个漂亮孩子,手里仍是拿着布偶呢。玄熹撇了撇嘴。 奚晋帝从御座走下来,冲玄熹道:「他叫言儿,是洛太傅的独子。从今日起,言儿就是你的伴读!」 「伴读?!」 玄熹像炸了毛的小猫崽,「他下午还逃课呢!」 逃课的人有什么资格做伴读!玄熹昂着小脸,不可一世的模样让人很想揍他一顿。 「简单就是胡闹!」 奚晋帝重重吼了一句,「是朕特许言儿不用上课的,你们学的那些人家早就会了!」 早会了? 玄熹黑葡萄珠儿似的大眼眨了眨,「那也不要,他连一个布偶都不肯让我玩,小气!」 玄熹吐着舌头,冲着漂亮孩子做了一个鬼脸。 奚晋帝这回是彻底的火了,「去拿戒尽来!」 洛太傅赶紧拉着,「皇上息怒,皇子还小啊!」 「小什么小?!」 奚晋帝一把抓住乱躲的玄熹,拎着领子就扔给一旁的侍卫,「给朕狠狠的打,不用心疼他!」 戒尺狠狠打了十下。那一天,玄熹的屁股险些开花。 玄熹个性颇硬,小嘴抿得紧紧的,痛成那样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夜晚时候,伤药重新敷过一遍。 侍候的奶娘眼眶红红的,「怎么伤的这么厉害,痛不痛啊?」 「不痛!」 玄熹趴在床上,白嫩嫩的屁股上一道道血印,始终不肯服软一句。 奶娘摇了摇头,「主子今天真是有些过分了。」 奶娘叹了一声。 玄熹皱着眉,嘀咕道:「我就是不喜欢读书啊!」 「不是读书的事情,而是您今天在皇上面前太放肆了!」 玄熹撅着嘴,「哪有嘛!」 声音渐小,话里话外也少了些顽劣。 「您是皇子,成年以后就是王爷。您和老百姓的身份不一样,您真的得用功读书啊。何况现在又有了伴读。」 「我才不要那个伴读!」 「您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他连一个布偶都不肯给我。小气!」 玄熹是很任性的,也很认死理! 奶娘一叹,「言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手上的布偶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 奶娘顿了顿,又道:「主子,您知道什么叫遗物吗?」 玄熹摇头,黑亮的大眼稍显迷茫。 「言儿生下来就没有娘了,那个布偶是他娘留给他的,只有那一件!」 奶娘的话还是有些复杂,玄熹听不太懂。 不过言儿没有娘,很可怜,布偶也只有一件,这些玄熹倒是听懂了。 七日之后,一份来自京城的急件。一马车的布偶堆在宴客厅里,大的、小的、红的、绿的。众人傻眼,更是觉得好笑! 玄熹踮踮地跑到洛荆言面前,「以后我罩你!这些布偶是给你见面礼。」 拉起洛荆言的手,玄熹整个人神气的不行。 满屋子寂静,众人看着一脸认真的玄熹,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玄熹瞪了大家一眼,小脸气得鼓鼓的,拉着洛荆言的双手一紧再紧,「我说要罩你呢!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众人站在一旁,手里的活计统统放下,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个孩子。 洛荆言默不做声,头低低的。 「我问你话呢?你答应啊!」 玄熹等得不耐烦了。 周围有些笑声,洛荆言抬起头,无措地看向四周,却只看到了大家一个个忍笑的模样。洛荆言脸有些潮红,热乎乎的。 头垂的更低了,几乎埋进了胸口。洛荆言的黑发高高束起,只露出白嫩的脖颈,那里也有些发红。 「你快回答我啊,我要罩着你,你以后就跟着我!」 玄熹紧紧抓着洛荆言的手,上下摇晃。 洛荆言的身体僵住,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前几天还说讨厌的,怎么…… 「你答应啊!」 「你答应吧!」 「你答应了!」 「嗯!就这么说定了!」 一直绷着的脸笑开了,玄熹指着面前的一众人等,「以后洛荆言就由本皇子罩着,你们谁也不许欺侮他!」 糯糯软软的童音,却是一本正经。 那一年,大奚十八王爷玄熹五岁,洛太傅的独子洛荆言四岁。 03 玄熹笑了笑,小时候他爱玩、爱闹,听见宫里的人说什么「罩」就记了下来,就一意孤行地想要罩着洛荆言。 他是喜欢洛荆言的,这么多年了,一年比一年喜欢。也当然希望洛荆言能够回应,但是…… 回应什么的,真是不提也罢。 退回九宫鸟,玄熹手里拿着一百两银票,很没面子,「秦师傅,真不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 秦师傅摆了摆手,「王爷要是稀罕,我送您得了!」 「那可不行!」 那样麻烦更大。 「行了,这是我的不是。改天吧,改天您得空到我府上一趟,我那里有新下来的红豪,给您包两包!」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 红豪是多贵重的茶叶,秦师傅可不敢占这个荣光。 玄熹一笑道:「无妨的,您就好这个不是!」 王爷发话,秦师傅也不好多推辞,他爽快应道:「那好,改天我就过去!」 「行啊!」 痛快人办事痛快。 玄熹收好银子,刚想往外走,人却被秦师傅拉住,「王爷,老张刚刚酿好一坛桐花酒,给您拿着?」 桐花酒?不是贵重东西,却很少有卖。而且也只有凤鸣楼的老张酿的味好。 「行!」 洛荆言喜欢这个,玄熹爽快收下了。 回去翰林院的时候,玄熹还不忘捎上一条胖鱼,有鱼有酒,也算改善一回。 玄熹是很心疼洛荆言的。那人的官俸大多都寄给了老家的乡亲,玄熹不是反对这个,可洛荆言也不能让自己太苦了吧。 玄熹经常贴补,但次次都被洛荆言拒回,玄熹只能东想一个办法西想一个办法。忍不住抱怨一句,自己好歹也是王爷啊,洛荆言这样太不给力了! 回到翰林院的时候,洛荆言正在桌上温习。夏日的傍晚安静得很,只听得到偶尔的翻书声响。 玄熹撂下鱼,凑到洛荆言的身旁,「本王想吃鱼了……」 洛荆言手腕一顿,笔下的墨迹顿时晕成一团,「王爷要留在翰林院用晚膳?」 玄熹点了点头,「本王还是觉得太傅做的鱼比较好吃!」 「除了鱼,王爷还想吃什么?」 「蛋饼吧,小言蒸的蛋饼也好吃。」 洛荆言认命地出了书房,王爷在留在翰林院晚膳起码也要四菜一汤。 玄熹跟在他后面喊道:「汤里要放盐巴啊,本王不喜欢没有味道的汤!」 洛荆言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洛荆言从小就能干,做饭、洗衣样样难不倒他。一条鲜鱼破膛洗净,再刮去鱼鳞,鱼头和鱼尾熬汤,中间那段就按玄熹的口味清蒸。玄熹一直陪在跟前,递葱、拿姜、烧水,看上去比掌勺的洛荆言还要忙碌。 洛荆言做饭很快,不到一会儿功夫饭菜已经上桌。他十分见外,也极是有礼,「王爷,请上座……」 洛荆言低着头,整个人紧绷绷的。 玄熹气得牙痒,「嗯,太傅也坐吧!」 玄熹不和洛荆言计较,他坐到主座的位子,先拿起了竹筷。 「这鱼不错,汤也蛮新鲜的!」 玄熹自顾自地吃着。他不让洛荆言,只是筷子都挟在了同一个地方。他吃不了太多,剩下的可以给洛荆言留着。即使那人今日拘着不吃什么,也能让他留着明日热热再吃。 玄熹小算盘打得响响,洛荆言哪里知道。端起饭碗,他轻声问了一句:「王爷读完『山河集』了吗?」 玄熹一愣,竹筷僵在嘴边,「还、还没……」 「王爷已经答应太子了,初一会讲给他听的!」 「是啊、」 玄熹好后悔当初答应那个孩子,他扁扁嘴,「那套手札好厚!」 洛荆言直摇头。 玄熹也跟着摇头,「你们为什么要让希儿学那么多呢?」 玄熹皱着眉,十分可怜那个还不满七岁的小侄儿。 「王爷,太子以后要继承大统的!」 「继承大统怎么了?当今圣上也不是学问最好的那个啊!」 在同辈的皇兄皇弟中,学问最好的是七王爷,头脑最聪明的是最小的王爷,武功最好的是十五王爷,见识最广的是十六王爷。当今圣上只是最平均的那个。 玄熹实话实说,愁得洛荆言是眉头打结,「王爷,请注意您的身份!」 王爷的身份怎能说出这样的胡话! 玄熹轻轻一叹。小言啊,他就是太规矩了!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在大奚同辈的王爷当中,有的好武、有的喜医、有的乐意四处游历,还有的领兵打仗、为国为民。这其中,十八王爷玄熹最是特别。 玄熹没有官职,平日里就是玩玩乐乐、听小曲、赏评弹、跟这个聊聊,再和那个唠唠。大奚好玩、有乐子的地方哪个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玄熹是真的没有什么正事,作为玄熹从小的伴读,洛荆言觉得压力甚大。 洛荆言从小就是好学好问的类型。他考取状元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年纪。这些年来,洛荆言一直跟在父亲,也就是洛太傅的身旁研习学问,偶尔也会代替父亲教导一些学生。直到三年前的初春,洛太傅告老还乡。 为了感念洛太傅几十年的教导,当今圣上特封老太傅一等公的爵位。而太学书院太傅的职位就由洛荆言继承。 彼时,洛荆言刚满二十。 洛荆言年纪轻轻,学问却是不浅,眼下太学院共有十一名学生,各个归他教导。这些事情洛荆言一一胜任轻松,唯独对于玄熹。 身为太傅的洛荆言不仅要教导皇子,更是要连大奚的十八王爷玄熹也要一并负责。 很奇怪吗? 一点儿也不奇怪。这是先皇的叮嘱…… 04 初夏的傍晚,天边挂着火红的晚霞,落日的余晖在人间铺落出夺目的深红和浅红。 玄熹捡了鱼骨出去喂猫,太学院有不少野生猫儿,洛荆言喂食惯了,每天一到晚饭猫儿准在院子里溜达等食。 洛荆言微微偏头,看着玄熹背影,月白色的长衫在眼里渐渐模糊成片。 ****** 二十年前,碧波庄园内。 掌灯之前,御座之上的奚晋帝冲着门口微微招手,「小言,过来这边。」 小言就是洛荆言,也就是玄熹在树下碰到的那个孩子,死抱着布偶的那位。此时他站门口,就在洛太傅的身旁。 洛荆言年纪小小,规矩却是懂的颇多。他慢慢走到奚晋帝的御座前,恭敬地跪地叩头。之后便不再起来。 奚晋帝轻轻一笑,「起来吧。过来这里,让朕好好看看你。」 洛荆言站起来,回身看了洛太傅好久,见父亲没有反对,他才敢走到奚晋帝的身旁。 洛荆言十分拘谨,奚晋帝拉起他的手,白白净净的手背上竟有几道红印,「是被玄熹抓的吗?」 洛荆言低着头,用力摇了摇。 奚晋帝心里一软,他是十分喜欢洛荆言的。小家伙聪慧、体贴,和宫里的孩子不同,质朴、踏实,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安静心性。 奚晋帝温柔地揉了揉洛荆言的手背,又歪头看了看孩子低垂的小脸,「小言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哭过吗?」 白嫩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 奚晋帝笑了笑,「玄熹挨打了,小言很心疼他?」 洛荆言紧闭嘴巴,不敢回答。 奚晋帝一笑,随即将洛荆言抱在膝上,小家伙瘦瘦小小的,一点儿也不强壮,「小言,你愿意当玄熹的伴读吗?」 洛荆言窘迫地点了点头。听父亲说伴读就是不让那个孩子再挨戒尺。所以他愿意当他的伴读,尽管那个孩子好像不喜欢他。 洛荆言很敏感。 「那么,以后小言就当玄熹的伴读吧!」 奚晋帝倒是很宽慰,「玄熹不听话,也不爱读书,小言要多督促他啊。」 督促的担子就是从那时开始担下的。 洛荆言十分尽责,他不厌其烦地跟着玄熹,陪他读书、给他讲解。洛太傅说过,如果玄熹书读的不好,那么洛荆言就要被罚、代替玄熹受罚。 洛荆言想了想,他只被罚过两次。一次是玄熹忘了默书,还有一次是天气下雨,玄熹用书本遮头,结果弄湿了书本。 玄熹是用功读书的。不过,他似乎真的不是读书的类型。 洛荆言微微拧眉。 「小言?洛太傅!」 「嗯——」 洛荆言手里拿着盘子,随口应了一声。 玄熹摇了摇头,再大一声,「小言!」 「啊!」 洛荆言身子一震,手上的盘子险些扔了出去。 玄熹赶紧帮忙捧住盘子,纳闷地看着洛荆言道:「小言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洛荆言低着头。 玄熹觉得好笑,也管不着盘子了,两眼只顾盯着洛荆言看,仿佛要将人家看出花似的。 洛荆言脸上渐渐发烫,暗中蹙紧了眉头。玄熹的视线太过坦率热情,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令他招架不住的感觉。 「本王经常在太学院里吃饭,小言是不是烦了?」 玄熹贴到洛荆言耳边悄悄问道。 洛荆言身子一僵,连忙否认道:「没有!」 玄熹笑了,笑的颇有几分得意,「本王早就说小言不会烦了,他们还不信,总是揶揄本王!」 「谁、谁揶揄王爷?」 洛荆言纳闷。 玄熹摊摊手,「还不就是皇兄他们!」 玄熹不是霸道的个性,可在洛荆言的事情上他是自以为是的霸道惯了。他霸道地缠着洛荆言,霸道地对洛荆言好。尽管至今洛荆言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什么,但是玄熹也认了。谁让他喜欢呢! 有什么能比喜欢更大呢! 玄熹很小心地捧着洗干净的碗盘,这是分工好的。洛荆言负责做饭,而他就负责洗碗。起初洛荆言不准,不过玄熹坚持这样,还说什么他也想有一份子的感觉。 洗干净的碗盘要放进橱柜里面,洛荆言有自己的习惯,盘子放在哪里,碗要撂在哪里都有固定的地方。玄熹弄来弄去也分不明白,只好把碗盘再交给洛荆言。 洛荆言收拾地十分仔细,玄熹时不时地张望下门口,像是有什么着急事情。 洛荆言抬起头,问道:「王爷等下还要出去吗?」 这话问得突然,玄熹听得莫名其妙,「小言、小言是希望本王留宿吗?」 留宿? 玄熹很敢说! 洛荆言闹了个大红脸,「王爷还是早些回府吧,免得王府的人担心!」 曾经好几次王府的人跑到太学院寻人,次次都要折腾到半夜。这是事实。 玄熹翘了翘嘴角,故意凑近一些:「小言也担心本王吗?」 洛荆言缩了缩肩膀,玄熹轻轻出气弄得他脖颈好痒。他下意识地抓了几下,很窘迫的样子。 小伎俩得逞,玄熹轻轻拍了拍洛荆言的肩膀,愉悦地说道:「本王要先去凤鸣楼一趟,『白衣剑侠』正说到关键时候!」 洛荆言很无奈。玄熹喜欢听评弹,尤其是凤鸣楼的评弹更是场场不落。这回恐怕又要晚回了吧! 「好了,本王会记得早些回去王府,小言放心!」 玄熹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他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桐花酒本王放在地窖里了,你要记得喝啊!」 最近几年玄熹经常往来太学院,书院的人早都见怪不怪了。来的时候不用登记,走的时候也不用检查,方便的像自家一样。 玄熹乐呵呵的,目标直指晚上的寻乐场所——凤鸣楼。 05 如果有人问起:「京城晚间哪里最热闹?」 「西什大街的凤鸣楼。」 回答十有八九会是这样。凤鸣楼的热闹连三岁娃儿都知道! 其实,凤鸣楼白天也有营业,可真正的热闹却要等到晚上。晚间时候凤鸣楼会有评弹上演,听评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评弹是什么? 评弹是一种来自南方的说文艺术。它有些像北方的评书,但又比评书来得精彩、活跃,说书的时候配上弦琴、或是琵琶,清脆悠扬,娓娓动听。 筱齐是凤鸣楼的评弹名角。他由南方过来,半年前才在凤鸣楼初次登台。他口中的戏词大都是叱吒风云的侠义豪杰,有时也会是一些儿女情长的传奇小说或民间传奇。筱齐的说唱温婉细腻,偶尔添些笑料也是妙趣横生、富有寓意。 玄熹原本就喜欢评弹,再加上筱齐说得精彩绝伦,他竟是一听就上了瘾,天天捧场,回回不落。 玄熹的身份特殊,里里外外无不捧着、供着,出出进进都像尊贵的客人一般。玄熹也是好面子的主儿,遇见这般礼待心中自然美的不行。 最近几天筱齐说的是「白衣剑侠」,玄熹听得入迷,戏文中的白衣剑侠扬眉打马、傲笑千里的潇洒劲儿深入他心。他也想策马扬鞭一回啊。 玄熹扁扁嘴,他也就是想想,听听戏文过过瘾啦! 筱齐一场唱完,凤鸣楼的人马上过来有请玄熹。 在凤鸣楼的二楼,玄熹有他专门的雅间,装潢、陈设都按玄熹的喜好,让他像在家中一样自由自在。一壶杏花茶,两碟搭配的小点,玄熹刚刚落座,凤鸣楼的小厮就给准备齐了。 玄熹笑眯眯的,他经常听的不够尽兴,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时候最好就是和筱齐再多聊聊。 玄熹正想着,筱齐人已经走到门边,「王爷——」 筱齐微微一聘,优雅地行了个礼。 玄熹站起来,赶紧招呼他道:「来,快来这边坐下!」 探身拉着筱齐坐下,玄熹斟满一杯酒,递了过去,「今日辛苦了!」 「哪里,王爷太客气了!」 客套,太客套了! 玄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呦,你怎么也这么说话,学我嘛!」 「王爷官腔官调,我不配合一下怎么合适!」 相视一笑。 玄熹从不摆王爷架子,拿着、端着什么的,最无趣了!幸好,筱齐也不是抱紧拘束的类型,玄熹喜欢自自在在,那他就也自自在在。 筱齐敬了玄熹一杯,「王爷天天过来,不怕耽误正事吗?」 「本王就是有正事才来的啊!」 「什么正事?」 筱齐一愣,十八王爷还有正事?这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玄熹显得尴尬,「筱齐有没有看过『山河集』?」 山河集? 「『山河集』不是洛太傅亲自编纂的那部吗?」 「是啊、」 玄熹脸上有赞许,又隐隐有一些苦涩,「筱齐有看没看过那套手札?」 「有啊。」 筱齐说不出的羡慕,「真看不出来洛太傅年纪轻轻的,竟能写出那么精彩的文章!」 玄熹满脸是笑,同有荣焉一般,「小言从小就本事,现在也是一样!」 心里美滋滋的。 这时候倒是筱齐不明白了,「王爷怎么突然提起『山河集』了?」 看吧!光顾着美了,连正事都给忘了干净。 玄熹轻咳一声,神情举止都显得特别正式,「筱齐啊,『山河集』讲的是什么?」 筱齐的眉头微皱一下,「王爷,您这是……」 「你就告诉我好了!『山河集』那么多卷,我来不及看完!」 原来是这样啊! 筱齐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戏谑,太傅又要考学了吗? 玄熹低头浅笑。哎哟,筱齐怎么那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筱齐摇了摇头,十八王爷还真是懂得糊弄。不过王爷对洛太傅的心思,倒是一如以往的深刻啊。 筱齐是明白人,成人之美谁不愿意。 「『山河集』并不是在讲河山风光,它说的是一个神话故事!」 筱齐顿了一顿,又道:「相传南海有一位龙母,她一生生了九个儿子,这九个儿子各有各的长相,脾气、爱好也各不相同……」 玄熹仔细听着。这样讲述就好理解多了。洛荆言就从来不给他讲述,硬是要让他看书,他哪里看得进去嘛! 玄熹一边抱怨,一边抓把花生吃着。 筱齐讲得清浅易懂,像讲评弹一样,时而激昂,时而沉静。玄熹听入了神,人像是陷进故事当中跟着九龙子遨游江海一样。 月正当空,凤鸣楼的小厮过来温酒,玄熹方才想起时候。 「哎哟,怎么都这么晚了!」 玄熹摇头苦笑,筱齐倒显得没有什么,「王爷可都记下了?」 「记得了,记得了!」 玄熹应得很痛快,这样都记不下那他就真是笨了! 「如果王爷有时间的话,真的应该看看这部『山河集』。洛太傅写的很棒!」 是一种赞美,还有一丝佩服,洛荆言的才华无人能比。 「有时间、有时间本王一定看!」 有些无力。 玄熹何尝不晓得洛荆言的才华,他比任何人都晓得呢!但、但他是真的看不进去,看到那整整十二卷的手札,厚厚的一撂,他就头痛,头痛到只有洛荆言的按摩才能有效! 还是再等等吧,也许以后,也许以后会有心情! 玄熹总是想得很好! 筱齐拿起玄熹的披风,抻平了披在玄熹的肩上,「王爷没带小厮吗?」 「小厮?带他们干什么?」 就是听个评弹而已,浩浩荡荡的做什么?显摆府里有人吗? 筱齐垂手站在一旁,回答道:「最近街上不太平吧……」 玄熹歪着头,十分纳闷,「谁说街上不太平了?」 筱齐微微一笑,眼瞧着门口位置,「凤鸣楼过来过去的人多,消息传的最快了!」 原本已经披好了披风,听见筱齐这话,玄熹硬是又坐了回去,「是什么消息,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王爷知道西什大街街口处的那座废庙吗?」 「知道啊。」 玄熹是知道的,有时上朝的时候还会路过那里,「那里怎么了?」 「今晨在那里发现了六具尸体,状况甚惨!」 筱齐给玄熹重新倒了杯茶,「听说捕房查了一天也没查出什么来。」 玄熹皱着眉,京都一向安定,虽然达不到夜不闭户的程度,但也从没发生过这样的骇人惨案。 玄熹脸色不好,筱齐一叹道:「今天就让咱们这里的小厮陪王爷一起回吧!」 「不用!不用!」 玄熹摆了摆手,「这种事情可能是寻仇,也可能是泄愤。」 「本王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什么!」 站起身来,玄熹潇洒地一抖披风,「筱齐早些歇着吧,本王明个儿再来。」 玄熹走了,筱齐在二楼窗口处一直望着,直到玄熹的身影消失…… 06 凤鸣楼就在西什大街的东头,这条街是大奚最繁华的商业大街。酒楼、茶肆、绸缎庄、米粮铺,应有尽有! 午夜时候,西什大街没什么人。 玄熹走在路上,四周乌漆抹黑的一片。往常这里可不这样的,午夜时候怎么了,午夜时候西什大街依旧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人挤人的状况。 但今日逛街的人没有,铺子更是各个关门。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队巡逻的侍卫,各个都是警惕十足。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味道,玄熹抽了抽鼻子,他一向是粗枝大叶的。 莫非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玄熹心里像打鼓一般。今日他一大早就去了秦师傅那里看鸟,后来直奔太学院。忙忙叨叨的还真是没有空闲在街上停留。 玄熹觉得心里!的厉害,当然,这并不怪玄熹胆小,死尸的事情本就不多嘛! 加紧脚步,玄熹攥紧披风一阵快赶。 街上黑暗,路旁偶尔几盏灯笼映出一小片光亮。轻风一阵吹过,地上光影顿时忽明忽暗的。玄熹发怵,脚下像踩了轮子一直快转到了自家的王府。 王府的管家徐伯正在大门口等着,看见玄熹像见着了救星,「哎哟!王爷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玄熹被他吓了一跳,「徐伯,您老人家做什么站在这里?」 「等您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徐伯紧紧抓着玄熹的双手,激动的不行,「王爷,你可总算回来了!」 徐伯松了口气,要是再不回来的话,他们恐怕就要报官了。 玄熹被老人家拉着一直进府,「徐伯啊,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伯神神秘秘的,「还不是京里不太平,大家担心您!」 「您怎么也知道了!」 玄熹看向徐伯,「是废庙的事情吗?」 「是啊,是啊!就在街口,今早死了六名乞丐!」 乞丐? 那座废庙从前的香火倒蛮鼎盛的,后来烧了一次火灾,官府就将庙宇闲置了下来。附近的乞丐都在那边过夜,玄熹偶尔路过那边,也算是知道情况。 「听说全是血迹啊、」 徐伯边走边摇头,「现在官府连嫌犯都没有确定呢,王爷一定要小心一些!」 「实在不行的话,王爷以后带着侍卫吧!」 带侍卫?那多没面子!好像他是手无缚鸡之力一样! 玄熹撇了撇嘴。 「徐伯,您觉得是不是应该派一些侍卫去太学院?」 「对啊,怎么忘记这个了呢!」 徐伯一拍脑门。在的他眼里,洛荆言和玄熹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两人都是主子。他怎么就忘了洛荆言的安全了呢。 「徐伯啊、」 玄熹站在房门口,「时候不早了,您老回去歇着吧!」 「那侍卫的事情呢?」 「侍卫?不是说好要派去太学院吗?」 徐伯忘了吗?刚刚说好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玄熹皱眉。 徐伯摇头,他哪里是记性差,王爷的记性才差呢! 「王爷,您的身边也要带侍卫!」 玄熹愣住,他知道徐伯胆小,还特别认死理。如果现在不答应下来,估计会一直被磨着直到答应。 「那好吧,您说带就带着吧!」 玄熹看了一眼徐伯,「那现在您能回去歇着了吗?」 「那王爷也早些歇着吧!」 徐伯摇了摇头,终于满意离开。 玄熹也算松了口气。 今夜是阴天,星月都不知躲去了哪里。 玄熹进了屋,也不点火烛,摸黑擦了把脸。他闲逛了一整天,懒的折腾了! 这夜玄熹睡得十分踏实,鼾声轻轻的,睡得心安理得、无所牵挂。 廊间檐下,一道人影如魅。那人穿着夜行衣,整张脸被面纱遮着。从身形上看,倒是比普通人高大魁梧不少。他在墙角站了半晌,之后几个闪转腾挪,身影混在浓浓夜幕之下,消失了。 而房里床上,原本睡得熟熟的玄熹突然睁眼。这人是谁?从凤鸣楼一路跟到了王府! 玄熹眉心打结。在街上的时候,他以为那个人就是个普通的小混混,见他穿着华贵,不过是想要劫财而已。但后来竟发现那人还有几分不错的功夫。想必目的不简单! 玄熹越想越觉得心惊…… 第二天,早朝时候。 早朝巳时开始,玄熹算是闲人一个,但隔天一次的早朝仍是必须到场,谁让他是大奚的王爷来着。 昭和殿内,文武朝官按着官阶大小分两列站好。玄熹是王爷身份,站在最头的位置。 玄熹背着手,低着头。额前的碎发低垂着,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每回的早朝都有需要商讨的事情,今日正好是发生在废庙附近的死尸案件。 当今圣上奚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捕房还没有结果吗?」 捕房的总头姓徐,五品官阶。按照大奚的规矩,徐总头本无资格上朝,但因今日事情特殊,而皇上又确实有事要问他。不过,上朝的滋味并不好受。徐总头跪在地上,身上微微抖着,额上滴汗也不敢擦。他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此时早没了平日的嚣张跋扈模样。 「回皇上,捕房已经安排去追捕了,就是因为……」 徐总头声音颤颤微微的。 奚文帝皱着眉,「因为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 徐总头身子一震,人几乎贴到了地上,「因为事发是在晚上,所以、所以周围无人目睹凶案的过程。」 奚文帝面目不悦,徐总头也不敢再拖,「捕房贴出了悬赏,还有——」 「行了,该做的就去做,朕、」 奚文帝铁青着脸,「朕只看结果!」 这件事情影响甚大,要尽快解决才好! 皇上不好当,每一步老百姓看着、瞧着。奚文帝扫视殿上,这回京都竟发生这种骇人事情,才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已闹得提心吊胆、人人自危。朝廷必须要拿出一些力度啊! 「十八王爷——」 殿上寂静,无人应答。 奚文帝提高了声音,仍是无人应答。玄熹身旁的人左顾右盼,实不得已推了推他,真是的,这位王爷又在早朝上偷睡了。 身上异动,玄熹猛得醒过味儿来。顾不上琢磨其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御座之上的奚文帝,「皇上,您有事吩咐啊!」 「朕——」 奚文帝额角直抽,「朕命裴大人去废庙查案,你陪着一起去吧!」 朝廷用得着玄熹的时候不多,而每回的早朝玄熹也是最闲的那个,要么就无本上奏,偶尔有个事情也总是说的模棱两可,抓不到重点。 很多人都说十八王爷是个好人,但也有人说十八王爷就是草包,一脑袋浆糊! 玄熹的确浆糊,他没有想法、没有主张,更加没有立场!这边说两句好话,那边赔个笑脸,凭白落的轻松自得。 玄熹不沾政事、不抱团,这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倒是蛮少见的。 散朝时候,玄熹走在最后一个,像逛西什大街一样,慢慢悠悠、不急不慌。 奚文帝刚提到的斐大人一样被落在后面,他快走几步赶上玄熹,主动搭话道:「王爷,您看……」 一指不远处的马车,「王爷是想现在去废庙?还是午时再去?」 裴大人官居高位,但是站在玄熹面前,他再有本事也就是个臣子、是个奴才。恭恭敬敬不说,姿态也自然就矮了两分。 玄熹站住脚,看了看斐信,又看了看马车,「裴大人可是还有旁事?」 「那倒没有,而且这事比较重要。」 玄熹点了点头,斐大人说的没错,废庙的命案确实比较重要。 「那、那就现在吧。」 玄熹叹了口气,他的心里烦躁,脸上也毫无保留的显露出来,像是很不愿意掺和这事似的。 裴大人跟着玄熹走到马车旁边,玄熹突然停了脚步,他问裴大人道:「裴大人,你说咱们过去那边不会有危险吧?」 玄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还是、还是再多带些人过去吧!」 不等这位裴大人反应过来,玄熹迅速地向旁边一招手,立马有一个巡逻的侍卫过来。 掏出腰里的令牌递给这人,玄熹吩咐他道:「去传本王的命令,调三队人马跟着一起去西什大街!」 三队人马就是六十人,玄熹冲裴大人一笑,这样就安全多了! 07 不得不说宫里人做事还是颇有效率的。三队人马火速集结,列队整齐地站到了玄熹的面前。 玄熹这招看似古怪,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当中。废庙那里刚刚发生了命案,他们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玄熹笑着问裴大人:「这么安排可以吧?裴大人以为如何?」 「一切由王爷安排就好了。」 裴大人没有异议。 这位裴大人大名裴信,算是当今圣上的眼前红人。他是武举人出身,新帝以来他官列一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斐信是有本事的类型,他入仕之后官运一直亨通,若论为官的手腕也属于翘楚之辈,就是、就是个性难以琢磨了些。 玄熹扁了扁嘴。 「王爷上马车吧!」 身旁的侍卫搬来上马凳,玄熹刚刚踩上,身后突然一声马儿嘶叫。玄熹回过头,身体顿时像僵住了一样。 正是裴信的坐骑。那匹马来自北宛,比一般的汉马高大、健壮。浑身纯白色的,阳光下看,长长背鬃像镀了层金似的好看。 玄熹很喜欢这马,每回见到都要目不转睛地盯上好久,眼中的渴望赤裸裸的。 斐信走过来,对玄熹道:「王爷若是不嫌弃就收了这马吧!」 玄熹看了裴信半晌,终于伸出手,只是…… 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玄熹吞了吞口水,「还是算了吧,本王、本王从不骑马。」 尴尬地整了整墨色的朝袍,玄熹挺了挺身板,「本王坐马车就好,裴大人在前带路吧!」 玄熹沮丧地爬上马车,待车帘放下后斐信才走到自己的马旁。他双手抓住马鞍,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甚是潇洒。 斐信端坐在马上,英姿飒爽。其实,斐信是个能用「英俊」来形容的男人,他虽年过四旬,但保养却是极好。骑马走在街上,不一会儿就引来不少侧目。 马车慢悠悠的,玄熹百无聊赖,忍不住再一次掀起了车帘。前面的那匹北宛宝马真是俊啊!俊啊! 「王爷要是真的喜欢就收了吧!」 玄熹的小厮小满觉得自家王爷丢面,一匹马而已,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玄熹瞪了他一眼,「君子不夺人所好!懂不?」 「那有什么!王爷有那么多好东西,随便给裴大人挑几样不就行了!」 小满看得很开。王爷是谁,京里有多少人想要巴结呢,是王爷总不给人家机会。 玄熹看着小满,哼了一声,「本王要马干什么?」 他又不能骑马,他要马干什么?套马车啊! 玄熹重重一叹。他叹的倒不是为马,而是为了洛荆言,也难怪人家会不回应他了,除了王爷的名衔他还有什么,一概没有! 玄熹有些沮丧,自我开解了半天才算勉强收拾了心情。这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王爷,废庙到了。」 斐信的声音传进马车里。 玄熹一愣,连忙掀开车帘向外头张望。可不是吗,废庙就在眼前了呢! 「王爷,废庙那边很乱,要不您在马车里休息吧。」 斐信也是好意,玄熹是千金之躯,弄坏了他可担不起。 玄熹望了望远处,果真是乱七八槽的状况。围观的老百姓数目众多,再加上捕房的人和他们带过来的侍卫,几百人肯定是有的。 玄熹正犹豫着,不远处突然响起几句议论。 「快看那边,那是皇家的马车吧。」 「是啊,那么气派的马车只能是皇家的了。」 「哎呀,车上那人是王爷吧。头上戴的是金冠,一定是王爷了!」 大奚的规矩,王爷一律头戴金冠,只是冠上镶的玉石珠宝不同。 「现在怎么连王爷都来了?」 「这事闹出这么大动静,总得有个大人物坐镇啊!」 「这倒也是,捕房从来不做正事,没有王爷指导他们哪里成!」 大人物、指导…… 玄熹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他冲斐信道:「本王跟你下去查案,乱有什么好怕的!」 搓了搓手,玄熹跃跃欲试。 玄熹是个爱听好话的主儿。听见老百姓夸他,他自然就美的飘飘然了。当然了,查案玄熹真是不怎么在行,好几次险些破坏了证物。 玄熹身份尊贵,捕房的人想吼他也不敢吼出来。玄熹两手一摊,干脆跟在斐信的身后,人家走到哪里他就跟在哪里。这样总不会错了吧。 玄熹的问题很多,几乎个个蹊跷古怪。斐信尽量回答着,只是神情纠结的很。 在外面忙了半天,此时终于有机会进到废庙里面。迎面而来是一股尸臭味道,玄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墙角的蛛网也是一团接着一团。 这也就是白天,若是晚上…… 玄熹打了个寒颤,他最怕那东西了。 「王爷,您看这里。」 裴信指着香案那边,地上有大片的血迹,血已干涸,混着一些尘土沙粒。 「这就是抛尸的地方,王爷——」 裴信转过头,「王爷,您怎么了?」 玄熹掩住嘴,眉心拧在一起,似是有苦难言。 「王爷,要不您先到外面休息一下吧!」 玄熹飞快地点头,「那就辛苦裴大人了!」 溜得很快,玄熹三步并作两步奔出了废庙。 裴信回头继续查案,无人时候,他的嘴角一撇,轻蔑的很。 废庙外面围了更多路人,玄熹站在庙口,深吸两口气,他有血晕的毛病,最见不那些红色了。 外面空气好闻许多,玄熹喘顺了气,冲不远处的小满招了招手,小满连忙颠颠地跑了过来,「王爷……」 玄熹抚住额头,拉过小满就往人家身上一靠,「太阳太晃了!」 「王爷,您是中暑了吧!」 小满赶紧摸了摸自家王爷的额头,又摸了摸后颈。王爷身体一向不好的,太阳太大会中暑,暑着了就要好多天才好! 玄熹拉下小满的手,稍显虚弱地道:「本王没事,你就让本王靠一下就好!」 小满看了看太阳,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王爷,咱们去那边吧,那边有阴凉,再让他们拿些冰水来吧!」 小满腿脚不闲,拖住玄熹就往阴凉下挪。 玄熹浑身软绵绵的,靠在小满身上任由他摆弄。不经意之间,玄熹抬了抬眼,果不其然…… 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下,刚才那个人影已经消失。 玄熹抿紧了嘴。 那个人有古怪,大热的天还头戴斗笠,他是用来遮阳的?还是用来遮脸的? 玄熹的警惕性很高,那个人一直看着废庙的方向,他在看什么?围观的民众有的好奇,有的担心。而那个人、那个人什么都没有。他像是冷眼旁观,更像是在欣赏什么。 玄熹的头很痛,脑筋紧紧纠在一起,突突直跳,恐怕是真中暑气了。 中了暑气怎么办? 玄熹看了看北边方向,每年天热的时候洛荆言都会准备不少的凉茶,祛暑最有用了。 「等会儿散了本王要去太学院一趟。你、你自己回王府吧!」 玄熹对小满吩咐道。 小满点了头,不过…… 王爷去太和院是不是太频繁了,昨日才去过的。 小满若有所思,玄熹也懂。他最近去的是有些勤了,前几年还能隔三差五的过去一回。可最近,他总觉得看不到就有不放心的感觉。 玄熹心中空落落的,他掏心掏肺也不知道洛荆言懂不懂得。 「小满,你拿银子去给大伙儿买几碗酸梅汤吧!」 「好啊!那王爷您自己小心啊!」 小满拿了钱,只留下玄熹一个人。 08 玄熹又往荫凉处靠了靠。这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很淡,却很香。 玄熹一手撑住树干,手指用力地抓了抓树皮,直到斐信走过来。 玄熹踉跄几步迎上去,「裴大人觉得怎样?看出什么线索没有?」 玄熹一脸诚心地问道。 裴信看了他一眼,心觉这位王爷倒还不傻,现在问问总好过明日到皇上那边一问三不知的要好。 「王爷,请恕下官愚钝、」 裴信低着头,「单看这座废庙,下官看不出什么!」 「那……」 玄熹犹豫了下,看不出什么,那他们过来干什么来了? 裴信不知玄熹想法,他只道玄熹担心无法向皇上交差,「王爷,这件事情还等悬赏的结果吧。或许,当晚有人见到了凶徒。」 玄熹被误会了,索性将错就错道:「那今日就这样吧!辛苦裴大人了!」 玄熹想要结束,裴信又何尝不知,「王爷太客气了,这是下官的职责。」 随意客套几句,玄熹告别了斐信,一个人向北边溜达过去。太和院离这边不远,几里路的事情。 到太学院的时候,洛荆言刚刚教完上午的课程。洛荆言并不意外玄熹再次过来,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怎么会意外? 「小言啊,你知道本王刚才去了哪里?」 玄熹喘了口粗气,人摊在长椅上作挺尸状。 洛荆言看了看他,「王爷在外面待了许久?」 多少有些不信,玄熹怕热,又讨厌那种浑身湿粘粘的感觉,今日是…… 「还是小言聪明啊!」 玄熹拍了拍长椅,「你知道废庙附近的命案吗?」 「听说了,今早太学院的管事知会了一声,要大家小心。」 洛荆言不紧不慢说着。 玄熹叹了口气,「本王就是刚从废庙那边回来!」 废庙那边? 「王爷是去查案?」 洛荆言不信,玄熹为什么跑去查案,那根本不是他的事情。 玄熹摇了摇头,「是皇上让本王去的,还有裴信,他也去了!」 「裴信、」 洛荆言呢喃一句,「那王爷可查出什么了?」 「没有啊,本王什么也没查出来,太阳太大了!」 一句话,玄熹说得稀里糊涂。 洛荆言歪头想了半天。 玄熹不管他,起身倒了杯茶一股脑地喝下,还是觉得不够解渴。 「小言很关心这件事情吗?」 「这件事情闹得人生惶惶,孩子们都无心学习了!」 洛荆言眉心轻蹙,「希望能够早一天抓住凶手啊!」 玄熹同样有所感触。 他一手握住茶杯,一手撑着头,「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才能抓住凶手!」 洛荆言很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废庙是不是凶徒的杀人现场,单说他们可以置尸体于不顾,这本身就是十分不简单的事情!」 「小言的意思是说、废庙不是凶手作案的现场,尸体是从别处移过来的!」 洛荆言一愣,「只是推测而已!」 而且,重点也不是这个! 「暴尸在废庙里,凶徒像是故意示威一般!」 洛荆言想了想,「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向谁示威?」 朝廷吗? 用不着这么大费周张,若是向某个人,那究竟是谁呢? 洛荆言一直思考,像是很用心的样子。玄熹不想洛荆言太费神,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小言呐,本王被太阳晒了好久,恐怕是中暑了!」 洛荆言回神过来,先是一惊,但看玄熹的脸色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可扭头再看看外面,现在是伏天,玄熹在外头站了一天,中了暑也保不准。 「我去倒些凉茶来!」 洛荆言起身向外,玄熹点点头,顿时星星眼中。 洛荆言聪慧,也喜欢钻研,像是玄熹刚刚提到的凉茶,那配方就是洛荆言自己研究许久的。它和一般的凉茶不同,还特别添加了金樱根和山芝麻。 整坛的凉茶就放在背荫的地窖里,洛荆言盛来一碗,玄熹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干净。 空碗还给洛荆言,玄熹咋吧咋吧嘴,「小言呐……」 「不行,凉茶坏胃,只能喝一碗!」 洛荆言收下空碗,一点儿不给通融。 玄熹挺可怜的。 洛荆言一笑,「王爷要在这里用午饭吗?」 「要!」 玄熹马上开心起来,「小言打算吃什么!」 「拌豆腐!」 怎么又是豆腐。 玄熹眨了眨眼,「那小言去做吧,本王今天晒到了,要歇会儿!」 玄熹故意耍赖。 洛荆言也不当回事。之前玄熹经常自告奋勇地帮厨,但这哪里合适,而且玄熹经常越帮越忙,纯粹添乱的。 洛荆言过去厨房忙碌,玄熹一人坐在厅里,轻轻叹了口气,洛荆言真是太聪明了! 玄熹从未质疑过洛荆言的头脑,可那人毕竟是教书的太傅,学问人不都是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闲书的类型吗? 想当然耳,洛荆言不是这种人。 玄熹皱着眉,满脸狰狞神情。手臂放在木桌上,手攥成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角。突然「哢嚓」一声。 玄熹吓得连忙收手,再看那张紫花木的方桌。那个角怎么跑去了脚边?! 玄熹慌忙捡起来,这、这、他不是故意的! 赶紧补救,可要怎么补救,他又不是木匠! 玄熹捂住坏掉的桌角,一筹莫展。 正巧,洛荆言端着一锅豆腐回来,「王爷,您……」 「小言,不晓得为什么桌角掉了。」 玄熹回过头,一脸苦笑。 「桌角掉了?」 洛荆言放下锅子,仔细瞧着玄熹手中巴掌大小的桌角,「怎么会突然掉了呢?」 洛荆言也没有经验,但看桌角的断面清清楚楚,倒真像是断掉的! 「小言不用担心,改天本王让他们再抬来一张好了。」 玄熹拍了拍洛荆言的肩膀,「王府有的是这种桌子!」 紫花木的家具价格不菲。 洛荆言盯住玄熹半晌,「王爷当初说这张桌子是捡来的。」 玄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王爷,几岁孩童尚且知道不可说谎,您怎么……」 「小言,你一早就知道这张桌子是王府的了。不是吗?」 一片沉默。 「王爷,吃饭吧!」 洛荆言轻轻一叹,舀起一勺豆腐送到玄熹碗中。 「小言,本王不是故意的!」 「荆言知道!」 有礼,而且生疏。 玄熹有些担心,他瞒了洛荆言太多事情,虽然他有理由,但小言最恨别人欺骗。怎么办哟! 玄熹胡思乱想,心情直接影响了食欲,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的竹筷,「小言,本王今天想在你这里留宿。」 09 「今天、」 洛荆言一愣,转头看向微敞的房门,「现在还是中午!」 玄熹点了点头,道:「可能真的是中暑了,本王的头很痛!」 洛荆言稍稍担心,玄熹今天是有些怪异了,不像平时那样爱讲话,整个人闷闷的。 也许是真的中暑了吧,玄熹喝了祛暑的凉茶,又吃了消暑的汤药,人仍是昏昏沉沉的。 洛荆言不放心,特意从本草堂请了大夫过来,「林大夫,您给看看是怎么了?」 话里话外透着紧张。 林大夫和洛荆言他们极熟,跟太学院也是经常走动。玄熹偶尔会在这里出一些状况,受伤,或是生病什么的,每次都是林大夫帮忙解决。 很多时候玄熹是在装病、博同情,林大夫也见怪不怪了。 但今日,林大夫左看右看,「王爷是郁结在心啊。」 郁结在心,洛荆言被吓了一跳,「严不严重?」 再低头看向床上躺着的玄熹,「怎么会郁结在心了呢?」 洛荆言眉毛皱在了一起。 玄熹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本王睡睡就好了,小言不用担心!」 说完,玄熹斜眼瞪了林大夫一下,谁还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了,做什么吓唬小言。 林大夫琢磨过味儿来,连忙补充道:「夏天最易燥热,心火旺些也属正常。」 「那要用些什么药,是清火还是……」 洛荆言准备好笔墨,就等林大夫下药方了。 「这倒不用了,王爷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就是,本王睡上一觉就好了,小言别担心!」 就这样,送走林大夫,又安慰了洛荆言好长时候,玄熹终于如愿地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子夜时候。 子夜一到,玄熹突然从床上坐起。他没有点着烛火,摸黑走到窗边关上了所有敞开的木窗。 刚刚回到床旁坐定,房门就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进。 那人穿着夜行衣,头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黑暗中那人的双眼明亮有神,显是内功极高之人。 玄熹拉着那人到床边,声音压得极低,「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这人姓涂名志。玄熹睡了整个下午加晚上,就是为了等着和这人见面。 玄熹显得很急,涂志也清楚,他拉下面具,喘了口气道:「就是七里坡的千云寨!」 「看吧!」 玄熹猛的一拍大腿,「本王早就跟你们说了!」 玄熹咬牙切齿,涂志担心他脾气暴躁,连忙安抚道:「王爷,当初不是您说的吗,准备越多把握就越大!」 是这个道理没有错,但—— 玄熹拍拍涂志的胸脯,「你受伤了没有?」 「没有!」 涂志摸了胸口两下,突然碰到硬硬的地方,这才想起最关键的地方。 涂志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竹筒和一块方布,「王爷,这是千云寨的地形图,他们有守卫守在寨子门口,每两个时辰换一班。硬闯恐怕不大容易!」 玄熹抖开方布看了看,又举起竹筒,问道:「这是什么?」 轻轻的,摇几下也听不到里面的声响。玄熹可不认为涂志会送他一只竹筒。 「这是千云寨附近摘的药草!听说可以解他们的奇毒!」 这就是阴阳不能独生的道理,任何一种东西的周围都有能够制约它的东西! 玄熹小心地打开竹筒,果然满满都是嫩绿的鲜芽。这药草药应该不宜久存。 「你下去安排一下,后天子夜在凤鸣楼的后门等我!」 「王爷,您是要……」 「一举拿下千云寨!」 玄熹右手一挥,说的慷慨激昂。 涂志被吓得不轻,他抖着声音忍不住想要再确定一遍,「王爷,您也要去吗?」 玄熹斜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本王当然要去,这次本王要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咚」的一声,涂志倒在床铺上。 玄熹推了推他,没反应。 「装死也没有用,本王是一定要去的!」 玄熹自己嘟囔着。 院外突然有些声音,玄熹耳力原本就极好,再加上深夜寂静也不该有什么声音。玄熹仔细听着,连涂志也跟着警惕起来,那声音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 「糟了,是小言!」 玄熹低吼一句,连忙拉起涂志就往床下塞。 「嗯——不要啊——」 「要是让小言发现了,本王就先砍了你的脑袋!」 涂志身上一僵,连忙连滚带爬地自己躲去了床下。 玄熹扯了几把床幔,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人躺在床上,只等洛荆言进来。 其实洛荆言就是有些担心,原本他已经睡下了,但还是觉得要再看一次才能踏实。 拿着琉璃灯,洛荆言离床边近了些,仔细看了下玄熹的面相,额头没有盗汗,背上、颈后也是干的。 洛荆言叹了口气,他的心啊…… 洛荆言隐约记起父亲的话: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但龙子毕竟是龙子,王爷就是王爷!他也记得当今圣上的话:玄熹是混了一些,小言就先替朕照顾一下吧,直到玄熹成亲。 直到玄熹成亲…… 洛荆言咬了咬嘴角。玄熹什么时候成亲,他会、会娶个什么样子的王妃? 这时,玄熹突然翻了个身,一手就搭在洛荆言的腿上。咋吧咋吧嘴,像是做梦一样。 洛荆言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很疼,却又涌着一股暖流。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洛荆言在房里待了好久,直到自己困倦,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洛荆言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应该已经出了后院。玄熹慢慢翻身坐起,呆呆地坐在床旁,就在洛荆言刚刚坐过的位置,发愣。 涂志慢慢地从床底下爬出来,露出一颗脑袋,「王爷——」 「你闭嘴!」 玄熹扳着脸。 涂志叹了口气,「王爷,要不您就和太傅摊开了说吧!」 玄熹瞪了他一眼。怎么说?怎么摊开了说!那是能说的事情吗?! 涂志直摇头,「那您去千云寨的事也不用和洛太傅说吗?」 玄熹歪着头,双眼死死盯住门口,「这个你放心,本王早就和皇上说过了。如果本王有事,王府的所有东西都归洛荆言所有,保他一辈子无忧!」 涂志瞠目结舌。 王爷这是、这是连后事都安排好了吗?! 「王爷,您不用……」 「什么不用?」 玄熹啪的一拍涂志脑袋,「你以为千云寨是好玩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手里那张地图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吗?要是没有本王提前铺路,你能完好无损、顺利地回来吗?!」 玄熹满脸狰狞,吓得涂志连连向床底下退。 说不通,也懒得说。 玄熹叹了口气,「算了,你回去吧,本王要睡觉了!」 玄熹拉过薄被,「记得后天子夜时候,在凤鸣楼的后门!」 玄熹往外轰人,却在涂志走到门口时将人叫住,「你多派几个人过来保护洛荆言,如果他有事,本王变成鬼也饶不了你们!」 变成鬼的十八王爷是什么样子?涂志想了想,一定、一定很可怕吧! 10 玄熹很可怕吗? 涂志是觉得可怕的,他甚至觉得玄熹比当今圣上还要可怕! 涂志皱了皱眉,以前的玄熹可不这样,至少小时候不是这样。涂志仍记忆犹新,他第一次见到玄熹的时候,咱们的这位十八王爷真的、真的十分普通! 为什么是普通呢? 那时候的十八王爷武功不会一点儿,他连最基本的马步都扎不稳当。而且王爷好像很不喜欢扎马步,一听到马步两个字他就会跑到没影。当然了,他跑的倒是挺快的。 那会子他们总在晚上练功,一群小孩子,差不多的年纪。这里面王爷的身份最是尊贵,师傅也对他最为严格。时候长了,王爷渐渐的不再逃跑了,武功也越练越认真了。 练功的时候,十八王爷总是嘀嘀咕咕的,什么小言这个啊,小言那个啊。后来涂志才知道小言是谁,一个很漂亮,很会读书的孩子。 王爷总爱跟在小言的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王爷明明年长的,大约年长了半岁吧。 坐在太学院的屋顶上,涂志往远处望了望。之前他已经派了一队人马过来,现在又要再派人手过来。看来,自家王爷还真是在乎人家啊! 涂志叹了一口气,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什么时候自家王爷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家面前啊! 那才是真正的十八王爷——玄门的首领,玄熹。 第二天一早,洛荆言特意去玄熹房里看了看。人仍是睡着,看样子暑气像是褪了不少,脸色也红润多了。 洛荆言留下早饭,还有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 洛荆言不知道玄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正午回来的时候,玄熹已经离开了太学院,饭菜吃了干净,汤药也喝了,还留下了一张字条。 洛荆言心中稍稍好笑,玄熹说要离开五天,说是要去京郊观看赛马大会。 玄熹喜欢马,也乐意去凑这种热闹,当真像个小孩子心性。 洛荆言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是读书就是教书。偶尔无聊的时候,他也会想想玄熹。 「以后我罩你!这些布偶是给你见面礼。」 「我说要罩你呢!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我问你话呢?你答应啊!」 「你答应啊!」 「你答应吧!」 「你答应了!」 「嗯!就这么说定了!」 自说自话一般。 玄熹就这般决定了。决定了他,也决定了自己。 洛荆言忍不住笑了,浅浅的笑容。 玄熹说会离开五天,可七天过去了,他人还是没有回来。 一大早,洛荆言夹着书札赶去上课,心里乱槽槽的。玄熹是爱玩了一些,但他从来不会迟归,说去几天就是几天。 晌午时候,宫里的总管大人突然出现洛荆言的面前,洛荆言以为他是来接某个皇子。没想到,人家竟是来接他。 洛荆言皱着眉,他的模样是极好看的,只是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罢了。 太监总管看着洛荆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洛太傅,皇上让您去趟宫里!」 去宫里? 这种事情稀松平常,皇上经常要考察皇子、皇侄的学业情况,三五不时地就要洛荆言走趟宫中。 洛荆言点了点头,「下午放课后吗?」 「不,现在就去!」 洛荆言一愣,转头看了看书斋里面,他还有十一个小家伙呢。 总管大人也能理解,他商量道:「洛太傅,课可以稍后再补,皇上请的急!」 「那、那好吧!」 洛荆言顿了顿,「您容我安排一下!」 洛荆言找了代课的夫子,又给学生布置了自修的内容。全部妥当之后,他人才跟着太监总管上了宫里的马车。 但—— 洛荆言眉心揪在一起,皇上召他入宫大多选在御书房。但今日、今日竟是在方麟苑——皇上和群臣议事的地方。 进入方麟苑的时候,奚文帝满脸的乌云还未来得及收藏起来。 洛荆言双膝一弯,人跪倒在地,「臣洛荆言见过皇上!」 奚文帝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他,「不是说了吗,小言不用跪!」 这是先皇的遗训。 洛荆言扯了一下嘴角,那是先皇抬爱他了,「皇上,您……」 「朕召你来,是有要事和你商量!」 商量?洛荆言眉头皱了下,「皇上您的意思是……」 洛荆言突然不敢询问出口。 奚文帝也不敢开口,他盯着洛荆言的双眼好久,「朕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玄熹!」 「玄熹去了千云寨,已经七天了!」 「千云寨是哪里?」 洛荆言瞪圆了眼睛,「王爷说他去京郊看赛马会了!」 「他那是骗你的!」 「当然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眼瞧着洛荆言脸上变色,奚文帝赶紧补了一句。 洛荆言脑袋嗡的一下,他顾不上身份,扯住奚文帝的衣袖焦急地问道:「皇上,千云寨在哪里,王爷去那里干什么?」 一定不是好事,是不是? 奚文帝深吸了口气,「这件事情是皇家的隐密。朕、朕不拿你当外人。」 一五一十地讲述了玄门的事情,这是奚文帝答应玄熹的。从玄熹六岁偷偷习武、到十八岁开始执掌玄门,再到后来用性命拼下的大小任务。 太、太不可思议了! 洛荆言琢磨了许久,方才消化了奚文帝的大段话语。 「皇上,王爷他——」 「朕不知道!」 奚文帝拿过一条布条,「这是今早朕收到的传书,只有这样一条布条!」 破破烂烂的,已经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有颜色。 「这是……」 「这是玄熹的衣裳!」 奚文帝揉了揉发胀的眉间,「玄熹每次出任务都会带着他的灵隼,这条布条就是灵隼带回来的!」 「他、他出事了?」 洛荆言声音抖抖的。 幸好,奚文帝摇了摇头,「应该没有,至少到目前没有!内应说他们活着的人都逃了出来!」 活着的人都逃了出来,也就是说,玄熹还活着。 「皇上……」 洛荆言眼里闪过一抹凶狠,大大区别以往。奚文帝没有发觉,「你放心吧,朕已经命人去找了!」 「皇上,王爷的灵隼在宫中吗?」 「在——」 奚文帝猛的反应过来,「你想干什么?!」 「臣想去千云寨!」 洛荆言很坚持,但奚文帝岂能允许,「这怎么成?你又不是武将!」 武将都不一定能将人救回来! 洛荆言不在乎这些,他心里只有玄熹一个,「皇上,臣带着灵隼……」 「朕跟你说这些只是为了玄熹的托付。朕答应过玄熹的,如果他出事了,朕一定要将事情全都告诉你!」 奚文帝一叹,「朕不想,玄熹也不想、不想你去犯险啊!」 洛荆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恳求,用最大的坚持恳求。 奚文帝被他耗了许久,最终也只能妥协道:「罢了,罢了!你去就去吧,带一队人马,再多带一些药材,可能会用的到!」 奚文帝摆了摆手,重重一叹! 11 千云寨距离京城不远,大约一天多的功夫。 洛荆言带着一队人连夜奔波过去,出京后他们就和路过的马贩调换了马匹,皇家的马儿扎眼,极易引起旁人注意。 洛荆言一心赶路,却在距离千云寨不远的雁山附近遇到了狂风暴雨。耳边的闷雷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就像震在耳边。 灵隼窝在洛荆言的怀里,小小的身体被雨蓑紧紧盖着。洛荆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样很是狼狈。 「洛太傅,恐怕有地方发水了!」 大家都是有经验的类型,现在本来就是雨季,洪涝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洛荆言皱着眉,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雨蓑,灵隼被他闷到,顿时扑腾了下翅膀。洛荆言顾不上管它,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前方,「我要进山!」 「洛大人,随时可能山崩的!」 众人拦他、劝他,洛荆言叹了叹,「除了进山,还有其它路可以去千云寨吗?」 众人无语,雁山是去千云寨唯一的途径。 洛荆言环顾四周,眼里没有一丝犹豫,「我是肯定要走这一趟的!」 众人仍是在劝,他们有皇命在身,要找到十八王爷,也要保护洛荆言的安全。 洛荆言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用再劝,「你们若回去的话,一定要小心!」 洛荆言拉低斗笠,勇敢地向前走去。 身后的人面面相觑,这—— 「一起吧!」 众人几步跟上洛荆言。从前十八王爷对大家都像自己人一样,如今王爷有难大家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发水怎样?山崩怎样?天塌下来都要把王爷找到啊! 洛荆言是读书人,体力确实不如武将他们。大雨滂沱之下,他每一步都走的辛苦,却从未退缩,甚至连休息一下都不肯。众人看了各个佩服,没想到平日文文弱弱的洛太傅竟也有这般的铁汉心肠。 雁山的山路陡峭,原本的土路又被暴雨和成泥浆。洛荆言他们连滚带爬,终于在天黑之前翻过了雁山。 站在北面的山脚下,洛荆言总算见到了开阔地方,不远处隐约还有些农户。 「洛太傅,村子那边有一片山林,过去就能看见大堤了!」 过了大堤就是千云寨了。 这么大的雨,玄熹他们肯定走不远的。 洛荆言深吸一口气,胸前突然有些扑腾,他连忙敞开蓑衣让胸前的灵隼扇了扇翅膀。 「很闷吗?」 洛荆言低头问灵隼,鸟儿当然不会回话。洛荆言掏出衣袋里的一块肉条,递到灵隼的嘴旁,灵隼敏捷地叨了。 「辛苦你了!」 洛荆言见过灵隼这种禽类,凶猛、难羁,但一旦驯服就会死忠于主人。它是绝对忠心玄熹的。 顺了顺灵隼背上的暗色条纹,洛荆言低头对灵隼说道:「帮我找到你的主人,好吗?」 灵隼突然叫了两声。很陌生的声音,有些像鹰。 「啾——啾——」 洛荆言低头看着,又是「啾啾」两声。 灵隼很少叫,洛荆言从没有听它叫过,这是…… 「他就在附近,对吗?」 洛荆言像在问灵隼,也像在问着自己。 突然,洛荆言抬起头,对身旁的一队人马说道:「大家分成三路吧!」 手指着北边的方向,「我一个人向北,你们一半向西北方向,剩下的向东北方向!」 「洛太傅,您就一个人?」 回给大家一个放心的微笑,洛荆言轻拍胸前,「我还有灵隼。人多了也会引起怀疑,你们也是一样,大家分头去找!」 「不管找到没有,明日一早我们在这里汇合!」 洛荆言紧了紧蓑衣,大踏步地向前。灵隼窝在他怀里,只露出一颗小小的头…… 山林中的一间破庙。 庙里八口人,各个身着黑衣,短装打扮。这些人像是久经训练的,他们有的清理地上的枯草,有的忙着点柴。各忙各的,却忙而不乱。 唯一没动手的人坐在角落里,面露狰狞。 「王爷——」 没错,这人就是玄熹,大奚的十八王爷。他们任务失败,只有破庙里这八人逃了出来。 涂志递过竹筒,「王爷,您先把草药吃了吧。」 玄熹看他一眼,恶狠狠地接过竹筒,抓了三片药草放进嘴里,又将竹筒扔了回去,「把它分了!」 涂志一叹,重新拿出几片药草放到玄熹手上,「您手臂的伤也得敷一些!」 「混蛋!该死的裴信!」 玄熹一边骂,一边狠狠嚼碎了青草药,混着口水吐在伤口之上,顿时痛感大减。 涂志转了一圈回来,竹筒里还剩下一些草药,「王爷,这个……」 「留着!」 涂志点了点头,竹筒收回包袱里面。 「王爷,这回、这回一共十一人……」 玄熹摆了摆手,「回去厚葬,立三等公牌位!」 三等公牌位,很多一品大员死后都立不起三等公牌位。大家为玄熹肝脑涂地就是这个原因,这人真的拿人命当人命啊! 人命本来就是人命,没有谁的命是不值钱的。这回死了十一人,各个都是自家兄弟,玄熹恨的牙齿痒痒的。 「王爷,这次任务失败之后,恐怕下次再闯就难了!」 「无妨的!」 玄熹半阖了眼,经过这次的事情,千云寨的防卫肯定会百般加强。京里的裴信也一定会有警惕。玄门必定要重新布置了。 正在这时,玄熹身体突然绷直起来。一旁的涂志被吓了一跳,「王爷——」 「有人来了!」 玄熹眯着双眼,头微微侧向北面方向。涂志的武功不如玄熹,耳力也差了一些。 「王爷……」 玄熹抬手堵住涂志的嘴,他不会听错。那人确是向着他们的方向,速度不快,却是越来越近。 「快把火灭了!」 火堆被踩灭,地上的枯草也被踢得乱七八槽。玄熹带着人躲在石像后面,他屏息凝神,来的人不是练武之人,是敌,还是友…… 12 是敌,还是友? 如果玄熹知道来人是谁,他一定会兴奋、激动地跑出去迎接。当然了,知道什么的全是后话。现在的玄熹可不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也想不到洛荆言竟会亲自来寻他。 洛荆言是谁,文弱书生一个,他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玄熹是这样想的。 事实上,玄熹是小看了洛荆言。又或者是说他是小看了他在洛荆言心中的位置。为了玄熹,洛荆言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勇气和力气怎样,只要有心,再艰难的事情他也敢拼搏一下。 天渐渐黑了,眼前乌漆抹黑的一片,幸好雨势小了一些。洛荆言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边划拉一边向前寻找。他想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好让他晾晾身上的蓑衣。 走着走着,突然见着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尽管它好像风一吹就能倒塌下来的样子。但能有这么个地方已经很难得了。 庙里昏暗的很,洛荆言站在门口,双脚踢了踢,算是勉强清出了一块空地。 伸手抓着胸前的带子,蓑衣刚刚解开,灵隼就扑棱翅膀飞了出去。洛荆言被鸟儿吓了一跳,石佛后面的玄熹更是紧张的不敢呼吸。 灵隼动作极快,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洛荆言挥着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下。 「快回来——」 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玄熹愣住了,慢慢地从石佛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他的视力极好,黑暗中亦能视物。这是…… 猛的站起身,玄熹眼上漫起一层雾气,「小言!」 洛荆言头稍稍一动,「谁——」 声音很轻,但洛荆言听到了。是玄熹的声音,他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洛荆言歪着头,双眼看向某个地方。那里有人吗? 「小言!」 绕过石佛,玄熹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洛荆言的怀里。 洛荆言像做梦一样,直到玄熹肩头的灵隼「啾」了一声。 「玄熹——」 「是我!是我!」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玄熹带着几分哭腔。 这时候,洛荆言终于恢复了正常。他一把推开玄熹,身上四处检查,「你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黑漆漆的,洛荆言看不清楚,只能靠手来摸。 玄熹抓着他的手,「我没事,没事!」 洛荆言不理玄熹,仍然上上下下的摸索,玄熹只好伸出手臂,「就手上划了一个口子!」 洛荆言摸了摸,整条手臂都摸遍了。还好,玄熹的手臂还在,小臂那里缠着布条,「是被什么伤的?」 「刀、」 玄熹不敢再瞒,「我已经上过药了!」 这时候,石佛后面躲的人全都站了起来。他们是认识洛荆言的,即使有的没有见过面,听也能听到认识,王爷总是念念叨叨。 黑暗中洛荆言看不见什么,但他听得到。角落有些声音,悉悉索索的。双手紧紧抓着玄熹的袖子,洛荆言把玄熹挡在身侧,像护着小鸡崽的老母鸡一样。 玄熹张了张嘴,双手翻过来搓了搓洛荆言的手臂,「没事、没事,都是自己人。」 玄熹回过头,对石佛那边道:「快把火把点上!」 四周脚步整齐、迅速,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洛荆言看着那边,「呲啦」一声,先是一点火光,然后是整团的火焰。顿时,破庙亮了起来。 洛荆言看着玄熹半晌,每一眼都仔仔细细,像是要把人刻进心里似的。 玄熹很激动,也很感动,「放心啦,我没事!」 洛荆言扁了扁嘴角,玄熹的模样很狼狈,头发也乱的不成样子,有好多发丝从发髻里跑了出来。洛荆言帮玄熹拢了拢。 玄熹一直傻笑着,「让你担心了吧?」 洛荆言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火堆的地方,「这些都是玄门的人吗?」 「你知道了……」 尽管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但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玄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小言,我——」 「你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 洛荆言弯下腰,拿起地上的雨蓑,抖了抖。 态度不对! 是在生气吗?生气自己没有如实相告? 玄熹看着洛荆言,这是哪门子脾气。难道还抱怨上自己了吗?! 玄熹怨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人走到对面,捡起两根木柴扔进火堆。灵隼站在他的肩上,玄熹一动,灵隼险些掉进火里。 灵隼吓得扑了扑翅膀,赶紧飞到一旁去了。 玄熹冲着灵隼飞去的地方拍了一掌,「笨蛋!」 随口骂了一句,真是一只笨鸟!竟敢往火堆里飞! 气氛有些压抑,玄门的弟兄看着玄熹,各个心里都在敲鼓。王爷总是念叨洛太傅,这回人家辛苦地找来了,王爷怎么反倒闹起情绪了! 洛荆言也知道玄熹在闹脾气,他没去理睬。蓑衣反着摊平在地上,洛荆言四角扯平,这样摆着应该一会儿就能干松。 玄熹自己别扭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时候一长也觉得没有意思了。 悄悄凑到洛荆言身旁,玄熹伸手摆了蓑衣,「很快就能干的,放心!」 洛荆言不理他。 玄熹觉得尴尬,胳膊肘顶了顶洛荆言,「小言,你别生气呐!」 洛荆言仍是不言不语,连看都不看玄熹一眼。 玄熹急了,「本王都受伤了,还不能发些脾气了?!」 玄熹就是想要耍耍脾气。在手下面前他是连抱怨都不能抱怨一句的。但现在见着洛荆言了,他的委屈就全上来了。他委屈着呢! 洛荆言看了玄熹一眼,神情极是复杂,「你怎么不说呢……」 洛荆言叹了口气。 玄熹一愣,说、说什么…… 张了张嘴,玄熹也跟着叹气,「这是大奚的秘密,我怎么能说啊!」 洛荆言低着头,「大家都说你混,你怎么、怎么一点儿都不急!」 在洛荆言的心里,这才是委屈! 「有什么关系呢,早晚你会知道我不混的!」 玄熹抻了抻蓑衣的下摆,「你知道就行了!」 「我只在乎你啊!」 玄熹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 无奈、无奈。 洛荆言拿玄熹一点儿办法没有。 勉强扯了扯嘴角,洛荆言冲玄熹道:「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有缓和,洛荆言终究舍不得玄熹心情不好的。 玄熹笑眯眯的,伸直受伤的手臂,对洛荆言道:「我已经敷了药,是千云寨的药草!」 那些药草玄熹研究了好久,它的确是对千云寨的独门毒药有奇效。不然,他也不敢贸然出征。 洛荆言拉着玄熹的手臂凑进火堆,借着火光一瞧,「布带太脏了!」 「没事,贴着伤口的是干净的!」 洛荆言轻轻解开,「哪里是干净的?」 举着给玄熹看,脏脏的布带,粘着血水和脓液。 「伤口会流血的嘛!」 玄熹下意识地狡辩。刚缠上的时候真的是干净的,全身上下就这块布是干净的了! 洛荆言摇了摇头,摘下身上一直背的包袱,「皇上让我带了一些药材。」 包袱打开,一瓶瓶、一罐罐。 拿起一卷干净的布条,洛荆言问道:「你的伤口不用再敷药了吗?」 玄熹是很想让洛荆言帮他敷药的,但是…… 「不用了,现在这个药就管用的。」 洛荆言也明白撞药的讲究,他展平布条,很小心的将玄熹的伤口重新包好。无意中,手指扫过玄熹的手心。 洛荆言顿了顿,拉过玄熹的手掌,抚平了仔细去看。指腹和掌心都长满了厚厚的老茧,洛荆言之前就很好奇的,现在才知道是练武的原因。 洛荆言心里愧疚的很,他不够了解玄熹,竟然不知道玄熹暗地里干着这等大事。 「小言,你想什么呢?」 玄熹小声问了一句,洛荆言一笑,「没什么,先把药材分了吧!」 玄熹点了点头,挑挑捡捡之后收起一只小瓶。 「你怎么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洛荆言抢过玄熹手里的小瓶,瓶子上写着蝇头小字——防风丸,再看看玄熹的脸色,稍有担心。 「我没事,我是怕你会受风,刚刚淋了雨……」 玄熹一笑,又抢回药瓶仔细收好。这才将包袱扔给了手下,「太傅赏你们的!」 洛荆言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难看的紧。 「哎哟,我开玩笑的,大家受了惊吓,活跃一下嘛!」 玄熹连忙解释。 角落处一阵哄笑,王爷「惧内」呢! 13 或许是受了伤,或许是真的累了,没一会儿玄熹就有些犯困,人蔫蔫的。 洛荆言担心他伤后发热,特意又往火堆里扔了几块木柴,火烧的旺了些,周围也暖和了不少。洛荆言悄声问玄熹:「这里安全吗?」 「应该安全的,雨把大堤冲毁了,千云寨的人暂时追不上来!」 大堤冲毁了? 洛荆言一惊,「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跑的快,而且、」 玄熹顿了顿,「而且我们运气也挺好的!我们刚跑过来大堤就毁了!」 洛荆言觉得心惊,如果跑得慢一些…… 洛荆言伸出手,紧紧拉住玄熹的手腕,「我从宫里带了一队人出来,大家分头找你,约好明天在雁山北坡汇合!」 「那好,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往北坡走!」 洛荆言点了点头,心终于踏实了下来,「你睡一会儿吧,靠着我!」 玄熹笑了,笑的很灿烂。 夜深了。 风刮的厉害,地上的枯枝残叶被风吹的一卷一卷。 洛荆言抬头看了看墙角的一团团蛛网,再看看身旁的玄熹。玄熹向来就有择席而睡的怪毛病,今日能在这里睡着当真不易。 身旁的火苗一闪一闪,隔着火光看出去,洛荆言仿佛能看到许久之前…… 「小言,你冷吗?」 「不冷,你呢?」 「我很冷诶!」 玄熹看了看洛荆言,很努力往他那边靠了靠,「这样就不冷了!」 玄熹笑了,黑净明亮的大眼显得煞是精灵可爱。 一场暴雨急踵而至,洛荆言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一道银色的闪电划过,像是想要撕裂长空一般的凶狠。 「要打雷了!」 玄熹惊叫一声,双手连忙捂起洛荆言的耳朵,自己却被随之而来的隆隆雷声吓的不行。 小家伙都是怕打雷的,洛荆言抱怨一句,「你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啊!」 「我忘了嘛!」 玄熹扁了扁嘴。 这是初夏的第一场雨,大雨来的太急,没带雨具的人纷纷躲进街檐底下。偶尔一些急着赶路的人也是顶着大雨匆匆奔走。玄熹也想这样来着,但他怕淋着洛荆言。 「小言,你还冷吗?」 「不冷。」 其实一直就不冷,夏天的降雨只能说是凉爽。 玄熹摘下肩上的布包,伸手接了一滴廊间檐下的雨滴,双脚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 「雨下的好大啊!」 眼前雨雾迷蒙一片,连街对面都看不清楚。 洛荆言眉毛一直皱着,如果他们坐马车就好了,或者他就不应该和玄熹出来,这雨应该不会很快停下的,他还有文章没有抄写呢! 正想着,洛荆言的心突然一紧,连忙趴到玄熹的脚边慌忙翻找。 玄熹被他吓了一跳,「小言,你干什么?」 洛荆言抬起头,手里拿着已经湿透的课本。 玄熹呼吸一滞,两手接过课本抖了抖,还滴答着水呢。他刚才用课本挡雨来着,谁让他们没有带雨具呢,人总不能被雨淋到吧。 洛荆言急的连眼眶都红了。玄熹安慰他道:「没关系,回头去宫里再拿两本就好了。」 没等到玄熹去宫里拿新的课本,这件事情就被洛太傅发现了。玄黄色的戒尺拿在手上,洛太傅看了一眼洛荆言。洛荆言乖乖的伸直两手,手心朝上。 「不能打!」 玄熹挡在洛荆言的身前,「书是我弄湿的,不关小言的事!」 洛太傅看着两个孩子,「荆言是伴读,理应代主子受罚。」 「我才不是主子,我是小言的朋友!朋友!」 洛太傅并不和玄熹解释这个问题,他往旁边站了站,戒尺轻轻敲了手心两下。 洛荆言抿着小嘴,绕过玄熹站到了父亲的身旁。 总共二十下,有他的十下,还有玄熹的十下。白嫩的手心一道道红印,不一会儿就肿的老高。 「读书人湿了书本,就等于做官人丢了官印。」 「快些把课本抄一遍,去宫里请也要不少时候。」 洛太傅走了,玄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任谁也哄不住。 洛荆言咬了咬嘴角,一个人坐到书桌前面,拿起笔架上的细管毛笔,但刚刚挨过戒尺的手掌连动都不能动。 「我、我来抄吧。」 玄熹抢走洛荆言的毛笔,抽抽噎噎地道。 那一回,玄熹亲手抄写了两份课本。自那之后,他也没有让洛荆言再挨打一次。 木柴「劈啪」响了一声,火苗泛起一圈黑雾。黑雾慢慢地消散,火苗重又安稳下来。 洛荆言握着玄熹的手,烦心的事情仿佛随着黑雾一同消散在了眼前,只留下手中暖暖的温度…… 第二天一早,玄熹带着人赶往雁山北坡,然后再火速回京。他没有食言,这次任务中牺牲的十一位弟兄各个被朝廷发了厚葬。 玄熹的手臂受伤,回京之后伤势又有些反复。他担心旁人起疑,索性将整条胳膊都用布带缠裹了起来。就说是看马赛的时候不小心跌下了山,他粗心大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奚文帝私下送了不少补品过来,玄熹指着一个,「这个送到太学院去!」 「还有那个、那个!」 一堆东西,十有八九是要送到那边的。 王府的人见怪不怪了,太学院那边就像王府的后院似的,总是堆堆撂撂,平常的很。 玄熹是闲不住的主儿,在王府休息了半日之后,当晚就借着夜色跑去了太学院。 赖在洛荆言的房里,玄熹盯着正抱着薄被愣神的洛荆言,「咦?小言用新被子了!」 大发现。 洛荆言已经好几年没有换过新的被子了。他会经常拆洗,然后再缝好。总是两套,翻来覆去。 洛荆言窘迫地摸了摸新被,「今天下午刚买的!」 新的棉花,抱起来软软的、轻轻的,被里和被面也是新裁的布料。 玄熹歪头看着,突然伸出两手,「新被子是给本王吗?」 洛荆言十分尴尬,被子扔到床上,「王爷快些睡吧,养伤期间要多休息!」 脸上发烫,这会儿竟连耳根子也烧了起来。 玄熹一笑,拉着洛荆言的双手,道:「你坐下,本王有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 洛荆言一愣,双脚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玄熹轻轻一叹,「是本王、本王想求你一件事情!」 求—— 洛荆言戒心大起,「王爷要说什么事!」 心里竖起防线,连敬语都用出来了。 玄熹双腿一盘,眼巴巴地瞧向洛荆言,「你可知道本王这次为什么要去千云寨?」 洛荆言心中一揪,「王爷,这是玄门的秘密!」 秘密就是不能说的,也是不能知道的,洛荆言不想知道。 玄熹偏不领这情,他扁了扁嘴,「你觉得裴信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样?」 裴信,大奚一品公,位极人臣。 14 洛荆言见过裴信几次,次次都在新年宫宴的时候,或是秋狩大典的场合。感觉上…… 「裴信有礼、有节,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洛荆言看得很准,但只看对了一半。 玄熹拍了拍床铺,示意洛荆言坐下。洛荆言没有,他仍是站在原地。 洛荆言十分小心,玄熹摇了摇头,「小言呐,你觉得裴信长得像中原人吗?」 这是什么意思? 洛荆言盯着玄熹半晌,他反问道:「斐信不是中原人吗?」 「考武举人的时候,裴信填写的原籍是北方的阴怀城,而他的老父也确实是阴怀口音。不过,那老人并不是他的父亲!」 玄熹极有深意的一笑,「那是他的表舅!」 「你是说、裴信欺君!」 洛荆言深吸了一口气,欺君是大罪,罪无可赦! 玄熹轻轻一笑,欺君是大罪。可如果只是这一点点小事倒也无妨。只可惜,这回不是一个谎话的问题。 「裴信不是中原人,他是西厥河珞人氏,他的生父是河珞的族长!」 河珞是目前草原上的最大部落。二十年来,河珞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洛荆言愣愣的,他显然需要时间接受这些。 玄熹看了洛荆言一眼,他不要求洛荆言回应他,出耳朵听着就好了。 「裴信的河珞名字叫做达克信,他母亲是中原人,是族长的婢女。」 婢女的儿子,血统低贱,身份下贱。 「草原人一切以能力为先,但也并非完全不介意出身血统。因为这个,裴信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三岁的时候,他母亲把他偷了出来,转而交给了由阴怀赶来的表亲。从那时起裴信就一直跟着这人,也就是他现在的父亲!」 玄熹叹口气,「这些年来,裴信一直和草原上的人有所联络……」 这才是重点,每个人都有出身,出身的事情没的选择。但斐信后来做的事情,玄熹是真的觉得遗憾。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斐信算得上是位良相,对国有功,对民有利。 玄熹满脸遗憾,「半个月前,废庙的那场暴尸案就是草原那些人一手策划的!」 「是斐信指使的?」 直到这里,洛荆言方才找回了一些声音。 玄熹笑了,「确实和斐信有关,但不是由他指使。」 玄熹说的绕来绕去,洛荆言听的纳闷,「不是他指使?」 那是什么? 「是示威,你之前说过的,凶徒是想要示威,你说的没错!」 示威—— 洛荆言突然想了起来,他确实说过这话,但,「草原人是想向谁示威?」 「斐信!」 玄熹摇了摇头,「裴信的野心很大,草原什么的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是想要借助草原的力量搅乱大奚!」 「他想谋反?」 洛荆言猛得站起身来,玄熹被吓了一跳,拍了拍「砰砰」乱跳的心肝,连忙又拉着洛荆言坐下来,「你放心,这么多年有心谋反的不止裴信一个人,将他法办就行了!」 「法办?」 洛荆言看着玄熹,「裴信是聪明人,将他法办恐怕不容易!」 玄熹低着头,一语不发。 洛荆言看着他,突然身体一僵,「王爷刚才说、有事、有事……」 那个「求」字,洛荆言讲不出口。 但玄熹不介意,求人怎么了,他们现在的确是没有办法了嘛! 「是啊,这是皇上的主意,但皇上不想勉强你!」 玄熹抬起头,看了洛荆言半晌,「小言,你愿意做御荣亲王府的王妃吗?」 御荣亲王府、王妃—— 洛荆言瞪着玄熹,好半天才想起回应,「这和裴信有什么关系?」 玄熹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这次去千云寨,玄门总共牺牲了十一个兄弟,我有本事带着他们出去,却没本事带他们回来。」 声音幽幽沉沉的,透着沮丧。 「这个公道本王是一定要帮他们讨回来的!」 玄熹说得很坚定,却让洛荆言越听越烦,「王爷,这事和王妃有什么关系?」 玄熹一愣。洛荆言的心情不对,是自己拖了太久了,还是、还是因为王妃的事情? 「重点就是,本王这次已经打草惊蛇了,今后裴信只会愈加的警惕,所以我需要创一个新的机会?」 「大婚是机会?」 洛荆言不明白,玄熹却笑了,「王爷大婚是大事,裴信一定会到场的!」 「到场了又怎样,到场之后王爷就可以法办他吗?」 洛荆言仍不懂。 「这倒不是,本王只是下个套子,让裴信自己去钻而已。」 玄熹看了看窗外,「事实上,裴信也一直在寻找机会,他和草原那边并不是那么合作,他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为了利益而相互利用。 「裴信有一本买官卖官的名册,草原那边为了拿住他,威逼他交出来!」 「裴信肯交?」 「他不能不交,草原那边用他的身份逼他,如果不交出名册的话,裴信的身份就会被暴露!」 玄熹扯了扯嘴角,「裴信这些年结党营私,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他不能让他的身份毁了这一切!」 「当然了,裴信断是不想交出这份名册的。他也是迫于无奈!而且,这份名册必须安全地交出。」 玄熹探着身子,两手覆在洛荆言的双手之上,「裴信身边有不少人,他清楚哪些是自己人,哪些不是。他必须找一个安全的机会!」 「本王想给他创造一个机会,就是本王大婚的时候。」 玄熹笑了笑,颇有几分得意。 玄熹又有些跑题,洛荆言一叹,「大婚的时候不是眼线更多吗?」 「眼线会多没错,但场面也一定混乱。王府会因为人手不够而从外面招工进来,再加上官里的人和上千的宾客。如果他们想交易,肯定有机会的!」 玄熹顿了顿,又轻咳一声,「当然也不一定非要本王大婚,但宫里确实没有人选了嘛!」 说到底,玄熹就是想趁此机会一了心愿。 「小言呐,原本是皇上想要求你的。不过,皇上担心你肯定会答应!」 皇上的话啊,那就不是商量了,那是圣旨! 玄熹不想强迫洛荆言,所以,「本王求你的话,你可以拒绝!不过——」 玄熹突然坐直起来,很坚定地看着洛荆言,「小言,本王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你要拒绝吗?」 玄熹死命地攒着洛荆言的双手,「你不要拒绝,好不好?」 洛荆言茫然地看着玄熹,脸上渐渐潮红。 声音轻颤,玄熹的手心忍不住起了些湿汗,「你会答应本王的,对不对?」 时间过得极慢,仿佛停住了一般。 玄熹紧紧盯着洛荆言,半晌,洛荆言终于点了点头。 动作不大,只是微微一动。但玄熹看的清清楚楚,这是、这是答应了? 玄熹高兴得上蹿下跳,就差将房顶掀了下来,「本王马上让宫里准备聘礼,还有……」 玄熹抱住洛荆言,「小言,你有什么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王爷——」 洛荆言欲言又止,这次的婚事不是说为了给裴信下套吗?玄熹他是、他是当真的?心里突然暖暖的,又有些担心。 洛荆言眼神闪烁,玄熹防备地看着他,「小言,你后悔了?」 声音抖抖的。 洛荆言别开视线,故意不去看玄熹的双眼,「王爷,我——」 「小言,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本王的心意吧!」 玄熹叹了口气,「婚事是大事,如果不是真心对你,本王是一定不会用这个方法的!」 玄熹背过身,背对着洛荆言,「如果你当这是圣旨,本王不会拦你。如果大婚之后你想离开,本王也不会拦你!」 「不管你怎样,本王都不会拦着你。但本王会在王府等你,你随时可以回来。」 这也太煽情了吧。 玄熹咋咋舌,他怎么能说出这么煽情的话,他真是佩服自己啊! 微微扭头,玄熹偷看了洛荆言一眼,正好和洛荆言的视线相撞,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室内安静异常,一种莫名的情绪隐隐的流转。其中掺杂了尴尬、羞愧,当然了,还有一些其他的…… 15 月正当空。 这会儿算是伏天,但天气并不闷热。夜风阵阵的,很有凉爽的感觉。 洛荆言站在床旁微微怔神。大婚的事情他是心有惊喜,但他脸皮太薄,不愿表现出来。而且…… 「大婚的事情,皇上是怎么说的?」 蚊子一样的声音。 玄熹耳朵尖,他听的一清二楚,「皇上、皇上要我不可逼你!」 这是实话,也是当今圣上的原话。 玄熹凑近一些,「日期是下个月初一,时间是仓促了一些。你肯定答应了吧?」 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下。 洛荆言抿了抿嘴,「我、我需要准备什么?」 「不用、不用,等着就好了!」 玄熹猛得拥住洛荆言,「小言,快说,快说你不会后悔!」 明明身上发着抖,语气和行为却霸道的像个孩子。 「快说、说你不会后悔!」 「嗯、不会!」 洛荆言应了,应得稀里糊涂的。 玄熹大喜过望,赶忙叫人跑去通知宫里。什么礼金啊、聘礼啊,还有大婚要准备的东西…… 穷忙一通,玄熹由外面折返回来。擦了擦额间冒出的汗水,玄熹整齐了长衫,对洛荆言微笑道:「小言,你现在就出去吧,本王要休息了!」 玄熹笑模笑样的。洛荆言一愣,神色多少受伤。至少玄熹是这样认为的,玄熹心里极是不忍,但—— 「小言,婚前不宜相见。不宜!不宜啊!」 玄熹挥着手,洛荆言顿时尴尬,脸上一片彤云。 玄熹嘻皮笑脸地看着,很没有王爷的样子。 王爷大婚算是大奚皇家的大事。 第二天一早,奚文帝就在早朝上公布了这件事情。早朝散了没有一会儿,坊间也传开了消息。大奚最「混」的十八王爷要和学问最好的洛太傅成亲了! 碍于手臂上的伤势,玄熹暂时不用上朝。此时他正乘着王府的马车,由太学院赶回自家王府。 婚前不宜相见啊! 玄熹恼得上火。如果不是碍着这条规矩,他一定会赖在太学院一直赖到大婚的那天! 这样气着,玄熹心里倒是美滋滋的,脸上的欢喜掩饰不住。 「王爷,这回您可是如愿了!」 玄熹的小厮小满打趣道。 玄熹瞪了小满一眼,「你不满意?!」 小满缩了缩脖子,「怎么敢呢!」 「不敢就好,告诉你这是本王的大事,你们都给本王上心一点儿!」 玄熹「哼」了一声,甚有气势! 大婚的事情玄熹极为重视,他吊着受伤的胳膊,整天忙里忙外。而洛荆言那边,虽然应了婚事,却不向玄熹那样积极。 洛荆言拧着眉,他从不怀疑玄熹的真情。但玄熹能一直真情下去吗? 洛荆言叹了口气。 那是多久之前了,他被老家的亲戚送到父亲身旁。父亲是太傅,他身边有好多小孩子,他们各个都要读书、识字。只有一个例外,不,是两个例外。那时候洛荆言还小,也就四岁年纪。他看见那两个孩子从课堂跑了出来,他们是要去哪里,去玩吗? 他一直跟着,直到被他们发现。 那个高个子的孩子想要他的布偶,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和他们一起玩。他想和他们一起,可他不舍得他的布偶。那是娘留给他的,是他唯一的布偶。 后来怎么了…… 那个孩子挨了戒尺,再后来,他就突然送了自己一车布偶,好多,好多。那一天他拉着自己的手说:「以后,我罩着你!」 他的手被那个孩子握着,手上湿湿的,也不知是谁手心冒出的汗水。 从那时候起洛荆言就喜欢玄熹了。他的家人不多,身边也就父亲一人算的亲近。但父亲严厉、苛责惯了。玄熹就不同了,玄熹让他轻松、让他自在。他习惯了玄熹的陪伴,也习惯了有玄熹的日子。 洛荆言心里清楚的很,玄熹是王爷,有自己的府弟,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洛荆言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他从没想过可以将玄熹「据为己有」。 越是这样克制,心就越是沉沦的厉害。 洛荆言摇了摇头,他怎么又想这些了呢。他已经答应了玄熹不再乱想的。 课堂下,洛荆言是那种极其温柔的个性,学生们大多都不怕他。 十一个小家伙,有男有女,各个姓玄。他们都是玄熹的皇侄、皇侄女。皇叔大婚是大事呢! 孩子喜欢洛荆言,更是和玄熹走得亲近。玄熹会带着他们偷鸽蛋、套小马驹,就像孩子们的首领,跟孩子们混在一起! 放课之后,小家伙们将洛荆言团团围了起来。 这个问:「皇叔娶了太傅之后,太傅是不是就不来书院了?」 那个问:「如果皇叔不读书,太傅是不是也要打皇叔的手心?」 还有的问:「皇叔大婚了,太傅就和皇叔住一起了吧?那我们还可以去皇叔家吗?」 其实小家伙是想说:他想去皇叔家,但是不想和太傅背书,他想和皇叔抓鱼吃! 小家伙们的问题太多,洛荆言应接不暇。 日子一天又一天,大婚前的日子玄熹竟真的一面不见。洛荆言不知他是碍于婚俗,还是在暗中筹划事情。 如果是前面原因洛荆言倒是放心。但后面一个…… 以前,不知道的时候会觉得玄熹整天混日子、无所事事。现在知道了,反倒担心他太过「勇猛」,他的武功和计谋真的有那般优秀吗? 玄门的领袖,那绝对是拿命在拼啊! 关心则乱。 洛荆言摇了摇头,玄门是大奚的秘密,他不能和别人说,也不能找玄熹倾诉。哪怕他有满心的担心,他也要自己抗着、顶着。 洛荆言并不知道,其实,玄熹是个极其惜命的主儿。 玄熹咋吧咋吧嘴,百味楼做的栗子鱼口感真是不错,「这个,还有那个——」 玄熹一指圆桌正中的那只瓷坛,「全都记下来!」 婚宴已经交给了宫里的御厨,但玄熹也不忘添上一些他平时就喜欢的口味。大婚嘛,就是要尽兴。 玩好、乐好,也要吃好! 接下来的几日,玄熹的身影频频出现在酒楼、布庄、玉器店等等地方。玄熹好玩,也识货。家里早就存下不少宝贝,这回趁着大婚他又大肆地搜刮了不少。再加上宫里赏的、皇上赐的,满满堆了三大间屋子。 16 玄熹原本就是很讲究的类型,何况他又是大奚的王爷,有时候不想讲究都不成。就比如之后的大婚,尽管婚期定的很近,但该有的礼数、该做的准备哪样也不能凑合。 宫里的御膳房做了喜饼,京城的老百姓见者有份。这是一笔极大的花费,既为一对新人讨得了吉利,也给宫里赚足了彩头。 喜饼过后还有婚袍。 某一天的上午,祥云织锦的裁缝们到御荣亲王府为玄熹量体。 「王爷,前面量好了,麻烦您转个身。」 一件喜袍要价昂贵,要经过多道工序,剪裁要合体、缝制要精心,还有喜袍上的绣纹、花样。玄熹婚期定的太近,几十位师傅只好连日赶工。 玄熹伸平了胳膊,冲着人家师傅问道:「太学院那边量了没有啊?」 「昨日已经量好了。」 师傅嘴上回答,手上也没有闲着。他量的很快,还有一人在旁边记录,这边说着的时候那边就全都记在了纸上。 「王爷放心吧,洛太傅的喜袍一定华贵的紧!」 师傅像是很了解玄熹的心思一样。 玄熹笑眯眯的,临了还不忘叮嘱道:「再给小言量量其它衣裳的尺寸吧,多给他准备几套。」 洛荆言的衣裳少,来来去去都是太学院发的那些官服。 「宫里已经交待过了,这是给洛太傅的衣裳单子,王爷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织锦师傅递上一封折子,玄熹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一长串,差不多写了七页呢。玄熹不禁咋舌一下,洛荆言往后开成衣铺子都成了。 王府的小厮小满在外面露了个头,又马上躲了回去。玄熹斜眼看了下,高声喊道:「小满过来——」 小满立刻惦惦地跑进来。 玄熹问他:「有什么事吗?」 「王爷,宫里又送来了一箱东西。」 「收了没有?」 玄熹歪着头,往外面瞄了一眼。 「收下了,全是珠宝。」 「先放回北院好了,整箱放在那里,等会儿我再整理!」 那边放的都是他收来的宝贝,全是给洛荆言的。 玄熹撇了撇嘴,洛荆言从来没有收过他送的东西,除了小时候的那一马车布偶之外。那时候洛荆言的年纪还小,根本不懂得拒绝。 玄熹一叹,长大后的小言可没有小时候好摆布了呢! 日子一天一天,大婚的日子很快到了。 玄熹提前一天住进了宫里,就是他小时候曾经住过的沄华殿。那里的家什摆设没变,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摸摸这里,又碰碰那里,玄熹的心情格外愉悦。 喜侍官举着大红喜袍,亦步亦趋地跟在玄熹后面,「王爷,您的手臂……」 玄熹看都不看人家一眼,「拆了,没关系的!」 喜侍官被吓了一跳,拆了? 喜侍官不出声,玄熹回过头,再看喜侍官脸上风云变色,方才明白过味儿来,「哎哟,我没让你拆胳膊,拆布带就好了!」 说话明白了,喜侍官仍是不敢。玄熹只好自己动手,幸好之前缠的不怎么复杂,轻轻一扯布带就被拆了下来。 伤口算是痊愈了,但还有个伤疤留着。一掌来长,暗红色,像条长虫一样爬在手臂上。玄熹左看右看,丝毫不嫌它丑,这条伤痕会让他觉得他像个大丈夫,很有担当的样子。 「王爷……」 喜侍官叫了一声,玄熹下意识地点头,可神情依旧沉醉自己。 喜侍官微微一笑,他捋着花白胡子道:「王爷,这大婚的规矩啊——」 此时是丑时,三个时辰之后就是吉时。大奚的婚俗很复杂,也有诸多讲究。 「首先您得沐浴,然后再喝一碗莲子粥。」 沐浴是大奚的风俗,但凡重大一点儿的事情,进行之前都要沐浴。而莲子粥就是连生贵子的意思,这和坊间的说法相差不多。 喜侍官撑着大红喜袍,「王爷,这是您的婚袍,明日大婚的时候就要穿着,一直要穿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 也就是说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也要穿着这件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玄熹撇了撇嘴,穿那么多怎么办事?! 办事…… 玄熹脸上一抹红晕,极为难得。 「王爷,吉时一到您要和洛太傅在宫里祭祖,祭祖的规矩您还记得吧!」 规矩自然是记得的,玄熹看了一眼喜侍官,喜侍官是宫里的老人了,若是让他这样叮嘱下去不知道要到何时。 玄熹拿过喜袍,小心翼翼地搭在椅上,「喜侍官,时候不早了,本王想先休息一下!」 喜侍官犹豫着。 玄熹向他保证道:「您放心,本王记得规矩!」 玄熹很坚持,还装作十分困倦的样子。 喜侍官拿玄熹没有办法,只能先行退了出去。他服侍过那么王爷、郡主成亲,还没见过谁像十八王爷这样。说他积极吧,他又处处显得满不在乎。说他不积极吧,可看他对红袍的稀罕程度,又觉得他在意劲儿十足。 当真摸不准他的性子。 喜侍官出去了,玄熹向外面拍了拍手。前后脚的功夫,两个下人端着水盆进来。 玄熹瞧了他们一眼,道:「放下就出去吧,本王自己来!」 那两人回过身,「王爷,还是让我们服侍吧!」 这两人都是宫里的宫侍。玄熹成年之后就极少在宫里过夜,这回难得回来住,又是在成婚的前夕,总管大人特意将手脚最为麻利的两人拨了过来。 「王爷,您先擦擦脸吧!」 涤湿的布巾递给玄熹,玄熹接过来往脸上一捂,热热的,很舒服。 「怎么样了?」 脸闷在湿巾里,玄熹的声音闷闷的。 「很顺利。」 两位宫侍一个端着水盆,另一个站在一旁,低声回答一句。 其实,这两人都是玄门的手下,他们平日被安排在宫里做事,里外也算有个照应。这件事情也只有玄熹一人知道,就连当今圣上也是不清不楚的。 玄熹嗓音压的很低,「总共多少人?」 「一百零三。」 玄熹大婚,御荣亲王府派来的人手不够,玄熹做主从坊间雇了一些人帮忙,总共一百零三位。 一百零三位,比估计的多了一些。 「查清身份了吗?」 「都有住籍户口,其中十一人有官府的举荐信!」 玄熹想了想,「这无所谓。你们要记得,每一个都给本王盯住了!」 「王府上的那些人也不能放过!」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斐信利用,那只老狐狸,狡猾就数他了! 玄熹扭头看向门外,「外面还有几人?」 「还有六人,一共八人!」 八名喜仆,多吉利的数字。 从桌上拿起一撂红封,「拿给他们,图个吉利吧!」 两人乐呵呵地收下,「王爷,您就放心吧!」 「太傅我们也会派人保护的!」 玄熹点了点头,这些人都是他培养至今的。他的心思还是他们最懂啊! 17 两位宫侍一同退了出去。玄熹侧耳凝听着外间的动静,外面几人都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也难怪了,他的红包数额颇大,大伙儿自然欣喜。 「你们小声一点儿,王爷要休息了,全都在这儿好好守着!」 也不知是谁,低吼了一句。 玄熹轻轻一笑,他今日心潮澎湃,哪里舍得休息。 等了将近二十年呢。今日终于让他等来了。玄熹靠在床柱上傻笑着。笑到后来,人竟真的有些困倦,迷迷糊糊的。 「玄熹,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喜欢你呗!」 「不值得的……」 「我觉得值得!」 「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的。玄熹,你会后悔的……」 洛荆言一脸痛苦。 玄熹伸出手,慌乱地想要抓住洛荆言拥进怀里。手挥了两下,却怎么也抓不住。 玄熹心里一惊,猛得惊醒过来。 错愕地看了看四周,原来是在做梦啊! 玄熹喘了口气。他梦的乱七八槽,醒了就只记得洛荆言说了什么后悔。那家伙啊,就是爱东想西想! 玄熹满脸苦笑。 不一会儿,屋外的宫侍轻敲房门,玄熹更是苦笑,这就要开始了吧。 玄熹站起来,等着宫侍服侍。 「王爷,您得先沐浴!」 「行——」 洗好之后是梳头,然后再喝一碗粥,宫侍喜气洋洋的,「愿王爷连生贵子!」 「好——」 玄熹痛快地喝完,他最烦喝粥,但他想讨个吉利。尽管他这辈子怎么也不会有子,不会有洛荆言生的儿子。 玄熹舔了舔嘴唇,洛荆言不是绛族人,这是明摆的事实。 绛族,一个十分特殊的民族。相传绛族人的祖上来自北边的灵山,不论男女,他们皆可以受孕、承担繁育子嗣的责任。听说这是受到了山神的眷顾。 世事变迁,有些绛族人由灵山来到中原,他们和中原人通婚,并且在中原扎根生活。 其实绛族人很好辨认,他们脑后的枕骨位置都有一颗鲜红的圆痣,看一看就能知道。玄熹看过洛荆言的脑后,没有…… 洛荆言不是绛族人,玄熹自己也不是。所以他俩人哪个也不是能生娃儿的类型。 玄熹是在意的,尤其是看到了那些可爱的皇侄、皇侄女后,小小软软的模样弄得他心都麻麻酥酥的。不过,玄熹定下洛荆言在前,娃娃的事情在后。他断不会因为娃儿而放弃了洛荆言。 这种事情,只能怪他没那个命了。 眼看就是吉时,玄熹被提前一些送到皇家祭坛,洛荆言是随后到的。 玄熹站在那里,两眼使劲地盯着洛荆言看,今天这人真是漂亮啊。 洛荆言一直是漂亮的,可玄熹从不敢这么说。洛荆言曾经说过的,漂亮是形容女孩的,而他是男孩子,所以玄熹不能说他漂亮。那时候玄熹五岁,洛荆言四岁。 喜侍官扶着洛荆言一步步走近,玄熹略微过去一些,终于牵到了洛荆言的手,暖意就在这盛夏的清晨荡漾开来。 洛荆言低着头,眼角仿若点着淡淡的粼光。 「小言——」 玄熹声音软软的,洛荆言不好意思,头垂的更低了,发冠上垂下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洛荆言的脸上有些喜妆,脸色红润、贵气,与平常的清淡不同,有一种别样的风情。玄熹看的入神。 正在这时,皇上的銮轿到了,文武百官也跟着一起到了。 洛荆言手心有些湿汗,还有些抖,玄熹紧紧攥着他的手,「没事的,有我在呢!」 洛荆言应了一声,轻轻的。 在大奚,皇族大婚的祭礼并不复杂,至少不像每年除夕的祭祀那般繁文缛节。接过喜侍递过来的香烛,先给祖先上香磕头,再听喜官唱念几句就算结束了。时候不长,也就小半个时辰。 紧接着便是三十二杠的婚轿将一对新人抬去西华宫,那里是这回宴客的地方。 婚房布置的喜庆,大红喜字成双贴着,还有吉利数目的大红喜烛。洛荆言站在原地,稍显紧张。 玄熹推门进来,洛荆言赶忙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还好,已经开席了!」 玄熹轻轻一笑,这回的婚宴超过百席,文武百官还有那些亲朋好友都会出席。大家真是给他面子。 「那……」 洛荆言咬着嘴角,玄熹明白,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只等斐信的动静了!」 「如果他不动呢?」 「不可能,现在着急的是他!」 玄熹很有自信,「你踏实坐着吧,有情况他们会通知本王的!」 「那你、你不用出去吗?」 「不用,本王是王爷,哪有出去招呼客人的道理!」 规矩里的确没有这条。 「可是……」 洛荆言仍是忐忑不安。 玄熹歪头看着他,突然一笑,「小言,今天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你开心吗?」 洛荆言不回答,玄熹蹭到他身边,两手紧紧地把人拥在怀里,笑模笑样地看着。 玄熹的视线太过灼热,洛荆言觉得身上仿佛有把火焰正在燃烧,他抬手扯了扯喜袍的领口,却不知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在玄熹的眼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感觉。 玄熹心里百爪抓挠,「小言,你知道你让本王等了多久吗?」 「王爷……」 洛荆言抬起头,眼神闪烁,玄熹猛的捂住他的嘴,「不许说!」 「今天是本王的大喜日子,不许你说丧气的话!」 玄熹没好气的命令道,他会不知道洛荆言想说什么吗? 「不许,说什么都不许!听到没有?」 「嗯……」 洛荆言应了,头枕在玄熹的肩窝,伸手摸了摸他的背,「好,我不说!」 像小时候那样,互相安慰。 玄熹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甜美,他忽然想起什么,然后一把推开洛荆言,「带子呢?本王的带子在哪里?」 低着头,玄熹围着腰际寻找他身上红袍的带子。 洛荆言双手稳着玄熹,纳闷问道:「你要干什么?」 稀里糊涂的。 「小言,这个袍子是从哪里解开的?」 「解开——」 洛荆言吓了一跳,「大婚的袍子不能脱!」 按照大奚的规矩来说,这袍子要到大婚的第二天才可以脱。 玄熹抬起头,折腾地满脸通红,「我不脱,我就是想解开!」 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人紧紧箍着。好吧,袍子不脱就不脱,但人总不能像木头一样戳到天亮! 洛荆言想了想,他也知道这衣裳是难为玄熹了,「那就、就解开吧。」 红袍的带子藏在腰后,洛荆言帮忙解开了,原本紧紧巴巴的衣裳立时松快了不少。 玄熹深吸口气,缓缓地全数吹到了洛荆言的颈窝。洛荆言来不及躲,接个正着,「腾」的一下,脸又红了。 玄熹笑得眉眼挤在了一起,「小言呐,你说、你说什么叫做洞房花烛?」 故意省去了那个「夜」字,现在是白天,天亮的不行,哪里是夜! 洛荆言聪明的很,他怎会不知道玄熹的伎俩,「王爷,现在是白天!」 佯装不悦地瞪了一眼,眼波流转间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玄熹看得欢喜,心里更是急躁的厉害。 几步奔过去,手掌覆在洛荆言的眼上,「小言,天黑了!」 很像小孩子的游戏。 洛荆言两手抓住玄熹的双手,笑道:「骗人!」 「哪里骗人了!」 玄熹拖着洛荆言,半抱半推地就把人往床那边挪,「床幔很厚的,拉上就黑天了嘛!」 玄熹着急,猴急猴急的。 洛荆言被他拗到没有办法,渐渐放弃了抵抗。 18 玄熹大喜,三下两下终于按着洛荆言坐到床上。他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望着洛荆言,「放心吧,本王知道该怎么做的!」 玄熹双眼亮晶晶的。 洛荆言张了张嘴,脑中突然想起玄熹书房里的那些画书。以前有过一回,他无意翻开一瞧,光溜溜的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正着、反着、上面、下面,什么样的姿势都有,要多羞人就有多羞人! 洛荆言很窘,偏巧玄熹还一直往火上添油,「小言,喜侍官有没有教你要怎么做?」 教?教什么! 洛荆言心里的火燃得更旺了,脸上红通通的,像熟透的柿子。 玄熹奸笑一声,道:「没有教也没有关系,本王会!」 玄熹像个登徒子一样。 洛荆言望着他,难得一次的没有恼火,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其实,自从答应大婚的那天开始,洛荆言就想到了会有今天。他的心里暖暖柔柔的,再也不觉得那件事情不耻。 双手拉着玄熹的手腕,洛荆言微微用力,再一探身,薄唇温温地贴了上去。 「就听你的,白天也可以……」 话音渐渐低沉,嫋嫋的尾音被吻吞掉。 玄熹伸手拉下床幔,顿时掩去了一室深情。 「小言,你知道我等多久了吗?」 话里话外难掩激动。 唇紧紧地咬住,这是玄熹的第一次亲吻洛荆言。之前他想过好多次,却总是只能偶尔亲一下脸颊或是额头。这回终于不再偷偷摸摸了,玄熹的舌头肆意地翻搅在洛荆言的嘴里,直至分不清彼此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玄熹凑近洛荆言的耳旁,悄声地道:「本王等好久了喔!」 洛荆言的领口大敞,玄熹伸舌舔了一下,一种湿腻腻的感觉,洛荆言禁不住全身轻颤,他撇过头,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别闹了!」 洛荆言拼命忍着。 玄熹看不过去,手伸到下面拍了洛荆言的臀部一下。 洛荆言吓的全身绷紧。 玄熹狠狠捏了一把,冲洛荆言低吼道:「不许这样!」 「放松、放轻松……」 玄熹嘴上嘀嘀咕咕,牙齿偶尔碰到洛荆言圆润厚实的耳垂,他轻轻咬住,细微的疼痛没来由的令洛荆言卸下全身力气。 「这样才对嘛!」 玄熹念叨一句,他上半个身子压在洛荆言身上,红袍的前襟大敞,两人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玄熹蹭了蹭,有一把火像是由心底烧起,陌生的感觉让他觉得浑身沸腾,一直潜伏的欲望仿佛刹那间就喷薄而出。 玄熹的唇微微张开,含住洛荆言的乳头轻轻一咬,动作并不熟练,力道也拿捏不好。轻了重了都不好把握,玄熹索性移开嘴,改用手指代替。 洛荆言喘了几下,这种心情十分古怪,他用力地挺了挺腰部。他有些迫切,可对方却始终拖拖拉拉地不肯给他。 其实,他们两人身上的红袍都甚为隆重,尤其是洛荆言身上这件,腰间的坠饰、皱褶一层又一层,玄熹费尽心思才将手伸进了洛荆言的亵裤里面,指尖刚刚碰到那鼓胀的东西,玄熹立时被吓的缩回了手指。他以前也为自己解决过,但这触感似乎有别以往。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有紧张、有激动,当然了,还有不信、不安。玄熹壮了壮胆子,手轻轻覆了上去。 玄熹想让洛荆言的快乐,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追求的就是这个! 快乐、让洛荆言快乐。 大婚之前,玄熹曾经恶补了好久。他招过几次侍寝,也曾经自己为自己解决。同样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知道如何能让洛荆言快乐。 手上轻轻撸揉、套弄,突然一下用劲,玄熹的手指像是生了魔力。他偶尔抬眼,洛荆言的双眼眯着,眼角流露出信任与期待。 玄熹一笑,他可不能让洛荆言失望了。 满室的旖旎仿若飞霞般流转,玄熹和洛荆言的身体叠在一起,心荡神驰之中,汗水淋漓之下,浓浓的情意缠绵。 没有满天星子,更不是漆黑夜里,但这午后的洞房花烛却比任何一刻都让人沉醉。 洛荆言胸前的两颗樱红茱萸微微颤栗,他白皙的皮肤染满潮红,触手可及之处都是滚烫的热度。 「玄熹、玄熹……」 洛荆言满是湿汗,混着几句呻吟呢喃个不停,像是想把心底的长久眷恋一一发泄出来似的。 玄熹一笑,分开洛荆言的双腿,再往上提起勾在自己腰上。玄熹的手指已经粘满了浓白色的稠液,他的手指往那里一顶。 洛荆言下意识地缩紧,玄熹的手指曲了曲,再用力一戳。 像深潭的旋涡一样,那种完全被吸附的感觉让玄熹几乎把持不住。 「小言,你怎么那么紧呢!」 话音刚落,玄熹便直冲了进去,狭窄的甬道箍的他有些疼,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退出。只为那一股几乎快要溺毙他的快感。 玄熹长出口气,胸口舒畅了些,他抽个空抬头,人顿时被吓了一跳。 「小言!」 玄熹向上三爬两爬,伸手想要抚平那紧紧皱成「川」字的眉心,「小言,很难受吗?」 等不及答案,玄熹想要抽离,竟被洛荆言下意识地阻止。 「等、再等一会儿。」 洛荆言双手圈住玄熹的脖颈,脸颊蹭蹭玄熹的脖颈,缓缓吐出一口呼吸,「等、等等。」 玄熹不敢再动,双手撑住自己,尽量给洛荆言一些空间自己动作。 两人适应了许久,方才不再那般难受。而洛荆言的情欲也渐渐跟上,随着玄熹的缓缓抽插律动腰枝…… 洛荆言的性情淡薄,不谙情事,但这回洞房花烛他竟和玄熹做足了三个回合。到后来,洛荆言竟然主动索求。 玄熹大喜,咬了咬洛荆言的鼻头,「小言,你是不是也等很久了?」 洛荆言脸上的红潮褪了不少,只剩下浅浅淡淡的情欲味道,却更显得风情。 玄熹探着头,轻轻一吻落在洛荆言的眼角上,洛荆言睡熟了,自然回应不了他。 玄熹也不沮丧,他笑了笑,「小言呐,本王好像一直没有问你的意见诶!」 难以心虚一次,由始至终,玄熹都执着地决定自己,也决定着洛荆言。在情路上,他始终拉着洛荆言向前奔跑,从无放手。 「小言啊,你不会后悔对不对?」 「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本王会对你好的,你还后悔什么!」 自说自话,重新一遍来过。 19 大婚给了玄熹机会,这是他心底埋藏多年的夙愿。玄熹心里美美的,掩饰不住的喜悦。可大婚同时也是一个契机,情事之后玄熹才想起那件要事。 慌忙穿上婚袍,玄熹悄悄拉开房门,探头向外望了望。 外面有随时服侍的喜侍,见着玄熹出来,他们连忙走近一些,「王爷,您是……」 玄熹环视眼前,八位喜侍个个眼生。 「本王有点儿饿了,你们送些吃的过来。」 玄熹声音低低的,像生怕吵醒了房里那位。 八位喜侍中有三个离开,剩下的五人仍站在原地,「王爷,您先休息吧。晚膳好了我们给您送进去。」 玄熹点了头,可人却迈步到了门外,随手掩上房门。玄熹抬起头,只见月正当空,想必是已经过了戌时。 玄熹问道:「婚宴怎么样了?」 几位喜侍相互望了一下,「婚宴很顺利,王爷不用担心。」 明显的官腔官调。 玄熹心思一动,「有事的话就让他们去找宫里,本王今天累了。」 这是玄熹惯常说的一句,总之就是能推就推,推的一一干净。 喜侍应了,纷纷点头。 玄熹放了心,人转身回屋,闭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心中突然忐忑起来。 也不知道斐信的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 玄熹微眯起眼,嘴角不禁有些轻颤。为了那件事情,他整整准备了三年,其间不知花去多少心思,还有那些为此牺牲的人。 玄熹心里不踏实,直到夜半时候,窗棱忽然被敲了三下。这是玄门的暗号。 玄熹笑的咧开了嘴角,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了。 事后玄熹才知道,大奚的蛀虫、一品大员斐信果然将时机选在了婚宴的时候。尽管交易的动作十分隐蔽,却仍是让玄门的人逮个正着。 买官卖官的名单就被藏在金制的酒盏下面。 玄熹有些惋惜,如果这份名单不被发现,那么斐信极有可能在百年之后成为大奚一代良臣名相的代表。 只可惜…… 玄熹摇了摇头,斐信输了,输给了一个「贪」字。 可惜啊! 大婚的时候,洛荆言这边没有什么亲朋出席婚宴,赶来道贺只有几位住在京城的同乡。老太傅远在淮南的老家,他托人捎了一份贺礼过来,也算是尽足了心意。但就在斐信伏法的当天,远在老家的老太傅突然暴病而亡。 那份贺礼竟成了最后礼物。 消息是玄门的人通知过来的,应该会比朝廷报丧早上几天。玄熹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先不告诉洛荆言,因为,老太傅还有些身前事需要调查。 玄熹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玄熹想不通,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但老太傅已经去世,玄熹再无对证。 「王爷,那位姓伦、伦什么的商人来了……」 小满端着茶杯走过玄熹身边,「人家等好久了。」 玄熹恍了神,看着小满好久才反应过来,「先过去奉茶,让他再等等本王。」 玄熹下意识地整了整新换上的干净长衫,稍显局促。 其实,那人哪里是什么商人。那人大名涂志,是玄门的第一暗卫。 涂志坐在王府的前厅里,抬手摸摸满是青髭的胡渣,硬硬的、略微有种刺感。他从前都是深夜和玄熹见面,这是头一次在白天,也不是偷偷摸摸的。他化妆成通商的商人,亲自送货来王府。 涂志大模大样地捧起王府的青瓷花碗,眼角余光瞟了一下脚旁的两只木箱。他的身份是保密的,每一次和玄熹的见面都得小心翼翼。这次若不是事情太急,他也不会这般冒险。 幸好,玄熹爱玩爱乐的脾气是街知巷闻。之前就有很多商人看中这点,纷纷自荐上门。涂志的出现并不会令人觉得突兀,正常的很。 简单行礼之后,涂志走到两只箱子旁边,轻轻打开了箱盖,「王爷,这就是从东丹国带回来的特产。」 东丹国远在南海,它是南海诸岛中面积最大,人口也最众多的一个。三年前,大奚和东丹国结成盟国,两国的关系正在稳步发展当中。 邦交之后,大奚为东丹国开辟了好几条通商渠道,也有不少大奚商人亲自去东丹挑选特产,涂志装扮的就是其中一位。 两只箱子并不大,箱内分为三层,箱盖打开之后,手轻轻提起最上一层,下面两层就像梯子一样被一同拉开。 「这回的好东西可不少啊。」 玄熹眉毛一挑,手里拿起最上头的一本蓝皮书卷,「咱们送过去的纸张他们已经用上了吗?」 「已经用了,只是接受起来还需要时间。」 玄熹点了点头,随手翻开手中书卷,飘逸、俊秀的蝇头小字映入眼帘,「这是……」 「这是关状元的手札。」 关状元是大奚的新科状元,一年前被朝廷送去东丹国学习。 涂志假扮的商人凑近看了看,「这本手札主要是写东丹国的风景概貌,关状元总共写了三本,一本放在宫里,一本放在太学院,这是剩下的一本。」 玄熹拿着手札,那位状元郎他是见过的,确实是一位学问、品性都属一流的人物。 「王爷,您看看最后一页。」 假商人涂志主动为玄熹介绍了一下,「最后一页有东丹国的文字。」 玄熹看了涂志一眼,手翻到手札的最后一页,一串串的字迹,像虫子在爬一样。 「这字真难看。」 玄熹评价一句,假商人涂志笑了笑,「这是东丹国一首人人会唱的歌谣。」 「它讲的是什么?」 玄熹随口问了一下,假商人涂志指着下角的几行小字,「汉字的解释在这里。」 眯着双眼,玄熹仔细看着。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打翻了调味铺子似的,酸甜苦辣咸五味都有。 嘴角勉强扯了扯,玄熹合上手札,淡淡一笑道:「行了,这些都留下吧。」 玄熹收下了所有的东西,这很难得。没有一个商人不喜欢这种结果,涂志扮起笑脸,神采飞扬的。 玄熹让人把东西全部送去北院,又让大管家给假商人涂志结了银子。说实话,涂志的笑脸让玄熹很不舒服。他心里酸酸涩涩的,或许涂志已经习惯了吧,没有自己的表情,也没有自己的心情。 玄熹遣退了房里院外的所有人,他关起门,像往常一样清点新来的宝贝。拿起那本蓝皮手札,再一次翻到最后一页。 下角的四行小字,玄熹手指摸上,眼角突然掉下泪来。 玄熹很少哭,来不及抹掉的泪水落在纸上,墨迹晕散一片,渐渐模糊不清。 20 之后的几日,洛荆言照例去太学院教书。而玄熹就留在王府,偶尔看些书画,或是干脆坐在房里发愣。 午后的时候,一只娇小的鸟隼突然停在窗上,它扑棱了两下翅膀,声音轻轻的。 玄熹盯着它一会儿,再看向小鸟的腿部。玄熹叹了口气,几步走到窗边,小心地摘下了鸟隼腿上绑的纸棍。展开一瞧,一张么指大小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避。 玄熹回身烧掉字条,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块肉脯喂给了鸟隼。 避…… 他才刚刚大婚,怎么就碰上了这种祸事! 洛荆言并不知道这些,此时他正在太学院上课。孩子们都在练字,洛荆言蹲在一个小家伙的身旁,握着他的小手亲自纠正握笔的姿势。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姿势对了字才能写得轻松,也才能写出好字。 洛荆言手把手教得十分认真。 「太傅,我什么时候才不用临摹了啊?」 有个孩子语气厌厌的,像是已经烦了这种日复一日的功课。 洛荆言一笑,顺了顺孩子的刘海,「这是基础,每个人都要从这一步走起的。」 那孩子抬起头,望向洛荆言,问道:「那太傅临摹了多长时间?」 洛荆言想了想,答道:「大约五年吧。」 小家伙叹了口气,他才临摹了很短的时间,离五年还差的远呢。 孩子有些泄气,洛荆言微笑地看着他,「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你放宽心思仔细写,说不定能进步更快呢。」 温温软软的安慰令小家伙很受用,他点了点头,重新扬起了斗志。 洛荆言愉快地笑了,他很乐意看到孩子们的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让他心里暖暖的,愉快的极了。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一阵杂乱动静。书院一向是安安静静的,洛荆言狐疑地走向门口,人顿时一愣。 只见院里并排站着两队官兵,为首的那人还是穿着藏蓝色的官服。洛荆言认得他前襟之处的图腾,是刑部的人。 洛荆言站在门边,问道:「几位有何事情?」 为首那人抱了下拳,递给洛荆言一封明黄色的折子,「下官奉皇上之命,想请洛太傅去刑部一趟!」 洛荆言咬了下唇角,犹豫着问道:「是、是所为何事?」 「同斐信有关!」 刑部的人恭恭敬敬,洛荆言是太傅,前些日子还同玄熹成了亲,说起来他也算是皇亲国戚。刑部的人即使有皇命也不敢造次。 洛荆言眉头微蹙,他仔细想了半天,斐信的事如何会同他有关?待回身一看,屋内的小家伙们一个个探着脑袋,正往他这边窥探。 洛荆言回头再望向刑部的那几名官员,道:「可否、容我和学生们解释一下?」 对方没有异议,洛荆言转回身,走到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立刻围拢过来。 玄熹勉强笑了笑,「夫子有事要出去,你们先自修吧,要记得把功课做完。」 孩子们自然不愿意洛荆言走,他们看看外面,又看了看洛荆言。这些孩子哪个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孩,他们从小在宫里长大,见着最多的就是官兵! 「夫子为什么要和他们走?不要!」 「对,夫子不要和他们走!」 小家伙们激动地吵成一团,还有一个甚至跑到一群官兵的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吼道:「你们凭什么带夫子走,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真是失态了。 洛荆言摇了摇头,故意板起脸孔,轰着孩子们回了座位。洛荆言不常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吼喝学生。小家伙们被吓的懵了,眼睁睁看着洛荆言被刑部的人带走。 洛荆言走了一会儿,孩子们终于琢磨过味来,小家伙们摩拳擦掌,各个争着抢着要去救人。 「那些臭官会打人的!」 「他们不是好人!」 「先给十八皇叔报信吧?」 「还是先回宫里拿银子吧,有银子那些臭官就会放人的!」 「也对,大家分头行动!」 孩子们很爱玩官兵抓贼的游戏,这时候游戏中的策略全部派上了用场。分头行动! 收到消息的时候,玄熹正在王府里的无聊坐着。 马车停在府外,一个小家伙风似地刮了进来,满院子大喊大叫:「太傅被抓走了,太傅被抓走了!」 这些孩子还是习惯叫洛荆言太傅。 玄熹听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小侄女扑到他怀里,「那些人都是坏人!」 孩子说话颠三倒四的。 玄熹紧紧抓着孩子双手,厉声问道:「谁抓走的太傅了?」 「官兵!」 小家伙气呼呼的。 玄熹瞬间明白了,他扔下孩子,冲着府里的下人喊了一句,「给本王准备马车!」 玄熹迈步向外走,那个赶来报信的小家伙抓着他的袖子,「皇叔,我也要去!」 「不行,你留在皇叔这里,等着!」 玄熹是不可能带孩子进宫的。 小家伙扁了扁嘴,「那我回府去找父王!」 小女娃一个,个性却一点儿都不软弱。 玄熹把孩子交给下人,对小家伙道:「你放心,皇叔一定把你们太傅接回来!」 深深地看了一眼孩子,玄熹挣开皇侄女的双手,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双脚刚刚踏出门口,玄熹突然回过身,王府的一堆下人正在院里望着他。 玄熹咬住嘴角,硬下心肠离开。 王府门口停着两驾马车,玄熹也顾不上哪个是自家的了,随便上去一个就让车夫快快赶路。 玄熹是王爷,他自小就是宫里的常客,此时怒气冲冲地奔来,顾不上通报,一路上也无人敢去拦他。 玄熹顾上什么礼数,「砰」的一声推开御书房的大门。当今圣上正和几位官员谈着事情,看见玄熹不请而入,奚文帝嘴角抽搐一下,但显然已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几位官员知趣地退出。 奚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看了玄熹一眼,「朕不追究你藐视君臣之礼,不过、」 奚文帝的神情十分复杂,「玄熹,朕问你,你究竟将朕当成什么?」 奚文帝眉宇间阴翳重重。 玄熹别过头,「我当什么?皇上就是老百姓的奴仆!」 这是先皇的原话,奚文帝也记得。 奚文帝深吸一口气,面容谈不上悲喜,「那么你算什么?」 「我不是皇上!」 玄熹话音冷冷的,有点傲,也有点强。 奚文帝气着了,指着玄熹的鼻子吼道:「你也是老百姓的奴仆!」 「你竟敢背着朕指使玄门替你做事!你当朕是瞎子吗?!」 「你眼里还有谁!」 「你只看得见洛荆言,是吧!」 「你竟敢毁了证据,你以为你们不说,朕就查不出来了吗?!」 连珠炮似的,奚文帝越骂越恨,「你以为你是王爷,朕就办不了你了,是吗?!」 玄熹坐在一旁,脸色铁青,像是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似的。 「办吧,执掌玄门之后,我也没想着能够……」 「啪」的一声,玄熹的话停在了半路。 脸上挨了一巴掌,玄熹低着头,唇边带着一抹微颤,「如果只是为了洛荆言,我犯不着用命去拼,在玄门我有好几次险些送了命!」 玄熹猛的站起身来,冲奚文帝低吼道:「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玄熹身份高贵,他自小是娇宠惯了的。除了先皇以外,别人真是连骂都不敢骂过一声,今天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而那个动手的人却还是他最信任的皇兄,气忿之情反倒盛过了疼痛。 奚文帝深吸口气,「那时候我们在哪里?!」 他抖着手,「大奚从来没有否认过你!」 刚才那一巴掌,奚文帝根本没用什么力道,他只是想让玄熹清醒一下。 可玄熹一直很清醒,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玄熹站在奚文帝的面前,举起左手,亮出么指上的红黄翡翠扳指。 「我要用整个玄门换一个洛荆言!」 21 玄熹摘下扳指,随手一扔。他扔得很准,扳指就落在不远处的茶盘里,叮叮当当的响了两声,清脆得很。 这只扳指模样普通,价钱也不算昂贵,但它是玄门的信物,玄熹一直带在身上。今日,他不要了。 奚文帝双眼微眯,「你、是在逼朕吗?」 「不是,这只是一个交易!」 玄熹说得狠绝。他早有这个准备。 奚文帝并不接受,「你以为这是什么,你是在办家家酒吗?斐信的案子岂能这般草率对待!」 「不草率?」 玄熹沉着脸,轻哼了一声,「不草率就要牵连洛荆言吗?」 奚文帝一甩龙袍的袖子,「什么叫牵连?老太傅收贿泄露科考试题,罪该当斩!作为独子的洛荆言难道不该审问!」 「审问?审问什么?」 玄熹挑了挑眉毛,「老太傅认罪了吗?他画押了吗?!」 老太傅已亡,一没审、二没问,又何来的画押。 玄熹正是算准了这点,没有画押就无法定罪。 玄熹明显是在狡辩,在钻律法的空子。奚文帝黑着一张脸,眉心拧在一起,「即使人不在了,朕也要给文武百官、给老百姓,甚至是给大奚一个交待。」 奚文帝拂袖离开。 玄熹转脸看向桌子那边,茶盘里隐约闪着一点明光。 刑部地牢里,阴寒潮湿,不见天日,连一扇通光的小窗也没有。 洛荆言盘腿坐在角落处,那里还算是干净。刑部的人刚刚审过他一次,之后就命人将他关了起来。 耳边突然「啷、啷」声响,洛荆言抬起头,只见一位狱卒打扮的人拿着一支烛台,小心地放在地牢拐角的地方,这才有了点光亮。 双臂圈住膝盖,洛荆言下意识地加紧一些。他有些怕…… 这是洛荆言头一次感觉害怕,在太和院的时候他尚且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罪。那时洛荆言乐观地觉得或许是有什么事情需要问他?又或是弄错了哪里?可当审讯完毕,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父亲竟和斐信牵扯不开。 是收贿?是泄露试题?还是两者都有?刑部的人没有说清楚,但如果没有证据,他们又如何能将人直接带来刑部问话? 洛荆言的眼眶有些发酸,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他没有娘亲,从小由奶娘抚养长大。那时候他住在老家淮南,父亲则住在京城。奶娘总是和他提起父亲,说父亲是个大人物,是有学问的大人物。 小小的洛荆言懵懵懂懂,只知道按照奶娘的吩咐一遍又一遍地背书、习字。奶娘说他以后要考状元的,要像父亲那样。 长大之后,洛荆言果真考中了状元,皇上赐了他一个四品的官职。但父亲却对他说:小言还是留在书院吧,这里的书多,比官场有趣多了。 在洛荆言的记忆中,父亲的日子十分清苦、拮据,他的钱财全都花在了书的上面,父亲习惯了书籍的陪伴,他的生活中充满了书香的味道。 父亲怎么会和斐信牵连?他究竟因为什么泄漏考题? 洛荆言紧挨着墙,身背后是冰凉的石壁,他只穿了一件长衫,寒意一丝一丝地浸透入骨…… 「小言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礼字。」 「不争、不抢、不贪……」 「这是根本,不管走在哪里都要守住这个礼字,明白吗?」 洛荆言猛的摇头,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能说出这样话的父亲为什么会和斐信有牵连。头深深埋在膝上,洛荆言的眼角渐渐湿润。 不是伤心,而是懊悔,他竟一点儿都不了解父亲! 深夜的天牢潮湿闷热,不见月光,也不透凉气。 玄熹随着狱卒走进牢房,转了半天终于进到最深处的牢房,那里关的都是量刑最重的犯人。 来到一间牢房前,狱卒低声地道:「就是这间。」 玄熹向里望了望,漆黑的牢房深处,有一人蜷缩在角落里。是洛荆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把门打开。」 「这……」 狱卒望着玄熹。 玄熹递给狱卒一个东西,沈甸甸的,狱卒刚一碰到立刻吓的缩手回来,「王爷,这可不行!」 玄熹压低了声音,道:「有人问你就说是本王让你开的!」 角落处的洛荆言听到说话声音,抬头望去,顿时身上一震,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来。 洛荆言手脚拴着铁链,一动就「哗啦」乱响,玄熹猛的回头,两人四目相对,视线中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 玄熹扁了扁嘴,两手伸进铁栏,冲着洛荆言招了招手,「小言,过来!」 洛荆言愣着半晌,终于冒出一句话来,「我父亲呢?」 玄熹别开眼,不敢看洛荆言,「半个月前,老太傅在淮南暴病,家里的卜告刚刚传到京城。」 玄熹声音闷闷的。 洛荆言愣了一愣,然后抱头痛哭,伤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玄熹心里难受,仿佛有把尖刀剜着心肉。他一把抢过狱卒拴在腰上的钥匙,打开牢门,几步冲到洛荆言身旁,「小言,不哭,不哭!」 紧紧地将洛荆言搂在怀里,玄熹嘴里一直念叨不停。 洛荆言摇了摇头,是悔恨,是不甘,悲恸的泪水浸透了玄熹的衣裳。 玄熹不好受,也不知如何安慰洛荆言,只能一遍一遍地吻着洛荆言的发丝。玄熹更加紧抱着洛荆言,「小言,咱们走吧,咱们离开这里!咱们去别的地方!」 洛荆言身上一僵,慢慢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神采,但又瞬间黯淡下来。 玄熹看的清楚,他叹了口气,「咱们走吧,离开京城!」 洛荆言猛的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推开玄熹,洛荆言后退到墙角。他拼命地摇着头,他们不能就这么走了,绝对不行! 「如果你不跟本王走,本王就是劫囚之罪,是死罪!」 玄熹逼近两步,抓紧洛荆言的双手,「小言,你忍心吗?是死罪啊,要砍头的!」 「可是……」 就这么走了,不是一样死罪! 握着洛荆言的双手,玄熹攥的死死的,就像生怕洛荆言跑掉一样,「你是御荣亲王府的王妃,我们刚刚成了亲,你忘了吗?」 「这件事情和御荣亲王府脱不了干系。」 「现在要么就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要么就是等着被抓!」 耳边只有玄熹的话,断断续续。 洛荆言的脑子越来越乱。 正在这时,玄熹突然一扬手,洛荆言和守在外面的狱卒一同昏了过去。如果仔细闻去,应该可以闻到空气中有两种味道,明显的不同。 22 通往南方的山间小道上,一驾马车飞奔而驰。山间小道不如官道宽阔,地上又净是碎石渣水,马上速度太快,车子左颠右颠晃的不行。幸好车夫的赶车技术不错,车子虽然不稳,但车速始终不见慢缓。 此时伏天已过,天气倒是很有金秋时候的气爽天高,山间小道两旁的树木参天林立,阳光透过叶缝洒下一片细碎斑驳的阴影。 车夫挥了两下马鞭,随手就将鞭子别在了腰间。他回身撩了一下车帘,只见车里侧卧着一个男人,一袭玄色衣裳,身上还随意搭着一条薄毯。 车夫眼角带笑,撂下车帘,又仔细地将帘子掩好。 这车夫正是跑路的玄熹,而车里躺的那人就是玄熹执意想要掳走的洛荆言。玄熹给洛荆言下了迷药,然后扛着人就往外面飞奔,一路上想要阻拦的人一律用迷药招呼。玄熹早就在城外准备了一驾马车,一路向南。不管是逃是避,总之一定要离开京城。 洛荆言下意识地伸手揉头,他的额角突突直跳。这种感觉有些像宿醉,人昏昏沉沉。又有些像晕船,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这是哪里? 洛荆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之前的记忆仍在,他被带到刑部问话,后来玄熹来地牢看他…… 「半个月前,老太傅在淮南暴病,家里的卜告刚刚传到京城。」 「小言,咱们走吧,咱们离开这里!咱们去别的地方!」 「如果你不跟本王走,本王就是劫囚之罪,是死罪!」 「你是御荣亲王府的王妃,我们刚刚成了亲,你忘了吗?」 「这件事情和御荣亲王府脱不了干系。」 「现在要么就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要么就是等着被抓!」 洛荆言心中一沈,他半撑起身体,四下紧张地张望。他躺的不是床,床不会晃晃当当。是马车! 洛荆言像受了惊吓的马儿,人猛的向前一扑,浑身顿觉像散了架似的难以支持。 玄熹听见车里的动静,先是皱了皱眉,恍然想起什么,连忙回手抓住车帘的一角,只见洛荆言手正捂住肩头位置。 「你怎么了?」 依然很紧张地对待。 洛荆言抬起头,双眼紧紧盯住玄熹,他心有感动、有感谢,但他不想玄熹为他牺牲这么多,他也不能让玄熹牺牲这么多。 洛荆言神色复杂的很,玄熹叹了口气,拉住洛荆言的手,扶着他坐到马车外面。 马鞭子抽了一下,玄熹歪着头,嘴角带笑。 「你饿不饿,你睡了四天,我只喂了你一些羊奶。」 玄熹看了看洛荆言,话里话外轻松极了。 洛荆言手掌渐渐紧握,四天了,马车跑的这么快,他们早就离开京城了。劫狱、逃逸、知法犯法…… 这是几罪并罚的过错。 玄熹探着身子从马车里抓出一只羊皮水袋,放到洛荆言的腿上,「还是先喝些羊奶吧,你这么久没吃东西了,胃得缓一缓。」 马车颠簸,洛荆言两手紧紧抓着水袋,手指太过用力,骨节都隐隐泛着青白。 「玄熹,你知道——」 洛荆言一句话说不完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玄熹摇了摇头,拿过他的水袋,旋开木塞,「给你。」 「你——」 洛荆言满腹委屈,「你怎么这么大胆?」 玄熹一向是大胆的。 他把水袋放到洛荆言的嘴旁,强迫他喝下几口。洛荆言瞪圆了眼睛,这是玄熹第一次对他用强。 洛荆言满眼复杂情绪,玄熹终于不忍,他摇头一叹道:「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音幽幽的,「至少,我并没有被你连累。」 洛荆言应该最在乎这点了吧,听了这个,是不是能放心一些了。 玄熹抬眼望向洛荆言,迫切地想要从洛荆言眼中看出肯定,但并没有,玄熹顿时心疼的紧。 「玄门的眼线就像一张网。半个月前我就收到了老太傅暴病的消息,也知道了老人家和斐信的事情。我——」 玄熹苦笑一下,「也许是我鬼迷心窍吧,我让他们毁了证据,我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瞒下来。」 这些事情玄熹闷了好久,一种不吐不快的心情。 「那些人都是我亲自选出来的,我拿他们当兄弟,没想到他们还是出卖了我!」 玄熹眼眶泛红,是被气的。 洛荆言手动了动,想要伸出,却又在半路收了回来,「皇上知道了……」 「知道了。」 玄熹点点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洛荆言心里闷闷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在一起,「还说不是为了我……」 玄熹忽然笑了,「我犯的过错肯定要罚,不过比较起来,内奸的事情似乎影响更大。」 「玄门见不得光,却也有自己的规则。叛徒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玄熹说的轻松,但真正的沉重只有他自己明白。叛徒背叛的是什么,不是背叛人,而是背叛心,就好像用尖刀在心上剜下一块肉似的,那有多痛! 「想当然的,他们能把消息漏给皇上,也可能会漏给其他的人。」 玄熹再一下挥起马鞭,「啪」的一声,响厉到洛荆言的心里、肺里。 玄熹看他一眼,尴尬地笑了笑,「我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 说到这里,洛荆言终于有了一些了解。也恍然觉出了心里的纳闷,玄熹以前总爱说本王的,本王这样、本王那样。 「所以,你的处境很危险?」 洛荆言看着玄熹,眼中含满了担心。 玄熹叹了口气,他不想洛荆言挂心,但洛荆言说的没错,事情亦是如此。 「斐信虽然伏法了,但他的余党还在,而且人数众多。」 眼神黯淡下来,「我留在京里实在太危险了。」 「小言呐……」 很熟悉的话语,洛荆言像是听了几百年一样。玄熹也是这么觉得,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叫洛荆言了。 「你是御荣亲王府的王妃,你留在京城同样危险!」 玄熹拍了拍洛荆言的手背,「更何况,即使不危险,我也不会放你一人。」 玄熹是很任性的,尤其对洛荆言。 洛荆言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玄熹的执着他理解。换作是他,他也不会留下玄熹一个人。这就是情吧,同样的真情。 洛荆言叹了口气,他有何德何能值得玄熹这样! 「我父亲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23 洛荆言声音哑哑的,浓的像化不开的伤感。 玄熹搂住他,手臂微微用了些力道,「说来也巧,我一直担心斐信会对你不利,也担心他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我派了人手保护你,老太傅身边也是一样。后来,斐信在刑部供出老太傅,他说五年前老太傅曾经透露过科考的试题给他。」 「小言,你还记得老太傅有一本名叫『兰花辞』的手札吗?」 玄熹眉心微蹙,「那本手札并不是赝本,它是孤本。」 「那是斐信——」 洛荆言轻轻出声,话说了一半又恍然吞了回去,他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 只可惜,事实难违。 「斐信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了,包括那本孤本的『兰花辞』。」 玄熹歪着头,很认真地回忆之前的事情,他生怕遗漏了任何细节,他想让洛荆言知道全部。 「老太傅身边恰巧有我的人,我让他们赶在刑部的前面找到了那本手札,并且烧了干净。」 「我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知道的这事,也不知道是谁告诉给了皇上。我只是知道按照大奚的律法,没人能定老太傅的罪过。」 玄熹笑的苦涩,按照大奚的律法,即使斐信供出全部事实,没有老太傅的签字画押也不能成罪。 「玄熹,你这是自欺欺人啊……」 洛荆言摇着头,一脸痛苦。 玄熹搂紧他,将人牢牢地护在身旁,「人都已经不在了,为什么还要去追究这些?」 「即使重来一次,我也会这样做的!」 玄熹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也有偏执、固执的毛病。 洛荆言咬着嘴角,他不愿父亲受过,但是藐视律法、父亲不是这样教他的。洛荆言哭丧着脸,内心挣扎不已。 玄熹突然笑了,「小言呐,本王是在逃难诶,你多少也给个笑容呗!」 玄熹笑的没心没肺,洛荆言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玄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纸袋,递到洛荆言的手上,「你看看这个。」 洛荆言摸了摸,厚厚硬硬的,「这是……」 「你看过就知道了。」 玄熹推了推洛荆言的手,示意他先看看再说。 洛荆言依言打开,「你这是……」 他一愣,拿着手里的东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二份户籍是我之前花重金买的,你收好了!」 玄熹说的随意,洛荆言看他一眼,「你早就准备了吗?」 「有备无患啊!」 玄熹嘻嘻哈哈的,「快点儿选一个好地方落脚,免得跑冤枉路!」 洛荆言心里一软,他握着玄熹的手,「你放心,不管走到哪里,我也跟着你。」 相视一笑,情意早已满心满眼。 挑来选去,最终还是玄熹下了主意。南湖村,刚过怀河的一个小小村落。 「南湖,南湖,难得糊涂……」 玄熹摇头晃脑的,像是很有学问的样子。洛荆言故意装作严厉的夫子,纠正他道:「南湖,哪里是那个难糊!」 「音一样啊,小言不要这么正经!」 「学问当然要正经!」 洛荆言撇了撇嘴。 在南湖村,玄熹和洛荆言算是外来户。户籍上写着他们来自南方的燕云城,两人的名字也有了改变。玄熹叫做陈喜,洛荆言就叫艾严。 大奚的民风开放,再加上绛族人的存在,男男相配也不觉得突兀。更何况,洛荆言本来长相就俊美、潇洒,从相貌上看,他倒真的有一种绛族人的独特气质。 玄熹身上带的银子不多,卖掉马车之后勉强够买一幢小的民宅。玄熹四下转转,幸好前屋主留下了铺盖和一些常用的东西,挑挑拣拣之后,两人总算不是一穷二白。 傍晚,天将黑的时候,玄熹站在院里,抬头仰望西边方向,望了许久。 洛荆言站在他身后,一直没有吵他。 玄熹站了半晌,突然回头问洛荆言,「小言呐,这是什么月相来着?」 「是娥眉月。」 玄熹又抬头看了看,果真很像弯弯的娥眉。 这是玄熹在南湖村住的第三天。三天来,他没有一天闲着,南湖村里里外外他看了清清楚楚。 「小言,你知道村后有片林子吧。」 玄熹拍了拍洛荆言的肩膀,「今天早些睡吧,我明天要再去那片林子一趟。」 「去打猎?」 洛荆言站在原地,「不是说那里是野林吗!」 野林猛兽多,听说连南湖村的人都不愿去那片林子,玄熹只是一个来外人…… 洛荆言很担心,但玄熹却解读错了味道——洛荆言不相信他! 玄熹心里斗志的小火苗突突上冒,「我会武功,近身肉搏也还不错,大奚好多一项一的高手都不是我的对手呢!我怕什么来着?」 「明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成果!」 玄熹拍着胸脯保证。 玄熹这样说,洛荆言仍是不能放心。第二天一早,他竟然跟着玄熹一同进了山。 玄熹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像是生怕洛荆言走丢了一样。最后按捺不住,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小言跟着我,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我还要分神保护小言。」 洛荆言闻言一愣,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似的迈不开步。 玄熹知道说错了话,连忙站在洛荆言的身边,伸手搓了搓洛荆言的手臂,安慰道:「没关系的,阿喜一定会保护小严的。」 阿喜和小严是他们新户籍上的名字,为了避人耳目,到南湖村之后他们一直是用新名称呼。 玄熹说的洛荆言没有想过,这样一讲确实很有道理。洛荆言微侧着身体,「要不、要不我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的!」 玄熹拉着洛荆言的手,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吧,我转转就出来。」 洛荆言站的地方是山林边上,这里还算安全,没有猛禽野兽,最多是有些鸟鹰罢了。 洛荆言望着玄熹,一字一句说的清楚,「你要小心,进去转转就出来。」 玄熹答应下来,他果然没有食言,不一会儿人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看样子收获颇丰。 手里提着两只口袋,玄熹把它们放到地上,打开给洛荆言看,「总共七只野兔,还有三只山鸡。」 洛荆言探头看了一眼,「你怎么抓到这么多只兔子?」 「可能是一整窝吧,我整窝打回来了。」 玄熹手腕提了提布袋,洛荆言伸手进去摸了摸,大大小小的兔子挤在一起,小的就像只灰毛球球那样。 「是要吃还是要卖掉?」 洛荆言问玄熹。 玄熹抿了抿嘴,洛荆言似乎很舍不得呢。他反问洛荆言,「你说呢,我觉得还是先卖掉吧。」 他们现在需要银子,最起码也得先买回一些米面来,米缸现在都是空的呢。 洛荆言想了半天,「母兔子卖掉吧,剩下的小兔子家养,山鸡炖了送给邻居。」 玄熹顿时傻眼,「那咱们呢?」 安排一番,唯独漏了自己。 洛荆言忍着痛,像是割爱一样,「山鸡腿留下一只。」 「两只?」 玄熹讨价还价。 洛荆言终于点头答应,「好,留下两只。」 洛荆言是很有「心计」的,母兔的市价比小兔要高出不少,六七只小兔都不一定卖的出一只母兔的价钱。而小兔养着最多花一些口粮,养大了还可以生小兔,还是那样更划算些。至于炖出的山鸡,他们新到一个环境总要上下打点一番,邻里关系很重要。 玄熹开心的很,提着两袋猎物和洛荆言一同回家,一一收拾之后已经到了晚上。 24 满天的星斗,明天一定是个好天。 玄熹和洛荆言并排躺在炕上,这真的是一张土炕。很宽,长长的,睡上十个人都没有问题,就是有些硬梆梆的。 玄熹握住洛荆言的手,紧紧抓着。 洛荆言手掌翻过来,握住了玄熹的手心。厚厚的硬茧,洛荆言摸了又摸,仿佛陷进了其中。 「你为什么要加入玄门呢?是什么原因?」 洛荆言声音幽幽的,仿佛响在很远的地方。玄熹歪头冲他一笑,「如果说是为了你,会信吗?」 洛荆言翘了翘嘴角,「我信,你给我说说吧。」 洛荆言很开心,他不再怀疑了,不怀疑玄熹,也不怀疑自己。 玄熹一样开心,他笑着道:「那是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啊……」 ****** 是多久之前呢?大约玄熹六岁的时候吧。 有一天,奚文帝把膝下的所有儿子招到御花园里,他问孩子们:「你们说说看,你们的志愿是什么?」 奚文帝像是有意考察一般。 皇家的子弟啊,各个都读书,还很小年纪就读书。他们懂得多,知道的也多。志愿什么的并不陌生。 有的说:「儿臣要做农官,让老百姓都有粮食吃!」 有的说:「儿臣要当大将军,守边疆去!」 还有的说:「儿臣想当大状!」 想做什么的都有,都是为国为民的志向。 所有人都说完了,只剩下玄熹一个。此时,玄熹正低着头,也不知在盯着什么。 奚文帝看了玄熹一眼,问道:「玄熹啊,你的志愿是什么?」 玄熹听见父皇问他,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父皇,什么叫志愿?」 「志愿就是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身旁的兄长代替解释一句。 玄熹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奚文帝,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出了答案,「我长大要和小言成亲!」 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奚文帝没绷住,也跟着微笑起来。 玄熹不满意了,他气哼哼地蹲下身子,继续看地上的虫蚁。 奚文帝遣退了大家,一个人走到玄熹身边,他卷起华贵的龙袍,也蹲了下来。 「熹儿,你在看什么呢?」 玄熹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儿臣在看虫蚁。」 「看它们做什么?」 「它们在爬,爬到那边去了!」 玄熹指着不远处,声音脆生生的。黑净明亮的大眼睛好像两颗美丽的葡萄珠,白嫩嫩的小脸上一左一右还嵌着小小梨涡。 奚文帝喜欢的紧,这是他最漂亮的儿子。 奚文帝拉起玄熹的小手,领着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凤凰树下,说道:「虫蚁都爬到这里来了,熹儿知道是为什么吗?」 玄熹摇头,奚文帝一笑,「虫蚁是在搬家,马上就到雨季了,这里的地势高,蚁巢不会被淹到!」 玄熹还是不懂,脸上一片茫然。 奚文帝很疼这个儿子,小家伙不仅模样漂亮,个性也是出了奇的令他满意。真实纯粹,喜怒哀乐从不藏着掩着,透透亮亮。 奚文帝揽着玄熹在身前,他问道:「熹儿啊,你刚才说你长大了要和小言成亲?」 玄熹突然生气起来,小拳头握的紧紧的,「我是认真的!」 奚文帝笑了,「熹儿知道什么是认真吗?」 「认真就是、就是我一定会和小言成亲的,一定会的!」 奚文帝脸上带笑,「熹儿要和小言成亲不是不行,但是、」 奚文帝歪着头,笑道:「你凭什么?」 「小言长大后是要考状元的,你有什么?」 奚文帝点着玄熹的额头,「你只知道玩,都不努力读书。」 玄熹眉眼皱在一起,「那我以后也考状元,我要和小言一样。」 奚文帝心里好笑的很,他说百句千句也不如一个小言有用。 「你也不用考状元,你做其它也能和小言一样,你愿不愿意……」 ****** 玄熹笑了,头抵住洛荆言的肩膀,「事情就是这样了,我就是这样被父皇拉下水的。」 洛荆言也笑了,「那些日子你过的很辛苦吧。」 「当然辛苦了,练功的时候、还有学兵法、军法的时候都是背着人的,到了晚上才可以学。」 玄熹嘟嘟囔囔,「你知道我最怕苦了。」 「你才不怕呢。」 洛荆言握紧玄熹的手,轻轻地道:「你只是嘴上说说怕苦。」 玄熹脸上漾起一抹促狭又玩味的笑容,「还是小言最了解我啊!」 「我当然了解了。」 洛荆言一笑,头微微一偏,正好倚在玄熹的肩窝处。 两个人挨在一起,心紧紧连着。 在南湖村讨生活并不会很辛苦,村民们大多自给自足,村东头有一大片的竹林,新鲜的竹笋和菌菇数不胜数,再加上村民们各个种着田地,够吃、够喝绝对不成问题。 玄熹和洛荆言是外来户,村后的田地没有富余,热心的邻居就让了一小块地方给他们,勉强可以种些东西吧。 田地的事情由洛荆言负责,玄熹每日进山,每次都比前一天走深一些,猎物也日渐多了许多。有一次,他竟猎了一头山猪回来。 看着渐渐满起来的米缸,还有院子里乱跑的野兔、山鸡,玄熹叉腰大笑。眼前的生活是他一手打拼下来的,他乱有成就感的。 玄熹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县城,那边有集市,他猎回来的东西很容易就能出手。这一次,洛荆言跟着一起去了。 「小言,你去集市有事吗?你不用陪我的。」 去集市要走两个多时辰,玄熹并不想让洛荆言跟着。 「我有些事情要办。」 「什么事啊?」 「还不知道行不行呢,行了再告诉你吧。」 洛荆言难得一次神秘,玄熹很欣喜这种变化,有些任性,很可爱的小言。 两个人在市集上分手,半个时辰之后,玄熹卖完东西回到原地,洛荆言已经等着他了。 「小言呐,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洛荆言不回答,举起手里的一个小纸包给玄熹看,「你看这是什么?」 一股清香味道,玄熹吸鼻闻了闻,「茉莉花茶!」 这味道可不是便宜货呢! 玄熹疑惑地望着洛荆言,「哪里来的啊?」 「悦来茶馆的徐老板给的。」 「他为什么给你?你为什么要?」 洛荆言从不接受馈赠,玄熹忽然觉得有些嫉妒。 「悦来茶馆有位说书的先生,我和人家谈过了,我给他写说书的故事,每个故事一两银子。这是人家给的定金。」 人家本来是要给银子的,但玄熹最喜欢茉莉的香味,洛荆言偷偷笑笑,他这样可够贪心的! 洛荆言伸手拍了拍玄熹腰间的锦袋,问道:「东西都卖光了吗?」 「那还用说!」 玄熹挺胸抬头的,不光卖光了,还卖的很好、很快呢。 「那就去给我买一些纸笔吧。」 写故事一定需要这些的。 「好啊,一起去选!」 玄熹拉起洛荆言的手,用力摇了摇。 25 中原大陆上,南北地界因怀河而分。南湖村就在怀河的旁边,它算是南方,天气却很有北方感觉。秋天刚过,冬天仿佛一眨眼就到了。 玄熹将屋外檐下挂的腊肉收进屋里。洛荆言始终坐在桌边,手握毛笔,奋笔疾书。 洛荆言写字极快,但笔势一如往常的委婉含蓄,遒美健秀。 玄熹提着两串腊肉走过桌旁,「小言呐,你歇一会儿吧!」 都写了好久了。 洛荆言头也不抬,一张纸写完再换一张新纸,「我还要再多写一些,等下再休息吧。」 最近这些日子,他早上起的晚了,晚上睡的早了,午后还要休息一个多时辰,能写故事的时间真是少的可怜。 洛荆言无奈,他懒惰了! 玄熹也觉得纳闷,仔细想了又想,「小言啊,咱们晚上炖一只野兔吧!」 是不是吃的素了的缘故? 玄熹琢磨半天,洛荆言过的很省,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几乎天天笋干、野菇的没有一点儿油水。现在是冬天,不吃肉哪里禁冻。 洛荆言抬起头,看了玄熹一眼。炖野兔的味道在脑中回想起来,洛荆言眉心一紧,喉头竟生出几丝酸味,「不好,你要是喜欢就自己去炖!」 洛荆言像是很烦的样子。 玄熹觉得很陌生,洛荆言该不会是真的病了吧?看脸色不像,更何况,洛荆言也没有什么症状。 到底是怎么了呢? 当天夜里,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雪,地上湿漉漉的混着一些冰渣。玄熹习惯了黎明早起,先练习呼吸吐纳,再到后院打一套拳数。回到屋里的时候,洛荆言仍在熟熟睡着。 玄熹过去摇了摇他,「小言——」 洛荆言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像是粘在一起似的。 「小言,醒一醒!」 玄熹拍拍洛荆言的脸颊,力气稍大了一些,「小言,你要是再不醒的话,我就直接抱你去沈老爹那里了啊。」 洛荆言脸蹭了蹭棉被,咕哝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身体不好,我要带你去沈老爹那里把脉!」 玄熹总觉得洛荆言像是生病的样子,还是让大夫看看比较放心。 「小言,你快起来,我陪你去沈老爹那里。」 有病就吃药,拖着是什么意思? 洛荆言微睁着眼,看了一眼玄熹,琢磨不出他的意思。 玄熹叹了口气,「小言,快起来!」 睡来睡去的,人都睡笨了。 玄熹帮洛荆言穿上棉衣,也顾不上吃早饭,直接将人拽到沈老爹那边。 站在沈老爹家的门口,洛荆言方才清醒过来,「你这是……」 「让老爹给你把把脉!」 玄熹紧紧拉住洛荆言的手腕,「把脉!」 「我又没病?」 洛荆言脾气不好,很难得的。 玄熹也意外,但他仍旧坚持道:「没病也要把脉,你的精神不好!」 「精神不好怎么了,现在是冬天!」 「冬天?」 玄熹「咦」了一声,「冬天和精神不好有什么关系?」 只听说过「春困秋乏」的老话。 玄熹推着洛荆言往前走,「就是把个脉而已嘛!」 又不是什么大事。 洛荆言争不过他,只有被拉着进去。 沈老爹是南湖村唯一会看脉的人,他家老伴去世的早,两个儿子又都在外面做工。玄熹觉得老人家一个人过的孤单,前些日子总是把打猎回来的野味送给人家。而沈老爹也确实寂寞,每次见到玄熹总是拉着他说个不停,还拿了不少药材给玄熹,让他煮肉的时候使用。 玄熹经常过来算是熟人,但洛荆言就属于稀客了。沈老爹十分高兴,特意拿出了珍藏的药茶泡给客人喝。玄熹捧着黑稠稠的一大碗,好像药汁啊! 「沈老爹,这是什么?」 「这个啊,哎哟,一句话两句话也讲不清楚,总之你喝就对了!」 沈老爹拍拍胳膊,又拍拍腿,「你们瞧瞧我,我都是靠这茶的,现在下田挑水都没问题啊!」 玄熹笑了起来,他很喜欢南湖村,也喜欢这些街坊邻里,大家都很有「活」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前很少见的。 沈老爹拉着玄熹东聊西聊,洛荆言就一直在旁边听着,始终插不上话去。他不像玄熹跑过许多地方,他的生活中除了书,就是父亲和太学院的孩子们。 气氛有些古怪,玄熹看了看左右,怎么只有自己和沈老爹说话? 几步走到洛荆言的身旁,玄熹拉起洛荆言的右手,「沈老爹,您给他把把脉吧,他不舒服!」 洛荆言显得十分被动,他尴尬一笑道:「沈老爹,我没什么事的!」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拿自己当回事!」 沈老爹捋了捋胡子,手指着洛荆言的布靴,「你看看你的鞋子,现在是冬天了,昨晚又下了雪,不要以为不觉得冷就随便穿!」 「腿脚一定要暖和,这里最容易落病了!」 沈老爹絮絮叨叨,手拉起洛荆言的手腕,认真号起脉来。 嗯,脉相不错,稳健、不虚浮。 咦,这个脉…… 沈老爹指上加了些力,又轻轻放松,再加力,再放松。 呵呵—— 「还不错,胎息平稳,安养得很好!」 「是喔!」 沈老爹笑眯眯的,玄熹也跟着笑了起来,没病就好,没病他就放心了呢。两个人明显各说各话。 这时候,只有洛荆言还比较清醒,「老爹啊,您刚才说、说什么?」 「我说你胎息稳健,养得很好啊!」 沈老爹绕着洛荆言转了一圈,「现在胎息算是稳定了,但你也要小心,你穿得太少了!」 沈老爹扯了扯洛荆言的袖子,「这是夹棉的吧?棉花不够厚喔!」 洛荆言哭笑不得,「沈老爹,胎在哪里啊?」 「这里啊!」 沈老爹指着洛荆言的肚子,「肚子里呢!」 不等洛荆言说话,「乒乓」一声,玄熹已经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上,一口没喝的药茶洒了一地。 「哎哟,你小心一些!」 沈老爹顾不上玄熹,先把洛荆言拉到一旁,「要是碰到他怎么办?」 玄熹愣愣的,他狼狈地站起身来,指着洛荆言问沈老爹:「沈老爹,他、他——」 玄熹眼珠乱转,他喜欢南湖村的邻居们,但防备的心态也一直存在着。玄熹噤了声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洛荆言看。洛荆言不是绛族人,玄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玄熹的反应太过古怪,沈老爹摸不着头脑,「他是怀娃娃了啊!」 玄熹拉起洛荆言的手,递给沈老爹,「老爹,再诊一次吧!」 再诊一次依旧是那个结果。 沈老爹捋着山羊胡子,「他确实是有孕了啊,三个多月了!」 玄熹咬了咬嘴角,「会不会是哪里出了错?」 沈老爹犹豫着,但马上又摆手,「一定不是诊错了啊!」 玄熹也不明白。 26 从沈老爹家里出来,玄熹一路嘀嘀咕咕,「我看还是写封信给京里吧!」 洛荆言脚步顿了顿,「也许、也许是沈老爹把错脉了呢。」 洛荆言心中忐忑的厉害。 他知道绛族人的事情,也知道自己不是绛族人,他没有绛族人枕骨上面的那颗红痣。那红痣是区别绛族人的唯一标志,和胎记差不多,都是出生的时候就有。他从小就没有,到现在仍然没有。 洛荆言不是绛族人,对于子嗣他没有所谓的遗憾,或是缺失之类的感觉。他是觉得玄熹理应有后,但那不是抱怨自己。人总该有个家,除了一个陪伴之外,还有传承的意味。玄熹需要传承,自己也一样需要。 洛荆言喜欢玄熹,却不忍因为自私而耽误了玄熹。对于玄熹他就是这样的态度。 一路上洛荆言想了许多,连什么时候到家都稀里糊涂的。 「小言……」 玄熹叫了好几声,洛荆言一直没有理会。 玄熹无奈,拉着洛荆言到床上让他坐好。轻轻脱掉洛荆言的布靴,玄熹突然觉得这双靴子碍眼,摸了摸,真的不够厚度啊! 「你干什么?」 洛荆言下意识地蜷起腿,玄熹手里的靴子是自己的吧,什么时候被脱下来了?玄熹拿着它做什么? 玄熹摇了摇头,布靴放到一旁,「沈老爹不是说它不够厚吗?」 「那又怎样?」 「怎样?!」 玄熹看着洛荆言,「换双厚的啊!」 薄的不够厚就换双够厚的嘛,家里又不是没有准备! 洛荆言皱着眉,「我不觉得它不好,我已经穿习惯了!」 洛荆言的语气不对,好像很烦躁。 玄熹抿了抿嘴,「小言,你是不是不想有孕啊?」 洛荆言望着玄熹,「我不是绛族人!」 这是事实。 玄熹想了想,「会不会即使不是绛族人,也可以生娃娃的?」 这个很有可能,而且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这一切。但—— 「不是绛族人,那我算什么?」 洛荆言猛地站起,指着自己的胸口。如果自己不是绛族人,那么为什么自己可以有孕。普天之下可以有孕的除了绛族人,就是女人。 难道说自己是女人不成?! 洛荆言的态度非常不好,玄熹好几次安抚无效,碰了一鼻子灰。 唯唯诺诺地坐在床边,玄熹盯着脚旁的布靴,鞋帮上粘着好多泥巴,即使想要继续穿也该洗洗干净。 玄熹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洛荆言偷眼看他,两个人耗了许久。 洛荆言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玄熹觉得纳闷,就连洛荆言也不知道究竟为何。 之后的某天,洛荆言突然想起一事,「你说要送信给京里,你送了没有?」 「还没有,我还没想好信里要写什么。」 「那就不要写了!」 「为什么?」 玄熹赶忙坐过去,拉起洛荆言的手,「怎么不写了?你又有哪里不对了?」 嗯—— 玄熹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一着急他竟把心里的抱怨都说出来了。 希望洛荆言没听明白吧,但洛荆言哪是那般糊涂的类型。他脸色青了黑,黑了青,像变戏法似的。 「小言……」 玄熹悄悄地拉了拉洛荆言的袖子。 洛荆言叹道:「你写信给京城不怕被人发现吗?」 「嗯、我觉得不问一下心里不踏实!」 洛荆言摇了摇头,「算了,信还是不要写了,再等等看吧!」 时间长了就会有结果。 洛荆言的心思很怪,有时候他会钻进牛角尖用力地琢磨,但有时候他又会放开,会不去想、会听天由命。这两种想法会交替,谁也说不准一会儿过后他会想着什么。 洛荆言自己也承认,这一段时间他的脾气的确变坏了。 玄熹一直小心地对付着,他偷偷去过沈老爹那里好几次,按沈老爹的说法,有孕的人心情会变起伏不定,那么…… 洛荆言这样算是起伏不定吧。 玄熹也拿不准洛荆言是不是揣了娃娃。姑且算是吧,那么娃娃总要有出生的那天,不是绛族人的洛荆言要怀几个月,他会像绛族人那样生娃娃吗? 玄熹满脑子都是问号,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干脆写了封长信寄去京城。这时候寄信是绝对安全的,只是往返的时间恐怕不短。 玄熹的耐心有限,他每天掰着手指算日子,信现在到哪里了?到京城了没有? 正式步入冬季之后,玄熹不再进山了。他和洛荆言就靠着囤粮和早前晾好的肉干、笋干生活。 洛荆言依然吃得很少,他一向是这样的,吃的简单,也清淡。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玄熹总是想尽办法多多贴补他一些,借着自己想要吃鱼吃肉的机会给洛荆言补一补。 但现在…… 玄熹愁眉苦脸的。 「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做什么为难自己呢!」 一日,玄熹又偷偷地去找沈老爹,老爹这样说道。 「但如果他真的是怀娃娃了,他总要吃些好的吧,还有安胎的汤药……」 玄熹絮絮叨叨,颇有些对不住洛荆言的感觉。 玄熹挑剔、事多,沈老爹也见怪不怪了,「你把这个分成十份,熬成水给小言喝,渣也要喝下去!」 「这是什么?」 玄熹提着沈老爹给的纸包。 「养身的茶!」 「茶就够了吗?」 沈老爹看了一眼玄熹,「你为什么总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呢?」 复杂? 玄熹不明白。 沈老爹叹了口气,「他不过就是怀娃娃嘛!」 「人家怀娃娃哪个也不像你这么麻烦!」 「可是……」 「可是什么,该种田的种田,抓喂鸡的喂鸡!」 总之,就是一切照常。 玄熹想了想,仍是觉得这样大胆。 沈老爹正给玄熹泡药茶,他突然回头问道:「对了,按照日子来算他的肚子也快五个月了,会动了没有?」 「动?」 玄熹慌忙站起来,几步抓住老爹的袖子,「如果动了,是不是就是代表他真有娃娃了!」 「你们一直不相信娃娃的事情啊!」 沈老爹悄然大悟,「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你看不出来喔?」 「哪里有越来越大,他是胖了一些,但肚子、」 玄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不出来,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根本——」 玄熹一顿,最近洛荆言早睡,他根本摸不到机会看着洛荆言脱下衣服。说不定肚子已经有变化了呢。 提着沈老爹给的药茶,玄熹慌里慌张地跑回家。 只见洛荆言坐在桌旁,手里捏着一支毛笔,玄熹很肯定地用了这个词。的确是捏,不是想要写字的握笔姿势。 「小言,你干什么呢?」 洛荆言茫然地抬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久了。」 玄熹放下药茶,「你要写故事吗?我帮你磨墨。」 「不用了。」 洛荆言手指摸了摸笔杆,「我还要再想一想。」 这一想就是整整一天,洛荆言时不时地停下来,捏住笔杆发呆。他的精神都不是太好,并不是精神不济,而是时而专注,时而又在走神。 玄熹不太放心。 27 当天晚上,洛荆言依旧睡得很早。玄熹吹了火烛,躺在床上耗了甚长时间,直到月正当中。 偷偷掀开了洛荆言的棉被,玄熹伸进一只手仔细地抚摸,硬硬的,倒是很有鼓胀手感。 是不是小娃儿呢? 沈老爹说过,洛荆言的肚子也快五个月了,小娃儿究竟动了没有,是没有动,还是洛荆言没有说。 玄熹的手轻轻地搭在洛荆言的肚上,「小娃儿,你在吗?」 摩挲两下,「如果在的话,你就回应父王一下吧!」 安安静静的。 玄熹轻叹一声,天黑了大人都要睡觉,更何况是个未出生的娃儿了。 不知不觉间,玄熹已经默认了孩子的存在。 没有窃喜,也没有偷笑。平平常常一样,仿佛原本就该发生似的。 玄熹盯着房顶,没有华贵的床幔,只有灰灰白白的毛坯房顶。玄熹出了神,隐约之间竟想起了小的时候。他上面有不少哥哥姐姐,年纪比他小的只有一个弟弟,玄熹记得弟弟的长相,那个小家伙生的端得可爱,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吉祥童子似的。 可惜那孩子后来耳朵坏了,玄熹很心疼,之后就更宠弟弟了,简直宠上天了。 玄熹想了很多,越到后来越没有睡意,到了天将亮的时候,外面突然一阵马车响声。玄熹悄悄地下床,人站在门旁屏息凝听。 或许是感念玄熹的心情吧,老天爷真的给他派来了「吉祥童子」,玄熹唯一的弟弟——玄昱。 玄昱的医术顶高,就连宫里的御医都要向他请教。 玄熹二话不说,拉起玄昱的手就往床边带,「快给他把把脉,我一点儿都拿不准。」 玄昱倒是不急,他不慌不忙地坐到床边,仔细摸了摸洛荆言的脉息,又将手伸进被里抚了抚洛荆言的肚腹。一番动静,洛荆言仍是睡的深沉。 玄昱腾出手,一个人走向门口,玄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到底怎么样了啊?他有没有孕?几个月了?他身子好不好?」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 玄昱没有理会,他耳朵不好,如果不看着口型,他只能听得到嗡嗡的声音。玄熹显然是忘了这点,他一直跟在玄昱的后面絮絮叨叨。 玄昱突然住脚,玄熹停步不及,人一下子撞到玄昱背上。 玄昱回过头,小声的对玄熹说:「他确实有孕了,五个半月。」 「可他不是绛族人!」 玄熹再次玄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玄昱探头看了看屋里,「医书上倒有这样的记载,没有枕骨位置的那枚红痣,却是地地道道的绛族人,只是这样的记载很少。」 玄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玄昱歪头看着玄熹,几个月不见,他的小哥哥似乎沧桑了不少,「孩子已经会动了,小言没说吗?」 「没有!」 玄熹头摇的像波浪鼓一样。 「一般早上动的多一些,还有午后的时候。」 玄昱冲着玄熹眨了眨眼,「你可以偷偷摸摸看。」 玄熹顿时泄了气,「动了他怎么不说呢!瞒着本王!」 事隔许久,玄熹再一次自称本王,看来他是真的介怀于心了。 玄昱从不怀疑洛荆言对自家皇兄的感情,他想了想,道:「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或者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玄熹扁了扁嘴,「那他的身体怎么样?」 「他的身体没事,挺好的!」 「那他肚子怎么才有一点点?不是说五个半月了吗!」 「他现在躺着呢!」 「站着也没觉得大!」 玄昱对这方面了解的不多,只是接到玄熹的信后才花心思查了几本医书。详细的原因他也知之甚少。 「总之他很好!宝宝也很好!」 玄昱只能这么说。 「那你给小言开些补药吧!」 沈老爹给的药茶玄熹根本不敢服用,现在只好寄希望于玄昱了。 「马车里有一些药材。」 玄昱话音有点古怪,玄熹抬头看他半天,「皇上知道你来这里?」 「知道,那些药材也是皇上给的!」 玄熹眉心微皱,「所以……」 「没错,我都知道了!」 玄昱点了点头。 玄熹勉强扯了扯嘴角,「皇上还说什么了?」 「皇上要你小心!」 玄昱顿了顿,「斐信逃跑了,目前下落不明。」 玄熹张大了嘴,显然难以接受这个事情。 「皇兄,你还是回京城吧!」 玄昱满眼紧张。 「回京城、」 玄熹呢喃一句,「你、你再让我想想吧。」 玄熹没想过这么快回京,他自然担心危险。但是危险哪里都有,南湖村有危险,京城一样有危险。当然了,京城有京城的好处,他们可以随时带着一队人马保护左右。 玄熹想了想,他能够接受这个,可洛荆言能吗? 这就是玄熹为难的地方。当初他执意离开京城,并不是为了躲避斐信的杀戮。而是为了洛荆言,因为洛老太傅的事情,洛荆言注定要被人指责,既使皇上网开一面,洛荆言自己这关也不好通过。玄熹想在外面多待一些时候,一来让大家淡忘这件事情,二来也给洛荆言足够的时间沈淀,时间是良药呢! 玄昱是天亮前走的,他待了没有多久时候,和玄熹解释清楚补药之后就离开了。 玄熹坐在桌旁等着洛荆言睡醒,他琢磨了半天,玄昱刚才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是不是要继续留在南湖村,这件事情也该听听洛荆言的意见。 巳时刚过,洛荆言悠悠醒来,比往常早了一些。 洛荆言是何等的聪明类型,他一眼就看出玄熹的神色不对,更何况,桌上还有一些明显不属于自家的包裹。 「有人来过?」 洛荆言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家里来人他竟不知道?! 「玄昱来过。」 「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睡着的时候,他送了一些补药来。」 玄熹指了指桌上,玄昱留下的东西不多,几乎全是药村。 洛荆言咬住嘴角,心里不由自主的有些慌乱,「十九王爷来有什么事情吗?」 玄熹深吸口气,「斐信逃跑了……」 洛荆言呼吸一滞,两手紧紧地攥住身下的床单。 玄熹走过去,坐在床边。他的手覆在洛荆言的手背上,又道:「斐信狠辣狡诈,他在我这里吃了大亏,想必不会轻易罢手。皇上担心咱们的安全,想让咱们回京。」 「小言,你愿意回去吗?」 玄熹声音有些抖,像是完全没有把握。 洛荆言稍稍平静,眸子深处仍有掩不去的忧心忡忡,「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玄熹心里一紧,赶忙坐近一些,「我是说咱们一起走。」 「当然一起,我答应过你的!」 玄熹的眉头更皱,「你愿意回京?」 「我愿意。」 「小言,你真的愿意吗?」 玄熹追问一句,言语里透着心酸、心疼。 一声叹息,洛荆言的心情顿时溃堤,「我不愿意,但——」 洛荆言止了声音。 「小言,咱们先回京!」 玄熹盯着洛荆言的双眼,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本王答应你,半年之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本王都陪你去!」 哪怕是想要住到天涯海角去,他也不会皱眉一下。 28 玄熹是希望能够回去京城的,而且越早回去越好。洛荆言有孕了,回去安全一些,「明天会有马车来接咱们。」 洛荆言点了点头。他和玄熹一直无语,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到了天黑。 怎奈世事难料,就在当天夜里,洛荆言竟突然发起了高热。玄熹吓的慌了神,幸好玄昱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些风寒药材。他抖着手,从瓷瓶里倒出三粒药丸,冲鼻的一股苦味。 「小言,先把这个吃了。」 药丸送到洛荆言嘴旁,洛荆言就是不张嘴。双唇紧紧闭着,失了血色的唇瓣干裂泛皮,一道道的血色裂痕。 玄熹以为洛荆言烧的无力,他腾出一手,牢牢地卡住了洛荆言的颌骨。 嘴巴被生硬地掰开,洛荆言痛苦地摇头,「不能——」 洛荆言的嗓子沙哑,玄熹听不清楚,他凑近一些问道:「小言,你说什么?」 「孩子……」 棉被下的双手紧紧护住腹部,洛荆言的身体蜷成一圈。 玄熹眉心发酸,「你担心孩子?」 洛荆言的头动了动,动作很轻、很小。 玄熹贴近洛荆言的耳边,再问道:「它动过了,对不对?」 就在这时,洛荆言肚里的孩子忽然跳痛一下。 洛荆言眼角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来。一个多月前,这个小家伙头一次动弹,也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像小鱼一样地轻划水面。洛荆言以为是错觉,他并不清楚胎动是何种体会。他耐心等着,他希望孩子能再动一次,哪知这一等就是三天之后。直到最近,这个一直安安静静的小东西才渐渐动作起来。 洛荆言心里说不出滋味,一个孩子竟在他的身体里慢慢长大着,他无法对玄熹讲明,他是一个男人,他要如何对另一个男人讲述这种事情。 洛荆言心里发苦,头一次担心肚里的小小娃儿。 玄熹心疼的紧,他吻上洛荆言的脸颊,呢喃道:「药是玄昱留下来的,不会影响孩子的……」 「你病着,孩子一样会难受的。」 哄哄劝劝,洛荆言终于吃下三粒药丸。 烧总算是退了,但人仍是昏昏沉沉的。玄熹跟着着急,一会儿的功夫嘴上竟起了一圈的火泡,连说话都不敢用力。 就这样熬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马车来接,幸好玄昱仍在县城留宿,玄熹赶忙让人把他请了过来。洛荆言这个样子,应该不能赶路吧? 玄昱人来了,也给洛荆言看了脉相,确实像是玄熹想的那样,洛荆言的身子根本不宜赶路。 玄昱盖好洛荆言的棉被,「我看还是将养一段时间吧,他现在身子弱,舟车劳顿恐怕吃不消。」 玄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几天之后,洛荆言恢复了一些,一个人倚在床边,神色有些暗淡。 「你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的!」 玄熹握紧洛荆言的手。 洛荆言扯了扯嘴角,模样有些苦涩,他拉着玄熹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在动呢!」 蠕蠕的触感令玄熹惊的合不拢嘴,像是有什么东西顶在他的手心,一下一下的。 「他经常动吗?」 玄熹傻傻的。 「算经常吧,白天动的多一些。」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他——」 还以为这孩子有问题呢! 洛荆言苦笑一下,「我们不走了吗?」 「等等再说吧,你现在的身体……」 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关系,洛荆言这病来的突然,去的却是极慢。纵使玄昱是神医,此时也不敢大胆用药,只能小心谨慎地仔细调养着。 这样一养就是两个多月,天气回温,直到春暖花开。身上的衣衫减了,洛荆言的肚腹再也遮掩不住。毕竟也八个多月了,看着都甚有厚重感觉。 玄昱一直留在南湖村的附近,他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像个定心丸的角色。 「身体不适也是正常的,这么大的肚子怎么可能合适呢!」 玄昱这天过来,捎带留下一些药丸,「这是新配的药,先吃着吧。」 玄熹收好了,仍是不太放心,「他夜里常常抽筋、盗汗,每晚总要折腾两三回,有没有什么办法?」 「听说都是这样的,如果、」 玄昱望着玄熹,「如果皇兄心疼的话,只生这一个就好了!」 明明是嘲笑,玄熹却无言反驳。他扁了扁嘴,一个人走到门口,玄昱也跟着一起。 「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昱指了指后院的马车,辕驾牢牢套好,马车里厚厚的毯子铺了几层。 玄熹并不回答,只是凝视着前方的双眼隐约露出几分担忧。 玄昱皱着眉,在他眼里,他的皇兄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是怎么了? 「小昱儿,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玄熹叹了口气,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了牵挂的时候,谁还能做的到不怕? 玄昱似懂非懂。 玄熹不强求,送走了人,他继续一个人站在院里琢磨。 洛荆言原本在屋里休息,等了半天也不见玄熹人影,心中放心不下,便撑着身子出来瞧瞧。 玄熹想的入神,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洛荆言只好走到玄熹身后,轻轻拍了拍玄熹的肩膀。 「小言,你怎么出来了?」 玄熹被吓了一跳。 「外面天冷,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 玄熹说着就要脱下自己身上的长衫,洛荆言拉住他的手,问道:「你刚才想什么呢?」 想的那么认真。 「是斐信的事情吗?」 洛荆言又问。 玄熹知道瞒不过洛荆言,「或许是我想的多了吧!」 玄熹望着天空,「应该是我想的太多了。」 玄熹在玄门出生入死,他见惯了危险,他对危险的敏感程度要比一般人强出许多。玄熹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洛荆言的关系吧,他现在已经不是敏感了,他是草木皆兵! 洛荆言握住玄熹的手,玄熹的手心里竟有些湿汗,冰冰的。 洛荆言坚定地道:「我们回京城,现在就回去!」 玄熹双眼紧紧盯着洛荆言的肚腹。 洛荆言笑了笑,「我们运气一直很好的,不是吗?」 玄熹琢磨半天,终于点头下来,「没错,我们运气一直很好!」 玄熹头一次相信运气。 29 当天下午,他们一行七口人分乘两驾马车返回京城。除了玄熹和洛荆言之外,还有玄昱和他随行的四名侍卫。 玄熹没带什么东西,只有玄昱给他的全部药材。那些药材已经被制成了药丸,服用起来十分方便。 由南湖村到京城的路途大约七天,玄熹不敢让马车跑的太快,这样拖延下去,恐怕要十天后才可以到达。 马车刚过洛河,玄熹放松的身体忽的紧绷起来,他的两手牢牢抓紧缰绳,像是感觉着什么。 一股肃杀之气…… 玄熹眉心轻蹙,脸微微偏向北方,就是这个方位,而且人数不少。 「小言,你扶稳了!」 玄熹大喊一声,他扬起手,狠狠一抽马鞭,马儿臀部吃痛,嘶鸣一声就向前疾奔而去。玄熹这边的速度太快,后面马车的车夫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再追已经被落下好远。 「小言,你怎么样?」 玄熹回头吼了一句,马车的速度不能减,他现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被追上来,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怎、怎么了……」 洛荆言的神色慌张,他从车里探出个头来,马车没有抓扶的地方,他只能紧紧的巴住车门。 玄熹顾不上回头,他的全部注意都在前面路上。 「后面有追兵!小言你先扶好了,我再想办法。」 玄熹四下张望,马车走的是山路,路的两旁都是灌木山林,真是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后面的马车奋力向前追赶,玄昱冲着前面一直大声呼喊。 玄熹听到了,他向后撇了撇眼,厉声吼道:「后面有追兵,咱们分头走,你自己小心!」 玄昱听不见任何,但身旁的侍卫足能为他解释清楚。玄昱犹豫一下,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凶狠,「咱们往西、往西!」 玄昱一把抢过马鞭,猛的一抽,强迫马车冲向了西边。 后面紧紧跟随的动静没了,玄熹咬紧了牙关,一口气提到胸口。敌人的目标不是玄昱,况且玄昱用毒的本事也极是了得。玄熹并不担心玄熹,他只担心洛荆言。 「小言,你怎么样?」 玄熹声音很大,几近嘶吼。 车里没有声音,玄熹双眼盯着前方,一只手别到身后揪起了车帘,「小言——」 「我没事、」 洛荆言深喘两下,「你把我放下吧……」 「不行!」 玄熹头也不回,「你再忍忍,我找个合适的地方就可以停下来了。你再忍忍……」 再忍忍、再忍忍、玄熹在心中说了无数回。他不应该逃的,他应该在南湖村找地方避起来。洛荆言的肚子那么大了,马车的颠簸他受不了的。 玄熹不敢停、不敢慢,他要快些、再快些。 伏在马背上,玄熹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脸上满满是冷峻的杀气。他胯下的骏马是朝廷御马,是可以日行千里的良驹,但此时也是疲惫不堪、精神力竭。它黑亮的背鬃泛着汗水,喘息深重,每向前跨出一步似乎都拼尽了全力。 玄熹一心往前赶,终于在天黑前甩开了追兵。眼看连绵群山就在眼前,玄熹再不迟疑,果断地卸下了马辕。 御马没了牵绊,浑身一抖,痛快地甩了甩头。 玄熹不理它,抓起车帘一扯,「小言——」 心神俱碎,眼前是玄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景象。 「小言,你怎么了?」 玄熹扑到马车里面,手掌拍着洛荆言的脸颊,触手的温度是那般的冰,湿汗淋漓。 「小言、小言!」 玄熹不停喊着。 洛荆言动了动,嘴里呢喃几句,像是梦中噫语。 「小言,你说什么?」 玄熹不敢动洛荆言,手足无措时恍然想起洛荆言的肚腹。玄熹抖着手,轻轻探向那里。这—— 玄熹没有经验,却也心知这坚硬如铁石的肚腹古怪。 「小言、洛荆言!你醒醒!」 洛荆言似乎是清醒的,他蹭了蹭头,勉力地挣开眼皮,「孩子……」 玄熹皱着眉,手再也不敢去碰那里。 「胎水破了,孩子可能……」 一句话未说完,洛荆言身体再次紧绷起来,他轻轻抖着,双手拼命抓着身下的绒毯,手指发白,指节隐隐泛着青色。 「小言!」 玄熹喊了一句,他伸手探到洛荆言的身下一摸,绒毯湿了一片。 「小言、小言!」 玄熹把洛荆言搂在怀里,紧紧拥住,像是害怕失去一样。 「追兵……」 洛荆言挣了挣。 玄熹心里一紧,心像刀剜的一样难受,「我们走,马车我卸下来了,我带你走!」 「小言,你行吗?」 玄熹声音颤抖。 洛荆言用力地睁开眼,他的睫毛上粘满了汗滴,视线不清,「追兵……」 「追兵暂时甩掉了,咱们不能乘马车了。」 玄熹抄起角落处的一只包袱,随手背在肩上,「小言,我抱你走!」 洛荆言深喘口气,「你、你放下——」 「不行!」 玄熹打断他,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放下洛荆言的,他发过誓言,他不会丢下洛荆言的。 玄熹一手揽到洛荆言的背后,一手伸到腿下。玄熹的动作很轻,但突然的弯折还是让洛荆言痛苦不已。洛荆言轻颤不停,他的手紧紧抓着玄熹的手臂,指甲嵌到玄熹的肉里却不自知。 玄熹深吸一口气,硬下心肠,终于跨出马车。 其实,洛荆言的身量和玄熹相差不多,玄熹抱的有些吃力,不过凭着心中一股志气,他几下闪转腾挪,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黄昏最后的一抹余辉当中。 这附近群山连绵,想要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并不容易。玄熹抱着洛荆言,口中不停地安慰道:「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怀里的身体颤抖不停,就在玄熹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眼前一亮,不远处竟有一个石洞。玄熹来不及多想,他脚上使力,几步奔了过去。 这山洞确实古怪,洞口不大,人想进去必须猫腰。玄熹好容易安顿好洛荆言,又马上折返出去将洞口的杂草恢复原状。 洛荆言一个人留在洞里,胎儿在他肚里翻江倒海似的折腾,像是要把肚皮踹破一样。洛荆言并不觉得有多疼痛,就是胎儿躁动的时候令他觉得心悸、憋闷罢了。 「小言,你怎么样了?!」 玄熹蹲在洛荆言的身旁,抻着袖子替洛荆言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刚刚抹干净,新的汗滴又马上冒出。洛荆言平躺着,痛的难以忍受时就佝偻起身子暗自抵抗。 玄熹心疼的紧,赶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长衫,匆匆盖在洛荆言的身上,「小言,你别忍着了!痛就喊出来吧!」 「你、你弄好了吗……」 洛荆言声音闷闷的,他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的血色。 玄熹拼命点头,「弄好了、弄好了!你放心吧!」 洛荆言眉尖抽成一个「川」字,他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牙齿上竟染着点点殷红。玄熹手边没水没布,他只能俯下身去,用舌尖卷走那股的苦腥味道。 「小言你抓着我的手!我在这里呢!」 玄熹死死握着洛荆言的手,再不松开。 接下来是更长久的折磨,阵痛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无止无休一般。疼痛就像从泥沼中伸出的藤蔓一样死死纠缠着洛荆言,每每觉得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总能给他力量…… 30 黎明第一线曙光,太阳奋力跃出地平线的时候,山洞内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啼哭,像猫叫似的。 玄熹探着身子看了一眼,多少有些意外,新生的娃儿就长成这副模样吗?不光哭声像猫叫,就连模样也像被扒了皮的小猫崽,湿嗒嗒、粘腻腻的。 「孩子、孩子呢……」 洛荆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曲着胳膊,人竟撑着半坐起来。 「在这里、在这里!」 玄熹一手托着洛荆言的脖颈,一手想要去抱那个孩子。可刚刚出生的小家伙软软绵绵,好似没有骨头的样子。玄熹手指刚刚碰到孩子,孩子立马踢踢踹踹,像是存心和玄熹作对一样。 「小言,我怎么弄他啊!」 玄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洛荆言探着头,两眼盯着自己两腿之间,「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男孩!你放心,他有手有脚,他很好!」 「让我看看他……」 洛荆言声音颤抖,像是激动,但更像是虚弱。 玄熹按住他,「小言,你应该还有胎盘什么的在肚里呢,你先等等!」 玄熹和玄昱学过这些,他让洛荆言躺平了,手在洛荆言的肚上轻轻揉按几下,肚里的秽物顺利排出。 洛荆言视线不及孩子,他的耳朵始终注意着腿间的动静,那个未足月的小家伙一直嗯嗯啊啊不停。 洛荆言松了口气,产后的疼痛仍在,精神却恢复了许多。 玄熹终于将孩子弄到了洛荆言的身旁,洛荆言拉起儿子的小手,「应该给他洗洗……」 紧紧盯着新生的小娃儿,洛荆言眼珠不错地方,孩子总要吃东西的。 玄熹心有所感,道:「我去找些吃的回来。」 山洞暂时安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玄熹稍加安顿之后,一个人出了山洞。 清晨鸟兽十分活跃,玄熹没用多少时间就猎下一对不知名字的鸟儿,还有一窝没破壳的鸟蛋。他不敢耽搁,抓下鸟儿就奔回了山洞。 洞口有些干草废柴,玄熹一并捡了回去,他随身带着火折子,几下就点着了火堆,「小言,孩子要吃什么?」 大人可以吃烤好的鸟肉或鸟蛋,那么孩子呢?孩子要喂奶,但鸟儿哪里有奶?玄熹无措地望着洛荆言。 洛荆言抿了抿嘴,「咱们、咱们什么时候能走?」 「再过几天,你才生完宝宝。」 玄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飞鸟,「你不能受风!」 「那你先带孩子走!」 「这怎么成?!」 玄熹急的脱口而出。 洛荆言的眉心皱成了一团,「那孩子怎么办!」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禁的住饿。 玄熹放下飞鸟,叹了口气,「小言你知道的……」 知道!洛荆言什么都知道!但是、「玄熹,孩子太小了!」 洛荆言的声音苦苦的。 玄熹不忍心,他站起身,猫着腰走向洞口,「我再打些东西去,很快回来。」 这一次玄熹的收获更多,有山鸡、有野鸟,还有一捧浆果和半瓢清水。这些东西应该足够支撑几天。 「小言,火折子留给你,你会点吧?」 玄熹用衣裳把儿子绑在胸前,不停叮嘱着洛荆言,「玄昱留下的药你应该还可以吃的。」 「小言啊,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啊!」 玄熹是万分的不放心。 洛荆言看着玄熹的胸前,新生的小娃儿正在不停蠕动着,不知道是不是被包裹难受了。「记得,一定要把孩子交给可靠的人!」 洛荆言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头顶,小家伙头发黑黑硬硬的,大约半寸来长。 玄熹拉起洛荆言的手,保证道:「你放心吧,我把他安顿好就回来接你,你等我!」 之后的事情一切顺利。 玄熹带着孩子走出不远就碰到寻人的玄昱,这算是可靠的人吧。玄熹将孩子交托出去,人拼了命似的快赶回山洞,总算是和洛荆言及时团聚。 再之后呢,玄昱带着两队朝廷的高手,有他们的护送,玄熹一家三口平安回到京城,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宣告结束。 玄熹无视律法、私毁证据的事情注定要被惩罚,而代价就是一辈子再不得插手玄门的事情。玄熹乐的甘愿,无事一身轻令他的心情大大的好。 至于洛荆言,由于洛老太傅的关系,洛荆言已经不再合适担任太傅之职了,洛荆言自己辞了官。 玄熹担心洛荆言的心情不好,他连连安慰道:「这有什么的,小言如果可惜才华,大可以开家自己的书院嘛!」 站在西什大街上,玄熹一指前方,「让普通孩子也听听状元郎讲学问如何?」 玄熹的说法深入洛荆言之心,不久之后,一家小小的书院开张。动静不大,学生却来了不少,满满一屋子的人,没有哪个有什么显赫背景,全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娃娃。 「小言,你跟我说说话好不?」 洛荆言白天在书院忙碌,晚上仅有的时间都留给了儿子。玄熹哪里甘愿,洛荆言抱着儿子在院里溜弯,他就追在洛荆言的身后讨要福利。 「我在听你啊,你说吧!」 洛荆言轻拍着宝贝儿子的背后,一心哄着想要睡觉的娃娃。 玄熹沮丧,「小言你都不看我了!」 「我哪有?」 「你有!」 回来眼睛就不转地方地盯着儿子,玄熹一脸的苦相。 洛荆言一笑,转过身,两眼望着玄熹,「我看着你呢,既使眼睛看不到,心也会想的!」 洛荆言很真诚。 玄熹心中瞬间感动的一塌糊涂。 「小言,你真好!」 玄熹凑上去,趁机偷了个香吻,「那我在房里等你,今天晚上,本王让你看个够!」 玄熹眼睛眨啊眨的。 洛荆言不好意思,脸顿时红了一片。 玄熹笑模笑样地往后院走,「小言呐、小言啊、小言啦。」 不成调的小调,日复一日…… 尾声 「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 一块鱼肉,挑干净了刺,挟到玄熹面前的小碟中。 玄熹捧起青花瓷碗,笑眯眯的,「小言呐……」 捧着碗给洛荆言看,里面还有一颗圆滚滚的蛋黄。 「很难吃!」 玄熹撇了撇嘴。 洛荆言一笑,「拿过来,给我吧!」 「真的吗?小言最好了!」 蛋黄拨到洛荆言碗里,玄熹凑过去,趁机偷了个香吻,「爱妃真体贴!」 洛荆言低着头,脸上顿时升起一片彤云。 玄熹笑得嘴角合不拢,「爱妃今天真听话!」 平常蛋黄是一定要吃的,而且哪会允许叫爱妃,不仅是爱妃,王妃、媳妇儿,一律不许叫。 而且、而且,自从生了儿子之后,就连小言也不让叫了。 生活太无趣了,一点甜头也没有! 洛荆言低头扒饭,玄熹看了半天,心里突然热烘烘的,「小言,咱们那个吧……」 洛荆言头埋得更深了,「一切凭王爷做主!」 玄熹心花怒放,放下碗筷,直接将洛荆言搂到床上。 「小言啊,你的嘴角还粘着饭粒呢。」 「别动,本王已经吃掉了,真好吃!」 「小言也很好吃,比饭粒好吃多了!」 玄熹上身猛的一压,捧住洛荆言的脸就狂亲起来,像蜜蜂采蜜似的—— 「啵,啵……」 一下,又一下。 「啪,啪……」 一下,又一下。 玄熹突然睁眼,眼前一张大脸,一双黑净明亮的大眼,眨啊眨的,「父王!」 软软嫩嫩的声音。 玄熹举起双手,错愕地朝手里瞧去,他抱的、抱的竟是只枕头。 枕头?! 啊啊啊!怎么会是做梦?!怎么能是做梦! 呜呜呜!玄熹抽了抽鼻子,做梦就做梦! 玄熹翻身坐起,指着儿子吼道:「你过来干什么?」 打扰本王美梦! 玄熹的宝贝儿子玄齐,才两岁多的小家伙,突然伸出一双小手,「父王,爹爹留给您的狮子头!」 油油的小手,捧着一颗还滴着芡汁的红烧狮子头。 玄熹脑子一懵,华丽丽地栽倒在床上。 玄齐以为父亲在和他玩耍,小家伙兴高采烈地扑向玄熹,「父王,躲猫猫!」 就在这时—— 「玄熹,齐儿在不在你这里?」 洛荆言的声音。 玄熹吓得连忙抓住儿子的两手,「不在,啊不是,他在……」 洛兢言推门进来,玄熹扯过锦被就把儿子裹的严严实实。 「父王,狮——」 「闭嘴!」 玄熹死死搂着儿子,一大一小,四只眼睛一同望向门口,「荆言呐……」 玄熹傻笑,儿子也咧着小嘴笑了起来。 洛荆言走到床边,手指点了点儿子的小鼻头,「早饭吃到一半就跑这里来了?」 「啊,对啊,他叫我一起去吃早饭!」 玄熹继续傻笑。 洛荆言觉得有些古怪,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玄熹怀里的小家伙,「很冷吗?为什么裹着被子?」 「啊,我们在玩藏猫猫!」 玄熹作势挠了挠儿子腰部,小家伙嘎嘎笑了起来,左躲右闪的。 洛荆言摇了摇头,「别玩太久了,现在都快中午了,你们连早饭还没吃完呢!」 昨日是除夕,他们一家三口待在王府守岁,玩玩闹闹整夜几乎没怎么睡过。所以今天可以睡个懒觉,算是破例一回。 当然了,破例的只有玄熹一人。 玄熹不好意思,「我马上,马上去吃!」 洛荆言一笑,转身作势要走,玄熹拉住他袖子,嘴巴朝桌子那边呶了呶,「本王的自传写好了。」 前一段时间,京城特别多的人书写自传。不论是朝廷大员、还是坊间百姓,各个拿起笔墨纸砚写书立传。有些不会写字的就用口述,这样也能拥有一本自己的传记。 玄熹好热闹,他也想赶这个趟。但他懒得动笔。 「本王口述不行吗?」 「装订用三两银子,如果您请别人执笔,要加两倍银子!」 「本王不在乎银子!」 「您也不在乎洛太傅吗?洛太傅啊!」 也对! 玄熹叹了口气,「去宫里给本王请点儿御赐的笔墨纸砚!」 本王要立传了! 玄熹握拳! 玄熹的笔迹不如洛荆言,洛荆言那是自成一派的飘逸、潇洒。他的呢,勉强可以称得上工整吧! 玄熹写的很认真,真像干大事一样。 除夕前夕,自传就已经被装订成册,洛荆言一直想看,但玄熹一直藏着。 「等初一,初一一定给你看!」 果然,初一这天,一本像模像样的自传被摆在了桌上。 玄熹是说到做的。 洛兢言拿起书本,翻开第一页。 玄熹搂着儿子冲他喊,「小言去书房看呐,本王会不好意思的!」 玄熹扭捏,洛荆言一笑即从。 直到内室的门阖上,玄熹这才长出一口气,赶紧松开双手,解脱出被他缠裹了好久的儿子。小家伙也不觉得难受,就是那一双小手那叫一个油啊! 玄熹抓住孩子的手,「快去擦干净!」 夹着孩子就下了床,不仅是手啊、嘴啊、脖子的,床上的被子褥子也要一并换掉。狮子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玄熹头痛。 洛荆言不知道这些,虽然是觉得古怪了一些,但玄熹经常古古怪怪的,他都习惯了。 书房里,下人已经点上了雪莲气味的薰香。洛荆言吩咐他们下去,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翻开了自传的第一页。 蝇头小楷,还算得上俊秀。 「本王玄熹,四岁钟情太傅之子洛荆言,即小言。」 洛荆言摇头苦笑,哪有人的自传是这样开头的。 玄熹的自传写得简单,也不长,十句中有七句是和洛荆言相关。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一幅图,一个小人叉着腰,大笑状。 是玄熹吧,画得倒是挺神似的。 洛荆言眯起眼,小人的脚边还有一行小字: 「本王就是喜欢小言。小言啊,你奈我何!哈、哈、哈!」 你奈我何? 应该是我奈你何吧! 洛荆言苦头摇头。 我奈你何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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