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随性惯了,自小在开阔自由的环境下长大,父亲也从不约束于他,形成了他乐天自在的性子。就连住在章尾山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是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逮谁就跟谁好,一整个自来熟。而如今父亲走了,长兄既然前来邀他同住,听到可以同很多家人同族住在一起,喜欢热闹的太宁立即欣然前往。于是乎从到达东海那日起便开始了他东游西逛的随性日子,不管遇到谁都热情地招呼。有忙就主动上去帮,无事就邀人一起玩。他年轻热情,而又相貌俊美,凭着亲切随和的处世方式,自然是很快就获得了除敖广以外几乎所有人的喜爱。
是的,除敖广之外。那个时候的敖广刚刚从成为管理整个天下地天帝之位这个职责中解脱出来。从管理天下一跃缩小为管理水域,要学的东西一下子就急剧的减少下来。连父母和祖父这样主事的人都瞬间清闲下来了,更别说他这个未及弱冠的青龙太子。只是敖广已经无法因为这孩童时候渴望无比清闲生活而快乐了,一夕之间,目标和生活的意义都投入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改变,他只觉得茫然,以及不知所措。
太敖氏敏感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也许是为了安抚这个从来都非常认真努力地孙子,他故意将太宁的寝殿安排在敖广寝殿左近,其立意亦有希望借助他这个弟弟强烈的正面影响,能将孙子从迷茫之中解放出来。
一开始,敖广看太宁真的哪里都不顺眼。
这人身份异常高贵,自己却好像丝毫觉察不到这一点,反而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你说他无所事事吧,偏偏他一天倒头都在忙。要问他忙的都是什么,那都是一些在敖广看来完全不值一提到极致的鸡毛蒜皮无聊小事。比如看到小宫女搬送花盆到附近的宫室,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停下来前去帮忙。看到禁卫军操练。他也会饶有兴致的停下来问东问西。最后身为叔公这样地长辈,却老是带着敖润敖顺两个小鬼头一起惹是生非,撅着屁股从海床上挖寄居蟹,在礁石附近埋伏鲨鱼。或是偷来宗庙里昂贵的青铜祭器去诱捕喜爱钻洞的章鱼。
无法忍受!这个人与他之间的差别,简直就像是磁铁地南北极一般完全相反。有段时间之内,敖广心中对太宁的反感简直到达了极致,一看到那张笑嘻嘻的面孔就打从心底觉得碍眼。更甚之有时不要说见面,光是听见那哈哈的大笑声和兴高采烈的说话声从远处传来,敖广就忍不住停下脚步立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一点点的反感慢慢扩大开去,逐渐演变成厌恶,最后几乎形成了一股扭曲的恨意。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就与龙族上上下下亲密无隙打成一片。这些年他牺牲了所有时间,乐趣和欲求换来地,不过是大家在提到他名字的时候敬重的表情,以及在面对他时礼貌而疏离的态度。而像太宁那样不务正业的家伙却被所有人喜欢着,就连敖广那一向严肃的父亲提到他这个小叔叔最近又干了什么好事,嘴角亦会情不自禁地上扬。
有时你越希望地事情。就越是朝更为糟糕的反方向发展。平心而论。敖广巴不得太宁这个人从他地生活里完全消失,可是这个愿望不但无法实现。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太宁好像也发觉了他在被这个侄孙有意识的厌恶和躲避着。明明两人就住在隔壁的,却难得见一次面。即使偶尔不得已在路途上相遇,敖广也是随便打个招呼不理睬自己的搭话就匆匆离去,有时走得太急,甚至来不及掩饰眼底一闪即逝的厌恶。
被人讨厌和回避,这对太宁来说无疑是一个无比新鲜的体验,于是他将那对所有事物都表现出来的浓郁好奇和兴趣都收拢起来,扭转过头,太宁兴致勃勃的开始专心攻克起了敖广这座难下的碉堡。
于是一段属于少年敖广的苦难之旅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无论吃饭还是睡觉,打坐还是走路,太宁的身影无时无刻会从匪夷所思的角落里冒出来搞突然袭击。有时是从墙头上,有时是从狗洞里,破门或者跳窗而入这种家常便饭就不用提了。最可恨的是有一次太宁竟然花了三天功夫从他自己房中打了一条地道直接通到敖广床底下。并且带着敖润敖顺两个弟弟半夜里一起从那地道里钻到敖广房间里去。
安安稳稳的睡在床上却被噪声吵醒,从当三个满头是土的家伙突然从自己脚下冒出来的时候。可想而知敖广有那么一瞬间真是气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口气岔了换不上来。他大发雷霆,穿着睡衣暴跳如雷跳下床把不请自来的入侵者统统赶出房门以后,又亲自动手找来石头土块把那地道彻底封了个严严实实!
从未这样狼狈过,满身是泥的填着床下的地道。敖广自然怒不可竭,虽则那时满心怒火他还不知道,日后这段荒诞的时光,却将会变成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第三十五章:那家伙!
次日不待天明,忍无可忍的敖广就冲去见了父亲平龙王。他将太宁最近骚扰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对父亲上报,并且直接表示自己不愿意继续与太宁住在隔壁。请求平龙王要么允许他搬离,要么去对太宁说明要他别再继续这种无聊的突然袭击。
看着一向冷静早熟得过分的长子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仍然强自压抑情绪爆发着对自己坚决的提出要求。平龙王竟然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原来这孩子也会有撞到墙的时候啊……小叔叔真是太厉害了。然而笑归笑,笑完以后却也忍不住有点同情自己的儿子。平龙王知道敖广向来克己自律,若不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也是不会找上自己帮他出面的。
可是同情归同情,该怎么做呢?太宁年纪虽小,按辈分却是他的小叔叔。以平龙王的身份,自然是不好为了儿子前去教训自己的叔叔的。况且安排太宁住在敖广隔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太敖氏。一向循规蹈矩的他,不可能一声不吭就擅自改变父亲的决定。于是平龙王便出声安慰敖广,让他稍安勿躁,待自己前去请示过太敖氏以后再做决定。
意外的是太敖氏听完以后,不但不同意敖广搬迁或是去警告太宁停止骚扰,反而要平龙王不许插手。他拈着长须对平龙王慢条斯理道:“我一早便觉得广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局限,认准了一条路就不回头。这种钻牛角尖的性子很容易会把自己逼到绝境中去。眼下身份突变。认准的目标陡然消失,对一直以天帝之身来约束自己地广来说不可不谓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很显然他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而太宁的出现,正是为这个困局打开一个出口的契机。”
于是传令下去,这段时间内让敖广也不用干别的了。只需放下一切配合太宁,就当是对意志地一种磨练。
平龙王将太敖氏的这个决定转告了敖广。在听到父亲和祖父不但不为自己做主,反而要他放下手中的功课去配合那个疯子的时候,敖广一瞬间呆若木鸡。向来对父亲和祖父的命令言听计从的他第一次激烈的反对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平龙王告诉他这也是对他意志的一个考验,端看他是否能挺受过来。
敖广顿时便沉默了。
原来如此,那些让他变得不像自己地奇异举动。其实都是一种潜在对自身的考验吗?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到达心静如止水的境界,却在那人出现以后发生了改变。原来自己还会生气,会失控,会朝人大吼大叫。而那,一定就是自己还不够成熟的表现。
好吧,既然是磨练的话,那就静下心来去承受吧。即使再难以忍受,不过也就是应付一个比较缠人的长辈而已。敖广闭上眼睛,近乎自虐的想。自此便也按照祖父的吩咐,放下手里的全部事务去配合太宁对自己的纠缠。
作为青龙太子。在少年敖广有限地人生里曾经面对过许多次严酷的考验,有时是独力前去大荒中斩杀食人的凶兽,有时是穿过烈焰焚身的熔岩地带去取一株会发光地火龙草,然而这一次的考验对他来说。却比前面哪次都要来得难以忍受。
原以为太宁对他的兴趣仅限于你越不想见我我就越要在你面前晃这样幼稚的想法,那么若是自己不再躲他的话,也许没多久他就会转移兴趣去骚扰其他人吧。敖广心里头倒是这么盘算着的,想不到实施起来却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自从他自暴自弃不再躲着太宁反而主动表示愿意配合太宁去他想去的地方以后,每天的情况就变成了一睁开眼就被太宁兴致勃勃扯着四处乱跑探险,敖润敖顺两个小鬼亦步亦随跟在后头。所谓探险,在太宁那些经常性地心血来潮下他所作出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着能让敖广跳起来发飙的冲动的本钱的。
比如在昆仑之丘捅下了玄蜂窝的时候,放着法术不用。太宁捅完以后一把接着落下来地蜂房,抱在怀里就招呼两个小弟一起脚下抹油。而不屑逃跑停在原地想要用冰冻水箭杀死那一大群腹大如壶地魔蜂的敖广反被他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后颈,硬是强拉着一起逃跑。而在逃跑中,那家伙竟然都还不忘一边夹紧了腋下地蜂房,一边用手指接住滴零滴落的蜂蜜往嘴里塞。
于是堂堂青龙太子就这样被迫在一群暴怒的巨蜂追赶下抱头鼠窜。他那两个弟弟还小自然觉得刺激无比,快乐得是边跑边尖叫。敖广却是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恨不得把那个拖着自己后颈忙着且吃且飞奔的家伙一脚踹到后面追来的黑压压蜂群里去蜇成一个大脓包。
一到达安全的地点以,敖广立刻对那个心安理得把蜂蜜分给敖顺和敖润吃的无耻长辈怒吼起来。明明可以悠哉的将那些魔蜂杀光。为什么偏要难看又惊险的逃走!面对这样的责问,太宁只是无辜的看着他回答:这么简单的事情也需要问吗?要是这回杀了玄蜂,那下次想吃玄蜂蜜的话怎么办?他满脸都是没心没肺的笑,边说边伸手从蜂房里挖出一大团黏稠的蜜汁献宝似的朝敖广递来:来,蜂蜜要吃么?很甜的。
甜你个鬼啊!让蜂蜜去死吧!
拥有为了下次能再吃而不顾形象的逃跑这种古怪的逻辑也就算了。那家伙脑子里头不时冒出来那些千奇百怪的构想才更是叫人头大。
比如一次太宁说要带他和两个弟弟前去南海打猎,要他们提前准备好工具。基于答应过父亲要全力配合,于是敖广虽然不耐太宁的胡搅蛮缠。却也早早备下了弓箭长刀。可是第二天早晨在宫外汇合时,却惊讶的发现那家伙只扛了一个巨大地兜网,而自己的两个弟弟更是一个背着烧烤架,另一个背上背了个小包,打开一看里头全是盐块以及各种香料之类的东西。
那三人反而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着全副武装的自己。敖顺还憋不住同情的问:“大哥你是不是很怕虫?为什么我们去抓虫子你还要带着大刀?”
原来所谓打猎只是去抓一种南海特有地巨型蝴蝶,怪不得他要带上捕蝶网,而且一旦抓到以后立刻就地生火,架起烧烤架。看着那祖孙三人兴致勃勃的围在火堆旁商量如何将那去掉其翅膀和须足的倒霉蝴蝶烤了吃。敖广忍不住一阵恶心,于是再次爆发出一阵怒吼:这种恶心的东西能吃吗!不要给我弟弟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太宁一边忙着给切成小块的蝴蝶身躯刷油洒盐一边无辜的向他解释:“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啊!过去我在章尾山上也常常打了吃,我爹他也很喜欢地。阿广你不知道,这东西味道极其鲜美。比什么飞禽走兽都要好吃。而且吃过以后保证你会更有力气。也不会怕虫子了!”说着就举了一块烤得吱吱冒油的蝴蝶肉讨好的向他递过来:“来!屁股尖上的肉给你这块最好吃了,阿广看我对你多好。其实就算这蝴蝶去掉翅须以后还有八十斤,严格说起来也是不怎么够吃的,以前我一个人就能吃掉一整头……
太宁还在满脸诚恳的邀请他吃那据说连老祖宗烛龙也推崇不已的恶心巴拉的虫子肉,敖润还在积极的往火堆上架串下的肉并且学着他二叔公地样子煞有介事的刷油撒盐,而敖顺更是喉咙里咽着一块,嘴里叼着一块,两手各抓一块,就这样还仰着胖胖的小脸流着口水盯着太宁手里那块肉不放,脸上明显写着二叔公他不吃就不要劝他了,以及大哥你不要就给我!的意思。目睹此情此景。敖广只觉得大脑一阵眩晕,唯一冒上来地想法就只有——
啊啊!你干脆吃死算了!
一件件,一桩桩,原本一成不变的枯燥的生活里。突然多了许多不同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吓,第一次被捉弄,第一次面对危险落荒而逃,第一次被弟弟嘲笑,第一次吃来历不明的奇怪食物。无数个第一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呆在太宁身边,原本沉淀不动的情绪总是像开了锅一样激烈的起伏着,似乎从来没有安静下来的一刻。那种在目标变迁以后孤独而茫然地情绪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总是气急败坏的跟着那人度过热闹嘈杂鸡飞狗跳的每一天。
而对那个人的情绪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从一开始看见他就心烦意乱,巴不得扭头就走。到面对他的各种古怪举动暴跳如雷,大吼大叫。再到逐渐习以为常,精神麻木下来以后,即使眼见着那人干出再奇怪地事情说出再惊世骇俗地话他也只是发出“嗯!啊!哦!”这样再自然的不过地应和。
最后直到某天那家伙一时性起。跟谁都没打招呼就离开了龙宫。而且这一去就一下子消失了半个月。他不在的那半个月里,不止失掉了玩伴和带头人的敖润和敖顺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连原本应该松了一口气的敖广也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来。时不时就陷入失神。走到哪里都觉得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个人从自己背后跳出来,懒洋洋却又笑眯眯的拍着自己的肩膀喊:喂,阿广,过来和我玩。
全身一震,于是才猛然发觉,原来在完全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自己竟然已经那么习惯那个人的存在了。就像是阳光,空气和水,太宁他……总是那么闪耀的存在着,于是再自然不过的,由他造成的影响一点一滴的渗入自己的生活中,然后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渗到了骨子里,至此再也无法去除了。
第三十六章:心里头那片大花园
正在敖广以为自己居然被太宁折磨出了受虐体质这个事实而惶恐的时候,那个一气消失了半个月的人背上扛着一个老大的包裹,就和离开时一样突然的回来了。像什么花纹古怪佩戴在身上可以解暑气的石头,色彩艳丽扔在火里烧不坏的珍禽的羽毛,以及闻所未闻吃下去脸会变成蓝色的果实被他装了满满一背包。然后见人就送。
敖润得到的是一张小小的火鼠皮,敖顺收到的则是一小块儿雩之玉,龙宫里头人人有份。虽然都是一些看上去实用价值不大的小玩艺儿,可是因为是太宁送的,所有人都高高兴兴接下来了。一群人就这样把他堵在门口七嘴八舌盘问他这半个月究竟跑去了哪里。太宁嘴上嘻嘻哈哈应对着,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睛却骨碌碌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一样。
很显然的,这一次他要找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和别人一起出现。
在得到太宁回来的消息的那一瞬间,敖广第一反应竟然也是惊喜交加,然后就立刻想赶到宫门口去见那家伙。然而他才刚刚站起半个身子,一个清晰的想法突然在心头一亮:为什么我会觉得高兴?去见那个人干嘛?见到了又能说什么?难道真要一脸嗜虐的跑去巴巴的对他讲:嗨,好久不见,其实我发现我已经习惯被你捉弄和恶整了。所以欢迎你这次回来继续整我吧……
身体重重的坐回座椅里,同时拳头也忍不住狠狠在红木桌面上一砸。怦然一声巨响,上好的木桌上被锤出了深深地印痕。心中的烦躁之意却依然挥之不去。敖广脸色铁青的靠在座椅上,怎么会变成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变得如此奇怪。这该死的依赖感和愚蠢的软弱!他不是早已清楚属于自己地立场和位置,为什么到如今竟然还会和普通人一样产生出这些可耻的情绪变化。
一切都是太宁的错!自从他出现以后,自己就变得不像自己了,而那家伙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他。围着他转,他为什么却只纠缠在自己身边。说不定他心中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要看看那个原本坚硬和顽固不化的自己慢慢被他感化和崩溃的过程吧!原本以为是不可能发生地事情,现在已经确凿无疑了,显然在太宁的面前,他已经完败了倒下了放弃所有原则了!那么太宁看到这样的自己以后又会有什么想法?一定是幸灾乐祸的想着:哈哈,敖广你也有今天啊!对,没错。他绝对会那样嘲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