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宝红红白白的小脸蛋上写满决不动摇的坚毅,明知自己是南海龙王却还如此尽忠职责的作出这等“犯上”之举,只为了完成太子的一个非正式的命令。敖润眼底不由得对这个幼童模样的鲛人公主多了一丝赞赏之意,于是无视于敖摩在自己身后对着坚持不退让的葵宝张牙舞爪大扮鬼脸连连发出:“去死吧!去死吧!”的吼叫。敖润直接以明珠传唤太子前来。
在简单的对他说明此行的目的之后,太子黑着脸挥退了葵宝便要回宫。他还没能找出可以顺利解开镇龙钉上法术的方法,一心急着回去继续研究道法典籍。谁知敖润突然出声将他叫住,问他可愿同行。
一开始,太子自然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托辞拒绝了。可是敖润似乎早有准备,他贴近太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太子听了先是面露讶异之色,接着神色间忽喜忽忧,他不确定的看了敖润一眼,敖润但笑不语。太子低头思考了一回,终于下定决心,点头同意。于是三人便即刻启程,不出一刻已来到西海龙宫门前。
敖摩是第二次踏足此地,抬眼看只见偌大一座龙宫冷冷清清,和婚礼那日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热闹情形截然成为对比。以至于三人进入殿门多时,才有一个弓腰驼背的鳌虾老总管仓惶的迎出来下跪道:“小老儿耳聋眼花,不知南海龙王及东海龙三太子驾到,有失远迎。求龙王恕罪。”
敖润温和的示意他平身,环顾四周再无他人,蹙眉问道:“这宫里就剩下你一个了么?钦弟何在?”
他不提还好,一说起此事老鳌虾顿时老泪纵横,使袖子抹泪答道:“那日天兵将小太子带走以后,王上就把自己闭门反锁在莲池殿中。万呼不应。前日终于传出话来,说是不想见人,教宫中诸人都自行散去了罢。只是小老儿身在西海宫中几千年,对王上实在难以放心,故此自作主张留了下来。想说若是王上念及传唤下人,小老儿虽然腿脚慢了些,好歹也是个照应……”
敖润微微点头,不再多问。他开口教老虾在前头引路,一行人移步朝莲池殿而去。
那老虾一路抽噎不止,叙叙叨叨的同众人诉说个不休,他只道:“我们王上最是心善,对宫中下人一向和颜悦色,从未恶言相向。如此良善之人,为何老天却频频戏弄于他,教他再三遭遇如此惨事!上一回夫人出走他是生生盛年白头,好在那时节还有小太子在身边作为念想,王上只是不再出宫罢了。这一回小太子出事……王上只怕是伤透了心,索性连殿门都不出了……”
老虾说着又抹一把眼泪:“这些日子来也不知近况如何,小老儿只要一想起王上形单影只孤身守在那殿中面对一池萧瑟,就忍不住心下悲切。殿下您是王上亲兄,待会见了王上,还请您多多劝慰于他,休要再为伤心损了身子……”
敖润眉心越发纠结,他只是不语。那表情落在太子眼底,太子更是万般不解。方才他之所以改变主意同往西海。乃是因为敖润在他耳边的一句话:“营救小玉之事,且看我安排。”
只字片言,却教太子无名宽心。他知道敖润为人稳重谨慎。轻易不许诺,但见他一旦表明态度,胸中定然已有万全之计,必能保得小玉平安。可是看目前的行动,到底二叔是如何打算的太子却是一头雾水,这营救小玉和教小胖道访四叔以致歉两件事之间有何联系,他冥思苦想依然瞧不出端倪来。
敖摩则是极不高兴。这辈子除了二叔它还没有向谁低过头。没想到今日竟然要向那个胆敢赶它和小玉出去的四叔道歉……而且还是在小三的面前。它气呼呼的看了一眼明显心不在焉不知正在考虑些什么的太子,那日被猛踩肚皮的仇还记着,而且已经抽空写到日记本上了,有机会一定要报仇报仇报仇!狠狠的给他踩回来吖。
众人各怀心事,就这样来到位于龙宫东面的莲池殿门前。敖润皱眉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上前一步,左手二指微曲轻叩殿门。
清脆的三声叩击响起,不多时,殿内传出一声沉闷的回应:“都下去吧,我不见人……”
“钦弟,是我,二哥。”敖润提高声音回答,殿中沉默良久,就在太子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终于传来回答:“……进来吧……”随着那个死气沉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吱呀一声,殿门敞开一条缝,满室柔和的珠光顿时水银一般漏泄而出。
鳌虾老总管弯腰后退一步,他虽然关心自家龙王究竟情况如何,毕竟敖钦有令在先,不愿接见外人。如今破格例外也是由于对象是全族最受人敬重的兄长南海龙王的缘故。就算两位太子可以沾光跟着进去,他这个下人也是无论如何不敢逾越跟去的。
敖润先行进入殿中,太子和敖摩也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一进殿,敖摩就被那匪夷所思的华丽耀花了眼。且不说此殿以白玉为柱,琉璃为顶,但看那四壁上光华灼灼,镶嵌其间的无数璀璨夜明珠,加以缝着细小水晶颗粒的纱巾轻垂。只可说富丽无匹,华美无双。殿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个巨大的莲池,池子成八瓣莲花形状散开,水色澄澈如碧玉,宛如一朵巨大的莲花静静躺在深海下的龙宫之中。
池子的来历是由于前任西海龙后,名浮云者。生平最爱莲花,一日不见不喜。龙王敖钦爱她至深,为她不惜亲自起手在海底造了一座莲池,并以龙王神力每日更换活水。又以万千明珠之光照耀,令花朵日日娇艳,岁岁盛开。
可想而见当年池中白莲盛放之际,焚香绕兰琴,明珠映玉颜。与娇妻佳儿共享香茗美点,举家和乐融融绕池畔赏莲,是何其令人艳慕的一番光景。只可惜幸福时刻难以长久,时过境迁已是人去楼空。如今空荡荡的大殿里只余这一池早已枯败的花朵,瑟缩在冷冷清的珠光映照之下,格外凄然。
敖润举目望去,只见池畔玉台之上侧坐一人,正一动不动的凝望无波的池水。殿门打开掀起的清风拂动他雪白的发丝,远远望去,那人的身影正如一枝凋谢的白莲。
第十五章:重症须使猛药医
“钦弟。”
敖润轻轻出声呼唤,敖钦明显听到了,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慢慢转过头来,神色木然的看着站在殿门口的三人。眼神之中尽是空茫之意。
敖润有些心疼的看着这个四弟,他快步走上前去将他从池边扶起:“钦弟,你挥退侍俾,一直独身守在此处又是何苦……”
敖钦似乎老了很多,他听完一句话,要过去很长时间才能作出反应。就像是人明明站在敖润的面前,心却留在遥远的地方。敖润的一番话,他琢磨良久,这才断断续续的答道:“不想……见他们……什么也……不想去想……就这样吧……这样就好……”
看着如此颓废的幺弟,一丝怒气滑过敖润眼中,又很快的隐藏起来。
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一只手仍放在敖钦肩头上,另一只手却在袖中慢慢握成拳。片刻,才道:“那日经过我已从小摩口中得知。小摩初来海中,不知礼数。他在你宫中惹下祸事,确是二哥疏于管教了。损毁的传影明珠我会尽快为你找一枚新的补上,烧了的画册我也已经着手使人去人间搜寻。”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拉过身后苦着脸的小胖龙:“除此以外,我今日还特带小摩前来,教他诚诚恳恳给你赔礼道歉。钦弟,看在二哥面上,可否谅解一回?”
敖钦迟钝的把头转过去,看了一眼敖摩,露出仿佛完全不认识它的神色,敖摩不情不愿的拖着小短腿挪过去,眼珠转来转去,看一眼敖钦,又看一眼太子,最后把那摇摆不定的目光落定到敖润脸上,敖润温柔的看着它但笑不语,眼中却有满满的鼓励之色。
敖摩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一口气吼出声来:“对不起我不该随便放火吼!就算四叔你打小玉骂小玉赶小玉出家门!那是你自家的事吼!反正我就是什么都不懂吼!我不懂感情还分啥该啥不该!啥对啥不对!反正小玉被你逼到自己去死掉都不介意吼!我就不该看着不爽自己随便乱出手!”
敖钦的瞳孔在听到小玉这个名字的瞬间惊恐的放大,他不错眼珠的盯着敖摩,口吃道:“我我我记得这个声音……你是……你是……”他突然挣脱敖润的手,捂住脸发狂般的尖叫:“出去!叫他出去!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畜生的名字!”
敖摩本来一直努力的忍耐,结果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破功。所有火气轰的一声烧起来,脑子里有根弦似乎嘣的断掉了,它完全忘记了事先决不激动的保证和在一旁看着的敖润。冲着敖钦就吼起来:“不准你这么骂小玉!小玉是我的朋友吼!你是他爹!他明天就要被砍头你都不去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资格骂他是畜生吼!”
敖钦一激灵,俊秀的脸慢慢开始扭曲,全身如同恶寒一般发着抖,他痛苦的抓住敖润的袖子哀求:“二哥,二哥,求求你带他出去……我……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我想自己一个人呆着……二哥!”
敖润不动声色的反握住敖钦发抖的手,表面上是在安抚他的情绪,实际上却也钳制了弟弟想要伸手捂住耳朵不听的可能,他一手轻拍敖钦的背,嘴里柔声安慰道:“钦弟,二哥怎能将身体不适的你独自留在这里?再说小摩话虽然有些无礼,但他心思单纯,说出来的东西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你不妨一听。”
那边的敖摩正在怒火滔天,敖润不出面阻止,太子更不会叫停。它索性将一肚子牢骚爆发出来:“小玉犯了什么错吼!火是我放的,他只是不想让你失望吼!他都说要出走去当和尚了!你还要把他往死里逼!”
它气愤填膺:“吼吼!我知道你不会去看他被人砍头的!你是个胆小鬼!他们那天打他你都不敢去看吼!你当然不会知道他们是怎么锯他的角,又拿老粗的鞭子打他!小玉都被他们打烂了!你看不见,我可都看到了吼!小玉明明是那么漂亮的龙,白得跟雪一样,你知不知道到最后他身上没有一块地方还是白的,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流得一地都是血吼!”
敖钦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几乎瘫倒在敖润怀里,喉咙呼呼直抽气。半晌,突然崩溃的哭了起来:“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从小到大一手养大的儿子!你懂什么!我看着他学走路,看着他学说话,一转眼,他懂事了、长大了、该娶亲了,却突然跟我说出那种要把我气得背过去的蠢话!你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我恨不得从没生过他!”
“小玉又不是有意说给你听的吼!!!喜欢都喜欢了!还能怎么办?他都要自己悄悄走掉了!就是怕你听了伤心吼!是你自己跑出来听到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听你话!小玉说,他下辈子投胎不做龙了,也不做人。宁可做牛做马。永远不去喜欢什么!这样你满意了吼!”
敖钦面色惨白,仿佛要死过去一样。他只是睁大了那双空白的眼睛,死死盯住敖摩凶神恶煞的脸,好像想从那张气的发红的绿皮脸上看出什么别的来。
敖润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够了!小摩。小三,你先带小摩出去冷静一下。这里由我来处理吧。”
一直呆立一旁作听众的太子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出声应承。他快步上前,一手揪起同被敖润的喝止吓醒过来,发觉自己仿佛又把道歉搞砸了正一脸呆相的敖摩的尾巴,将它连拉带扯拖出殿门而去。
敖润这才转过脸来,看向敖钦死白的脸,正色道:“钦弟,你我兄弟一场,我自小看着你长大,深知你为人善良软弱,宁可自伤不愿伤人。浮云一事之后你闭门不出,念及你生性软弱,我与其他兄弟亦不愿碰触你伤心之事,因此不曾开口劝说。不想反倒纵容你今日心门深锁自欺欺人,钦弟!可知如此一来你永难走出内心魔障!今日借小摩之口,一番直言,想必你也有所发觉。二哥正是要他捅破你心头自蒙死皮假象,放出脓血。叫你看清自身真正的想法来。”
他稍作停顿,温言劝慰道:“钦弟,你好好想想。父母对子女之爱乃是浑然天成,即使孩子走错路,做错事,为人父母亦永远会为其留一条后路。小玉的所作所为委实是错,我也不甚赞同。但他却实实是你一手带大的孩儿。漫漫几千年,你爱他怜他疼他,如珠似宝的将他抚养成人。就算他真犯了大错,严厉责备,好生教导,将他引回正途就是。”
说到这里,敖润收起温和语气,厉声道:“可你身为小玉至亲,看他犯错之后居然就此闭门自锁放任不管,钦弟!你仔细考量!他若明日身亡魂断斩龙台下,我身为叔伯亲眷已是痛楚难当,你为人父者,又何尝忍心……此生尚且漫长,难道你真要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后悔终生不成!!!”
敖钦由于被敖摩那一番怒吼冲撞,心防早已崩溃,此刻听着兄长一番劝言痛喝,脑中嗡嗡一响,点点往事涌上心头:第一次从妻子手中接过柔弱小婴儿时的惊喜若狂,第一次听到孩子用奶声奶气的娇嫩嗓音喊爹时的喜不自胜,第一次扶着孩子白白软软的小手教他学步时的小心翼翼,最后儿子被天兵带走之前那个凄凉的微笑……
爹……一生一世……永不相见……
他涣散的瞳孔慢慢聚中,脸色由白变红,十指也神经质一般的攥紧敖润衣袖,惊惧而崩溃的喊起来:“不成!不成!那是我的儿!我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儿!不能叫他们就这么一刀杀了!我错了!二哥我错了!你要帮我!救救玉儿!!!救救玉儿!!!”
敖润眼底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他冷静的握住那只发白的手,沉声道:“放心,我心中早有打算,虽说玉帝看似执意要致小玉于死地,可是二哥我思来想去,这世间仍有一人可保他平安!只是需要钦弟你亲自出面恳求。如今你既然已经破除魔障,事不宜迟,二哥立刻就陪你上路去寻他。”
“你看刚刚你那是什么臭脾气说的什么话!说,我们前日的行动也是你透露给二叔知道的吧?”太子气势汹汹,揪着敖摩的耳朵教训它,敖摩也不甘示弱的咆哮着回以大脚爪:“吼吼!劳资没说!你诬陷我!我才不是泄密的胆小鬼!”
两个闹腾得正欢,突见殿门大开,敖润与敖钦一同疾步而出,领头的敖润神色肃穆自是不提,连他身侧的敖钦眼中也抹去了一开始梦游人一般神气,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似已下定决心的坚毅面容。敖摩和太子还在吃惊,便见敖润大袖一挥:“小三,带上小摩,我们即刻启程。”
“啊……且往何处?”
“落珈山上,紫竹林。”
第十六章:谁怜天下父母心
南无观世音师子无畏音大慈柔软音大梵清净音
大光普照音天人丈夫音能施众生乐济度生死岸
普陀东南、梅檀岭下。紫竹成荫,碎石为径。
四人按落云头,甫一立足于林边,一个清脆的笑声已从林中响起:“恭迎二叔,四叔,三哥,摩弟大驾莅临落珈山紫竹林。十五在此守候多时。诸位晋见菩萨请随我来。”随着盈盈笑语,竹林中闪出一个人形,但见明眸笑靥,散发素衣。却不正是菩萨座下那以女身转男相而成佛,俗家名唤作敖辰的前东海十五公主。
敖摩大惊,爪子指着那个笑嘻嘻的白衣少年叫道:“啊啊人妖女变男吼!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吼……”一句话没说完,太子已经眼疾手快将它抓回去堵住嘴巴,然后神色自若的抬头笑道:“十五妹,落珈山下风声颇大,且是吵人。方才可听到好大风声?想你久居此地,必然已是习惯于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