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偶然(1926.5)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穿越时空 主角:藤原真七 配角:樱野信 第1章 这是大正六年,也就是公元1918年的京都。 藤原真七坐在洁净古老散着木质特有清香的地板上,手里是一卷泛黄的书。他的样子似看未看,有一种浮生空闲的气息。但立在一边的仆佣却不这么认为,都紧张认真不敢发出任何打扰的声音。服侍了几代人的老总管一步步走上来,到了近前恭身跪下,行完礼后才保持着蹲跪的姿势不能轻不能重的说:“小主人,内阁樱野先生到访,家主想让您过去。” 等到老总管说完,藤原真七方把视线从书上移开,他看了小心谨慎的仆人一眼,才道:“樱野元?内阁的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就去跟他们说,他们都是知道我的规矩的,要见我,按我的规矩来。” 老总管也知道藤原真七不是那么好说动的,只是家主那边也不好交代,是看了他老,资格够深,应该不会让藤原真七不予理睬,这才派了他过来,不然一句话而已何必要他来跑一趟。想到这老总管只能腆了脸再说道:“樱野先生只是爱好棋艺,并不精通,因此久仰您的名声,只想求见一面,并无他意。” “是吗?”藤原真七无可无不可的问了句,他看了看天色,此时是清凉的早晨,秋高气爽,院子里的枫叶正在变红。他又看了看始终低头保持着恭谨之色的总管,终于合上了书卷微微叹息:“那去看看吧。” 老总管欣喜的躬身退了下去,藤原真七也站起来,懒散的进了房间,放下手中的《和歌集》。 自有人在前面领路,真七觉得,他就是闭着眼也能走到大堂去,毕竟是他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再怎么样也该走熟了。因此他很喜欢在走路的时候走神,习惯多年。 真不知上一世是造了什么孽,他居然投胎到了日本,到日本也就算了吧,居然投胎到了正在准备大肆侵略的日本,这让他,一个还没忘了自己前世的人,如何自处?尤其是,前身的祖国还是现今即将沦为被侵略的一方——中国。 藤原真七想到木然。 他为此头疼了这么多年,最后总算看开,上天让他回到20世纪初来,总不会是指望他发动政变从内部瓦解敌人的吧,他可不是小说里的强人。况且,中国现在虽然有那么多的苦难,但历史上没有他,一样还是会获得解放,那些伟人做的事他就别跟着掺和了,上一世的时候他可是生活在和平中完全不知战争为何物的,也没有那么浓烈热血的爱国心。 虽然放弃搅进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但他心里,始终和这地方是隔了一层,带着前世的记忆,究竟算好算坏?他小时候也不像别的孩子一般哭闹,稍大些就会说话认字,被人直呼神童,其实哪有什么神童,不过多学门外语而已。有着拒人千里的隔阂、永远超过常人的智慧和冷漠,使得这个家族里所有人都对他心生畏惧,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怎么想和人亲近,这样的安宁,正好。 唯一让他不胜其烦的,就是围棋。他哪里知道,日本人对围棋如此热衷,简直到了痴狂崇拜的地步,自从下的第一盘就赢了,赢了这一世他该称为父亲的那人起,他就被尊称为藤原家百年来的棋道第一天才,他从来没输过。可是这很好笑不是吗,他的棋艺是来自于现在周围这些人最不屑一顾最看不起的中国,最后却要为一个日本望族的辉煌添砖加瓦,每每想到他就觉得讽刺。上一世他就不是一个多爱棋的人,虽然下得好,但是任何一项从来只有赢一个结果的活动无论再怎样精彩,也早该腻了! 只出了会神,就到了会客厅,前面的老总管轻轻拉开纸门后跪着道:“家主,小主人到了。” 第2章 藤原真七越过了总管,直走到自己的位上坐跪下来,才平声说:“父亲,樱野先生。” 樱野原一身西装革履,虽然同满室的古老气息格格不入,但众人都已司空见惯,在全盘欧化的日本,所有人都接受西方式教育,出门访客时通常着西装表示对主人的尊重。藤原真七有时候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矛盾的民族,一方面汲汲进取,一方面因循守旧。作为主人的一方,因为是被访者,倒没有太多讲究,日本人在家一般都是身着和服,所以出来时也没有换衣服的打算,他又一贯我行我素,一身素净的旧和服,真七有些恶意的猜测,在父亲看来可说是乖顺质朴,在樱野看来却该是天才常有的恃才傲物不拘小节吧。 “真七今天心情不错吧,居然肯出来见我这个满身世俗味的人,”樱野原显然十分高兴,他每年都来拜访藤原家好几次,但见到藤原真七的次数屈指可数:“藤原先生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神仙般的公子!” “樱野兄这是哪里话,太客气了,”藤原家主也有些喜出望外,真七从来都不愿人打扰他,整日待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偶尔肯来几次都是兴之所至,看来今天他心情倒是真的不错,当然对客人可不能这么说,只道:“真七这孩子都是被我惯坏了,也难怪,他母亲去世得早,出生那时又留下了病根,一直身体不好,我就顺着他在后院静养,极少见人。若有什么怠慢之处,还请樱野兄勿怪才是。” “不,不,真七肯来见我,已是极高的荣耀了,”樱野原非常懂得进退,他看着一直低垂眼睫神色不变的藤原真七,诚挚的说:“这是犬子信,他一向仰慕真七的棋艺,希望能与真七说上几句话。” 藤原真七在进来时随意的一瞥中就已经注意到,在场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想来就是樱野信了。但说实话,他对日本时下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好感,这个时候的日本军国主义横行,而受流毒最深的,无疑就是这一代成长起来的人。 藤原家主也知道真七冷淡的性格,连忙说:“信和你年纪相仿,正是相处无间的时候,他刚从美国回来,或许有机会听他讲讲异域风情。” 真七在心里好笑,年纪相仿?自己的真实年龄都快赶得上他爸了吧,不过说到从美留学,也许这个人并不是想象中那样难以相处——如果他一直在美对现今的日本风气了解较少的话。 樱野原在一旁连连附和,频频使着眼色,樱野信终于开口道:“真七……如果方便的话,可否令我参观一下贵府,我听说这是平安时代起就流传至今的院府。” 真七敏锐的觉察出樱野信的无奈和愤懑,这个同样打扮西化、穿着高级绅士式衬衣的年轻人显然和他父亲不对盘,不过,自己何须管他的想法呢?只要确定自己意愿就好了。真七想,留在这里面对两个老家伙互相推太极也太闷了些,倒不如出去走走——虽然要面对个小家伙。想到这里他就对身旁两人微微颔首:“那我去了。”说着站了起来也不管身后的樱野信,径自走了出去。 ****** 并排走着的两人却只有沉默的氛围。真七并不打算开口,他只当樱野信不存在,一个人缓缓走在石板路上。两边是泥土散发出来的田园清气,触目可及的是一排排青松,在初秋的早晨里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这倒是以前的他无法感受到的,不管怎么说,在工业化还没有普及的时候比起现代来一个好处在于没有空气污染。特别是在21世纪污染严重的中国。他其实很想到现在的中国去看看,看自己的祖辈生活的环境,看与后来他生活的地方有着怎样的不同,也许还可以看到自己的祖父辈呢。不过,现在的中国太乱,他现在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他在想什么呢?樱野信走了一会,看着一脸沉静的藤原真七,不由有点好奇,还以为他真会给自己介绍风景呢,原来也是个敷衍长辈的借口。这样一来,他却有些兴致了。被父亲从美国召回来的时候他实在是很不快,可学的东西太多,父亲却说什么也该学成归国了,学了那么些年,想着效忠国家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为什么近些天来,父亲只带着他走访各个名门望族,却一点让他效劳效力的暗示也无?就算是为了跟各阶层的势力打好关系吧,可是,那些家族里和他差不多大的家伙却一个比一个难以忍受,大部分奴颜婢膝有求必应的,还不都是看他父亲的身份?一部分头脑发热自以为天下无敌的,那是军部里最近吃香的新进派,还有迂腐透顶的,还有夸夸其谈的,还有故作谦逊坚忍的,还有……总之,没几个他瞧得上的,全都是些井底之蛙,他们怎么不到世界上看看呢? “喂,”樱野信决定试探一下:“你觉得我国的将来如何?” 真七被这个无礼的家伙打断思绪,有些不高兴,他看了看樱野信,不由冷哼,你想让我怎么答呢?我说日本必败,天皇投降,你会信吗?我说日本将雄霸东南亚,建立什么大东亚共荣圈,我都不信!因此想都不想就答:“我不知道。将来的事情,将来才知道。”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话。 樱野信却觉得这回答还不算俗套,就又说:“你怎么不去上学呢?整天窝在家里,人就短视了,世界上可有很多精彩的事情你不知道的。” 真七见他说完便接道:“你到美国留学,又见了多少世面?世界上总还有很多的事,你也不知道的。” 樱野信顿时被堵住,这才仔细看着藤原真七,觉得这个人,似乎很有别于他见过的其他人。藤原真七说话时也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前方的风景。他只看到真七的侧面,因为常年居于室内不见阳光,他的皮肤有点苍白,黑色短发柔柔软软,但是修的很细致,露出后面长而纤细的脖颈。他想起有关这个人的传闻,说他是围棋界长胜不败的天才,天纵其才,世上有这种人吗?就不禁脱口而出:“总比你的世界,只有围棋来得多吧!” 第3章 真七对此反应只是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围棋的?” “别人都——”樱野信还没说完就闭了嘴,但他却气馁的觉得真七的眼里一定写着“人云亦云”的评价。 他感到真七似乎也觉察了他的尴尬,因为一直不主动开口的真七此刻却引开了话题:“你在美国学的是什么?” “能源。能源的勘测、开发、利用,”一说起这个樱野信就止不住话头热血沸腾:“我国国土太少,能源严重不足,以后无论是军用还是民生民用,都离不开它呀。我学了这个,可就不用愁将来我国能源枯竭的问题了。石油、煤炭……各种各样的能源,都是我国最急需的,不然怎么会跟美国签订那么多条约。要是能储备一二十年的能源,还怕打不赢么?……” “是吗?”真七却眼也不眨面不改色的问:“你又到哪里找出够一二十年储备的能源呢?”真是笑话,你也知道日本国小力微能源奇缺,它要是能随随便便就储备一二十年的能源那别人还有活路吗? 樱野信对这个问题却不看重,随口就说:“中国,印度,东亚地区,沙漠地带,甚至,美国,世界那么大,哪儿没有?” “哦。”真七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樱野信却似被他这个“哦”字浇了盆冷水,原本的兴致昂扬一腔热血好似被鄙夷了一般,让他一时间张口说不出话,很是难受。 于是两人又恢复了初时的沉默,但樱野信却没了初时的自在,他不觉中时时看向真七,很想同他多说几句,但是又有些莫名的畏惧,不知该说什么才让这人不会生气。走的久了,走出了松林,走出了枫林,在走到樱花树下时樱野信才又重新开口道:“你喜欢樱花吗?这种白色,我觉得,很像你……”素雅,安宁,有一种细致的情怀里才能闻到的暗香…… 藤原真七看着头顶上飘渺的樱花,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故事,就说:“你听过这个传闻没有?据说在樱花树下掩埋尸体,樱花就会开得更盛,这是一种吸取人生命的花。” 樱野信大惊:“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七正懊恼怎么说出前世的记忆来,却看着樱野信惊慌的脸,有些想笑,于是他就释然的笑了起来。 “小主人,樱野先生要走了。”一个侍卫跑过来后恭敬的说 。 “哦。”真七听了,也不道别,转身就朝樱林深处走去,浑然不觉身后樱野信的视线和有点怅然的声音:“再见。” ****** “信,这次觉得怎样?”坐在小轿车后排上的樱野原迫不及待的问旁边的儿子。 “嗯,”樱野信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多说,因此只模糊的说:“还好。” “你小子,前几日都是苦着脸去苦着脸回来,今次却不一样了。我就知道,真七那孩子,是个人都不讨厌他。” “父亲,真七为什么不出去,不进学校呢?”不知道为什么,想只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哦,据说是他不想去,说是没人教得了他。这可不是谣传,听说藤原家主请过好几个老师到家里来,却没有考倒学生反被学生考倒了。” “父亲,真有这种天才吗?” “我见到真七就信了。只是很可惜啊,他身体一向不好,否则若是投身官场或军队,绝对会是大和之福啊。” “听说他下棋从来没输过?父亲,你跟他下过吗?” “我?我可不敢。我到是想和他下指导棋来着,可是他从来不下那种的。和他下棋的人,几乎都死了,我还爱惜自己的命呢。”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真七成名后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求教,他又不耐应对每个人,就说,如果有谁认定可以赢他,才会跟那人下棋。那些自视甚高的人就同意了,可是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赢得了他的,那些人,输了就剖腹了。后来每个人都知道,除非有必胜的把握,才会去要求与真七下棋,否则输了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这就是真七生死棋的由来。只是现在,没有人去找他下棋了,因为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么厉害。”樱野信喃喃自语,那些穷尽一生在围棋上的人都没有这种气魄啊,藤原真七,他才多大?信又想起真七的话:“你怎么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围棋的?”这么说,这种人,就叫做天才吗?像神最宠爱的人一样,像神一样,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可是他的笑容,那个最后的真七的笑容,从来面色如水般沉静的真七的笑容,曾经离他是那么近。 ****** 真七坐在一棵枫树下,闲散的翻动着书页。已经是傍晚了,彩霞满天,还有同样颜色的枫叶,寥寥落落,让他觉得天空离他很近,就在头顶上飘着,这个想法让他心情大好,嘴角边也就带了些微笑。 明梅走来的时候见了真七的脸色认为时机正好,就递上一张纸条说:“小主人,有个中国人想要拜访您。”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毕竟收了那人的钱,还有,那人也很温柔的对她说话,无端的,她不想那人失望。 显然她的运气极好,遇上了真七难得开心的时候。真七听了他的话,也没有把微笑收回去,而是问了句:“中国人?”就伸手拿过纸条来,只见上面写着:中华民国江苏学生周翔宇拜上藤原真七先生。 明梅这个时候开始害怕起来,藤原真七嘴角的微笑在世界上,转而面沉如水。她永远也不知道她心思叵测的小主人这一刻想了些什么。就在她忐忑不安以为自己的私心败露无疑准备跪下求饶时,真七开口道:“让这位,周先生,进来见我。” 第4章 周翔宇跟在这个日本少女的后面,走进了藤原家。虽然日本人推崇西方文化,但家居生活还是很守旧的,特别是这种屹立了几百年的大家族。一路走来,就像看一幅古老的浮世绘,偏偏眼前又有一种蓬勃的新鲜气息,这奇妙的感觉也多少冲淡了他的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呢?他可没有忘记那个围棋社社长铃木嚣张的声音:“若是你们能让藤原真七跟你们下一盘棋,我就可以继续容忍中国围棋社的存在。” 如果不是关系到国家荣辱,他这个只入了门的围棋半吊子怎么可能也加入进来想办法呢?其实这本不关他的事,是他的好友吴载道所在的围棋社频频遭到日本人的挑衅,最后那些日本学生索性下了战书,输了就必须解散中国围棋社。结果不如人愿,他们这边输了。也许是那个铃木太过得意,最后居然大放厥词说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无论输赢,只要跟一个叫藤原真七的人下完一盘棋,就可以继续开办围棋社。这对于本已心灰意冷的中国留学生而言,无疑是最后的希望。 但是一查下来,他们才知道,为什么铃木敢如此大肆出言毫不忌惮,这个希望也未免太过渺茫。藤原家族可以说是日本历史上除皇室外最高贵的家族,这个家族最辉煌显赫的时候是平安时代,那时藤原家主权倾一时甚至可以独揽大权,在朝在野都可以左右朝纲。虽然现在已比不上当时的繁华,但凭借着几百年来与天皇密切的姻亲关系,它依然保持着相当的威望,特别是自明治维新以来复苏的日本上下对天皇的崇拜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内阁和军部不管是守旧派还是激进派,都对它有着相当的尊重。而藤原真七,是这一代正统的继承人,一直被家族中人视为中兴的希望,他也是这个家族内定的下一代家主,在藤原家的地位仅次于他的父亲。 即使撇开这个人的身份而言,藤原真七从小就有天才之名,他在围棋方面的造诣之高,单看历年来与他对弈后死在棋桌上的人的弈林身份就能窥斑见豹。其实这本来也没有什么,铃木也没要求他们下赢这个人,他们又不是日本人,没那种死要面子的武士道精神输了就剖腹。关键是藤原真七近年来已经不再下棋,向他下的挑战书从来没有回应。 虽然事情看上去千难万难,但看着自己的好友天天为此伤透脑筋,周翔宇也想帮上一点忙。他住在吴载道家里,经济全由载道支持,对于这个好友一直非常感激。他也仔细想过了,载道的挑战书很可能还没到达藤原真七手中就被截下,只因为他们中国人的身份。不过即使到了那人手中,希望也是不大,毕竟听说那人厌恶层出不穷的对战,对待前来请教的人都是爱理不理拂袖而去的。因此他特别想办法买通了一个能够接近藤原真七的小侍女,并在纸条上写明“拜访”而不是“请教”,想来对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藤原家族继承人来说,一衣带水的中国还是对其有一定的吸引力的吧,见上一面应该没有问题,只要见到了他,就成功了一半,关于下棋的事他还另有高招。 “小主人,周先生到了。”明梅说完后行了礼,就有些担忧的看了周翔宇一眼,退了下去。 周翔宇对着这个小侍女感激的笑过后,抬眼看向几天来一直只在传言和想象里的藤原真七。第一眼就狠狠震惊,他这才想起,这个头上有着无数光环的日本人年纪比他还小。 第5章 藤原真七坐在树下的石桌边,桌上放了本翻开一半的书,周翔宇看了眼书名,《源氏物语》。他手里夹着那张纸条,周翔宇看到,他的两根手指间空出来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名字。 “周——翔——宇。”藤原真七一直没有抬头,只是看着纸条,一字一句的念出来。 周翔宇一听又惊又喜:“你会说汉语?” 藤原真七这才抬头看向他:“是的。” 其实当时的日本人说汉语并没有什么稀奇,学校里有专门的汉语课,区别只在于学的好不好而已。只是周翔宇的日语水平相当有限,普通的对话都很困难,这也是受当时的时局影响。在这个日本将中国当作理所当然侵略地的时候,很少日本人将汉语放在心上,而且也不屑于同中国人说话,加上周翔宇同学本身的爱国心理,他也就怎么也学不好日语。这一次周翔宇还为此专门恶补了几天的口语,将自己要说的话背的滚瓜烂熟,但还是担心会有意外状况自己无法应对,没想到藤原真七会说汉语,这样至少交流是没问题的了。 藤原真七到现在还觉得有点不真实,是幻觉吗?还是同名同姓呢?中国那么大,同名同姓应该很正常。直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了,种种患得患失的侥幸心理才算破灭。真的是他,历史书上有他的照片,虽然照出来的效果不好,但认人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他,周翔宇。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在自己都以为再和中国没有一丝瓜葛的时候,眼前却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后世被崇拜被尊称为伟人的人,藤原真七被刺激得眼花缭乱,有些不知所措。 周翔宇却不知道真七的心思,传言中的藤原真七非常高傲不近人情,看不起不如他的人,目中无人的性格让靠近的人望而生畏。今天来看,却总觉得有些不尽不实。这个人确实是冷漠的,从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思绪,周翔宇私下认为这个样子并不讨厌,没有面对其他日本人时的那种盛气凌人的屈辱感觉。他会说汉语,比起那些没有骄傲资本却骄傲得过火的人,好得太多。 藤原真七同样静静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记忆中好像确实是这段时间,他到日本求学,生活好像并不怎么如意。可惜自己不是学历史的,对于眼前的人,实在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事迹,只记得,高中的历史课本里,这个人在黄埔军校一身戎装的样子——现在黄埔军校还没有创办吧。那时学习压抑穷极无聊,班上的人讨论起历史书上的英雄人物时玩笑说,过去的帅哥太少了,那么多前辈英烈都长得太对不住后世他们这些瞻仰的人,大约只有两个人可算养眼的,一个是张学良,一个是周翔宇。而这个站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人,比那张泛黄失真的老照片生动得多,虽然还很年轻稚嫩,已经能看出将来的样子,套用后世的话说,实在是帅得一塌糊涂。 想到这里真七终于从惊奇中走出,高兴起来,他把纸条当作书签夹进书里,说:“周先生来见我有什么事吗?”在说“周先生”三个字时真七觉得这世界太奇妙。 周翔宇犹豫着要不要使那招,想了想咬咬牙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副棋来,在桌上铺开道:“我想让藤原先生看看这个。” 真七看了眼周翔宇摆放的棋子,就问道:“国际象棋?” 周翔宇正在摆棋子的手一滞,他只立即抬眼失声:“你会这个?” 真七看了看桌上的棋子,又看了看周翔宇大惊失色的脸,有些了然的点了点头。其实周翔宇本以为对围棋如此精深的藤原真七一定没有时间、精力或是兴趣了解其他棋类,到时自己只需教一教他,玩个几盘不就可以了。铃木又没有指定要下哪种棋!谁知道真七分明了解这个,自己的计划泡汤了不算,他也知道藤原真七看透了自己的小聪明,这才是最糟糕的。只要想到一向骄傲的藤原真七会怎样生气,周翔宇突然坐如针毯。 藤原真七看着周翔宇难看的脸色,低头想了一下说:“周先生,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如果告诉他自己这边的人和铃木拿他打赌的事情,不知道藤原真七会不会立即变脸把他赶出去,这也就算了,可如果连累了中国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至少也对不起他那么流利的汉语吧。周翔宇边苦笑边苦涩的讲出了事情经过,他不敢看藤原真七的脸,只能低头等着审判。 “哦,是铃木那家伙,”他听得藤原真七似乎永远不变的陈诉式语调:“既然这样,周君,我们就来下一盘吧。” 周翔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头看到真七的眼睛,一向冰冷的真七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安慰和赤诚,这才知道确实是真的。 “周君的围棋下得怎样?” “嗯,不怎么好。” “既然这样,我们下一盘指导棋吧。” 周翔宇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也在那一天傍晚时无端怀疑,自己是不是获得了某位神灵的青睐。 第6章 众所周知,藤原真七是不下指导棋的;众所周知,藤原真七的下棋风格是雷厉风行的。这个“雷厉风行”周翔宇今天才算是有了深切体会,并不是狂暴威猛狂追不舍一气千里,而是,怎么说呢,无论你花多长时间想出来的棋,他都会毫不拖沓的接下来,而且局势永远控制在他手里,那种似乎浑然天成不需要思考的完美气势,周翔宇想,即使是指导棋也让人心惊胆颤啊。而且这个人,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把心思放在对弈上,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睛,奇怪的是,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是境界差得太多了么。 好容易捱到了官子,藤原似乎也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力不从心,下得和风细雨起来,咄咄逼人的气势减退,显然已经回过神来。 “周君之前是在南开读书吧?” “是,”周翔宇有点吃惊:“藤原先生也知道南开?”——还知道我是从那里毕业的? “我只听说过。”而且是因为你,我才知道天津的这所学校。仔细想想,对这个人的生平竟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谁叫自己不是研究这个的呢。倒是记得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十里长街送总理》,可是,难道要我对他说他死时的景象么? 第一次想对一个人表示亲近,奈何似乎全无天赋,以往在其他方面的游刃有余,使得这一刻的困窘格外明显,真七很想对这个还是少年时的日后伟人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尊敬,又怕做得过了反不好解释收拾,他又是冷淡少言的性子,一时很为怎样做才适宜头疼不已。 一局终了,竟是平局,周翔宇下得糊涂,只能再次为藤原真七对局势的掌控能力心服口服。互相道礼之后就开始收拾棋子,周翔宇突然间发现,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棋子在棋盒里碰撞的声音,很悦耳。藤原真七仔细的拈着白子,有点漠然的样子。周翔宇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素色人影,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可以叫你真七吗?” 藤原真七愣了愣,拈起一颗白子:“当然。”“叮”一声棋子落入棋盒。 “那,真七,你也不要叫我周君,听着很别扭,叫我翔宇吧!” 真七这次是真被难住了,怎么可能,自己叫过他周翔宇,叫过他周总理,如果要叫他翔宇,哇,受不了了,怎么可能如同一个好朋友,如同一个平辈论交的人,来叫这个在他心里作古多年的开国元勋。 “翔……”还是不行,真七头一次红了脸:“还是不要了,我叫不出来。” 周翔宇第一次看见藤原真七变了表情,而且似乎还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心里一高兴,就说:“那你叫我翔宇吧,这是我的字。” 这还差不多,真七很容易就记住了,只因为记忆里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字,也就不会产生联想,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字对于中国人来说就不是很重要了吧,到后来干脆就没有了。 第7章 “翔宇,你是怎么做到的,太棒了!”自从吴载道知道了以后,就挤在周翔宇的小房间里,不停地赞叹:“真是奇迹啊,你没看到铃木的样子,活像吞了个整鸡蛋!这次真是出了口恶气啊!” “就是就是,”同住的另一个室友霍明羽也开心极了:“你怎么说服那个围棋天才的?当初我们可是连见都见不着他呢,真有你的!” 周翔宇被这两个热情的家伙缠得没有办法,老实招认说:“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他就是陪我下了一盘。” “这个人看起来还蛮不错的嘛,哪有传说中那么恐怖,”霍明羽感兴趣的凑过来:“也不像别的日本人只知道乱吠。藤原,嗯,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写你的作业去!”周翔宇敲了他一下,霍明羽才抱头大叫:“哎呀,明天要交的!”就窜了出去。 小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并不那么拥挤了。吴载道才坐在了床边:“翔宇,这次真要多谢你了。” 周翔宇摇头道:“说什么谢不谢的,还当不当我是朋友?再说一次我可就翻脸了。” “好!”吴载道爽快地拍了拍周翔宇的肩:“不说这个了。翔宇,打算好上哪所大学了吗?” 周翔宇面对这个问题沉默下来,半天才说:“京都的大学没有东京多,我先填一份申请吧。选修政治和经济,怎么样?”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最近太消沉了点。从东京到了这里,还没习惯吗?” “不是,”周翔宇不想让自己的好友担心:“你放心,会好起来的。” 见周翔宇不想深谈吴载道也不好多说,他站了起来:“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对了,我这里有本书借你看看,在家别闷着。” 直到吴载道关上了门,周翔宇才慢慢坐下来。在东京的一年里,他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当初那个满怀希望离开祖国的少年,那个想到日本来寻找中国出路的少年,明明只隔了一年,却遥远得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年里一事无成,周翔宇在无数个相似的夜晚里烦闷得坐不住,睡不下,今天却有些例外。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明明比自己小却一派从容镇静的人,仿佛没有什么事值得放在心上,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周翔宇这般想着,抬眼看了看书桌,那儿是一本吴载道留下来的书,书名是《资本论》。 第8章 “真七,我可以进来吗?”藤原家主站在门外,温和地说。只有面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时,平日里以严厉著称的藤原家主态度才会格外不同。 藤原真七不爱说话,他半应允半行礼的低了低头,放下了手中的书,藤原家主就走进来在真七对面坐下:“真七,药还按时吃吧?” “是的。”藤原真七一丝不苟的回答,其实心里委实无力,我每天的饮食起居女侍不是天天都会给你一一报备吗?这样问真不知是关心过度还是无话可说。 “冬天快到了,”藤原家主提到这里面有忧色:“你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 “是。”你每年都说,我都会背了。“父亲也要注意身体。” “真七能关心我,我很高兴。”藤原家主边说边微笑。 藤原真七忍不住心里很想翻白眼,客套一句你就高兴成这样?平常与人你来我往的也不知听过多少。 “真七变了呢,”藤原家主看着真七,突然说道:“最近心情都很好,是那个中国人的缘故吗?——听说你为他下了一盘指导棋。” “是有这事,”真七淡淡应道:“父亲怎么说我变了呢?我自己倒不觉得。” 但藤原家主只是笑而不答:“我记得你从小就不愿意下指导棋,说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指导棋太拖沓矫情了些。今次却破例。是因为他是中国人吗?” “这,大概吧。”其实我也说不清,周翔宇可不是普通的中国人。 “记忆中真七就对中国的事情很有兴趣呢。” “不是很强烈吧,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啊。” “可相对于真七其他时候的漠不关心,有时候虽然你只注意过一下中国的事情,也算是很强烈的表现了吧。” 真七这次倒是真的愣了愣,才承认道:“大概是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文化和中国很久以前有共通的地方吧。父亲也知道的,我只是喜欢看一些久远以前的书。” “其实知道真七还有感兴趣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多欢喜,”藤原家主很是欣慰的样子,郎笑着说:“很多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都知道,我太不称职了。虽然真七从来都很懂事,可是我却连真七的心思一点都琢磨不透,你喜欢什么,想些什么,做事的理由是什么。真七又淡然处事,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呢。” “父亲这是说的什么。”藤原真七听了这一大段感慨至深的心里话,有些不自在。 藤原家主却笑道:“真七也有十七了吧,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 若刚才是一点不自在,这一刻真七脸上的面无表情都差点支持不住,十七岁,好像在原来还算未成年的吧,况且他上一世还未结婚就死了,这一世浑浑噩噩过了这些年,是绝对没有想到过要娶个落后100年的日本女人的。 见真七并不说话,藤原家主也只当他受窘不好意思,温和地说:“这事不急,我只是先给真七说说,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具体的事情还早着呢,毕竟要门当户对外,还得能配得上真七,才能进藤原家的门。” 然后又是絮絮叨叨的问候和叮嘱,在真七心神恍惚之中,也不知道藤原家主是何时离开的。 ****** 闲庭信步,院子里的石桌上落满了红色的枫叶,真七拂袖扫开石凳上的叶子,边出神边坐了下来。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当作是20世纪初一个普通的日本人,规规矩矩走完这一生,可是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别人的儿子,有这个义务给人家“传宗接代”!藤原真七一想到这里就胸闷,以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想起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新中国来了,人人都只会向前看,乍一落后100年谁能受得了?别的也就算了,吃饭口味古怪,忍了,看书由上至下由右而左繁体变体,忍了,睡觉睡在低矮的榻上,忍了,如厕——忍了,一切身体上的不习惯都可以慢慢习惯,但是,要他娶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当老婆,这,怎一个忍字了得? 这时候天色已晚,侍卫来催了几回,说是深秋后夜晚冷的特别快,请小主人移步到屋内去,也被心事重重的藤原真七挥手退了下去,只在乳娘好说歹说下拿了件羊裘绒毯。 真七也知道藤原家主的心思。小时候医生就说自己体弱,怕是养不大,好容易用药吊了这么些年,未免夜长梦多父亲还不尽快为家族迎一门亲进来?其实父亲也算痴情的了,在母亲死后就没有再娶,膝下便只自己这个多病的儿子,若不抱上孙子估计就不会放下心来,只是,真七嘲讽的想,他恐怕也不会放下心来了。 正在侍候藤原真七的众仆都急得坐立不安时,明梅跑了过来:“大家别急,我有办法让小主人回屋了。” 第9章 吃过了周翔宇做的晚饭,吴载道拉着正在洗碗的周翔宇坐下来喝酒。 “载道,今天有什么事啊看你高兴的。”周翔宇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了下来,他清楚自己这个朋友的性格,有时候热情固执得连自己都难以招架。 吴载道大手一挥:“没事儿,就是想和你聊几句呗。” 周翔宇笑着喝了口酒问:“聊什么?” “我最近课多你知道的,一直都没关心你过得咋样,乘着今儿个的机会,咱好好说说。” “载道,我不想上学了,”见吴载道瞪大了眼睛周翔宇示意他听他说完:“其实在东京我就有这个打算,不然我也不会连东亚高等预备学校都没读完——你也知道读完了它就能得到国家资助。可是当我们的国家就要走向灭亡时,学习还有什么作用?大学里面到处是宣扬军国主义的日本学生,在他们中间我不知道能学到些什么。” “可是,”吴载道也清楚周翔宇说的是实情:“不上学你打算做什么呢?” 周翔宇笑道:“载道,你还记得你借我的那本《资本论》吗?你看过吗?觉得怎么样?” 吴载道愣了愣:“看是看过,可是你不觉得写的太虚幻了吗?整个一空想主义嘛,无聊时翻翻还好,借鉴一下开拓思维兼容并包嘛——你该不会信那个吧?” 周翔宇只说了一个字:“对!” “翔宇!”吴载道跳了起来:“你怎么能信那个!” 周翔宇却笑道:“怎么不能?我还打算让你给我介绍你们京都帝国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河上博士呢!他主办的《社会问题研究》里面关于社会主义思想意识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吴载道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成不成!这是不可能的翔宇,这是不现实的,中国怎么可能用马克思的方法来拯救,他们完全不合!你得马上停止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我已经后悔把书借给你了,我决不能让我的朋友陷到那里面去,我也绝不会介绍什么河上博士给你!” 周翔宇皱起眉头,他灌下一杯酒又说:“你怎么能断言这就行不通呢?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先例!” 吴载道连连跳脚:“沙俄和我国国情完全不同!就拿《资本论》里面的观点来看吧,沙俄是由资本主义成为社会主义,可是我国还在封建主义里面呢!现在中国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用那种从下而上一点点的温和变革方式怎么能挽救它?必须用猛药!”说着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周翔宇不停地倒酒:“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日本的军国主义是行不通的,现在国内的军阀主义、复辟主义、借鉴欧美的都不行,你一直追求的铁血主义也不例外!我知道现在的中国确实很像普鲁士曾经弱小的形象,俾斯麦的铁血政策使得普鲁士改革成功,可是中国和普鲁士是不一样的,现在列强在侧,仅仅靠某一个人,即使这人是再权威再强硬的政治家,也是不可能让中国强大的!只有革命,只有他们觉醒,只有大部分人都起来反抗,中国才有希望!” 吴载道怒极反笑:“大部分人?你说得轻巧,现在那些人,全都麻木不堪不知国家为何物!只有俾斯麦式的强硬领导,先逼他们反抗,逼他们拿起武器,才有出路!照你想的办法,教化,哈,先不说能不能成功,可那也是需要时间金钱,需要长期努力的啊!中国现在这么危急,还有那个美国时间来让你一一搞教育吗?” “教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复杂,也不用等到每个中国人都成为高级知识分子了才能开始拯救,”周翔宇情绪激动在这一点上毫不相让:“不管怎么说,光靠强硬的领导,是不可能挽救局势的,必须拥有坚定的追随者来支持领导,必须逐步地对年轻一代和老一代进行彻底的再教育,在革命成功之前,必须让大多数人自动自觉站在自己一边。不进行革命,中国便得不到拯救!” 这时听完了的吴载道更加生气,火冒三丈的他气急冲动之下一把夺过了酒瓶,狠狠摔在地上,断言道:“如果你坚持这种观点,那你就不可能拯救中国!” 伴随着酒瓶碎裂声的是门忽然打开后霍明羽闯进来的大嗓门:“我回来了——怎么,出什么事了吗?地上怎么这么狼藉?”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吴载道直接一跺脚转身走回了房间,周翔宇在原地出了一回神,就拿了扫帚来把碎玻璃扫了出去。 “翔宇,”发觉气氛不对的霍明羽畏首畏脚小声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周翔宇回答得很平静:“我想出去走走,你回屋吧。” “啊?可是——”霍明羽吃惊之下周翔宇已经快步出去关上了门,他才把话说完:“可是已经很晚了。” ****** 夜风萧瑟,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周翔宇出楼来,走在路上,吹了冷风,酒气上涌的燥热才散了去。然而胸中的悲愤不减,走着走着竟感到荒凉,末了走不动了,站在冷硬的灰石马路上,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第10章 吴载道是多年至交好友,不提国内,只说在日本的求学生活,就是有这个热情奔放的东北汉子全力支持才能撑到现在。而不管是从东京弃学来到京都,还是在各座学府间犹疑不定对未来迷失方向时,都是吴载道在一旁鼓励他帮助他,使他从没有后顾之忧的,自由的甚至任性的追求着理想。也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与吴载道理念分歧闹成不可收拾,等醒悟,寄人篱下,在这异乡异地,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秋夜森寒入骨,周翔宇走一路想一路迷茫一路,只觉身上愈冷,脚下愈缓,正愣愣踟蹰时一个声音惊醒了他:“周先生?是周翔宇先生吗?” 周翔宇募的回神,看清前方立着一个身穿侍女服的日本少女,正是几天前见过的明梅。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藤原家的门口,无意中走到这里,估计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忙补救说:“是我,明梅小姐。真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没有注意到你,也没注意到我挡在了大门口。” “没什么,”明梅却是一脸喜色:“周先生是来找小主人的吧。小主人上次见到周先生很高兴,他说过只要周先生来就直接进去见他。我这就领您进去吧。” “我……”见她误会周翔宇正想推辞,却想起自己的处境,似乎,无处可去。 明梅见他迟疑,急道:“周先生,请您务必要进去好吗,就当是帮帮我,拜托了!” ****** 有客到访自然不能失礼,真七换到了室内接待周翔宇。 这是藤原真七院子里的茶室,平时他通常在这里闲坐小憩,待客倒是不多,因此这间茶室布置得随意简单,除了日本房间中常有的花和屏风,便只有些茶具和几本散乱的书册。 周翔宇有点不习惯的跪坐好,便有女侍端了茶水和甜点上来,真七让她退下,拉上了扇门,才对周翔宇说:“茶道太过繁琐细究,想来你也不喜欢一杯茶煮温冲泡搅抹四规七则之后才能喝,我就随便泡壶热茶,且将就着解渴吧。” 周翔宇一笑,说:“我对茶道可是一窍不通的,还好你没有照实演练一遍,不然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接着喝水般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喝完还似模似样回味点头品评道:“好茶。” 真七不由笑道:“你爱怎么样就怎样,这里没有其他人,不需太过拘束拘泥于规矩,就像我知道,你不习惯跪着,就别勉强。其实我也一直没有习惯过。”说完立刻歪下来从正襟危坐蜷了个舒服的坐姿。 周翔宇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身已不再僵硬发冷,此刻在这个木制古老的房间,有菊花的颜色和清香,有茶水的热气袅绕,还有对面半坐半卧的白衣少年,心情不觉中温暖起来。 他学着真七的样子半倒在散发着微淡茶香的木制地板上,别扭又自在。这时见到手边正好有一本摊开的书,是《万叶集》,翻开的那页上是一首短诗: 我是河滩枯萎的芒草 你也是一棵枯萎的芒草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终归是 不开花的枯萎芒草 第11章 真七自然是注意到了周翔宇的不妥,他平时冷情冷性,然而对于自己在意的,从来是认真细致妥贴到极点,何况是这个人,任后世的谁也不能忽视的,这个人呢。但要怎么关心才好?直接开口问怕触痛伤口怕有碍隐私怕交浅言深怕自己行差踏错,拐弯抹角一点又怕自己说不来好话做不到位不能实实切切给予安慰。只能如此,坐在他对面而已。就在他沉默时,周翔宇的神色却渐渐好转起来,真七不由心下一松,所以说伟人就是伟人么,即使在这样年轻还没有经历日后叵测成长起来的人,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早已植埋的了。 一笑,真七便可以轻松的问出:“今晚你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虽然才认识不久,我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相信说出来你会好受一些。” 藤原真七是一个看似年少,实则让人安心的人,周翔宇也有倾诉的心思,又见了一首很有日本伤怀忧思意味飘无的小诗,一时间颇有些怅然惘然,却又不甘,种种复杂的情绪亟待一个出口,于是也不客套了,就把他与吴载道的争吵以及与吴的交情乃至吴的性情等等都不分主次统统倒了出来,末了终于磕磕盼盼问了一句:“依你看,以一个旁观者清的角度来看,我真的错了吗,不,是这个理念是错的吗?” 原来伟人也有对信仰迷茫动摇的时候啊。真七很不厚道的第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调侃完伟人后就慎重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周翔宇接触认定了他的追求的么。自己当然知道这是正确的,并且也可以肯定即使没有自己,他照样会渡过这个在日后而言连坎坷也算不上的小波折,为这个理想坚定一生言行一生,真理道路生命也不外如是。这却并不是说,自己就可以敷衍行事。且不说万一出现了要命的蝴蝶效应导致历史崩盘的可能性,单说若果因此而对日后局势产生了任何不好的影响,那也都是真七的责任。况且既然自己对一切都清晰明了亦有能力有可能让未来更好一点,那为什么不呢? 所以他回视一直等着答案的周翔宇,竭力让自己沉静肃然,以前所未有的肯定口吻果断说:“你没有错,你的理念更是对的!” 周翔宇不由一愣,一怔,一惊,一喜,还没等他理清现下纷杂的思绪,听得真七又开口,也许是为了解释刚才过于肯定的断言,他这次说得和缓了些:“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不巧,我恰恰懂一点你说的社会主义,我们将来也可以深入的探讨这个。现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周翔宇看着他说完,他黑色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一动不动,在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周翔宇终于能够肯定,现在爬上自己心头的,是舒了一口气的轻松。 然后,他就被感动淹没了。 第12章 “咕咕——嘀嘀——” 是门外老桑树上的那窝莺子么?周翔宇半醒半梦间恍惚还是在家里后院的卧房,又觉得不对,才清醒过来。是了,昨晚和真七聊得晚了,就睡在了茶室旁边的小室里。拉开窗格,扑面的风后果然就见到几只扰人清梦的鸟儿飞过。昨晚天色已黑,看不分明这个小院,此时才发现这后面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俨然林中小屋一般。有几个眼熟的侍女见到动静有了动作,明梅是他认识的,这时走了过来微笑着问:“周先生起来了?是先洗漱还是?” 周翔宇也回笑答:“你叫我名字就好。真七呢?” “小主人也刚起,已经有人去通报了。”明梅不由想,平时小主人可是任性由性睡到自然醒,昨儿个临睡前却叮嘱旁人周翔宇醒了也叫醒他不说,今天更是直接就醒了,这样慎重其事,可见对周翔宇的不一般。 “那我先洗漱吧。麻烦你了。” 收拾好自己后,周翔宇出来走了几步就进了茶室,真七已经坐在昨天的地方了。 见到周翔宇真七示意说:“先吃点早点吧。” 在昨晚放茶点的小桌上整整齐齐摆放满了八碟点心和茶具,周翔宇坐下后就听真七介绍开来:“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江浙一带口味偏甜,我就拿了些我喜欢的过来。不要看碟子摆得多,实际上分量不怎么样。这是水羊羹,这是莺饼,这是菊花糕……这是冻豆腐,我最喜欢这个,吃起来软软冻冻的,像我以前吃过的一种叫果冻的点心,你也尝尝看。” 周翔宇一一尝过,口感各异。色香味先不说,单看这外表,本就格外精致,再配以同色配套花纹的瓷碟,简直到了让人不忍下口的地步。不过真七说的倒是大实话,分量太少,每碟或多或少两三块点心,还小巧过头,仅能浅尝辄止。如果不是碟数够多又不需客气,周翔宇怀疑自己吃了跟没吃一样。 “昨晚睡得怎样?”真七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给他倒了杯茶,说:“先喝杯茶去一下甜腻。我让你同我睡,还可以继续抵足夜谈,我们不是朋友了吗,就说你无需太过客套,还是你并不把我当朋友?” “这话怎么说来?”周翔宇看了真七一眼,见他并无生气的神色才说:“我就是不跟你客套才要睡在这旁边的。你也知道,我昨晚实在累得很,只想倒头就睡。你看,你又说你睡的离这里有点远,我走不动了嘛。” 真七听到这里有些笑意,就说:“既然这样,那我送些礼物给你你也不会拒绝了吧?” “礼物?”周翔宇问。 “是啊,”真七高兴于与伟人的关系进了一步,顺势就说:“你昨晚不是说和你的好朋友闹得有点僵吗?依我看他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过了一夜,大家冷静下来就都能想明白了,这种事不会对你们的友谊有什么影响。只是如果你主动一点,向他道下歉赔下礼,我想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周翔宇点头说:“这法子好。”其实真七想出这个就很好了,但眼下如果接受了这个主意却拒绝了他的礼物,明显就像他说的不把他当朋友。干脆一点吧。周翔宇这般想着就抬头低问说:“那送什么好呢?”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这间小茶室,明亮泛光,意象和昨晚大有不同。明明是一个地方一个人,连蜷着的姿态都没变,感觉却像换了心情,换了季节,自己的眼睛也换了一双。口齿间还有点心的留香,茶味袅绕,左手边的窗户外面,有清风吹来,有柔光铺面。还有眼前的这个人,正看着自己等着回答。小桌边瓶子里的插花,也换成了新的。 “有了,”周翔宇笑着对真七说:“我觉得送花就很好。” “送花?”真七脸色古怪,原谅他一下子就想歪了吧,以一个只送过女朋友花的后来人的立场来看。 “是啊,花可以让人心情愉快,传达感情,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况且也不贵。只现在是深秋,恐怕没什么鲜花。我倒是看到你这里有很多,想来你家该有专门负责这些的吧,正好,这事就拜托你了!”周翔宇说到最后一句笑起来。他的性格看似随和实则固执,恪守自己的原则,虽然决定让真七帮他准备礼物,但自己选择了要送的礼物,考虑了吴载道的喜好,也考虑到了这对真七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小事太过麻烦真七。 看来现在送花是个很普通的举动,貌似以前看民国剧有时候见到卖花女,真七努力不让自己受后世的干扰,在这里生活这么久也太封闭了些,真七检讨到,不能继续宅下去了,不然就跟不上时代了,虽然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这个很简单的,这几个房间的花都是我在打理,不如一起来看看选些什么给你朋友好了。” 所以周翔宇走出藤原家的时候抱的东西有:真七插好的鲜花一束,附真七自制的纸笺一张,搁在鲜花里,上面是一首小诗。另有自己称赞过的点心一式三份。满载而归。唯一值得嘀咕的是真七死活不同意送菊花,这不是又应景又应季吗? 第13章 回去后的经历比想象中还要轻松,周翔宇敲开门捧上鲜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两个好友围住,两人七嘴八舌问的人没有插嘴余地:“翔宇你到哪里去了?”“一整晚都没回来?”“你急死我们了!”“到你认识的几个人那里去找也没有!”“你日语也不好!”“出什么事了没有?”…… 周翔宇只得把事情略略说了一遍,然后转向吴载道:“载道,这件事情是我不对,我太激动了,不该跟你吵的……” 话未完肩上就挨了一拳,吴载道怒道:“是你小子不对,还拿我当兄弟吗?当的话就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啊——” 吴载道话没说完也挨了周翔宇一拳:“你要也拿我当兄弟,就收下花接受道歉!” “好了好了,”霍明羽终于插上话:“大家都还是好兄弟啊,这事就这么过去吧。” 找了个瓶子插好花,三人坐下来细叙。 “这么说你交了藤原这个朋友?”霍明羽沉不住气先开口问道:“我不是说日本人怎么样啦,我们也有几个日本朋友。可是这个人,是藤原家的继承人,为什么会要跟你做朋友呢?” 周翔宇摇了摇头:“交朋友在我看来,可跟家世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我想,朋友是靠相处的,不是说是就是,而是能做就做,通过几次来往,我觉得,真七是一个值得一交的,可以做朋友的人。” “一直是你在跟他打交道,当然你说好就行了,”吴载道这时开口:“多一个朋友总不是坏事。而且,我也相信你的眼光。” “载道,”周翔宇开心的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吴载道顿时忍不住要泼他冷水:“当然,也是因为你要什么没什么,别人凑上前来不图你这个人还有别的可图吗?” “说的真现实。”周翔宇摇头。 “不是吗?”霍明羽半真半假的打趣说:“昨晚你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夜不归宿的,我们还猜没准是到哪位红颜知己那里去了,没成想不是红颜是蓝颜啊。” “好了,既然说到这个,翔宇,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学马克思的理论了?”回到正题来的吴载道严肃看过去。 周翔宇正色只答说:“是的。” “那好吧,我懂了,”吴载道点了点头:“我会尽我所能来帮你的。但是我还是想说,我不看好这个。” “我知道。”周翔宇笑了。 “大家都是朋友,出发点也都是为了报效祖国,”霍明羽忙说:“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啊。” 吴载道没理他:“明天我去学校找那个什么博士。” “河上博士。” “就是他,”吴载道面无表情继续说:“还有什么我能帮的你尽管提。” “谢了,应该暂时没什么,哦,对了,现在就有个你能帮的。” “什么?” “你能不能笑一笑?”周翔宇微笑说:“你看明羽气都不敢喘了。” 气氛总算轻松起来,又有霍明羽在旁打圆场,即使是脾气火爆的吴载道也只得接受了朋友的信仰。这会儿霍明羽对那张花里拿出来的纸笺品头论足起来。这是一张素色的笺,底色上的字迹也很淡。 我看见友谊像绚丽的花 我知道花会凋零 我看见友谊像纯白的雪 我知道雪会融化 我看见友谊像甘醇的酒 我知道酒会变酸 我知道友谊像不朽的金 我知道黄金的重价 “他会写诗,还是新诗啊,国文造诣真高,”霍明羽讶道:“真不像个日本人。” 吴载道把纸笺抽过来看,一言不发。 周翔宇接口说:“其实我也有点这样觉得。” “你这样说恐怕别人也不会高兴吧。” “可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周翔宇叹了口气。 第14章 在有些人看来,周翔宇整天无所事事悠闲得很,但是周翔宇自己知道,他很忙。忙到都没有时间去见朋友了。早上起来吃一点东西,就去京都帝国大学里与河上博士和一些学生讨论社会主义理论,理论还需要反复探讨和记忆,而河上博士的学生太多不可能专门照顾他这个新来的旁听生,他弦绷得紧紧地一刻不得放松。吃午饭的时候也要拿笔记下饭。下午的时候他和几个相同志向的学生组成的社团也要开会,经常做发传单演讲扩大社团吸纳新人等等必不可少的活动。往往忙到夜深露重才回到家,而这时也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了。 一进门果然就见到书桌上熟悉的信封,周翔宇伸手拿过来坐下拆开。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纸笺。 “你昨天说到文学的意义,这当然重要,我相信你也对此极为重视。”看到这里周翔宇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似乎真七总是对他格外肯定,认为他什么都能想到做到。有这种信任固然是好事,他却并不自视过高,如此令人压力倍增只得努力再努力,不愿辜负这种期待。 “我们既然讨论到教化,也就可以清楚文学的重要性。我知道有一个留学生弃医从文的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他本是来日本学医的,可是看到国内很多人麻木不堪,认为拯救他们的身体不如拯救灵魂,毅然弃医从文。我想他最终会做到自己想做的。”周翔宇点头。 这种类似笔友的交谈方式非常有趣,思维跳跃性极大,往往上一段还是在说理想,下一段就说到了诗歌,有时周翔宇想如果真七不是兴之所至想到哪写到哪,就应该是停过一阵再接着写才对。 “你问我关于新诗的看法,这很有趣,相对于旧体诗来说可供自由发挥的空间极大。我喜欢欧美的小诗,但不喜欢那些有固定格式的十四行诗一类,在我看来这同律诗一样也是一种束缚。现在是一个追求自由的时代,从今而后,都该如此。国内的新诗也在逐渐成熟分门别派,文学无国界,在学习西方以后会发展得更好。” “只是我有些担心,盲目的遵从推崇国外的一切并不可取,现在就有这种趋势。或许我可以先将这种思想暂称作‘□’。你应该清楚,矫枉过正是不好的,虽然以前中国闭关锁国固步自封,但现在那种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的思考模式也很危险。我听说有些人激进到了甚至想废除汉字统一使用罗马字母。” “自由。自是自己,自由,就是做什么都由得自己。” “我最近有些烦闷。有一首关于自由的诗,是裴多菲写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觉得怎样?中国已经开始了自由恋爱的萌芽,而日本这里,却还更为保守。我不想也不会为现实妥协,即使要付出一些代价,但这是值得的,你也会理解的是吗,相信我们,都爱自由。” 周翔宇抽过一边的信纸开始回信,他现在也习惯了这样跳跃的思想,有些念头不吐不快。于是急急落笔奋笔疾书: “我或许还没有向你说过我的爱情观,我一直抱持着一种理想,我称它做独身主义。我所思所想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为此愿意付出一切,我要把自己完全的献给自己的理想。文学里常见到的爱情,我觉得它太布尔乔亚了。在我这里,我爱我的国家,我是爱所有人的,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在这个主义里,不放纵自己的欲望,不受到别人的干扰,为了共同的理想和纯洁的友谊而一起奋斗,不涉私利。这才是我坚持和追求的。” “这首诗我第一次读到,很喜欢。我要把它记下来,时时默诵。是的,我们都爱自由。” 第15章 在日本冬天最冷的日子里,周翔宇的感受却正好相反。他的热情热血满腔沸腾,与去年的失意和连斗志都要被冰冻的极寒比起来,今年的冬天,好像温暖了许多。不知不觉间,这一年,就快要过去了,时间真快啊。 而藤原真七的感受就没那么惬意了。从入冬以后,他就被变相软禁起来,门是绝对不让出的,所以即使知道周翔宇在京都帝国大学,也没有办法见面。就连在自己的院子里散步,也要选无风有太阳的午间,这也就难怪他在给周的信里提到自由就抑郁不已了。 能和心中的伟人交上朋友,实在是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在与周翔宇做笔友的日子里,痛苦的地方在于近代史实在不熟,只能从最粗浅大众的地方忆起,那些曾经走过的弯路,那些可能遇到的挫折,以不动声色随意提起的笔触,提及某些必然的历史轨迹,不苛求太好,只想着或许能有一点潜意识的种子埋下,在将来的某些时刻,破土发芽。 也有快乐的时候。有时候看到他的苦恼,想着这种事情,也难得住这个人,就有些坏心思,阴暗的窃窃自喜于别人都不知道,原来这家伙还曾经酱酱酿酿……只恨无人分享,又幸只我晓得。有时候看到他的思想,忍不住写信去责他偏激,又被反驳回来,如是再三,恨不能有一只手可以把人的想法扭转,终叹一声空想而后放弃,这个人毕竟还年少,即使是伟人胚子,也还没有到世事洞明的完全型态,总有一些事情,需要阅历,伤痛,然后才会包容。现下只先学了求同存异,已是进了一大步。 就在真七猫冬到快要冬眠了的时候,一封请柬拯救了他。 樱野信蹲坐在真七对面,先行了礼才说:“一直以来冒昧求见,都不得见,听闻是真七最近身体不适,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真七却还是第一次知道樱野的来访,想来前些天都是被父亲派人拦住了。本就是被令不得出门,种种应酬都被拦在门外是自然的。已经拦了不少次,至于为什么今次破例,可想而知即使以藤原家族的声望,要多次拒绝已经升任内阁首相的樱野原,也是不容易的了。 想着这些同时懒懒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只父亲一直放心不下,请谅解一个老人溺爱孩子的心理。” 樱野信抬头看藤原真七,虽然他说无事,但看着确是比上次单薄了,神色间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也就只好顺着说:“藤原先生对真七的关心令人羡慕。说起来,这次新年的宴会是父亲就任以来头一次举办,我也不自量力做了些布置,还请真七务必赏光。” “这种事情,我父亲出面就可以了吧。” “藤原先生也另收到了请柬。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我们想着办一个别出心裁的宴会,各个年龄身份的人进入各自的场所,真七是我要邀请的重要客人呢。” “好吧。既然是这样。”真七自己当然是愿意的了,父亲那边既然允许了人进来,自然也就默许了赴宴,这倒不用担心,只是,看着请柬上面写着:可带一名人员随同赴宴。不由,笑了。 “请多保重。”在告辞时樱野信忍不住,低头说了这句。但是他抬起头时,却见真七脸上未褪的笑意,看得出并未仔细他的话,只客套的说了句“谢谢”。 但是,我是认真的说的啊,请多,保重。 第16章 能出门放风的同时还能见见周翔宇,真七自然不会错过。他写信邀请翔宇,不担心他会拒绝,直接写出了自己的安排,到时会有马车过来接他,只需按时等候即可。 这一年的旧历年与新年隔得不是太远,学校在新年前一个礼拜就放了假,周翔宇却还是日日如同以往一般早出晚归。这不止是出于青年的满腔热血,倒有一多半是为了避开荷尔蒙过剩近来雄赳赳如斗鸡般的友人们。霍明羽自陈爱上了一位同来日本的女留学生纪馨佳,可这位纪小姐既愿意与光复社的同志书写檄文,也愿意与京都大学的同学公园秋游,却是不愿意与为其大献殷勤的霍先生敷衍。周翔宇不想为自己的主义添个争风吃醋的彩头,宁可见到纪小姐绕道走,可惜吴载道既大大咧咧看不懂男男女女这层水面下的暗流,又勇于同一切向他呛声的人士呛声,且在这种种斗争中终于后知后觉了!于是公寓里暗流转明,周翔宇初时还曾劝上一劝,只是不论何种说辞不奏效不说还常常引火烧身,只好怀着独身主义果然正确的想法躲了出去。 “世上令人不能自拔的,是牙齿,和爱。” 周翔宇念及而笑,真七往往有惊人之言却又言之有理,那以后他们谈到过爱情。 真七开始时对他的独身主义很是不能理解,他解释说:(我想人生在世,恋爱是一种事,夫妻又是一种事。恋爱是情生出来的,不分男女,不分美陋,凡一方面发出情来,那一方能感应的,这就可以算作恋爱。……至于夫妻,那纯粹为组织家庭,传流人种的关系,才有这个结合。不过夫妻由恋爱中生出来是真夫妻;若随旁人的撮弄,或是动于一时感情的,这个夫妻实在是没有什么大价值。按着这理推,是恋爱的范围广,夫妻的范围狭,恋爱里可以有夫妻这一义,而夫妻绝不可以包括恋爱的。)只有独身主义,了无牵挂,才可以一心从事革命,从事救国,把自己的一生完全献给祖国。 真七说他的想法有着柏拉图的影子,且还认为这种爱情观有失偏颇,执拗的相信他将来会笑自己当年的“年少轻狂”,令人哭笑不得。将来的事情虽然现在不能断言,但周翔宇深信,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一切。 对于爱情,真七是矛盾的。这是最美的东西,谁也不能否认。他既热烈的深信不疑,又怀疑一见钟情的真实性。既爱梁山伯祝英台灰姑娘与王子的浪漫,又觉得门当户对的感情才能细水长流。既对于自由恋爱的渴望大于一切,又对来自家族的压力狼狈挣扎。既有为爱与世决裂的勇气,又有勇气背后的深思熟虑。因爱而生怖,因爱而生忧。 在信的最后,是一首诗。 为什么 我可以锁住我的笔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在长长地一生里 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的最急的都是 最美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黑框里引自周总理的原话。我喜欢一些诗,会陆续摘录一些。今天发现所有追的文居然都没有更新,怒了!你们不更我更…… 第17章 新年的晚上,真七裹得严严实实同父亲一道出了门。 在抵达樱野宅邸门口时两人分开,藤原家主自有人迎上来请进去,而另一个侍迎准备将真七迎到小主人安排的客厅中,这时真七朝着父亲点头示意了,才回过来对侍迎说:“我还有一个朋友过来,我在旁边等他。” 周翔宇就在这个时候来到。 他从马车上下来,真七就看见了他。 恍惚间觉得好久没见,一激灵才想起确实很久没见了,只是日日同这个人有话说,就有一种日日相伴的错觉,今天一见,又新鲜又熟悉,错位的感觉逆袭。 他朝真七大步走来,长身玉立,英气勃发,鲜活得热气沸腾,在这个干冷的飘着小雪的晚上却犹如太阳炙热明亮。 周翔宇走到跟前,见真七望着他若有所思,便问:“怎么了?” 真七才笑答:“想起了一件事。”却笑而不提,他领着周翔宇进去边走边说:“我这样叫你过来是有点为难你,还好这个宴会分了几个会场,不用见一些奇怪的人。若不是我最近都出不来,也不会邀你到这里见面了。” 周翔宇闻言一笑:“我觉得没什么。多看一面总比少看一面好。即使这里别人说话我听不大懂,还好我还有你,只要记着和你约会就对了。” 真七不由想笑,他摇头带着笑说:“你不要说得这般意味,我会误会的。” “哪里——”周翔宇正要问,却听一声“真七”自前方传来。 “真七。”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过来说了一句日语。 真七看看樱野信,问候之后就说:“这是我的朋友,他不懂日语,我想陪他多说些话,就不麻烦你,我自会随意。失礼之处,请多包涵。”说完低了低头,就拉了周翔宇朝自助餐桌走去。 “这是英式的宴会。”真七边拣边说:“你看,这种随取即食的做法是英国那里来的。你喜欢吃什么?这种点心?” “我倒是没见过这样子的聚会餐。恩,这种是叫冻豆腐还是果冻来着?” “给你,你叫它什么都成,你喜欢就好。我再去拿个盘子。” 这两人躲在角落边吃边聊,兴致勃勃。 “这种形式的聚餐或许可以借鉴,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到,它应该也适用在某些地方。这是英式的?我看过的英国文学里没有提过。” “英国人注重规矩礼仪,所以这种吃法并不流行,直到传去美国才渐渐受欢迎,而且也是近年才流行起来,这次办宴会的樱野先生受美国影响颇深。英国文学,你看过什么?” “我喜欢看侦探类小说。最喜欢歇洛克?福尔摩斯。” “啊,那你一定知道这个情节,福尔摩斯有一次收到一封密码信,是用数字组成的。你知道他是怎么破译的密码吗?” “他想这个给他寄信的人是为了传递信息,所以一定希望他能看懂这封信,故弄玄虚,却肯定有法可解,那些数字,应该是某本书的页码,行数,和字数。”周翔宇微微一笑:“至于是哪本书,一定是福尔摩斯应该会有的书,而一个英国人手边会有的书,是什么?” 两人这时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年鉴。” 真七便促狭笑说:“其实我看的时候就在想,英国人会有的书是年鉴,那中国人会有的是什么?老黄历吗?” “调皮。”周翔宇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真七笑着皱起来的鼻子:“那你怎么不想想日本人会有什么?” 真七神色一变。周翔宇刚刚放手就见他脸色变了,一秒以前他还笑得恶作剧似的眼睛弯弯鼻子皱皱,转眼却像受了刺激失魂落魄连脸都白了。周翔宇一惊忙问:“你怎么了?” 真七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他只是突然想起,他看的福尔摩斯,是上辈子的事了。 周翔宇见他不答,急了,一手抓紧他一手偏过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真七!真七!” 真七抬起眼来看向周翔宇,看进他满含担忧的眼睛,看着这个唯一和上辈子的记忆重合的人,牵起嘴角,低声说:“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第18章 从樱野府上出来时才发现雪下得大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雪,虽时时有车马经过,雪却很快又埋没了痕迹。天色早已全黑,整条街道在雪色的反照下分明可辨。 一从暖和的屋里出来真七就打了个寒颤,翔宇忙帮他系好披风。这时送客的樱野过来还要留他,真七就笑说:“确实是我自身的缘故,不耐久坐。只我父亲那里还需给他留个话,望樱野先生看顾一二。” 话说到这里樱野信也无法再留,只好说:“自然如此。只是我以为我与真七已是朋友,毋需见外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了。” 真七就点头说:“那么,信,再见。” 关上车门,放下车帘,整个空间安静下来,就听单调的车辙声驶过,在间或压过雪地的吱呀声里仿佛可以听见雪飘落在车顶。 周翔宇首先打破了沉静:“好些了吗?” 真七摇摇头:“真的没事。” 周翔宇有些忍不住,终于问说:“以前只见你吃药,你家里人又管你太严,可有碍私隐总不好问这些。这次我亲眼见到,就要问个明白,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严重吗?” 真七却不好回答他强说自己并未发病,思量再三只得如实说:“这是自我生下来就有的体弱,看西医也瞧不出毛病,所以只好小心养着罢了。况且我最近以来都养的不错,这次并不是犯病,只是,唉,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周翔宇仔细瞧他一身穿戴厚实,白狐裘掩住脖子,衬得唇色过淡,好在脸色不似方才难看,就略放下心继续问:“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么?若不好开口就算了,我只是担心你。” 真七这回是真犹疑了。 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年,上一世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是,有些东西从没变过。和这里格格不入,一个人孤独无依,没有人可以交心。直到今天,在这个完全可以信任信赖的人面前,是否可以把一切和盘托出? 真七想,只要我说真话,他应该会相信我的,哪怕这再不可思议,他也会相信我的。那时我还需要旁敲侧击婉转隐喻什么啊,一吐为快,把我知道的一切通通倒给他,将来会如何妙不可言。可是,这不行。你难道忘了,他将来信奉的是唯物主义吗?如果他相信了你的话,将来教他怎么去看唯物主义?如果他不信,那还说这个做什么。这简直是个悖论。况且这个人不管以后会如何了不起,现在他还只有十九岁,你把他以后的人生轨迹说出来,不管是拔苗助长还是其他,总有十分不妥之处。你可是个大活人,也还没有隔着一个大洋,就不怕把历史扇跑了题么。 他抬头看着周翔宇,好像是今天,就在今天见面时发觉,这个人并不是放在书里谨供瞻仰的历史人物,而是他眼前活生生的一个人,眉目俊朗,眼带关切,也正一眼不眨的看着他。真七就微笑:“有些事情我并不是想要瞒你,只是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周翔宇认真看他良久,说:“我相信你。你只需要告诉我,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说完这话,周翔宇就见真七定定的看着他,目光闪闪,接着他动了,微偏了下头,凑了过来。有雪花,飘进来吗?那就像在耳边低喃沉吟,带着冬日微冷的湿意,和着最喜欢的点心的甜香,比微风拂过的轻纱还要轻柔,比落花飘零的水面还要静谧,在万籁俱寂的车厢里,只有雪的凉意落在嘴边。这时他听到了一句回答:“这个。” 第19章 说句实话,藤原君最初是没想过会与这个人发展到这步的,最多想过什么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知己状态,那也是最圆满的想象了。虽然上辈子花痴过这人,但是,原谅他这个色胆不够的意银者吧,上辈子最出格的也不过是亲了一下书上的插图而已捂脸,这回居然抽风亲了真人版,也算圆了夙愿? 只是后续发展显然不再在真七掌控中,周同学自那而后似乎误解了什么,毫不矫情的就与他更为亲近了不说,还显然一副恋爱中的模样举止,将不久前还和他讨论的爱情观统统摒弃,这样的情况下他难道能说,其实我只是发个花痴? 好吧顺水推舟顺坡就驴吧,这种浓浓的只是想喝杯水结果收获的是一片汪洋的满足感真是,先见好就收再说。 所以,约会什么的,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春天已经来临,禁令也解除了。早春三月,草长莺飞,关于这个春天,只要想起这个春天,就会情不自禁的微笑,在记忆里伴奏的是水滴的声音,雪化冰消,气息是撒豆节的米酒氤氲,暖溶热烈的香气,白色的主色调里含着别的颜色,李子花上的雪,樱花绽放,花瓣飘落,还有品尝着樱花花瓣的几乎同色的唇,真七在边咀嚼一瓣樱花一边微笑。 周翔宇同真七一起在京都的公园踏青时,最爱说时事。过去,现在和未来。 “欧洲战争结束了,总算在这种时候有一件好事。” “可是这并不是终点,你会知道,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有第二次,而且战火谁也不能保证不会蔓延到亚洲。” 周翔宇想了想,就问:“你是说,中国也可能会被卷入战争吗?” “在我看来,是一定的。”我知道,是一定的。 “可是现在国情倒退,辛亥革命失败以后,中国社会反而裹足不前,连孙先生也说,现在种种黑暗腐败比前清更盛。如果还是这样下去,一旦爆发战争,只怕中国人民会更水深火热,亡国灭种就不远了。” “所以,需要革命,需要更彻底更先进的革命,扫除一切腐朽,变更社会制度,而且要快,时不待人。” 周翔宇一时有所触动,他看了真七半天,最终说:“是的,时不待人。” 十月革命的成功,极大的鼓舞了还在摸索前进的周同学。一向视之为兄的吴载道也不再对着他的主义皱眉头,偶尔还与他辩论一番,真理越辩越明,朋友和恋人的支持更是让周翔宇甩掉了那些不够积极的小情绪,思想思绪腾飞,在每一个灵感火花绽放的间隙里,是周翔宇迫不及待的意气风发。 “呀,下雨了!”不远处游春的游人匆匆跑过。 这个时节,烟雨蒙蒙,不时就有小雨。 周翔宇忙和真七跑到最近的屋檐下避雨。 “上次你给我写的信里,有写游公园的诗,这次你要写雨景。” 周翔宇一笑:“上次班门弄斧,你还看得下去,我都要羞于写下去了。你怎么不自己写?” “那我们来交换,你写一首,我写一首。我向来少看雨,每每下雨就不得出门,坐在屋子里听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好不惆怅。下次在有困囿于室时就读你的诗,或许就不一样了。” 在回家后的晚上,真七就收到了这首诗,彼时雨又至,夜雨下读来,确实和以往不一样了。 (雨中二次游岚山 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 到尽处突见一山高 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 潇潇雨雾蒙浓 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娇妍 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娇妍) 第20章 国内的局势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好转,反而更加低迷。周翔宇和同学们探讨时忧心忡忡,等他知道了巴黎和会的有关事宜,便格外关注此事的发展。 “翔宇,以美国为首的一些先进国家对于这次和会都有所表示,这应该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好的信号。这次的胜利是协约国的胜利,也是中国的胜利啊,更是强权对真理的胜利!”吴载道也十分关注这次的巴黎和会。 “不,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和容易。”周翔宇不仅只是这么想,真七也和他聊过关于将来的走向。 “你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美总统的十四条里有提出,国无大小都有平等的权利,对于殖民地的处置也要以公平公道为准,难道这样一个大国在全世界人民面前说的话也做不得准?”吴载道有些疑惑。 周翔宇却摇了摇头:“美国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信奉的是利益为上,资本的掠夺是它的本性。更何况,我们怎么能把本国的未来尽托他人之手,期待他国的良心诚意?” “那如果,协约国不肯主持公道,你能怎样?” 周翔宇愣了愣,反复思量后抬头看向他的朋友,慢慢说:“载道,我想回国。” “什么?!”吴载道一惊,又怒:“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你前年在东京就提前辍学,这次又想乱来吗?你回去能干什么?你上次不是说的好好的,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要学习社会主义理论,怎么劝你都不听吗?你别想,我不会同意的!” “载道,我——” “别说了,你这次就是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上当了!” 周翔宇也不再开口,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起这个念头,但仔细想想,其实并不算突然,既然吴载道一时想不通,他也不去烦他,只径自思考起自己的将来。 “回国?” 真七接到信后就看到了周翔宇的想法,不由有些吃惊。是的,他当然知道他会回国,可是没想到这么快。 不,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虽然自己是个历史盲,但是现在的局势也很明显了,即使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周翔宇还很年轻,他需要更多的历练才能成长,而待在日本并不会对他有更多的帮助了。国内的局势日益恶化,急需有人力挽狂澜。时势造英雄。 只是,那我呢? 真七第一次有点动摇,参与进这个人的生活,原来除了幸福,还有失落。 所以他最终也没有回信,他想,我还需要好好想想,想一下以前没想过的事情。 然而时不我待。 巴黎和会议定的条款终于出炉,以往的妄想终被打破,列强用事实证明了,这些所谓的公正平等,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而这个所谓的和平会议,也只是一次分赃大会而已。 “真七。” 门被拉开,站在门口的是侍女和周翔宇。在送上茶点后,侍女退了出去,拉上竹门。 在周翔宇坐在真七面前后,真七才抬头看他:“好些天不见了,有事吗?” 周翔宇斟酌着怎么开口,沉默片刻就说:“你知道吗,真七,五月四日北京爆发了学生示威游行。” “五四?”真七立即反应过来,是的,应该就是五四运动。再历史废也没有忘记这个日子的。而且这个日子很重要,重要到了以后,他能耳熟能详。不应该再犹豫了,在懂了这个日子代表的意义以后,也不能再犹豫。 “什么?”翔宇没有听清真七的自语。 “没什么,”真七终于微笑:“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了。” 周翔宇也看着真七,笑了笑:“你知道?” “你不是来同我道别的吗?” “不,”周翔宇微笑:“我是来请求你跟我一起走。” 真七这次怔了,一会才笑说:“你在藤原家,诱拐藤原家的继承人吗?” “不,我想,应该叫私奔比较好。” 第21章 周翔宇最终还是先走一步,因为比起藤原家长子出门一趟来说,还是周同学单身上路比较容易。 站在回国的船上,周翔宇面朝大海,心潮澎湃,他可以预见,自己的将来就在那片即将归来的土地上。 藤原真七端着一碗药,运了半天气才狠狠心一仰倒进嘴里,随后拿了颗冰糖含着,挥挥手退下了侍女。他最近在调养身体,自从跟藤原家主表露过想出国的意愿后,藤原家主也没说别的,只有一句,等他的身体能经得起旅途奔波就行。从那以后就早晚各有一碗补药,另加各种药膳补食,吃得真七后悔不已。倒不是悔别的,只是悔不该当初觉得这是捡来的一辈子,又是重生在他最不乐意的地方,随随便便过得了,也就没有把养好身体放在心上,多年来都是一副病怏怏不甚积极的样子,现在想要一蹴而就根治痊愈真是痴人说梦,只藤原家上下倒是欣喜异常,这祖宗终于肯正视自己的情况了。 真七却并不开心,他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周翔宇的信了,这令人十分不安,虽然真七知道,周翔宇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可是,既然已经身处此间,谁能说得准未来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呢。 明梅叩门后说:“小主人,樱野先生到访。” 真七有些烦躁,想了想还是需要静心,不然不利于身体康复,所以吐了口气说:“带他去前厅,我一会就来。” 真七进了前厅,就见樱野信少有的穿了件和服,对他低头问好说:“真七,好久不见了。” “信是大忙人,怎么今日有空过来。”真七坐下,也低头行礼。 “我是来向真七辞行的,”樱野信端坐着看真七:“我被任命为青岛总领事,三天后就要离开了。” “哦?这么说,要恭喜信了。”真七在听到青岛时不由心中一动。 “唉,有时候宁愿不要远行,况且这只是家父余荫而已,我心里也觉得没什么值得恭喜的。这一去远隔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真七了。” “世事难料,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久。” “真七的意思是?” “没什么,”真七觉得出国计划还是少谈为好,转了话题说:“对了,说到中国,你可知道我有些朋友在那里,最近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联系不上,我在想是不是时局太乱,通讯受阻的缘故。” “不用急,你若有信尽管给我,等我到了青岛,让专人帮你转达就是。” “这,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不,我不觉得麻烦,”樱野信笑笑:“只要真七也把我当朋友,记得跟我联系,我想,我反而会觉得甘之如饴。” 真七依旧没有等到周翔宇的回信,却收到了樱野信着人传回的口信,他给的地址查无此人,信没有寄出去。樱野信也让人打听过,只是青岛距天津甚远,只打听出收信人似乎是学生,因闹事被抓入狱。 一得讯真七就坐不住了,直接跑了出去,还没跑到码头,就被藤原家派人捉了回去。 “父亲,您就让我去中国吧。”真七一见到藤原家主就跪了下来。 “不行!”藤原家主大怒:“还以为你懂事了,原来还是老样子,我说过,等你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才准出门,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要出去只会死在半路上?!” “求您了父亲,我从来没有求过您,就这一次,您就答应我吧。”真七简直要哭了。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中国,为什么这么等不及了?” “我……因为……我……,您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中国,我想去那里……我一定要去……”真七语无伦次,根本想不出一个好一点的理由来。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同意的,”藤原家主见他始终说不出所以然来,转身说:“你们都看好他,不准他单独一个人出去。” “不,”真七跪着抓住藤原家主的脚:“父亲,你不能这样!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有自己的权利,你不能拿我当小孩一样想抓就抓想关就关,我早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不能罔顾我的意愿!” 藤原家主更为生气,他甩开真七:“你是要忤逆吗!你才十七岁,成年?等你成婚了再来跟我说这个词吧。你这样任性,确实需要有人约束你的性子,我马上就给你物色好婚姻对象。在这之前,你好好待着不准出去!” “父亲,不!”真七摇头,想追上去却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藤原家主离开,他委顿在地,终于趴在地上哭了出来。 第22章 那天晚上真七跪在地上整整一宿,直到第二天被人发现晕倒在地。从那天起真七就一病不起,病势沉重,西医也来看过几回,始终没有起色。 每次藤原家主过来看他,真七便请求他让自己去中国,然而随着真七病势渐重,这个要求藤原家主就更不会考虑了。 这次看过真七,见他吃了药睡下,藤原家主就走了出来,问一旁的侍女明梅:“你知道真七为什么想去中国吗?” 明梅忙答:“婢女哪里懂小主人的心思。只是,小主人很喜欢的一个中国朋友半年多前回国了,也许他是思恋他的朋友?或许,还有,樱野先生听说也在中国……” 藤原家主皱了皱眉,说:“行了。我已经为他选好了合适的结婚对象,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他。” “是。” 真七在里面恍惚间听到了这段对话。他最近昏昏沉沉,睡的时候多,却总是睡不深,易惊醒。这次听到了这话,不由想起好久以前,也是这个房间,藤原家主跟他谈起他的婚事,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等明梅晚间进来时,却看到真七坐在矮几边上,抓着一把白色的云子摩挲,她一惊忙上前道:“主人,您还不能下地,小心又染上寒气。” 真七便随手把白子放回棋罐说:“你去拿纸笔来,我要写信。” “主人,您还是先休息吧,等您病好了——” “我的话已经没用了?父亲只说不准我出门,没说连写信也不准吧?” “是。” 明梅不识字,但她知道,这封信与以往不同,小主人写了很久。只要他醒着,就会边写边翻手边的书,开始还能在桌上写,后来坐在榻上写,似乎一个字也很难下笔,只是因为他写信时比别的时候精神好些,也就不大敢很劝了。 “主人,樱野先生的信。”明梅拿着信进来。 真七停笔,拆开信看了起来。在明梅退下时他说:“一会你过来,拿我的回信去寄了。” “是。” 周翔宇在牢狱中羁押半年后,由人营救出狱。当时的一位进步人士为了保护好这个在他看来有着宰相之才的年轻人,遂资助其出国留学。所以周翔宇还没有准备,就离开了中国前往欧洲。 直到他到达了巴黎,安顿下来后,才开始给真七写信。在法国的生活困苦而充实,且并不安稳,他后来又去过英国,比利时,德国等等国家。然而他一直没有收到真七的任何消息,直到回国。 在广州街头,他听到有人喊他:“你,是周翔宇吗?” 周翔宇和同伴回头,是一个日本军官。廖先生立时警觉起来,他与周翔宇对望一眼,才说:“我是,你是谁?” 这个军官说:“周先生你好,我是青岛总领事下属成田,有一封来自京都的信总领事让我交给您。” 廖先生迟疑着接了过来,又问:“是谁写的?” 成田回答说:“是总领事的朋友藤原先生。” 周翔宇忍不住开口问:“他在哪?他还好吗?” 成田看了他一眼,答道:“藤原先生已经去世了。” “什么?”周翔宇好像没有听清。 成田就又说:“去年的报纸上有的,藤原先生已经去世了。” 廖先生看了周翔宇一眼,见他不说话了,就对成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送信来。” 这封信已经被拆开过,廖先生看了看封口就问:“是不是安全的?” 周翔宇半晌没有回答,廖先生又推了下他,他才回神,廖先生就不放心了说:“你怎么了,这信有什么古怪吗?” 说着也顾不得别的抽出来看,却见上面除了抬头和末尾以外全是数字,不由一愣:“这是什么?” 周翔宇这时才抽过信来,看了看,又放回信封了,廖先生又问:“怎么回事?” 周翔宇只摇了摇头,就转身走了。 第23章 他想起多年前一个晚上,他戏称说,中国人写密码信,该用什么替换年鉴呢?其实很简单,只要想想手边一定有的,应该就是那本和他讨论过很多次的《资本论》了吧。 真七终于把一切都向周翔宇坦白,从自己的上辈子,到这辈子,从上辈子的周翔宇,到这辈子的。管他洪水滔天呢,既然都要死了,死者为大,就请周同学原谅他的任□。反正他相信,周翔宇是什么人啊,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吗?请你就按你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吧。亲爱的。 后记1 周翔宇查到日本那年的报纸上写着,藤原家族第一位继承人死亡,骨灰撒入大海。 后记2 廖被暗杀。 后记3 七日后,周翔宇成婚。 后记4 我会成为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多年以后,让你对着历史书也会心动。 后记5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