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龙威将军尉迟恭的独子尉迟璋是个傻子。这是整个长安城尽人皆知的事。人们心中很是疑惑,那尉迟恭有勇有谋、威风凛凛的一条汉子,讨的老婆又是千娇百媚的摸样,竟生出这样一个痴儿! 小傻子尉迟璋在青鹿围场射猎,引弓射下一只金眼的小乌鸦,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尉迟璋,李莫 | 配角:曹保保,韦抱真,李臻,不栖 1、尉迟璋 春日暖阳,密林中背阴处仅存的积雪也渐次消融,汇入横亘青鹿围场的留雁溪中。几只野羚正垂头在溪中饮水,林中忽地响起驱赶野物的号角,其间夹杂着猎犬吠叫和杂沓的马蹄声。 今上生母慈裕太后笃信佛法,好生戒杀,青鹿围场已经有几年未曾闻得猎角吹鸣。早已失去警惕之心的野羚受惊之下拔足狂奔,一只羽箭破空飞来,瞬时穿透了其中一只的脖颈。 烟尘中奔出的是七八个骑着矮脚红鬃马的少年,一个个身着滚着银边的玄色劲装,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的摸样。领头的那一个纵马奔到近处,一只脚勾住脚蹬,侧身捞起那只四蹄仍在挣动的羚羊。 他年纪尚幼,臂力不足,竟也能将那半大的羚羊抗在肩上,任温热的血水汩汩流了满身。少年咧嘴笑得欢畅,另有两人欢叫着围上前去,脸上骄傲万分,仿佛那羚羊便是自己猎杀的一般。 后面的四个少年,远远勒停了马。定远将军燕步云的长子燕无错眼见剩下的几只羚羊没入密林,猛地将手中铁弓摔在地上,恨恨道:“竟被姚家的杂种胡儿抢了先!”小他两岁的燕无咎瞪大了双眼,一脸艳羡,想上前看个仔细,却又怕惹恼了哥哥,只好偷偷地在他身后伸长了脖子探看。 被燕无错称作杂种胡儿的少年,名唤姚吉罗,是安永将军姚万年与一个胡女所生。据说姚吉罗的外祖父本是个贩卖香料的胡商,在青云郡遭了强盗,几乎丢了性命,幸亏姚万年出手相助,这才以女相谢。 这姚吉罗容貌肖似其母,高鼻深目,因此也有个小名儿唤作胡儿。只是家中人如此称呼,是透着一股子亲热喜爱,但旁人叫来,便有些玩笑促狭的意味了。姚吉罗年纪虽小,却也清楚其中的分别。 刚刚燕无错那一句,声音不高,却也足以传到姚吉罗耳中。姚吉罗眯起碧蓝的眼珠,噗地一声吐出口中草梗,身旁的两个异母弟弟姚平喜、姚安乐两个一齐转过头来,绷紧了小脸,呲着残缺的乳牙,像两只按耐不住急欲扑出的小犬。 燕无错无畏地迎着姚家三兄弟的目光,冷笑一声,正欲打马上前,一只手却斜拉里伸出,扣住了他的肩膀。他不耐烦地转过头,果然看见表弟裴陵贴上前的笑脸。 “姚、尉迟两位将军和舅舅即刻便到,青鹿围场更不是闹事的地方。”他似是劝说燕无错,眼睛却瞟向姚吉罗,不出所料地看到对方挑了挑眉毛,神情也略有缓和,这才又安抚燕无错道:“表兄猎了狍子、野兔,再加上我手中这只鸿雁,也未必就输给他姚家!” 燕无错刚刚急于求胜,这才口不择言,此时也有些后悔。眼见姚吉罗身旁的姚平喜、姚安乐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回过头却只看见一脸茫然,粉团一般的燕无咎和不擅骑马,磨伤了大腿,此时正竭力将屁股从马鞍上挪开的裴陵。 燕无错突然产生一种天妒英才,英雄失路,强将手下皆是残兵的悲凉之感。 裴龄一张嘴最是闲不住,又嘻嘻笑道:“这次皇上圣恩让我们随舅舅前来围场射猎,你我兄弟三人总算没有丢了舅舅的颜面。只是,尉迟将军怕是要大大的光火了……” 经他一提,众少年纷纷将目光投向一人。那孩子落在最后,此时静静坐于马上,对刚刚的纷争似乎一无所觉。他生得长眉秀目,鼻挺口薄,本是极出众的面相,但却偏偏没有丝毫寻常孩童的灵动生气。 “尉迟家的小傻子——”豁牙的姚平喜一句话还不曾说完,便被姚吉罗一巴掌打在头上,他偏侧着头,敢怒不敢言地住了嘴。 龙威将军尉迟恭的独子尉迟璋是个傻子。这是整个长安城尽人皆知的事。人们心中也是疑惑,那尉迟恭有勇有谋、威风凛凛的一条汉子,讨的老婆又是千娇百媚的摸样,竟生出这样一个痴儿! 这等怪事在嘴里滚了几滚,却找不到答案,一种猜测便渐渐成形。尉迟将军虽是卫国守土,大有功劳,但毕竟杀孽过重,有亏阴德,这个儿子定是他的一个刀下鬼,如今残缺着魂魄前来投生。 尉迟恭怕也听过这类传言,但他却似毫不在意。东、西两市的商贩每每见他怀抱儿子,采买新奇物品,观看杂耍百戏;同坊的街邻也时常听见他的院中呼呼喝喝教那孩子骑射拳脚。 尉迟璋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映不出喜怒,手中紧紧抓着铁弓,背后箭筒中的羽箭既竟是一支未动。 姚平喜、姚安乐明白了裴龄话中之意,嘿嘿笑了起来,两人比试一般,笑声越来越大。姚吉罗手刀挥出,一人一记,冷声道:“你们便是这点出息,与阿璋相比,又有什么可得意!” 姚吉罗生性耿直,说的本是心中所想,但听在燕无错耳中便是话中有话,瞬时怒意横生。 不待他发作,那边尉迟璋突然抬起头,接着举弓搭箭,拉弦似月,手指一松,羽箭便急若流星地飞出。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片刻后,一物从空中落下。 落地的乃是一只小鸦,黑羽金喙,左翅被羽箭穿透,正在灰土中翻滚挣扎,凄厉地嘎声长叫。尉迟璋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小鸦抓在手中。 众少年被他举动怔住,一时无言,待缓过神,便一齐哄笑起来。 正在此时,林中马蹄疾响,几人策马而来,正是燕步云、姚万年与尉迟恭三位将军。 先是燕无咎欢叫一声迎了上去,几个少年也撇下尉迟璋,纷纷围上前,向自家父亲、舅舅献宝一般炫耀所猎的野物。 尉迟璋站在原地,直至一片阴影遮住了他。 他抬起头,便看见一匹枣红色的健马。 他认得,这是父亲的坐骑彤云。彤云打着连串响鼻,将一团团湿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他不由眨了眨眼。 马上的男子身形高大,此时弯下腰道:“阿璋,你猎到了什么?” 尉迟璋缓缓举起右手,那只小鸦适时地在尉迟恭的鼻尖前嘎地一声厉叫。 尉迟恭目光如锥子一般盯着毛羽凌乱,奄奄一息的黑鸦,咬牙道:“你骑射功夫本是不错,这半日难道就……就只给老子射下这只老鸹?!” 尉迟璋眨了眨眼,眼珠漆黑如同点墨。 2、南白璧 尉迟璋跪在祠堂中,将裁好的麻布一圈圈缠在小乌鸦的伤翅上。 起初涂抹伤药之时,小鸦叫得撕心裂肺,更啄伤了他的手指。只是叫了半日,早已筋疲力尽,此时只是瑟缩成一团,任他摆弄,偶尔发出低哑闷叫。 这只乌鸦羽毛柔软,眼睛却与寻常黑鸦不同,竟是金黄颜色。 祠堂内香烟氤氲缭绕,乌鸦的眸中金光隐隐,似在瞪视眼前之人。 尉迟璋打了一个花结,又伸出一根手指抚平乌鸦头顶的乱毛。他眼睛清亮,口角却滑出一线涎水,一滴滴落在挣扎起身的乌鸦头上。 小乌鸦攒足了气力,本欲抗争一番,此时却不由全身颤抖起来。 尉迟恭放出话来,尉迟璋不跪足两个时辰不得起身,旁人也不许踏入祠堂一步。本就少有人来的地界,此时愈加清静,没有半点人声,只听得东南风吹得柳枝乱响。 空中突然传来鼓翅之声,不知什么飞来落在窗前的那一丛刺玫之上,在纸窗上留下一团起起伏伏的黑影。 尉迟璋忽然听到一个稚嫩嗓音哭叫道:“小舅舅救我!” 他眼睛四下寻找,最后落在突然开始挣动的小乌鸦身上。只见它细喙开合,又叫道:“傻小子要吃了我!” 窗外的黑影闻声扑了进来,分明一只黑羽乌鸦,落地后却是一个高瘦的青年缓缓站起身来。 那青年先是冷冷地看着尉迟璋,而后慌手慌脚地俯身,将小乌鸦托在手中,气急败坏道:“只让你在青鹿围场做耍,怎地就被人射下!” 小鸦伤处疼痛,兼之又气又怒,心中的万般委屈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怎么能怪他?若不是小舅舅嫌自己碍手碍脚,不肯同行,要他落在青鹿围场,自己怎会中了傻小子的暗箭,受此奇耻大辱?经此一事,母亲怕是再也不肯放他离开巢山了! 只是小舅舅也不曾料想,竟会有人放着角鹿羚羊鸿雁野鸭不管,偏要去射杀一只乌鸦吧。归根结底,万般苦痛都是因为那个傻子。小鸦于是叫道:“小舅舅,帮我教训那个傻瓜!” 青年心疼之余,一口答应,但转过头看着尉迟璋却没了计较。 这孩子眼见他变化,竟毫不惊恐,一言不发,小脸上神情木然,分明神智有缺。而他此行隐秘,更不能节外生枝。 青年干笑几声,托着小鸦向门外走去,“小舅舅记得这家,先送你回去医治,再来找他们麻烦不迟,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祠堂的大门此时却无声而开,三月的熏风瞬时穿堂入室。一人袅袅娜娜站在夜雾之中,柔声道:“周将军,怎地这般匆忙?” 说话的是个女子,暗夜中看不清容貌。待她走近,烛光便将她柳眉细目,秀发堆云一点点勾勒出来。 周湛眯起眼,似在贪婪打量。但在他眼中,这样风姿绰约的美人,身后却拖着犬坐于地,蓬尾招展的狐影。 周湛拱手笑道:“原来却是蓬鹊山的南姑娘。姑娘不在山中清修,却在这里做什么?” 一直跪在旁边的尉迟璋突然起身,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手扯住女子衣袖,一手指向青年手中的小鸦。 南白璧抚摸着尉迟璋发顶,笑得欢畅:“难得周将军还记得我。只是白璧早在九年前便嫁与尉迟恭那莽汉,荒废了修炼,连山中姐妹也断了往来。不想今日竟见到巢山旧识,将军何不在此盘桓几日。我家阿璋……也舍不得那位小客。” 周湛愣了愣。那南白璧在蓬鹊山一众狐狸中,最是心肝玲珑,聪敏机变,修的又是天狐道,竟肯委身凡人,又生出这样一个天生残缺的孩子来。她一身修为远高于己,此时有意拦阻,不知又是出于何因。 周湛放冷声音道:“侄儿李莫被令郎射下,伤了左翅。羽翅轻骨,精密异常,一旦伤动,难以复原。周湛这便带他返回巢山,希望还来得及医治。” 南白璧掩口而笑,眉尖眼角的风情便如春日的河水泛滥开来:“将军此时要将小郎君带回,白璧也无法阻拦。只是缺少了三根犀顶羽,即便是金眼王的亲族,小郎君将来怕也难有作为了。” 周湛摸了摸小鸦的脑后,果然不见了那三根司掌修为的犀顶羽,不由怒道:“伤了他还不算,竟又拔去他犀顶羽,真是欺我巢山无人了!既是如此,索性桩桩件件算个清楚,休要怪巢山不顾同为妖族的情面!” 南白璧收敛了笑容:“白璧无意与巢山为敌,只是听说巢山韦氏医术精绝,巢山密地更生有细腰毒蜂,所酿金盏蜜可以开人心窍,或可医治我儿阿璋的宿疾。” 周湛冷笑道:“尉迟夫人便是这般请求他人的?” 南白璧缓声道:“巢山若肯医治阿璋,南白璧自有厚礼奉上。珍宝奇物,金眼王自是不放在眼中。但若是巢山金甲卫倾巢而出,追查的那个人的下落,周将军以为如何?” 周湛身体一僵,道:“你知道我们在追捕何人?” 南白璧笑道:“那人盗取巢山至宝火浣衫,当真是胆大包天。” 周湛沉默片刻:“事关重大,待我回巢山禀明我王,再给夫人答复。”说罢便要夺门而出。 南白璧在他身后突然道:“小郎君刚涂了伤药,势难飞行,不如暂且留在这里,白璧定然精心照料。” 周湛狠了狠心,回身将李莫交到南白璧手中。更担心他哭闹,用两指捏住他嫩黄的细喙,“李三,你乖乖在这里等我!”随即跃门而出,化鸦飞入了暗夜之中。 李莫半响才知道自己重入虎口,不由尖声叫道:“鬼才要留在这里!”他还要吵嚷,却见怀抱着他的女子唇角微扬,狐狸眼细细眯起,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冷噤,很识时务地住了嘴。 3、入巢山 尉迟璋从母亲手中接过小鸦,又回到原处跪下。 那小鸦半合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躺在尉迟璋找来的软垫之上。 南白璧看着儿子身体微微摇晃,却努力挺直着脊梁,面上浮起一抹苦笑。 蓬鹊山的狐狸,也有与凡人育有骨血的。那些狐子性灵,即便不是天赋异禀,也定是聪颖非凡。 若非临盆那日是正巧她历劫之时,尉迟璋本该如此。 那一天,她破了羊水,神志昏沉地躺在床上,透过被狂风吹开的窗,看得见天空中布满泼墨般的浓云。派去请稳婆的老仆却迟迟不归。 九重奔雷一声声在宅子上方炸响,她拼命用力,只想在自己成为一团焦炭之前生下这个孩子。下朝后匆匆赶回的尉迟恭浑身湿淋淋地闯了进来,将她的头抱在怀中,任她狠狠地咬在手臂之上。 或许因为他是天生将星,九重奔雷响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敢近身,只将屋内的几个人震得耳中轰鸣作响,帮忙接生的丫头在惊恐中只顾抱住自己的头,将一盆热水扣在地上。 最后的雷鸣电闪,更将屋顶炸出三尺见方的窟窿。尉迟恭为她遮住落下的瓦块碎石,她的疼痛也在那时臻于极致。当瓢泼的雨水从缺口处落下,尉迟璋便呱呱坠地。 可能是因她历劫之时惊怖过度,导致尉迟璋心窍未开。他不哭不闹,无喜无怒,也不曾开口言语。学习拳脚骑射有几分天资,于人情世故却是一无所知。 每每听见邻家孩子耍赖哭闹,她都难掩心中羡慕,多希望阿璋也能如寻常孩童般承欢膝下。 幸而上天佑护,她偶然知晓了从巢山叛逃之人的落脚之处,而阿璋也鬼使神差地将那只小乌鸦射下。她见那小鸦生有金瞳,便疑心他是巢山金眼王亲族。周湛昨日寻来,更坐实了她的猜测,那小鸦竟是巢山权臣贤王的幼子。 这样一来,阿璋便有了指望。 南白璧心中欢喜,展颜而笑,更是艳光动人。但在垫上半合着眼假寐的小鸦窥见她的笑颜后,只觉心惊胆寒,慌忙紧紧闭上了眼。 三日后,下人前来通报,说有一男子站在门前,指明了要见夫人。 南白璧听他形容,应是周湛无疑,急匆匆迎了出去。 尉迟府的暗红铁门缓缓开启,南白璧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一个身量略高些,一身藏蓝武将袍,脚踏牛皮小靴,眉目清秀却面无表情,正是尉迟璋。另一个孩子身着莺黄长衫,更衬得他发黑肤白,团团的小脸粉雕玉琢的一般,只是他左手包扎得严严实实,凤眼中更蓄满泪水,仿佛下一刻便会嚎啕大哭起来,却是沦为人质的李莫。 周湛心疼万分,又觉得他摸样着实可笑,便向他招了招手。谁知李莫心中怨他将自己丢在这龙潭虎穴,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兀自挣开南白璧的手,走到停在一旁的马车边,费了半天力气才靠一只手爬上车去。 周湛干咳一声,对南白璧道:“我家主人要我转告夫人,巢山定然全力医治令郎。只是希望夫人信守承诺才好。” 南白璧喜道:“这是自然。我已将那人行踪写于密信之上,如今便交托与将军。”她略一迟疑,将尉迟璋推上前,“只是阿璋此次独身前往巢山,还请将军多加照拂。” 周湛笑道:“夫人无需挂心。只是医治令郎心疾,绝非易事,不知得花费多少时日。夫人也要寻个妥帖的借口说与尉迟将军才好。” 南白璧看着儿子很是不舍,“我已向相公说明,阿璋要去姨母家住上数月。他近日又要前往曲翔驻守,蒙混一时倒也容易。” 话已说的分明,周湛便抱着尉迟璋跳上车去,又将车帘撂下。只听得赶车人甩了鞭子,车轮便辘辘地滚了起来。 昏暗的车厢内,刚刚还老大气焰的李莫此时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一个中年人身侧,一双眼恨恨地在周湛和尉迟璋之间打转。 周湛将密信交到那中年人手中。那中年人面白短须,衣衫素雅,自有一种雍容气度,正是金眼王堂兄贤王、李莫的父亲李略。他将那封信细细看了一遍,吩咐周湛道:“你即刻便带着那三百金甲卫前往蓬鹊山,务必将那叛逆擒住。” 周湛点了点头,突然展臂将李莫的头抱在怀中,苦着脸道:“李三若是在姐姐面前胡言乱语,姐夫千万替我分辨一二。” 李莫不住挣扎,尖声道:“你我舅甥情谊早在你将我丢给那狐狸的时候便断了!我定要将你恶行说与母亲,看她如何收拾你!” 李略在一旁冷声道:“不思己过,反倒归咎于人,本想让你反省一月,看来却是太短。” 本是经不住外甥软磨硬泡,才带着李莫出了巢山,谁知李莫竟伤了翅膀,周湛心中既心疼又愧疚。此时闻言有些讪讪,领命后匆匆离去。李莫深知此次偷逃出巢山已经惹怒了老子,此时更不敢分辨,只是万分委屈地抱着伤手,爬到窗边坐下。 周湛一去,车厢中气氛顿时压抑非常。那尉迟璋离了母亲,却看不出半分不安。只是静坐片刻,便挪到李莫身边,将头挤过去向外探看。 李莫心中厌烦,头部暗暗使力想将他顶开。但尉迟璋似乎以为李莫在与他玩耍,也用力相抗。李莫毕竟伤了手臂,难以平衡,只被他顶得翻倒在地。 李莫不由心头火起,挣扎起身便要扑上前去,却听得一直闭目养神的父亲轻轻咳了一声。他心中一颤,只得收起愤恨,做了个威吓的表情,退到角落,背着尉迟璋躺了下去。 尉迟的目光一直落在李莫背上,久久不见他回应,也就转了头继续去看窗外的景致。 在长安城内,那马车倒也行得平稳。一出了城,上了官道,两匹健马四蹄纷飞,眼中的长亭驿所、草木行人皆是一闪而过。尉迟璋看了很久,竟有些眼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李莫此时仰面朝天小声打着鼾,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李略合着双目,不知是睡是醒。尉迟璋深觉无趣,在马车的晃动中,也渐渐有了睡意。 待他醒来,日已西沉。马车行入密林,触目皆是根深叶茂的古树。林中有雾气升起,湿冷的空气缓缓地侵入车帘。他丝毫不觉寒冷,低下头才发现身上覆着一件长衫,质地轻薄却温暖柔软。 李略在一旁淡淡道:“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再有小半个时辰便到巢山了。” 尉迟璋盯着他的面孔,似乎不明白他话中之意,片刻后便转开头向车窗外看去。此时道路愈加狭窄,马车行得极缓慢,待通过一处怪石夹径的山路,一片空旷野地出现在眼前。 野地上只有一些枯黄的野草,在郁郁葱葱连绵群山的映衬下,像一块生在美人脸上的疥疮。野地正中生着一株古槐,虬根盘结,枝叶稀疏。马车绕着古槐不知绕了多少圈子,直绕得尉迟璋头晕目眩。当他眼前景物再度清晰,才发现乘坐的马车已经离地腾空。 尉迟璋长大眼睛,看车轮擦过那些高达数丈的古树的顶梢。弯曲的枝叶向后弹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他们乘坐的是一叶小舟,正泛波树海。随着马车向高处飞驰,便再也看不清那些青翠林木了,眼前尽是浓湿的雾气。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尉迟璋掀开车帘,坐到神色木然的车夫身边。他们此时立于一处险峻山巅,四周群山连绵,成合抱之势。云雾蒸腾的山坳之中是一座大城,屋脊相连,楼宇重檐,似无边际。 李略在他身后道:“这便是巢山。以凡人之身入山的,小郎君是第一个。” 骏马嘶鸣,拔蹄向山崖下跃去。山风呼啸,四周景物飞掠而过,尉迟璋绷紧了小脸,竟不见一丝惊慌。在一座高大城门前,两马八蹄杂沓落地,而后放缓了步子进了城去。 城内一派繁华气象,行人熙攘,街市齐整,道旁遍植桃杏,此时艳艳地开得正好。马车穿街入巷,在一处宅院前停了下了。李莫睡了一路养足了精神,此时一马当先跳下车去,冲入宅门。 李莫跑得急促,两眼含泪地跳入前厅,一头撞入一个妇人怀中。 妇人生得桃腮粉面,凤眼狭长,面目与李莫极为相似,乃是李莫之母周氏,单名澄。周澄抓着李莫上上下下反复查看,轻轻托着他的伤手,倒竖柳眉道:“蓬鹊山姓南的那只狐狸着实可恨,竟敢要挟巢山李家,真是胆大包天。” 李莫一只手紧紧抱住她双腿,哀声道:“儿子被那狐狸家的傻瓜小贼一箭射下,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母亲了。父亲非但不替我教训他,反倒将儿子责骂一番……” 他还有满腹委屈要向母亲倾诉,谁知却被周澄扯住一边耳朵。 周澄冷声道:“你若乖乖留在山中,怎会有此劫难,惹来如此的麻烦?” 李莫口中哀叫,一面求饶,一面向坐在一旁的胞兄李凌挤眼求救。谁知李凌放下茶杯后,只是凑上前来觑机捏了捏李莫脸颊,嬉笑道:“小三平安便好,今夜轮到我在墨羽宫中当值,这便走了。” 这边李凌施施然离去,那边李略牵着尉迟璋走了进来。尉迟璋一双眼黑如点漆,直直看过来。 李莫被他看到了这般狼狈模样,新仇旧恨顿时一齐涌上了心头,忍痛挣脱,脱兔般扑向尉迟璋。他亮出一口雪白牙齿,捞起尉迟璋的胳膊就要咬上去。 但李略早有预料,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呵斥道:“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既然南白璧说出盗取火浣衫那人的下落,巢山也要信守承诺,全力医治这小郎君。” 李莫悬在空中,抬手蹬脚,徒劳挣扎,绝望之极。 4、金眼王 此前,李略已经将尉迟璋之事上奏金眼王。 那时金眼王半眯着眼,眸中金光隐隐,轻声道:“只要能找到那人,留那孩子在巢山又如何。只叫他痊愈离山时服下韦氏的无须记,忘记巢山种种便好。” 李略躬身退下,金眼王突然道:“不知他盗那火浣衫作何用处……” 李略略一迟疑,那边金眼王挥退了身边弹筝的两个乐伎,笑道:“大哥你自然不知,还是要他亲口说与本王。” 百禽宫灯姿态各异,由宫门一直摆放至金眼王宝座之下。迤逦的铺陈的灯光却仍是照不亮幽暗宫室,李略看不清他面容,也猜不透他心思。 金眼王李简之母郑氏早亡,他年幼失怙,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亲近。但近侍不栖对于他却是个例外。不栖身世不明,被郑氏捡来收养。也许是因为自幼相伴,相知甚厚,李略对不栖自是不同。 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近侍,平日也算谨言慎行,但巢山重臣对不栖仍是颇有微词。不仅仅因为他不动声色却可左右金眼王判断,更重要的是,不栖乃是一只白鸦。 此次不栖盗走巢山至宝,正是落人口实。且不说朝中主张杀剐严惩者众多,就是平头百姓论及此事也是气愤难平。 当周湛捉回不栖之时,李略只吩咐将他秘密囚于雀屏崖石牢之中,万万不可声张。但此番捉拿不栖时,却不见火浣衫踪影。不栖沉默如石,绝口不言将火浣衫藏于何处。 一夜,金眼王亲临雀屏崖。石牢之内,屏退左右,不知与这幼时好友说了什么,只在半个时辰后大怒而去。 不栖归案,李略心头大石落地,便着手医治尉迟璋之事。 尉迟璋初来巢山,没有半点怕生局促。他虽是木木讷讷,但长相清秀,心智之缺让人更觉怜爱,深得李府女眷的欢心。就连周澄也渐渐淡了伤子之仇,竟亲手为他裁制了一件小褂。 但李莫却不会忘了自己与这小傻子之间的深仇大恨。 手上的外伤已然痊愈,但翅骨精密,损毁难复,难以支撑长久飞翔。他听到为他诊病的韦望春告诉父亲,他这一生,怕是要苦于此事。 尉迟璋却不知晓他心中怨恨,整日如一条尾巴般黏在李莫身后,甩脱不得。李莫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他曾暗暗将尉迟璋带到巢山密林、幽深谷地,总之就是一些个荒僻的所在,先逗引他玩耍,而后偷偷返回。但尉迟璋却每一次都出乎意料地安然回到家中,李莫不禁疑心,他那副呆傻样子怕只是个迷惑母亲、赵妈等心软妇人的假象。 转眼间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巢山因袭唐人,延水设宴、郊外踏春。 李莫借口昨夜吹了凉风头痛,不肯随同家人前往颍川游玩。尉迟璋见他哼哼唧唧歪倒床上,便搬来竹椅坐在一旁。周澄见状,知他定然也不会出门,便留下自幼照顾李莫的赵妈看顾两个孩子。 赵妈将一些时鲜果子洗净了端来与他们两个吃。原是守在李莫床边,给他们说些古旧传说,但毕竟上了年纪,身体惫懒,不多时便说困倦难耐,回房歇晌。 李莫见她离去,一骨碌翻身坐起,笑眯眯对尉迟璋道:“小傻子,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做耍可好?” 这处山洞,位于两忘峰之下,是李莫与韦抱真、曹保保一同玩耍时发现的。洞内黝黑曲折,不知其深几许。几个孩子曾手拉手向内行走,但因洞壁积水落在韦抱真脖颈中,惹得他一声大叫,惊吓得三人仓皇逃出。 李莫将一个火折子交到尉迟璋手中:“我有一样宝贝落在洞中,你只管往深处走,若帮我寻回,我请你吃王上后花园中生的红玉樱桃!” 尉迟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看得李莫心虚起来。 李莫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直要将两只眼瞪出来,终见尉迟璋转身向山洞走去。 但眼见他身影遁入黑暗之中,李莫却陡然生出些悔意。他猛地撩起右手衣袖,露出胳臂上那一处箭伤疤痕,终于狠下心来,飞也似向山外跑去。 三月天气易变,早起还是天清气朗,万里无云,转眼间便起了风,布了漫天的阴云,也扫了巢山游宴之人的兴致。 周澄带着一干女眷回到贤王府,即刻便来到李莫房中探看,却见儿子用一床锦被将自己包裹得如同蚕茧。周澄将他剥出,抹去他头上汗水,柔声道:“可还是头疼?” 李莫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周澄虽然感觉他异于平日,但也只当他病中困乏所致。 窗外电闪划空,春雷炸响,而后暴雨倾注而下。李莫的脸又白了几分,愣愣地看着被狂风吹开的窗子。 周澄起身关窗,道:“明日再请韦望春来给你看看,可别落下什么毛病才好。如今你这幅样子,倒是和那尉迟璋有几分相似了。”她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这大半天都不见他踪影?” 李莫急忙道:“我怎知他去了哪里?许是出门闲逛,被雨隔住了!” 周澄疑惑地转过身,李莫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又嚷道:“那小傻子就算在巢山走失也不是稀奇事!” 李略从墨羽宫返回家中,刚踏入正厅便见李莫梗着脖子跪在周澄面前。 周澄起身相迎,脸上仍带着怒气:“这孽障不知将阿璋骗到何处,铁了心不肯说出!” 李略皱着眉走到李莫面前:“你娘说的可是实情?” 李莫很是硬气,“是真的又如何?他害我终身难以远飞,你们却对他多加偏袒!他莫非是母亲产下的蛋,送到尉迟家由那恶狐狸孵出的不成!” 李略恼他满口胡言,呼喝家人将藤条取来,便要家法惩戒。周澄到底心软,存心回护,拉扯他衣袖,将李莫挡在身后。正乱作一团,只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嚷道:“尉迟小郎君回来了!” 话音未落,赵妈气喘吁吁拉着尉迟璋快步走了进来。 尉迟璋衣衫尽湿,不住向下滴着水。乌黑头发黏在脸上,面颊、嘴唇上毫无血色,身体不住发抖。 周澄上前,将他抱入怀中,急忙命人烧些热水,给他祛除寒气。 她正想带他返回房中,尉迟璋却挣脱了她的手。 李莫睁大了眼,看着那小傻子一步步走过来,停在自己面前,抬起右手。 他深呼一口气,咬紧了牙关,心道:即便小傻子这一拳再凶狠,他也不会哭喊,让小傻子快了心意,也让李府上上下下取笑了去。 谁知尉迟璋只是缓缓摊开了手。 他的手掌上多有擦伤的痕迹,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萤石,石头呈暗蓝色,细微处有荧光闪动。 他见李莫一动不动,又将手向前送了送。 什么宝贝云云,不过是骗他的鬼话,谁知他竟信以为真,在黑暗中摸了这个出来。李莫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手中。 5、两忘峰 尉迟璋虽是身子强健,但冒着冷雨从两忘峰一路走回,惊恐疲敝,寒气入体,当夜便发起热来。这一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四日。 李莫心中愧疚,嘴上却不肯承认半分。 李略命他将尉迟璋带在身边,助他学习人情事理,并每日送他到韦家诊治,他虽是口中嚷着不肯,嫌弃尉迟璋累赘麻烦,但第二日却早早梳洗,板着脸带着尉迟璋出了门。 韦氏医庐背靠两忘峰,临近雀屏崖。林木环绕中,正是一个幽静去处。 十几间素雅精舍中,前面的几间供看诊、藏药、煎药之用,经由一条小径连接到后面几间韦家人的居所。 韦望春是巢山第一名医。他性子孤僻乖张,金眼王几番征召,也不肯入宫效力,立志野鹤闲云终此一生。此番他应承医治尉迟璋,也是还金眼王一个人情。 山路难行,更兼雾气深重,李莫同尉迟璋两个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攀上峰顶。 山顶的一块青石之上站着一个身着素白衣衫、唇红齿白的孩子,烟云缭绕中恰如仙童一般。见两人前来,那孩子急急挥动手臂,唤道:“阿、阿莫,怎地这、这般迟!” 韦望春的幼子抱真是李莫玩伴,老实乖巧,却天生口吃之疾。韦望春医人无数,更见惯了疑难杂症,却偏生不肯祛除爱子隐疾。旁人自是不能理解,也不敢诘问,只有韦夫人忍无可忍哭闹指责之时,他才狼狈道:璞玉浑金,天然美质,又何须斧凿琢磨? 抱真将二人引到韦望春看诊之处。因韦望春只叫尉迟璋一人入内,他便随着李莫偷偷掀开窗缝窥看。 韦望春随意地瞥了尉迟璋几眼,又伸手切他脉搏。而后便命他平卧木床之上,打开白玉针盒,从中取出北海极寒之地磨制的冰针,一根根刺入尉迟璋左胸之中。 李莫眼见那闪着寒光的冰针没入尉迟璋身体,不由紧紧抓住了窗棱。抱真见惯父亲行医手段,倒是沉稳,只是屋内韦望春突然的一声冷哼吓得他浑身一颤,松了推窗的手,悬窗顿时落下,夹住了李莫手指。 李莫疼得皱了一张脸,任由抱真慌手慌脚给他吹风揉捏。 韦家医庐周围桃花杏花开得正好,细腰毒蜂一群群采粉酿蜜,纷飞奔忙。也有飞到院中的,暖洋洋太阳下围着两个孩子嗡嗡打转。李莫平日里最怕这些毒蜂,此时却一反常态,没有躲避奔逃,只枯坐在窗下,神游天外。 韦望春推门而出时,李莫将靠在自己身上睡得正熟的抱真推醒,跑到他面前道:“韦叔叔,那小傻子怎样,几时可好?” 韦望春皱眉道:“心智天生缺损,极难医治。我以冰针强行开启他心窍,再以金盏蜜养护创口,或有效用。只是他能恢复几分,几时可以如常……”他怪笑一声,“那便只有听天由命了,三年五载,十年八载,全无定数。” 韦望春不再多言,拂衣而去。 李莫转头问抱真道:“你爹爹可是不喜欢我?” 抱真本正揉着眼睛,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响才道:“父亲说,阿莫你、你长大后,定是浪、浪荡无行的败……败家子。” 他越说声音越小,一面用眼睛偷偷去看李莫,想着若是他恼了,便即刻逃到后山去。 见李莫眼睛打转,抱真又急急辩解:“不、不只阿莫你一个。凡、凡是李、李姓的,他都不喜欢……” 李莫本想揪扯抱真生有一颗红痣的左耳,转念一想,原来韦望春怨恨李姓之人。大哥那般精明,心思又最是细腻,韦望春也不曾看在眼中,二哥武艺高强,却连两忘峰都不敢踏入,而自己却可以随意进出,可见在韦望春眼中自己却与他们不同,怕是比他们都要强上一些。 这般想来,他便有些洋洋自得。 此时尉迟璋已然转醒,摇摇晃晃走到李莫身旁。 李莫见他木木然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心头顿时火起,腹诽道:什么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分明一个浪得虚名的庸医! 抱真见他脸色不善,轻手轻脚向后退去,趁他还没有察觉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李莫带着尉迟璋走进孔藏先生的病梅轩时,西厢中十几个原本叽叽喳喳的孩子立时时安静下来,而后不知哪个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又一起哄然大笑起来。 李莫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走到自己临窗的矮榻前坐下,尉迟璋也在他身旁盘膝而坐。 见李莫不发一言,便有人忍耐不住了。 孔藏是巢山名士,可到他病梅轩中求学的孩子大多出身显贵,其中也不乏金眼王族。走到李莫面前的正是他的一个表亲,金眼王的表外甥,襁褓中便被封为昌邑王的李漱。 李漱比李莫年长一岁,自幼锦衣玉食,身形肥胖,面颊上的肉几乎将眼睛挤成一条细缝。此时他便斜着眼,懒懒问道:“这便是舅父特从长安寻来的那个小子?” 他指向尉迟璋,伸出的短圆手指却被李莫不耐烦地拨开。 李漱咬牙讥讽道:“千挑万选,却选出这样一个呆子伴读来!” 李莫不为所动,只翻看手中书卷,李漱深感无趣。他身后的伴读姚剪察言观色,垂首阴测测道:“主人家挑选侍读,最重要是脾性相投。这位既然可以陪伴李三公子身侧,定是才智出众,且深合李三公子之意。” 李莫放下手中书卷,目光在李漱和姚剪两人之间流转,一本正经道:“我今日才明白,为何毛还没有张齐的昌邑王要选一只秃尾巴鸟留在身边啦!” 李漱喜食丰腴甘美之物,又懒动惧劳,翅膀上的飞羽生得极慢,如今还有好多绒毛。此事众所周知,却无人点破,谁知被李莫这样说了出来。西厢中一时尽是压抑笑声。 李漱红了脸,姚剪的脸却霎时白了。 李漱怒道:“你还有胆说!我还不曾清算你火烧姚剪尾羽之事!” 李莫冷哼道:“分明是你们想将燃着的爆竹扔在我身上,却不及脱手,引火烧身罢了!” 正吵嚷间,孔藏先生缓步而入,李漱、姚剪两个只好讪讪归位。 孔藏年纪不大,面容清矍,有些骨瘦支离之态,他似是没有看到尉迟璋这张陌生脸孔,只低低咳了几声,便开始讲解今日课业。 孔藏沙哑嗓音讲述的滟滟水波、月明千里全然进不到李莫耳中,反而让他昏然欲睡。 三月熏风将窗外的桃花吹落,几片花瓣越窗而过,正落在李莫与尉迟璋身上。 李莫以手支颐,却见一旁的尉迟璋垂头展卷而读。 李莫睁大眼睛,心道:“原来他识得字的么?” 6、雀屏岭 抱真苦着一张脸道:“父、父亲说,若不采得半篮发汗草,便没、没有晚饭吃。” 抱真被韦望春责罚,是受他所累。因他总有些放心不下,执意偷看韦望春对尉迟璋施针之故。李莫心有愧疚,便拍着胸膛道:“这有何难,我帮你去采来便是!”他又挥手指向尉迟璋:“你也来帮忙!若是抱真挨饿,你便是罪魁!” 发汗草多生于两忘峰北麓,李莫一路低头走来,渐渐与抱真走散,竟不觉来到了雀屏岭。 雀屏岭是巢山一处险峻山岭,更因一处形如雀屏的悬崖得名。 篮中的发汗草已有小小的一团,李莫心中满足,便在一处山石上坐下歇脚。 身边不见了尉迟璋,想是又被山中的金粉凤蝶引到别处去了。那小子傻傻追赶蝴蝶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好笑。 李莫不觉咧嘴微笑,忽地隐约听见有人唤道:“这不是贤王家的阿莫么!” 循声寻去,爬满紫藤的山壁上竟有一个幽暗的石洞。 洞口以儿臂粗的玄铁为栏,一个人从铁栏中伸出手来向他召唤。 走得近了,但见那人肤白胜雪,披散的头发颜色淡薄,现出些灰白光泽,正笑吟吟看着他。 李莫惊道:“不栖,你竟被关在这里!” 那人正是被捉回的白乌鸦不栖。李莫随父亲出入宫廷,见过他多次,也曾随他玩耍。只觉他亲切和善,诙谐有趣,却不想他竟会犯下盗取巢山至宝的罪过。 李莫有些怔忪,不知该怎样应对。反倒是沦为阶下囚的不栖浑不在意,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不栖叹息道:“今日送饭之人迟迟不到,我腹中饥饿得很,阿莫你帮我摘些那边的浆果来吃可好?” 山壁附近杂生着些灌木,生出一串串被唤作美人唇的鲜红果子。 不栖嘴唇干裂,衣衫破败,一双手上沾染着好些干涸血迹,全然没有了当初墨羽宫中一袭白衣的风流形态。 李莫心中有些难过,又被他浅褐色的眼睛盯着,竟鬼使神差地采下一捧浆果送到不栖面前。 不栖不去接那些果子,只从铁栏后伸出双手捏住了李莫面颊,叹息道:“这副模样真是像极了幼年的陛下。” 不栖眼眸弯弯,满是笑意,却猛地扼住李莫咽喉。 李莫骇然得睁大了双眼,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而不栖的双手竟是越收越紧。 意识迷蒙间,李莫只觉有一道小小身影从余光中闪过,而不栖也突然松手将他推到在地。 他大口呼吸,正见尉迟璋从腰间挥动一把短剑向不栖斩去。 那把剑是尉迟璋从长安家中带出的,一直挂在腰间,被李莫看做是凡间俗物。但正是这把剑在电光火石间,将那三四根玄铁柱齐齐斩断。 剑铁相交,铿锵悲鸣,宝剑脱手之时,尉迟璋也向后倒去。 李莫慌忙爬了过去,将双眼紧闭的尉迟璋抱在怀中,呆若木鸡。 刚刚铁金鸣响之中,还夹杂着一个少年的稚嫩嗓音。 尉迟璋竟然开了口。 他第一次高声唤出的却是两个字——李莫。 铁柱折断,不栖施施然走出,在李莫面前蹲下身,伸手抚弄李莫头顶,笑道:“他只是被震得晕了过去,没有妨碍。这次真是多谢。” 他将李莫手掌展开,放下一个草茎编折的蚱蜢,“将这个转交给李简。” 李略急急入宫,将不栖从雀屏岭脱逃之事上奏金眼王。 金眼王低头把玩着那只草蚱蜢,半响才道:“阿莫可是无恙?” 李略见他绝口不提追捕不栖,心中也便有了计较,也按下不提,只说李莫无事,倒是尉迟璋心脉受损,至今未醒。 金眼王挥手让内侍取出宫中秘藏的伤药几盒,并一些细制的糕点果子赐予李莫二人。 捕获不栖是暗中行事,他再次逃脱也无人知晓。白乌鸦盗取巢山至宝的巨大波澜竟也渐渐平息,慢慢无人提及,唯一因此受到牵连的,就是李莫。 李略以纵走要犯为名,要他禁足三个月。 以往犯错,父亲虽然口上说得狠厉,要吊要打,但在母亲拦阻下却也难以落实。此次竟狠了心惩治于他,将他一人关在王府西南角的小院中。 院内唯有两层阁楼一间,栽着几棵睡莲的小池一方。阁楼虽然简陋,但内里也是高床锦被,更有人按时送来三餐。 李莫每日在阁楼上开窗张望,眼巴巴盼着有人经过。 但家人仆从得了李略训示,无事不敢靠近,李略又在院外下了禁制,数丈之内,连可以陪他说笑解闷的飞鸟也不曾有过一只。 李莫无人闲话,烦闷异常,心中又记挂尉迟璋伤势,方才体味度日如年之感。他趁相熟的侍女送饭时苦苦哀求,但却没有谁有那般胆量,肯私放了他。 李莫孤立无援,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逃脱之法。 不知是谁将一个花锄遗落在院中,被他寻了来,趁夜半无人之时在西南角院墙下挖起洞来。 月光之下,倒还看得真切。他停停歇歇,半个时辰后竟真被他掘出一个坑洞来。 李莫手脚并用,爬出墙外,见四处无人,借着树影遮掩,向尉迟璋所住之处跑去。 他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闪身而入,又摸黑绕过一座屏风,却还是踢到一个铜盆,发出铿地一声。 李莫惊吓之下,向后退去,又碰倒了一个花架。 只是那般声响,却好像没有惊动任何人。 李莫定了心神,索性大摇大摆走到尉迟璋床榻之前。 黑暗中,只隐约看到一人轮廓。听他鼻息轻缓悠长,像是睡得正熟。 想起尉迟璋昏迷时的苍白脸色,李莫到底放心不下,自怀中取出那块萤石。幽蓝暗光映照下,尉迟璋平卧安睡。 经过几日修养调理,尉迟璋身体已复,又得周澄日日汤水滋养,面颊上还胖了一些。 李莫心中有些郁闷,看样子小傻子应是平安无事,只苦了自己做了笼中之鸦。 他心中不平,便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捏迟璋面颊。 正暗暗使力,尉迟璋竟缓缓睁开眼来。 李莫一时愣在那里,竟忘了收回手去。见尉迟璋缓缓皱起眉峰,李莫慌忙松了手,挤出一个笑来:“我特意前来看你,见你无事便安心啦!” 他做出一个自以为最是洒脱的姿态,却不知此时自己发髻歪斜,满面尘泥。 尉迟璋突然撮起嘴唇,似要言语。 李莫仔细听来,竟真有简短模糊的声音,便附耳到他唇边。 “蠢蛋。” 他反复几句,李莫终于听出“蠢蛋”二字,不由大怒。 但顾忌尉迟璋始终因救他受伤,便强自忍耐,挥手将他推向内推了一推,自己爬上床去。 “我乌衣族人自是卵生,哪个不曾做过蛋。只是你本不灵光,却说人愚蠢,当真可笑。你怕还没全好,我且不与你计较。” 李莫气哼哼扯过大半锦被盖在身上,此时方觉困乏之极,终于沉沉睡去。 7、曹保保 尉迟璋在李府诸人的看护下,一日好似一日。 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自从危难间救下李莫,竟可以开口言语了。 最初只能说些单字,然后便是简单词语,最后便可以断断续续连缀成句。 他多年不曾开口,声音很是怪异沙哑,但众人都喜欢逗引他说上几句。只是他天生沉静,不肯多言,从不轻易开口。 他每日里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大多都是说与李莫。 李莫私逃,引得李略大怒,说他不服管教,亲自将他押送回小院。更将一日三餐减为两餐。 李莫困于院中,百无聊赖不说,还要时时忍受腹中饥饿。 每当他饥肠辘辘之时,尉迟璋便会适时现身,从门缝中递进来一两块精致细点。 虽然被小心翼翼揣入怀中,但奔走躲闪间,点心总被挤压得破碎失形。 李莫接过点心,总要嫌弃一番,而后狼吞虎咽。 他极聒噪地问起母亲、赵妈可好,尉迟璋只是点头摇头回答。当李莫眯起眼睛问到自己养在池中的几尾锦鲤之时,尉迟璋沉默半响,面无表情道:“你自身难保。” 李莫顿时气结。小傻子开口说话后,却更加惹人厌烦了。他暗暗想:早知如此,他做一辈子的哑巴倒也好。 这一日,李莫扒着门缝向外探看,终于等到尉迟璋身影出现。 但他身后却还跟着一人,待看得真切,李莫便欢叫道:“抱真,你怎么来了!” 抱真急急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父、父亲要我送了金、金盏蜜过来,却听说你被关在这里。你……你可小声些,万不要惊、惊动了旁人!”他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几个自山中摘下的新鲜果子。 李莫自不客气,劈手便抢了过来。 “我二哥近日不再家中,你无需害怕!” 抱真将眼睛瞪得浑圆,面上烧红,极没有底气地道:“哪、哪个怕他!” 李莫有兄长二人。 大哥李臻聪敏机变,善于应对,自幼便离了父母,被送入长安。他栖身人世,一是为了巢山网罗各色讯息。二则巢山在长安各坊暗暗购置了产业,需要专人打理,李臻便是其中之一。 李莫的二哥唤作李凌,长他七岁,因武艺精绝入选卫护金眼王的金甲卫。李凌极善言笑,看似放浪不羁,行事却有分寸。平日里最是体察人心,言行有度,却不知为何偏爱拿抱真取笑。抱真在他那里吃了亏,每次到李府来,都如一只吓破胆的兔子。 “父、父亲说尉迟璋心窍已开,今后只需金盏蜜调养,无需再、再上两忘峰。”抱真不敢久留,临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又回身问李莫道:“七日后王上生、生辰,保保要登彩楼,与人“斗乐声”,你那日能否前去与他壮声势?” 金眼王生辰按照旧例要大庆三日,真正是巢山盛事。 清平、万安几大坊更要搭起彩楼,名家新手无论出身山野庙堂……皆可登台献艺。技艺最高、声势最盛的,便会被延请入宫,亲为金眼王演奏。是以乐者歌伎都将这一日看做崭露头角的机会,使尽浑身解数,一展生平绝技。 曹保保的父亲曹子谦是掌管宫中太乐署的乐官,也是巢山琵琶第一名手。曹保保家学渊源,子承父业,自幼苦练琵琶,也颇有声名。看来曹子谦是选了王诞之日,要曹保保展示所学,名正言顺进入太乐署。 李莫思虑至此,忙道:“我定要求得父亲放我出去。你那日先到些,在楼前占好位置等我就是。” 金眼王生辰转眼便至,那一日清晨,李莫真个带着尉迟璋大摇大摆地出了贤王府大门。 李莫神采奕奕,脸上仍是一副讨喜神气,虽然前一夜,他涕泗横流,长跪不起才换来母亲心软。 街市上香车塞路,人声鼎沸,道旁的桃杏之上挂满了彩灯花穗。原本就是春盛时节,繁华之地,而今更是花团锦簇,现出一派升平气象。 进了清平坊,远远便听见迤逦乐声。待他们跑近,彩楼前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 李莫、尉迟璋两个极灵活地在人群中钻挤,费尽力气才到了楼前。 早就等在那里的抱真急道:“保保正要登楼!” 这彩楼约有丈高,立柱上包裹着彩绸,横梁上尽涂彩绘,很是华丽。李莫仰起头,正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抱着琵琶缓缓登上楼去。 那少年生得粗眉大眼,英气勃勃,伸手撩衣而坐,气度从容。 他转腕拢弦,挥抹承拨,婉转乐音飘荡而下,方才喧哗吵嚷的众人霎时安静下来。就连尉迟璋,也难得凝神观望,侧耳倾听。 曹保保弹奏的乃是一曲《白鸟朝》,急切时好似百鸟疾飞,横越关山,舒缓处又如众羽翔集,盘旋而落。林泉幽静,啁啾鸟鸣,百禽欢悦,凤鸟来仪,尽在曲中。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才知高声喝彩。 这边李莫与抱真叫得最是响亮,曹保保似有察觉,目光轻飘飘扫了过来。 他数年苦练,吃尽了苦头,虽然专心琵琶技艺,并不看重旁人评判论断,但今日得到众人肯定,心中还是觉得畅快喜悦,嘴角不觉挂上一丝淡薄笑意。 李莫蹦跳得正欢,清平坊那方却传来隐隐约约的琵琶声。 所谓“斗声乐”便是以乐为器,一较高下。这边弹罢,那方乐声又响,显而易见是心中不服,有心较量。 曹保保站得沉稳,但倾听片刻后却突然变了脸色,急急走下楼来,挤出人群。李莫伸手拉他衣袖:“保保,你这又是做什么?” 曹保保面色苍白,眼光却亮得惊人,挥手将他一把推开。 李莫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幸好有尉迟璋自身后扶了他一把。 顾不上尉迟璋面寒似冰,也来不及将急得满头大汗的抱真从人群中拉出,李莫紧紧跟在了曹保保身后。 曹保保一步步走向安平坊。原本隐约的琵琶声变得异常清晰,嘈嘈切切,每一音都狠狠落在他的心上。他站在人群外,神色木然地听着楼上之人弹奏。 身前有人叹息道:“韩辛夷本不及那曹保保,但在长安苦学两年,技艺大为精进,这一曲《凉州曲》新奇得很,应在曹保保之上了!” 又有人附和道:“作曲之人身处边塞,满眼大漠戈壁,曲中自有天地寂寥的苍凉之感,确与听惯的温柔绮丽调子大有不同。” 李莫在曹保保耳边嘟囔道:“一个儿郎,又不是姑娘家,偏要唤作辛夷,取了个花名!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生成这副妖里妖气的样子!” 李莫口中妖里妖气的韩辛夷如今正怀抱琵琶,坐于台上。他身着湖绿衣衫,面目清秀,姣如好女,不过是个与李莫、尉迟璋年纪相仿的少年。 有人沉醉乐曲,有人的目光只落在韩辛夷脸上。而曹保保则死死盯着韩辛夷拨弦的修长手指。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指法。 韩辛夷正如传闻中般冷淡骄傲,一曲终了,只是微微颔首算作施礼。他正欲转身离去,却看到站在远处的曹保保。 韩辛夷眯起眼睛,脸上似笑非笑。这笑容意义不明,在曹保保看来便是挑衅嘲弄无疑。 曹保保蓦地回身,大步向回走去。 李莫连忙跟上道:“我们再回彩楼弹上一曲,怎地就会输给了他!” 曹保保并不言语,李莫又道:“那曲子由保保你来弹奏才合适,他一身的脂粉气,哪里又能体味曲中苍凉寂寥!” 他还要聒噪,曹保保突然站定,道:“今日是我输了!” 李莫从未见他如此消沉,安慰道:“别人尚未评判,你怎地先行灭了自己威风!” 曹保保大声道:“曲是长安新调,指法也承袭名家,我又如何相比!巢山如今万事都以唐人为贵,凡是出自长安的东西便都是好的!”他又挥手指向跟在李莫身后的尉迟璋:“你李三不也是如此!这小子来了以后,你可有登过我家之门!” 李莫愣了一下,强自压抑的怒意升腾而起:“韩辛夷指法胜你,你便也到长安学来,曲谱新奇,用重金也可购置!尽说丧气话也就罢了,又牵牵连连说些无根无底的东西!心思这般狭窄,又怎能胜过伯父,做成巢山琵琶第一手?还是不要再弹的好!” 曹保保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百转红,喃喃道:“你说得对,不弹也罢。”说完便猛地将手中琵琶砸在地上。可怜那凤尾象牙琵琶,立时曲项碎裂,四弦俱断。 曹保保扬长而去,李莫蹲在破碎的琵琶面前很是懊恼。 事情演变至此,正给了尉迟璋冷嘲热讽的机会,只是怎么没有听见他开口? 李莫偷偷斜眼看去,却正对上尉迟璋目光。 尉迟璋好像正等着这一刻,薄唇开合,一字一句道:“成事不足。” 李莫将那柄琵琶带回家中,向李略说明原委,更顺势央求父亲着人将琵琶送到长安修补。 十日之后,琵琶被送回。断弦接续后,自是无迹可寻,但琴颈处虽然经过细心修补,却仍能看出裂痕。 李莫想了想,找来彩漆,在断痕处画上了一小株兰花。 他得意地拿给尉迟璋看,尉迟璋却道:“若是不动还好。” 李莫听惯了他冷言冷语,也不在意,用锦帛将琵琶包好,带着尉迟璋直奔清平坊曹宅而去。 曹府占地颇广,管事的带着二人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来到曹保保的听荷轩。 此时已是初夏,轩前池中的荷花绿叶丰厚,远远近近皆有浅粉的菡萏破水挺立。曹保保背对二人,席地而坐。 李莫在他身旁坐下,将琵琶放如他的怀中,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保保,那日算是我的不是,惹你恼怒摔了琵琶。如今修好了,才敢拿来见你。” 曹保保低头查看,目光落在李莫绘制的兰花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琵琶一旦断了琴颈,坏了音色,便难以恢复如初,又何必费力修补。” 李莫道:“这琵琶是你心爱之物,就算不能再用,也能任它那般破烂。” 曹保保闻言面色稍霁,片刻后才道:“下次万不要在我乐器上胡乱涂画。” 李莫见他语气缓和,顿时喜笑颜开。“我唯有兰花画得好,还给母亲绘过绣花样子。若是旁人,我还不肯画给他。” 他画的那从东西,若不说是兰花,定会被当成杂草。曹保保明知他又在夸口,却也不去追究,似是随意问道:“他跟来做什么?” 李莫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此时悠闲地坐在栏杆上,看着远处几只白鹭的尉迟璋。 李莫眼睛转了一转,道:“琵琶沉重,便要他做了苦工。” 这般回答,曹保保果然满意:“我今日空闲,便教你几个简单调子!” 李莫有意推拒,但眼见曹保保变了脸色,担心他又要翻脸,只好苦着脸将琵琶接了过来。 这边是李莫听着他指令,笨拙地按弦挑拨,那便是尉迟璋面覆寒霜地冷冷观望。 曹保保将两人神态尽收眼底,心情大好,道:“这里真是适合消暑,果真凉爽!” 8、小舅舅 为金眼王生辰举办的庆典要持续三日。 在第三日上,满朝官员要进献万寿酒,而皇亲国戚则奉上金镜、绶带,同贺金眼王千秋。入夜宫中开宴,而后燃放灯树,映照黑夜如同白昼。 这本是难得的君臣同乐之机,但李略赴宴归来却是面色沉重,急急着人寻找周湛前来。 不久,李家上下便得知周湛已经逃出巢山的消息。 李略气急败坏道:“若是无心,又为何要去招惹熙宁公主!如今有幸得到公主垂青,却又这样不识好歹地逃了去,留下这个烂摊子又要如何收拾!” 李家众人这才明白周湛为何仓皇出逃,竟是不肯做熙宁公主的驸马,金眼王的妹婿! 这一惊非同小可。情挑公主在前,抗旨不尊在后,这等大罪,且不说他自己会如何,李家也势必受到牵累。 周澄平日里对这个宝贝弟弟事事维护,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骂道:“不省心的东西,早知他沾花惹草闯下今日大祸,不如将他剃光了头发送到招提寺做个和尚!” 周湛虽然平日里风流成性,但若说他存心招惹熙宁公主却是个冤案了。 他与熙宁公主相识是因为不栖。 那一日,宫中传来火浣衫被盗的消息,他率领一众金甲卫搜捕不栖。眼见一可疑人影逃入一处宫室,周湛不及细想便追了进去。 宫殿中装饰雅致,九鱼连尾的熏炉上方袅袅腾起极淡的香气。周湛足尖在那熏炉上一点,只需纵身一跃,便可将那可疑之人按服地下。 谁知斜拉里冲出一个女官来,周湛躲闪不及,只好环着她腰肢原地打了一转,站稳后才将她放下。 那女官年纪极轻,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周湛看她模样有趣,便多嘴道:“姑娘骨肉均匀,腰肢柔软,环抱起来很是称手!”他调笑过后便放开她,继续追赶,却被那小女官扯住了袖子。回过脸,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于是,他不仅追丢了疑犯,更胆大包天地唐突了刚刚返回墨羽宫的熙宁公主。 只是熙宁公主那羞怒的一个耳光,却反倒煽动了自己的一点春心。此后更借故亲近试探,周湛也便因此警惕起来。 今夜姐夫被单独召见,周湛心知不妙,索性溜之大吉。 李略别无他法,第二日只得硬着头皮将周湛出逃之事上奏金眼王。 龙威果然震怒,先是将贤王李略以管束不严之罪收押,随即派兵士将贤王府团团围住。李家一众老小虽然做了瓮中之鳖,却也不甚惊慌。 金眼王与贤王亲厚,此番不过是折损了颜面,若不对李家施以惩戒,天威何存?周澄极力安抚大家,说金眼王困住李家众人,多半是为了逼出周湛。 三日后,李莫正与百无聊赖地看着尉迟璋习练弓箭,便见周湛施施然走了进来。 李莫欢叫一声,便要扑上前去,却被急匆匆赶来的周澄扯住后领,拎到了身后。 周澄揪着周湛衣衫,挥手一下下打在他脊背上:“你既然逃了,又回来做什么!” 周湛笑道:“我要禀明大王,周湛已有心上人,做不得熙宁公主的驸马。万不能连累姐姐同三个侄儿。” 周澄怒道:“你连心都没长,又说什么心上人!大王怎是可以轻易蒙骗的!” 周湛挑眉道:“他若不信,大不了折了我双翼,或者干脆砍了这脑瓜!”来不及慷慨陈词,苦守三日的一众金甲卫便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李凌奉命缉捕舅舅周湛,因也是戴罪之身,只穿着白色麻衣,此时从一干金甲卫士中走出,低声道:“舅舅若是不回,侄儿等只会遥祝舅舅康健自在,只是舅舅既然返回,那王命便不可违。” 周湛心知李凌王命在身,也无意让他为难,只伸出手任下属们缚了双手,便随同他们而去。出门前突然回转身,召唤李莫上前,示意他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来。“李三伤了手臂,小舅舅也心疼懊恼。你看小舅舅如今凄惨,莫再同我怄气了。” 押解周湛的马车已经拐过街角,李莫仍是呆呆地站在门前。 尉迟璋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双目通红,却仰着脸,不肯让眼泪落下。他手中的纸包已被打开,原来是一捧松子糖。 不想让尉迟璋笑话了去,李莫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抽了抽鼻子,抓起一把松子糖丢到口中,大嚼起来。 尉迟璋道:“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为何不肯?” 李莫斜眼看他,道:“你们凡人就是势力薄情。乌衣一族,一生一伴。一旦认定,绝无二心。小舅舅不喜欢她,即便她是公主又如何?” 尉迟璋眨了眨眼,淡淡道:“你也如此?” 李莫怒道:“乌衣族人,莫不如此。我看上去难道更似鹦鹉花雀?”他又哼了一声,“我同小舅舅一样,生来便是一幅铁骨。更何况,我的心上人定然是天下无双的绝代佳人,我又怎会忍心辜负了她!” 他说得动情,却听见极轻的一声嗤笑。 亲眼看到一个浅淡微笑在尉迟璋脸上一闪而过,李莫一时瞠目结舌,原来这木头竟然也会笑。他心中震动,竟也忘了去追究那笑中之意了。 李家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周湛的消息,周澄也做好了进宫面圣求情的打算。谁知周湛竟在傍晚平安归来。 他翘着二郎腿,颇为自得地讲述刚刚经历:“公主听了我肺腑之言,决心放我自由。”又苦恼道:“只是她心中怕是未曾放下。我出宫后,便察觉有一人暗暗尾随。我那心上人本是信口胡诌,若是公主发现真相,那才真是大麻烦!我还是到长安避避桃花才好。” 周澄啐道:“熙宁公主若是知道你本性如此,定会觉得当日瞎了眼睛,才会被你迷住了心窍!只是你如今留在巢山,一是碍大王眼目,二来也容易再惹是非,到长安好好休养一下脾性也好!” 周湛哼哈答应,脸上又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心却早已飞到长安城的繁华声色之中了。 尉迟璋在长安的日子像是水墨点染而成,影绰绰不真切。开启心窍后,他在巢山的岁月却好似在原本的画卷上蓦地涂满鲜亮颜色。从未有过的喜怒哀乐诸般情感奔涌而至,并且愈加鲜明。 只是他天生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即便掀起滔天波澜,面上也难寻踪迹。李家人与他相处日久,才可勉强从细微表情上窥见他一二分心事。 周湛发现这孩子近日来有些不同。 虽然平日里也是极沉静的样子,但一双眼却是活泛的,这几天却显得没精打采,倒像是满腹心事一般。更令人不解的是,尉迟璋的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却一个字也不肯出口。 周澄心中纳罕,想寻个时机询问,谁知竟被李莫抢先点破。 这一日傍晚,李略因事羁留宫中,只剩她与两个孩子在花厅用饭。李莫一边向口中塞着烤好的鹿腿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你总盯着我娘看什么?我爹身子还硬朗,你们凡人又只有百年岁月,你万不要存什么非分之想!” 李莫不是心思细密的孩子,又自幼被娇惯,寻常人事从不放在眼中。只是对那些放在心上的,却少有的细致耐心。 周澄奇他竟会留意尉迟璋神情举止,又恼怒他口没遮拦,挥手在他头上赏了几个爆栗。 不顾李莫抱头呼痛,周澄放柔声音对尉迟璋道:“莫理李三胡言,阿璋你若有什么烦恼委屈,只管说来。” 尉迟璋垂眼,半响才低声道:“只是有些想念母亲。” 此时迫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迎接新岁。外面细细飘着轻雪,不知谁家孩子在街口燃放零散的爆竹。这般情景落在眼中,难免勾动他思家之情。 周澄近日焦头烂额地忙于周湛之事,也无心顾及尉迟璋。此时想到他与李莫年纪相仿,不仅心智残缺,更远离亲娘,心中不禁歉然。 当夜,周澄便将此事与李略说明。李略思量片刻,便命人传信要周湛赶回巢山,护送尉迟璋暂返长安。如此安排一是为了保护尉迟璋周全,二则也要周跟随看管,不可让这孩子泄露了巢山隐秘。 小傻子尉迟璋早日离开巢山,是李莫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如今骤然达成,李莫自然欢喜非常。 他只盼尉迟璋此去再不要回来。这样便没有人在清早搅了他好梦,拉他起来习练弓箭。天知道,他一个羽族那般娴熟了弓马,难道要去恐吓同类的雀鸟? 没了尉迟璋跟在身后,去孔藏先生那里读书,也不用再听昌邑王李漱那肥鸦说些风风凉凉的话。再去找曹保保做耍,定不会再听他阴阳怪气的腔调了。 李莫很是自在快活地过了几日,但渐渐却觉得心中有些空落。听不到小傻子的冷言冷语,竟好似少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去想,尉迟璋还未全好,怎么不快些回来医治,若是耽搁了,保不准要做一辈子的傻瓜。 不知不觉,尉迟璋已经去了七日,李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赵妈做了精细点心,他挑着吃了,每一样都留下两块。 赵妈道:“尉迟小郎君也不知哪日回来,无需留下来给他。” 李莫气呼呼道:“谁说要留给他,我这便包起来送去给保保。” 李莫穿街转巷,一路来到曹保保家中,曹保保正低头拨弄琵琶,见他进门也不招呼。 李莫自顾自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捧着那包点心,极哀怨地盯着曹保保。 曹保保被他扰乱心神,无心弹奏,索性将琵琶放在一旁。拿了点心放进嘴里:“此时有空来寻我玩耍了?” 李莫道:“我不敢去找抱真,韦神医正教他炼制丹药。” 曹保保冷哼道:“我便知道。”他重新抱起琵琶,“既然来了就听听我这新曲如何,能否胜过韩辛夷的《凉州曲》。”垂首挥拨了一阵,曹保保按下琴弦,怒道:“这样心不在焉,你的心怕是被那木头小子带回长安了!” 李莫又听到他提起尉迟璋,腾地站起身,反唇相讥道:“我自听琵琶,与那忘恩负义的小傻子有什么干系!你输给韩辛夷,怎地总拿我撒气!” 9、莫忘川 李莫与曹保保不欢而散,临走时再一次放出豪言壮语,说此生休想他再登曹府之门。 他垂头丧气踏入家门,却见几个丫头围在一处,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李莫眼睛一亮,跑过去拨开众人,果然见到中间站着一个乌发黑眼的困窘少年,不是尉迟璋又是哪个? 尉迟璋身上穿着簇新的小袄,雪白的兔毛围领衬得他容貌愈加干净端整。只是面颊上被丫头们揉捏得微微泛了红。他见了李莫,眼睛亮了一亮。 李莫收回咧开的嘴角,故意板起脸道:“舍得回来啦?我还当你那狐狸娘终于明白人傻无药可医,不让你返回巢山了呢。……去见了我娘没有?” 尉迟璋点点头。 李莫将他从花花绿绿的一众石榴裙中拉出,“不在房中歇着,跑到门前来傻站。难道不知道她们最喜欢困住你捉弄戏耍!” 尉迟璋白了他一眼,口中却道:“我给你带了长安时新的爆竹来。” 李莫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算你还有些良心!不枉我对你平日里那样照顾!” 尉迟璋返回后,如同旧日一般,日日随同李莫前往孔藏先生处读书受教,闲暇时便跟着他一起游荡于巢山的山野街市。 他心窍开启后,竟展露出极聪颖的一面,竟可以过目成诵。不仅同学的孩子们哗然,就连孔藏先生也惊叹不已。李莫聪明机敏,本是一众孩童中最为出挑的,但此时竟被尉迟璋抢去了风头。 只是尉迟璋心思却并未放在诗书文章之上,与之相比,他更喜爱随同周湛操练武艺,学习排兵布阵之法。 贤王李略观其言行,觉得他恢复如常,有意择机将他送回长安。 冬尽春来,转眼间尉迟璋已在巢山羁留一岁光阴。 他初到巢山,由于心窍未开,意识混沌朦胧,根本无心留意巢山景色。巢山林木丰茂,多河川泉瀑;建筑多仿制长安而建,但却不尽相同,更偏爱高拱飞檐,楼宇多高耸入云。此时冰融雪消,柳长莺飞,更显露出异于长安的娇媚,只让他贪看不足。 李莫察觉他心思,趁着孔藏先生偶感风寒,停了几日课业,带着尉迟璋巢山内四处兜转。他积攒下的银钱,也尽数换做两人口中的吃食,送与走街窜巷的小贩。 尉迟璋走走看看,只觉巢山此时氛围不同寻常。 街上游人如织,脚步轻快,翩然若飞。其中许多锦衣华服的少年,衣服料子华丽,颜色更是刺眼,簪花佩玉,招摇过市。 横贯巢山的莫忘川中也多了许多花船,二八佳人坐于帘后,低声笑语,看河中冰消,柳岸丝长。 尉迟璋手持刚出锅的桂花糕,低声道:“怎么有些奇怪。” 这句话看似疑问,其中却满是笃定之意。李莫本想装作没有听到,无奈尉迟璋冷飕飕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若是得不到回应,执拗的小傻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李莫咳了两声,无奈道:“这有什么奇怪,不过是到了乌衣族情动之期。此时长安正是上巳日,而在巢山却是觅得佳偶的时节。” 尉迟璋道:“父母之命,媒妁——” 李莫头痛道:“乌衣只重两厢情愿。” 尉迟璋还要开口,李莫连忙截断他话头道:“你这般好奇,过几日我带你去莫忘川边开眼,也见见世面。省得开口闭口惹人厌烦。” 李莫的此番打算很是圆满,却险些落空。 当日傍晚用饭之时,李略沉着面孔问起李莫课业,并命令他这几天老实带在家中,万不可带着尉迟璋四处疯跑。 李莫不言语,垂下的眼却在左右打转。 李略怒道:“若是阳奉阴违,看不打折你的腿!” 李莫被猜中心事,便做出一副可怜样子,望向母亲周澄。但不知为何,一向对他多有纵容的周澄却不理不睬,只冷声道:“你乖乖听话就好。” 倒是久未返家的二哥李凌夹了菜到他碗中,道:“巢山近日不太平,接连走失人口。李三你被拐了去,倒是能省下家中许多口粮。阿璋若是有了意外,你要父亲如何向蓬鹊山南白璧交代?” 李莫恨恨地看着他,却又被勾起好奇之心,终于忍耐不住道:“走失的是什么人?若是拐子,真希望他将李漱带走了才好。” 李凌笑道:“昌邑王又怎么得罪了你?只是他昌邑王府高墙深院,戒备森严,出入宫廷时身边又有众多侍卫贴身保护,想来安全得很。与他相比,李三又穷酸,又危险。” 他及时按住因被称为“穷酸”而恼羞成怒的李莫,但额头上却挨了周澄狠狠的一筷子。“这样编排自己兄弟,惊吓了他,有什么意思!” 李凌干咳一声,正色道:“失踪的多是青年男子,都是在莫忘川边不见了踪影。” 李莫果然安静下来:“二哥你如何知道?” 李凌得意道:“王上下令要我督办此案。知道些内情又有什么奇怪。” 李莫偷偷扭过头,对上尉迟璋亮晶晶的眼睛。 失踪的青年男子,像是暖阳下莫忘川中的残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李凌与十几名金甲卫多方探查,却毫无结果。 有人提及,曾见其中一人踏上一艘画舫。只是这在春日巢山是极为常见的景象,游春的男女若是合了眼缘,互生情意,自然而然就会相会于画舫。 案情乱如麻线,毫无头绪,李凌无奈之下,想起周湛出的一个主意。 李凌脱去金甲卫常服,换上寻常衣衫。 李家兄弟三人,虽是秉性不同,但却同样喜奢华光耀之物,在衣饰上也是如此。 李凌的这身衣衫,剪裁合体,用料讲究,虽是水蓝素色,衣领袖口却密密地刺绣了深蓝的云纹。 他悠然立于莫忘川边,衣袂当风,自是一种风流洒脱形态。 莫忘川中不时有花船驶过,许多年轻女子出了船舱,将新折的花枝扔到他的脚边。 李凌初时很有些得色,但脚边花枝渐渐堆积,却仍没有可疑人物出现,便暗暗焦急起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他站了近两个时辰,双脚几乎被红桃粉杏埋了个严实。果然不能听信小舅舅之言,在这里搔首弄姿大半日,却是一无所获。李凌想到这里,脸色愈加难看起来。 忽地,身后的柳荫下传来隐忍笑声。 李凌斜眼看去,李莫咧开的嘴还来不及合拢,他身旁的尉迟璋虽然板着脸不露笑意,却因过于用力而更显得一脸古怪。 “早就知道你们偷偷跟了来。已经玩了大半日,现在还不乖乖回家去。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妨碍我办案,也惹得母亲担忧。” 李莫有心再耽上片刻,瞧足二哥笑话。却见李凌神色不善,便很识时务地拉着尉迟璋沿着柳堤折返,还不忘回过头道:“今日阳光这般毒辣,二哥别只顾卖俏,寻盏斗笠遮阳是正经。” 李凌危险地眯起眼,李莫与尉迟璋慌忙闪身没入柳荫之中。 想起二哥僵硬笑容,李莫开心不已,平日被他欺负郁积心中的闷气也出了大半,极豪气地对尉迟璋道:“我们到揽月楼吃点心!” 说话间,一艘小船却在两个孩子身旁缓缓停下。 小船太过普通,在莫忘川众多漆彩雕栏的画舫中并不出众。 船舱狭小,侧面只开了一扇小窗,蒙着暗纹的绿纱。一个身子健壮的老婆儿立在船头,掌舵摇桨。 那老婆笑皱一张脸,活似一颗核桃,招呼道:“我家娘子要去招提寺上香,两位小郎君可知前面哪一条是新开的水道?” 莫忘川此段水分三流,更在前方开出水道直通位于巢山边缘的招提寺。李莫随同母亲走过几次,倒也算是熟悉此处水路。 他歪头想了想,便极简要地将如何行船说与那老婆儿。 即便他连比带划,那老婆儿还是苦着一张脸,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子。 李莫说得口干舌燥,老婆儿一径摇头。 僵持间,船舱中忽然有人道:“能否请小郎君送我们一程。入了水道,便雇上一艘游船将小郎君送回,这样可好?”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仿佛也沾染着莫忘川的氤氲水汽,软糯缠绵,轻飘飘地落在李莫耳中。 李莫愣了愣,便见那船舱前的竹帘被人挑起,露出一张粉脸。 船舱中的女子大概双十年华,发如堆云,腮颊似雪。 李莫不及应答,尉迟璋却闪身站到了他的身前,冷冰冰道:“母亲要我俩早归。” 女子微楞,随即轻笑道:“你们年纪稚幼,出来久了,家人自然放心不下。是我思虑欠妥了。” 李莫霎时涨红了脸,扭头对尉迟璋道:“你自去寻我哥哥。待我给这位姐姐引了路就回。”说罢,就要扶着老婆儿的手跳上船去,谁知却被尉迟璋扯住了衣袖。 李莫向他暗暗使着眼色,尉迟璋只作不见,不肯松手。 李莫恼怒,大力挣动之下只弄得自己一个趔趄。 尉迟璋忽地松开了他,无奈地低声道:“那便同去。”他甩袖上船,倒将李莫留在岸上发楞。 李莫回过神,跺了跺脚,也上了船去。 10、无须记 小船外观朴素,舱内用物却精致。 船板上铺着半寸厚的彩织毡毯,四方红木矮几上一个饕餮纹的香炉内不知燃着什么香料,熏染得满舱皆是淡雅甜香。 女子拉着他们两个坐下,又捧出满盘的时鲜果子,随后便隔着坐得笔直的尉迟璋与李莫攀谈。 女子说自己小字雾容,李莫嘴甜似蜜,雾容姐前雾容姐后,哄得女子极为开心。 李莫似是气闷,不时掀开窗纱透气,眼睛不住向外张望。 雾容伸手用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薄汗,忽地叹了口气:“照你所说,招提寺转眼便到,还真有些舍不得阿莫你。” 李莫嘿嘿笑道:“前面有一处河滩,风景也是极好。雾容姐何不到那里转转?” 雾容眯起眼道:“你已经引着我绕了许多弯路,再也耽搁不得了。” 李莫收敛笑容,暗暗伸手拉住了尉迟璋,一同向后退去。 雾容眸光隐隐透出血红颜色:“你这样故意拖延,究竟为了什么?” 李莫干笑道:“雾容姐在说什么,李莫为何听不懂?” 雾容冷笑:“你旁边的小子不过一个血涩肉糙的愚钝凡人,倒是你这只小鸦油嘴滑舌,是个扎手的蒺藜!只是我这便要从招提寺灵骨塔离开巢山,也无心去挖你根底。”她伸手去摸李莫脸蛋,“我只当你是一口鲜嫩美食罢了!” 李莫牙齿打颤,手上也尽是冷汗。却听到尉迟璋轻声嘟囔道:“你终于知道怕了!” 李莫气急,但此时却不是可以吵闹计较的时候。本想逃出船舱再作打算,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眼目一片模糊,四肢渐渐动弹不得。李莫心中暗暗叫苦。 舱外的婆子突然隔着帘子战战兢兢道:“马上便到码头,姑娘要做什么……手脚快些!” 雾容闻言笑意更浓,一张檀口渐渐化为猛禽尖喙,双手指甲暴涨。这幅形容,分明是食肉的妖禽。她又是如何混进的巢山? 李莫意识昏乱,周身无力,瘫软一团。尉迟璋环臂抱住他,冷冷瞪视雾容。 雾容红舌探出,口诞滴落。一只手去抓李莫脖颈,另一只手就要将碍眼的尉迟璋摔在舱壁之上。 谁知未及触到那呆呆木木小孩的衣裳,她只觉手腕剧痛。 雾容大声厉叫,跌倒在地。刚刚探出的右手落在她眼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断腕。 尉迟璋手握短剑护在李莫身前,道:“你方才说哪个愚钝!” 李莫背靠船舱缓缓倒地,电光火石间的变化骇得他瞪大了眼。他想大声叫好,口中舌头却好似石头一般。他只能在心中发誓,此番逃了出去,他再也不嘲笑尉迟璋带在身边的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剑了。 这柄短剑,竟救他两次危难。 雾容身受重创,却无碍性命。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尽是冷汗,神情狰狞欲狂。 尉迟璋侥幸伤她,不过是因为雾容毫无防备。此时雾容恼恨之下,腾身而起,出手不留丝毫余地,竟是直取性命的架势。 尉迟璋虽有胆略,但毕竟年幼。他挥动匕首抵挡,却未曾想那不过是雾容左手虚晃,待他察觉,雾容右手成爪已经刺入他胸膛。 李莫勉力睁大眼睛,最后看到的却是雾容拔出利爪,从尉迟璋伤处喷溅出的鲜血暖雨般落在他的脸上。 李莫在山间全力奔跑。 日已西斜,不知藏身何处的鬼车鸟凄厉鸣叫。 那人在前面从容行走,但他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 李莫疲惫至极,想大声呼喊,喉咙却如同被紧紧箍住了一般。 眼见那人便要走入浓雾之中,李莫终于大叫出声:小傻子! 那人终于停了脚步,缓缓转过身,还是一如既往地眉目清秀,神情木讷。 只是脖颈上现出五个突兀指孔,正汩汩向外流出暗红血液。 李莫猛地睁开眼,满面尽是冷汗。 坐在床边的周澄慌忙探身道:“阿莫,觉得怎样?身上可有哪里疼痛?” 李莫怔怔地看着她,半响才嘶声唤道:“娘——” 他缓缓转了转眼睛,才发现李略、李凌两父子也站在一旁。 见他醒来,李凌一脸欣喜。 李略却沉了脸,骂道:“不知高低深浅的孽子,越发地随性妄为了!倒不如做了那鹰隼口中之食,我们也落得一世清净!“ 他几日担忧,终于看到幼子醒来,心中的一股怒气却倏地腾起,无处发泄,喝骂几句后,索性甩手而去。 周澄的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无心理睬丈夫,只柔声安抚李莫道:“你睡了整整三日,这次真将你娘吓得魂飞魄散了!” 她擦了擦眼睛,又板起脸道:“你若成心要娘老子的命,大可以再胆大包天一些。这次若不是你哥哥及时赶到,你和阿璋小命都要不保!” 李莫急急抓了她手:“小傻子怎样?可还有命?我亲见那妖怪掏了他心肝去!” 周澄道:“什么掏了他心肝!阿璋确是被那妖怪伤得不轻。只是他筋骨强健,又得韦望春医治,已是没有大碍了!” 李莫放下心来,忍不住抱怨道:“二哥要是早点赶来,小傻子又何须挨上那一爪子!” 李凌凑上前来道:“方才好了,又埋怨起我的不是了!也不怪父亲气恼,你确是太过胆大妄为。那一日若不是我始终不放心你们二人,沿路寻找,又在岸边拾到你的灵蛇玉佩,如何知道出了事?十几个金甲卫乘船搜寻,唬得那老婆儿心虚,慌里慌张漏了破绽,不然你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李莫邀功道:“我一见那老婆儿腰间插着把男子用的白玉折扇,便起了疑心。本想让尉迟璋找了你来,谁知他一根筋非要同我一起上船,我只得解下玉佩扔在岸边。”他眼睛亮了亮,又道:“那雾容很是凶悍,不知是个什么妖怪?” “是只兀鹰”,李凌白了他一眼,“你们两个误打误撞,傻人傻福,竟连带着解决了失踪人口之事。” 雾容本是兀鹰,误入巢山。 多方打探下得知,招提寺灵骨塔才是破结界,离巢山的唯一出路。 她忌惮巢山乌衣势盛,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本打算偷偷离去。但却在饥渴之下,诱了一个男子上船。吸血食肉后,竟发现妖力大增。 如此行事,远胜山中苦捱岁月修炼。 雾容一动此念,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在莫忘川中来来回回,将上船男子用烟迷倒,填了肚腹,化为己身修行。 金甲卫明里暗里探查,她看在眼中,也知道该即刻离开巢山,却忍不住又赚了两个孩子上船。 谁知就此功亏一篑,事败身残。 李莫嘿嘿笑道:“也是雾容倒霉,偏生遇到我们两个。二哥不曾看到,小傻子威风得很,只一剑便斩了她的右手下来……”他顿了顿,皱眉道:“小傻子既是伤得不重,怎么我醒了这大半日也不来看我?” 周澄、李凌一时无语。 李莫迟疑地看着二人,“他也如我这般动弹不得?” 周湛握了他手,“阿璋今日已经离了巢山。” 李莫咦了一声,一咕噜爬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为何要走?” 周澄道:“他心智已然恢复,我们也算信守了与南白璧之约。再加上异族妖物轻易进入巢山之事,引得朝野议论,他再留在这里已是不妥。” 李莫跌跌撞撞跑出家门,一人纵马赶上,将他捞起放在身前。 李莫气喘吁吁地地看着二哥李凌,听他道:“小舅舅带着他走了半个约莫时辰,也许赶得及让你见上一面。 李二无暇顾及温文有礼的声名,也不再担心被人指戳纨绔无形,打马飞奔于繁华街市。 李莫听见耳边抱怨喝骂,风声呼啸,马蹄杂沓,只觉得恼恨万分,委屈满腹。 不知过了多久,李凌勒马停蹄,李莫回过神,才发现他们已经立于栖云岭。 岭下的山道上,两骑一前一后,悠然前行。 前面马上之人,正是借护送之机前往长安快活的周湛。他似是看到了李家兄弟,转过身挥了挥手中的墨玉酒葫芦。 后面那人,身形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只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少年。 李莫跳下马才,冲着那人大叫道:“尉迟璋!”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皱着眉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去,继续打马前行。 李莫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李凌在他耳旁道:“他已服下无须记,恐怕早已经将你忘了个干净。” 李莫眼中酸涩,变了调地大吼。 “尉迟璋,你这傻瓜!” 11、钓鳌楼 世间山水最是禁得住岁月流转,千代百代不过一个摸样。寄生此间的凡人却如朝雾夏花,聚散常理,生灭易事。十四年,足能将个小童成催发成昂藏男子,却也够将那红颜美人涂抹得白发恩断。但区区十四年,却只够千年长安,一声长鼾。 尉迟璋出了安仁坊,向东缓步而行。 他与姚吉罗、燕无错相约东市钓鳌楼。 东市临近三大内,附近坊内居住的皆是达官显宦,皇室贵胄,所售物品不乏日用寻常之物,更多有奢侈华贵的四方珍奇。但东市最为出名的却是寻欢求醉的林立酒肆。 钓鳌楼献舞助兴的几个胡姬来自吐火罗和栗特,肤白貌美,眉目含情,售卖的又是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在一众酒楼风头最劲。 尉迟璋踏入钓鳌楼之时,厅堂之内弦鼓急促,乐声盈耳,素衣的胡姬正扬袖旋舞。那胡姬脚步轻捷,身形窈窕,缠在手臂上的锦带飘飞,一如彩云环月。 他素来不喜此等弦歌乐舞,只目不斜视踏阶而上,去顶楼寻找姚吉罗和燕无错。只踏出两步,胡姬手中的锦带却如灵蛇一般环在了他的身上。 尉迟璋皱眉看着挂在身上的锦带,又转头去看那胡姬。只见那胡姬面上带笑,眼神柔软似波,手中的锦带却越收越紧,将他向下拉扯。 他一时僵立,周围的酒客却啧啧称羡,不住叫好。尉迟璋心中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正进退不得间,一个绿衣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一手环了胡姬腰肢,一手握了她手,硬生生将那锦带收回。 青年眉目清朗,周身骄矜之气难掩,正是被擢选为千牛卫的燕无错。燕无错作势贴近那胡姬面庞,却只换来白眼一记,更被她一扭身挣脱开来。 听得众人哄笑,燕无错也不在意,三两步赶上尉迟璋,挑眉道:“这般无趣,为何会得那胡女青眼相加?”见尉迟璋一脸漠然,又笑谑道:“他日沙场之上,你若受困,只需等我来救!” 尉迟璋这才开口道:“等你一旁看足了笑话,待援之人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闲话几句,二人上得楼来,却没见熟识的酒博士相迎引路。 二人四下寻找姚吉罗身影,却见那酒博士正叉着腰,挥手指指戳戳,尖细嗓门生生将旁边一桌醉汉呼呼喝喝的酒令压下三分。 “郎君若只是点了几道清淡素食,今日也只算掌柜的结识新友,他日郎君腾达,小店门楣也沾光彩。但这生鲙、鹿脯、五生盘点了一桌,又开了一坛石冻春,酒尽菜凉才道自己失了钱袋,却不是诚心白食,来寻小店的晦气么!” 酒博士越说越刻薄,口沫横飞之余,恨不能将这两个吃白食的无赖子扔下楼去。 承他喝骂讥讽的乃是两个青年。一人粗眉大眼,英气勃勃,只臊得满面通红,放在膝上的双手成拳,骨节作响。另一人姿容韶秀,此时面上薄红,半眯着眼,浑不在意地打了个酒嗝。 酒博士怒气满胸,将这两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他们身上衣衫质料上乘,做工也是精致,便要张口唤厨房粗使的杂役将这二人衣衫剥了,充作酒食钱。 正当此时,那英朗青年突然自身旁拿出一物。酒博士吃了一吓,本以为他恼羞成怒,抽出的不是长剑也是匕首。待定睛一看,却是一把曲颈琵琶。 那青年横手拢弦,几下挥拨之后,清越之音流泻而出,原本喧嚣的酒楼竟一时阒然。青年手指灵活如鸟似雀,拢捻抹挑,随心所欲,音律之美,动人心魄,只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他一曲奏罢,小心收了琵琶,昂首傲然道:“就用此曲抵了酒钱。” 酒博士目瞪口呆,辨明他话中之意,大喝道:“阿牛、范三,快快剥了这两个疯汉衣衫!” 话音未落,却有人在他身后道:“我来会钞。” 酒博士回身,见是尉迟璋,先是吃了一惊,只因他平日少言寡语,不料想竟会为人出头。酒博士即刻堆了笑脸:“少将军良善,真是运气了这两个惹人厌的疯汉。两位可是约了姚家大郎?他早在东边露台等候。” 刚刚弹奏琵琶的青年不知何故腾地起身,怒气冲冲扬长而去,与尉迟璋擦身而过之时,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另一人此时才有些急了,随即起身。那人一身黑色衣袍,发如黑羽,更衬得手脸洁白。他在尉迟璋面前略一停留,口中道:“多谢。”一双明晰狭长的眼睛,此时微微眯起,倒像是隐藏着几分笑意。 尉迟璋一时愣怔,那人却已急匆匆奔下楼去。 曹保保只觉肺也要气炸,只瞪着眼,大步流星横行于街市。 李莫诞着脸跟在身后,不住劝哄,看他还是不理不睬,索性扯住他手臂,痛心疾首道:“都怪李莫大意,被人摸去了钱袋,这才连累保保。听说附近吴家书肆售卖康昆仑的琵琶曲谱,明日买给你可好?” 曹保保猛然回身,反剪了李莫双手,探手入他衣襟,片刻便掏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出来。“你哪里是遭了贼,不过以此试探那傻瓜尉迟璋罢了。你从不顾惜自己面皮,却要我一同受这奇耻大辱!” 李莫连连哀叫,又压低声音道:“大哥说不栖现身长安,似是隐身在罗丞相府中。罗家与尉迟家乃是世交,若是通过尉迟璋,或可混入罗府。我此番出了巢山,只为寻那不栖踪迹,当然遇桥过桥,有路借路。全不是有心试探于他。” 曹保保气消,手指松动,李莫揉了揉自家手腕,记吃不记打地扯了他进了一家香料铺子。 尉迟璋坐在钓鳌楼上,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二人身影,才转过头来。 对面的姚吉罗早已不耐烦,道:“阿璋你可听见我刚刚说了什么?”他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碧蓝的眼珠此时死死盯在尉迟璋面上。 尉迟璋道:“不过是陪你去赴那罗家牡丹花会,举手之劳罢了。却不知罗相千金生得何种面貌,竟让姚吉罗神魂颠倒。” 姚吉罗皱眉道:“也说不出哪里好,只是一见难忘。” 一旁的燕无错已将一坛虾蟆陵喝得大半,大口灌下一杯酒,嘲讽道:“胡儿哪见过几个女人,不过寻常颜色,他便看做天仙。”说罢甩袖而去。 姚吉罗一头雾水,口中骂了几句胡语,又横眼看着尉迟璋道:“你又怎地惹了他?” 12、罗细君 人言道,牡丹真国色,花开动京城。 暮春时节,正当总领群芳的牡丹花期,无论文人仕女、走卒贵胄尽皆沉醉于花中之王的天香丽色。各大寺院、豪门私宅接连不断的花会令人目不暇给,是时人不可错过的乐事。 而当朝丞相罗锦年府上的牡丹花会在一众花会赏宴中却能够独占鳌头,当得起长安盛事之名,只是因为那九株唤作春水碧波的稀有重瓣绿牡丹。 罗锦年在府中划出一方庭院,专门植种这九株绿牡丹,更有九个花奴日夜看顾,养护照料。 能受邀到罗府花会转上一转的,只有罗家世交好友、当朝权贵,寻常人等极难一睹那绿牡丹真容。 姚吉罗虽是安永将军姚万年长子,无奈却非嫡出,又混杂异族血脉,自然不在受邀之列。他这才要尉迟璋带他一同前往,指望能觑机一见罗相千金罗细君。 花会这日,尉迟璋与姚吉罗两个乘青骡车来到罗府。守在门口的崔管事识得尉迟璋,忙躬身请他二人入内。 刚入府门,姚吉罗便眼睛发亮,恨不能即刻甩开尉迟璋,去寻自己心仪之人身影。不及踏出一步,却听身后有一把熟悉嗓音道:“阿璋,你竟真带了他来!” 二人转身,只见燕无错嘴角噙着一抹淡薄笑意,锦衣而来。 燕无错因家世显赫,又是长子嫡传,更兼弓马娴熟,模样周正俊朗,十三岁上便被擢选为千牛卫,常伴圣驾身侧。而姚吉罗与尉迟璋两个却随同各自父亲驻守西南和漠北,于军中摸爬历练,也经受几番战事砥砺,不过受封仁勇校尉和陪戎校尉。 三人自幼相识,秉性相熟,更是一路打架吵闹,彼此较量中累积的情谊。虽然现下境遇不同,却到底不曾隔膜生分。只是燕无错虽然跻身贵胄子弟欣羡的千牛卫之列,前程锦绣,却心中常感缺憾。他自认唯有沙场沥血,马革裹尸才是国之良将,真正豪杰,只想他日觑得时机,于战场之上与两位好友一争高下。 崔管事看他身着千牛卫常服,又听他报了家门,略一犹豫便也相请入内。 姚吉罗觉得燕无错无端笑得人发冷,便认定前几日酒楼相会,定是尉迟璋迟钝,言语上得罪冲撞了他。可那罪魁祸首尉迟璋竟然毫无察觉,还将燕无错这烫手山芋扔给他,自己大摇大摆随着三三两两的宾客去后园观花。 姚吉罗气结,左左右右胡乱晃了几圈,无奈地对紧随其后,甩脱不得的燕无错道:“燕大,你可知我今日前来罗府为的什么?” 燕无错送出冷笑一记:“胡儿想见罗家小娘子!” 姚吉罗眉头打结,诧异非常,心道:他既是清楚还这样黏在自己身后,是何道理? 他生性坦荡,表情分明,隐藏不了半分心事。燕无错叹息道:“虽是花会,人多混乱,但罗府却不是容你乱闯的地方。胡儿可知那罗细君闺房在哪一方位?” 姚吉罗摇了摇头,随即喜道:“燕大你知道?” 燕无错毫不亏心地点了点头,挥手随便指向一处,斩钉截铁道:“那边!” 尉迟璋进了秾芳园,那九株牡丹之前已经密匝匝站了几圈人。众人围绕之中,淡绿的牡丹开得正好,层层重瓣微风中细细颤动,更添娇弱美态。 抬眼间,却见对面人丛中静立一人,身着玄色衣袍,眼目狭长,似藏笑意。正是三日前酒楼上无钱付账的那一个。 那人目光与尉迟璋相接,便真的笑了一下。只这一笑,那许多衣衫华丽之人,尽皆做了他的背景。 正当此时,身旁一位老者站得久了,腿脚酸麻,一趔趄便向前倒去,尉迟璋不觉伸手搀扶。待抬起头来,那人竟已消失不见。 尉迟璋挤出人群,四下望去,只见一抹黑色袍角在月门之外闪过。他大步出了月门,却只有楼阁精巧,曲水绕园,芳草铺地。蜂飞蝶舞中,一缕似有似无的甜香掠过他鼻端。 尉迟璋忍不住循香而去,不知不觉中脚步渐渐绵软,眼前也影绰绰看不真切,仿佛晃动着许多身着黑衣的人影。 那许多道黑影最终汇成一人,引着他向庭院深处而去。影子停在一株高大的白玉兰前,转过身来,叹息道:“怎么要我等了这么久。” 尉迟璋只觉这人似曾相识,语气熟稔亲昵。但在那人投身入怀之时,他仍是本能地出手推拒。只是他身上气力尽失,一只手扶在那人手臂上,在旁人看来不知是想将怀中之人拉近还是推离。 怀中人却如藤蔓一般,紧紧攀附住他身体。 “尉迟璋,你做得什么好事!” 姚吉罗一声气贯长虹的大吼,让尉迟璋猛地清醒。 眼前渐渐清明,他不由低下头,待看清怀中之人,饶是他少年沉稳,又经过沙场磨砺,此时却也汗出如浆。 怀中乃是一个长发披散,双目紧闭的妙龄女子。女子衣衫轻薄,日光照耀下,竟可看得见细致肌理。 姚吉罗被燕无错拉扯着,一脸悲愤,伸出的手指不断颤抖:“你既与罗细君有私,为何不对我明言!我姚吉罗岂是无赖纠缠之人?你一旁看着我苦恼烦闷,定是有趣之极!” 尉迟璋扶着罗细君纤细肩膀,如握灼热火炭,皱眉道:“事有蹊跷,我此前从未见过她!” 燕无错本是哄着姚吉罗乱走,谁知竟误打误撞走到罗细君所居的阁楼,更看见尉迟璋怀抱罗细君这一幕。他心情颇为复杂,但见姚吉罗红了眼圈,又莽牛一般挣动,惹得他大为不快。 燕无错拼力制住姚吉罗,呵斥道:“阿璋是何性情,你难道不知?他并非轻薄好色之人,也不是谎言搪塞之徒!你是石头脑袋,他却是石头心肝,再美貌的女娘在他眼中,还不如一柄好剑耀目!” 姚吉罗将这话想了两遍,觉得确实有理,粗喘着停了手脚。 三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收拾这残局,身后却传来杯盘落地粉碎之声。 一个梳双髻的小鬟瞪大了眼,一步步缓缓后退,随即一叠声尖叫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不多时,罗锦年带着几个仆妇家人气势汹汹杀将过来。 罗锦年已过天命之年,为官二十余载,自有一种威严气度。他见女儿无恙,即刻吩咐仆妇用斗篷遮了罗细君身体,搀扶着送进房中。这一番举动,却好似唤醒了罗细君。她茫然地看着众人,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又发觉自己衣衫凌乱,更赤着双脚,一时恼羞,嘤嘤啼哭起来。 罗锦年待女儿进房,又屏退了一众侍女、仆役。紧紧盯着尉迟璋双眼,听他唤了一声罗相,这才缓缓开口道:“阿璋,这是怎么回事?” 尉迟璋道:“罗相,其中确有误会。我本在园中观花,却因闻得奇异甜香,神智昏迷——” 听他提到奇异香气,站在一旁的姚吉罗突然咦了一声,随即神色慌乱。 尉迟璋又接着道:“等到恢复灵台一点清明,才发现小娘子竟在怀中。” 罗锦年道:“这般荒谬言语,何人能信?” 姚吉罗突然站在尉迟璋身侧,沉声道:“姚吉罗相信。前几日,吉罗从府外经过,也闻到一缕异香,便觉得心旌动摇,攀上府墙,就见罗家小娘子倚在玉兰树旁,展颜而笑……” 一个尉迟璋尚未捞起,如今又有姚吉罗自己跳入泥水之中。燕无错听姚吉罗坦白前事,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 罗锦年果然恼怒,声音更显冷硬:“几个小儿休要哄骗于我。前事如何我也不再追究,只看如何做好这后来之事,保存罗家与尉迟家的颜面。” 尉迟璋道:“罗相之意如何?” 罗锦年道:“府中人多嘴杂,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小女贞名不保,罗某也落人笑柄。为今之计,只有为细君和阿璋定下婚约,缔结鸳盟。其实无需相瞒,罗某曾与乃父尉迟将军商议过此事,只是后来他常年驻军在外,这才暂且搁下。” 尉迟璋沉吟片刻,道:“多谢罗相垂爱。不记得何人曾与尉迟璋说过,一生一伴,一旦认定,绝无二志。罗家小娘子,并非尉迟璋之伴。” 罗锦年大怒:“本念及两家交好之情,也顾及你日后前程,原打算两不相害,解决此事。如今看来,只能到主上面前陈清原委,为小女讨回公道了。” 阁楼内罗细君哭声突停,更传来仆妇丫鬟高声呼叫之声。阁楼外罗锦年对尉迟璋怒目而视,而尉迟璋却没有丝毫妥协服软之意。一团乱麻,剑拔弩张之时,却听一个清朗声音道:“罗府花会,果然热闹!” 一人身着玄衣,长身玉立,悠然立于众人身后。 他笑眼如弯月,又道:“罗相选婿,更是别出心裁!” 13、妖木兰 黑衣人这两句风凉言语,好似在罗锦年心头烈火之上泼洒滚油。他虽然素有清廉大度之名,却并非性软可欺之人,明明已经吩咐家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眼前这人又怎会闯进院来? 罗锦年当即呼喝墙外护院的豪奴健仆:“还不将这小贼捆了,扔到偏僻院落,待我了结眼前之事再行处置!” 十几个罗家仆人一拥而入,见了黑衣人皆是面露惊讶之色,待回过神,便要上前捆束。 黑衣人毫无惧色,依旧笑得没心肝的欢喜。倒是一直沉稳不动的尉迟璋,身形展动,握住剑柄站挡在了黑衣人身后。 众人不曾料到他有此一举,就连尉迟璋自己也吃了一惊。刚刚一瞬,他见黑衣人身处危难,不由自主便抢身上前。 黑衣人也有些讶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拱手朗声道:“在下凉州李莫,随家兄来赴贵府花会,今见罗小娘子命在旦夕,这才斗胆闯入,还请罗相见谅。” 今日赴会之客,人数众多,身份却也繁杂,罗锦年怎能一一识得?李莫神态坦然,倒也不曾引起罗锦年疑心。只是李莫之言,却刺痛他心中隐秘。罗锦年目光阴沉,道:“小子疯言疯语,是何居心?” 李莫道:“男欢女爱赖还需两情相悦,怎可有半分勉强。小娘子如今解衣相就却并非钟情,却是被迷了神智。“ 罗锦年喝到:“一派胡言,还不住口!” 李莫不退反进:“想来罗小姐之病并非一日,如今却能几番起身四处行走,更与人私会,罗相心中就不曾疑惑?” 罗锦年一时语塞。 一月前,罗细君确是突染奇症。长安名医尽被请入府中,却无人可以诊断她究竟是何病症。短短十几日,罗细君药石罔效,竟是撒手人寰的架势。 罗夫人早亡,罗相虽然有几房侍妾,却只有此女,平日里视若掌珠眼目。爱女气息奄奄之际,一个唤作羽娘的侍妾进言道,慈云寺一个唤作了空的和尚大有法力功德,可以医治人间奇症。 罗锦年回忆至此,低声对李莫道:“小女病重之事,我命家人不得与人提及,你又从何知晓?” 李莫笑道:“罗府西角门开在铁狮巷内,李莫取道于此,常见贵府之人倾倒药渣。李家世代行医,李莫也略知药理。看见的尽是珍奇药材渣滓,又时时不同,便知患病之人身染重疾,却久治不愈。今日机缘之下,才知是小娘子有恙在身。只可惜——” 罗锦年道:“事到如今,也无需遮掩,只大胆明言便可。” 李莫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名医奇药救不得小娘子性命。她之所以命在旦夕,只因招惹了邪祟。” 罗锦年沉吟道:“我曾延请了空和尚入府。了空以一钵盂清水尽洒细君园中草木。满园碧草繁花瞬间枯萎凋零,唯有这一树木兰,花开如云。如此行事,细君果然渐渐康复,刚能在下人掺扶下下地行走。不想却发生今日之事。” 李莫目光闪动:“李莫曾师从一龟兹高僧,学得些手段,愿为小娘子祛除邪祟。” 罗锦年冷笑:“你自认胜得过了空和尚?” 李莫道:“若无效用,听任罗相处置。” 刚刚尖叫引来众人的小鬟此时满面泪痕地跑了出来,垂首回禀说罗细君再度昏厥。本自默然不语的罗锦年,终于颓然对李莫道:“你尽可放手一试。若需什么神台法器,尽管开口。” 李莫装模做样院内走了一周,在玉兰树下站定,伸手抚上树干,那处突兀地生出一根尖利枝桠。如利刃的枝桠在他手中渐渐化为齑粉。方才若不是姚吉罗一声大叫,傻瓜尉迟璋怕是要被这妖木穿透了后心,化尽了血肉。 他笑道:“李莫只需小娘子日常用的胭脂一盒,清水一碗。” 小鬟捧着一碗清水送到李莫面前。 李莫拧开胭脂盒子,轻轻嗅了一下,忍不住赞道:“好香!”全不顾罗锦年、尉迟璋、燕无错等人的铁黑冰冷嘲讽脸色。 他又自小鬟头上拔下一只银钗,将胭脂膏拨入清水中,搅化开来。上好的红蓝花胭脂化入水中,殷红似血。 李莫自怀中摸出一只狼毫,饱蘸了胭脂汁,挥笔便在木兰树干上书写起来。他姿容不俗,不想笔力却也遒劲,字体端庄舒和,竟也隐露风骨。 尉迟璋只知他书写的是一段佛经,直至看见“摩诃摩瑜利佛母明王大陀罗尼”,才推知他所写的乃是《大孔雀明王经》。 随着树干经文渐满,那玉兰树由根至叶颤颤抖动起来,更发出如同女子的凄厉尖叫。李莫充耳不闻,只在簌簌而落的叶花之下走笔龙蛇。 木兰树如人抽搐,埋得浅的树根已经挣动着拔出地面。待李莫写下最后一笔,木兰花叶落尽,枝干枯萎,唯余树身的鲜红经文。 李莫长出口气,直起身来,抖落一身的残花败叶。 此时罗细君房内也传来仆妇欢叫之声,竟是罗细君悠游转醒。 李莫道:“小娘子身虚体弱,还需精心调养。” 罗锦年喜不自胜,口中却道:“今日之事,罗某定当重谢,只望小郎可时到鄙府,直至细君痊愈才好。” 李莫道:“罗相有命,怎敢不从。只是这木兰树下尽是新土,像是从别处移来不久。为保家宅康宁,罗相可否告知,植种此木是何人之意?” 罗锦年心中一惊。这株木兰正是侍妾羽娘购入,只说花香馥郁,宁心静神。当即唤人来道:“快快将羽娘唤来回话。” 足足盏茶功夫,下人才跑来回复,说府中四处都不见那羽娘身影。 李莫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神色,抬起头,正看见一只白羽鸟雀飞过罗府上方。 尉迟璋站在他身后道:“此番多谢相助。” 李莫也不回头,只挑眉道:“一句话怎算相谢。我虽是举手之劳,你也要涌泉相报。” 14、李三郎 尉迟璋与李莫上一次相遇,便在钓鳌楼。那时他被酒博士嘲讽喝骂,好不狼狈。但此番再上钓鳌楼,却是另一番情景。 李莫对酒博士道:“冷修羊、一品膏、雪龙白鳝,还有什么钓鳌楼的招牌吃食也尽管上来,再开坛马乳葡萄酒。” 酒博士最善记人面貌,当然不忘他这个吃白食的无赖子。如今他去而复返,又和这几位贵家小客同桌而饮,真是想不到的怪事。 李莫眯眼看他道:“你只管将眼睛留在眼眶中,把心放回肚子里,此次尉迟璋做东,绝不会亏欠了你酒钱!” 酒博士干巴巴笑了几声,急忙退下置菜取酒。 燕无错笑道:“三郎无需为他节省,若非是你,他今日难以洗脱干系。又一副冷臭脾气,不肯捡了便宜去做那东床快婿,怕要连累尉迟一家。” 李莫道:“人之在世,应珍馐在口,鼓乐填耳,丽色弥眼,才是真正畅快。谁要为他节省,你我结识本是快事,当然少不得美酒珍味。” 虽然李莫周身轻浮之气难去,但他本性直爽坦荡,与这三人甚是相得。推杯换盏间,倒也十分融洽。 两坛马奶葡萄酒已空,另一坛又被拍开封泥。 姚吉罗揽住李莫肩膀打了个酒嗝:“你是说我对罗细君念念不忘,全是那木兰花妖的缘故——” 李莫自入长安,在家中有大哥管束,在外有曹保保监管,从未有机会如此痛饮,此时眼前已是一片迷蒙。“那花香惑人心神,怕是会将罗家小娘子看做自己意中之人。只是吉罗你看到的分明是罗细君,怕是对她动了几分真心……” 姚吉罗嘿嘿笑着,摇了摇头:“动了真心又如何?她虽不是出身王卢郑崔李五姓禁婚家,到底是罗相掌珠,如何会嫁与我?要嫁也是嫁与木头阿璋或者混蛋燕大!” 李莫反手去抓他衣领,鼓励道:“怎么这样灭自己威风!你比他们可强得多!” 这边尉迟璋扯住李莫胳膊,那边燕无错腾地站起身,架起姚吉罗,冷声道:“我将胡儿送回家中!” 姚吉罗拼力挣扎,冷笑道“你撒开手,我还要与三郎痛饮一番!对了,我还不曾与你算账。你当我痴傻,只带着我罗府中乱转,是何居心!你心中也认定我是痴心妄想么!” 燕无错钳住他双手,咬牙道:“是有人痴心妄想!” 姚吉罗心中酸楚,嚷道:“你自去娶你的五姓女,对了,以定远将军之能,保不准给你娶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未可知!……我只要我娘子真心诚意待我,哪怕她在东市贩卖胡粉又如何!” 燕无错再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强行将他胳膊绕在颈上,拖拽着下了楼去。 李莫发现耳边再无姚吉罗声响,又转向尉迟璋道:“他们走了?怎地这样败兴!你袋中大有余钱,我们再去平康坊听曲儿可好?” 平康坊是妓家毕集之地,暗夜做白昼,灯火羞明月,歌舞弦乐竟夜不休,真正一个纸醉金迷,寻欢作乐好去处。 李莫满心期待,醉红的面皮上,一双眼波光流转。 他因酒醉看不清尉迟璋神情,只将一张脸越贴越近,却被对面人几根手指戳中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后翻了条凳,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 尉迟璋将烂醉如泥的李莫背至骡车上,尽量轻手轻脚将他放下。李莫背脊着地后,立刻蜷起身体,滚到了一边。 车夫打下帘子,在外问道:“将这小郎送往何处?” 尉迟璋盘膝而坐,看着李莫背影道:“你家住哪一坊?” 他耐着性子问了几遍,李莫只是不答,末了还驱赶蚊虫一样将奋力挥手,口中嘟囔道:“平康坊随便找家伎馆,哪个不肯收留……” 尉迟璋伸手捏了他下颚,强行扳过他脸来,低声道:“我只再问一遍,你家住哪坊哪街?” 李莫疼痛兼恼怒,猛地睁开眼,辨明眼前之人后,恶狠狠道:“你这傻瓜,只是恩将仇报!” 他眼睛明亮,这样直直看来,竟让人难以招架。尉迟璋神色不动,手上力气却稍减几分。 李莫挣动几下,终于服软,努力想了想,半响才道:“安邑坊。” 尉迟璋终于松了手,李莫只勉强瞪了他一眼,就再度昏睡过去。 帘外车夫试探道:“可问出这小郎居所?” 尉迟璋淡淡道:“回安仁坊尉迟府。” 暮鼓声响,各街路上的行人过客,贩夫走卒无不加快脚步,想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回到家中,或者觅得落脚之处。 尉迟家老仆穆全拔了门闩,将尉迟璋迎进门来,口中念叨:“郎君今日怎地这样晚,夫人已经问过几遍了——” 半截话头噎在了喉中,穆全眨了眨眼,看着尉迟璋扶着一个人走过自己身前。 那人垂着头,只看得到鸦羽般的头发和一点醉红面颊。身上的黑色锦袍式样简单,做工却也精致。这幅形容,既不像是出身大族的世家子弟,更不像姚、燕两家几位郎君是出自将门的贵胄少年。少主人几时结交了这样的朋友? 他正心中揣测,尉迟璋却扶着那人走得远了。 穆全慌忙赶上前去,一面伸手帮忙搀扶,一面问道:“安置在跨院客房可好?” 尉迟璋想起李莫方才平躺在颠簸车板之上,却自以为身处床榻之间,还开口抱怨谁家这般吝啬,丝被轻薄,硌得自己背疼。他略一沉吟,道:“在我房中休息一宿便好。” 尉迟璋从小到大只专心于将兵之道,闲暇时苦练弓马骑射功夫,于衣食器用不甚在意,房内也很简陋。这是他第一次绞尽脑汁,努力回想自己身下究竟有几层棉褥。待想起床上还垫着父亲猎杀的一张虎皮,才大大地放下心来。 入得房内,尉迟璋将李莫扶到床上,又就着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婢子端来的清水洗净了手脸。那边李莫身子一着床板,四肢便舒展开来,片刻后便睡得香甜。 此时暮色已降,婢子掌了灯,又轻手轻脚除去李莫外袍。却从他衣襟暗袋内,掉出一册书卷。 书册内,密密麻麻的满是寻常人看不懂的勾勾画画。书封上,却是康国八曲四个字。这原是一本琵琶减字谱。 尉迟璋翻了翻,本想随手扔到一边,却最终放在了李莫枕旁。 15、青丝巷 李莫一夜无梦,直睡到卯正时分。只因口中焦渴,便呼唤贴身服饰的小仆碧藻。叫了几声却不见人答应,只得睁开眼来,却见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坐在床前。待看清这人模样,李莫吃了一吓,惊慌地向床角退去。 这人面如粉桃,发若堆云,眯起眼睛笑得异常温柔。李莫却大大打了个寒噤。逝年如水,这女狐狸南白璧竟仿佛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他南、南地叫了几声,眼珠转了转,才恭敬地唤道:“尉迟夫人。” 南白璧笑眯眯地为他整了整睡乱的中衣领口,又握着他手露出手腕上那一处箭伤:“三郎何时到了长安?” 李莫老老实实道:“一月前就出了巢山,临行前父亲叮嘱,不要轻易打扰夫人,这才未曾拜访。” 南白璧笑道:“贤王太过见外,不过既是他有言在先,你我还是遵从为好。只是不知三郎又怎会再遇阿璋,被他带回家里,还安置在自己房中?” 李莫心虚道:“我在酒楼大醉,阿璋好心收留。不过是偶然相逢,全没有什么其他纠葛。” 南白璧叹了口气:“三郎无需隐瞒,阿璋已将昨日你替他解困之事说与我听,多谢你救他危难。你可知,他本性淡薄,至交好友只有姚家、燕家几个孩子,更从不曾带人回到家中。”她顿了顿,又缓缓道:“你说,他可还记得你?” 李莫摇头道:“巢山韦望春配制的无须记最有效验,阿璋他怕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我来。”这句话本是实情,但他说到这里竟还是生出些酸楚之意。 南白璧似是舒了口气:“阿璋恢复灵识,全赖巢山之功。只是既然他已忘了旧事,这样安稳度日也好。像个寻常人一般,娶妻生子,历经生老病死,其实也是件幸事。” 李莫揣摩她话中之意,竟是不想再与巢山生出什么纠葛,便狠心道:“夫人放心。此次若非机缘巧合,阿璋与我也不会相见。既是萍水相聚,片刻就会水流萍散。” 南白璧盯着他,突然道:“阿璋此刻正在后园习练弓箭。” 李莫闻言起身,穿袍着靴,收拾齐整后又拿起枕边的琵琶谱,小心收入怀中。他强作潇洒,胸口却起伏不止,向着南白璧拱手道:“李莫这便告辞了。相见无期,还请夫人,替我谢谢阿璋。” 李莫长兄李臻在长安多年经营,秘密在多处置办产业,但明面上却只是东市药铺永济堂的老板。不栖在长安现身,也是他得到消息传回巢山。 如此重大之事,父亲却偏偏派了少不经事,浮夸随性的李三前来,还附带一个前来长安学艺的刚直暴躁的曹保保,让他头疼无比,苦不堪言,每日里羽毛都多掉了几根。 他在安邑坊青丝巷赁下了一处三进空宅,供李莫与曹保保落脚,又雇佣了几个仆从打理宅中诸般杂事。自己也索性搬入宅子,留心看管,免得这两个冤家成事不足,败露行藏,为巢山招惹什么事端。 李莫硬着头皮进了前堂,果然见大哥端坐矮榻之后,细细抿着茶水。小仆碧藻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如同一只遭风霜打过的鹌鹑。 李莫故作欢快,道:“这般时刻,大哥怎么还没有去东市店里?” 李臻抬了头,眼下尽是淡淡的青黑颜色,却轻声细语询问:“昨日花会之后,你又去了哪里?” 李莫含糊其辞:“与几个朋友饮酒,不想竟醉了,便随便找了个住处。” 李臻小心放好青瓷茶盏,才重手拍在案上,喝道:“还敢胡言!我着碧藻一家家酒楼寻了去,却听说你被那尉迟璋带回了家中!父亲曾吩咐你谨言慎行,收敛性情。母亲也再三叮咛,要你不要任性妄为,凡事小心为上。大哥我更是每日提醒,千万不要再和尉迟家有什么牵扯——” 他絮絮叨叨铺陈开来,李莫也难以招架,慌忙打断他道:“追查不栖之事已经有了进展!” 李臻硬生生截住话头,干咳了几声:“你查出了什么?” 李莫道:“罗细君重病一事很是蹊跷,与侍妾羽娘脱不了干系。羽娘凭空失去踪影,我又正好看见一只白鸦飞过。那羽娘或许身属雪衣一族。有人曾见不栖现身罗府,花会之日我细细查看,却不见可疑之人,不栖好像并没有寄身罗府。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有一人着实可疑。就是那曾为罗细君医治的和尚了空。” 李臻思索片刻,面色稍缓:“你打算如何行事?” 李莫得意起来:“罗相让我经常到罗府走动,留意查看罗细君病情。大哥快些给我备些滋补调养的药材,我要再去会会那罗细君!” 那日尖声大叫的小鬟此时十分羞怯地引着李莫走向罗细君居住的院落。 那株妖木兰已被铲除,所在之处开出一方小池,池水中养了许多锦鲤。罗细君不施粉黛,只挽了头发,倚在栏杆边投撒鱼食。锦鲤簇拥争食,直搅得池水泛起细小白浪。 李莫将手中的药包交给小鬟,又笑道:“小娘子精神却好,过几日就可断了这苦口之药,只精心在饮食上调养。” 罗细君回身,微一敛衽,福了一福。她肤色净白,身柔体弱,确有几分新荷迎风的姿态:“细君能有今日,全赖三郎。三郎不仅救得细君性命,还时时探看,深恩厚义,实难回报。” 李莫忙道:“怎么又说这些话。我岂是施恩望报之人!” 他话音未落,挂在檐下的一只红胸蓝头的长尾鹦鹉便长声叫了起来。它叫声奇异,好似学人讪笑。 李莫快步走到鹦鹉之前,冷冷瞪视,身后罗细君却道:“这是父亲寻来给我解闷儿的,却不会人言,只是羽毛鲜艳。不知何故,这几日总是蔫蔫的,不见什么精神。” 李莫心道:“多亏还不会人言,不然你便会听到他骂我油嘴滑舌黑老鸹了。”他背对罗细君,动了动嘴唇,那鹦鹉果然不再吵闹。 “这鹦鹉生于雷州,远离故土,更受不得长安凉寒。这般下去,性命不久。小娘子放了他如何,他日李莫送一只紫胸翠羽的陇西鹦鹉给你可好?” “我今日便着人将它送至城外放生。”她走到李莫身侧,柔声道:“别说是这等小事,即便千难万险的大事,我也愿意为三郎去做。” 李莫偷偷退后一步,笑道:“确有一事想请小娘子费神。” 罗细君道:“三郎尽管开口。” “可否将我引荐给空大师。” 16、浴佛日 四月初八浴佛节,李莫与罗细君一道前往慈云寺。 相传摩耶夫人游于蓝毗尼园,在无忧树下诞下悉达多太子,难陀和伏波难陀龙王吐清净水,濯洗太子身。浴佛之俗由此起源,更随佛法东渐,由天竺而至大唐。 长安佛法大盛,寺塔林立,每到这日,各大寺院无不举办浴佛法事。四方信众,善男信女,尽皆麋集佛寺,瞻仰法事,布施祈福。 前往慈云寺一路人山人海,车马难行。李莫在车中焦急万分,恨不能插翅飞去。而罗细君却沉醉于咫尺相伴,只希望长路无尽。 待马车停了下来,随行的婢女掀开帘子道:“娘子,今日怕是进不得慈云寺了……” 李莫急道:“这又是何缘故?” 婢子道:“崔太后亲至寺中浴佛,并聆听了空大师讲经。闲杂人等都被拦在寺外不得入内。金吾卫步步严守,怕是连雀鸟都飞不进。” 李莫探头看去,果然看见寺门之外几步一卫,铠甲耀金。 他这边失落万分,罗细君却是心中暗喜,道:“不如他日再来,三郎定会见到了空大师。” 李莫垂头丧气回到青丝巷李宅。 曹保保正在前院近月亭中习练琵琶,一挥一拨声声专注,弹奏的曲调却是诡异无比。 李莫皱眉坐到他身旁,拿起摊放石桌上的曲谱,正是他买来的那本《康国八曲》。他恼怒道:“怎么是这样难听调子,白白让那卖曲谱的老儿诓去我两贯钱!” 见曹保保半闭着眼不理会他,李莫又道:“保保弹一曲《绿腰》如何,春日里就应该听些抑扬欢喜的调子!” 曹保保按住五弦,无奈道:“你只会乱我心神!这曲谱精妙之处在指法,熟练后自能挥拨自如!” 两人说话间,却见李臻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口中不住念叨:“竟有这样的祸事!” 李臻看见二人,折转过来,将他们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长舒一口气道:“你们没事便好!” 他平日里最重仪表形态,出门必要发髻光顺,衣衫整洁。即便在家中,面对自己兄弟,也是行止有度,风仪清雅。此时却满面慌张,鞋子上更沾染污泥,像是疾走之时踩在了泥水之中。 李莫奇道:“大哥何事这样慌张!” 李臻忙收敛情绪,瞪了他一眼道:“崔太后回宫后,急令左右金吾卫射杀长安黑鸦!只短短两个时辰,长安黑鸦几乎绝迹!我已传书巢山,令乌衣族人暂时不要踏入京城,已在长安的更要隐藏行迹。你们两个千万小心,乖乖呆在府中,避过这阵风头!” 曹保保道:“崔太后曾受菩萨戒,一向虔诚,更心慈好生,怎会下此酷令,对黑鸦大加屠戮?” 李莫心中焦急:“即便我乌衣族可以免遭残杀,那些凡鸦又如何自保?我们毕竟同宗同源,怎能见他们身陷劫难,自己却袖手旁观?” 李臻安抚道:“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我会多方探查。在此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李臻反复告诫,只怕李莫与曹保保强行出头,招惹祸患。却想不到,谨言慎行的他却走了背字,被飞来的横祸找到头上。 这一日,李臻自永济堂匆匆赶回,马上便要进了安邑坊门。却见几个金吾卫拉弓架箭,争抢着要将停在一旁老槐树上的一只小乌鸦射下。在他们脚边,扔着十几只用细绳穿起的死乌鸦。 李臻一阵心惊,而那死到临头的小乌鸦却浑然不觉,仍扭头嘶叫。 眼见利箭即将离弦,李臻隐身暗处忽做鸦鸣,告诉那小鸦快些逃命,又化身为鸦,极快地飞掠过那几个金吾卫眼前。 金吾卫被突然冲出的乌鸦吓了一跳,不由分神。槐树上那只小鸦还算乖觉,拍拍翅膀,借着几株槐树的枝桠遮掩飞远了。 右中郎将曾言,一只死鸦可换取五百钱。眼见到手的赏钱这样飞走,几个金吾卫纷纷调转箭尖,对准那只斜拉里飞出的黑鸦。 可那只黑鸦也很是狡猾,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地乱飞,让人瞄它不准。 眼见黑鸦飞入坊墙,街上一骑飞奔而来,马上人高声道:“太后特赐渤海黑鹘猎鸦!”那人一抖肩膀,立于其上的黑鹘被解了脚扣,即刻舒展长翅,厉叫不止,闪电般追逐那只黑鸦而去。 李臻本以为危险已过,正想捡条僻静隐秘的街路飞回府中,脑后却一阵冷风袭来。扭过头,只见一只黑羽鹰鹘怒张翅羽,已近在眼前。 李臻一颗心几欲从腔子里跳将出来,急忙闪避。他拼了命一般地逃窜,却也无法将那黑鹘甩开。那黑鹘利爪几次划过他身体,带来锐利疼痛,更抓搅得他羽毛凌乱,狼狈不堪。 曹保保拜得一位康国师傅,每日里去习练琵琶,风雨无阻。即便这几日被告诫不得出门,他也毫不理会,早早便不见了人影。 罗细君传来消息,说了空大师被延请入宫讲经,不知何时返回。追查不栖的线索已断,李莫心烦至极,又担心曹保保,实在忍耐不住,便想出府转转。正拉开房门,一只黑鸦箭矢一般窜入房中。 “快关紧门窗!” 听见是大哥声音,李莫不及细想,飞快地关门上闩。 回过头却见李臻气息奄奄地坐在榻上,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脸上还带着一线血痕。 李莫哪曾见过风姿翩翩的大哥这幅摸样,瞠目试探道:“大哥你……可是遭了强盗?” 李臻灌了一口凉茶,恨声道:“今日背运,遇到一只该死的黑鹘!” 就像应和他口中言语,窗外突然传来砰砰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一下下拼力撞击着窗扇,窗木抖动中,窗纸片片破碎。 李莫从缝隙中看去,果见一只黑鹘在院中盘旋,飞转几圈后便用铁爪撞击门窗。他不禁怒道:“怎能让这恶禽这般嚣张!” 见李莫挽起袖管要去驱赶黑鹘,李臻慌忙阻止道:“休要莽撞!他并非寻常黑鹘!” 窗外此时突然传来低沉笑声,更有人言道:“你这鸦雀,倒有些见识!”嗓音低哑,正是一个成年男子之声,只是言语十分生涩,像是外来胡人学说长安腔调。 李臻隐忍怒意道:“你我并无仇怨,阁下紧追不舍是何道理?” 黑鹘道:“别说决云只是奉旨行事,就算闲暇时猎杀几只小鸟解闷儿也无不可!” 李臻略一思索,随即冷笑道:“你虽修炼有成,却被人所制,无法化为人形。我兄弟两个只要一弓一箭在手,便可取你性命!” 李莫房中尽是些锦罗绣帐,玉器古玩,更有几架花草和闲书,哪里有什么雕弓利剑?李臻此番言语,半真半假,不过想吓走了他。 那黑鹘沉默片刻,突然更加猛力地撞击花窗,更杀气腾腾道:“快快放我入内,我饶你们两个不死!” 李臻大笑道:“金吾卫即刻便到,定将你带回宫中。不过是囚禁铁栏的玩物,如何害我兄弟性命!” 黑鹘狠厉的声音中流露出焦急之意:“救我脱困,我便告知崔太后下令猎杀长安黑鸦的因由!” 李臻还想嘲弄,闻言沉默,随即对李莫道:“放他进来!” 17、决云鹘 黑鹘脚上带着黄金链扣,尾部钉着镂金的铃铛,都是皇家豢养的标记。 李莫细细查看,强忍笑意道:“决云大王遨游天际之时,总有叮叮当当的铃声相伴,真是美哉妙哉!” 黑鹘决云愤怒至极,不由抖起周身羽毛,张翅威吓。 他黑目黑羽,尖喙锋利,大张双翅足有七尺,十分雄健。李莫虽然胆大,却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天性上的惧怕来。 李臻将李莫拉到身后,忍着惧意,一把按下决云的脑袋:“你且老实些,一会儿取铃之时若是损伤了尾骨尾羽,你日后只能歪斜着乱撞!” 决云忍辱垂首,眯起的眼中尽是厉色。 李臻用一把锋利匕首小心割磨他足上链扣,他凝神专注,光洁额头沁出点点细汗。足足小半个时辰,金扣才被割断。 而那枚镂金铃铛却没有那么容易取下了。铃铛固定于一枚金钉之上,而金钉却是生生被敲入黑鹘尾骨之中。 李臻沉声道:“可能有些疼痛,你且忍耐些,我这就将金钉拔出。” 决云道:“不过像蚂蚁咬了一口,麻雀啄了一下,你不要啰嗦,只管动手!” 李臻不再多言,拨开绒羽,摸到他尾综骨,用刀尖将金钉一点点撬起。 年深日久,金钉粘连血肉,已与尾骨密结一处,李臻尽管细致小心,但每一动作仍惹得决云身体轻颤,想来是疼痛之极。 待金钉被撬出半寸,李臻捏住钉头,一鼓作气将它拔出。 金钉落地,决云厉声长叫,鼓动双翅在空中略一飞转,随即落在地上。 黑鹘落地,起身的却是一个身形魁梧却不着寸缕的男子。 他眉目浓黑,黑发长而蜷曲,肤色也较寻常人深些,只有一口牙齿雪白。看着他笑着露出白牙,李家兄弟不由感到汗毛竖立。 决云笑得快意却也狂妄:“今日重获自由,你这罗嗦没胆的乌鸦大有功劳!” 李臻垮着脸道:“你且先用羽毛幻化一身衣衫再来说话。” 决云道:“你们这些长安土生的鸟雀恁地多事!”他口中抱怨,却也依言行事,化出一套对襟窄袖的衣衫,粗糙皮靴,另有革带束腰。 李臻将一个檀香木小盒扔到他手中:“这是外伤涂抹的药膏,你尾骨损伤还需调养。” 决云将那小盒捏在手中,脸上神色变幻,虽然肤色较深,却也透出些可疑红色。他干咳一声,终于开口道:“我世代居住在渤海国讷讷赫城外的蝲蛄岭。那里山林茂密,肥禽野物多得像河水中的沙子,是比长安强上百倍的美地。我畅快来去,好不自在。只是冬日酷寒,禽兽隐匿,我族难以存活,只能每年在秋日未冷之时飞往南地。前年重阳,我正要离乡,却被一个萨满法师用秘技擒住,金铃锁了法力,只得做了渤海国进献给长安皇帝的贡物!” 他因恨意咬紧牙关,面上轮廓更为分明,深邃眼中满是冰冷恨意。 飞禽翔鸟,最重无拘无束,畅游天际。想到他本是恣意妄为,却深陷囹圄,做了皇家鹰奴,囚笼中的玩物,李家兄弟心中惨然,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决云又道:“我一直觑机逃亡,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也要多谢你们两只孱弱乌鸦!我回到蝲蛄岭,定会要人多送些白附子与野山参来。”他目光扫过李臻、李莫二人,“他日若有危难,我定会鼎力相助。决云的誓言,就像蝲蛄岭的岩石坚固永久——” 李臻忍不住道:“你只需告知,崔太后究竟何故要残杀长安黑鸦?” 被他打断,决云心中不快,眯起眼睛看着李臻,只觉得这只乌鸦十分的不识好歹。李臻心中焦急,眼光如钉子一般落在他面上,尽是催促之意。 决云只得悻悻道:“我在大鹰坊中听得两个小宦官嚼舌根,说太后在慈云寺被一只乌鸦衔走了心爱之物。” 李臻追问道:“可知是哪样东西?” 决云道:“是一枚年少时便带在身边的玉玦。” 巢山律法周备,对寄身人世的乌衣也有严令。不得惑人妻女,不得谋人钱财,不得害人性命是最紧要的三点。一旦触碰,必遭严罚。 衔走太后玉玦的定不是巢山乌衣。 寻常乌鸦喜爱光耀华美之物,将姑娘家的珠头簪子、琉璃耳坠衔了去的,确有其事。但那温润蕴藉的玉玦,却非乌鸦的爱物。 怎会有黑鸦将太后玉玦盗去?李臻、李莫两个百思不得其解。 决云看他兄弟两个眉目相似,连绞尽脑汁的样子也一般无二,心中觉得好笑,却也勾起了思乡之情。 他一手推开窗子,对二人道:“我这便走了,两只小鸦千万保重!”突然好似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李臻道:“我还不知你……们叫做什么。他日送了野味珍药来,又到哪里寻人?” 相处时短,又是追杀(大哥)搏命开始的缘分,李莫却觉得这决云虽然妄自尊大,个性却也直爽,正想自报家门,却被李臻扯了扯衣袖。 李臻心思细密,如何肯对异族吐露巢山之事,只淡淡道:“李臻、李莫兄弟望你早日返回渤海国。” 决云皱眉看着他,冷哼一声跃出窗外,须臾化作黑鹘没入夜色。 这边李臻看他身影渐没,却突然了悟道:“让二弟在巢山多方探查,寻回玉珏乃是上策,只是机会渺茫。若寻不到,只有找个了解崔太后过往的,探明玉珏来历。心爱之物,必有故事。待了解根底,或仿制,或赔偿,只求能化解太后心中怨恨。” 他来回来去于房中踱步,突然停下,目光熠熠道:“崔太后出身北方大族清河崔氏。而蓬鹊山正在清河境内,南白璧或许知晓太后少年旧事。李三,你去尉迟府走上一遭!” 李莫喉中干渴,正含了一口茶水在口里,闻言呛在喉中,咳嗽不止。 18、白玉玦 南白璧独对铜镜,缓缓梳理头发,乌发迤逦,几可垂地。 镜中人正当盛年,姿容冶艳,丝毫不见老态。这样不变形貌,不知还能留在他身边多久。若有一日,引得别人生疑,更有甚者招来什么高僧奇人,又该如何应对?自己反正早该应了天劫的,即便败露身死也不足惧,只是尉迟恭与阿璋难免受到议论牵连。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一个身为异类的娘子与母亲…… 她心中纠结万端,全不如梳齿间青丝直顺。 窗外忽闻鼓翅之声,一只黑鸦随即轻轻落在窗外芭蕉之上。她转过头,一人一鸦默默相视,南白璧开口道:“既然来了,便进来与我饮杯淡酒。” 黑鸦拍翅飞入,化为一个姿容韶秀的青年,带着些局促问候道:“尉迟夫人。” 南白璧坐于软榻,将手边的两个酒杯斟满,示意青年坐在身旁。青年只有片刻迟疑,随后便大方落座。 南白璧小口啜饮,青年却一饮而尽。 虽然只是一杯,青年脸上却很快现出些薄红,他正斟酌如何开口,却听南白璧道:“三郎前次走得那样干脆决绝,今日却又再来,可是为了崔太后下令射杀黑鸦之事?只是世人心思,瞬间百转,又最是执拗,我等于此也是无能为力。” 李莫点了点头:“现已知晓是有黑鸦衔去太后玉玦,惹她大怒。李莫此次前来,只想向夫人打听一下太后那枚玉玦的来历。” 南白璧笑道:“皇家珍宝无数,我又并非昆仑山神兽白泽,怎能知晓万物之情。” 李莫恳切道:“夫人生于蓬鹊山,毗邻清河崔家,崔家虽是士族豪强,但一举一动怕也尽在蓬鹊山狐族眼中。此时,长安凡鸦惨遭屠戮,巢山乌衣难以独善其身,夫人若能告知崔太后珍视玉珏的缘由,我等或可寻得一线生机,必将终身感佩夫人大恩。” 南白璧心思一转,看着他笑道:“三郎还小时,我便知道,你长大了定会比只鹦鹉还要巧舌能言。” 虽然这句夸赞透着些古怪的意味,但却能听出事情有了眉目,李莫目光晶亮,喜动颜色。 南白璧看他模样,只叹息道:“蓬鹊山确有人隐匿崔家。我也知晓那玉珏来头——不过是个诀别之物。” 崔太后闺名鸾和,曾随母亲斋僧,得到一个云游老僧“贵不可言”的判语。她自幼与表兄周玮情谊投合,无奈父亲却早已牵动心思,送女入宫,期望在崔氏世家荣耀之上再添光彩。南白璧与族人多次见她与周玮蓬鹊山中游猎相会,但也知这两人并不能久长。 此后,崔鸾和被送入深宫,周玮伤心失意之下北上从军,在进击突厥时战死在恶阳岭。同袍送回遗物,便是这一枚玉玦。 满者为环,缺者为玦。 玦者,诀别、断绝之意。 当日有人狠心诀别,今日换来这般彻底的情谊断绝。 这块玉玦只刻有简单云雷纹,每每抚摩,便是满心的悔意和酸楚。即便如此,崔鸾和仍是将它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直至那一日,慈云寺中,黑鸦入怀,衔玦而去,如同衔去她大半生的锦绣与荒芜。 香烟袅袅中,了空大师嘴唇翕动,讲的正是因缘与业果。崔太后头晕目弦,耳中嗡鸣,只觉得恨意满胸。 南白璧突然道:“世上禽鸟,何止千种,为何偏偏是只黑鸦去夺太后视若眼目的旧物?”她又自斟一杯,缓缓道:“分明有人欲将乌衣送上砧板。” 先是不栖现身长安,而后慈云寺迎来游方僧了空,直至近日太后下令射杀黑鸦,将几件事连缀起来只让李莫冷汗涔涔。 他怔怔道:“眼前最为紧要的是让太后收回成命。若想消弭她心中怨恨,想来只有完璧归赵一法。只是既然有人存心陷害,怎会让我们找到玉玦。即便仿制,崔太后曾与玉玦日夜不离,上面每一条纹路,每一处缺损都是了若指掌,如何瞒得过她的眼!” 南白璧看他愁结眉端,又笑道:“我却有一个法子,你不妨一试。这个法子无需寻回原物,只求可以解开崔鸾和不欲人知的一点心结。若能解了巢山之困,也算我报答李家对阿璋照拂之情。此后真是各不相欠了。” 月色如洗,清辉遍洒。 李莫于空中便看见了院中那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 他隐约记得,尉迟璋院子中就有一株梨树,那时他匆匆而别,树枝上仍是打着挤挤挨挨的花苞。 他不住盘旋,只转得自己头晕,终于决心落下,心道:南白璧说两不相欠,就两不相欠。我只是去看看梨花。 月光下,洁白梨花如同琼玉。李莫捡了可以停脚,又前有遮掩的枝条,静悄悄落下。 只是纵使他再小心,还是震落了许多大绽的花朵,皎白梨花簌簌而落,如玉委尘。美景当前,花香清雅,李莫有些心醉:“怪不得梨花又名玉雨花,果然别致风雅!” 他隔着花枝偷偷看去,果见木窗大敞。 对面一架素屏风,以木为骨,白纸为面,上面不施点画,既没有鹿草鸟木,更没有什么丰腴圆润的盛装仕女。 虽然只是一个人,尉迟璋仍是脊背挺直地正襟危坐。正十分专注地垂首看着手中的一册书卷,只是许久也不曾翻动一页。 李莫忍不住暗笑:他顶着一张凛然脸孔,十之八九却在神游天外。 不知过了多久,李莫张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一直如泥塑木雕的尉迟璋突然动了动,自低案下拿出一个狭长木盒。他小心打开盒子,从中拿出一件东西来。 尉迟璋手指修长,那件东西却也只比他手掌长上一些,一端在烛光下闪耀冰冷光芒。 待看清那东西是何物,李莫几乎从梨树上一头栽下来。 那乃是一只断箭,箭羽被人折了去,只余三棱箭头和半根箭杆。若是他记得没有错,箭杆上还应刻着“尉迟”二字。 李莫左翅仿佛又感到那种锐利疼痛,羽箭洞穿翅骨的疼痛。他瞪大眼睛看着尉迟璋,却见他以手指缓缓抚摩短剑,嘴角牵动,竟现出一个极浅的微笑。他平日面目冰冷,难以亲近,此时笑容却像积雪消融,细草萌生,弥散出化不去的暖意。 李莫紧紧抓住树枝,周身的毛羽都随着五月温煦晚风细细颤抖。也不顾是否会被尉迟璋察觉,只惊慌失措地拍翅逃飞而去。 三日后,有黑鸦口衔玉环,飞入崔太后寝宫。 黑鸦口吐人言:取尔玉玦,还尔玉环,玦者非决,来生梦圆。 崔太后遂下令不再猎杀长安黑鸦。 19、割发鬼 安邑坊有间酒坊名唤醉罗汉,虽然位于曲巷之内,只有简陋房舍三间,比不得他处酒楼食店高敞宽阔,却有个在整个长安都叫得响的名头。 人道醉罗汉有两绝,一是青春丧夫的店主魏五娘,二是魏五娘亲酿的阿婆清。娇俏泼辣的人,香醇甘冽的酒,是醉罗汉最亮眼的酒招。每日里许多任侠尚武的少年,辛苦谋生的贩夫走卒,甚至一些个游手好闲的无赖,都喜欢到店中坐上一坐。 姚吉罗点了几道吃食,让酒博士开了坛阿婆清,将尉迟璋与自己的酒碗倒满。他皱眉喝了一大口,畅快地舒了口气:“家中鸡飞狗跳,还是此处惬意自在。” 尉迟璋道:“你姚吉罗只怕不够热闹欢腾,怎么也学人家躲起清静来。你是个藏不住话的,与我只需直言。” 姚吉罗嘿嘿笑道:“从来也没想瞒你。今日邀你到此,是想请你与我一同去捉一个小贼。” 尉迟璋皱眉道:“莫非安永将军府丢失了什么东西?” 姚吉罗冷哼一声道:“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偷到我家里来。我要捉的,是个割了我家平喜发髻的小贼!” 他又闷声说道:“昨天清早,平喜带着顶崭新的胡帽鬼鬼祟祟回到家中。一家人吃饭时,他也不肯摘下。父亲看不惯他样子,喝令安乐强行摘了去,两个人扭打得掀翻了桌子,我们这才看到他一头黑硬的头发竟被人割了去。平喜苦着脸顶着一头乱草也似蓬乱短发,好不凄凉——” 讲到此处,姚吉罗忍不住嗤地笑出声,他强忍笑意又道:“那小子只说自己到安邑坊探望好友,两人在醉罗汉饮酒至夜,一同返回时路遇强人,被人割下发髻。” 尉迟璋道:“平喜擅长拳脚功夫,少有敌手,即便大醉,被那人偷袭得手,也不会任那人轻易脱身。” 姚吉罗点了点头:“我见他眼珠子乱转,便知他分明是在扯谎。只是他硬生生挨了父亲十军棍,却不肯改口。父亲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命他在家中禁足,不得外出生事,安乐倒霉,一同做了陪绑。” 尉迟璋无奈道:“你便也到这醉罗汉来,想查明其中原委,夜擒割发贼。” 姚吉罗笑道:“日子无趣,总得自己找点乐子。我去打听过,长安各坊有多人像平喜一样被人割去了头发,还由此生出了割发鬼的传言。我便想看看,究竟是何人作祟!再说,我家里平喜安乐两只獒犬,只有家人打骂,岂是任人欺凌的!” 尉迟璋起身道:“你自在此捉贼,我还要习练弓箭。” 姚吉罗急忙拉住他:瞪眼道:“阿婆清你喝了好几碗!再说,平喜也唤你一声阿兄,你怎能这般无情!” 红日渐渐西沉,承天门暮鼓声起,六街街鼓依次奏响,各坊坊门纷纷关闭。醉罗汉中酒客多了起来,姚吉罗却已经有些醉意朦胧,而对面的尉迟璋却仍是端坐啜饮。 夜色愈浓,月上中天。店中酒客来了又去,最终只剩下姚吉罗与尉迟璋二人。 姚吉罗仍大着舌头给尉迟璋讲述他外祖父五年前从波斯带回的一枚安息香。“那安息香又名……返魂香,据说燃点之后,可以活死人,招魂魄,只要那人新死未过三日……”他说着说着声音渐轻,最后一歪头,倒伏在桌案上。 尉迟璋暗自叹了口气,起身将他扶起。 魏五娘收了酒钱,又殷勤地将二人送出门,并给尉迟璋指了最近的一家邸舍。 定下两间相邻客房后,尉迟璋将姚吉罗安置妥当,便回到自己房中。此时酒气上涌,他觉得有些气闷,便一手推开木窗。 窗外月色如练,微凉夜风拂面,尉迟璋顿觉精神一振。此时想起姚吉罗提及追拿割发贼人之事,原本只有些许的好奇之心竟有些难以按捺,索性整了整衣衫出了门来。 民家灯火已熄,只余月光照路。一些早生的小虫不知隐身何处细细鸣叫,却将这静夜衬得更加幽谧。他走了几条街路,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随着酒意散去,更觉得自己此番举动有些可笑,大失平素沉稳。 尉迟璋正想折返,却听见路旁槐树下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夜阑人静,这细弱哭声却异常清晰,如同被风吹落的蛛丝一般飘飘荡荡,冰凉凉钩挂缠绕在他耳边。 他不由移步上前,走得近了,才看得出是个梳着垂挂髻的女子蹲在树下掩面而泣。 听见他脚步声,那女子惊慌地抬起头来,露出尚有几分稚气的一张脸,惊恐地向后退去。月光之下,她满面泪痕,却也看得出眉目清丽。 尉迟璋不欲再惊吓了她,停步问道:“你是谁家小娘子,怎会深夜在此?” 女子垂头不答,周身都在细细颤抖。 尉迟璋又道:“若是走失了,便随我到邸舍休息一晚,明日助你还家。小娘子也可同我前往武侯铺,由本坊武侯将你送回。” 女子闻言慌忙上前,哀求道:“千万不要将婢子送至武侯铺!”她似是下了极大决心,破釜沉舟般倾述道:“婢子秦氏,名唤十一,是从升平坊青阳弄韩家逃出的。韩家夫人丢失凤头钗,一口咬定是十一偷了去,不仅好一顿棍棒加身,还要寻来牙婆将十一送往人市售卖。十一走投无路,这才逃出。婢子私逃,按律要受杖刑,官家棍棒之下,哪里还有活路!” 她越走越近,更怯怯地伸出左手捉住尉迟璋衣襟,柔声道:“郎君若不嫌弃十一粗陋,何不将十一带回家中,为郎君奉巾栉……” 秦十一吐气如兰,娇弱身躯几乎偎进尉迟璋怀中,右手却慢慢伸到他背后,倏地自袖中摸出一柄寒光匕首,出手如电,向尉迟璋发髻上割去。 尉迟璋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每逢有人靠他近了些,身体自然而然紧绷戒备。相识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眼前这个自称身世凄凉孤苦,眼中却看不出半分悲伤的女子。 颈后利刃破空掀起一线凉风,他想也不想就要回手擒拿女子手腕。 正当此时,却听见背后有人大叫:“小心!”尉迟璋不由分神,好在他一早有所防备,又善于应变,只一式便捏住了秦十一手腕,扭到背后。 秦十一先是低声咒骂,挣扎几下后,突然瘫软如泥,被他握在手中的纤细手腕也化作两只羽翅。眨眼间,一只白色乌鸦自他手掌之中挣脱,仓皇飞去。地上只余石榴红裙、银泥白衫并一双高头履。 尉迟璋转过身,便看见李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李莫在他面前站定,急道:“你没有事罢!” 他玄衣净面,眼目愈显灵动。尉迟璋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只想开口问他那一日为何不告而别。不过话到嘴边,却念及自己与李莫不过数面之缘,并不算深交,只得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李莫心道,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他这几日在坊中发现白鸦行迹,今夜更追踪而来,却偏巧看到一只白鸦依偎尉迟璋怀中,更亮出匕首。他一时惊惶,这才大叫出声。 他不能言明实情,只好搪塞道:“兄长心爱的拂林犬跑了出来,我一路追赶,却见那小娘子握着把匕首悬在你头上!” 尉迟璋见他目光闪烁,分明有所隐瞒,心中不快道:“那你定看见那她如何化作一只白鸦了?” 李莫道:“夜雾深重,看不真切,那小娘子又是——”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她化作一只……一只什么?” 尉迟璋摊开左手,三根白色羽毛静静停在他手中。“你既然有修行在身,可以识别木妖花精,定然能看出着几片毛羽是何种精怪所留?” 李莫盯着三根白羽,心乱如麻。一时想,他还保留那截断箭,是不是还记得幼时曾射下一只小鸦?即便他还记得旧事,却还记得多少?可还记得当年巢山岁月?一时又想,韦氏无须记岂是浪得虚名。若是韦神医得知我怀疑无须记的功效,定会大发脾气,让我此生都不能再踏入两忘峰,再不许与抱真往来。 尉迟璋似乎感到自己适才言辞唐突,有些强人所难,便也不再逼问,却只淡淡问道:“三郎认为这世上可有鸦怪?” 李莫被他言语惊醒,斟酌半响才大着胆子道:“天地万物,皆有性灵。就算,就算有鸦精雀怪也并不稀奇。” 尉迟璋似是被他言辞取悦,松了手,任那几根白羽飘落。“原来割去夜行之人发髻的是些山间精魅,也只有它们才这般任性妄为。”他突然抬眼,盯着李莫道:“我到安邑坊寻过你多次,几番打探,也不知你究竟住在何处——” 他声音冷硬,却又好似含着些抱怨之意。 李莫不由自主开口道:“我家住青丝巷。” 20、韦抱真 李莫飞回府中,轻巧落地后,便呆呆地仰头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月亮。待风满衣袖,遍体生凉,这才回房。 他房间与曹保保相邻,走过曹保保门前之时,李莫刻意放轻了脚步。正蹑手蹑脚走得小心,身旁的门扇却猛地被拉开。他像是被人按住贼赃一般心虚地转过身,果然看见曹保保大马金刀站在门里,对他怒目而视。 李莫在他逼视之下踱入房中坐下,又殷勤地剪了剪烛花。这才将目睹白鸦割取夜行人发髻之事说了个大概,却不提那白鸦倒霉地挑拣了尉迟璋下手,差点被尉迟璋捉住一事。 曹保保先是一言不发,而后一拳敲在案子上:“这等危险事情,应该叫我同去,也有个照应!” 李莫道:“你明日不是还要早起去学琵琶。” 曹保保目光掠过自己那柄曲颈琵琶,又落在李莫脸上:“自然是你的安危重要。”他自觉失言,又瞪眼道:“我俩一同出了巢山,你若有个好歹,我又如何向贤王与夫人交代。” 李莫咧嘴笑道:“我只在暗中探看,怎会像莽牛一般冲上前去以身犯险?从今晚之事看来,坊间传言的“割发鬼”便是白鸦无疑,混迹长安的白鸦也绝不止不栖一只。只是那些白鸦好生奇怪,平白割去生人发髻做甚么。那些黑长头发只能用来惊吓寻常黑鸦,奈何不得巢山乌衣……” 寻常黑鸦确是惧怕生人头发,果实盈枝的树木,只要挂上一把长发,即便黑鸦再饥渴难捱,也不敢落下啄食。巢山乌衣对此虽然没有惧怕之心,却也出于本性的厌烦忌讳。李莫说到这里,想象了一下那冰冷死气的发丝,也不由打了一个冷噤。 曹保保也一头雾水,只问李莫道:“可曾告诉李臻大哥,他或许会有头绪。” 李莫摇了摇头:“大哥这几日忙于医治新发奇症之事,正焦头烂额,待他闲下来,我再与他详谈。” 他说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告诉你,因这几日罹患那种奇症的人实在太多,永济堂四位医士又查不出病因,只是束手无策,大哥已经传讯给韦神医,请他准许抱真前来长安。” 李莫眉飞色舞道:“韦神医不知受了哪位菩萨点化,竟一口应承。抱真明日便到永济堂。你我三人已是久不相聚了!” 曹保保也难得地露出笑脸:“明日我学完琵琶,便去药堂寻你们。” 子时将尽,李莫方觉困倦,便辞了曹保保出了门来。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住脚步,问曹保保道:“今夜出门时,我比只猫还要轻捷小心,只怕你听到声响,怎么还被你察觉?” 曹保保粗声粗气道:“我自幼耳力过人,善于辨音,不然父亲也不会要我学音律,弹琵琶!” 看李莫笑嘻嘻掩了门,又听他脚步声远了。曹保保盯着案上跃动的烛焰,苦笑道:“即便没有看在眼中,你一举一动我也总是知道的。” 市鼓声响,永济堂的伙计卸了窗板,打开临街大门,正式开门迎客。早就候在门外的数十人一涌而入,片刻就将屋内屋外都站满了。 这许多人中,既有粗布荆钗的妇人,也有锦衣华服的少年,还有些辛苦谋生的壮硕汉子。有人独自前来,也有人由仆婢搀扶,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吵嚷声直欲将房顶掀去。 他们俱在壮年,都是突发急症。每到夜半时刻,胸中便疼痛若绞,虽然饮食如常,身体却迅速消瘦。半月之内就骨瘦如柴,一张张面皮好似贴在了头骨之上,面相甚是可怖。 此前,永济堂中赵、沈、吴、卫四位医士轮番上阵,望闻问切之后得出的结论无非脉象紊乱,气血瘀滞。按照病症开了药方,几剂汤药灌下肚去竟好似几碗米汤,毫无效果。 旧人还没有医好,新患又找上门。四位医士被这奇症折磨纠缠了数十日,信心和脸面几乎丧尽,无论如何不愿前堂问诊。 李臻只得出面安抚。他一面做出手势要众人安静些,一面大声道:“四位医士已经配制了新的方子,一会儿由本堂伙计按方配药,发放给诸位,希望可以稍减病体苦痛。” 人群中便有人接道:“反反复复吃了你家几副汤药,却毫无好转!这样敷衍下去,我等岂不是很快就要到阎王老儿面前销了帐!” 李臻拱手道:“我等愚陋,尚未找出致病之因和愈病良药。所赠药剂只是暂缓疼痛之用。各位也到别家药堂医馆看看,多方下手医治才好!” 话音刚落,便有女子哭了起来:“赵沈吴卫四位也算城中杏林领袖,若连他们都毫无办法,便只剩下死路了罢!” 女子这一恸哭,引动众人心中恐惧、辛酸、焦虑诸般情绪,顿时啜泣声不止。 正乱作一团,李莫从后院走进前堂,朗声道:“永济堂请来的名医已在路上,待他坐堂,药到病除不过转瞬之事,大家无需此时便绝望烦恼!” 店内众人一同静了下来,片刻后哄地一声将李臻团团围住。 李臻在众人推挤之中,眼睁睁看着李莫大摇大摆出了门去,不得不抖着手按住自己心口。心道:即便韦望春前来,也要先查看病征,然后斟酌用药,什么药到病除,你夸下如此海口,若是韦抱真无力医治,要我如何收场! 李莫并未走远,他站在永济堂前,向坊门方向不住眺望。因昨夜晚睡,他只站了片刻就觉得困倦难当。强自晃了晃头,睁开眼便看见一人牵着一匹红鬃马缓缓走近。 那青年一身素白衣衫,面如美玉。原本俊逸出尘的人物,却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正是韦望春幼子抱真。 李莫大叫到:“抱真!” 韦抱真吃了一吓,转头看见李莫,急急牵着马小跑了过来。 李莫还来不及与他一述别情,韦抱真先弯腰拴了马,又一扭身从马鞍上卸下两个大竹篓来。一个塞到李莫怀里,一个自己抗在肩头。 他絮絮道:“这、这里是家里植种,山上采来的珍贵药材。你手……手中竹篓千万拿好,若是里面东西跑了,可就大大的麻烦了。我先、先去看那些患病之人——”他口中不停,闪身进了门去。 什么药材,还自己长了脚不成? 李莫盯着手中竹篓上的草盖,只觉篓中有活物不断挣动。皱着眉附耳上去,只听见呱呱闷叫。 这个韦抱真,竟捉了半瘘虾蟆! 21、擒发蛇 前堂实在吵嚷,李臻令人将后院一间耳房打扫出来供韦抱真问诊。接连察看了十几个身患奇症的男女,韦抱真只是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李莫看他这副沉重忧郁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怎样,可有医治之法?” 韦抱真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点了点头。 李莫不由抱怨:“那你为何一副无力回天的样子!唬得大哥面色煞白!” 抱真忙看向李臻,道:“阿兄在信中细细写明病征,父、父亲沉思良久,推断出病因,并已告知抱真医治之法。抱真曾暗自希望父亲诊断有误,自己才有施展余地。不过经过方才查验,一……切都如父亲所料。” 李臻听他语意失落,便安抚道:“不要听三郎胡言。你亲手施救,救人苦痛,也是大有功德。医者仁术,单论你一片善心,便是他人难及的,再磨砺几年,定能青出于蓝。且说眼下之事,要想愈此奇症,需要服汤药还是施针灸?” 抱真振作了精神,摇了摇头,回头对李莫道:“阿莫,将那一篓虾蟆取来。” 韦望春接到李臻来信后,便将自己关在医庐中闭门不出。韦抱真看了父亲读信时的铁青脸色,只觉这次是去不成长安了。谁知睡到夜半,好梦正酣,却被父亲从被窝中拎起。父亲扔了个竹篓给他,要仍自睡眼惺忪的他去后山的泄玉溪中捉虾蟆。 韦抱真将风灯放在岸边,赤脚站在冰冷溪水中,循着虾蟆叫声在溪边长草中摸索。直到将肥大的虾蟆装了半篓,这才返回家中。第二日,他便牵着家中的老马下了巢山。 因为是自己亲手捉来的,又呱呱叫着陪了他一路,很有些舍不得,但要想救那些人性命,却只有牺牲它们了。韦抱真对一个伙计道:“先捡几只剁碎了送过来。”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李家兄弟,又解释道:“这、这些人中了发蛊,成了别人养发蛇的活器皿。” 当切好的虾蟆被端了上来,李臻李莫两个都觉胃中翻腾,不约而同别开眼去。 韦抱真面色不变,细细地在虾蟆上洒了一层药粉。又从自己腰间针囊中取出银针一枚,弯曲成钩,系上一根细绳,最后拿起一块虾蟆穿于曲针之上。 一切准备妥当,一个被黑布蒙上眼目的妇人由人牵引着坐到他面前。抱真一面告诉她大张其口,无论如何不能闭合,一面要两个伙计牢牢按住妇人臂膀,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钩挂着虾蟆的曲针放入她口中。 那妇人初觉口中腥膻,片刻后腹内便翻江倒海,疼痛若绞,无奈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难以忍耐中,她头颅不住晃动,却被一只温暖的手大力钳住了下颚。约莫半柱香后,似有活物顺喉而上,她惊怖之极,喉中嗬嗬作响。正想着今日定会命丧于此,那活物却猛地被人从口中拖曳而出。瞬时呼吸通畅,疼痛顿消。 眼前黑带被人解下,妇人定了定神,只见一个俊俏郎君坐于面前。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里逃生,还是平日烧香拜佛,今日西归极乐,眼见了天人。 那妇人浑浑噩噩被人扶出门去,抱真这才将勾取出的东西交给李莫,认真叮嘱道:“钉在向阳处。” 从妇人口中取出的,是一绺两尺长湿漉漉的黑发,一端已经化作了蛇头,死死地咬在了银针之上。李莫依言将它钉在了外廊。发蛇先是不住扭动,等到日头下湿液蒸干,又化作一绺长发。 两个时辰后,韦抱真才从房中走出。见李家兄弟面色凝重地站在廊下,他方才想起自己只顾为人诊治,却忘了父亲交代的一件事情。 他快步走到二人面前道:“父亲说用生人豢养发发蛇,是灵武郡雪衣鸦族世代相传的秘法。发蛇养成,破……腹而出,正是增进白鸦修为的灵物。但此法伤、伤天害命,早被雪衣严禁。此时又现长安,你们千万小心。” 李臻沉吟道:“巢山乌衣与灵武雪衣各据一地,素无干犯,也算相安无事。但白鸦割发在前,豢养发蛇在后,如此肆无忌惮大动手脚,此事便不可善了。我乌衣族怎能容他们在巢山地界作恶。我要亲回巢山,向大王禀明近日之事。” 他心事沉重,便想即刻返回巢山,却突然想起要送给母亲的一匹恒州织造的孔雀罗未在身边,还是回一趟青丝巷李宅比较稳妥。于是急匆匆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并回头对李莫与韦抱真道:“这般时候,你们也不要想着在外纵酒玩乐,我让碧藻准备酒菜,就在家中为抱真洗尘。” 李莫本来兴致高扬,打算等他出门后,会同曹保保带着韦抱真去见识见识长安的声色繁华,却被李臻一言戳破了心思,阻断了去路。正暗自憋闷,韦抱真却拽了拽他的衣袖,悄声道:“阿莫,我腹中饥饿,现在可……有什么吃食。” 他早出巢山,到了长安又只顾着为人清除发蛇,如今日已偏狭,定是又累又饿。想到这里,李莫忙道:“你先歇一歇,我去买一张芝麻胡饼与你充饥。” 前堂中,李臻被人围住千恩万谢,满头大汗却走脱不得。李莫一面暗自欣赏自家大哥窘态,一面从他身侧走过。一只脚已经跨到门外,李莫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人群外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银泥衣衫,红裙曳地,面容清丽。她站得不远不近,既不像病患亲友,也不似寻常人围看新鲜,冷淡目光直落在人群中的李臻身上。 李莫最善记人面目,尤其是美人。这女子他虽然只在月下看了几眼,却记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前夜不长眼地想要割去尉迟璋发髻,自称秦十一的白鸦。 秦十一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也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甫一相接,她便惊慌地逃出店门,没入街上人流。 李莫随即追了上去。街上行人众多,更有健马骡车并行,更显拥塞。他距秦十一虽只有几步之遥,却也无法赶上。 眼见秦十一奔入一条巷子,李莫追赶不及,便大声道:“前面是条死路!” 秦十一闻言转过头来,浅笑道:“你我皆生双翼,岂是一条死巷就能困住的!” 李莫一时语塞,偷偷前移脚步,口中道:“你等豢养发蛇之事已经败露,再不要以阴毒之法害人性命!无论你有多少同族栖身长安,还是早早撤回灵武郡为好,莫等到我王震怒,后悔莫及!” 秦十一笑得更为开怀:“巢山的黑鸦都是你这般只擅口头功夫么!” 李莫被她抢白取笑也不恼怒,心中暗暗计算自己有几层把握可以擒住她。结果虽然令人灰心,但此时却也不能不放手一试。 他正要纵身而出,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冰冰道:“原来你认得她!” 李莫一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术,一点点转过身来,果见尉迟璋负手站在巷口。而秦十一趁此时机,闪身拐入曲巷之中。 在尉迟璋面前,李莫也无心追赶,因不想让他联想起白鸦之事,只小心翼翼赔了笑脸:“那小娘子是店中熟客,欠了许多药钱不曾给付,恰巧今日相遇,正同我商议再放宽些时日。” 尉迟璋面色愈冷:“她分明就是化鸦飞去的精怪,看你们相谈甚欢,怕是老相识!昨夜她要割我发髻之时,你恰巧出现,难道也是早有安排?” 李莫故作惊诧:“什么精怪?你定是眼花啦!她不过一个寻常女子罢了。” 尉迟璋墨黑的眼珠盯着他,又道:“行事磊落之人,即使不便明言,也不会存心哄骗。” 这是分明是讥讽他口无真言。李莫眯起眼,抿紧嘴唇,也不分辩。 看他这副样子,尉迟璋也是无奈,又轻声道:“我初见你时,心中便有些惊讶,明明素不相识,却好似故交旧友。罗府花会,你又助我脱困,我心中更是感激,只想与你赤诚相交。你却云遮雾掩,不现真心。”说到此处,他语气陡然生硬:“李三郎,你究竟当我尉迟璋是何人?” 当你是儿时挚友,你却已将我忘得干净。虽又重逢,但毕竟各有道路,再不能像旧日同处巢山,无拘无束坦诚相见。 想他李莫,从来交游广阔,喜爱的便亲近,恨不能倾尽所有,水火来去也无怨言;厌弃的就远离,入不了他的眼,更进不得他的心。与人亲疏远近,全凭自己心意,何时曾为人如此纠葛烦恼。只有这尉迟璋,走近了心有顾虑,疏远了又犹豫不舍。 李莫心中气苦,于是冷冷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 尉迟璋面上仍是一派漠然,不过微微睁大了眼睛,默立良久,终于转身而去。 李莫咬牙承受他针刺一般目光,直到再也看不到他身影,才松了口气,只觉周身气力好似被耗尽了一般。 浑浑噩噩走了半条街,李莫才想起抱真还在等着自己,于是匆忙买了张胡饼,回到永济堂。 后院中,韦抱真已将自己的红鬃老马牵进马厩,又问人要来草料添入食槽。见李莫进门,就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从他手里接了胡饼。 李莫见他狼吞虎咽吃得开怀,心中烦闷稍减。 抱真却突然停了嘴,抬起头道:“阿莫,哪、哪个惹你不痛快?” 李莫道:“胡说什么,我好得很!你专心吃饼!” 抱真小声道:“还要骗我。你每每与人怄气,总是自己先红、红了眼圈。” 22、灵应峰 尉迟璋这几日在家中只是摆弄那些剑戟刀枪,一招一式都像是阵前搏命拼杀。他本就沉默少言,剑影刀光中更显阴沉。府中小仆婢子偷看上一眼也觉胆寒,除非受了差遣,哪个也不愿靠近习武场半步。 姚吉罗与燕无错来了两次,竟也没有将他带出门去。南白璧有些忧心,这一日便亲自拿了揩汗的布巾送到他眼前。 尉迟璋一端袍角掀起掖在腰间,宽阔脊背处大片汗湿痕迹,正举剑挥刺,见母亲前来,只好还剑入鞘。他接过布巾随意擦去满面汗水,浓黑眉睫还满是湿意:“怎么不见穆伯,却是母亲前来?”因近日府中上下不敢近他身前,只有穆全不时前来照应。 南白璧故意道:“穆全告假出了门去。你这样问,是不想见我么?”见儿子淡淡一笑,她才又试探道:“阿璋,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尉迟璋垂目道:“儿子不曾有什么心事。只是父亲尚自镇守曲翔,我却不能效力麾下,分担忧劳,只能多加苦练,以免荒废武艺,等待父亲召唤。” 南白璧闻言,顿时撂下脸来:“你上次伤得那样重,多少人都说救不回了,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心中还惦记着要回曲翔?早早收了这份心思,老实在家中再休养些时日!” 尉迟璋见母亲恼怒,便乖觉地不再言语,扶着手臂将她送回房中。 第二日天色未明,尉迟璋已又踏入习武场。熹微晨光中,却见穆全正费力地将他那把玄铁打造的长戟安置在木架之上。尉迟璋径直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过铁戟,“穆伯,这种粗重活计我做就好。” 穆全看他长大,心中将他看做子侄一般,也不见外,只去摆放其他轻巧兵器。待二人将一切收拾停当,穆全直起身,对尉迟璋道:“今日我还要再上南山还愿。已吩咐了小六候在武场外,郎君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 尉迟璋道:“并未听说南山新建了什么佛寺宝刹。” 穆全眼中瞬时放出光来:“有位慧基大师在南山结庐修行,大有神通,更慈悲为怀。赐赠的圣水可消百种病痛。我那头风顽疾,畏风畏寒,发作起来直教人想把脑壳敲开。服了那圣水,竟疼痛立消,可见灵验!今日再去,是要将自身积蓄供奉佛前,只求我那老婆儿得脱恶道,身登极乐。”穆全膝下无子,老妻也在昨年身染时疫,撒手西去。此时提起,仍是悲心彻骨。 此时佛法之盛,是旁教无法企及的,只在长安,僧徒信众就不可计数。且不说皇室贵胄舍宅为寺,捐资造塔的大有人在,平头百姓中随份舍钱,倾囊供奉的也是常事。若遇大法事,或是高僧入城,更是梵诵声震耳,观瞻者如云,举城欢动的大事。 尉迟璋深知穆全一片敬虔,也就未曾多言,谁知穆全竟是一去无回。三日后,一直心悬的尉迟璋快马轻驰,疾奔南山。 南山丛林丰茂,青翠峭拔,多险峻奇峰和幽洞深谷。尉迟璋将马寄放在山下人家,带一把长剑傍身,循山路而上。 一路上林草蓊郁,更有殷红山花装点其间,倒是难见的秀丽景色。行至半山,却见几丈外,两个女子正艰难前行。他长腿阔步,不多时便赶到那二人身前。 其中,年长的妇人衣衫华贵,应是出身殷实人家。她身旁婢女搀扶着自己主母,身上还背着一个沉重行囊,气喘吁吁,好不艰难。两人见有人走过身前,都有些警惕之色,停步避让一侧。 尉迟璋为避嫌疑,快步走过。走得不远,便听身后女子惊叫,原来那妇人不擅远行,足软失力,休息片刻后,刚一举步便跌倒在地。小婢拉扯她不住,更摔做一团。 尉迟璋眉峰叠起,却还是走上前将二人扶起,冷冰冰道:“此处不过山腰,娘子两个这样行走,在日落前怕是攀不上灵应峰。” 妇人脚踝扭伤,触地便疼痛万分,急道:“这如何是好?” 尉迟璋道:“若信得过在下,愿背负娘子上山。” 妇人犹豫良久,苦无他法,只好道:“奴家在此谢过。同是如来弟子,哪有什么猜忌之心。” 尉迟璋背着那妇人,放慢脚步,让身后小婢跟上。 妇人自称夫家姓金,行商在外,此番上山是为了求得圣水,医治家中患病的小儿。说了自家身世,她忽又道:“听说除了医治百病,慧基大师更能点化有缘人,让人永脱苦厄……” 本以为说的是隐秘之事,无奈尉迟璋一语不发,心不在此,金氏自觉对牛弹琴,再也无心言语。 三人登上灵应峰之时,日沉西山,暮色四合,浓重的云雾弥散山巅。十几间草庐隐没在浓雾中,间有点点灯火。 一个身着灰袍的知客僧自雾气中走出,施礼道:“三位可是前来参拜慧基大师?大师正在草庐面见众檀越,三位可随我来。” 三人随着知客僧来到一间高敞的草庐。庐中立着一尊泥塑世尊法身,但尚未贴金描彩,泥坯外露,本是从容法相,却显露一些狰狞之意。佛像之前,设有香案,案前一个蒲团,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趺坐其上。 数十人于香烟袅袅中俯首叩拜,尉迟璋只得跟着俯下身,目光暗自四下逡巡,却不见穆全身影。 尉迟璋压低声音问身旁的知客僧道:“山上信众,都在此处?” 那知客僧虽恼他慧基讲法之时开口言语,还是耐着性子道:“只一位因身体不适,现在房中休憩。檀越今日便是与他同住。” 尉迟璋只希望那人便是穆全。用过素斋,便在知客僧指引下来到住处,刚一推门,他便僵在原处。 灯火如豆,一人百无聊赖坐在案前,手中拨弄着一串菩提子佛珠。长眉秀目,眼似含笑,正是那日不欢而散的李莫。 李莫也似吃了一惊,腾地站起身,复又背身坐下。 二人一时沉默。不过若论沉默无言,没有人能敌过尉迟璋。最后还是李莫实在忍耐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尉迟璋故意走近他身旁,果见他愈加烦躁,才慢条斯理道:“府中穆伯前来南山,却没有返回,我怕他有事耽在山中。” 李莫愣了一愣,别开目光道:“或许他去了别处,现在回到府中也未可知。” 尉迟璋见他恼怒中还不忘宽解自己,心自先软了,反问道:“那三郎你又因何前来灵应峰?” 李莫道:“我曾立下誓愿,礼拜圣迹高僧——”他说道这里突然想起尉迟璋那日挖苦之言,恶形恶状,便没有好气道:“你还是不要与我交谈为好,以免又被李莫巧言诓骗!” 尉迟璋低声道:“那日之事我已想得明白。你说那女子不是精怪,我就当她不是精怪。无论你如何待我,我只诚心待你罢了。” 李莫虽不看他,却早已立起耳朵,听他如此言语,面上突如火烧。只得恶狠狠道:“谁听你胡言。我倦了,先自睡了!” 他三两步蹬床躺卧,用薄被将自己挡了个严实。草庐内唯有一张木板僧床,虽然简陋,好在宽阔。他蜷缩床内,竟动也不敢动。 尉迟璋枯坐灯下,欣赏李莫僵直背影。不知多久,李莫松了手脚,好似真的睡着了。尉迟璋这才吹熄油灯,在李莫身侧和衣而卧。 山中暗夜,浓黑静谧。目不能视中,只有鼻端的一缕馨香暗自流转。那时李莫衣上熏香。 尉迟璋心道:他锦衣玉食惯了。酒醉那日睡在自己床上尚且嫌弃床榻衾被不够温软。这僧床冷硬,他能睡得舒服安然? 像是回应他心中疑问,李莫果然翻了个身,舒展手脚,几乎摆成一个大字。口中模模糊糊吐出些梦呓,似在抱怨。 一件挂饰自他衣襟内滑出。 暗蓝色细碎荧光将轮廓一点点勾勒而出。 三足的鸟雀,只有日中金乌了吧。 尉迟璋牵动嘴角,修长手指捏住那三足金乌,小心翼翼地塞回李莫衣襟之中。 23、回龙台 子时将尽,酣睡中的李莫突然睁开双眼。他先是迷迷糊糊地看向虚空,片刻后,眼中复又现出平素的顾盼神采。 微微偏侧过头,身旁的尉迟璋鼻息平稳,正仰躺安睡。月光浸透窗纸,弥散如同薄雾,勾勒出他一道淡淡剪影。只看得出高挺鼻峰,却不知他睡梦中是否还是眉端紧锁?因怕惊扰了他,终是不敢凑近端详。 李莫掀开薄被,将一个织锦布囊拿在手中,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夜间雾气更是浓重,山林草庐皆是影影绰绰,十余步外人物难辨。李莫暗用乌衣之力,瞳仁隐现金色,目力远胜常人。 一片静寂之中,偶有门扇开合之声,有人自不同草庐中走出。其中,有手持灯火照路的,橘红暗火在浓雾中起伏飘荡,如同暗夜流萤。渐渐的,几盏灯火远远近近连缀成串。这些人竟是前往同一处。 李莫一路跟随,进入一间草堂,正是白日里众人参拜慧基的那间。房中已有十数男女信众,一个个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望向端坐蒲团的慧基。两名灰袍僧人点数人头无误,紧紧关闭了大门。 慧基缓缓睁开双目,笑颜慈祥:“世尊舍弃兜率,降生人世,为众人开法藏,广度一切有情,使万物都可圆满,世人皆能成佛。诸位汇聚于此,誓愿深宏,摘得善果不过转瞬之事。” 众人先是纷纷道:“请大师助我等脱离苦厄烦恼。”而后一个个走到泥塑佛像之前,取出自己的钱财宝物置于香案之上。 供奉中有金银器物、锦帛绸缎,更有红线穿起的大量铜钱。与尉迟璋一同上山的金氏也在其中,她奉出的乃是一尊一尺半高的金身佛像。李莫见众人献礼已毕,也走上前去,自织锦布囊中取出一串明珠。珠子约有二十余颗,均是鸽卵大小,光华明润,耀人眼目。身旁有人啧啧称奇,李莫做出一副恭谨样子道:“与佛法至宝相比,这些身外物不过尘土而已。” 金银绫罗,珠宝玉器堆得起了尖儿。慧基方才又道:“布施之物,将用来为世尊兴建法堂。诸位一心求法,贫僧自然竭力相帮,助各位立地成佛。不过此前,还需要诸位檀越喝下涤尘汤洗濯世间污垢,显明本质清白。” 他话音刚落,两个和尚便端出数十个瓷碗分发给众人。碗中盛着半下青碧碧汤水,散发出苦涩气息。 李莫最是畏苦喜甜,若生病服药,必定要备上些蜜饯果子。此时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皱着眉三两口倒入口中。 慧基见众人服下汤药,嘴角隐约现出一丝笑意,道:“请众檀越身着羽衣,登回龙台,以身证菩提。” 所谓羽衣是水波绫裁制的广袖长袍,衣领襟袖上连缀着许多不知来自何种鸟雀的雪白羽毛。众人穿戴妥当,鱼贯而出,随着两个引路僧前往回龙台。 灵应峰西南有一小峰,峥嵘险峻,上有一处天然石台,探出山体,孤悬深谷之上,人称回龙台。从僧庐前往此处,道路曲折,还要穿过一片古老松林。不知何因,众人脚步异常轻快,行走若飞,几乎将引路僧落在身后。 金氏上灵应峰时扭伤的脚踝似乎好了,行走起来全没妨碍。一根枯枝横斜着探出,划过她面颊,一时血流披面,她却好似没有一点疼痛感觉。 回龙台上点着多盏长明灯,发散出袅袅烟气,四下里是不断涌动的浓稠水雾。众人衣袖飘飞,恍然间好似身临仙境。两个引路僧此时悄然离去,片刻后,风声中断断续续传来鼓乐之声。 李莫与众人一同向空中看去,却见数十天人自雾气中翩然现身。 这些天女有的梳着飞仙髻,有的束起凌云髻,皆是身着纱衣长裙,缨络披身,彩带绕体。手中拿着横笛、洞箫、琵琶、箜篌等物,挥拨吹弹,蹈空而舞。仙乐悠扬中,更有白色优昙花从天而降。 众人欣喜若狂,仅存一线的神智,如同被烛火燎断。一时间有人手舞足蹈,有人长啸呐喊,更有哭哭笑笑,无法自控,更无法停止的的。李莫被人推搡,跌倒在地,爬了几次都无法站起,索性坐在岩石边嘻嘻而笑。 失控的癫狂之中,很多人径直向空中天人走去,以为自己已经脱离肉身束缚,可以跻身行列,谁知一步踏空,跌落山崖。虽然现在看不真切,但雾气之下确是峭壁千仞,深谷无底。 那些天人仍是弹奏舞蹈,对此视若无睹,眼中既无惊讶,更无怜悯。 尉迟璋一直隐身暗处,见此诡异情形,心知不妙,正欲现身,却发觉自己周身无力,手中的一把剑竟是握也握不住了。 此时,有七八人黑衣劲装,自松林中疾奔而出,将那些尚在崖边徘徊、叩拜、哭号的扭住双手,推下山崖。山岩上的李莫也被两人拖拉着扔了下去。 尉迟璋拼力站起,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李莫夜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贴近看他面孔的时候,尉迟璋便已醒来。漠北战事频繁之时,他夜夜枕戈待旦,睡梦中也预留几分警醒。今夜李莫在旁,他更是睡不安稳,只是浅眠而已。 他跟着李莫出了门去,看他饮下汤药,随他来到回龙台,更亲眼看他被人扔下悬崖。 尉迟璋瞬间赤红了双眼,手足也恢复了劲力,握紧长剑纵身而出。他脑中一片空白,唯余蚀骨的恨意,本能地祭出对战拼杀的招式。 那几个黑衣人以为解决了手中麻烦,正想回去复命,谁知竟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面冷如冰,挺剑杀来。一个黑衣人不及躲闪,便被雪亮长剑穿胸而过。长剑拔出之时,带出滚热四溅的鲜血。 这些人只是身子强健,并不曾习得什么武艺,一见有了变故,只顾四散奔逃。尉迟璋横手抓下一人头上布巾,露出一个点了戒疤的光头,这人回过脸,却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名知客僧,惊恐之中大叫饶命。 尉迟璋目眦欲裂,却也回复一点神智,再出手时也知避开要害。剑光闪动中,七八个黑衣人接连横躺地上。扯去他们头巾,赫然都是草庐中的和尚。 尉迟璋横剑而立,胸膛起伏,面上染血,活像个无间修罗。风吹林动中,他听到身后似有声响,缓缓回过头,却见一人仓皇向林间逃去。 尉迟璋强行压制炽烈杀心,拔足追赶。那人跑出不远,竟被鼓突出的老树虬根绊倒在地,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滴血的剑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人生得慈眉善目,曾经讲解佛法箴言的一张嘴,如今只嘶声叫着:“愿奉上所有钱财,只求饶我不死!”正是人称心如琉璃,罗汉转世的慧基。尉迟璋面无表情,不理他哀求,双手举剑,猛力刺透他肩膀,将他钉在地上。 尉迟璋撇开慧基,摇摇晃晃向崖边走去,此时空中再无天人,满眼皆是云雾,只有长明灯光焰摇曳。他看向崖下,低头唤了一声“李莫”,眼前蓦地一黑,随即躺倒在地。 24、诛慧基 山风渐渐停歇,一片空寂中突然响起鼓翼之声。随后便见数十只黑鸦口衔纱网,缓缓飞上石崖。 它们停在回龙台上方,小心翼翼将纱网放下。一个乱发披面,衣衫残破的女子自网中滚出,鼻息犹存,如同酣睡。 其中一只黑鸦放下纱网后急切切飞到尉迟璋身边,停落在他胸口之上。不管不顾地扯开喉咙嘎声长叫了数声后,才想起自己仍是鸦身,只好又跳到一旁化身为人,正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的李莫。 李莫抖着手想将尉迟璋扶起,无奈对方太过高大沉重,只能勉勉强强半抱怀中。他心中慌乱,声音不仅变了调,更如抱真一样,舌头牙齿好一番纠结打斗,费了好些气力才唤出一声“尉迟璋璋璋”。 他此番前来灵应峰,是接到了金眼王密令。李臻回到巢山,禀明灵武白鸦连番异动,金眼王大怒,责令周湛代领数十名金甲卫前往长安,助李氏兄弟探明白鸦动向。 慧基之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李臻、李莫也曾听闻。而后更察觉有零散白鸦飞往南山,更引得二人心疑。这才由李莫身入灵应峰,假意供奉,求成佛身,实则一探究竟。 见尉迟璋紧闭双目,李莫很是愧疚。 尉迟璋此前对他挖苦指责,说什么“云遮雾掩,不现真心”,真是一点也没有错。自己虽然有不能言明的理由,毕竟对他说了许多的谎话。 尉迟璋挂心的那个老仆,分明已是凶多吉少,他却说老人家可能已经返回家中。尉迟璋问及前来南山的理由,他也只是搪塞敷衍。 即便如此,尉迟璋却对他说“无论你如何待我,我只诚心待你罢了”。将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念了几遍,李莫只觉心中火炭入怀般灼烫的厉害。 他这边正思虑纷乱,那边一只黑鸦在石崖上低飞盘旋,将放置崖边的长明灯尽数碰落。黑鸦在他面前悠然停落,歪头道:“这傻瓜又没有死,脸上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你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 李莫慌忙道:“小舅舅,他没事罢?” 周湛也化出人身,长眉笑目,满面促狭,屈起长手长脚蹲在李莫身侧:“哪一日你死了舅舅,也未必如此难过!你只放心,那些长明灯中尽是曼陀罗籽油和乌头粉,他吸入烟气才一时失去知觉。” 李莫又道:“那几时转醒?” 周湛极认真地建议:“你含一口冷水喷过去,也许即刻就睁眼!”他站起身,对那些探头探脑的黑鸦道:“歇够了便飞下山崖,将此前那些用纱网接住,暂放在溶洞中,直将鸦怪做菩萨的糊涂虫一个个抬上来!都是为了网住他们,竟无余力去捉那些白毛贼。夕风、晨云你们兄弟两个辛苦一趟,将捉到的两只白鸦押送巢山,交由大王处置。”一切安排妥当,他又不耐烦地挥手驱赶:“都是须眉男子,却这般的爱看热闹!” 半个时辰后,除了来不及接救的三人,今夜跌落山崖的慧基信徒都被黑鸦送上了回龙台。那些黑鸦金甲卫气喘吁吁,横七竖八地躺在崖顶。有说上上下下头晕得想吐的,有叫膀子疼的,也有抱怨嘴都被扯大了的。 周湛面对这疲兵遍野,心中雪亮,高声道:“一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莫再扮什么娇弱,害我起了一身鸡栗。我已命我家大郎在平康坊韩家楼定了酒席,更请来教坊诸乐伎前来助兴。诸位辛苦,这便随我前去赴宴罢!” 李莫得知尉迟璋无碍,也就有了心思为大哥打抱不平。“小舅舅明知大哥古板性子,不喜声色之乐,又最是爱惜钱财,你要他前往北里置办酒宴,分明是有心为难。还不如明日我同你们一同前往!” 周湛道:“你是个浪荡子,大手大脚惯了的,进了秦楼楚馆比在自己家中还要自在,倒是能与我们玩到一处。但是我很久没有见大郎那副别扭样子了……”他俯下身,在李莫耳边悄声道:“要知道铁公鸡身上拔毛,顽石头顶雕花,才最是有趣……”说罢,意气风发地带着众黑鸦浩浩荡荡北向飞去。 此时的回龙台上,满地都是昏迷不醒之人,清醒的唯有李莫一个。耳边只闻得松涛阵阵,夜鸟孤鸣。他最喜热闹喧哗,身处这种冷寂之中,只觉分外难熬。百无聊赖中,垂头看见尉迟璋脸上血迹,就扯了自己袖子为他擦拭。心中却在纠结,小舅舅说冷水喷面就可转醒,究竟是认真的主意,还是句玩笑话。 血渍干涸,难以擦去,他不自觉加大手劲。正擦得卖力,却见尉迟璋缓缓地睁开了眼。浓黑如夜的眼瞳,定定地落在李莫脸上。 李莫不知为何一时心跳如擂,直敲打得胸腔作痛。他咽了咽口水,挺直脊背,并偷偷松开了与尉迟璋相握的右手。 尉迟璋眼珠微动,目光一点点明澈起来,挣扎坐起,抓住李莫手臂低声道:“你没事么?” 李莫一怔,心中五味杂陈,哽住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尉迟璋皱眉回想:“我眼见你喝下药汤,那汤中应有古怪——” 李莫低声道:“入口太过苦涩,我就吐了大半在袖子里。” 尉迟璋手上暗暗运力:“我还见你被两人扔下山崖。” 李莫抬起头,盯着他眼睛,心想:情非得已,终究还是要骗他一骗。于是硬着头皮道:“喝下药汤后,神志不清,失控若狂。我饮得少些,只是停不住的嘻笑,却还留有一份清醒。期间有两三人失足踏空,跌下山崖。从松林中又冲出许多黑衣人,捉手扭臂,要将我等推入谷底。这时你便冲将出来,一一将他们制服。” 尉迟璋缓缓松了他手,目光掠过那些昏迷之人和伤重的和尚。 李莫道:“一众和尚取了钱财,还想害人性命,当有此报。只一个身体已经冷硬,剩下的都还余有一口气。”他生怕尉迟璋对自己言语生疑,又道:“你吸入长明灯迷烟,眼前或许会生出些幻象。” 尉迟璋淡淡道:“我那时头脑空荡,只余杀戮欲念,早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见李莫一脸讶异,又道:“在战场上也曾有过此种情形。我沉湎搏杀,不见撤退令旗,不闻收兵号角,深陷敌阵,重伤濒死。延请的医士查不出什么,只说我情意激荡,愤怒恼恨之极,便会难以自控。” 尉迟璋言毕起身,李莫也慌忙站起,随着他一同走入松林。尉迟璋自慧基身上拔出长剑,擦去剑上血污,收入剑鞘。 见他头也不回地向一处岔路走去,李莫不禁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尉迟璋脚步不停,“回龙台下,收取穆伯尸骨。” 回龙台下,裂陷出一处深谷,谷内乱石嶙峋,杂草丛生。 谷中有一四五尺深的石坑。坑中尽是草木灰烬,散发出一种焦臭气味。定睛看去,黑灰之中隐现许多瓷白之物。 夜风拂过,轻灰飘散,只见具具骨殖支棱突兀。几根胫骨被山中野兽咬断,断口之处发散出碧莹莹磷光。 尉迟璋割下大片襟袍铺在地上,自坑中取出四五捧尸灰草烬放置其上,包好后放入怀中。 父亲在外征战,年少时多是穆全带他玩乐。他曾骑在穆全头上观过上元花灯,由他牵着去看粟特商人入城。穆全给他制了捕蝉的粘具,捉鱼的纱网,待他亲厚,视若亲子。 尉迟璋强自不再深想,转头对李莫道:“这些草灰可为穆伯立一座衣冠冢。” 他虽仍是一脸冷漠。李莫却偏生从那万年不变的神情中窥见了深重的哀恸之意。他不知如何劝解,只道:“草庐中那些人转醒,势必发现慧基之事,届时惊动万年令甚至京兆尹,你我不得脱身,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尉迟璋点了点头,干脆地转身,行走在前,于崎岖山石中寻觅路径。李莫看着他背影,突然大声道:“尉迟璋,我对你虽有隐瞒,但绝没有一丝伤你害你之心!” 尉迟璋半转过头。此时牙月斜挂林梢,皎白月光落在他脸上,冲淡了几分冷硬神色。他看着李莫,仿佛不知此言因何而起:“我知道。” 他复又转身,一面大步而行,一面朗声道:“我也知道终有一日,你我之间再无欺瞒,更不生嫌隙。” 两日之后,妖僧慧基之事传遍了长安。 那慧基以分发圣水,助人成佛为饵,引诱善男信女前往南山,更选取家资殷实的,谋夺钱财性命。 三司会审中,慧基一口咬定有天人降世,允诺助他敛取钱财,用以建造恢宏佛寺,树如来不朽金身,成就他圣僧法师之名。他所行之事,皆是受命于天,那些死于崖下之人,不过以身殉了佛事。 六月初二,慧基遭枭首,弃市。 同时,回龙台下共清理出骸骨百余具。 25、僧了空 南白璧一入昭德殿,便有一个小宫人轻步上前,将她迎至大殿东侧落座。左左右右五品以上的命妇,各个满头珠翠,锦衣绣裙,更精心画了时新的面妆。 尉迟恭素来以刚烈果敢为人称道,在外更有清廉自持的声名。她作为正妻,于服饰衣妆上便也只求合礼得体,无心竞逐华丽,落人话柄。更何况她容颜难老,再加修饰装扮,更易惹人生疑。 雅乐声中,崔太后入殿,坐于北向高座之上。众命妇见礼后,三面的纱帷缓缓落下,遮住一副副夭矫面容。宫监尖细的声音随后在殿外响起,请了空法师上殿,为太后宣讲《涅盘经》。 不多时,一个身穿御赐浅绯僧衣的和尚披着朝晖缓步而来。自他踏入殿内,私下里便响起了窃窃的私语声。了空享有盛名,更获太后荣宠,众人皆以为他是个多年修行的老僧,今日一见,却是肤白素洁,俊美沉静的青年僧人。了空一直低垂头颅,向太后问礼之时才抬起眼来,颜色浅薄的眼珠直如琉璃一般。身旁的妇人忍不住凑到南白璧耳边低声笑道:“这活脱脱一个面如秋月,目似莲华的阿难陀。” 南白璧死死盯着了空身影,一颗心如坠冰窟之中。这哪里是什么苦修数年,青灯相伴的世尊弟子,分明是巢山的叛逆白鸦不栖。当年她以透露不栖藏身之处为条件,换取巢山应允医治尉迟璋,这才致使不栖被擒蓬鹊山。他今日现身,所为何来? 了空声音低沉悦耳,讲述大般涅盘是解救痴迷,出离生死,无穷无尽不生不灭之境。南白璧心中芜乱,一字也不曾入耳。 正煎熬中,一个宫娥惊慌而入,与立于纱帘内的女官耳语几句,那女官随即低声上禀崔太后。崔太后变了脸色,倏地起身,颤声道:“打断大师真言妙解,宣讲《涅盘》还是留待他日罢。幼子宁王突染急症,还请大师移步昭庆殿,为宁王祈福祝祷。” 太后起身离去,了空紧随其后,轻薄的纱帷升起,各命妇无令不敢自行散去,也跟随前往昭庆殿。 昭庆殿外,黑压压站满了贵妇女官和宫娥宫监,环佩轻响,压抑的低语如同绵密春雨;殿内太医署医正和禁咒博士各施手段,有人切脉施针,也有人口诵咒文,闹哄哄乱作一团。南白璧隐身众人之中,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了空背影。 宁王含章是遗腹子,自幼孱弱,如今不过十一岁。慈母看待幼子,自然是手捧口含,百般的怜爱。此时见爱子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心中急痛如煎。小半个时辰后,太医令率领医正等人满面油汗地纷纷跪下,口称恕罪,竟是无法查明病因。 崔太后立眉,嘶声道:“尽是庸奴,宁王若生好歹,看不一一绞杀你们这些无能之辈!”她面白如纸,眼前阵阵浓黑,绝望之中突然想起了空,将他急召入内。 了空查看宁王容色,更探手切按他颈脉,随后便一言不发。崔太后几番追问,了空才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王之疾,确有疗法。” 崔太后大喜:“一向知晓大师神通妙手,若救回我儿,愿出金银钗环并绫罗锦缎,在慈云寺为大师修建七层浮屠。” 了空面露难色,半响才道:“只需常药五味便可救宁王性命。不过,所需药引却极为难得。若说出这药引,小僧即造杀孽,多年修行毁于一旦,死后也当堕割舌地狱。” 崔太后见他不欲吐露,面上隐现杀意,只片刻后,她双眼中竟滴下泪来,匍匐于地,恳求道:“这般罪孽,只算在我身上。若大师肯发慈悲,将药引说出,我定会恳请官家在各郡县修建病坊百座,救天下病痛疾苦,为大师积攒功德!” 南白璧与众人在外苦侯,日光之下,汗湿额发,那些头戴假髻的更是闷热难耐,频频拭汗,面颊上的胭脂沾染了一条条巾帕。大殿门扇突然洞开。一个宫监歪歪扭扭跑了出来,高声叫道:“命左金吾卫将军卫风华速派百人前往清河郡蓬鹊山,猎取白狐,取髓复命!” 南白璧面无血色,瞪大了双眼看着从殿内从容走出的了空。 了空眼若晨星,于众人之中准确地对上了南白璧的目光,嘴角牵动,现出一抹淡薄笑意。 —— 慧基伏诛,他敛取的大量资财却不翼而飞。周湛等人推测,应是灵武白鸦暗中做了手脚,卷走了金银财物。金甲卫此番不仅擒获两只白鸦押送巢山,又断绝了白鸦的生财手段。吃了这样大亏,灵武白鸦虽然暂时没有异动,却难免再起波澜。 为保万全,韦抱真被送回巢山。李莫本想让曹保保一并返回,奈何曹保保并不像抱真那样好拿捏。只劝说了几句,便撂脸子,瞪眼睛,几欲翻脸。最后更没头没脑道:“急难之时,更不能撇下你一个。” 李莫不怕他恶狠狠凶巴巴,却怕他一本正经、平和深沉地说话。此中原因,他不明白,更不曾细究。他一贯拿曹保保没有办法,此时便只好听之任之。 这一日午正时分,李莫出了宅门,想去同坊沉香桥南的宅院探望舅舅周湛并一干金甲卫弟兄,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个小仆跳下车来,递上一张素笺:“我家夫人请郎君过府一叙。”李莫仔细读了笺上文字,心中虽有踌躇,却还是上了马车。 李莫随同来人前往尉迟府,被一路引至南白璧所居院落。南白璧枯坐房中,不见往日绰约姿容,竟显露几分憔悴颜色,一见李莫便直言道:“今日请三郎前来,是有一事相告,受太后隆宠眷顾的了空和尚,正是巢山叛逆不栖!” 虽然早生怀疑,但如今被南白璧点明证实,李莫还是吃了一惊,“夫人如何得知?” “我今晨应召入宫听法,亲眼所见。”她突然看向李莫,冷声道:“巢山乌衣明明擒获不栖,又怎会让他逃脱!以致今日蓬鹊山受此池鱼之殃!” 自己不慎受了挟持,尉迟璋挥剑相救却砍断铁栏,这才令不栖逃出雀屏岭石牢。此后金眼王竟不再追查,放任这叛逆自在悠游。种种内情,并不能言明。李莫只是惊讶道:“与蓬鹊山又有何相关?” 南白璧素来冷静多智,此时声音却微微发颤:“不栖受命医治宁王,却说需用白狐髓做为药引,更指明蓬鹊山居有白狐。如今金吾卫已经奔赴清河。是我一心医治阿璋痴症,这才暴露不栖行踪,为他怀恨,为蓬鹊山惹来今日祸患……” 她突然执起李莫右手道:“想恳请三郎一事。可否与阿璋一同前往蓬鹊山为我母家报讯。阿璋并不知我……出身来历,更不知南氏本是狐族。你与他同行,若可转圜,便为我遮掩一二。” 李莫被她握住手,有些心惊胆战,却还是毫不迟疑道:“莫说此事因巢山而起,单论与阿璋相交之情,我也愿意同往。” 南白璧闻言愣了愣,脸上随即绽出一丝笑意,拔下头上一支珠头簪,递给李莫。“这支簪子出自南家,可做信物,另有一封信在阿璋手中。你们路上若是遇事分散,便自行前往蓬鹊山,千万记得报讯紧要,半分迟疑不得!” 李莫点了点头,耳边忽然听得沉稳脚步声,转过身去便见尉迟璋立于门前。 尉迟璋见了他,面上没有丝毫波动,却只是转眸去看自己母亲。 南白璧忙道:“清河郡最近不太平,你也说过,李三郎曾修习些法术,有他与你同行,我更放心些。你们两个切记,送信即回,莫做盘桓。” 尉迟璋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我再去牵一匹马,上好鞍鞯辔头,即刻启程。” 李莫有些傻眼,喃喃道:“我还不曾准备换洗衣物、澡豆面脂、毛毡油衣……” 尉迟璋只道:“事情紧急。” 李莫被他漆黑双眼盯着,顿时泄了气,应道:“便依你之言。” 26、红锦鸡 如今已是初夏季节,只是清晨凉爽,日一过午,便有些炎热。 李莫与尉迟璋两个纵马疾驰,起初心中很是畅快,一个时辰后便有些难以消受。一来日光炙烤,汗湿衣衫,黏腻腻地不爽快;二来他不惯长久骑驰,双腿已是酸麻。 李莫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尉迟璋,见他仍是脊梁挺直,面色不改,便决意不能现出软弱无能形态,让他小瞧了去。 他二人并未选取官道,而是择小路而行。按照尉迟璋之言,如此这般可以节省半日路程。这样行路虽有好处,却也添了些艰难。 小径曲折崎岖,多溪涧洼地,落石碎岩,更需翻越几多山岭。李莫在马背上颠簸起伏,苦不堪言,只得咬牙忍耐。 好在入了山间,满目浓荫,空气也较为清凉。李莫一边去看身边景致,一边与尉迟璋闲话,借以分散心思,减缓几下身上的不适之感。虽然尉迟璋听得多应声少,却还是让李莫暗暗喜悦,兴致不减。 李莫似是不经意般探问:“阿璋,你可知蓬鹊山住着何人?” 他在尉迟璋面前从来连名带姓叫得跋扈,从不曾如此亲热称呼,但心里却是叫惯了的。因此这一声“阿璋”,李莫叫得自然,自己不觉有丁儿点的不妥违和,但听在尉迟便耳中,却让他心弦震动,愣怔了片刻。 他沉默地看着李莫,直到李莫迟疑地转过头来,才调转目光:“母亲说是一位远房姨娘。她有一个多年的仇家,如今寻上门来。” 李莫心想,南白璧瞒他瞒得彻底,自己遮掩起来也要滴水不漏才好。 二人马不停蹄,一路北行。日暮时分,抵达一处山坳。尉迟璋看落日将沉,前方又是一处山岭,定然攀登不及。而此处山坳既能遮蔽风尘,又有一条浅溪从中穿过,可供饮马,正适合落脚。 尉迟璋下了马,放它溪边饮水,又取下牛皮照袋,提至一株可以环抱的榕树之下。回过身,却见李莫神色怪异地坐在马上。 李莫恨不能即刻下了马去,只是双腿麻木,竟是动弹不得。眼见尉迟璋满面疑惑地走到面前,他只好嘿嘿干笑了几声,咬牙闭眼地深吸了几口气,豁出去般翻身下马。 右腿虽然勉力翻过马背,左脚却还是卡在马镫之中,失衡之中眼见便要仰面跌倒。正手脚挣扎的狼狈时刻,却被尉迟璋环臂接住。尉迟璋扶住了他,又伸手助他将左脚从脚蹬中退出。 李莫双脚着地,只觉针刺一般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他咧了咧嘴,抬头却对尉迟璋笑道:“一时大意了。” 尉迟璋也不拆穿,只将他扶到榕树下。见他身穿素白直襕袍,又转身将马背上的鞍障卸下,铺在地上供他坐卧。 此时日光昏暗,暮色渐深,长庚星于西方天际隐现。尉迟璋寻来干枯枝叶升起一堆火,用以驱避林中野兽。 二人对坐无言。尉迟璋惯于沉默,李莫却耐不住这等寂静,正想说些时新有趣的坊间传言,却听见身后的低矮灌木中传来野禽鸣叫。李莫听了两声,竟红了脸。 那分明是红腹锦鸡叫声,平日里他们嗓音并非如此,如今发出嘶嘶之声的,是雄鸡使尽浑身解数地正在求偶。虽然看不到,他也能想见,那只雄鸡定是抖起金黄的颈毛,一把华丽尾羽展开如扇,在雌鸡面前引逗炫耀。 尉迟璋似是也听到了这般声响,微微侧过脸去。 若是男女欢会,李莫说不定会抻长脖子去瞧个热闹。但禽鸟偶合,他在旁却如坐针毡。想到尉迟璋或许会看到羽族亲热匹配,便觉得分外难堪。 尉迟璋慢慢起身,暗夜中身姿异常高拔。 李莫只觉他好似一把锋利宝剑,缓缓出鞘,散发出阵阵杀气。一个念头陡然冒出:尉迟璋莫不是要去坏人家的好事?或许打算痛下毒手,射杀那一对苦命锦鸡,剖腹拔毛,烧烤了用以果腹? 李莫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大叫道:“我不食禽肉!” 那两只锦鸡还算知道进退,没有一味沉迷欲情,在他大吼声中一前一后拍翅飞远。 尉迟璋看着锦鸡飞入林丛,又看他一眼,轻飘飘道:“我只是去照袋中拿蒸饼。” 李莫有些尴尬地重新坐下,接过蒸饼看了看,皱眉道:“素蒸饼?” 尉迟璋也拿一张饼在手中,不发一言,神色很是冷淡。 李莫察言观色,急中生智地接道:“也——有滋味……” 这几个字像从嗓眼儿中生生挤出的一般,不知有多勉强。尉迟璋低头吃饼,嘴角微微牵动。 李莫有些气闷地咬了一大口,却咬了满口的细嫩鹿肉。他瞪大了眼睛,随即便也恍然,自己分明被那善于装傻充愣的尉迟璋捉弄了一番。 夜渐深浓,两人隔火而卧。李莫仰看漫天细碎星斗,兴致勃勃地给尉迟璋讲起年少时与曹保保和韦抱真偷偷外宿两忘峰之事。忘了最初是哪个的主意,三人结伴深入密林,并决定要夜宿林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生有一副英雄肝胆。 “那时还是早春,夜间寒冷,我们三人挤作一团取暖,更被林中兽鸣鸟啼吓破了胆。本是相约轮流守着篝火,却支撑不住一同睡去。结果被家人找到之时,抱真肿了眼皮,染上风寒,保保面色青白,却不肯承认受了惊吓。我比他们都要强上一些,只是跑丢了一只鞋。还好保保脱了外袍与我包在脚上……” 李莫忆起少年旧事,咧嘴笑得欢畅。突然想起这人也曾是他玩伴,心中大不是滋味,唇边笑意渐渐凝结,清了清嗓子故意问道:“你做垂髫儿矮冬瓜的时候,可有什么玩乐?与人做耍时难道也是这样冰冻雪覆的一张脸?” 尉迟璋沉默片刻才道:“我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前后经历大半不记得了。” 他说来云淡风轻,李莫却暗自叹了口气。忘了没关系,有我帮你记着。之前如何,我并不知晓,但来巢山后,竹马对阵、林间撵蝶、攀树翻墙、扬尘斗草……这些你冷着一张脸一一玩过,与旁人一样兴致高昂,只是面上看不出罢了。 忘了旧事不那么紧要,但今时今事,尉迟璋定然不会忘却。想到这里,李莫心中再无沉重之感,复又欢喜起来,提议道:“你曾驻守曲翔,讲些大漠风光与奇人异事可好?多说说话驱走瞌睡,待夜深你我轮流守夜。” 尉迟璋不想拂他兴致,想了想道:“曲翔城外是连天的荒漠,只生有些麻黄和油蒿。但沙海深处也有如同仙境一般的海子,那些海子幽深碧绿如同粟特女人的眼睛,偶尔还能看到黄羊去那里喝水……” 他讲了一会儿自身见闻,停顿处才发觉,那边李莫没了声响。半坐起身,却看到那人已然梦会周公去了。 27、碧螺岭 李莫梦中仿佛又回到巢山,头下是塞了干芍药花的绣金软枕,身上盖了轻薄的衾被。睡意朦胧中,他感到有人轻轻推了推自己。 这样调皮大胆的,应该是侍婢绿染。 他嘟囔了一句,意为自己并未睡饱,叫她不要吵闹。谁知这绿染好不识趣,复又伸手推攘。李莫待下宽厚,从不会因这种事对婢子恼火,索性捉了她手,更顺着她手腕向上轻抚。 奇怪的是,原本纤细温软,腻滑如脂的手臂却变得强韧紧实。反复抚摸了几下,与他调笑惯了的绿染似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僵在那里。 李莫勉强撑开眼皮,却见尉迟璋冷着一张脸蹲在面前。抓在自己手里的哪里是娇娘玉腕,却是他的右手小臂。 李莫嗬地一声,如遭火炭烧烫一般猛地甩开手,迅速向后退去,半响才安稳了心神,抚着自己胸口道:“适才,做了个梦。” 尉迟璋紧盯着他,似有不快:“旖旎春梦么?” 李莫骇然道:“你这么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孔,怎么也说得出……说得出这种话来?” 尉迟璋淡淡道:“你做得出,我却不能说么。漠北苦寒,长夜寂寞,同袍粗犷不拘礼,常于篝火旁说些荤素不忌的闲话。你真当我憨傻!” 硬邦邦撂下话来,他再不看这边尚自目瞪口呆李莫,利落起身,去一旁为两匹马装辔备鞍。 怎么一早起来就这样暴躁?李莫不由暗暗琢磨思量。忽然想起自己昨夜曾说过轮流守夜之语,后来却因疲累熟睡过去,更一觉天明。或许尉迟璋正是因此别扭不快。 李莫讪讪地爬将起来,抚了抚衣袍褶皱,打算先到溪边洗面,再去同他说几句软话。他蹲在岸边,正俯身掬水,突然被快步走到身边的尉迟璋一把扯起向后退去。 李莫湿淋淋仰起脸,却看见十几人骑着健马从浅溪中奔驰而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马队后,还有四架骡车,满载沉重货物。为首的男子锦衣玉带,姿容清雅。身后紧跟着四个黑衣的近侍,并八个身着缺骻袍的豪奴。 为首那人看到尉迟璋与李莫,突然勒马停蹄,调转马头缓缓走到二人面前。他于马上将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看着李莫笑道:“蹲下时看不出,原来是这样高的身量,决计不可能是个穿男装的娘子了!”他相貌很是雅致,不笑时略显冷淡,一笑之下却显亲切和善,别有一种风流姿态。 李莫怒道:“阁下此言何意?” 那人看他气恼,很是开怀:“莫恼莫怪!前方那座高岭名为碧螺岭,近年来取道于此的行人多有走失了女眷的。传言山中聚有悍匪,专伺抢夺妇人。因此往来过客行于此路,皆将自家女子扮作须眉。见你蹲在溪边,我还以为又是一个做男装装扮的!” 李莫自认身上没有半分脂粉气,却被这人错认了阴阳,本就恼火。又见那马上人眼波似挑,一副轻薄形态,更是怒满胸臆。若是认真反驳,显得心胸狭小,若是默不作声,却也咽不下去这口气。他从不是善忍耐的,当即冷笑道:“只需承认眼生翳病,视人不明就好,不必这般胡言狡辩!” 那人笑道:“在下虽然喜爱胡乱言语,却从不在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上玩笑。适才所言,句句属实。若非此处不太平,我又何须将四个美婢扮作少年?” 他身后近侍中有人闻言而笑,声音清越如铃。 此前不曾留意,如今仔细看来,这四个近侍皆生得面如傅粉,眉淡睫长,束着丝带的腰身也异常纤细,拉扯缰绳的双手指甲上还涂有蔻丹,确是女子无疑。 李莫还要开口,却被尉迟璋扯住了手臂,更听他在耳边道:“莫再与他纠缠,赶路要紧。”李莫与他目光相接,点了点头。 见两人转身而去,那人又道:“在下赵玄瑛,将欲前往清河郡,若是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尉迟璋于马上回首:“多谢好意。我二人有要事在身,还需快马加鞭,不便同行。告辞!” 赵玄瑛看着二人打马而去,低声笑道:“前路艰险,各求平安!” —— 李莫与尉迟璋有心纵马疾行,无奈那碧螺岭看似平缓,道路却坎坷不平。每逢林深路狭之处,头顶枝叶交错,还需下了马来,步行而过。 白日过午,二人已翻越高岭,在一处缓坡停脚休憩。李莫拿起水囊喝了几口水,又接过蒸饼食用。饼中馅料早已冷凝,很是油腻,但他腹中实在饥饿,哪里还能像平日那样计较挑剔。 他皱着眉低头吞咽,面上浮起一层薄汗,身上素白衣袍也已有些脏污。尉迟璋垂目沉声道:“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三郎本来无需一路辛劳。” 李莫只顾费力吞咽,头也不抬道:“我要是有家事烦劳,想你也不会有半句推脱之辞。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此言颇为受用,尉迟璋从清晨挂到此时的一副冷脸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李莫想起晨间之事,忍不住嘲讽道:“那个赵玄瑛真是满口胡言!此处山林宁静秀美,一路到此,哪里有什么拦路劫人的匪徒!” 尉迟璋却道:“不论他所言真假,你我还是小心行事为上。” 二人收拾停当,起身将行,却忽然闻得林中似有声响。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哀哭呻吟。这怪声在枝叶间飘荡,断断续续,却始终不绝。林中光线渐黯,高大树木的暗影重重叠叠地投落在他们身上,竟让人陡然生出些凉意。 李莫轻声道:“你可听到?像是有人挣扎呼救……”见尉迟璋不答,他复又言道:“只是前往查看一番,不会耽搁行程。若是有人遇险,怎能袖手不顾?” 尉迟璋瞥了他一眼,大步行入林中,李莫慌忙紧随其后。此处缓坡所生树木不甚繁密,却在雨水浇灌之下生出半人高的野草。尉迟璋拨草开路,二人循声而行。随着二人深入林高草密之处,那声音愈加清晰。 寻至声源,尉迟璋用剑鞘缓缓拨开丛生的蓬草。他虽然一向然镇定,却也因眼前所见瞬间僵直了身体。即便如此,他也没忘拉住了还要上前的李莫。 28、斗山妖 压平的乱草之中藏有两个妇人,衣衫锦绣却骨瘦支离。一人躺卧,一人跪坐身旁。横躺草上的那个肚腹隆起,双腿叉开,正咬着自己的长发,强忍临盆痛楚。另一人满手鲜血,闻声转过头来,姣好面容因惊恐而扭曲不堪。她惊慌失措地拿起一把匕首指向二人,嘶声道:“不要过来!” 尉迟璋只得放轻声音道:“娘子莫怕,我们只是过路之人,并无歹意。” 妇人眼睛飞快转动,将他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口中喃喃:“身后无尾,不是那些山妖……”随即丢了匕首,膝行上前道:“郎君救奴二人性命!” 李莫在一旁探出头,急道:“两位娘子怎会孤身处于荒野?竟在此处临蓐,却叫人去哪里寻个稳婆!”乌衣繁衍依靠卵生孵化,与常人生产大有不同。他面对如此情形,心中倍加尴尬,更无力相助。 妇人泣诉道:“奴家蒋氏,那边倒卧的乃是郑氏,皆为良家妇,都是随同夫君途经此处时被慧灵山主摄去。慧灵山主自称散仙,却身有长尾,座下众人皆是如此。他将抢夺来的妇人藏于深洞,着人日夜看守。若诞下子女,便会被夺去抛下深崖。郑家阿姊不忍孩儿惨死,更不想继续受他凌L辱,便与我商议觑机出逃。今日山主率众出门,再行劫掠之事,我们这才用药迷倒看守,逃了出来。谁料想阿姊会在此时动了胎气。耽搁既久,那山主怕是就要追来,还请两位救奴等脱离苦海!” 李莫恨声道:“怎会有这样恶行昭彰的妖物!” 尉迟璋沉吟片刻,对蒋氏道:“郑家娘子此时难以移动,待她生下婴孩,我等即刻离开此地。” 蒋氏点头应和,急至郑氏身旁相助。那郑氏也听得清楚,更晓得其中利害,此时更是拼尽全力。 比照常理,妇人分娩,男子皆需走避。不过此时情形特殊,尉迟璋与李莫却不能走远,只好背转身去。 尉迟璋突然低声道:“我于军中,曾为战马接生。” 李莫哭笑不得地横了他一眼:“人畜如何一样!还是让那娘子帮忙才是妥当。” 在郑氏压抑的哀叫声中,林间浓雾骤起,远树近草皆被淹没。尉迟璋与李莫二人心觉有异,退至两个妇人身前。 蒋氏惊恐道:“他们终是来了!”她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露出四五枚碧绿的野果。“那些妖物口中气息令人麻痹,唯有此物可解!” 她言语危耸,却不可不信。尉迟璋与李莫依言取了果子放入口中。咀嚼之下,果碎汁溅,酸涩难当。 四周有窸窸窣窣之声响起,似是有人蹑足接近。片刻后声音止息,数十团碧绿的萤火在细草中漂浮,将四人围困在内。蒋氏惶恐欲狂,郑氏更是气息奄奄,满面绝望。 尉迟璋想将自己腰间长剑交给李莫,却被他按住了手。李莫俯身拾起蒋氏的匕首,低声道:“我即便拿了宝锋在手,也没有制敌之技,你若弃用长剑,却如壮士折了手腕,我们更无胜算!” 尉迟璋便也不再推拒,横剑在胸,二人背向而立,将两个妇人护在中间。 那碧绿萤火明明灭灭,恰如眼目开闭。李莫忽地了悟,这本就是野物的眸光闪亮,大略算去,竟有十几只隐身藏匿,顿时脊背上一阵恶寒。 荒草中突然有人嘶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助这两个贱婢脱逃!” 李莫自壮声势:“你便是那个劫掠妇人的山主,为非作歹的妖物?苍天有眼,却没有在天阴雨湿之时,让雷公劈开你脑瓜,怕也只为留待今日,让你命丧我等剑下!” 那人桀桀笑道:“他若真有眼目,倒可以等我破开你肚腹,一同瞧瞧这口出狂言的小子究竟生了一副怎样的肝胆!” 他此言好似号令,当即便有一抹黑影直奔李莫头顶腾跃而来。李莫何曾与人拼死相斗过,一时乱了手脚,待挥出匕首,已被一只利爪撕破了衣袖,更在手臂上划开尺长的创口。那黑影不过四五尺高,异常敏捷,得手后,迅速没入密草之中。 李莫咬紧牙关,额上尽是冷汗,锐痛之下却不吭一声。忽听到身后尉迟璋沉声道:“匕首短险,不能贸然出手,只待他到了近旁,一击而中!” 方才那黑影伤了李莫,一时四野皆是欢声啼叫。许多只碧蓝眼目上下起伏,缓缓逼近,蠢蠢欲动。其中一只忍耐不住腾身而起,直奔李莫脸面。李莫按照尉迟璋所言,等他迫近,猛地递送短匕。只听噗地一声,半尺长的锋刃尽数没入那物胸膛,而携风而至的尖利指爪距离他眼目不过数寸之遥。 李莫松了口气,撤下手臂劲力。一物摔落于地,高颧塌鼻,阔大嘴巴,面生黑毛,矮小如同稚龄之童,做短衣打扮,三分似人,七分像那山中野猿。 眼见同类死于李莫匕首之下,众妖物一时愕然。尉迟璋隐忍多时,此刻足尖点地,纵身而出,剑如奔雷般削向一处。鲜血四溅之中,方才那山主狂声长啸,似受重创。 眼见头领伤重,众妖无心恋战,只求保全,抬起山主奔跃而去,迅疾地没入浓雾草影之中。 李莫身体失力,软坐于地。身后的郑氏经受连番惊吓,竟在命悬一线之时,生下了腹中子。婴孩是寻常孩子模样,并无怪异之处,啼哭起来很是嘹亮,驱散了四下浓雾,引得天光再现。 尉迟璋坐于李莫身旁,撕下自己一截襟袍,为他细细包扎。李莫受伤之时故作骁勇,口不呼痛,此时却原形毕露,埋怨哀叫不止。 尉迟璋充耳不闻地为他绑好伤口,目光忽地落在臂上一处。 那是一块浅白伤疤,大如杏子。此时尚且坑洼不平,新伤之时定是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察觉尉迟璋目光所在,李莫忽然如哑了一般,木然而坐。眼睁睁看他修长手指自疤痕上轻轻抚过,李莫只觉有千百只细虫自那根手指深入四肢百骸,转瞬又汇聚在他胸口,迫得他呼吸都难以为继,周身细细颤抖难止。这才如梦方醒,猛力想将手臂抽出。 尉迟璋却不松手,强硬地扭转查看,果见手臂下方也有一块相似疤痕。他目光阴沉:“穿臂而过的箭伤。何人伤你?” 李莫愣了愣,垂目苦笑道:“什么箭伤,不过是幼时自树上跌下,为荆棘刺伤而已。” 29、赵玄瑛 尉迟璋背起郑氏,李莫一手怀抱婴儿,一手搀扶蒋氏,几人一同回到系马之处。 二人方才联手搏杀山怪,虽然凶险异常,却也十分痛快。此时才发觉棘手之事已经摆在眼前。若要送两位妇人还乡,势必耽搁去蓬鹊山报讯。那边事关南白璧亲族生死,自然拖延不得,而将弱妇幼儿抛在荒野,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李莫见尉迟璋眉头深锁,心中也暗暗焦虑起来。正一筹莫展之时,耳畔忽地传来一阵绵密的马蹄声。李莫心中一喜,顿时有了计较。 他站起身来,迎向来路,果见赵玄瑛的马队一溜烟地奔驰而来。今天早晨,他对此人还是厌烦之极,多看一眼也不情愿,此时竟有些翘首以盼,面上也是喜笑颜开,恨不能开出朵花来。 他身上衣衫残破,血迹斑斑,面颊上也现出些污迹灰痕,却仍是一副自在洒脱的形态,更似琪花生在蓬草,玉树隐于莽林,遮掩不住的本质洁美。 赵玄瑛在他面前勒马,俯身笑道:“怎么才几个时辰不见,就变得如此狼狈?”又皱起眉峰,故作惊讶道:“莫非山中劫匪也将郎君错认,舍命相争,闹出场笑话?” 此时,即便他言语再可恶,面目再可憎,李莫也能够忍耐。当下还是笑道:“在此等候多时,只因有事相求。希望赵兄可以解我等燃眉之急!” 赵玄瑛抬眼扫过他身后众人,叹息道:“原来是你们惹了难以甩脱的麻烦……”又意有所指地笑道:“但玄瑛平生最爱插手麻烦之事,最上心的也正是那些麻烦之人。” 听李莫简略地叙说了前事,赵玄瑛当即爽快地令家仆腾出一辆马车,指派专人护送蒋氏、郑氏返乡。还不忘叮嘱家仆,带足食物衣用,千万将二人安全送回家中。 李莫见他诚心相助,不由生出几分感激之情,便也无意计较他此前的轻薄言语。拱手相谢后,恍然又想起一事:“结识匆忙,只知晓赵郎名姓,却未自报家门。在下李莫,家中行三。”又看向尉迟璋,含糊介绍道:“他复姓尉迟。” 尉迟璋站在一旁,听他提到自己,虽然心中不愿,却还是向赵玄瑛略微点了点头,以示致意。 一切安排妥当,郑氏、蒋氏含泪上路。李莫与尉迟璋也翻身上马,继续赶往清河。因是同路,赵玄瑛一行始终尾随其后。只是一队人并非心急赶路,又要照应女眷,行路较慢,不久就被李莫与尉迟璋远远地甩在身后,消失了影迹。 二人打马疾驰,奔出百余里后,天色渐渐阴暗。路边界石标明,此处山岭唤作杨女坡。尉迟璋与李莫下了马,决意夜宿于此。 取出火绳火石燃点起篝火,又让李莫坐靠一旁,尉迟璋不发一言走入林丛之中。小半个时辰后仍不见回转,李莫等得心急,正打算起身寻找,却见他自林中走出,手中提着两只剥皮洗净的野兔。 尉迟璋用木枝穿过野兔,架于火上烧烤,却对李莫道:“林中靠近崖壁之处有一水瀑,积水成潭,你可去那里清洗手脸血污。照袋中有我一件衣袍,若不嫌弃,可将你身上这件替下。” 李莫性喜洁净,此言正中他下怀,忙去取了衣衫。即将走入林中之时还听到身后尉迟璋冷声叮嘱,让他小心伤口,莫要沾了水。 这处水瀑低矮,不足三丈高,但水流却十分丰沛。瀑水奔腾而下,冲击出一处深潭。李莫细细洗去血污汗水,又沾水重新梳理了发髻,这才脱下破损外袍,换上尉迟璋的衣衫。 墨绿的衣袍质地柔软,因浆洗过多次,微微有些泛白。上了身,才发现衣袍略显长大,肩宽、腰身都有余份。李莫想了想,拿起腰带系在腰间,顿感合体许多。临水照影,李莫自觉平添几分英武之气,心中更是欢喜,连手上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痛了。 待他走出树林,尉迟璋已将兔子烤好,正细细撒着椒粉盐面。肉味焦香,四处弥散。李莫坐在尉迟璋身旁,不错眼目地盯着他一举一动。尉迟璋捡了肥大的一只交到他左手中,看他笑逐颜开吃得欢畅,自己才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兔肉鲜嫩,外皮却被火舌熏烤得焦脆。椒盐加得恰到好处,咸淡适宜,却不遮掩原味。李莫偷眼看着尉迟璋,心道:这傻子虽然脾气坏些,但也总有好处。 山月朗照,难得的平和时刻,旋即又被马蹄声踏碎。不知是不是巧合,赵玄瑛一行也赶至此处。他并未贸然接近二人,只是远远地含笑致意,随后便命家奴铺毯设障,生火造饭。 那边人马喧嚣,尉迟璋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又拿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看家本领。李莫看他这副形容,明白他心中不喜赵玄瑛,也就打消了前去攀谈的念头,老实坐在他身旁,直至赵玄瑛一拐一拐地向二人走来。 李莫手中捏着半只兔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赵玄瑛。此前他一直坐于马上,实难让人看出,这风仪清华的贵家子,竟跛了一只脚。李莫面色复杂,很是为他感到可惜。 赵玄瑛在三四步外停了下来,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腿,冷笑道:“怎么,没想到我是个有碍于行的跛子?” 李莫坦言道:“确是未曾想到。只是心正胜于身正,赵兄家资巨万,又心思仁厚,急人之难,尽可以遨游九州,广结良朋,尽享天下欢乐。凡此种种,岂是一只残足能够妨碍的。” 赵玄瑛目光闪动:“身边人没有敢说出瘸、残字眼的。旁人若以此取笑的,都吃尽了苦头。三郎是第一个,戳了我痛处,却不惹我厌烦。” 李莫道:“那李莫便再追问一句,赵兄右足因何而伤?一味避而不谈,只是积聚幽怨,若说开了,终有一日可以释怀。” 赵玄瑛像是极开心地笑了起来,瞳孔却骤然紧缩:“年轻时心气高傲,误入他人陷……圈套,这才伤残了右脚。”他自觉多言,又道:“莫再提那些丧气事。荒野岑寂,长夜太过无趣,玄瑛置办了酒食,想请两位移步,共谋一醉。” 李莫看了看尉迟璋,后者正一心一意咀嚼兔肉,口中脆骨崩碎,面上肌肤紧绷,侧脸凶恶。 李莫于是忙道:“我等有要事在身,不得纵酒畅饮,怕是会扫了赵兄雅兴。只能多谢盛情。” 赵玄瑛目光掠过尉迟璋,又盯住李莫双眼,笑道:“那便不再勉强。”他眸光幽深,瞳中似有涡漩,李莫只觉一阵恍惚,直至赵玄瑛转身离去后才恢复如常。他晃了晃头,只以为是两日间奔波劳累所致,并未放在心上。 —— 远处行障内,赵玄瑛与四个侍婢用香球行起了抛打酒令。胡琴声、女子娇笑声,惊起草间流萤无数。 尉迟璋与李莫并排静静躺卧。尉迟璋突然开口道:“你与他们饮上一杯本也无妨。”李莫已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答道:“李莫什么珍馐美味不曾品尝,更何况……阿璋烤了兔子给我,我又何必去贪图他几杯水酒。” 尉迟璋微侧过头,但见他合目仰卧,右手袖口卷起,包扎的布带上渗出点点血迹。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明日不要忘了寻些草药嚼烂了敷在他伤口之上。 山中夜色如墨,因此月光愈加显得洁白。笼在山石草树之上,竟如同薄薄的冷霜。赵玄瑛坐在马上,身后的仆从尽皆收拾停当,整装待发。他从腰间拔出一管玉笛,撮唇横吹。笛声婉转低回,凄清如同泣诉,正是一曲《梅花落》。 一人追循笛声,踏着月色缓步而来,静立于赵玄瑛马前。他眼中空无一物,神情木然,身上穿着件略显宽大的墨绿衣袍。 30、牵丝术 看着李莫木立眼前,赵玄瑛不由展露微微笑意。复又吹奏了片刻,竟引得许多萤虫流连左右,围绕飞舞。只是料想中理应出现的那个冷若冰雪的青年却迟迟没有现身。 赵玄瑛只是片刻的错愕,心思一转,索性吹出一段诡异调子。这一串笛音十分刺耳,让人听了心中气闷。他身旁的一个侍婢忍耐不住,依仗着主人素来宠爱,大着胆子夺去他手中玉笛,藏入怀中。 赵玄瑛虽被夺了笛子,却不见恼怒,仍是心情甚佳的样子。他探出身去,手指由李莫面颊缓慢地划至下颚,恋恋不舍地收回后,吩咐仆从道:“将他安置车中,小心看护,不可伤了分毫。同时传令他人,即刻启程。” 刚刚抢夺笛子的侍婢咦了一声,笑道:“主人素来喜爱孤傲冷淡、难以摧折的,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情?婢子本以为您定要将另一人赚到手才肯罢休!” 赵玄瑛眯眼道:“慧灵那头丑陋野猿,虽然蠢笨,但也算有些手段,却被那姓尉迟的重伤,可见他并非易与之辈。今夜,他分明也曾与我对视,中了牵丝迷魂之术,却不受笛声所制,真是奇异事!” 那人的冰冷样子虽是有些对他胃口,却也让人感觉危险。往常入了他眼的美人,性子越执拗、越是难以到手,他才觉得越有趣味。但对着这尉迟璋,他心中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些犹豫来。 参不透其中缘由,赵玄瑛便叹息道:“这样的人像一块硬骨,强行下口,只会崩了自己牙齿。本来是想慢慢拿捏他在手,不过现下得了知情识趣的三郎,对他也少了许多兴致,便暂且放了罢。” 那侍婢掩口笑道:“我看那尉迟郎君并不是忍气吞声、善罢甘休的性子,对李三郎又很是上心。他们二人怕是像青蚨子母虫,携子去,母必来。主人不怕他前来追讨,婢子们心中却有些害怕哩。” 赵玄瑛自她衣襟中轻巧地摸出玉笛,别回腰间,冷笑道:“只管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既然难以收服,我便吹了一串倦龙颤音相送。身中牵丝迷魂术,再经笛音催发,即便是神鬼,也难免要昏睡不醒。待他睁开眼睛,发现失了身边人,又能去何处寻找一个姓赵名玄瑛的人!” —— 尉迟璋头痛欲裂,伸手遮住头顶刺目的阳光。他本打算同李莫清早赶路,怎地一觉醒来就已经天光大亮?半坐起身,眼前景物渐渐清晰,他这才看见身旁一堆燃尽的草木灰烬,以及那边孤零零铺在地上的猩猩红绣金鞍障。 “李莫!”他低声唤道。四野寂寂,无人应答。 他站起身,提高声音数度呼唤,却不见那人笑吟吟地现身。而赵玄瑛一行人也已不见踪影踪,华丽行障、丽人巧笑都好像是昨夜的一场梦境。不死心地奔至林中水瀑,震耳的水声中,也只看见扔在岸边青石上的素白直襕袍。 因是露宿荒野,他心中一直十分警醒,困倦难当的时刻才阖眼小睡。李莫起身之时,尉迟璋本有觉察,只以为他起身方便,谁知竟未等到他回转,而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陷入黑甜的深眠。 李莫绝不会不发一言独自离开,更何况他一路骑乘的四蹄雪白的黑马雪夜来仍同自己的坐骑撼翼聚首一处,轻甩着尾巴,啃食青草。既然不可能自己离开,那便只能是受人挟持了。 想起那赵玄瑛一路上对李莫的几番纠缠调笑,尉迟璋突然心惊,进而了悟,他言语那样轻浮,态度十分暧昧,或许表露的正是倾慕之意。李莫身为男子,自己又对赵玄瑛一见生厌,故而不屑去细想他心思。如今看来,桩桩件件都可验证赵玄瑛心有所图。 尉迟璋想到此处,不由攥指成拳,直捏得骨节作响。应是赵玄瑛从中做了手脚,而李莫怕是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和尚开悟,那是明本心,见佛性;尉迟璋了然后,却是怒火腾升,杀气四溢。 蓬鹊山报信之事,刻不容缓,若再有拖延,怕是要陷人于危难之中。赵玄瑛既然属意李莫,必定不会伤之害之,而李莫又狡黠巧言,求得保全不在话下。尉迟璋当下决定直奔蓬鹊山,待与远方姨母传递了消息,便去寻找李莫。若是李莫有丝毫损伤,那么即便上天入地,他也绝不会放过赵玄瑛。 尉迟璋当下不再迟疑,解了缰绳,骑上雪夜来飞驰而去。那背生双肉脊的爱马撼翼相伴他多年,自有灵性,紧紧跟随在主人身后。 过了杨女坡便是清河地界,北行数十里便是蓬鹊山。尉迟璋不管不顾,一路马不停蹄,两个时辰后便抵达蓬鹊山脚下。 蓬鹊此山连绵峻拔,放眼望去尽是奇峰陡崖,树绿浓酽。按照南白璧所言,那姨娘家位于南麓山腰的初月谷。沿山路而上,行至九子枫树处自会有人前来接应询问。 尉迟璋正欲上山,却见山脚处散放着十余匹健马,一队人正在树荫下休憩。碧草上铺设红毡,一个华服青年姿态闲雅地端坐毡上,身旁有数个仆从侍立。那人化作尘灰他也认得,正是行事诡秘的赵玄瑛。 他既在这里,那么李莫又在何处? 像是回应他焦躁心思,一个身形窈窕的男装少女牵着他惦念之人自树后走出,在赵玄瑛身前站定。她微微俯身,将一物交至他手中。赵玄瑛看了看手中之物,神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来。 尉迟璋无心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赵玄瑛乱了方寸,他的目光由始至终只落在李莫身上。 此时的李莫再无一丝灵动生气,行动僵硬,整个人好似牵绳刻木用来表演傀儡戏的偶人。他身上的墨绿衣衫被人脱去,换上了一件襟袖处附有蹙银水云纹的月白长袍。 尉迟璋松了缰绳,向着赵玄瑛走去。他脚步轻捷如豹,周身弥散出迫人的暴戾之气。赵玄瑛目光一转,也看到了他,却挥手屏退要上前护卫的一众仆从,迎身而上。 尉迟璋一面拔出腰间长剑,一面沙哑道:“将李莫还来!” 剑尖寒芒闪动,直指赵玄瑛。那赵玄瑛似是毫不惧怕,却伸出手质问道:“此物从何处所得?”躺在他手中的,是一枚珠头银簪,簪头镶嵌的珍珠圆润饱满,溢彩流光。 尉迟璋懒于纠缠,干脆纵剑而上,直刺赵玄瑛咽喉。 赵玄瑛面色不变,又大声道:“南白璧是你何人?” 31、蓬鹊山 剑尖倏地停下,就这样抵着咽喉,不前送,也不甘心就此撤回。 赵玄瑛只好伸手轻轻地将剑身拨开,笑道:“难怪牵丝迷魂术对你无用,原来竟是本家。只隐约听说九姨嫁了一个复姓尉迟的,未曾想会有这般巧事,竟与她家的兄弟相遇于路途。” 见尉迟璋仍是眼光冰冷,仿佛下一瞬就要忍耐不住,再下杀手的样子,赵玄瑛只得叹息道:“刚才情急之下,才口呼九姨之名,请恕犯讳之罪。我阿娘也是出自南家,姊妹兄弟中排行第八。名中有字,左王又居。” 赵玄瑛之母名唤白琚,确是南白璧阿姊。也是生来一副高傲性情,从不将山中同族的雄狐放在眼中,最终却招赘一只流浪至此的玄狐为婿,这才生下赵玄瑛来。 尉迟璋本不愿再相信他一个字,无奈赵玄瑛先是认出作为信物的珠头簪,更知晓南白璧名姓,也是无可猜疑,坐实了亲戚之名。只是按照他所言,阿娘与赵玄瑛之母本是同胞的姊妹,为何前往蓬鹊山之前,却要含糊地说住在那里的只是一门远亲? 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曾吐露,只觉母亲定有用意。当下冷声道:“速速带我去见姨母,有紧急事相告。”又阔步走到木然而立的李莫身前,“还有,快些解开加在三郎身上的邪法束缚!” —— 李莫鼻端尽是脂粉香气,恍恍惚惚睁开眼,就见一张秀丽脸孔凑到近前。这人眼熟,额角生有一点小痣,看着却像赵玄瑛四个婢女中的一个。他瞬间清醒,爬坐起来才发觉自己身在一架摇摇晃晃的骡车之中。他一头雾水道:“怎会身在此处?” 那婢子一本正经道:“尉迟郎君将三郎你卖与我家主人,换了整整一斗的明珠!” 李莫知她玩笑,抬手掀了车帘,但见浓荫夹道,山路弯曲。前方,赵玄瑛一马当先,尉迟璋骑着雪夜来跟随在后。 他不由问道:“我们如何走了同一条路,这又是去往哪里?” 婢子忍不住笑道:“主人见了三郎心喜,便设计捉了来,带着我们几个连夜奔逃,已经到了蓬鹊山脚下,谁知尉迟郎君还是寻到此处。可巧那时因给三郎更换衣袍,落出一支珠头簪。主人认出是家中之物,这才知道原来尉迟郎君竟是家人。这才一同返回南家老宅!” 李莫惊道:“家人?” 婢子嗔道:“可不正是两姨所生,表亲的兄弟!” 李莫心中冰凉。那赵玄瑛原来也是南家之人,如假包换的一头狐狸!南白璧要他随尉迟璋前来,主要是指望他能帮忙遮掩这狐族的出身。赵玄瑛大嘴长舌,不知是否将内情透露了几分!想到此处,他一刻也呆不住,慌忙跳下车去。 赵玄瑛实则未曾多言。南白璧与蓬鹊山断绝往来多年,此时却有书信送来,十分蹊跷。未知她用意,他明里对尉迟璋姿态亲密,却一句实情也没有出口。这句大嘴长舌,真是冤枉了他。 因尉迟璋骑了雪夜来,撼翼正自在地一路小跑,却被李莫扯住缰绳,骑上身去。这撼翼脾气没有雪夜来温驯,只是识得他身上味道,这才仅是抖了抖耳朵并未将他掀倒在地。 尉迟璋看他赶上前来,微微吃了一惊,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三郎醒了,身上可有不适之处?” 李莫摇了摇头,在他耳旁轻声道:“赵玄瑛真是南家之人?所言有几分可信?” 尉迟璋道:“他说得出阿娘名姓,又认出了那支珠头簪……”说道此处,他不知为何又冷冷地瞥了李莫一言,似是有些恼怒地转过头去,“谅他不敢谎言欺骗,且随他去。” 李莫看他神态一如往常,并不像知晓了出身之秘,也就放下心来,却不忘提醒:“尉迟夫人叮嘱,要我俩送信即回。” 见尉迟璋点了点头,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两人并辔而行。 此前他一直忧心尉迟璋,却也忘了自己的倒霉遭遇。此时低下头,正巧看到袖口的繁密纹样,进而扯了扯身上簇新的衣袍。这才想起自己被赵玄瑛施了迷魂术,浑浑噩噩听他号令之事。心中顿时气恼得无以复加。 赵玄瑛相助那两个落难的妇人,让他以为此人虽然有些放浪形骸,到底有一颗仗义之心。谁知赵玄瑛竟会使出这般手段,将他做了偶人玩耍。 恼怒之中,只有一分是因赵玄瑛对他怀有喜爱之意,两分是因他错看了赵玄瑛,七分却是因为他竟那么容易就着了赵玄瑛的道儿。真是有负小舅舅教导,丢了巢山李家的颜面。按他脾性,定要将今日之辱如数奉还。不过如今赵玄瑛摇身一变成了尉迟璋表亲,却要如何下手?真好似黄连在口,吐不出,又咽不下。 正烦恼时刻,尉迟璋却突然道:“送信之后,三郎再不用见他,更不用记在心上。此次是尉迟璋大意,让人有机可乘。”他淡淡地扫了李莫一眼,“下次夜宿荒野,应在三郎手臂上系上铜铃。” 此言若是玩笑,说的未免太过认真。若是真心话,却这般让人惧怕。李莫想起了尾骨中被人栓挂铜铃的决云,不由打了个冷颤。 赵玄瑛突然自马上转过头来,笑道:“你二人蜜语甜言,真当玄瑛是聋的不成!” 尉迟璋不出所料地对此充耳不闻,李莫却恶狠狠盯住了他。赵玄瑛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前面就是九子枫树。” 半山平坦处生长着九株高达七八丈的枫树,枝繁叶茂,树冠蓬大如同巨伞。呈一线排列,好似兄弟并肩。赵玄瑛带着众人在枫树间蛇形行走,拐出最后一株枫树,又行了片刻,便见背山而建的一处大宅。宅外是白墙黑瓦,铁门紧闭;宅内朱楼绮阁,房舍连绵,相较入苑坊、胜业坊的王公豪宅也不遑多让。 有家奴上前叫门,片刻后宅门开启,一个年迈的管事迎了出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扫,随即笑道:“赵郎回来了,此番辛苦,原以为傍晚才能抵家,不曾想这样早!” 赵玄瑛也笑,若不是连夜拐带李莫赶路,还是一路游山玩水,本不该此时归来。其中缘由,他自是不肯说明,只道:“怎么家中今日这样冷清?” 老管事道:“北山黄眉叟今日做寿,家中诸位郎君娘子都被请去吃寿酒了。只有八娘与老夫人留在家中!” 赵玄瑛引着尉迟璋与李莫便要入门,那老管事却不肯让开:“不知这两位贵客如何称呼?” 赵玄瑛指着尉迟璋,笑道:“胡管事看着难道不觉面善?他是九姨独子尉迟璋!” 32、豹眠木 赵玄瑛引着尉迟璋和李莫一路过曲廊,绕亭台,来到中堂。一个靓妆妇人绕过鹿草木夹缬屏风迎上前来,面容与南白璧颇为相似,虽然韶华已逝,却仍是丽色难掩。 妇人一眼辨出尉迟璋,亲热地执起他手。因有小仆先一步跑来传递消息,她惊诧已过,此时心中只有欢喜酸楚,不禁滴下泪来。“你就是阿璋?竟长得这样高大啦!” 尉迟璋知她定是南白琚,当下也恭敬道:“八姨。” 南白琚连连答应,又道:“你阿娘可好?她心肠怎地这般冷硬,离家后竟不肯再通消息!当年她执意嫁与尉迟恭,母亲气恼之极才说要将她逐出蓬鹊山。她最会哄人开心,竟不肯说一句软话哀求……” 尉迟璋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家人亲眷,就连父亲尉迟恭也只道她是寒门孤女。南白琚所言,句句都是出乎他意料。他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陡起波澜。只道:“阿娘一切安好。” 赵玄瑛殷勤地从旁为南白琚递上一方丝帕:“阿娘应当欢喜才是。这样落泪,徒惹大家伤怀。” 南白琚瞪了他一眼,疑惑道:“你们两个素不相识,是如何相认的?”她又看向李莫,“这个孩子又是谁?” 赵玄瑛不会傻到据实以答,说自己见色起意,一高兴就拐带了表弟身边人,最后还被他用剑架在脖子上。只是一脸纯良且亲热地介绍李莫道:“这位是表弟挚友李三郎。” 李莫依照礼数问了安好,便偷偷地用目光示意尉迟璋,要他快些将信交与南白琚,生怕这一场相认会将他出身来历尽数泄露。尉迟璋会意,掏出南白璧亲笔,双手奉上:“这是阿娘急信,请姨娘即刻展看!” 南白琚接了信件在手,便听得门外一阵吵嚷,一个华发的老妇由婢女搀扶簇拥着,入了门来。老妇肤色仍然细润,眼睛却浑浊无神,像是视物不清。进门便大声道:“哪一个是九娘与那莽汉的骨血?” 南白琚将尉迟璋带到老妇身前,在旁轻声提点:“这是阿婆。” 南老夫人闻声扔了拐杖,两手抚上尉迟璋面庞,细细地摸索,半响才颤声道:“生得更像九娘一些……” 尉迟璋虽不习惯这般碰触,却也动容,不由低声唤道:“阿婆。” 南老夫人眼中立时浮起泪花,抓着别人递到她手中的拐杖一下下狠狠地敲在青石地砖之上,“她为了那人坏了修行不说,还甘受奔雷击顶的劫难。真不知那人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直到如今也铁了心不肯认错,真是可恨之极!” 尉迟璋一愣,只觉她话中有一些未明之意,不及深究,却见身旁的南白琚面色大变。她手里捏着那一纸书信,急道:“如今不是从容叙说旧事的时候,九娘信中说百余金吾卫正疾奔蓬鹊山而来,怕是要不利于南家,让我们阖家远走,暂时躲避他们锋芒!” 南老夫人道:“寻常人即便上了蓬鹊山,也寻不到南家所在,何必惊慌。” 南白琚面露忧色:“阿娘可记得十五年前藏身蓬鹊山的不栖?他被捕获,是因为九娘泄露消息。他因此与九娘结怨,更迁怒于南家,如今又衔恨而来。有他指点,金吾卫寻到此处不过旦夕事!” 李莫自踏入南家,一颗心就被悬起。先是担心尉迟璋知晓母亲出身狐族,现在又生怕南家人因不栖之故,遭受无妄之灾。此时忍不住开口道:“各位且听李莫一句,尉迟夫人并非妄言之人,何不暂避,以防不测!”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喧嚣哗然之声迫近。 胡管事带着几人跌跌撞撞进了门来,口中呼道:“祸事了!门外来了一队甲胄披身的军士,一刀刺死了应门的小厮,我等拼死才将大门闭合!从墙头窥看,却见他们已将宅院团团围住!” 众女眷一时失色。赵玄瑛却冷笑道:“待玄瑛出门会会这些京中远客!” 尉迟璋漠然走上前:“我与你同去。本朝律法严苛,他们又是禁卫官兵,怎能如此妄为,侵扰私宅不说,竟敢杀伤人命!” 赵玄瑛微一愣怔,随即苦笑:“阿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尉迟璋蹙眉看着他,突然面色微变,一把将他扯开。刚刚赵玄瑛立足之处,插着一把破窗而入的羽箭。 这羽箭着实有些古怪,剑身上还绑着一块枯朽的木头。那木头已被引燃,正冒出袅袅不绝的白烟。这支箭好似前哨探马,随后便有难以计数的同样箭矢飞蝗一般射入宅院,钉在墙柱,插入木梁,更有十数只飞入门窗,落在屋内。 厅堂之中顿时烟气缭绕。南老夫人历经世事,见识多广,变故陡生也是面色不改,此时却大惊道:“快些掩住口鼻,这些人竟寻来了豹眠木!”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大变。一个婢子还未来得及扯住衣袖,便仆倒在地。衣裳长裙堆做一团,瑟瑟抖动中,一只红色皮毛的狐狸自内钻出。 尉迟璋微微睁大了双目,眼见诸人无一例外地纷纷倒伏下去,化作一只只或红或白的野狐。赵玄瑛年轻力壮,支撑得最为长久,却也不免伏下身去,现出玄狐的原身。 宅内的其他狐狸也闻讯躲避到此处,放眼看去尽是毛身蓬尾。一众狐狸皆像是饮了醇酒,摇摇晃晃难以站立。 尉迟璋不知为何也有些心气浮躁,不由转过头来寻找李莫,见他仍是站在原地,顿时舒了一口气,心中却五味杂陈,分辨不出是安心还是失落。 他不知李莫此时也只是勉力支撑。 豹眠木是狐族天生的克星。哪怕是修行多年的狐狸,只要吸入豹眠木烟气,也会四肢绵软,神志昏沉地现出原形。李莫今日方才得知,这邪门的烟气竟对羽族也有效用。一阵阵晕眩之中,他只得咬破舌尖,以锐痛换取片刻清醒。 比起眼前困境,李莫心中惴惴,更惧怕尉迟璋开口。尉迟璋眼见如此情形,定然已经洞悉一切,无论是南家众人的身份,还是自己母亲的来历。若是他言语中对妖族异类流露出丝毫轻慢之意,李莫也难免兔死狐悲,狐死鸦悲,不知如何与之相伴共处。 尉迟璋只看了他一眼,随即沉声道:“我二人骑马冲破金吾卫围困,让他们可以伺机逃出!” 只这一句话,就让李莫心中遽然涌起巨大的欢喜。他脸上不由绽出笑意,用力点了点头。如同赴他人之约,前去吃酒听曲,观花鉴香,全不似将要舍命冒险一搏。 33、救白狐 众狐听闻,都觉死地中凭空生出一线生机,纷纷仰起头。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珠尽皆盯在他二人面上,似是传达感激之意。 其中一只眼目浑浊的白狐开人言口道:“你出身簪缨之家,要与金吾卫对阵,还是遮起脸面为好!”它声音苍老,分明是方才摸骨看相般辨别他容貌的南老夫人。 见尉迟璋依言撕下衣襟,与李莫两个遮盖了面目,南老夫人又道:“前后大门,左右角门,定有重兵把守。西墙处有一暗门,外面爬满藤蔓,他们一时难以看出,从那处猛然冲出,更有胜算!” 尉迟璋点头道:“就依阿婆之计。” 南老夫人又对众狐道:“出了门便各自前往北山,在黄眉叟家中聚齐!” 西墙外纠缠生长着许多凌霄与紫藤,绿叶长藤遮掩下,暗门确实难以辨识。因此当两人纵马从中跃出,众金吾卫皆是吃了一惊。一时的愣怔,便有数十只狐狸飞奔而出,窜入密林。 金吾卫如梦初醒,呼喝着奔上前来,手中锋利刀剑在夕照之下闪动冰冷光芒。许多身带强弓的急急赶来,将箭尖对准马上二人,拉弦欲射之时,却被一人喝令阻止。 这人正是此次将兵而来的左金吾卫将军卫风华。临行前,慈云寺了空大师以清水点涂他双目,并交给他上了蓬鹊山如何行路的地图。他一路寻到白狐巢穴,却见一座轩敞大宅。 本以为走错了方向,到了哪个达官贵人在山间的别院,当时只想叫开门讨几碗水喝,却见应门的乃是一个穿衣戴帽,人立而行,满脸长毛的狐狸。他一剑结果了那妖物,这才断定眼前正是白狐栖居之地。随后便按照了空计策,射入绑有豹眠木的羽箭,并严守四门,坐待白狐自投罗网。谁知竟会杀出这两个坏事之人。 他自认可以辨识妖狐,但坐于马上那两个小子,看上去分明是娘生爹养的血肉常人。卫风华于是下令,命几个悍勇的下属前去擒拿二人,用绳索捆束,却不要伤害他们性命。其余人等,全力捕杀白狐。这一番安排,又耽搁了片刻,又让许多狐狸趁机逃出。 不能随心伤人,却可肆意杀狐。许多只羽箭疾奔四散的狐狸而去,箭落如雨中,两只红狐应箭倒毙。金吾卫本是奉命猎取白狐,无奈它们甚是狡猾,只往灌木长草中藏身,又左奔右突,跑起来全没定数,竟是难以射杀。 尉迟璋与李莫身下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颇通人性,载着两人闪避刀锋,灵活进退,几次冲入金吾卫中,扰乱他们阵脚。眼见狐狸即将逃尽,李莫调转马头向密林中奔去。他与尉迟璋相约,几番冲杀后便先行退入林中,由尉迟璋断后,二人随后在杨女坡水瀑处汇合。 李莫虽然想与尉迟璋共同进退,无奈骑术和技击确是有所不及,强行留下只会让他分神。因此只能依照尉迟璋所言,先他一步撤出战局。 即将奔入林中,李莫到底放心不下,忍不住回望。却见尉迟璋仍在策马横行,而那些金吾卫眼见白狐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气闷恼火,下手也就愈加狠辣。 一个金吾卫从旁挥剑,直挑尉迟璋肋下。尉迟璋一手横剑格挡,一手紧勒缰绳,撼翼长声嘶鸣,高举前蹄,如人站立,直将另一人踏于马蹄之下。短兵交接之中虽然惊险,却也能够颇为从容地应对。 李莫心中稍稍安定,刚要继续前行,却又被乱局之中一只玄狐夺去了目光。那玄狐为护着众狐逃出,不惜在金吾卫身前转着圈子吸引他们注目。等到宅中狐狸几乎散尽,它却落在了后面。更因腿脚不灵便,跑起来一瘸一拐,失去许多脱身的良机,被围困在三名卫士中间。其中两人阻断了它去路,另一人拉弓如同满月,搭箭欲发。 足有残缺的玄狐,不正是赵玄瑛? 李莫想也不想地勒马转身,疾奔而回,直冲到那几人面前。手持弓箭的卫士未曾料想他会回转,举弓相对,手指一松,羽箭便疾射而出,擦过他右耳,钉入远处的一棵枯树之中。 李莫毫不在意,只是不管不顾地冲入三人之中,大喝道:“还不上马!” 玄狐闻言,纵身腾跃,两只前爪勉力勾住鞍障,眼见便要落下马去。李莫急忙伸手捉住它背毛,提将上来,抱在怀中。随即双腿夹紧马腹,催促雪夜来速速冲出围困。 身后尚有羽箭擦身飞来,身前却紧贴着一头狐狸油亮温暖的皮毛,这样奇异体验竟是从未有过。李莫虽然心惊,却也觉得豪情满怀,畅快非常。 林木愈加幽深,耳边只有马蹄落在肥厚落叶上的闷响。直到再也听不到远处争斗之声,李莫方才停下马来。他对身前不发一言的玄狐道:“不知黄眉叟家住何处,可要李莫相送?” 玄狐道:“将我放下就好。” 李莫翻身下马,又伸手将它抱下,放在地上。玄狐试探着走了几步,察觉行动无碍,才缓步走远了一些。仍是背对着李莫,闷声道:“赵玄瑛欠了三郎一个人情。” 李莫道:“别说你我相识,赵郎又是阿璋血亲,即便素昧平生,见此情形也当出手相救。” 玄狐俯下头,颈间茸毛簌簌抖动,似在忍笑:“赵玄瑛要偿还恩情,哪里容人相拒!” 李莫突然觉得自己失策,似是惹了麻烦,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玄狐扭过头,眯起的眼中尽是狡黠之意:“玄瑛从不后悔那夜拐了三郎出来,若有机会,怕是忍不住故技重施。在此,先行告罪了。” 它又仰头看了看头顶初升的尖细月亮,十分惆怅:“如此良辰,却用来逃命,真是可惜。”转而又幽幽道:“那些人毁我家宅,杀我族人,这笔账暂且记下,待玄瑛一笔笔讨要!” 玄狐虽然表现得恋恋不舍,跛着脚奔入林中之时,却也十分利落干脆。 李莫抖落一身鸡栗,带着十二分的后悔翻身上马。心道:赵玄瑛身上的皮毛怕是和脸皮一样薄厚,无论何种利箭也难以穿透!他又生性狡猾慧黠,怕是自有脱身之计。自己操的哪一门子心,充什么好汉,如今作茧自缚,引火烧身! 34、恋心萌 他只顾带着赵玄瑛奔逃,不知不觉深入密林,迷失了路径。此时只好抬头去寻北斗。如今已经入夏,斗柄所指,即是南方。辨明方向后,李莫再不肯耽搁,一路南向而去,赶往杨女坡。 夜色逐渐深重,头顶只有牙月相照。他骑着雪夜来于林中穿行,渐渐地,竟觉得头昏脑重,眼前一阵阵晕黑。 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为相助南家众狐脱逃,他强行忍耐自身诸多不适。此时心弦既松,便觉得呼吸沉重,中衣一点点被汗水洇湿,冰凉凉贴在身上。李莫这才想起,自己也吸入了大量豹眠木烟气。 他本以为豹眠木是专门克制狐狸的灵物,对羽族并没有那样大的效用,因此自己才没有如南家狐狸一般现出原身。此时不由惊恐地猜想:那时不见其效,原来是未到时候么? 李莫身体摇摇晃晃,为了防止跌下马来,双手紧紧抓住缰绳。勉强集中精神算了算,走了近一个时辰,还有一、两里路便到杨女坡。 虽然尉迟璋似是接受了一大家子狐狸亲戚,还有自己半狐的血统,但李莫却还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真身。他几次想调转马头,让雪夜来随便载自己去什么地方,可又担心尉迟璋不见自己,定会返回蓬鹊山寻找,那时保不准又会遭遇金吾卫。 思来想去,李莫终是将心一横,朝杨女坡奔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尉迟璋以身犯险。 这一小段路途,竟是十分煎熬。他胸中好似包了炭火,灼热烧烫得厉害,像是要将周身血肉炙烤成灰。颠簸中,一呼一吸都成了难事,逼迫得他只想挣脱人身化为黑鸦。 李莫咬紧牙关忍耐,汗水流下来沾湿了眉睫,致使眼前愈加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水流飞泻而下的轰响越来越清晰。他心中明白,水瀑已在近前了,于是用尽全力打了几下马背。雪夜来疾驰起来,到了水边骤然停蹄,扬颈嘶鸣。 李莫浑身失力地跌下马去,然后手脚并用地投身入水。浸没在清凉潭水中,胸中热意似乎有所消减,直至气息耗尽,他才挣扎着站起身来。 冷水一激,似是缓解了豹眠木烟气之力。李莫努力平复了呼吸,缓缓地转过身来。散乱的目光中,却见一人身影——尉迟璋不知何时抵达此处,正坐于马上静静地看着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时木立水中。 瀑水像是一匹暗白的素练悬挂,水流奔腾而下,落于石上激起崩珠碎玉似的水花。岸边杂花生树,岩覆绿苔。而潭水青碧,倒映着一弯颤巍巍的瘦月。李莫披散着湿淋淋的头发,半张着口,愣怔地站在水中。他衣衫尽湿,紧紧贴覆,勾勒出颀长修美的身形。 尉迟璋快马赶至,看到的就是这样情景。 李莫再没有往日纨绔子的洒脱形态,竟是少有的狼狈。尉迟璋初时只觉可笑,待仔细看去,心中却猛地一动:怪不得那赵玄瑛偏要将他摄走。 如果是我…… 如果是我,怕是要做得更加彻底一些。 这个念头从心中一闪而过,如同电闪扯破暗云雨幕,一瞬间照亮了他刻意隐藏和尚未察觉的一份心思。 他心中摧枯拉朽地突破端方直正的界防藩篱,面上仍是一派漠然。只是眼眸之中冷厉和热烈纠缠一团,不住地争斗变幻。 李莫有些毛骨悚然,哑声道:“阿璋何时到的?” 尉迟璋利落下马,走到岸边:“就在你跳入潭水之时。” 李莫咳了一声,低下头去,眼目乱转:“岸边绿苔湿滑,这才失足落水。” 尉迟璋只定定看他,半响才道:“快些上来。这一趟已经害你伤了手臂,若再受凉,更无法向你家中交代。” 火焰如舌,于枯叶木枝中腾起。李莫脱去外袍,穿着中衣贴近烘烤。尉迟璋惯于荒野行军,遇林射猎,见水捕鱼,此时又从潭水中叉出两尾香鱼,破腹刮鳞,架在火上。 尉迟璋似是一心一意盯着眼前的烤鱼,明灭火光在他端整脸上跃动。李莫不再像方才那般血热气闷,也有了些精神询问南家之事。“南家……人可都安然无恙?” 尉迟璋道:“三只红狐丧命,其余诸狐顺利逃出。” 他直言称狐,胸怀甚是坦荡,倒显得自己束手束脚的心虚。李莫至此再无顾虑,安慰道:“本是飞来的横祸,如今这般结果,已是上天佑护了。” 尉迟璋突然道:“三郎早就知晓阿娘是蓬鹊山的狐族。不然她何必要你与我同行?若不是金吾卫过早赶到,围困南家,我怕是仍被蒙在鼓里。” 李莫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又讪讪道:“尉迟夫人并未对你言明,一来是心存顾忌,二来也是为你着想。” 尉迟璋淡淡道:“何须辛苦掩饰,顾虑重重。无论怎样,她都是于我有生养大恩的母亲。” 李莫闻言,心中大动,不觉愣愣地望着他。尉迟璋似有所觉,也抬起头来,更伸出左手向他面颊探去。 李莫猛然惊醒,本能地微微向旁躲避。那只手略一迟疑,随后便不着痕迹地落在他右耳之上。他嘶地一声捂住了自己耳朵。那是他前去营救赵玄瑛时,被飞箭擦过耳廓,留下了创口。 尉迟璋眯起眼道:“记得你冲入林中之时,仍是毫发未损。” 李莫只是干笑,含糊道:“刀剑无眼,那时又是飞箭如蝗,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为了不再谈论此事,他忙慌手慌脚地将香鱼从火上取下,叫道:“怕是糊了!” 尉迟璋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问,只是提醒道:“香鱼多刺,慢些吃。” 潭水中的香鱼以暗苔、水草为食,肉质细嫩,滋味鲜美。豹眠木似是再无影响,又有美味在口,李莫心中十分舒畅,随口玩笑道:“阿璋见了南家众人化狐,却面色不变,是真的胆大无惧,还是缺少神情变化,心中实则骇得发狂?”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却听尉迟璋道:“我自与三郎相识,已是见怪不怪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霹雳当头。李莫忘了咀嚼,半响才鼓起勇气问道:“阿璋此言……何意?” 尉迟璋见他战兢兢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转而言道:“三郎难道忘了曾为我解困,除去那木兰花妖?你我一道,也见识了几个精怪,经历许多奇异事。”他盯着李莫眼睛,“三郎以为尉迟璋话中有什么弦外之音?” 李莫忙急急摇头,一颗悬起的心复又放回肚子里。 经此一事,他再不敢随意招惹尉迟璋,只是安分地低头吃鱼。偶尔偷眼去看身边人,总觉得这人似乎不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木头一般的尉迟璋了。 相较去路,回程异常顺利。两日后,二人便入了长安城。进了明德门,沿着朱雀大街直行,就到了安仁坊。由安仁坊东向而行,便可抵达李宅所在的安邑坊。 二人在尉迟府门前停了马。尉迟璋有心相邀李莫入府休息片刻,却见红日西沉,暮鼓将起,有些担心坊门闭合,李莫无法返回家中。 李莫却有些归心似箭了,在旁笑道:“雪夜来先借与我,他日还你。阿璋你只管放心,每日定将它喂饱,绝不会短了口粮!” 两人正要分别,突然有一人冲上前来,拉住撼翼的缰绳,对着尉迟璋哀叫道:“郎君可算回来了!家中出了大事!” 这个三十多岁的高瘦汉子,正是尉迟家接替穆全任管事的伍小六。尉迟璋道:“什么事?怎地这样惊慌?” 伍小六满面焦急,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夫人她不见了!” 35、桐花鸟 南白璧遵照太后懿旨,日日与一干皇室宝眷、御封命妇至昭庆殿抄写《地藏本愿经》,为病重的宁王消除灾厄,祈求福德。 这一日,到了未正时分,伍小六按照吩咐,驾着家中马车,带着三四家仆前往承天门迎接。等待良久,却不见自家主母出门。伍小六急了,找来当值的监门卫询问。 那监门卫年纪极轻,曾听得人道尉迟恭将军夫人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中便暗自存了念想,希望可以一窥芳容。这几日京中贵妇过江的鲫鱼一般涌入宫中,他也见到了传言中的尉迟夫人。那妇人虽然已有年华,姿容风韵却愈加动人。监门卫入了眼,便留了心,也就记得尉迟夫人是被一架油壁车接走的。 尉迟璋坐于厅堂,听伍小六讲到此处,皱眉道:“可问清楚是何种车驾,什么样的赶车人?” 伍小六道白着一张脸:“听他形容就是家中那架油壁车。”又指着自己鼻子道:“真是白日见鬼,他一口咬定那驾车的就是小人!” 尉迟璋此时虽然心气浮躁,到底生性沉稳,唤来家中众仆吩咐道:“此时坊门将要关闭,夜禁难行,我们只好明日一早再分头行事。几个到宫门前向住家行人打探消息,几个至各坊亲故家中询问,其余的,便散开来到各街各市细细寻找!” 他又看向李莫,直言道:“三郎还是早些还家。今日确实无心相待。” 李莫放心不下,这才进府相伴。虽然尉迟璋焦虑之中仍能冷静应对,但他的心中却愈加沉重。蓬鹊山上众狐逃脱,不栖毒计落空。会不会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绑走了南白璧?他怨恨南白璧至深,即使害她性命,眼睛也不会眨上一眨! 李莫当即起身,对尉迟璋道:“李莫即刻返回家中,明日也会派人出门寻找。” 尉迟璋看着他,眼目幽深,不说话,却也没有拒绝之意。 李莫又急道:“我会让他们管住自己嘴巴,绝不会泻出一句流言蜚语。”他放轻声音,却意态坚定:“你且放宽心,夫人一定会安然无事的。” 李莫踩着一路暮鼓声响,急马赶回安邑坊。进了坊门,却不入青丝巷,而是过了沉香桥,直奔桥南的大宅。叩开了门,将马缰交与相迎的老仆后,他便急匆匆走进宅内。 吵吵嚷嚷没一刻消停,不是在行令喝酒,就是在练武角力的金甲卫们都不见了踪影,宅院内异常安静。后院中,周湛正倒卧在一方青石台上睡得酣甜。他心爱的墨玉酒葫芦倾倒着,滚落一旁。 他身后是一株白桐。桐花大多开于春末,这一株桐树却将花期延迟到夏初。红心白瓣的桐花拥拥簇簇,几乎压弯了枝条。引来了十数只以桐花为食的桐花鸟。桐花鸟啄食花瓣,吃饱了便纷纷落到周湛身上。 这些毛羽斑斓的小鸟只有小指长短,桐花开时来,桐花落尽去,最爱在衣衫华丽,体味馨香的妇人高髻头簪上落脚。此时却不知为何如此偏爱一个满身酒气的酒鬼。 周湛枕着自己手臂,两条长腿舒展开来,好梦正酣,丝毫感觉不到身上几只小鸟蹦跳。 李莫坐于他身旁,推了推他,唤道:“小舅舅,出了大事了!” 周湛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良久才无奈地在他推搡中睁开眼。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目:“三郎与那傻瓜一路游山玩水,十万分开怀,会有什么大事?” 李莫不理他揶揄:“尉迟夫人怕是被人捉去了!” 周湛懒洋洋道:“那又与你何干?” 李莫被噎了一下,厚着脸皮道:“是与巢山有莫大关系!虽说尉迟夫人当年透露不栖藏身之处是为了换取巢山医治尉迟璋,起初两厢情愿,最终也两不相欠。但后来她也曾出计,使太后收回成命,解了黑鸦劫难,也算有功于巢山。而不栖确是巢山叛逆,肆意伤人害命。于情于理,巢山都不能袖手旁观!” 他一味胡诌,心中想的不是巢山纵走不栖有几分责任,而是如若南白璧遭遇不测,尉迟璋该是如何的伤心难过。 周湛冷笑,轰走一身的桐花鸟:“居然与小舅舅用起了激将法。口口声声说什么巢山放走不栖,连累南白璧,说到底却是要我们为那尉迟璋出力!” 李莫道:“我是为了巢山公正严明的声名。” 周湛坐起身,骂道:“你自小扯谎时就爱眼珠子乱转,方才更是差点将一双招子转出眼眶。又是个没良心的,大郎担心你安危,又气你不经他准许便前往蓬鹊山,整日阴沉着一张脸,看得我心烦,几日里不知骂了他几次。你回来却不去见他,只顾着替人说情求告!” 李莫听他语气,似是同意援手,便欢喜道:“我这便回去见大哥。先到此处也是因为想念小舅舅。” 周湛挥手赶他:“小舅舅是巧言哄人的行家,莫要雄鹰身前说高飞。”他翻了个身,背对李莫道:“金甲卫已去探查南白璧行踪。赶快去与向大郎报个平安,这边一有消息,我便前往青丝巷。” 李莫既欢喜又忐忑地回到家中,在府门前徘徊良久,才叩响了门环。前堂中,他最怕见的两个人都在。李臻手持心爱的越瓷青茶盏,冷着脸品尝碧藻新煎好的茶。曹保保坐于一旁,心不在焉地弹着一个小调。 李莫虽是做贼一般放轻了脚步,曹保保还是立时察觉,按住四弦,抬起头来。他似是没有想到眼前真的是李莫,微微愣了一下。 李莫以为曹保保定会横眉立眼,冷言冷语好一顿数落。谁知他只是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冷淡地说了一句:“三郎回来了。”随即起身,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李莫知他这副形态是气得狠了,不敢上前自讨苦吃。好在他自年幼时起,不知给曹保保陪了多少回不是,已是熟能生巧。当即心头就闪过几种哄劝他的法子。只待明日曹保保气消,再一一祭出。 他正看着曹保保背影出神,却听身后李臻一声咳嗽。李莫只好转头,赔上一张笑脸,唤了一声大哥。李臻怒气冲冲快步走到他身前,此前他已经猜想到的一句句责骂,接连从李臻口中奔涌而出。 什么“竟然不经大哥同意便以身犯险,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哥又该如何向母亲交代”。最后便是“叫你不要再和尉迟璋往来,你只当是耳旁风”。 李臻胸有千言万语,亟待倾吐,说道气恼之处,一把抓住他右臂。李莫当即痛呼出声。他叫声凄惨曲折,硬生生将三分的疼痛,足足渲染成九分。 李臻果然心软,急忙唤碧藻取来伤药,亲手为李莫包扎。他一面小心翼翼为伤口敷上药粉,一面总结道:“李三你只是长得灵光。小时候还脆生生叫人家傻瓜,大哥看你才是真正的傻瓜。” 苦肉计成,李莫终于被送回房中。由碧藻伺候着简单梳洗一番,又换了洁净中衣,这才倒入锦被间。几日的奔波劳顿本该让他疲惫不堪,头一沾枕便陷入沉眠。谁知竟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心中只是想着:不知尉迟璋此时怎样? 此念一出,更是睡意全无。他偷偷起身,穿好衣衫,便去轻推房门。门扇似是被什么堵上,他又用力一推,便听到小仆碧藻一声呻吟。 碧藻苦闷道:“郎君早些歇息,莫要作怪了!碧藻这几日已经看够了大郎的冷脸。大郎说再走脱了你,便要我顿顿素食!” 李莫威胁道;“你究竟是谁的小厮?” 碧藻道:“人总要懂得权衡。在长安是大郎当家,自然听大郎的。” 李莫狠狠踢了一脚门扇,骂道:“真是白养了你!”他自知难以脱身,只好上床休憩,却是一夜辗转难眠。 36、公主府 第二日,李莫早早就穿戴整齐到厅堂用饭。李臻随后也穿着一身新裁湖蓝长袍现了身。曹保保却姗姗来迟,问候李臻后,径直坐下,眼中竟似没有李莫这个人一般。 今早的主食是煮得软烂的吴兴香米粥。小菜却有三道。一道是由羊肉、鹿肉、鱼肉等鲜味制成的腊肉粒,一道是莼菜鲫鱼羹,一道是胡芹腌菜。 自尼婆罗传入的胡芹,甚合曹保保的口味。李莫因此着人高价买来,清洗腌制,与他下饭。此刻,那道胡芹却被碧藻特意放到了李臻面前。 李臻方欲伸出筷子,眼前的胡芹却被李莫飞快地移走,换到了曹保保面前。因曹保保并不那么喜食荤腥之物,他更为殷勤地将胡芹上用于调味的肉酱仔细地拨到一旁。口中道:“碧藻懒骨头,怕是还没睡醒,怎么将这道菜放到了大哥面前。” 李臻尴尬地保持着夹菜的姿势,只好不失威严地顺势去夹腊肉粒。碧藻则站在一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曹保保对他主仆二人的小把戏心知肚明,但见李莫费心讨好,心中也十分受用,不由和悦了脸色。 他似是十分随意地问道:“手臂可还疼痛?” 李莫道:“不疼了,李莫哪里那么娇弱。”他回答得毫不迟疑,仿佛昨夜在李臻面前大呼疼痛的那个不是他了。 谁想到曹保保闻言却开始立眉瞪眼,唬得他立刻改口:“是……是还有一些疼痛。” 曹保保方才满意道:“既然疼痛,就记得离那些难缠之人远一些!” 李莫暗暗思忖:“碧藻说得有理,做人要懂得权衡。他脾气不好,顺着他一些又有何妨?”当即连连点头。 正在此时,周湛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李莫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他行动匆忙,碰撞了几案。杯盘相碰的脆响中,曹保保刚刚缓和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周湛躺倒在矮榻上,打了个哈欠,对在他身旁团团打转的李莫道:“你与尉迟璋上蓬鹊山之前,传话回来说不栖成了和尚了空。我便派金甲卫于宫外和慈云寺蹲守。没有等到不栖,却见南白璧出了宫门,也听到后来尉迟家的管事与监门卫吵嚷,这才知道南白璧出了事。我也怀疑是不栖弄鬼,便着金甲卫追查。今早夕风回来禀报……” 李莫急道:“怎样?” 周湛不紧不慢道:“不栖被请入华都长公主宅中。随身携带的东西中,有一个用红绡遮盖的铁笼。” 华都长公主是今上阿姊,嫁与安郡公窦廉之子窦敏中。她深受先帝宠爱,受封的食邑广阔肥腴。这位金枝玉叶,因受两代帝王爱重,难免仗势骄矜,生活甚是奢华。她在崇仁坊的宅院更是华丽似仙阁,广阔如迷宫。而不栖就藏身于宅中一个僻静的院落。 李莫左左右右不停踱步,终是鼓起对周湛道:“小舅舅,我想到长公主宅中走上一遭。” 此言一出,李臻与曹保保几乎异口同声喝到:“不许去!”李莫被他二人气势汹汹的大吼吓得微微瑟缩了身体,但还是执拗地看着周湛。 周湛却饶有兴味地道:“不栖狡猾诡诈,三郎不怕也被他擒住塞入笼中?眼下金甲卫只有十六人。而宅中是否藏有白鸦,又有多少,这些我们尽不知晓。这样你也敢去么?” 李莫道:“我手中有一物,料想不栖见了,定不会伤我。” 他见众人不信,又道:“巢山能人无数,大王为何偏偏挑拣了在众人眼中轻浮无状的李莫前来长安,探查不栖消息?大哥起初不也曾在瞌睡时嘟囔叹息什么‘猜不透、想不明’么。李莫虽然无用,却也有一样别人没有的好处。——我也算救过不栖性命,或许会得他另眼相待。大王……有几句话要我传代。” 众人一时静默。李臻想了想,还是不死心地想要上前,却见周湛缓缓抬手示意,他只得停了脚步,抱怨道:“小舅舅不能纵容他由着性子胡来!” 周湛一锤定音:“三郎趁夜潜入长公主宅中,我与金甲卫会于暗中保护。” 崇仁坊十字街东,有一处没有匾额的老宅,一直空置待售。崇仁坊是皇族巨宦聚居之地,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在坊中置业安身。这处老宅之所以常年乏人问津,却是因为人多传言,此处不甚干净,北面墙壁夜中常常传出女子哼唱之声。 不久前,这样的凶宅竟然也卖了出去。有在两市中经常走动的,认出那不怕死的买主,正是东市永济堂的老板李臻。李臻买下宅子,留用了原来看宅子的老哑仆。 李莫这一日日暮时分进了宅子,待到夜半便化作黑鸦飞向长公主宅邸。他在府宅东墙外的槐树上落脚,却见一人黑衣劲装,自夜色中轻捷地现身。 那人黑布遮面,一双眼却是异常明亮,更透出些冰冷凛冽的意味。李莫瞬间心跳如雷。仅凭这双眼目,他便可以确定,这就是尉迟璋。 眼见尉迟璋从靴子里摸出一把短剑,腾跃中以短剑插刺泥墙,借力翻越,竟像一片树叶般轻轻落地,随即闪身躲进一处玲珑多窍的湖石的暗影中。 李莫也急急拍翅飞入院中,化成人身,三两步赶到他身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不知尉迟璋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天旋地转,瞬间就被他反剪了双手。忙低声道:“阿璋,是我。” 尉迟璋即刻松手,将他扶起,心念一转便也了然。“燕无错说是了空和尚向太后进言猎狐取髓。而在蓬鹊山,八姨曾说是一个唤作不栖的人因母亲而迁怒南家。由此可见,不栖与了空乃是一人。了空在此,母亲也定是在此。我本不敢确定,又见你跑来,应该是我猜得不错。” 李莫道:“夫人极有可能身在此处。” 尉迟璋胸膛起伏,声音却仍是波澜不惊:“我知道三郎心热,但这却是尉迟璋的家事。你还是速速回转罢。” 他言尽之后,便欲潜入府院,却被李莫一把扯回。 李莫的眼中尽是怒意:“怎么如今还说这些见外的蠢话!你的事,自然也是我李三郎的事。” 尉迟璋看了他一眼,眸光中涌动许多难以言述的情绪,随即硬生生转开了目光。 李莫又逼问道:“你可信我?”见尉迟璋无奈点头,他才安抚道:“若是信我,就让我一人独去。定会将夫人救出。” 尉迟璋眼睛轻轻眯起,仍是迟疑犹豫。李莫又道:“若论争斗搏杀,我自是不如阿璋。但此番前去讨还夫人,却用不到这些。阿璋若是同行,只怕会成为李莫负累。你可先行前往十字街东第一家,我稍后会带着夫人前去寻你。” 尉迟璋沉吟片刻,道:“我只在此处等待。若有失手,便与三郎一同进退。” 李莫见他妥协,欢喜道:“李三郎最是爱身惜命,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肯足蹈险地!” 他夸下海口,逞了口舌英雄,转了身便敛去了笑容。一颗心七上八下,却是连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不知晓。 37、草蚱蜢 华都长公主宅中,有一处林苑。 苑中叠累山石,移种终南山草木,放养着各种狐兔麋鹿,山禽野兽。以人力于繁华坊市中生生营造出一份朴素野趣。 长公主特意将此间一方草庐留与了空大师暂住。虽是茅草铺陈于顶,但内里却是檀木为栋梁,香草做泥壁。草庐内用物陈设,无一不精致华美。 了空身着月白僧衣,正垂首于一方细薄如同卵膜的熟宣上细细描绘。案上放置着三尺高的童子形态的灯奴,木雕的童子手持火烛,照亮他以狼毫一笔笔勾勒出的事物。 那是一只毛羽蓬松的黑鸦。 人皆愿意描绘富贵花、吉祥鸟、美景与丽人,他偏偏要去活画一只黑鸦。此时的了空,目光专注柔和,好像不再是那个无喜无怒、不染凡尘的冷淡的和尚了。 了空正换了笔去点染乌鸦的金黄眼瞳,耳中忽地传来轻轻的翅羽舞空之声。抬起头,便见一只黑鸦落在窗台之上,侧过头露出金光流转的眼目。它略一停顿,随即拍翅而去。 了空愣了一下,而后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端庄持重地撂下笔,缓步走出草庐,跟随那只停停飞飞的黑鸦走入一片竹林。 竹叶清香,细影横斜,一个修眉笑目,肤似净玉的青年负手而立,等待他一步步走进。 了空与青年对视片刻,笑道:“阿莫,你几次坏我大事,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李莫道:“我不仅敢来,还想向常侍讨一个人呐。”不栖在巢山之时,是金眼王身边的散骑常侍。既然他了空的身份已被揭破,李莫索性以“常侍”称之。 不栖不去接他的话头,目光却在他身上流连,直看得李莫有些发毛,他才遗憾道:“你出身李姓王族,相貌确有几分与李简相似,也算清雅俊美,却到底比不上他。倒是鸦身之时,更为相像一些。” 口称金眼王名讳是大不敬。但此前他盗取巢山至宝火浣衫,更设计怂恿太后下令猎杀黑鸦,桩桩件件都是实在的重罪,倒显得口头上的失敬不那么紧要了。 李莫此时也无心计较,只道:“我王天人之姿,华仪宝相,李莫难及。” 不栖又道:“你在同辈人中也是数得着的聪明机敏。只是涉世未深,行事稚嫩,远不如李简思虑深远,善于权谋。” 李莫一头雾水道:“这是……自然。大王运筹帷幄,智谋无双,是天生帝王。” 不栖点点头又要开口,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李莫阻止。 李莫头痛道:“李莫自知愚钝粗陋,不敢与大王相比,常侍不必费心一一点出了。” 不栖笑得开怀:“这句本是要夸你。你处处不及,却也有一样胜过了他。阿莫亲切坦荡,体贴人心,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若再顺着他说下去,不知会被带往何处。李莫于是开门见山道:“李莫此次前来,是想向常侍讨个人情,请常侍放了尉迟夫人。本是巢山恩怨,何须牵连他人。” 不栖慢条斯理道:“原来你说的是那只多嘴的狐狸。”看着李莫陡然莹亮起来的眼睛,他又道:“乌衣旧识皆知不栖睚眦必报。那狐狸害得我身陷囹圄,我恨她入骨,怎能放了?” 李莫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李莫只好以一样宝贝与常侍交换了。” 不栖闻言嗤地一笑:“做了假和尚后,不栖却也有些开悟,视那些醇酒美人,明珠宝马,不过尘土。阿莫还能拿出什么能够入得了我眼的?” 李莫从怀中摸出一个金盒子,在不栖面前缓缓展开。甚是精致的盒子上满布宝相花纹,绛色彩锦的底衬上,却是一小团草梗一样的东西。 不栖本是含笑打量,渐渐地,笑意便一点点淡了下去,脸也阴沉起来,最后面色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狰狞了。 盒内是一只草编的蚱蜢。因年深日久,弯折的细草已变得枯黄且干脆,似乎略一碰触就会片片碎裂。 不栖冷冷笑道:“这是何物?” 李莫道:“常侍博闻强记,身在墨羽宫中之时,与大王有关的事情,哪怕微如尘芥,也是牢记于心。难道当真忘了,十五年前,常侍自雀屏岭石牢中脱身之时,亲手折了这草蚱蜢,让李莫交与大王?” 不栖忽地沉静下来,背后紧紧交握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年幼时,他曾为金眼王李简折草为戏。自石牢中脱身后,他留下草蚱蜢,无非是想利用李简一点旧情,动摇他心念,为自己博得更大的生机。此时保存完好的草蚱蜢又交还自己手中,却是何意? 李莫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答道:“大王让李莫寻得时机将此物归还,并转告常侍,天地广大自在,何必去而复来?他愿顾念往日情谊,再放你全身而去。常侍并非出身灵武白鸦,不要再为他们卖命。” 不栖并非身属雪衣一族,却是他郡黑鸦中的异种。因羽色备受轻贱欺凌,更几乎因此丢了性命,直至为李简之母郑氏所救,带回巢山。这段往事,是他一生的疮疤,心中的隐秘,不想李简竟会说与这只不经事的小鸦。 不栖只感锥心之痛,目光愈加阴鸷:“我在巢山受尽猜疑欺侮,如今心甘情愿为灵武雪衣驱使,万死而无悔。李简怎会以为一个破烂玩意儿就可让不栖回转心意,不再与巢山为敌?……郑后是与我有恩,但今日的不栖只记仇怨,不记恩情。” 他闭上眼目,片刻又恢复了淡然从容的模样,道:“阿莫,你已是尊泥菩萨,怎么还在妄想去搭救一只狐狸?” 李莫失望之极,扣上金盒子,攥在手中。“常侍方才还夸奖李莫有几分聪明,看来不过是假话,常侍心中自是将我看做一个痴汉罢了。大王也曾与李莫说起过常侍性情——善变多疑,翻脸无情。试想,李莫怎敢孤身前来相见?” 此言未尽,而十数只黑鸦从暗影中飞出,纷纷落在李莫身后的竹枝之上。竹影轻摇,众黑鸦随之起伏,不动如山。 38、脱牢笼 不栖仰首,目光冷冷扫过众鸦,而后笑道:“阿莫有伏兵,我却也有援军。” 暗夜之中,四面拍翅声渐响,像是许多飞鸟结队飞来。片刻后,但见六只白鸦从空而降,落于不栖身后。但竹林外,仍有羽翅舞动之声,绕林不绝,形成合围之势。 一只黑鸦自竹枝上飞下,落地站起,化为一个身姿挺拔,气质洒落的男子。 不栖的眼中寒芒一闪,轻声道:“今日不知是何吉日,竟见到了当年一路追捕,几乎将我逼入绝地的故人。” 周湛笑道:“十五年前让常侍逃脱,实为憾事。若是今日有幸能够亲手擒住常侍,也了却周湛一桩心愿。只是大王不欲伤你,却让人好生为难。” 看他故意做出一副烦恼样子,不栖恨声道:“周将军已成罗网中的鸟雀,却还有心思玩笑!” 周湛侧耳听了听林外拍翅之声,傲然道:“我可与常侍打个赌,若真的打斗起来,常侍必定沦为我手中囚徒。何不卖个人情与我家三郎,放了那南白璧。周湛定不会与你为难。 不栖冷笑道:“将军还是这般能言善辩,口舌生莲。明明被围困的是自己,却好似仍掌握生杀大权。”他顿了顿又道:“罢了,我便放了那南白璧。不过却不是念及往日情分,更不是惧怕了将军,只是不想再做纠缠,就趁着今日,彻底做个了断。” 他向李莫伸出手,李莫乖觉地将金盒子送上。 不栖打开金盒,弃之于地,只将那只草蚱蜢捏在指间。手指搓动中,草蚱蜢化为齑粉。“从此后,不栖与巢山再无瓜葛。他日相见,必不留情面。” 不栖转身道:“那狐狸就在草庐之中,阿莫可随我前去。” 铁笼之内,一只毛皮雪白的狐狸团做一团。 李莫有些慌手慌脚地打开笼门,困于其中的白狐只是将眼睛微微睁开一线,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沉静柔弱,与他印象中的南白璧真是天壤之别。 李莫心中不禁生疑:这真的是尉迟夫人?狐狸都长得一个模样,怎知不是不栖随便捉来一只哄骗于我? 他于是试探着唤道:“夫人,是你么?是的话,你便点点头。” 狐狸又将眼睛睁大了一些,其中似有尖利光芒闪过。 李莫不由抖了一抖,心中却有些相信它就是南白璧了。一面口称“得罪”,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白狐抱出。 不栖站在他身后道:“这狐狸牙尖嘴利,惹人厌烦,这才让小婢给她灌下汤药,让她闭上嘴巴。明日便可恢复如常。” 李莫不敢久留,便道:“李莫这便告辞了。”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过身道:“常侍对巢山犯下重罪,大王却仍愿网开一面。常侍应当好自为之,万不可一错再错,枉费大王一番心意。” 不栖冷笑:“你大了,竟变得如此罗嗦!再不快走,小心我反悔!” 李莫几乎是夺门而出。 不栖听他脚步声渐远,似是舒了口气。他目光落在那张尚未完成的黑鸦上面,定定地看了片刻,便决然地将那宣纸拿起,凑近烛焰。火舌腾跃蔓延,将那黑鸦一点点化为灰烬。夜风清凉,风卷而灰散。 一只白鸦自窗口飞入,立地化作一个白衫红裙,清雅秀丽的少女。却是扮作逃婢,暗夜中割人发髻的秦十一。 秦十一自到矮榻旁趺坐,又倒了一杯三勒浆,悠然道:“金甲卫已经撤出公主府,唯有周湛一人暗中卫护着李三郎。右相常说周湛多智,还不是被我们一式空城计吓得不战而退。” 不栖叛出巢山,便投靠了灵武雪衣。不仅被赐予国姓“秦”,更被封为右相。表面上圣恩隆宠,但实际上,雪衣阖族上下对他始终有所戒备。 不栖对此心知肚明。虽然羽色同样洁白,但毕竟并非同族。对于他这样一个背恩忘义的叛逆,心存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雪衣族明光王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是为了他知晓的巢山隐秘。而他,也不过是想借助雪衣之力,完成自己一个心愿罢了。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明光王此次剑指巢山,派他前来暗中谋划,却又防备他心有二志,便安插了亲王之女、县主秦十一从旁监视。 不栖不愿得罪这位王女,只是笑道:“周湛并非浪得虚名。县主以为他没有察觉竹林外环飞的不过是些普通的鹧鸪和雉鸡?” 秦十一有些不快:“他若真的知道右相身旁侍卫不过六人,又怎会放弃这擒拿巢山第一叛逆的良机?” 她话中含刺,不栖却不以为杵,还是笑得一派温文:“一则周湛是真的想救那南白璧,二则他从来忠诚,不肯违逆金眼王之意。” 秦十一听他提起金眼王之名,又瞥见地上一点残灰,不由冷笑道:“原来周湛手下留情,是因为金眼王顾念与右相的往日情谊。这么说来,我等没有成为阶下囚,全是右相的功劳了。” 任她冷嘲热讽,不栖却只是垂目而立。秦十一怒火愈盛,冷笑道:“十一还想提醒右相,这世上除了灵武,再无右相可以容身之地。” 不栖面色不变,仍然含笑道:“多谢县主提点。” 他如此态度,秦十一只觉自己挥拳打在了棉花上,白费了气力,只好愤愤然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尉迟璋藏身湖石之后,静待李莫。 他习惯于果决行动,最不擅被动等待。但李莫那句“你可信我”,像是一把精钢铸成的铁索,将他牢牢地缚在原地。 不知等了多久,他耳边终于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夜色中辨出李莫,尉迟璋眼睛瞬间一亮,快步迎上前去。 李莫怀中的白狐见尉迟璋现身,没有一丝惊慌。两双漆黑眼目相互对视,虽没有言语,却好像道尽了心中曲折。母子两个异于常人地交流过后,尉迟璋又抬起头来看向李莫。 李莫气喘微微,却极是得意,邀功一般想将白狐递交给尉迟璋。见尉迟璋并未立刻承接,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面上就有些泛红。“事情紧急,才便宜行事,将夫人……如此救出。”双手环抱也许会被视为轻薄,但总好过用铁笼提出那般有失敬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尉迟璋听了这句话后,嘴角似有牵动。但声音仍是冷冷淡淡,与平日里毫无二致。 “尉迟璋并无他意,只是想谢谢三郎。” 李莫刚松了口气,却又听他道:“你我应当速离此地。”说到此处,尉迟璋似是随口问道:“三郎适才如何进得长公主府院?” 李莫身体一僵,低声道:“顺……着墙外老槐爬进来的。”他本想随口编造一个既潇洒又堂皇的潜入之法,但看着尉迟璋的眼睛,却说不出口了。 尉迟璋似是察觉到他的尴尬局促,又斟酌道:“三郎打算如何离开。”却没想到,这句话又让李莫变成了一只不张嘴的蚌壳。 尉迟璋不再追问,只道:“我先跃出院墙,再用长绳将三郎与阿娘曳出。” 李莫点了点头,见尉迟璋背转身去,不由叫道:“阿璋!”待他转过头来,才结结巴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尉迟璋不解其意,不由蹙起眉端。 李莫深吸一口气,方道:“你曾说过‘终有一日,你我再无欺瞒’,但现在还未到时候……有些事,并不能说与你听。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李莫定会将相识前后,你心存疑惑之事一一说明。” 尉迟璋静静地听他说完,只说了一个“好”字。又沉声道:“我对三郎,有十足耐心。” 窝在李莫怀中的白狐只觉环抱自己的双手蓦地一紧,勒得她有些透不过起来。她簌簌得抖了抖耳朵,却顾不得恼怒。心中反复回味着尉迟璋方才那句话。 等等,儿子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了。 39、白头人 不栖一早便入宫,前往昭庆殿。 太后身边的宦人杨可喜在前引路,不断催促他加快脚步。经过两仪殿时,只听见礼乐阵阵,直上云霄。 杨可喜见他驻足,只得耐着性子,用一把尖细嗓音道:“官家今日宴请扶南的使臣。”又恳求,“大师就当可怜老奴,再快着些,万不等让太后久候。” 两人行至殿后,与一队人相遇于路。 几个衣衫华丽的千牛卫当先开路,四个小宦官左右前后地押送着一辆木栏车。 这辆车以香檀制成,车轮木栏之上雕镂着繁复纹样,更饰有金翠珠玉。但无论如何盛加雕饰,这终究也只是辆囚车而已。 几个领命行走的女官从此经过,也忍不住频频回首。只不过她们凝睇张望的,不再是那些出身显贵、高大挺拔的青年侍卫,却是栏车中的两个白衣的少年。 两个少年似是双生,一般的体格容貌,张大了同样惶恐的浅褐色眼睛,打量着这广大崔嵬的宫室。 他们显露在外的脸孔和手足细白如脂,披散着的头发竟似耄耋老人一般银白。两个人恰如雪精霜魄,周身皆白,唯有干裂的嘴唇透出一点鲜红色泽。稚颜而华发,看上去十分妖异,却又分外牵动人心。 杨可喜也忍不住从一干侍卫中挑出相熟的燕无错询问。 燕无错一向善言笑,知进退,此时面对太后的心腹宠臣,不知为何言语却有些冷淡:“这是扶南国进献的白头人。先送至鸿胪寺入册,再安置到异人馆。” 异人馆,专设来安置各国贡人。其中有龟兹进献的身上生有浮屠佛寺图纹的女子,有东瀛涉海而来的长须虾夷人,也有尸利佛誓国遣送的鬈发侏儒……如今,又要加上这两个居住在山岩石穴中的白头人了。 不栖缓步走近栏车。 一个少年还敢于与他对视,另一个却躲在自己兄弟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 胆子大一些的少年突然膝行上前,攥住不栖的衣袖,口中吐出一串无人明白的蛮语。但他眼中的哀求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一路跋涉之中,他也曾声嘶力竭地恳求,却换来皮鞭加身。他们兄弟两个虽然被迫居于岩穴,生活在山下村落的母亲却也偶尔会前来探看。即便形貌不同,但都是父母生养,为何他们便要去做人贡?唐国远隔千山万水,他们怕是一辈子也不能返回扶南。 近了长安,他再开口,看守之人因怕留下痕迹,也不再鞭打,只用锥子钉刺弟弟的足心。他抱着弟弟,再不敢说一个字。本已死了心,但今日见了这唐国的和尚,他却突然想最后一试。 被他扯住袖口,不栖有片刻错愕。但随即想到:扶南同是佛国,这少年怕是见过竹杖芒鞋,云游各地的僧人。因此以为头上无发,便能救济苦难。 他面上现出一抹苦笑。自己不仅是个假和尚,还和他们一样,是天生的异种,这孩子偏生要来求自己,岂不可笑? 不栖心中突然生出些凄凉之感,便不忍心将衣袖扯出。还是杨可喜上前,叫骂着将那少年的手拉开。 栏车得以继续辘辘前行,渐渐远了,那少年的目光却如钉子一般,始终落在不栖身上。 刚踏进昭庆殿,形容憔悴的崔太后便迎上前来,急急问道:“大师总算来了。可带来了白狐髓?” 不栖见了礼,垂首道:“小僧未带白狐髓前来。” 崔太后面色惨白:“大师此言何意?” 那一日,卫风华带领金吾卫从蓬鹊山空手而还,惹得太后震怒,得不栖求情才保住性命,只落得个革职查办。不栖安抚太后,说他还有办法谋取白狐骨髓。崔太后因此把全部希望都系在他的身上。如今听到“未得狐髓”几个字,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栖道:“昨夜曼殊室利菩萨入梦,呵责小僧妄动杀念,当入黑绳地狱,受倒悬之苦。经小僧再三恳求,菩萨才指明赎罪消业之法,更扯下左手所执青莲花瓣,医治大王奇症。”他自怀中拿出一片干枯莲瓣,双手奉上,“请以清水相煎,与大王服下。”宁王之疾正是他暗中所做手脚,他自然知晓如何“药到病除”。 崔太后面色几变,冷冷地看着不栖,良久才挥手令人依言行事。 她不言不语,与不栖沉默相对。杨可喜站在一旁,额头上尽是冷汗。直至听到殿内女侍呼喊:“大王醒啦!”崔太后身体晃了晃,才在杨可喜掺扶下奔入内室。 半个时辰后,崔太后脱了力般缓步而出,却见不栖仍自站在殿中。她和悦了脸色,问道:“宁王已经转醒,此番多谢大师。官家已经兴建病坊百座,此后还会大赦囚徒,广济天下困顿。我母子愿与大师一道,虔修功德,消除恶业。” 不栖道:“小僧还有一事求太后成全。” 崔太后道:“大师尽管直言。” 不栖抬起头,眼中含笑:“请太后将扶南进献的白头人赐予小僧。扶南同尊释迦,也属佛土。小僧有意将他们送回故土,在远地祈求大唐国运昌隆,太后和大王康健平安。太后仁爱之名,必定远播蛮荒,无处不至。” 40、旧梦寒 不栖回到长公主府之时,夜色已浓。 草庐之中,他神思恍惚地研了墨,提起笔,自然而然地在纸上勾画。 待辨出这又是一只黑鸦轮廓,他即刻掷了笔,恶狠狠地将宣纸团做一团,扔到一旁。 从旁伺候的白鸦泉生窥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宫中已将那两个白头人送来了。却不知,右相如何安排?” 不栖道:“你立即动身,带足盘缠衣食,将他们送回扶南。” 泉生忍不住“啊”了一声,便见他冷厉目光扫了过来,只好道:“属下遵命。” 不栖叮嘱道:“千万要将他二人平安送回家乡。” 泉生领命而去后,不栖感到疲惫之极,便和衣仰倒在床榻之上。 他并不是善性之人,今日将那两个少年救出宫墙,不过是因为那兄弟两个让他想起了自己。 他也曾如此孤立无援,惶恐绝望。 母亲病亡后,不栖这个不吉的异类自然被族人逐出。一路乞讨,才辗转来到长安。 那一年深秋,他与两个小丐一同蹲守在一间祆教祠堂外。火祆教徒那一日有大祭祀,烹牛宰羊,鼓乐而歌。 一个粟特商人喝得烂醉,见他们野犬一样据守门外,眼睛亮得吓人,不由哈哈大笑,随手扔了一大块牛肉出来。 不栖拼了命地冲上前去,刚于尘土中抓起那块肉,便被勒住了脖子,掀倒在地,他翻过身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丐一边跑远,一边将牛肉塞进口中。 他只是咽了咽口水,眼中却无一滴眼泪。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身旁站定。他先是看见一双如意头的绣鞋,仰起脸来,一张明艳面孔便落入眼中。 从这一眼开始,他便认定巢山郑后是受了贬谪的天人,心善貌美,无人可及。 郑后拉着他的手,将他带上一架两驾的马车。车内铺着花纹繁丽的毡毯,矮几上放几样精致点心。 一个锦衣雪裘,目如点漆的孩子漠然地看着他,只是片刻,便好似厌倦了一般移开了视线。他怔怔地看着李简依偎郑后身侧,一丝嫉妒与自怜如同藤蔓攀爬纠缠,难解难分。 他伴着李简长大,渐渐成了巢山众人口中备受恩宠,倚势弄权的佞臣。人们传言,李简对他言听计从。只有不栖心中清楚,李简从来我行我素,他只不过是善于揣摩李简心意而已。 巢山一些重臣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几番打压陷害。李简虽然对他多有回护,但也曾为安抚人心判他杖刑,为警示僭越而将他关入水牢。 不栖表面上安之如饴,忠诚恭顺,心中一点暗念却在疯狂生长——终有一日,他要将李简生死握于手中,他所经受的苦痛屈辱,定要李简一一亲尝。 这个念头想来甜蜜,若要成真又谈何容易。巢山王权,固若金汤。而乌衣势众,自己一只白鸦又能掀起什么波澜。若是事败身死,便再也见不到让他恼恨彻骨的李简了。 或许没有那件事,不栖终身也不会叛出巢山。 那一日,他故意将李简亲手挑拣,准备送与博望公长女湖裳的红珊瑚头簪掉落莲池之中。李简震怒,他匍匐于地,慌乱中称自己有更好的灵物相替。 不栖随后潜入深山,捕捉罕有的玉虫,装入锦囊。 李简见了这种蛸翅金碧,如同翠鸟孔雀毛羽的小虫,微微皱起眉头。 不栖从旁道:“唐人女子多用此虫做头上簪饰。更妙的是,玉虫只在朱槿花心中,与爱侣相依相伴。唐人因此传言,若得此虫,必获心上人倾心爱慕,誓言无改。” 李简听罢,将锦囊收入怀中,唇边一抹浅笑,耀目之极。轻声道:“正好送与湖裳。” 不栖悚然一惊,自睡梦中惊醒。窗外,月明中天。 他时常梦到这个片段。李简粲然一笑,却让他心中大痛,自觉于巢山再无立足之地。 他盗取火浣衫,以为李简定会恨他入骨。谁知自己被捉回巢山后,李简并未治罪,还纵容自己再度逃出。或许,自己在他心目,便是这样无足轻重。 不栖眼神空茫,口中喃喃:“李简,这次我不是夺你爱物,而是要谋你巢山。” 41、昌邑王 南白璧站在揽月阁上看尉迟璋在武场习练弓箭。 他娴熟地搭起羽箭,勾拉弓弦,箭矢如电,疾射而出。动作如行云流水,煞有介事,结果却大失准头,噗地一声钉入土墙。 尉迟璋又架起一只箭,却又再次射偏,不仅没有沾到箭靶,还从捧着一盆清水与他洗面的婢子冰裁身前擦过。 冰裁惊叫着将铜盆扔到一旁。水花四溅,花容失色。 尉迟璋心中尴尬,面色却也不变,镇定道:“不用特意送水前来,我自到井边清洗。” 冰裁腹诽:郎君这两日心不在焉,飞箭舞枪,好不惊险。若不是斗草输给那班姐妹,她怎会接下这等差事?” 这边婢子负气跑走,那边尉迟璋又从木架上拿起长戟,耍弄起来,掀起漫天的烟尘。 南白璧于阁楼上叹了口气。她曾想过,待尉迟璋长大成人,定要为他讨上一房德容、出身皆相配的娘子。即便新妇生就一副如同……鼠狼精一样的妖媚性子,她也有手段可以拿捏管教。 儿子渐渐长大,却只是醉心弓马将兵之道,于男女情事上偏生少了一根筋,不曾显露一分兴味。她便有些担心忧虑起来,暗暗期盼他快些开窍。谁想到,今日儿子竟会为了一只乌鸦精神魂颠倒。 方才跑掉的婢子冰裁,此时又袅袅娜娜地现身,引着一人走了进来,喜笑颜开道:“郎君,三郎来了!” 尉迟璋手中长戟落地,大步迎上前去。 李莫身上是常穿的那件黑袍,肤色耀目,笑容扎眼,口中道:“睡过头,来得迟了。” 尉迟璋面上尽是湿亮汗水,淡淡道:“不打紧,这几日生疏了武艺,正好趁机习练。” 李莫不自觉地别开目光:“无论如何,让你久等,是李莫过错。我新近买下一艘画舫,今日便做个东道,请阿璋同游曲江。”他说到此处,刻意压低了声音,却禁不住眉飞色舞,“还有两位教坊娘子作陪!” 南白璧在阁楼上看得清楚,儿子闻言便沉下脸来。 那小鸦怔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道:“阿璋,你难道……惧水晕船不成?” 南白璧心道:“阿璋从来洁身自好,远离声色之娱。听到‘教坊娘子’几个字,神情分明不快,定然不会答应同去。” 她自以为了解儿子喜恶,谁知却听见尉迟璋干脆地说了一个“好”字。 南白璧不由吃了一惊。她不再阻止尉迟璋与李莫往来,一则是因为李莫于她、于蓬鹊山都有大恩。二来却是因为有李莫陪伴,尉迟璋也添了许多喜怒哀乐之情。只是阿璋分明气怒,却仍慨然应约,却让她心中多了些隐忧。 曲江位于少陵原头,由汉武泉积水所成。两岸广建楼阁,柳杏成行。碧水中红蕖迎风,船行水上,如入画中。 画舫内,两个轻衣薄衫的女子坐于尉迟璋与李莫身侧。一人怀抱凤首箜篌,一人婉转而歌。凤首箜篌多用来演奏天竺、骠国、高丽乐。身着白苎纱衣、黄罗银泥裙的女子也选出一首唤作《陇莽第》的骠国曲弹拨。而那歌伎,挑了时新的唱词来配这异国曲调。 烟水明媚,美人在侧,李莫醺然欲醉。 他抬眼看到尉迟璋仍是冷冰冰不为所动的样子,不觉脱口道:“我虽然知道阿璋天生一副冷淡面孔,有时却也想看看你惊慌失措或是情难自禁的模样……” 李莫说完,先自摇了摇头。尉迟璋怎会惊慌失措?当初碧螺岭遭遇山妖,金吾卫围困南家,那样紧急时刻也不见他面色有变,由始至终,镇定无畏。 情难自禁……李莫想象了一下,不由嗤地笑出声来。 尉迟璋瞥了他一眼,缓缓地饮尽杯中之酒。 身旁歌伎见多识广,善于察言观色。本想贴近依偎,却感觉原本就难以亲近的身边人,突然化作数九寒天里的冰凌子,散发出森然冷气,她只得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 李莫不怕死地继续道:“今日不巧是保保去学琵琶的日子,不然可以邀他同游。”又眼睛发亮地炫耀,“他怀抱琵琶,弹出的绵软调子,好似醇酒,足可以醉人。除非铁石心肠,才会不为所动。” 尉迟璋将手中酒杯重重放下,道:“这几日多由三郎款待。尉迟璋投桃报李,想请三郎前往樊川射猎。 李莫身为羽族,天生惧怕弓矢之物。自从在青鹿围场被尉迟璋一箭射下,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此时尉迟璋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李莫不忍开口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这一日,李莫本是兴致勃勃前往曲江,回来时却有些意兴阑珊。尉迟璋言语态度有些奇怪,任他想破头也不明根由。又想到,自己还答应他一同射猎,更是懊悔万分。 两人在安邑坊坊门前分别。李莫下了马车,独自踱向青丝巷。刚进了巷口,便听见有人低声唤道:“三郎!三郎!”他转过身,便见一人蓬发垢面,自石壁后探出头来。 那人面上脏污,唯有眼睛黑白分明。李莫瞪着眼看了半响,也未认出这是哪一个。直到那人难以忍耐,怒道:“我是李漱!” 昌邑王李漱自幼身体肥硕,肉滚滚好似浮元子。但眼前这人却清瘦高挑,下巴尖细,凤目圆睁,忽略脸上污垢仔细看去,竟是少有的清俊样貌。 李莫诧异道:“你、你真是李漱?” 李漱怒道:“李三你来到长安才有多久,便不认得旧人了。还是看我今日落魄,故意认不出我来。”恶狠狠说出这一句,自己肚子里却一阵山响。李漱的脸红了红,低声道:“快带本王去僻静处用些饭食。本王已经一整日水米未进了。” 李莫将他带至甜水弄,寻了一家小店,点下满桌的饭菜。眼见李漱风卷残云地将桌上菜肴吃得罄尽,又捧起一大碗热汤饼,滋溜溜几下便喝了个干净。 这副衣衫残破,饿鬼投胎的样子,哪里像那个食必膏腴,衣定锦绣的昌邑王? 李莫奇道:“昌邑王怎会落到如此境地,难道是巢山出了事么?” 李漱擦去脸上细汗,露出一片小白皙肌肤,道:“不要乌鸦嘴,巢山无事。只是本大王倒了霉,要被断送终身的幸福。” 42、谢湖衣 李莫忍笑道:“昌邑王在巢山只当横行无忌,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还斗胆去破坏昌邑王的锦绣良缘?” 李漱愤愤道:“三郎你想差了!是有人想将一桩狗屁的良缘硬加在本王身上!” 李莫被他激起好奇之心,便催促他从头说起。 李漱抖着嘴唇,半响才憋出一句话来:“本王落得如此境地,全拜舅舅所赐!” 李莫奇道:“你是说大王……害你如此?” 这句话好似扭动了李漱喉中机关,许多怨愤不满噼里啪啦从他口中争抢着奔涌而出。“舅舅逼迫,非要我娶那博望公的外孙女,湖裳夫人的女儿为妻!” 李莫眨了眨眼,憋笑道:“博望公谢敢的夫人曾是巢山第一美人。生下的一双儿女谢湖衣、谢湖裳,佼佼出众,人称巢山双璧。既是湖裳夫人之女,容貌定是不俗,难道还会委屈了你李漱不成?这事若是落在别人头上,都要捂着嘴偷笑,你却这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李漱翻了个白眼,心中深觉李三郎空生了一副机灵样子。转念一想,不是李三郎太蠢,而是自己太过聪明,才将事情看得通透。于是便带着几分得意开始为李莫分析利害。 “三郎可知道十五年前舅舅与谢湖裳本有婚约,却突然毁婚一事?此举岂止害得谢家一门面上无光,几乎是丧尽了颜面。博望公早已不问政事,是个没甚妨碍的白头老儿,但那谢湖衣却与周湛将军同为肱股重臣,分领兵马,掌管巢山边防。谢湖衣虽是将才,却也最爱记恨,心思狭小在巢山人所共知。虽然谢湖裳很快嫁为人妇,但谢湖衣却一直心中耿耿。如今非常时刻,大王有意将他手中兵权收归己有,统一调派,便用自己的亲外甥、本王我来做昭君,拉拢安抚谢湖衣。” 金眼王与谢湖裳,是巢山坊间深闺长盛不衰的话题。山间村妇、宫廷贵女,皆爱敷衍议论这一段故事。金眼王为何不娶谢湖裳,成了十几年间巢山的最大谜题。 虽然无人知晓其中内情,但按照常理推测,金眼王背诺悔婚,确实得罪了谢家。李莫于是斟酌道:“就算大王有此思量,想以这一桩婚事向谢家示好,你在此中也不曾吃亏。” 李漱冷笑:“舅舅对你们兄弟疼爱有加,这般的好事怎么不想到你们,反而落到我的头上?其中定有缘故。再说,身为乌衣,哪个不想找到心中挚爱,比翼齐翔?” 前面的话正误不论,后面那句,李莫深以为然。 只是听到“比翼齐翔”四个字,他脑中倏然闪过的,却不是与面目模糊的丽质佳人春阳之下追逐嬉戏,藏身柳荫梳理毛羽的旖旎图画,竟是同神情冷淡的尉迟璋一道纵马山野的景象。 察觉到自己刚刚想到了什么,李莫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李漱未察觉他神色异样,正在讲述自己最为悲壮的经历。他被囚于家中,只好绝食以抗。但无奈从未于吃食上亏待过自己,实在难以支撑。此法失败后,他假意妥协,趁家人有所松懈,在姚剪帮助下从巢山逃出。 只是他从未出过巢山,仓皇逃出时更遗失了行李盘缠,最终孤身一人,两手空空地迷途于荒山野岭。一月间,他仅靠一种早熟的果子充饥,最后到了闻到那果香便要作呕的地步。 好在误打误撞中,遇到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子,这才得了一顿饱食。李漱换上布衣,吃着腌菜粗饭,热泪盈眶,并豪言允诺,定要给那樵子厚报。樵子以为这青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并未当真,但还是按他请求将他带到长安。也正是这一番斗智斗勇,颠沛流离的经历,才让李漱迅速消瘦,变成如今模样。 他身无分文,不会营生,既不肯回去巢山,又不容许自己放下王侯尊严沿街乞食。走投无路之时,却想起李莫此时居于长安安邑坊。于是隐身暗巷,等待李莫出现。 李漱讲到最后,十分唏嘘,既骄傲又自怜,特意叮嘱李莫道:“见到本王之事,千万不要说与你家大郎和周将军。他们都是大王心腹,定会将我捉回!” 李莫见他心意坚决,也不再相劝,从怀中摸出半串铜钱并几块碎银,交到他手中。“甜水弄尽头有一家赵驼子邸舍,还算僻静,你可以先到那里落脚。” 李漱酒足饭饱,手中又有了银钱,心中大为安定,就有些故态复萌,神神秘秘道:“听说十几年前来巢山医病的那个狐子,唤作尉迟璋的,已经不再痴傻,只是忘尽了巢山过往。可是真的?” 李莫皱眉道:“与你何干?” 李漱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当初那傻子整日黏在你身后,好似你李三的另一条尾巴。现在却轮到你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了。你们两个小时同样的嚣张跋扈,真是情意投合,谁想今日竟是这样结局!” 李莫与尉迟璋重逢之事,是经金甲卫夕风、晨云两兄弟之口传布出去的。两兄弟押解与慧基勾结的白鸦回巢山,少不了回到家中探看。他们无意间提起此事,却被长舌的家姐当做一桩奇闻,散布开来。 李漱此时添油加醋地说起,无非是想挖苦取笑。 李莫沉着脸道:“我后悔了,将银钱还给我!” 李漱道:“怎么这样小气,说了几句便要翻脸!”一面慌忙将铜钱碎银塞入怀中,鬼鬼祟祟出了门去。 李莫回到家中,一路进了中堂,却见李臻呷着煎茶,坐在矮几旁等他。他想了想,自觉这几日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放下心来来,大大方方坐在李臻身旁。 甫一坐定,碧藻便将用小银盘盛着的雪白酥山,放到他面前。酥山冰凉甜腻,正合他喜好口味。 李莫吃得开怀,却听李臻淡淡道:“今日又去见那尉迟璋了?” 李莫也不抬头,只答道:“是”。 李臻道:“你以为白鸦暂时没有异动,便是皆大欢喜,再无后患了?” 李莫一时无语,默默放下手中银匙。 李臻又道:“你若不想将他卷进巢山与灵武的纷争之中,这几日便少去见他。若有一日彻底解决了此事,大哥再不阻止你们来往。” 两人说话间,周湛气势汹汹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吩咐道:“碧藻,也给我也盛上一盘酥山,消消心中火气!” 李臻只得将训诫弟弟之事放在一旁,转而询问:“何人惹舅舅气闷?” 周湛叹息道:“还不是那个昌邑王。为了擒拿他真是费了我好一番气力!” 李莫大惊:“舅舅捉了李漱?”为掩饰自己情绪,又支吾道;“我的意思是为何要捉拿昌邑王,他……难道犯了什么过错不成?” 周湛漫不经心道:“昌邑王抗旨逃婚,惹怒了大王。金甲卫奉旨追拿,在甜水弄发现他藏身之处。我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派三人前去捉拿足矣。谁知那小子却也狡猾,假作晕倒。他毕竟是皇室金枝,有个三长两短难以交代。受命的金甲卫便派出一人去寻郎中,另两人留在房中照看,谁知一时松懈,竟被他化鸦逃出。两人正要追赶,掌柜却冲进门来。凡人面前如何变化?只能任他逃脱。” 李莫偷偷舒了一口气,却听周湛又道:“李漱逃走前还提到了你。” 李莫不禁警觉起来,强自笑道:“提我做甚么?谁不知道舅舅一向铁面无私。” 周湛挑眉笑道:“昌邑王恶狠狠地喊道‘李莫害我’。你此前见过他了?” 43、猎樊川 李莫一口咬定从未见过李漱,并立下誓言,若是见了他,定会劝他乖乖返回巢山。 周湛对李莫自小宠惯,只似笑非笑地看他赌咒立誓一番,也懒得认真追究了。 李莫心知白鸦不会善罢甘休,大哥让自己与尉迟璋暂不往来也极有道理,但终究忍耐不住,这一日还是寻了个借口出了门,与尉迟璋、姚吉罗、燕无错等会于樊川。 樊川南倚终南山,北接少陵原,川平土沃,草木繁盛,更有香积寺、华严寺、牛头寺等众多宝寺佛刹分散其间。自汉以来,这里就是达官显贵营建别业之地。杜、韦两族,更是世居于此。聚居之地分别被时人称为韦曲和杜曲。韦曲西南有一片广袤幽林,唤作将军林,正是尉迟家的产业。 尉迟璋本意只想邀请李莫一人前往。谁知准备弓马之时,却被偶然上门的姚吉罗撞了个正着。 姚吉罗打小儿便最爱此道,焉有不去之理?而他一旦知晓,就绝不会瞒着燕无错,也就意味着,姚、燕两家的几个儿郎届时都将牵犬擎鹰,雕弓快马地去凑这个热闹。 因此这一日,将军林一扫往日寂静,分外喧嚣。除了这几个贵家子骑马入林,还有若干仆从跟随其后。人声马嘶,鹰唳狗吠,惊起许多栖身林中的飞鸟。 李莫与姚吉罗、燕无错也算旧识,此时相见更感熟络亲切。他本本就广爱交游,此时又结识姚平喜、姚安乐、燕无咎三人,心中十分欢喜。一时将到了此处便萌生而出的不安之感抛到了九霄云外。 姚平喜与姚安乐是两个面貌相同的英武少年。本就难以分辨,这二人却偏偏还要穿着一样的衣衫。李莫只得按照他们下身骏马毛色来判断,哪一个是平喜,哪一个是安乐。 骑着红马的平喜一入林中,即刻纵马而去,口中大叫:“无咎,年前不小心烧燎了你暖手的皮套子,今日我定会抢在安乐之前射杀几只野兔,再与你做上一副!” 安乐骑了一匹黄骠马,闻言顿时竖眉立眼,骂道:哪个要与你比试?只是自己发疯!他燕家什么没有,难道还稀罕你一副兔毛手套?”口中骂骂咧咧,却急急打马,随他而去。 燕无咎身形拔得瘦高,面颊却微微丰腴,仍未脱少年时的青稚模样。见那两人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只得匆匆跟了上去,十分苦恼地喊道:“平喜与安乐怎么听不懂话。我受净圆大师摩顶,持戒不害性命,你们听到没有?” 姚吉罗看着两个弟弟好似脱了缰的野马,入了林的饿狼,尽显姚家血性,心中大为欣慰。转头瞥了眼燕无错,话中有话道:“你那油嘴滑舌的表弟哪里去了?” 燕无错笑道:“姨夫调任益州刺史,裴陵随他赴任去了。难得胡儿还想着他。” 姚吉罗道:“幼时我们几个常聚一处玩耍。若有他在,叽叽呱呱地倒也热闹。可记得那次官家赐我们几人青鹿围场射猎,我猎得一只羚羊?那时无忧无虑,才是真正快活。”又喷笑:“阿璋那日还射下一只小鸦来。” 他说者无心,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身旁几个听者却各怀心思。李莫自是心惊胆寒,尉迟璋却仿若未闻,好似他说的是别人的笑话,只是微微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无错也笑了笑,但眯眼回想起的却大多是那个口中咬着草梗,生有一双碧眼的孩子。口中却道:“那么久远之事,谁还记得!” 姚吉罗就有些不满:“你输给了我,自是不愿记得。我倒是将你记得真切。你自小便是惹人厌,欠收拾的骄横样子!” 燕无错沉下脸道:“今日你我不妨再比试一次,看谁先猎到野物。哪个输了,便要任由赢的人驱使三日!” 姚吉罗也不甘示弱道:“一言为定!要真刀真枪论本事,我又怎会输给你燕大!” 二人一前一后纵马入林,瞬间便只剩下尉迟璋与李莫两人。 见尉迟璋缓缓转过头来,李莫生怕他也要与自己打赌,忙道:“李莫不擅骑射,怕是要坏了阿璋兴致。” 尉迟璋却看着他道:“那又有什么妨碍。就算只看看这山野青翠,绿竹森繁,心中也是畅快。总好过脂粉堆里、歌舞场中虚耗时光。” 李莫不由皱起眉头,心中十分气闷。他想过尉迟璋性情古板端方,未必喜欢听曲观舞,只因自己着实喜爱,便也想与他同赏。尉迟璋若是心中厌烦,不堪忍受,尽可直言,何须这样拐弯抹角。 他怏怏不乐,一些赌气言语便要出口。却听尉迟璋嘘了一声,轻声道:“莫要多言,长草里有一只野兔。” 尉迟璋始终记得杨女坡那夜,李莫捧着他烤熟的兔子,吃的十分欢畅。于是搭箭拉弓间,便愈加专注。 箭矢飞出,灰毛的肥兔竟鬼使神差地闪避开来,瞬间走脱。耳边却闻得一身嘎叫,随即便有一物从旁边一颗枯树上跌落下来。 乌羽如墨,正是一只黑鸦。 落下的分明是只黑鸦,着地的瞬间却陡然化为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青年重重地摔在蓬草之中,口中发出细弱的呻吟。 尉迟璋如被线牵,立时翻身下马,缓步上前。他展臂将那人扶起,伸手拨开他面上乱发,露出一张清秀面孔。 青年勉励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人,十分虚弱地试探道:“尉迟……璋?” 尉迟璋身体一僵,心中一时掠过无数片段。他抓着小乌鸦翅膀将它举送到父亲面前,他跪在祠堂中为小鸦包扎伤翅,小鸦在他面前化作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那孩子声如冰泉击石,斜着一双凤眼,开口道:“小傻子!” 这声“傻子”在他脑中反反复复回荡,好似春雷炸响,让他悚然惊醒。尉迟璋心绪烦乱,垂头低声道:“你……便是我在青鹿围场射下的那只小鸦么? 青年多日来风餐露宿,惊恐且饥饿,又是刚从高处坠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因此只是张了张嘴,未说一个字便昏死过去。 尉迟璋不由收紧了手臂。 而站在他二人身后的李莫只觉一瓢雪水兜头倾下,一时如石雕木俑般动弹不得。 ——天知道李漱怎会出现在这里! 44、忆前尘 尉迟璋抱着李漱进了府院,一路奔向自己所居的院落。李莫站在月门之前略有迟疑,最终还是艰难举步,跟随他进了卧房。 应招而来的三、四小婢取来了洁净衣物,端上温水面巾,轻手轻脚地为李漱更衣洁面。 门前街永春堂的坐堂医士陈百草被急匆匆地拉扯进来,喘着粗气给李漱切了脉,随后捻了捻下颌长髯,道:“这位郎君无甚大碍,不过虚劳过度,又受了惊吓。”他提笔写了个补虚益气的方子,笔还未曾放下,就听见李漱肚中滚雷似地响了起来。陈百草无奈道:“当务之急是温上些米汤,待他醒来后喂服下去。” 李莫站在忙碌的众人身后,心中一片茫然。突然想起自己与尉迟璋初识之时,也曾因酒醉夜宿于此。那时众星捧月似地相待,只觉理所当然,谁知一眨眼,自己却突然被分隔出来,成了一个外人。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与他相熟的婢子冰裁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打趣道:“三郎莫非也受了惊吓?”又将他推拉到一旁坐下。 待众人忙碌妥当,纷纷离去。房中便只剩下尉迟璋、李莫与昏睡不醒的李漱三人。 尉迟璋好似此时才想起李莫,转头道:“你见惯了妖物变化,所以今日才能毫不惊讶罢。我却是吃了一惊。原来曾被带往鸦怪聚集之地,不是一场荒唐大梦。” 冰裁塞在他手中的一盏热茶此时已经凉透,李莫仍自紧紧捏着茶盏,魂不守舍地问道:“阿璋与这……鸦怪有何渊源?” 尉迟璋道:“我幼时大病,不记往事。去年早春,我在曲翔城抗敌之时,身受重伤。被同袍背回城中之时,只剩下一口气,一身鲜血几乎流尽。但我命如野草,甚是顽强,竟挺了过来。自那以后,便时常梦见身处一座屋宇连绵的大城。总有一个孩子在我身旁,与我玩耍嬉闹。”他又看向李漱,面上神色可称温柔:“今日见了他,才知道原来一切并非虚妄。” 李莫咬紧了牙关,手心中尽是湿汗,心中却在叫嚣:“尉迟璋,你真正一个有眼无珠的傻子!” 躺在床上的李漱,却在此时缓缓睁开了眼晴,侧过头,目光迷茫地扫过神色各异的两人。他目光渐渐清明,嘴唇却紧紧抿起。 尉迟璋立于床前,俯身问道:“你既然唤得出我名字,便是记得我了?” 李漱点了点头。他第一次见到这傻子,便觉得极为碍眼。更何况,小傻子还曾连同李莫放爆竹烧燎了姚剪的尾羽。他自然记得。 尉迟璋声音愈加低沉:“那你定然记得在青鹿围场被我射下之事?” 李漱盯着他,微微有些惧怕,心中算盘却打得响亮:“原来李莫真的未与他提起丁点儿旧事。”余光中,又看见李莫紧张万分,面上也失了血色,于是坚决而快意地点了点头。 李莫闻言又惊又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待看见尉迟璋唇边的一丝模糊笑意,更是乱了分寸。 他急匆匆自房中奔出,在月门之外与一人撞在一处,抬起头,便看见南白璧的一张笑脸。他哑声问了好,也不等南白璧开口,便仓皇离去。 尉迟璋带人回府,又呼来喝去摆出这样大的阵势,是从未有过之事。南白璧自然也被惊动,心中也是好奇,这才前来看个究竟,却正遇上李莫落荒而逃。 她诧异地转过身,便看见尉迟璋正立于窗前,与她对视片刻,又看向李莫离去的方向。 儿子虽然还是往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周身却散发出阴沉之气。而他身后,一个容色憔悴却不失俊美的青年倚靠床头,手里捧着一碗米汤,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眼中便泛起泪光。 她于空中轻嗅,青年身上气息,与方才夺路而逃的李莫何其相似!难道是同宗同族的鸦怪?南白璧以手扶额,只觉头痛无比。 李莫失魂落魄地出了尉迟府,却并未返回家中。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回荡:“定要让李漱快些离去。” 且不说他留在尉迟府中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永不返回巢山。这李漱又是个无防范、没心机的,保不准会落在白鸦手中。届时,巢山投鼠忌器,受制于人,尉迟一家说不定也会受到牵累。 想到这里,李莫顿时停了脚步。随便寻了一家酒肆,踱了进去。他点了两个小菜,却一箸未动,只将一壶烈酒喝得罄尽。 夜半时分,漏断人静,李莫歪歪斜斜飞入尉迟府中。看清尉迟璋房内只有李漱一人,便从支开的直棂窗下飞进房中,在临窗的几案上收了翅膀。 枕边放着两盘精致细点,身上盖着轻薄锦被,李漱正百无聊赖,却听得窗前窸窣声响,立刻机警地爬将起来。他口中塞满点心,就这样鼓着两腮,恶狠狠地看着李莫。 李莫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为何要假冒于我?” 李漱将口中食物咽下,嘴硬道:“什么假冒?本王可曾说过一句谎话?是那傻子弄错!” 李莫有些动怒:“分明是你存心误导,有意隐瞒。” 李漱傲慢道:“三郎你既然未与他说明,本王就暂时扮作你又有何妨?李三纨绔浪荡的名头那样响亮,本王还肯屈尊俯就,没有半分嫌弃,你应该欢喜骄傲才对!” 李莫与他分辨不清,酒意也开始上涌,只是嚷道:“昌邑王还是速速离开尉迟家为好!李莫也会给昌邑王留下几分颜面!” 说到此处,李漱不由自主地强硬起来:“这里高床暖枕,出了门只能担惊受怕,露宿荒野;这里日日珍馐美味,出了门便是食不果腹,直饿得眼睛发绿。三郎若是我,会留下还是离开!” 李莫急道:“我会选个安全之处,供你休息将养!” 李漱气呼呼地道:“被你出卖了一次难道还不够,还会蠢得再上一次当?”又斜眼道:“那傻子一会儿便会来探望,三郎若是不想与他照面,不如趁早离去。” 李莫终被激怒,冷声道:“你若给他带来祸患,李莫定会进言大王,要他将你送到招提寺,在佛前做了他的替身。让昌邑王你难有机会去寻什么比翼齐飞的心上人,还得整日青菜萝卜地度日!” 这个威胁着实恶毒,李漱吃惊地大张了嘴巴,正要反唇相讥,就听见有人缓步进了院落。 二人一时噤声。 李莫不甘心就此离去,便跳上窗棱,轻飞到窗外的梨树上,隐藏在繁密枝叶间。呼吸间满是叶片清香,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花落而叶生。 数月前,他也曾落在这株梨树上,隐身堆雪般的梨花间,窥看尉迟璋。那时他刚刚答应南白璧不再与尉迟璋往来,又见尉迟璋摆弄那支将自己射下的断箭,心中既惆怅又惊慌,但也好过此时的烦躁酸涩滋味。 他故意背过身去,只听见尉迟璋在房内低声道:“阿漱与何人争吵说话?” 李漱故意打了个哈欠,假作刚刚醒来,充傻装楞道:“你听错啦!或许是本……我方才说了梦话!” 尉迟璋顿了顿,又道:“明日一个旧友在家中设宴,你可愿同去?” 酒宴欢会,李漱求之不得,连忙一叠声地答应。 李莫心中空空落落,只觉再不能留在此处,即刻展翅腾身飞去。 他停脚的那根树枝轻摇,叶片彼此轻触作响。 尉迟璋背脊微动,却没有转身。 45、鹍弦断 夜阑人静,曹保保却未安寝。 他跽坐几案之前,案上放着一把曲项琵琶。 今日,一直教授他琵琶的康国师傅康摩多离开了长安,跟随一个商队返回故国。临行前,将这把名为“一心镜”的琵琶送与了他。 康摩多满面虬髯,虽然年过花甲,仍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他用流利的唐语道:“曹郎技艺已臻至境,再无可学。只是一颗心仍是困囿一处,解脱不得。若想于琵琶一道更为精进,唯有破除执念,放眼自在。” “一心镜”以檀木为身,鹍筋为弦。那四根鹍弦光莹坚韧,拨动时音色清脆,如述心曲。曹保保将琵琶抱在怀中,自语道:“我心中哪有什么郁结不解……” 几个轮指过后,他不知为何便有些心浮气躁。心中一些隐藏蛰伏已久的东西,正挣扎欲出。 夜色已深,李莫却仍未回转,也不知他在何处流连何。……多半又是和尉迟璋在一起。想到这里,曹保保心中愈加烦乱,既怒且妒,竟是难以抑止。 门外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更夹杂着一声呻吟。曹保保强忍着不动,手下不停,指法没有丝毫错乱。 门外那人挣扎着爬将起来,踉踉跄跄前行,一路磕绊不断,不知又撞到何物,口中发出一声痛呼。 曹保保终于忍耐不住,放下琵琶,气势汹汹打开房门。只见李莫依靠着一根廊柱,低垂着头,好似睡着了一般。 他走近李莫身旁,伸出手大力摇晃,直至李莫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来。 曹保保看着眼前这个眸光迷离,面色绯红的醉汉,胸膛起伏,恼怒欲狂。李莫却极为无辜地与他对视,还嘻嘻笑了起来,口中道:“我当是谁这样粗鲁,原来是保保……” 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名字,曹保保的心便软了,暗自叹了口气,便伸手将他扶起。这醉鬼像是被抽了筋骨的蛇,瘫软一团,曹保保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送回房中。 李莫刚躺到床上,就连声嚷着口渴。曹保保只得又倒了一碗水,送到他面前,一手轻轻托起他的头,慢慢喂他喝下。 李莫喝够了,便扭开脸去。曹保保自然而然地伸手拭去他下颚残留水迹,不知怎地,目光竟胶着在那两片泛着水光的嘴唇之上。 于是,原本抚在下颚的拇指,就这样鬼使神差一般,缓缓地按上了李莫的嘴唇。他右手指腹上,尽是拿捏拨片以及空手拨弦时磨出的薄茧,手触之处,却是一如丝绸般的腻滑。曹保保一时心驰神荡。 正在此时,李莫却蓦然睁开了眼睛。那只来不及收回的手便僵在了他的脸侧。 曹保保屏住了呼吸,一颗心几乎蹦跳而出,只是惊惶而热烈地看着李莫。 他以为李莫定会疑惑、惊讶,甚至恼怒,却忘了他此时已经全然地醉了。因此当李莫出人意料地握住他的手时,曹保保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却十分失落。 李莫紧紧抓着他的手,嘶声道:“保保,我心中难过。” 曹保保一愣,低声问道:“怎么了?” 李莫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复又闭上眼:“你不明白……” 这句话却像一根长刺戳进了他的心中,曹保保冷笑道:“这样狼狈姿态,又是为了那尉迟璋么?” 李莫似是吃了一惊,眨了眨眼,轻声嘟囔道:“我忘了不能在你面前提他名字。” 曹保保一把心火愈烧愈旺,直烧得他眼目赤红,开口一字一句道:“三郎知道我不想听到尉迟璋名字,也不喜你与他往来,可曾深想其中缘故?” 李莫转开目光,哀求道:“我头痛得很,若不紧急,不如明日再想?” 曹保保强硬地将他的脸扳过来,沉声道:“曹保保等了十余年,再也等不得了。三郎即便醉了,心中仍有三分清醒。不如此刻就说个明白,也给曹保保一个痛快!你……究竟当我是何人?” 李莫眼神有些惶然,被逼迫着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磕磕绊绊道:“保保就是保保。亲厚如兄弟,相知为挚友,哪里说得清楚……” 曹保保身体一震,俯下身,贴近他面孔,轻声道:“但是我却不想做那些。我想做的,是三郎一生一世的伴。” 被他炽热呼吸拂过面孔,李莫却打了个冷战,瞪着眼揣摩他神情,半响才勉强笑道:“我醉得厉害,保保莫要与我玩笑!” 曹保保猛地放开了他,将颤抖不停的双手收入袖中,颓然起身,凄凉笑道:“三郎千万记得,曹保保今日所言,皆是发自肺腑,没有半句玩笑。”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李莫松了口气,不觉已是汗湿重衣。他头痛欲裂,扯过被子将自己遮了个严实,强令自己快些入睡。隔壁的琵琶声似乎彻夜未停,断断续续地浸透了他的浅眠,让他在睡梦中,仍感到心中酸楚疼痛。 —— 曹保保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回到房中的。待他头脑中有了一丝清明,便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案前,横抱琵琶。 李莫如此回答,他心中早有所料。他只是装作不知,自欺欺人地给自己留着一线希望罢了。 他自幼心高气傲,入得了眼的人本就极少,更何况,李莫待他又是那般的好。他此时竟有些恼恨李莫的好了。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敞开心将他包裹其中,如今也不用鲜血淋漓地将他剖出了。 既然已经知晓三郎答案,他便再不能留在这里了。即便不舍,也要离开。只愿有朝一日,心中创口可以结痂生肌,平复如初。他可以坦然地回到李莫身旁,做他期望的挚友弟兄。 今夜月光异常明亮,透过半开的窗,凉沁沁地铺了一地的薄霜。曹保保突然想起与李莫初见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上元佳节,墨羽宫中燃点千百灯树,火光映天耀地。搭建的花台之上,更有角抵、百戏一一上演。 他随父亲应诏来到金眼王的家宴之上,获赐坐于末席。父亲上前演奏,他只得吃力地抱着琵琶,远远观望。 突然有人拉扯他衣袖,他转过头,便看见一个提着六角灯笼的孩子蹲在身旁。 那孩子眨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故作神秘地问道:“你可见过月光鱼?” 曹保保只看了他一眼,便又扭过头去。 那孩子却不肯罢休,又附在他耳边道:“你是曹家的,曹乐官清廉,家中定然没有这等新奇东西。” 曹保保正准备回头给他一个最凶恶的眼神,却被拉扯得几乎仰倒,手中琵琶也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曹保保最终还是跟着他来到一处广湖边缘。 那孩子举起手中六角灯笼,片刻后,只见湖中波光粼粼,水花翻腾,却是千百条手指长的小鱼循光而至。那些小鱼磷光洁白,十分欢快地游弋,更争先跃出湖面,划出一道道银白光痕,恰如月光生足,跳跃不止。 他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点点冰冷的湖水溅到脸上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身旁的孩子笑得十分得意欢畅。 回忆到此处,曹保保手下弦音,便少了些哀婉凄惶,多了些温暖留恋的意味。 —— 李莫懒懒地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 他只记得昨夜喝得大醉,却不知何时返回的房中?仔细想了想,心中却是大惊,即刻跳下床,赤着脚便跑了出去。 他在曲廊中与李臻撞了个正着。李臻目下又是一片青黑,责备道:“三郎你又惹了保保?他竟然弹了一夜的琵琶!” 李莫脚下不停,心中愈加惊慌,奔至曹保保门前,猛地推开门扇。 屋内用物器具皆在原位,曹保保却不见了踪影。 几案上,平放着一把曲项琵琶。只是琵琶颈上四根光莹的细弦,却都已断了。 46、藏钩戏 尉迟璋口中那个要在家中宴客的旧友正是燕无错。 燕家位于胜业坊。集齐时下能工巧匠营建的宅邸,屋宇宏丽,冠绝一时。府院中有一处私苑,依照燕夫人之命植种了大片的芍药。春末夏初,牡丹凋谢后,正是芍药花期。 燕府的芍药此时开的正好,每一朵都足有碗口大小,挤挤挨挨连成一片,好似晨间沾着湿露的云霞。燕无错于是便想趁此美景良辰,邀请几个至交好友前来赏花喝酒。 他早早便指派家仆在花间寻了一处空地,铺设好茵褥,制备了酒食,只待众人前来。 那一日樊川射猎,尉迟璋不告而别,听守在林外的仆从回禀,他是抱了一个人上车后急匆匆离去的。这样古怪行径,燕无错当时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今日却见尉迟璋与一个陌生的青年结伴而来,这才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那青年面容端秀,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雍容气度,但面生的很,绝非京中贵家子弟。除了自家和姚家几个儿郎,他在尉迟璋身边只见过一个李莫。如今怎地又换了一个?动辄拒人千里之外的尉迟璋这是突然转了性情了么? 燕无错心中纳罕,但明里却未流露一分,仍是笑脸相迎,款待备至。不久,姚家三兄弟也一齐到了。 几个婢子手提食盒上前,将一道道美食佳肴端出,并捧来一个八瓣莲花的酒樽放在漆架之上,用如意头的酒勺将众人面前杯盏添满。 燕无错清了清嗓子,问燕无咎道:“三郎怎么这样迟,请柬可是送到了?”他虽是问燕无咎,眼睛却瞟向尉迟璋。 燕无咎道:“请柬是碧藻出门接下的,断不会出错。或许是路上车马太多,一时绊住了。”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来报,说李莫已经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扭过头去,便见身着黑袍的李莫自一大丛芍药后转了出来。 李漱因记恨李莫,又担心离开尉迟府失去庇护,这才假借李莫身份。他虽然口上不让分毫,一径胡搅蛮缠,心中也觉得愧疚。此时见李莫现身,脸上也不由显露一丝笑意。而坐于他身侧的尉迟璋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漠然看着李莫一步步从容走近。 李莫拱了拱手,连声道:“李莫来迟,各位恕罪!”随即掀起袍角,屈膝盘坐在燕无错与姚吉罗之间,正对着尉迟璋与李漱二人。 宾客既然已经到齐,燕无错便举杯开宴。这几人年纪相仿,又都是直爽性子,在席上推杯换盏,大声谈笑,好不快活。李漱虽然是新客,但举止得体,又收敛了平日的骄横性情,却也颇为讨人喜爱。 姚吉罗是个如假包换的直肠子,瞥了李莫两眼,不禁奇道:“只是几日不见,三郎怎么好似消瘦了许多!”又用臂膀撞了他一下,揶揄道:“莫非是为了哪个京中名媛茶饭不思?” 李莫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道:“李莫是个没心肝的,拿什么去学人家害相思。不过是这几日收拾细软,打点行装,有些劳累罢了!” 姚吉罗瞪着眼道:“三郎要远行?” 李莫笑道:“凉州老家出了些事情,需要回去打理。这几日便要动身了。” 他性子随和,又善于谈笑,玩闹时放得开,他人需要时又肯出手相助,这几个青年与他甚是投缘。如今突然听他说要离开长安,心中都有些不舍,纷纷举了酒杯相敬,起着哄让他喝下。 唯有尉迟璋与李漱两人与众不同。一个只是闷头喝酒,偶尔抬眼,目光便像冰锥子一样钉在李莫身上;另一个心中有鬼,只是不停向嘴中塞着各色菜肴,以缓解心中不安。 李莫只满饮了一杯,便推说这几日染了风寒,不胜酒力,改日定将今日所欠尽数补上。众人见他面色确是苍白,于是便也不再勉强。 自踏入这芍药苑,李莫便刻意避开尉迟璋目光。此时更是半转了身去,看燕无错家前来献跳绿腰舞的两个乐伎。 这两个乐伎是一对姓韩的姐妹,唤作大韩娘,小韩娘。所跳的绿腰舞,是由用琵琶曲《绿腰》伴奏的广袖软舞。跳舞的大韩娘多情娇俏,轻盈如燕,一双媚眼如钩,一眼眼向众人撇来。 但引得李莫注目凝望的却是她相貌平庸,垂头弹拨琵琶的妹妹小韩娘。他目光只落在那灵动翻飞的手指上,竟好似痴了一般。 燕无错顺着他目光看去,沉声道:“三郎若是喜欢,将小韩娘送与你却也无妨。” 李莫回过神,笑了笑:“燕大的好意,李莫心领了。此次返乡,道路漫长,不忍烦累佳人。” 姚吉罗在旁冷笑讥讽道:“你当世人都与你一般贪恋美色?请我等吃酒,只应唤人来做吞刀吐火、戴竿踏球的把戏,叫一个女娘在眼前摇来晃去,究竟有什么意思!” 大小韩娘的绿腰舞可称一绝,多少达官显贵登门前来,只为了一睹二人乐舞。那般出众的舞艺,妖娆的身段,在姚吉罗口中却成了“摇来晃去”。牛嚼牡丹,不过如此。 燕无错还未还口,那大韩娘却已忍耐不住,将臂上彩带团簇成球,用力投掷在姚吉罗头上,随后寒着一张粉脸,扭身而去。那彩球恰恰缠绕在姚吉罗脖子上,好似在他领口中插了一朵芍药花。 姚吉罗自然不能与个女娘计较,只哭笑不得地摘下花球,扔到一旁,引得众人哄笑。 笑声尚未停歇,李莫却突然提议道:“胡儿害我等没了歌舞,好没趣味。——我等一起做那藏钩之戏如何?” 燕无咎犹豫道:“藏钩确是有趣,不过听闻坊间传说,藏钩不吉,容易招惹祸患,引人别离。” 李莫笑道:“不过是些传言罢了,当不得真。若真论起来,芍药又名‘将离’,这满园嫣红轻粉,不知该分隔多少有情人。” 燕无错也大笑附和:“今日便听三郎的,我这便唤人取两只金指环来。” 李莫阻止道:“何必麻烦,我这里正好有件趁手的东西。”他探手入怀,掏出一件暗蓝色的物事——一只用萤石雕琢而成的三足乌。 尉迟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却发作不得,只木然地被安排着与李漱、燕无错、燕无咎做了一曹。而李莫与姚家三兄弟为一曹。经过一番谋划,李莫所在一曹齐齐地将八只拳头伸出。 这一番是由尉迟璋一曹先猜。燕无错拍着尉迟璋的肩膀挑衅道:“别看阿璋一副古板无趣的样子,却最是擅长猜钩,几乎是百无一失。你们不选他入曹,已是输定了。” 这般狂妄言语自然引起姚家兄弟不屈斗志,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你燕家才输定了!” 尉迟璋仿若未闻,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李莫。李莫也不再避开他目光,坦然与他对视,眼目清澈,其中无悲无喜。 半响,尉迟璋才缓缓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李莫的右手手腕。 李莫只觉腕骨都要被他捏碎,咬牙忍着痛,却大笑道:“阿璋的确有些本事,竟真的被你猜中!”展开手心,其中正是那只三足乌。他又垂下眼目道:“这只挂饰,便送与你做个彩头!” 尉迟璋既不应声,也不松手,胸口起伏,目色有些赤红。 众人终于察觉两人之间诡异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李莫苦笑道:“怎么?阿璋嫌弃它非金非玉,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说罢故意将手掌一翻,那只三足乌便从掌心滑落,眼见便要跌落在地。尉迟璋只得松开他手腕,伸手承接。 这边三足乌落入他掌中,那边李莫却已利落起身,只看着尉迟璋,缓声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李莫在此别过了。” 47、谢湖衣 李莫离去后,花宴并未草草收场。尉迟璋面色如冰,饮酒如同饮水。别人劝他不住,还被带动着一起牛饮起来,最后一个个倒卧在芍药花下。而明明喝得最多的尉迟璋,却仍是端坐不倒。 李漱滴酒未沾,只是低头大快朵颐,顺便观看这些人醉态。他一直希望尉迟璋醉了才好,只是事与愿违,尉迟璋起身离去之时,仍然清醒如常,只不过走路略有摇晃。 木轮辘辘,马蹄轻响。尉迟璋懒懒地倚靠车壁,一腿曲起,一腿舒展,手中不住把玩着那只萤石雕成的三足乌。直到在一旁小心窥看的李漱眼皮开始打架,他才将三足乌收入怀中,缓缓抬起眼来。 李漱悚然一惊,觉得自己好似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动弹不得。 微醉的尉迟璋,声音没有平日那般冷硬,略有沙哑的嗓音中竟平添了一丝温柔音色。他就这样淡淡地开口问道:“他为何急着回巢山?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李漱如遭雷击,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心中惊道:“这傻子说的可是巢山?他莫非早知道李莫身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么!”他心中兵荒马乱,张口便有些结结巴巴:“你、你知道了?” 尉迟璋并不回答,却垂头低声笑了起来。 李漱自与他相识,从未见他展露笑意,此时见他如此,只觉毛骨悚然。因心中实在好奇,才大着胆子问道:“何时知道的?” 他初遇李莫,便一见难忘,只觉似曾相识。但真正对李莫身份生出些疑心,却是在一条深巷中见他与那割人发髻的白鸦交谈。 灵应峰回龙台上,他亲见李莫被那几个僧人扔下山崖。待他醒来,却见李莫安然无恙地守在身旁。虽然李莫说自己是因为吸入迷烟而神智混乱,产生幻觉,他却并未全然相信这种说辞,心中隐约觉得李莫并非凡人。 真正让他心中怀疑疯长的,却是在杨女坡为李莫包扎伤臂,看到他臂上伤疤的那一刻。那分明是处箭伤,李莫却言辞闪烁地说是被荆棘刺伤。 而不久前,他二人突出金吾卫重围,在水瀑处汇合,他眼见李莫跌跌撞撞投入潭水之中。无人知晓,他那时心中暗暗企盼的,竟是李莫就此现出原形。 相处日久,即便李莫极力掩饰,身上破绽也有些难以隐藏。更何况,他又是这样将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他几番试探,李莫一如惊弓之鸟,只是搪塞隐瞒。他心中暗自气恼,却更跃跃欲试,只想逼迫李莫倾吐真心。于是樊川射猎,当李漱又惊又饿,跌落现形,他便将错就错,故意将李漱错认。 看着李莫因此惊讶、失落,他心中竟暗自欢喜。在窗外听到李莫质问李漱为何假冒自己之时,他强自忍耐,才没有现身与他相认。谁料想,今日李莫竟会这样决绝地抽身而去。 尉迟璋盯着李漱,目光危险而热烈:“他似是害怕将我卷入什么麻烦……你可知道,他究竟担心什么?” 李漱长舒了一口气。尉迟璋既然已经挑明,他也不必再陪他做戏,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他心中顿感轻松,面上便又现出骄横之气来。“李三郎自有他的道理,本不需旁人妄自揣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几日承你照顾,便放一句明话与你,巢山近来情势危急,他匆匆离去,怕是与此有关。” 尉迟璋闻言,略一思忖,猛地掀起车帘,吩咐车夫道:“转头前往安邑坊!” 他们此时已经行至朱雀大街,再折返至安邑坊,正是划了大圈,绕了远路。待最终停在李宅门前,已近申时。 朱红的门扇紧紧闭合。尉迟璋扣了口门环,却无人应声。他忍不住重手敲扣,引得行人纷纷停步注目。 他还欲在手上再加力道,却被李漱扯住了袖口。更在他耳边道:“听那宅旁卖干枣的老儿说,这家的人出了远门,只留下一个看守庭院的蒋四儿,如今前街打酒去了。” 李漱方才吃得过饱,又一路颠簸,此时胃里就有些翻腾不休。他气若游丝地说了这两句,便坐在了李府门前的石阶之上,等待着一旁一动不动,眉端紧锁的尉迟璋回魂儿。 抬眼间,却见一匹通体乌黑的健马从前奔驰而过。马上那人猿臂蜂腰,身姿挺拔,因是疾驰而过,不曾看得他容貌。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背影似曾相识。正待细想,尉迟璋却已大步走过他身边,掀袍登车。李漱怕被他落下,只得慌忙起身,跟了上去。 那人骑着黑马一路疾驰,穿安邑,过东市,不久便入了崇仁坊。他寻到华都长公主府宅,转到西边角门,早有人等在那里,恭敬地将他引入一处林苑。苑中盖有一间草庐,不栖身着浅绯僧衣含笑而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十数年不见,谢将军风采更胜往日。” 那人摘了头上席帽,露出一张华丽脸孔,十分敷衍地笑了笑,道:“秦常侍。” “秦”姓是灵武明光王所赐,而“常侍”却是不栖巢山旧职,轻飘飘的三个字却让不栖好似被人刮了一个耳光一般。若不是早就知道这男人品性,又是有大事相商,此时还真是难以忍耐。不栖按捺心中起伏,勉强笑道:“还将军请里面叙话。” 煎好的方山露牙,加了酥、椒,注入细白瓷杯,放在银莲茶托之上,被恭恭敬敬送至谢湖衣面前。完全按照他口味煎制的茶汤,谢湖衣也只是呷了一小口,随即便用修长手指将茶托稳稳地放在一旁,漫不经心道:“一切都已商议妥当,谢某却不知常侍还有何事要讲。” 不栖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明日我灵武大军将要提前抵达,还望将军早作准备。能否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巢山,便是在此一举。这才劳烦将军前来,作最后谋划。”他说到最后,身上竟是忍不住地细细颤抖起来。 谢湖衣冷眼旁观,挑眉道:“常侍如今才心生忧惧,岂不是太晚?” 不栖笑了起来:“我并非惧怕,却是心中欢喜。盼望这一天太久,竟不敢相信已到眼前。”他目中光彩大盛,朗声道:“金眼李氏对谢家的亏欠,对不栖的轻侮,明日都要清偿!” 谢湖衣也垂目而笑,眼瞳幽深,不知所想。 48、战灵武 鹳鸟群飞,旋飞如井,被称为鹳井。雁列成字,或“人”或“一”,唤为雁书。一年之中,人们多次见到大群的鸟雀掠过长安上空,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诡异且不吉的景象。 辰时一刻,原本清朗的天空好似突然出现大片的云朵。不仅遮蔽天日,更传出震耳的嘶鸣之声。人们抬头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并非是什么流云,却是不可计数的白色乌鸦自北向南,飞掠而过。 长安黎庶百姓,贵胄巨贾,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般奇异情景。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却见南方天际黑潮奔涌,又有大群黑鸦迎头飞至。黑白乌鸦甫一相接,便张展翅羽,殊死争斗起来。 利喙如剑,锐爪似刀,凄厉的嘎叫声让人心中发寒,染血的毛羽如黑雪白絮飘然而落。丧命或者重伤的黑鸦与白鸦直直坠下,落在六街与坊里,掉于沟渠边、屋檐上、槐树下、井栏前。 黑鸦数量不及白鸦,渐渐落了下风,竟有了收缩回退之势。白鸦士气高昂,步步紧逼,一点点将黑鸦驱赶向南。 尉迟璋抬头远望,心如烈火烹煎,匆匆回房拿了趁手的铁弓,又背起成捆的羽箭。疾步出了房门,却见李漱站在梨树之下,晶亮的眼睛看向他,面色宁静澹然。 尉迟璋道:“乌衣情势危急,你留在此处不要妄动。” 李漱嘿嘿笑了几声,道:“傻人口中果然尽是傻话。阿璋也算是孔藏师傅的弟子,怎么不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我李漱堂堂金眼血脉,乌衣王族,怎会贪生怕死,苟且求活?” 尉迟璋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面上虽然仍是冷淡如常,眼中却也显露出一丝赞赏之意。 李漱哼了一声道:“本王留在这里,不过是想向你道一声谢罢了。待本王率众击退灵武雪衣,回到巢山,定会对你大加赏赐,以报收留之恩!”说罢,化作黑鸦疾飞而去。 尉迟璋木立片刻,随即从马厩中牵出撼翼,翻身而上,纵马跃出门去。 黑鸦节节败退,白鸦却趁势追击,一退一进间已经出了长安城。尉迟璋策马追赶,直奔至樊川,才赶上争斗不休,仍不辍疾飞的黑白乌鸦。 重伤濒死的乌鸦在眼前不断落下,尉迟璋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之感。他曾与同袍箭尽粮绝地困于山谷,也曾一马孤身迷途荒漠,那时虽然心中也有不安恐惧,却怎及今日之万一? 从云中纷纷坠下的死鸦之中,会不会有他的三郎? 尉迟璋心中锐痛,翻身下马,双足如木生根,向着辽阔天际中纠缠争斗的鸦群高声叫道:“三郎!”他连吼了十数声,却只闻得鸦鸣凄厉,林风呼啸。 绝望之中,他心中突然生出冰冷杀意,于是面色狰狞地举起铁弓,搭架羽箭,将箭尖对准了一只凶悍强壮,厮斗勇猛的白鸦。正待发箭,却有一只黑鸦脱群而出,直直朝他飞来。更在他眼前收拢双翅,稳稳地停落在他的箭杆之上。 黑鸦的重量,压下了箭尖。一人一鸦,就这样静静对峙。尉迟璋眸色变幻,张了张口,试探道:“三郎?” 那黑鸦垂了头,似羞赧,又似懊恼,长喙开合,正是李莫嗓音:“是我。阿璋所见的,即是李三郎的真身原形。你是如何寻到了这里?又怎知我是……巢山鸦怪。”巢山鸦怪这四个字,在他舌尖滚了几滚,终是吐了出来。 尉迟璋引弓持箭的手微微颤抖,嘶声道:“三郎,我早就知道你身为乌衣。之所以不停逼你、迫你,只因——” 李莫闻言后足下失衡,慌忙张翅拍打,才稳住身形,急急打断他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违了军令飞出,只是要你放下弓矢!” 尉迟璋一句肺腑之言,一生的缠绵心事就这样鲠在喉中,不由皱眉道:“难道让我眼见巢山倾覆,三郎涉险,却袖手旁观!” 李莫哪里明白他心中纠结,只昂然道:“眼前只是巢山乌衣、灵武雪衣之事,与他人无干。今日一战,我等生死无怨。即便是阿璋你,也不得插手。” 眼见尉迟璋面色愈加阴沉,李莫又开喙笑道:“阿璋莫要将人低看了,巢山自是固若金汤,我李三郎也不是个吃白食的孱头。怎会料定巢山难守,而我将会沦为白鸦钢爪之下的死鬼?” 他突然跃起,轻巧地在尉迟璋肩上略一停留,轻声道:“待我得胜,便去寻你!”有意无意间,他翅尖轻轻划过尉迟璋面庞,随即纵身飞起,一眨眼便重新返回鸦群之中。 那一触温柔旖旎,尉迟璋一时恍然,只觉神魂飞荡。待回过神,再抬头寻找,却只见黑鸦白鸦混乱交杂,已经辨不出究竟哪一只才是李莫了。 他失了魂魄一般随着鸦群辗转,先是飞驰至南山,又攀上扪天峰。待他满身汗湿,气喘吁吁地站在探出陡崖的山石之上,群鸦早已变成火烧般的天幕中一个隐约可见的黑点了。 他摇摇晃晃地靠坐在一株虬曲的老松之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鸦群消失的方向。 日沉月升,星耀长河,冷肃的山风穿襟而过,耳旁只听见野物低低嗥,孤鸟悲鸣。他丝毫觉不出身下岩石坚硬冰冷,脑中一片空茫,只有一个声音躁动不安,没有片刻停歇,反反复复地唤着:三郎,三郎。 尉迟璋骑着撼翼返回家中之时,天光已明。六街街鼓接连响起,贩夫走卒匆忙行走,为一日生计奔波。无人留心这血丝满目,面色憔悴的冷漠青年。 撼翼在自家门前停下,摇辔嘶鸣,惊醒了蹲在门前打盹的伍小六。伍 小六慌手慌脚迎上前,道:“郎君昨夜哪里去了?夫人好生担忧!还有天未亮时,那个——” 尉迟璋自顾自下了马来,觉得耳旁似有人声,便转头看了一眼。只这冰冷冷的一眼,却将伍小六吓得噤声,也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任他从身前走过。 尉迟璋回到自己房中,绕过那一架素屏风,正要和衣躺倒,却见床榻之上,躺着一人。那人背对着他,身上盖着夏日薄被,只露出鸦羽般的头发和一小片雪白后颈。 尉迟璋悚然一惊,一颗心狂跳不止,半响才敢一步步接近。他站在床前,悄无声息地俯下身来,贪婪打量。 那人侧脸清秀,面颊之上还有几道细长的血痕,露在外面的一只袖子被扯得稀烂,依稀看得见臂侧一块浅白的疤痕。 尉迟璋轻轻地在他身后躺下,更环臂将他抱在怀中。那人衣上熏香和着血腥气息,一丝丝地钻入他鼻端。尉迟璋情热如沸,却强自压抑,只怕呼吸粗重,惊醒了这一生难有的温柔绮梦。 那人似有所觉,微微侧过头,眼睛睁开一线,迷迷糊糊道:“怎么回来得比我还要晚上一些……” 尉迟璋并不答话,埋首于他颈间,将手臂收得更紧。 49、明心意 李莫经过一整日的惨烈厮杀,本是疲累至极,只是心中担心尉迟璋记挂,这才连夜飞回长安。天色灰蒙,长街寂寥,他落在尉迟府门前,受过箭伤的右手疼痛难举,只得用左手扣了门环。 伍小六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先是吃了一吓,待认出这狼狈青年正是家中郎君挚友,这才将他引入府中。脚步轻浮的李莫不肯去前堂用茶,却摇摇晃晃走进尉迟璋房中。伍小六自是不敢得罪,只好听之任之。 李莫倒头便睡,不久便察觉身后有人贴近,勉力转过头去,依稀辨出尉迟璋模样,他放下心来,便又沉沉睡去。 睡梦中,眼前仍是白鸦凶猛飞舞的景象。 巢山乌衣分作左中右三军,一早便于长安城外严阵以待。他被编入周湛麾下右军,左军则由谢湖衣统帅,左右两军如同双翼,护卫着金眼王李简亲自坐镇的中军。 灵武白鸦来者汹汹,势如奔流。巢山乌衣且战且退,直至巢山边界。白鸦自以为得势,集中兵力向谢湖衣所率的左军攻去。左军身后,便是巢山的结界入口招提寺。 他们得到消息,说巢山重兵隶属中军,左翼空虚。谁知短兵相接之时才发现,巢山大半兵马竟尽数归于左军。 不仅如此,他们心中早已归降的谢湖衣不仅没在两军相接之际,就势溃败,大敞门户,反而强兵利刃,异常凶悍地抗击搏杀。乌衣中右两军也随即上前合围,铁桶一般将雪衣大军困于其中。 雪衣将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护卫着明光王北向而去。而红着眼,争斗不休的右相不栖却不肯依令撤离,终被周湛擒拿。 厮杀混战中,李莫也曾命悬一线。他正与一只白鸦相搏,斜拉里又有一只白鸦飞出,尖喙直指他细颈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久未相见的曹保保横空而出,护于他的身前,以左翅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李莫侧过头,却见黑羽纷飞,曹保保转过头与他相望,拍打着孤零零的右边翅膀,急速下落。 战事甫一停歇,他便焦急地四处寻找,却不见曹保保。心慌意乱之际被韦抱真一把扯住。抱真忙于救治伤患,手上身上尽是血污,眼神却仍是清澈无垢:“保保只是轻伤,并无大碍,已被曹家人接回。”顿了顿,又垂目道:“他要你不要挂怀。” 只是此时李莫身在梦中,不记得后事。他眼见曹保保落下,一颗心被人用力捏住般疼痛,口中不住哀告:莫要伤了保保,莫要伤他左手! “保保!”他骇然大叫,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息中,神智渐渐回复清明。 是了,曹保保安然无事。抱真亲口所讲,他不会对自己说谎。 一束夕辉穿窗而入,虽然薄淡却异常旖旎。李莫自噩梦中挣脱,这才留意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这手臂在他刚才呼唤曹保保之时骤然收紧,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身后那人体温灼人,更将温热鼻息落在自己耳后颈侧。 李莫身体不由一僵。此时装作还在睡梦之中,会不会太迟?这个念头甫生,便听见身后人低声道:“三郎醒了。”语气笃定,没有半分疑问之意。 李莫只好干笑了两声,道:“不想睡到了这个时辰。”他装作不经意地企图拉开腰上手臂,却被反握了右手。 尉迟璋道:“三郎还在怨我?” 李莫心中疑惑,也忘了挣出右手,只半回了头,问道:“怨阿璋什么?” 尉迟璋声音仍是无波无澜:“我知道三郎便是我幼时射下的小鸦,却假作不知。” 李莫闻言愕然,随后半坐而起,带着些薄怒道:“阿璋难道是故意戏耍于我!见我心焦,定然觉得好笑得很,快意得很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只觉尉迟璋对他不应有丝毫欺瞒,却忘了自己对尉迟璋的多番搪塞敷衍。 此时的尉迟璋却已无心计较这些,只眯起深黑的眼珠,沉声道:“三郎可知其中缘由?”见李莫一副茫然样子,他又叹息道:“只因我终究心急。” 李莫怔怔道:“心急?” 尉迟璋盯住他双眼道:“我曾说过对三郎有十足耐心,却终是心急了。我喜爱三郎。只想知道三郎的心思,可是与我一般。” 他不知对李莫这一份恋心萌于何时。或许是缘于罗家牡丹花会上的无心一笑,或许是生自碧螺岭上的并肩而战,抑或是他坐于马上,看李莫湿淋淋自水潭之中起身的那一瞬……待他察觉这份情思,心火早已燎原了。既然察觉,那尉迟璋便绝不会视而不见、压抑隐藏,无论使出何种手段,不管需要多久,他也要赚得三郎入手。 李莫心中大震,只瞪着眼,半张了嘴,化为木石一般动弹不得。他尚未回神,便被尉迟璋扯动,跌回锦被之间。听他低声道:“三郎可以慢慢去想。” 尉迟璋生着薄茧的左手顺着他手臂而上,寻到臂上箭伤之处,以拇指按压揉碾,不停不休。李莫呼吸一窒,想要挣动,却被他双手钳住,动弹不得,只眼睁睁看着他缓缓俯下身来。 尉迟璋下巴上生出些青黑胡茬,冲淡了往日端整严正的模样,倒显出几分狂放危险气息。薄削的嘴唇,毫无转圜也不容拒绝地落了下来。 李莫不由偏侧过头去,那两片嘴唇便落在了面颊之上。起先只是轻轻点触,而后便有湿滑的东西划过。唇舌逡巡于他面上数道血痕,温柔抚慰,辗转贪恋。 面上的轻微刺痛,激起情潮翻涌,好似有无数只细小虫蚁爬过脊背。李莫呼吸渐乱,忍不住弓起身体。心中绝望地想:想他李莫自诩风流洒脱,更有使不尽的温柔手段,怎想到会有今日,如鱼肉一般置于刀俎之间? 50、墨羽宫 尉迟璋的嘴唇先是流连于他的面颊,而后便向颈下滑去,更伸出右手沿他腰线向上轻抚,终于迫得李莫发出一声低吟。 李莫左手得了自由,慌忙去推搡他胸膛。无奈尉迟璋肩宽背厚,沉重如山,竟是动也不动。此番举动反倒惹得他不快,当即恶狠狠地衔住李莫咽喉,唇中吸吮,齿间厮磨。 李莫心中大骇,只好哀求道:“阿璋,你且住手!” 尉迟璋果然依言停下,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眼目明亮灼人。李莫大喜,以为他将自己的话听入耳中,却在下一瞬就被他伸手钳住了下颚。李莫无法挣脱,更无从躲避,一时毛骨悚然。 正当此时,却听见院中脚步轻响,有人唤道:“阿璋可是起身了?”嗓音温柔婉转,来者正是南白璧。 李莫眼中几乎泛起泪来。这一瞬,南白璧在他心中立时化作了观自在菩萨,循声救苦,解人危难。 机不可失,他趁着尉迟璋分神之际,手脚并用自他身下挣出,飞扑至窗边。他胆战心惊,不敢转头回望,只低声道:“容我先回巢山,待想个明白,再给阿璋一个答案。” 这厢话尽,那边门扇已被推开。李莫立时化为黑鸦,自支起的窗缝之下飞跃而出。 南白璧仪态万方地缓步而入,目光掠过半开的棱窗、衾被凌乱的床榻,最终落在儿子寒冰一样的脸孔之上,若无其事道:“昨天一整日不见人,跑到哪里去了,怎不知会一声?” 尉迟璋平复了呼吸,缓缓理平了衣衫,起身下地:“阿璋思虑不周,让母亲担忧了。不过儿子行踪,母亲心中定然知晓。” 南白璧挑了挑眉,算是默认,继而好似想起了什么烦心之事,怏怏不快地叹了口气:“你莫要摆脸色。若不是你父亲来了急信,我何苦来此?”说罢扬了扬手中的一纸信笺。 —— 待李莫精疲力尽地飞回巢山,已是华灯初上。大街小巷挤满欢庆巢山大胜的人。有的曼声高歌,有的应乐而舞,男女不禁,老少无别。也有亲人不幸在大战中殒命的,身披麻衣孝服,扶棺哀哭,行于路途。只是他们口中的悲声,很快便淹没在欢笑声、鼓乐声之中,了无痕迹。此情此景,让李莫心中莫名伤感。 他入了贤王府后特意选了僻静小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房中。 一路行至自己所居院落,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他暗自庆幸,正要闪身而入,却听见身后有人朗声道:“三郎总算回来了!” 李莫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去,便见修眉俊目的二哥李凌大步前来。他正欲开口编排自己这一日的行踪,却听李凌急道:“大王在墨羽宫中摆设庆功之宴。父亲、母亲与大哥已经先行入宫,要我留在这里等待三郎。” 他将李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无奈道:“三郎昨日回到家中报了平安后便不见踪影,究竟去了何处,怎地还是这样狼狈形容?” 李莫干笑几声,扯了个谎:“被韦神医捉去医庐做了帮手,直到现在才放我还家。” 听了韦望春之名,李凌果然不再追问,只不耐烦地催促:“快去换一身得体衣衫!你我速速入宫。” 墨羽宫中,灯火耀宫阙,乐声入云天。 李简端坐在镂刻瑞鹤祥云的金座之上,左右分设谢湖衣和周湛的矮榻。文武百官依照官衔品级两旁落座。绣衣金甲的护卫则站立百官身后,手中持拿着绘有狻猊、孔雀、腾蛇的旌旗。 李凌与李莫匆匆入席,依次坐于李臻之后。贤王李略冷冷地扫了幼子一眼,道:“身为李氏宗亲,乌衣王族,自应在战后抚军心,安民意。行事却这样不知轻重,任意妄为,将来如何承担重任。” 李莫垂着头不敢应声,却听母亲周澄在一旁嗔道:“既是庆功之宴,就少说些败兴的言语。三郎一去长安数月,又为巢山阵前拼杀,怎么一回来便要听王爷这样的刻薄挖苦。他自是任性,容为妻慢慢管教。” 有母亲袒护,李莫便觉有了底气,偷偷抬起眼来,却见李臻一脸严肃,双眉紧锁地看着自己。他生怕大哥絮叨说教,只好更深地低下头去。 此时,太常寺卿曹子谦引着坐部伎走上前来。先前六人身着朱红衣袍,分别带着琵琶、筚篥、羯鼓、尺八、排箫与箜篌,是巢山技艺最高的乐伎。后面紧跟着身着彩衣,臂挂锦带的十六个年少的舞伎。李简点下一部《破阵乐》,大殿中随即乐声清扬,舞影婆娑。 坐部伎一入殿中,李莫便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对伎人。只是那怀抱琵琶的,却不是曹保保,而是风姿愈盛的韩辛夷。他心中不知为何很是不安。只得不住安慰自己,曹保保伤了左手,怕是要休养几日,因此今日才没有殿前献艺。 他心不在焉,乐声不入耳,舞姿不入目,目光却落在以手支颐,眼目半合的李简身上,并随之想起沉静内敛,却若痴若狂的白鸦不栖。只听说他被小舅舅擒拿,却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想到这里,李莫忍不住凑近李凌耳侧,轻声问道:“二哥可知道,大王如何处置不栖?” 李凌先是警告道:“圣意难测,莫要多言。”片刻后又道:“灵武本是贫瘠之地,更兼连年旱灾,雪衣族难以繁衍生息。明光王这才兴起南下夺取巢山之念。但若不是不栖挑拨怂恿,这场兵祸却也不会这样早早降临。窃取火浣衫或可宽宥,但通敌害国之罪,却是万死难赎。” 兄弟二人正窃窃私语,周澄却猛然站起。她此举突兀,李家三兄弟皆是一惊。坐于她身侧的李臻更是泼洒了一襟的酒水。周湛急道:“你们快去将小舅舅拖回,万不能让他得罪谢湖衣!” 原来酒至酣时,巢山重臣纷纷离座,先是上前敬祝金眼王康健,后又盛赞谢湖衣与周湛两位将军。 只是谢湖衣目下无尘,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出了名的棘手的人物,难惹的角色。因此众人对他夸赞奉承一番后,便老老实实退下,并不敢造次地以酒相劝。 但周湛却是不同,公认的随和大度,最喜言笑。自然便被同僚围住,左一杯右一杯地相劝。周湛来者不拒,即便末品小官举杯相敬,也是含笑饮下。 周湛爱美酒,爱饮酒,酒品极好,酒量却太差。几杯下肚后,眼前便朦胧起来,脚下也像踩了棉花一般。他只觉身前围了一群人,虽然有些气闷,心中却是欢喜。摇摇晃晃地转了两圈后,众人却不知为何悄然散去。眼前只剩下一人。 周湛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觉得他颀长挺拔。那人声音干干净净,却透着一股无法遮掩的骄矜之气:“此战取胜,周将军功不可没,又勇擒叛逆不栖,更是可贺。湖衣也敬周将军一杯。” 周湛听到此处,才知道眼前人是谢湖衣,当即哈哈笑道:“谢将军几时这般明白人情事理,周湛实在受宠若惊!” 此言一出,尚站在两人近旁来不及走脱的,有人万分心惊,倒吸一口冷气;有人面目扭曲,强忍笑意;也有装作若无其事,却竖起耳朵的。众人面上神情,一时精彩异常。 谢湖衣却是淡然自若,仍然举着手中银爵。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银爵在手,耀目生辉。 周湛醉眼朦胧,几次伸手承接,却连银爵的边沿也没有碰到。他既觉气恼,也感有趣,又奋力去抓,这一次,却将谢湖衣的手臂握在了手中。 正当此时,李莫李凌疾步赶至,一左一右扶着周湛离了谢湖衣身前。李臻随后上前,歉然道:“舅舅此时醉得厉害,若有失敬不妥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谢湖衣不怒反笑,将银爵举到唇边,将酒一点点饮尽。 51、解心结 大胜灵武雪衣后,金眼王随即下令抚恤丧生兵士的遗属,救济孤老贫弱,并令礼部着手准备科举取士,以安抚民心,广纳贤士。 唐人科举之期定在每年的正月或者二月,称为春闱。巢山效仿唐人,也将试期选在春日。此次因为举国备战,这才将春试后延。 李臻因袭父爵,李凌也已在宫中领职,在贤王李略的眼中,三子李莫愈加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于是,在一日早饭之时,他似是不经意地说出思虑已久的安排:“大郎自回长安,三郎就留在家中,安心备考。” 他本以为李莫此去长安,见惯了繁华世界,沉醉于十丈软红,定然流连不已,难以割舍,闻言定会吵嚷缠闹。谁知李莫愣了一下后,竟只是垂目一笑。幼子的恭顺态度让他暗暗惊奇,也十分地欣慰,又少有地安慰道:“你性子聪颖,只是贪玩散漫。若将一半心思放于课业,即便不依靠家中荫庇,也能博得美誉声名。” 李莫不是不想回到长安,也不是不想念尉迟璋。只是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见尉迟璋,又该给他的“喜欢”,一个怎样的回答。在他心中,尉迟璋自是不同,脑中也闪过与那傻子相伴不离的念头。但巢山乌衣终此一生,唯有一伴。他唯一仅有,万死不悔的那个人,真的是尉迟璋么? 除了这份纠结,他也一直惦念着曹保保。几次前往曹府探望,却都吃了闭门羹。应门的小厮不是说曹保保沉睡未起,就是说他正在就诊换药或另有亲友探看。 见他锲而不舍,隔日又来,那小厮只好苦着脸道:“郎君休养期间,怕是不愿接待外客。如今摊开来讲明,三郎可是懂了?” 李莫心中既难过又恼怒,面上却笑道:“放心罢,再不会为难你。”他干脆地转身而去,却没有返回家中,而是沿着曹府院墙走到僻静无人之处,现出鸦身,飞入庭院之中。 听荷轩还是旧日样子,轩前的那一池荷花比照往年也没有丝毫变化。深碧的叶子层层叠盖,遮蔽了一湖绿水,只是时节尚早,还没有粉荷轻举,风中摇曳。 曹保保怀抱琵琶,坐于临湖的广台之上。李莫看着他背影,突然想起曹保保斗声乐输给韩辛夷,摔了心爱琵琶的那件往事。那时自己手捧着修好的琵琶跑来示好,也见到他一人孤零零面水而坐。 琵琶颈折弦断,可以修补;情谊若生裂痕,也能修补么? 曹保保正在一心一意地习练琵琶。不知何故,指下弹出的调子断断续续,远没有往日演奏之时溪水奔涌般的流畅。不知过了多久,曹保保终于停了下来,将琵琶放到一旁,举起自己左手端看。 见此情景,李莫心中如被针刺,颤声唤道:“保保!”曹保保身形一僵,半响才转过头来,皱眉道:“哪个放你进来的!” 李莫不理会他言语冰冷,大步上前,捧起他左手。见他肌肉紧实的小臂内侧,横亘着四五寸长的狰狞伤痕,李莫不由恨声道:“抱真明明说你无事!真是长了胆子了,居然敢哄骗于我!” 曹保保挣出手来,冷声道:“是我要抱真那样说。就怕你摆出一副哭丧面孔!” 李莫又鼓起勇气问道:“可会……妨碍你弹奏琵琶?” 曹保保喉中一哽,后又瞪着眼道:“你以为我废了左手,再难弹奏?”见李莫复又垂下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又道:“确实没有伤到筋脉。再修养个把月,便能恢复如初。今日我不过技痒,才想弹奏一曲。无奈左手力弱,压不住弦。你不要胡思乱想。” 李莫长出一口气,就势瘫坐在曹保保身旁,喃喃道:“我宁愿自己受那一击,也不想伤在你身上。” 曹保保忍不住去看他侧脸,闻言却硬生生收回目光,带着些怒意道:“明明不能回应我心意,便不要再说些让人心存念想的话。” 李莫的笑容僵在脸上,这才想起曹保保曾说过:“我要做的,是三郎一生一世的伴”。他因自己粗疏大意而歉然,心中也有些委屈,半响才艰难道:“我记下了。只是此前对保保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发自本心。” 曹保保有些无奈地合上了眼目。多情惹人恼,但若不是这样,就不是李三郎了。他一向拿李莫素手无策,自幼便是如此。即便粗声粗气指使喝骂,自己的喜怒哀乐却尽数掌握在他的手中。 曹保保睁开眼目,其中已是一派清明:“相救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是不能看着好友伤在眼前。若是易位而处,三郎定然也会为了我奋身上前。”他又忍着心中苦涩,傲然道:“曹保保绝不会以情要挟。三郎若是这样想,不仅小看了曹保保,也看轻你我一份少年情谊了。” 李莫眼中酸涩,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为了保保……和抱真,也愿意赴汤蹈火。”言罢,忍不住嘿嘿地笑出声来。 —— 夏初雨水渐多,山溪水涨。两忘峰上的梅树枝头不知不觉间,已经结挂出浅青色的梅子。赵妈便开始张罗酿造青梅酒。李莫得空时,也洗净双手,帮她清洗梅子,注酒入坛。 李莫此前因与曹保保一席长谈,放下了悬心的大石。正是欢喜无限的时候,碧藻却颠颠跑了进来,将李臻的一封书信送到他手中。信上字迹,笔力遒劲,丰腴雄浑,却只有短短的几句。 三郎如晤: 昨见手书,甚是欣慰。应举大事,不可一日懈怠,正应夙兴夜寐,以慰父母之心,兼展三郎之志。 又:三郎信中询问的痴儿尉迟,已遵父命前往漠北。十日前启程,现应抵达曲翔城。无需挂念,更勿要妄想前来长安。 长兄臻字 李莫垂手而立,呆呆地望向栖云岭。岭上云雾缭绕,遮掩得高树巨木只剩下一片迷离的暗影。他心道:即便此时站在高岭之上,也看不到那人的背影了。 52、樱桃宴 春试后仅仅半月,皇榜便张贴了出来。最惹眼的一甲三人中,人们谈论最多的,并不是大魁天下,以苦读好学闻名的头名萧腾,也不是出身商家,衣饰奇异鲜亮的第三名颜青梧,而是名列第二的贤王幼子李莫。 虽然也有人暗中指摘他家世显赫,暗中定有助力。但大多都在私下争论,若不是那李三郎举止轻浮、行为不检,会不会做得一名的状头郎。 李莫从不将什么街谈巷论、他人评议放在心上。他只趁着母亲因自己榜上有名而开怀,做了一件事。就是用如糖似蜜之口,哄得母亲周澄做了他的说客,去请求贤王李略准他在曲江池边设宴。 李略一向清简自持,又担心挥霍豪奢会败坏儿子品行,因此在银钱上对三个儿子多有约束,对散漫不羁的李莫更是严格。但无奈周湛将幼子看做眼目一般,出手极为阔绰,对李莫几乎有求必应。 李略无奈地看着这一对慈母败儿,耐心地听了他们设宴之请,竟是少有的和悦脸色,更出乎意料地点了头。却不忘吩咐道:“三郎切记低调行事,某要过于张扬,惹人话柄。” 李莫一口答应,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广邀同榜与宾客,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大设宴席。转瞬就把父亲谨慎节俭、切勿张扬的教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莫喜食樱桃。而此时正值樱桃初熟,累累压枝。他不惜重金,购买了十株红玉樱桃树。又广发请柬,准备器物饮馔,一切万事俱备,只待四月初六,开席宴客。 樱桃宴一日日迫近,李莫忙忙碌碌中十分喜悦欢快。但夜静无人之时,心中便有些惆怅失落。初四这夜,一抹上弦月挂在幽蓝天际,辗转反侧的李莫突然起身,游魂一般坐到案边。研好墨,铺了纸,待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李莫枯坐半宿,只干巴巴地写了自己高中一甲之事。“思念”二字,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落笔。他有些恼怒地撂下笔,封了信,又敲开了西厢的门,将信件塞到睡眼惺忪的碧藻怀中,闷声道:“明日寻人送至曲翔城尉迟璋手中。” 碧藻气得不轻,张口嚷道:“既是明日,郎君何须扰人好梦!真个神魂颠倒了!”他嘴上痛快,却在李莫停步瞪眼之时,慌忙掩了门。 初六这日傍晚,尚在水边流连的游人,眼见许多鲜车健马纷至沓来。本已渐渐安静下来的江边一时车马喧嚣,人流涌动。衣饰华贵的男女麋集曲江亭,竟有上百人之多。 更有雕饰精美的马车,垂着锦帘的小轿远远停着,一双双秀目藏在帘后,将目光停落在那些春风得意的青年男子身上。 游人见惯了长安权贵、新科进士在此设宴,并不以眼前情景为怪,只认为又是城中哪家富豪显宦,心血来潮到此摆设夜宴。 戌时开宴。数十棵樱桃树上果实摘尽,糖酪也熬煮了四桶。殷红的樱桃盛在青花瓷碗中,乳白糖酪浇于其上,如包薄衣。宫中太乐署的乐伎拨弦弄音,霎时乐声大盛,玉京春、仙云升、琼台花等好意头的曲子一部部奏起。乐音迤逦,笑语欢腾,宾主尽欢。 待众人品尝起碗中新果,一直忙于应对的李莫这才偷得空闲。他看着眼前热闹场景,心道:“即便不能雁塔题名,杏园探花,独这场樱桃宴也足以夸耀人前了。” 正自得意,却忽觉脊背发凉,他不由打了个冷噤。战兢兢回过头去,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孔映入眼中。身着藏青武将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静静地与他对视。 李莫一时不能呼吸,半响才挤出一个笑来,问道:“阿璋你不是跟随伯父镇守曲翔,怎会出现在这里?” 青年五官极端整,鼻挺口薄,眼目幽深,正是尉迟璋。 尉迟璋道:“听闻三郎高中,设宴曲江,广邀宾客,尉迟璋不请自到,希望不会坏了三郎兴致!”他声音清冷,此时一字一句说来,饱含的怨气如寒剑般射出。 李莫想将他拉到自己在桃树下的矮几旁坐下,却在触到他手腕时,猛然想起这双手那一日是如何钳制住自己,而后微冷的嘴唇又是如何落在面颊之上。他猛地撤开手,干巴巴笑道:“漠北最近不太平,你镇守曲翔,责任重大,李莫怎能以这等小事烦扰?我前日给你写了书信,详述此事,此时怕还在路上……” 李莫突然停了嘴,试探道:“曲翔距此千里之遥,你如何赶回?” 尉迟璋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自到茵褥上盘膝而坐。 李莫见他不愿作答,便不追问,只将一碗樱桃推到他面前。“阿璋不喜甜食,这碗是少加了糖酪的。” 尉迟璋虽不取食,但是面色稍霁,自己倒了杯杏花酒,慢慢饮下。“樱桃是本朝荐新之物,先供宗庙,再尝新味。当此时节,即便朝中显达所得也有限,三郎如今这般铺张,却不怕被贤王责骂,给家中惹来麻烦?” 尉迟璋决口不提那日自己仓皇逃离之事,也不像要逼问他心意,李莫不由放下心来,渐渐恢复如常。听了尉迟璋一番啰嗦,忍不住瞪眼道:“我已付了银钱!” 正当此时,小仆碧藻跑了过来,看见与李莫同坐的尉迟璋吃了一吓,远远便停了脚步。 李莫骂道:“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何这幅慌张样子!”见碧藻欲言又止,又问道:“究竟何事?” 碧藻本意是来报信,谁知竟被喝骂,心中气不过,便唯恐天下不乱地高声道:“曹郎受命前来。” 李莫听闻曹保保到了,当即起身,迎上前去。 曹保保休养一月有余,手上伤处已然痊愈。他本打算,即便没有王命要他宴上助兴,也定要前来恭贺。谁知兴冲冲而至,却远远地看到李莫与尉迟璋坐于一处。明知自己无望,也决心斩断情丝,求得自在,但眼前情景,却还是让他心中一痛。 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李莫略微点了点头,便目不斜视地随人走入曲江亭,掀袍而坐,转腕拢弦。 自他出现,李莫眼睛便开始发亮,待他挥抹承拨,仙乐直下云端,李莫更是如痴如醉,忍不住问尉迟璋道:“此曲怎样?” 尉迟璋重重放下酒杯,冷冰冰道:“靡靡之音。” 李莫察觉到他话中不快之意,也猜测出他之所以如此的因由。暗自心虚的同时,也因他小看曹保保技艺而恼怒,便皱眉道:“阿璋怕是不通音律。” 尉迟璋的目光冰冷冷扫了过来,李莫也大着胆子与他对视。 曹保保将他二人举动看在眼中,先是双眼圆睁,而后手中挥拨也一阵紧似一阵,直将一曲温柔缱绻的布阳春弹成杀气腾腾的破蛮奴。待这一曲落下最后一音,曹保保腾地站起,将琵琶摔在琴奴手中,扬长而去。 李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开口。曹保保突然停了下来,深吸几口气后,才勉强笑道:“三郎高中,曹保保由衷欢喜。只是今夜还要在大王座前献艺,便不再久留。你我二人……他日再见。”说罢,登车而去。 直至曹保保的马车不见了踪影,李莫才回到尉迟璋身旁。见他怅然不乐,尉迟璋挑眉道:“这曹郎,怎地突然着恼,脾气却也太大了些。” 李莫瞪着眼睛看着他。若真论起脾性来,他与曹保保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他莫非自认为是个好性子、易相与的? 李莫依靠桃树,歪斜着躺了下去,苦笑道:“阿璋你只喜雄浑些的破阵曲,方才可是合你的心意?” 既然注定辜负曹保保,那么他能做的就是检点言行、收敛情绪,不再让曹保保再生误会,又添烦扰。而对于突然出现、让他阵脚大乱的尉迟璋,该如何回应,他仍是没有决定。心中本是烦恼,但此时,花浓酒香,弦乐飘扬,头顶月正圆,身旁有阿璋,李莫一时有些醺然之感。 谁料到身旁人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硬邦邦道:“宴席几时散去!” 李莫皱眉道:“怎么这样煞风景,樱桃宴正当盛时!” 尉迟璋突然站起,一手握在腰侧的剑柄之上。 李莫也慌忙起身:“阿璋你究竟是怎么了,着了魔、中了邪?难道千里奔波,只为了来此搅局不成!” 尉迟璋侧耳,好似倾听到了什么,又皱眉道:“要他们速速散去!” 李莫心头火气:“又发什么疯,竟要拔剑么?也好,你八岁时便伤了我的左手,如今再把我的右手也刺个窟窿!” 尉迟璋抿紧嘴唇,铿地拔出剑来。 李莫咦了一声,咋着双手,却不敢上前:“你何时得了这柄宝锋?”他在剑身上瞥了一眼,当即面色大变:“这柄剑是至阳之物,好似受过高僧加持,乌衣耐受不住,快快收起!” 尉迟璋不管不顾,横剑挥出,暗夜中,剑光如涟漪般层层散去。目瞪口呆的高官显宦、名门仕女纷纷仆倒在地。再细看时,却是一只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四散飞去。 一时间鸹声躁耳,黑羽漫天。 李莫抖着手,还在质问:“你怎能如此肆意妄为?”话未说完,却被一块天青布巾兜头罩下。他现出原形,被人捏成拳头大小,揣入怀中。李莫心中惊骇异常:尉迟璋几时有了如此手段? 藏于衣襟之内,呼吸间,尽是皂角清香混杂着淡淡汗水气味。紧贴着尉迟璋胸膛,不仅感受到他身上温热,更听到一声声沉稳心跳。幸好面上满是黑色绒羽,不然定是面红耳赤的丢脸模样。李莫不甘心地挣扎道:“放我出去!” 却听见尉迟璋喝到:“闭嘴!” 脚步声杂沓,像是数十人前来。有人高声询问尉迟璋身份,得知他是龙威将军尉迟恭麾下,便客气了许多。 “昌平公主在行宫休养,却被鸦声扰得无法入眠,特令我等带着兜网弓箭捕杀。刚刚还听到叫声,怎地这么快就不见踪影?” 尉迟璋淡淡道:“许是被你们脚步声惊飞了!” 既然群鸦飞散,来人也懒得追究,很快离去复命。耳旁再无声息,李莫便开口道:“阿璋,此时可以放我出去了罢!” 一只手轻轻轻抓住了他,将他从怀中掏出,又掀开了包覆他的布巾。李莫自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被装入一只铁笼之中。而尉迟璋正关闭笼门,更在其上加了一把黄铜小锁。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莫骇然道:“阿、阿璋,你这是在做什么!” 尉迟璋提起铁笼,与他对视,嘴角微扬:“未听到三郎回答,尉迟璋心中不安,只怕三郎逃得无影无踪,不肯相见。只好出此下策,还请三郎不要见怪!” —— 九日后,一人一鸦,一路风尘,终于抵达曲翔。 城门之上,尉迟恭威风凛凛,叉腰而立。看着尉迟璋飞身下马,掀袍跪地,便开口大骂道:“我只给你们三日时间到林中打猎解闷儿,去城中饮酒找乐子,你这七八日跑到哪里快活!” 儿子是个闷葫芦,一语不发。 瞥眼间,却见马鞍上还挂着一个笼子,其中是一只黑羽金喙的乌鸦。尉迟恭只觉肺也要气炸,大吼道:“你小时于青鹿围场射猎,别人的儿子都射些羚羊、袍子、野兔、鸿雁,最不济也是野鸭,偏你射下一只老鸹!十四年了,不成器的东西,竟又给老子捉了一只!” 笼中一直没精打采的乌鸦突然来了精神,拍翅嘎嘎怪叫:“若知道是同一只,还不气坏您老人家!” 53、笼中鸦 尉迟璋因逾时不归,被七窍生烟的父亲判下三十军棍。他自到执法虞侯处领了刑罚,执意不肯让亲兵卫坦搀扶,摇摇晃晃回到自己帐中。 卫坦不过十七岁,两年前便被拨派来照顾尉迟璋饮食起居。他急匆匆取来了伤药,解开尉迟璋衣衫,露出青紫交错的宽阔脊背。用手指细细涂了一层伤药上去后,又询问他可要用些饭食,却被尉迟璋挥手屏退。 十几日的奔波,又身受杖刑,即便是个铁人也难以支撑。尉迟璋合着双目伏倒榻上,显露出难见的疲弱姿态。 李莫蹲踞笼中,默默地看着尉迟璋。他恼恨尉迟璋将自己关在笼中,强行带往曲翔。听到尉迟恭吹胡子瞪眼睛,喝骂尉迟璋,并要军法处置之时,他本有些幸灾乐祸。但眼见尉迟璋伤得如此,一颗心却好似被人狠狠捏握般疼痛。 他正自出神,那边像是陷入沉眠睡梦的尉迟璋却突然张开了眼目。先是定定地看着他,随后支身下床,一步步向铁笼走来。李莫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中十分慌乱,忍不住在横杆上左右跳跃。 谁知尉迟璋却突然停了下来,先是倒了一杯清水,又在两个布袋中各抓出一把松子和粟米,放在浅碟之中。而后打开笼门,对其中警惕万分的李莫道:“三郎可是饿了?” 李莫忍着心中酸涩,试探着跳到笼门边沿,扭头便去寻找出路。却听尉迟璋淡淡道:“三郎从此飞出,怕是会被当做传递消息的信鸽、哨鹰,被人一箭射下。若是化身为人,便是个擅闯兵营、打探消息的细作,一样性命难保。还是老实留在这里为好。” 李莫气恼之极,怎肯去吃那嗟来之食,便很有骨气地跃回笼中,更背转身去,只用尾巴对着他。 尉迟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却仍是冷硬:“尉迟璋绝不后悔当日所为。三郎虽然不肯理睬,但总算在我身边。” 他声音低沉,如手拨弦,引得李莫心中大动。这傻瓜让他做了笼中鸟雀,这等的奇耻大辱,也无法让他心生厌恶。李莫想到这里,绝望地将头埋在胸前的蓬羽之中。 不知不觉中,李莫竟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醒来后,忍不住转过身,却见尉迟璋呼吸悠长,似已睡得深沉。他轻拍翅膀,飞出铁笼,停在尉迟璋枕边。 操练场中的篝火映入帐中,在尉迟璋端整面孔上留下明灭的光影。李莫瞪着眼看了个够,又鬼使神差地化作人形,躺在了他身旁。也许是因为久未着床铺,他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竟连梦也不曾做过一个。 将醒未醒之时,他只觉胸前沉重,似有大石压坠,透不过气来。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却见一只强健臂膀横在他腰身之上。尉迟璋熟睡于旁,温热呼吸尽数落在他颈间。 李莫小心翼翼侧过脸,嘴唇却几乎擦过那挺直鼻梁。他瞬间僵直了身体,而后将尉迟璋手臂轻轻移开,受惊的兔子一般逃回了笼中。 偷眼去看尉迟璋,正见他皱着眉,缓缓睁开双眼,转瞬即逝的茫然无措神态,却使得李莫心跳如擂。 —— 不过两三日功夫,尉迟璋身上杖伤便已好得七七八八,又恢复了平素冷铁顽的模样。每日里操练完毕,他洗净身上尘土汗水,便来到笼前说些军中趣事。无奈他天生不是巧舌之人,说起笑话也是乏善可陈。只是李莫半眯着眼,看他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讲述,心中却极是温暖喜悦。 这一日,尉迟璋正说到习箭场中新近树立的数百个草人,李莫突然插口问道:“那柄邪门的宝剑是从何处获得?” 他已十数天不曾言语,尉迟璋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见李莫扭过头来,眼中金光熠熠,似有催促之意,才压抑心中欢喜道:“蓬鹊山八姨遣了家中十五郎送来。三郎曲江设宴之事,也是十五郎告知。”他顿了顿又道:“十五郎少年心性,一路上好奇匣中究竟何物。在帐中等候之时,终于忍耐不住,拿出宝剑,却被剑光迫得现出原形,更被剑鞘压住尾巴,逃脱不得,真是十分狼狈……” 李莫听到“曲江”两字后,便再不知他说了什么。心中只是想着,自己这样不见了踪影,家中该是如何担忧。若是知道他与尉迟璋一处,会不会放下心来?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尉迟璋道:“阿璋,你何时放我还家?” 尉迟璋愕然停口,随即抿紧了嘴唇。 李莫又道:“我只是报个平安,定会回来寻你。” 尉迟璋半响才道:“三郎上次从我身边逃开时,也是这样讲。”他言语冰冷,却伸出手指捏住了笼门上的小锁。 李莫心中正自欢喜,却听见帐外脚步声近,却是卫坦掀起帘子,探头而入。“将军召唤校尉到中军帐议事。”尉迟璋收了手,看了李莫一眼,便随他而去。 当夜,军帐外火光耀动,人喧马嘶,却是有人连夜点兵出营。直至子时,才渐渐安静下来。帐外越是沉静,李莫越是慌乱。只因那尉迟璋,竟是一去而不返。 李莫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的这一夜。好不容易盼到东方泛白,大营中却仍是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些轻快脚步,却也不肯片刻停留,只是一掠而过。 腹中饥饿可以忍耐,但心中惊惶却无法抑制。李莫嘶声长叫,张翅而飞,一次次撞在铁栏之上,却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疼痛。精疲力尽之后,只得气息奄奄地摊开翅膀,横躺于地。 第三日清晨,军营中终于再度喧闹起来。兵士高声呼喝、战马蹄声杂沓,一时盈天沸地。有人掀开帐帘,伴着刺目阳光走进帐内。 李莫挣扎起身,却见卫坦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红肿着双眼,铠甲上满是血迹,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后走向自己,更拿起放置一旁的钥匙打开了笼上铜锁。口中喃喃道:“郎君确有些怪癖。不知为何偏生喜爱这黑漆漆,没甚趣味的老鸹。今日放了它,也算为郎君积累些福德。” 他见李莫却动也不动,又拍了拍铁笼,轻声道:“郎君不在了,如今放你自由!” 54、一生伴 曲翔位于白道川西北,以南是内附的东突厥诸部居住的羁縻州府,以北便是兵强马壮的薛延陀汗国。三日前夜半,却是薛延陀夷男可汗派长子大度设南下,直击白道川突厥诸部。 尉迟恭奉命截击,无奈兵马不及薛延陀五分之一。情势紧急之下,只得派出五千精骑正面搦战,同时分兵从后突袭,以乱薛延陀阵势,并等待秦州、灵州、泾州援军。 正面搦战,无异于螳臂挡车,这等有去无回的差事,尉迟恭交与了独子尉迟璋。尉迟璋领了军令,即刻点兵出营,并在狼牙川与大度设所领的薛延陀大军遭遇。尉迟璋与五千士卒,于敌阵之中七进七出,虽然悍不惧死,但无奈敌众我寡,两个时辰后,几乎折损殆尽。 随后诸州兵马赶至,尉迟恭又于后方突袭得手,薛延陀一时阵脚大乱,大度设只得仓皇领兵退回漠北。 卫坦也是五千精骑之一,他搏杀之时被铁盾重击,昏死过去,后被人抬回营中,这才侥幸捡了一条命来。刚一醒来,便四处询问尉迟璋消息,众人只是漠然无语。他心中有了答案,痛哭一场,不觉来到尉迟璋军帐。偶然看见笼中奄奄一息的黑鸦,心生怜悯,这才打开笼门,放它出来。 那乌鸦出笼后,却不立即展翅高飞。却是挣扎着将长喙插入瓷杯之中饮水,又至浅盘处大口啄食。 卫坦叹息道:“毕竟只是无心的禽鸟,怎会知道主人早已殒命,更受人马践踏,尸身难辨?”心里又想:明日清扫战场、掩埋同袍和敌人尸身之时,定要寻到尉迟璋,哪怕只剩一片铠甲,交与将军也是个念想。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滴下泪来,低声对那黑鸦道:“罢了,你尽管吃饱。若有良心,便为他哀号一声好了。” 黑鸦埋头贪食,不久就渐渐停了嘴,更合上眼目,一动不动状若死去。片刻后,它突然腾跃而起,疾飞帐外,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 李莫在炽烈高阳下,飞过连绵起伏、不见边际的沙丘。方才虽然勉力饮食,但近三日的忧惧饥饿早已让他虚弱不堪,眼前阵阵发黑,几次差点跌落沙海。实在难以支撑之时,他便寻找孤拔的胡杨木落脚,只歇息片刻,便再度振翅而飞。 一个时辰后,方才渡过沙海,飞入戈壁。那里砾石遍地,巨岩碎裂,几乎见不到籽蒿、麻黄和沙竹。唯有烈烈疾风穿过岩缝,声如鬼啸。 不远处的干涸河床,便是狼牙川。狼牙川因两岸满布锋利如齿的碎石得名。但此时,川内更多的却不是利石,而是是昨日惨烈战事中遗留下的尸身和残体。 唐人、薛延陀人,生前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死后却亲密地交叠一处,不分彼此。尸如积沙,鲜血染地,日光曝晒之下,蒸腾出令人掩鼻的气味。李莫在狼牙川上徘徊低飞,却寻不到想找的那人。他索性现出人身,俯下身急切地翻找。 日光变得淡薄,炽风也渐渐冰冷。李莫仰倒在地,胸膛起伏,眼中却干涩无泪,只怔怔看着幽蓝天幕。尉迟璋三个字如同利剑一般在脑内翻搅,他终于忍耐不住,蜷起身体,紧紧抱住了自己头颅,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叫。 死般寂静中,突然传来零落的马蹄声。李莫缓缓坐起,却见不远处站着一匹通体乌黑、背生肉脊的健马,正是尉迟璋的坐骑撼翼。李莫摇摇晃晃地起身,嘶声唤道:“撼翼?” 撼翼默立片刻,随后小跑到近前,似乎认出他来,口中低低嘶鸣不止。李莫伸手抚它脖颈,却被它躲开,更向西北方向跑出数步,而后又回到他身边,如此反复数次。李莫伸手扯住它缰绳,拼劲全力翻身上马。 撼翼载着他出了狼牙川,直奔西北而去。李莫紧紧抱住马颈,防止已经失力的自己跌落马下。他心中暗暗萌生一丝希望,却又不敢相信,只怕终究成空。 浑浑噩噩、思绪纷乱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撼翼骤然停蹄。李莫直起身,一个方圆数里的海子静静地躺在沙山之下。此时正是圆月当空,映照得水面好似凝固的碧玉一般幽暗沉静。而四野空旷,黄沙无边,天地间唯有亘古未变的苍凉孤寂。 尉迟璋曾说过,大漠中的海子蓝得好似粟特女人的眼睛。暗夜之中,虽然难以看清如洗的碧蓝之色,但这一定是李莫此生所见的最美的眼睛。因为海子边,篝火旁,安稳不动地坐着一人。 那人见了他只是皱眉,似乎有些惊奇地唤道:“三郎?” 李莫恨极了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气势汹汹地翻身下马,却因脚软,摔倒在黄沙之中。他飞快地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人身前,跪坐于地,紧紧地抱住了那人。他齿间格格作响,手上动作也是凶恶,心中却恐惧之极,生怕眼前不过是个转瞬即逝的幻象。 尉迟璋沉默片刻,轻声道:“只是左胸中了一箭,右脚遭受重锤。箭已拔下,没有淬毒,脚骨碎裂,却也不算什么。是撼翼将昏死的我带到此处。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再上马背。”顿了顿,又道:“我没事。” 李莫并不言语,只是收紧了手臂,手指几乎陷进他脊背之中。 乌衣族“一生一伴”的誓言,坚固如石,却也沉重如山。他因此心生疑虑。既不安于自己难受拘束的心性,也担忧人心易变,难以长久。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豁然开朗。试想凭借他李莫的手段,哪里有人能从中逃脱?而他也离不开这怀中之人。没了这人,心中不知是如何的荒凉寂寞。 回想起方才狼牙川中的绝望滋味,李莫忍不住细细颤抖起来。 尉迟璋伸手轻抚他后背,却道:“大漠夜晚寒凉彻骨,三郎可是感到寒冷?” 李莫愣了愣,心中安定且甜蜜,只无奈地叹息道:“你这傻子!” ——正文完—— 55、番外:渤海客 与灵武一战后,李臻重回长安。家中有父母管束,两个弟弟吵闹,还是在此自在快活。更何况此时再也没有李莫与曹保保二人烦扰,日子十分轻松、惬意。他自觉终于重获独身男子的快意和洒脱。 这一日,李臻并没有前往永济堂,而是给自己留了半日空闲,在前院亭中置了茶具,亲手煎茶为乐。按他本意,茶具应该置于松下石上,茶汤当取自身旁的清涧幽泉,这样才有朴野的意趣。但好在此时亭外花木扶疏,远处也有一方碧潭,也算勉强应景。 他用茶碾子将霍山黄芽茶饼碾碎,待茶釜中泉水滚沸,一沸加盐,二沸入茶末,三沸育茶汤。随后移开茶釜,将茶水倒入越瓷青茶盏中。沫饽均匀,茶青碗碧,赏心悦目。李臻轻嗅茶香,正欲饮上一口。蒋四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郎君,门外来了两个怪人!” 李臻慢条斯理道:“身为李府的管事,遇事要从容应对。长安多胡夷蛮狄,即便见了服饰怪异、长相奇特的,也不要失礼称怪。” 蒋四儿道:“怪与不怪,郎君说了算。只是其中一个说是郎君旧识,可要请进府中?” 李臻略一思忖,便以为是生意上有些往来的胡商登门,于是整了整衣衫,出门迎客。 门外停着五匹红鬃骏马,其中三匹的背上驮着沉重的麻布口袋,另外两匹配了鞍鞯,应是供人乘骑之用。一个少年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前,打量过往的行人,目光多粘黏在那些个低抹胸衣,轻纱覆体的妇人袒露的雪白胸脯之上。 李臻甫一出门,他便警觉地站起来,身量却比李臻还要高些,眼目浓黑,头发浓密,气势迫人。李臻只觉得这副模样似成相识,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少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十分失望地嘟囔道:“乞乞决云的眼睛一定是坏掉了。” 李臻一头雾水,尚未开口询问,便听到有人大喝:“光斗,管好自己的舌头!”循声看去,却见一人大步走上前来。那人高鼻深目,肤色较深,轮廓极是分明。他并未束发,只任一头黑漆漆微蜷的头发披散肩上。窄袖束腰的胡服,更显身形高大,肩宽背厚。 他在李臻面前站定,挑眉道:“你这乌鸦可还记得我?” 李臻暗暗退后一步,顿觉头痛万分,心道:“若说不记得,你便会离去么?”他大着胆子,刚试探着说了一个“不”字,便见那人脸上骤然变色,目露凶光。只好道:“决云兄,别来无恙。” 决云笑出一口雪白牙齿:“我特来看你!”又扯过一旁的少年,“这是我的兄弟,乞乞光斗。” 兄弟二人牵着马匹大摇大摆入了府门,被请到亭中坐下。二人血脉相连,容貌相似,连叉开腿捧着茶盏的姿态也是相同。只不过一口茶水入口,决云只是面目扭曲,喉结翻滚几下,便勉强咽了下去。而光斗却干脆地吐了出来,也不理会兄长的凌厉目光,只顾抱怨道:“大哥说长安不是穷僻之地,十分的热闹、好看,放眼都是美人,遍地都有美食,难道全是假话?” 那边决云几乎要将一双眼睛瞪出,只是李臻面前不好发作。而李臻也有些尴尬,为洗清穷乡僻壤之嫌,在远客面前显示大唐气象,只好无奈地唤来厨中的王五娘,吩咐道:“去冷窖中盛一碗酥山与这小郎消暑,记得多加些蜜糖。”光斗闻言即刻起身,随着王五娘而去。 决云干咳一声,看看左右无人,突然压低声音,好似若无其事道:“你和那只小鸦助我脱困,决云一直记在心上。此次前来长安,只是为了你。” 这句表示谢意的话落在耳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不过他一个外邦之人,词不达意也是常理。李臻毫不在意地哈哈笑了两声,道:“举手之劳,无需在意。” 决云瞳孔骤然紧缩,傲然道:“决云的自由,是无价的珍宝。我欠了你天大的情分。” 哪里有人逼迫着,非要欠人情分的?李臻心中纳罕,但看他神色,却也不敢推拒,更被他扯着手腕拉到院中。决云将从马背上卸下的布袋随意打开了两个,露出了满满的白附子和昆布。 李臻的眼睛遽然发亮,用手捏起一块白附子在鼻下轻嗅。若是送他些金银器物,李臻自是不屑一顾。但这些药材,本就有市无价,千金难求。广济堂得此良药,自然如虎添翼。他心旌动摇,口中也就迟疑:“这——” 决云观他神色,唇边现出一丝笑意:“相助之恩是月光,回赠的东西只是萤火,请一定收下。” 李臻又去抓那些昆布,欢喜道:“既然盛情难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光斗此时跑了过来,在决云耳边低语几句。决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对李臻道:“天色已晚,我和光斗无处安身落脚,能否借住一宿?” 李臻自醉人的草药苦香中清醒过来,放下手中昆布,看了看志在必得的两兄弟,又抬头看了看正在中天的炎炎烈日,最后垂目去看那袋中上好的白附子。终是决定不去拆穿他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把戏,苦笑道:“若不嫌弃家中简陋,那就住在前院东厢——?” 他这边还不曾说完,决云已向后院而去。“光斗住在哪里都好。我却喜爱你院子东边的跨院,清净无人,又通风凉爽。” 李臻意欲拦阻的右手僵硬地停在空中,他转过头,对上光斗的眼睛。少年十分无辜地嘻嘻一笑,眼神却狡猾之极。李臻不知为何十分忐忑,只得安慰自己,他们明日便去,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第二日清晨,未得安睡的李臻昏昏沉沉起了床,又命王五娘做了素蒸饼,生脍了鲫鱼,切了一盘鹿脯,另外又制备了几个小菜,挤挤挨挨摆了一桌。决云与光斗两个吃的十分开怀,李臻却只是喝了一小碗热汤饼。 决云突然撂下碗筷,十分深沉地道:“每年初秋,我族都会南下,前往潭州或者衡州过冬,已看倦了那里景色。” 李臻食毕,刚捧起茶盏,闻言心中不由一沉。 决云又道:“刚刚脱困之时,是再也不想回到长安。现在看来,长安却也有趣。虽然比不过蝲蛄岭林深树茂,野物肥美,但好在繁华阔大。” 见李臻警惕地看着他,决云索性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宅院也算空旷,许多院落无人居住。” 李臻避开他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水,捧着茶碗的一双手却忍不住颤抖。 茶盏轻响中,决云恣意而笑,目光灼灼:“决云留在这里与你做个伴如何!” 未曾咽下的茶水就这样呛在喉中,李臻一时咳嗽不止。 决云伸手去抚他脊背,更眯起眼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李臻定然不会反对。不过未曾想过你会欢喜成这个样子。” 粗大手掌轻轻落在他脊背之上,李臻周身的毛发都欲竖起。他脑中飞快地想着回绝的借口,余光中却看到决云的森森白牙,不由万分惊恐地想:鹊巢鸠占,引狼入室,说的莫非就是如此情形? 56、番外:病与药(上) 天梭布坊送来了他前几日定制的天青色直襕袍。李凌又翻出自己那条刺绣了连绵云纹的白锦带束在腰间。铜镜之中,青年眉目清朗,腰身挺拔,英气勃发。转念一想,那条孔雀蓝团窠花腰带好似更加合适。正要开箧翻找,却听窗外赵妈低声与他传讯:“抱真进了院子了!” 李凌想了想,三两下脱下直襕,团做一团,塞入衣箧之中。只穿着白色细麻中衣,上了床后,又扯过被子半盖在身上。他闭着眼,做出一副虚弱姿态,耳朵却竖起,听着院中声响。 赵妈一定拉住了抱真,或许还像幼时那般去捏了他面颊,使得抱真羞涩地嘿嘿而笑。赵妈好似全然忘了他的叮嘱,又絮絮地问起韦望春和夫人安好,更说起自己后颈疼痛。抱真似是认真地查看了一番,又沙哑着嗓音道:“烧、烧艾灸治,可以疏通此处经络。” 听到这里,李臻实在忍耐不住,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赵妈这才恍然想起房中还有他这个“病人”等待,忙将抱真引向门口,说过几日再请他诊治。 前来时脚步分明那样急切,此时却在门外踯躅起来。半响,才听到抱真问道:“二、二郎,我能进去么?” 他忙道:“进来吧!”出口后方才发觉,这三个字应得太快,未免太过急切,太有底气了些。但好在抱真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也不怕他就此生疑。 抱真见他真的倒卧床上,便不再迟疑,快步走到近前,将自己的鹿皮医囊放在一旁,急道:“未……未听说二郎战中受伤,怎么这样严、严重?伤在何处?” 与灵武雪衣一战,巢山虽然取胜,却也大有折损。伤残的兵士被安置在十余个病坊之中。韦抱真奔波于各病坊间,不知疲惫,荒废寝食。短短几日,原本丰盈的面颊便有些消瘦。他无心理会自己仪容,只随便束了头发,也不管身上衣袍早已皱皱巴巴、脏污不堪。 李凌听他沙哑着嗓子问自己伤在哪里,心中不忍,又有几分恼怒,指了指一旁的几案:“那里有一碗赵妈熬煮的乌梅浆,已经晾凉了,去喝两口润润喉咙!” 抱真极是执拗:“不、不口渴。二郎你究竟伤、伤在哪里?” 李凌无奈,只好随口道:“右边手臂被人扭伤,抬举不起。” 抱真面露忧虑之色,随后便伸手去按捏他臂膀。李凌十分受用,无论他手下轻重,只装作毫无知觉。只可惜,那十根异常灵活的手指,在他肌肤上停留片刻便遽然离去。 李凌回过神,却见抱真俯下身自医囊中翻找,取出一个卷起的针袋,利索地展开后,露出数十枚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银针来。抱真捏出一根足有四五寸长的,十分庆幸道:“好在出来时带、带着这袋银针。” 针尖寒芒一闪,李凌心中也是一凉。他不惧战场拼杀,偏就惧怕这医家的长针、火炙。扯谎说自己在战中受伤,无非是想见抱真一面,不想却要受这针刺之苦。 看着抱真清澈无垢的眼睛,李凌只好把心一横,利索地脱下中衣,袒露出胸背。 良久,却感觉不到尖利疼痛。李凌迟疑地转过头来,只见抱真瞪着圆圆的眼睛,面上遮掩不住地绯红一片,嗫嚅道:“只需卷、卷起袖子便好。” —— 李凌大义凛然地伸出手臂任抱真扎刺,心中暗暗计算着银针数目。六七针后,抱真却再无动作,他缓缓睁开眼,却见抱真伏在床边,已经睡着了。 李凌小心翼翼地取下他紧紧捏在指间的银针,飞快地扔到地上。又俯下身,心满意足地端看了一会儿他熟睡脸孔,方才附在他耳边轻笑道:“并没有诓骗你。李凌确是病了,病得沉重。怕是只有抱真你这味药,才能医治呢!” 57、番外::病与药(下) 李简天生一副薄唇。常有人说,生有这样的嘴唇,主人定是寡淡薄情。如今李简就这样转过头,冷冰冰笑了起来,抿紧的嘴唇轻轻翕合:“不自量力!” 他心中剧痛,遽然睁大了双眼,满面冷汗地自梦中惊醒。粗喘着坐起身,目光飞速地扫过这个空空荡荡的宫室。幸好,照顾他起居饮食,寡言而枯瘦的老宫人并不在他身旁。 他不记得梦中可曾唤过李简名字,无论是咬牙切齿,还是留恋不舍,这两个字似乎都不应该从他的口中说出。一个疯子,自然应该忘却前尘,全无烦恼。 这座宫室唤作忘机殿,他重伤之后被带到了这里,昏睡了几日方才醒来。他自幼长于墨羽宫中,熟悉每一处亭台楼榭、宫室殿堂。不消片刻,便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李简为何将自己安置在忘机殿?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事到如今,李简难道还是希望他能祛除巧诈之心、贪婪之念?不栖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随即扯下身上的布带伤药,推开上前阻止的宫人,赤着脚奔入殿外竹林。 他嬉笑不止,眼神狂乱,被人按着手足,由宫中御医诊治。那老儿苦着面孔,几乎将下颌长须捋下一绺来。半响,才斟酌着对端坐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断挣动的李简道:“这……叛臣,怕是得了急痛迷心之症。” 李简闻言,眼中掠过一丝阴鸷之色,随后波澜不惊地自语道:“迷心症?”不栖迎着他复杂目光,笑得愈发放肆恣狂。 或许是认为他已经沦为失去心智的癫狂之人,李简竟没有追究他的通敌害国之罪,只将他安置在忘机殿,偶尔前来,却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疯癫丑态。不栖有时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有时却心生绝望,恨不能有一盏毒酒、一根白绫的痛快。 不栖摇摇晃晃下了床,却见照看他的万氏抱着一捧茅草走了进来。她这几日正编结蓑衣,已经编成大半,怕是趁着不栖熟睡,去荒僻之处采了茅草而回。万氏见他愣愣地看着怀中长草,便抽出几根递给他把玩。 不栖颓然地坐在地上,将茅草放在自己膝上,正垂头注目,却有一只手自他身旁伸出,拿了一根捏在指间。修长的手指将那碧绿草梗弯曲折叠,片刻便折出了一只蚱蜢。 右手被人握住,展开。那只须足俱全,宛然若生的草蚱蜢,被轻轻地放在了手心之中。不栖死死咬紧了牙关,却不敢抬起头,只怕目光与那人相接。谁知那人竟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何编这草蚱蜢,还是你教给本王的。” 不栖的心好似抵着利刃搏动,锐痛不止,片刻功夫便已汗湿鬓发。眼看便要难以掩饰手指颤抖,他左手猛地抓起那蚱蜢,送到口中,拼力撕咬。 草蚱蜢被扯得粉碎,而他也被那人掀倒于地,避无可避地直面那张冷淡面孔。草叶边缘锋利,只一瞬便将他下唇划出了一道伤口。 李简眸光深邃,中有怒意涌动,却在看见他口唇血痕时,露出一点恍惚之色,随后便渐渐平静下来。又强自平复了呼吸,沉声道:“你,真的疯了么?” 不栖忍不住嘻嘻而笑,眼中却愈加酸涩。他早已疯了,自十七岁察觉自己对王座之上的李简那份僭越且阴暗的心思之时,他便已经疯了,却不知何时才得清醒。 李简突然松开对他的钳制,缓缓站起身,冷冷垂眼的样子却也有动人之处。不栖只好别开眼,自廊间向外看去。殿外天高云淡,草木葱茏。远远地传来年轻宫人嬉笑玩闹之声。 李简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即便你又在做戏,那又如何?此处没有牢笼,更无铁索,却是你逃不出的地方!” 58、番外:玉薤酒 周湛进了贤王府,一路笑吟吟地与照面的家仆打着招呼,待入了前堂,在周澄身旁坐定,接了小鬟红着脸端上的热茶,看着汤上浮沫,却突然叹了口气。 周澄正专心致志地拿着绣绷,用彩线刺绣一对儿落在梅花枝条上的喜鹊,这绣样也有个吉祥的名头,唤作“喜上眉梢”。本意是博个好彩头,因此这幽怨的一声叹息入耳,立刻坏了她的兴致。她微微皱了皱眉,却不肯抬眼。 绣针之下的两只喜鹊,看来看去都活似两只老鸹。二十几年了,阿姊的绣工却无丝毫长进。周湛暗自嗟叹了一番,见她并无询问之意,他只得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周澄被他惹得心烦,抬头训斥道:“人都说阿湛你是铁打的汉子,常胜的将军,怎么如今却去学小儿女长吁短叹!” 周湛瞪了瞪眼:“阿姊不知道么,阿湛今日早朝上吃了大亏!” 周澄斥道:“满口的胡言!你是大王爱将,此次又立了大功,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去巴结讨好,又有哪个敢在你的头上动土!” 周湛哼了一声:“今日大王论功行赏,将珍奇爱物赏赐重臣。我只看中了那一坛玉薤酒。谁知竟被人抢先要了去!明知我贪恋美酒,却在众多珍宝中,偏偏选了玉薤,这不是明摆着与我为难?阿姊说,这人是不是可恨之极!” 周澄不由奇道:“是谁这样的不长眼?” 周湛眯眼,一字一顿道:“谢湖衣。” 听了这个名字,周澄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白了弟弟一眼:“若论起战功,谢将军不输于你,自然受之无愧!阿湛你几时变得如此小气?玉薤再珍贵,不过一坛酒罢了!你莫要纠缠不休,惹恼了谢将军!” 谢湖衣三个字不仅能止小儿夜啼、平息朝臣无理吵闹,还能让一向护短的阿姊如此颠倒黑白地呵斥自己同胞的兄弟!周湛震惊之余,冷哼一声道:“周湛胸怀宽广,怎会和他一般计较?”他又站起身,为周澄按捏肩膀,讨好道:“只是实在想尝一尝那玉薤的滋味。阿姊与姐夫说上一声,到大王那里再讨要一坛如何?” 周澄瞪了他一眼:“那玉薤酒确是罕有的玩意儿,传说是奉大隋末帝敕令造出的。墨羽宫中也只藏有一坛,阿湛趁早死了心为好!” 周湛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立刻垮了脸,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片刻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复又光芒闪动起来。 周澄见他并不应声,又抬头看了他神情,当即警告道:“谢湖衣招惹不得!你休要打他的主意,到头来自找苦吃!” 周湛讨酒不成,还落了一顿数落,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刚刚踏出府门,便有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含笑迎了上来。那男子自称是谢府管事,奉谢湖衣之命,来请周湛过府品酒。 周湛漫不经心地展开了那纸素笺。笺上字迹遒美健秀,却只写着一句话:得酒玉薤,愿与君倾杯共醉。轻轻晃了晃笺纸,似有一缕浅淡酒香飘然而出,缭绕不散,牵引着他的神魂都一同飘荡起来。 —— 周湛到了谢府之时,正是落日西沉。送请柬与他的刘管事,殷勤地将他引入府中,说谢郎正在湖心亭中等候。 谢家既是巢山大族,又是世代簪缨的门庭,几代经营之下,这一处府院房舍宏丽,建制奇巧,他人难及。周湛一路行来,只见高台深池、风亭水榭,更有奇花异卉点缀其间,每一处都宛若图画。 他沿着曲桥走近建在湖心的小亭。几只栖身荷叶之下的白鹭被他脚步声惊起,展翅回旋而飞,发出低沉悠长的鸣叫。坐在亭中的那人也闻声回过头来。他面孔本就华丽,此时又沾染了夕阳艳色,确能让人心旌动摇。 谢湖衣也不起身,只静静地等他走近,缓缓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周湛是洒落之人,从来不拘于礼法,又心急吃酒,当下利落地掀袍而坐。 谢湖衣挑眉道:“玉薤方才温好,周将军来得正是时候。”他手持玉壶,在周湛眼前的漫卷荷酒樽中缓缓注满杯酒水。细流入杯,声如玉珠迸碎,在碧绿的酒水表面激起细细浮沫,更催发出出阵阵浓郁酒香。 周湛早已神魂不属,却仍不忘客气道:“多谢谢将军盛情,周湛感激不尽。” 谢湖衣放下酒壶,举起手中酒樽:“周将军是爱酒、知酒之人,又有雅趣洞见,饮酒为伴,最是合适。” 周湛总算等到这一时刻,与他碰杯后一饮而尽。入口后只觉酒香甘冽,回味绵长。十万个毛孔一时舒张开来,透着说不尽的惬意和舒坦。 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抬头却见谢湖衣漆黑眼目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此时将他打量,全不见往日跋扈神情和只用眼角看人的骄傲态度,竟也有几分可亲之感。周湛于是感慨道:“今日能品尝如此美酒,全赖谢将军成全。” 谢湖衣淡淡道:“周将军统领金甲卫,谢某卫戍边防,共担护卫巢山重任。若是互不理睬,冷眼相待,旁人见了,怕是会以为你我之间有些隔膜嫌隙。” 动则翻脸,时常皮笑肉不笑的分明是你。怎么说得好似是自己存心疏远,心存芥蒂?喝人的嘴短,周湛也不好反驳,只含糊道:“往后自当多多亲近。” 谢湖衣嘴角微微牵动,又拿起酒壶为他斟满:“多喝几杯也无妨,此酒并不醉人。” —— 玉壶中酒水见底,周湛也缓缓倒伏在石桌之上。什么玉薤酒不醉人,真正是句谎话。此酒后劲绵长,初饮之时,只觉神清气爽,待发觉眼前迷蒙,便已经是大醉了。 迷迷茫茫中,周湛只觉有人将他架起,扶持着进了一间小阁。阁楼中竹帘低垂,隔绝了暑热。地上铺展着青色锦绣地衣,他足下一滑,几乎跌倒,只死死抱住了身旁人。那人似是不喜与人接触,身体一僵,却终是没有将他推开。 踉踉跄跄走到床边,翻身倒下。脊背着了床铺,周湛便要陷入深眠。谁知身旁人却推了推他,问道:“你昨日见了熙宁公主?” 周湛不耐烦道:“熙宁公主又是哪个?” 那人耐心提醒:“你昨日还抱着她的幼子安平郡王玩耍。” 安平郡王?周湛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眼前浮现出肉嘟嘟的一张脸。昨日他下了朝,行至匿春苑,却见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迎面而来,停在他面前,伸出藕段一般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膝盖。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眼珠乌黑,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他仰起头看着周湛,却差点仰倒过去。周湛忍不住将他抱起,举过头顶,逗引得那孩子嘻嘻而笑。当他抱着孩子,转过身来,才看到静静站在身后的熙宁公主。 那人锲而不舍地追问:“见了旧人,心中可是欢喜?”又叹息道:“可有些后悔,当日为何没有娶了她?” 周湛模模糊糊地想起,大王曾要与他赐婚,以尚熙宁公主。是自己冒着天威震怒之险,固辞不受。忆起当年那个眼睛圆圆的小姑娘,他心中也有些柔软,不由喃喃道:“她倒仍是旧日模样,腰肢细软,不盈一握。” 一直在耳边絮叨的那人突然停了嘴,只低沉地冷笑数声。周湛勉力睁开眼,只见云遮雾罩的一张脸。醉眼中分辨不出眼前是哪个,却依稀觉得是自己喜爱的模样,于是伸出手去抚他面颊:“美人是在呷醋么?” 那人一动不动任他抚摸,半响才沉声道:“你可听过《乌鹊歌》?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本来网你不住,你却自投罗网。”说罢,俯下身来,含住了周湛嘴唇。 那人口唇温热,几下厮磨后,便探舌撬开了他牙齿,强硬地吸吮翻搅起来。周湛推了推他,却被按住了肩膀。周湛既觉这美人太过心急,又不肯轻易受制于人,于是抬起手臂,去抚弄身上人颈后肌肤。那人不由一颤,只这一瞬,便被周湛借力掀倒,翻身骑在了身上。 周湛被他惹得情动,头脑昏沉中也想去觅他口唇,却一头栽倒,伏在了他身上。几番挣扎不起,索性将错就错,埋首在他颈侧,将他耳垂含在了口中。那人似是有些恼怒,更想挣动,却在周湛细吮轻咬下失了气力。 二人凌乱着衣衫,正纠缠难解,门外突然有人大叫:“小舅舅可在房内?小舅舅?”却是李凌忧心忡忡地寻上门来。 掀开竹帘,李凌一时目瞪口呆,几乎因为眼前情景而魂飞魄散。小舅舅散开了发髻,醉眼朦胧地骑坐在一人身上。而那人,竟是清高孤傲,拒人千里的谢湖衣!“母、母亲患了急症,请小舅舅速回。”他呆立良久,总算想起了事先编排好的说辞。 —— 周湛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侄儿的掺扶下狼狈地逃出谢府。他只觉一颗心狂跳不止,登上停在府门前的马车,车轮辘辘滚动起来之后,才渐渐平复如常。 “患了急症”的周澄如今气势汹汹地坐在一旁。她见素来沉稳的儿子面色惊恐,而一向玩世不恭的弟弟也魂不守舍,便知周湛定是大大得罪了谢湖衣,于是扯了他袖口,骂道:“明知他惹不得,偏是忍耐不住!因一坛酒结下仇怨,难道值得?比大郎、二郎、三郎加起来还让我操心!我为何要辛苦将你拉扯大,还不如早将你送到招提寺做了和尚,落得省心!” 周湛任她打骂,心道:他那样小心眼、爱记恨,方才被我压在身下轻薄,不知要使出怎样的手段呢。当下苦着脸,抱住周澄的胳膊道:“阿姊在招提寺舍了那许多香火钱,又与圆证大师相熟,一定让他收留我几日。如今怕是只有佛门净土,方能保得阿湛平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