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侠遇到魔教团子——谢离
谢离  发于:2014年0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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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江湖少侠遇到了魔教团子,然后被团子吃了。 一个面瘫受和软糯攻的故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十七,慕沐苜┃配角:谢秋迟,应从劭,朱二公子等 第一章 炎炎夏日,树林中蝉噪不绝,枝头偶有鸟鸣清脆。剑在腰间,平躺在树桠上,凝神静气。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却没有诸如兴奋紧张之类的情绪,就好像原是到此清闲半日一样,但他等的人还是来了。 有人由远及近一路疾奔,带起一阵劲风,脚步声里却可听出此人下盘略显虚浮,想是常年耽于酒色之故。 拉平了衣衫,纵身跳下树去,就这么挡在了道上。那人冷不防被拦下,抬眼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就这么站在那儿。 来人是个年约四十的魁梧大汉,惊疑地打量他,问道:“小子,看着你挺眼生,竟敢挡你骆飞爷爷的道。” 少年不答,目光垂下,只看着自己的剑。 那人瞧见了,大笑:“原来是专候着骆某的,小子倒有几分胆识!你且报上名来,是何门何派弟子?” 少年皱了皱眉,“你拔剑不就行了?” 他眼角跳了跳,“骆某不杀无名之辈。” 少年淡淡道:“你放心,你杀不了我的。而一个死人,也用不着再记他人的名字了。” 江湖里啥时出的这号不晓事的小子?骆飞再也按捺不住,成名兵器顿时出手上前招呼。 剑光一现,骆飞双目睁圆,倒下时犹自带着惊恐不敢置信之色。少年收了剑,从怀中掏出一张悬赏令: 骆飞,男,四十二,擅使单剑,流星镖,技出青城,七年前强逼师妹,事败弑师出逃,共计犯下人命案五十三起,污少女妇人十数人,武艺高强,缉捕官差武林义士多为其害,现重金悬赏。 少年朝他面上再瞧了一眼,“死得还是晚了。” 府衙前行人稀少,一个当差的抱把刀在打盹,他走近前,那衙差不知怎地打了个哆嗦,从梦中清醒,犹在喃喃:“有杀气。” 睁眼见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穿着不好不坏,表情无喜无怒,样子长得倒不错,只是瞧着刻板,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掏出一张悬赏令。 衙差还在琢磨这少年是何许人,顿时被他手中悬赏令上的绘形吸引了视线。眼睛有些发直地盯着悬赏令上的人,失声道:“是骆飞那个恶贼!” 立刻又换上一副眉开眼笑的谄媚笑容,“少侠为民除恶义薄云天福泽乡里敢问少侠高姓大名,好让小人广为传颂。” 少年不答,伸出手,“赏银。” 衙差一脸的笑容僵住,“是,是,分文都不会少,少侠您放心!” 太白楼。 有了银子自然要找地方花,少侠家教甚严,自是不会去什么销金库美人窝,所好的也不过是酒。美酒入喉,当是天下再畅快不过的滋味了。 绍兴府的女儿红天下闻名,少侠也颇有千杯不醉的天赋异禀,于是酒到即干,然后再伸手要酒。一桌子珍馐佳肴未见动过,酒坛子不一时就堆了七八个。 酒楼伙计满脸堆笑地在旁跑腿,心中却着实肉疼。这酒却不是寻常之物,可是他家的金字招牌,一坛可值十金,店中所余也不过十坛,已有九坛在这少年桌上。但也不敢多话,少侠进店之时随手递过一封银子,掌柜就眼睛都笑没了。 少侠手中这坛酒也见底了,抬眼看去,店里客人渐多,小二哥正忙得直打转。他就自己站起身来,到掌柜案上去提还余下的那坛酒。 酒坛却未离桌,有人和他同时抢到了一起。两人的手都搭在酒坛上,少侠偏头去看,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身着紫色儒衫,也正微微笑着朝他看过来,笑容清亮柔和,让他想起了元宵时在家吃的桂花酒酿的软糯圆子。 那青年含笑问:“兄台也是要这坛酒吗?”口中问着,手却没有从酒坛上离开。他声音听在少侠耳中,觉得也像是小时候喝过的清冽的糯米酒。 少侠手顿一顿,收了回去,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桌上,举箸只觉寡然无味。若无好酒助兴,满桌珍馐也不比馒头葱饼更能入口,实在无味。 先前听过的那个声音又响起:“兄台,可否搭个座?”少侠转头,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手中抱着的酒坛。 少侠的家训中有两条,一是不可拒绝美酒,二是不可拒绝美人。 酒足饭饱,少侠出门牵了马,正待赶路,身后却多跟了一个人。青年含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与兄台一见如故,不如结伴同行?” 少侠脚步一顿,想起喝了人家的酒,推拒太过似有不妥——虽然结账时,那人微红着脸说第一次出门没人跟着,忘了带银两,最后还是少侠掏的银子。 这天傍晚,来到了一处县城,少侠摸摸怀中,银两却是半点也无了。他最初离家时,银子到手即花,难免有困窘之时,结结实实饿了几顿,才略微留意起生计之事。此后他拿到花红赏银,都刚好够花到下回的银两有了着落的时候,但这次没考虑衣食住行多出了一人份来,所以银子提前花光了。 他看了看同伴,又转过头去,心中想指望他是不成的。然而饿着肚子的时候却要去揽活赚钱,少侠也绝不想这样委屈自己。 同行的青年看他神色,也已料到几分。他们在城口呆立了半晌,看着天色将暗,觉得还是要先想法子解决食宿这头等大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在心,一道走进城去。 暮色渐暗,路上有人吃了酒只往家里赶,忽听得一声“借问”,这话音听在耳边生硬刻板,倒像是在说“站住”一样。他正被夜风一吹,酒气上来,转过身就待发作,却见是个一脸平静无波的少年。 那人倒愣了一下,还未开口,见后头又走来一个紫衣儒衫的青年,让人一眼望去,仿佛见到三月时节烟雨迷蒙的江南柳岸。青年含笑问道:“敢问大哥,这城里可有什么富贵之家,今日逢喜庆之事开宴?” 他说话间也仿佛带着四月天里醺然的暖意,那人怒气立平,忙答道:“这城里东街旁宋府正在大摆筵席,宋老太爷平常最是乐善好施,好交结朋友的,今日里也是亲朋贺客盈门。” 两人谢过,并肩而去。 第二章 宋府门前,正在迎客的两位家丁,一老一少,年长的叫宋七,年少的叫朱六。 这时候,宾客大多已入席,他们也清闲了起来。看见来了两个眼生的年轻人,在府门前站定,忙打起精神上前,问道:“敢问两位公子可是前来赴宴?” 走在前面的是个一身青色劲装利落打扮的少年,面上无甚表情,只点了点头。 宋七呵呵笑开满脸褶子,托起左手中的一本名册,提起右手里的一支狼毫,“劳顿公子前来为我家老爷贺寿,请容老仆记下尊号,以表铭谢。” 少侠神情未动,略一踌躇,答道:“谢十七” 两位家丁都是一愣,宋七又重复道:“敢问少侠尊姓贵号?”他疑是年老耳背错听了,一旁的朱六的娃娃脸上也现出了几分鄙夷之色,他自幼在宋府长大,天南地北的人也见过不少,除了他们这身在仆役之列的,未曾听闻也有人如此起名的。 未等他说出什么嘲讽的话,一柄长剑已搁在他的脖子上,剑上的寒意一点一点地从领间渗进,一滴冷汗从他额上滑下。听着少年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姓谢,名十七。” 宋七连忙点头,“是,是,老朽这下听清了,这就记上。”只听“铿”的一声,少侠剑已回鞘,却依然没有瞧清他的动作。 朱六惊魂方定,到底是年纪轻不知后怕,又整日在门客堆里厮混把油嘴滑舌学个十足,笑嘻嘻道:“少侠果然超凡脱俗,名姓也不同常人。” 少侠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排行第三,家母觉得不够气派,随手抓了一把签筹,数了数共计一十七根,以此得名。” 宋七正待落笔,闻言手又是一抖。朱六却听得有趣,滑口道:“不知抓的签刚好是一十三根又该如何……” “铿”的一声,剑又架回了朱六的脖子上,少侠比划了两下,眼睛却看着宋七道:“就如此一挥剑,削它个两根,也就成十七了。” 说着收回剑,心中却默默想起自己四岁那年,祖父暮年好文字风雅,帮他另取名为安,字灵运,授以诗书,每回抱他出去见文友,都被那一群人围着称赞此子必是状元宰相之才,时常考他吟诗作对。终于一日,他跑回去抱着母亲双膝道:儿子今后只愿叫作十七。 宋七终是颤巍巍地写好了那三个字,一旁的小子摸摸脖子,忽然想起少侠方才的话,虽是听起来是多出了四根短筹,可一共还只得十五根。 还未及开口,这次宋七见机却快,拉了他一把,又笑吟吟地转向少侠的同伴,“这位公子又该如何称呼?” 被撇在一旁许久的那位,暗叹了一口气,道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但见他微笑道: “慕沐苜。” 谢十七虽然自认跟饱学之士相差太远,却也忍不住鄙夷道:“三个木念‘森’,不对,有这个姓吗?” 那人笑容不变,“年少慕艾的慕,名字么,是因为家父初见家母,是在一片紫色的苜蓿地里。” 宋七只觉手中之笔重逾千斤,推敲了一下,颤颤地问道:“还余一字,不知是何意?” 他手拢于袖中,长衫儒雅风流,抬头望天,“洗菜。” “啪嗒”一声,宋七的笔掉落,墨污了手中的名册,他忙弯身拾起,扯出笑容道:“两位少侠,久仰久仰,请进请进!” 少侠迈出几步,停了下来,回头瞧向同伴,那人见他看过来,微微一笑:“谢兄弟。” 谢少侠会意,“慕兄。” 如此最好。名字本是起了让他人唤的,但有的时候还是不唤的好。终于,两人施施然迈进了宋家的府邸中。 宋家宅子很大,来贺寿的更多,果然是宾客盈门不假。酒席从厅堂一直摆到了外院,才走进去,就见一群江湖人士打扮的,幕天席地,喝酒猜拳,好不快意。 席间伺候的家仆见了两位年轻公子,忙把他们引到厅中末席,两人自是不会在意,等了不多时就有人奉上了酒食。 待腹中饥饿稍减,随意地打量了两眼,见席间宾客与外面又是不同,看来此家主人交际甚广,哪条道上都混得开。 再看邻席坐着个年轻人,穿着倒也斯文,吃相却不敢恭维,像是几月不曾果腹的样子,也不见他与周围的宾客交谈。两人见了,心中自是明白,再环顾四座,稍加留意之下,就发现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席间正酒酣之时,有家丁进来到宋老爷跟前耳语了几句,宋老爷点了点头,吩咐:“请赵爷进来说话。”席上有留意这边东京的,也纷纷停盏,原本的人声鼎沸,也稍退了些许。 就见一个身着官服的捕快大步踏了进来,向宋老爷长笑着作揖贺寿,宋老爷一边回礼一边问道:“赵爷这是打哪来,快坐下喝杯水酒。” 赵捕头笑道:“近日得到风声,有采花盗路过本县,太爷唯恐乡民受扰,命我等四处巡视。我料想来宋老爷府上自是没有贼人敢来,只是路过闻得酒香,忍不住进来讨一杯喝。” 宋老爷忙吩咐好生招待,那赵爷是领了差在身的,不敢久待,略饮几杯就告辞了。 他走后,席间宾客却议论了起来,有人站起向宋老爷进言,道那采花贼花重恶名昭彰,城中但凡有未出阁女儿的人家,只怕都不得安宁了,还望宋老爷仗义出面除此祸患。 宋老爷答道:“老夫自当请江湖中的朋友出力,但在恶贼伏法之前,各家还当看紧门户,若是县衙太爷缺人手,宋府中的门人皆可充当护院之任。” 众人纷纷称谢,齐赞宋老太爷高义。 谢少侠和慕公子从宋府出来,已是夜深露重。少侠驾轻就熟地找到了衙门张贴悬赏通缉令的所在,一言不发地挨个看过去。 慕公子立在一旁瞧去,头一位就是方才席上听说的“采花盗”花重。他瞧见城中大户所出的赏金已累计有五百两银子,笑道:“这采花盗身价倒是不低。” 谢少侠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能让这少爷识得银钱,也是不易。慕公子见他转头,却起了兴致问道:“若想抓这采花贼,该从何处下手?” 少侠想也不想就答:“当然是他惯常出没之地。” “你是说,小姐的闺阁?又怎知他会去哪家,况且抓到了贼人,也于女儿家闺名有害。” 少侠伸手撕下了一张悬赏令,声音仍是四平八稳的,“那就找个美人,引他出来。”说着,转头瞧了身旁之人一眼,又转过头去。 慕公子只觉他那一眼打量得有些奇怪,却只在一旁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也没有说话。 一干江湖人士折腾了几天,却一无所获。又传来消息,花重在百里外的大镇上做了几起案子。 慕公子好奇道:“看来都白忙了一场,不知是误传了行踪,还是他闻风而遁,走得倒快。” 少侠无所谓地挥挥手中的悬赏令,说:“我本来找的也不是他。” 第三章 凌天客,男,四十五岁,师出海南剑派,江湖中卓有声名,一年前酒醉后狂性大发,在明州做下一起灭门大案,后逃匿不知所终。 旬前有人在临安在看见一个商贾,与凌天客颇有几分神似,所以少侠在明州一带兜兜转转了一番无所获后,得讯也一路来到了临安城,当然身旁仍是多跟了一个人。 眼下,慕公子正看着杯中龙井叶子青碧舒展,心情也觉愉悦,再抬头只见谢少侠已经喝到第三坛酒了。 西湖边上,湖光山色吸引着文人墨客络绎不绝,还有些粗犷不羁的江湖客,却是冲着这家酒家的好酒佳肴而来。一面放怀畅饮,一面闲话些江湖事。 “听说花重近来在邻近州县接连做下案子,眼下传言又到了临安,一时苏堤上西湖上都不见了游湖赏景的女子身影。” 慕公子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名字,又看了眼谢少侠,见他仍是专心致志地捧着酒坛。慕公子看着他,弯起眼睛,笑容柔和,“之前路过市集,你在左手第二个乞丐的碗中抛下了一锭银子,走出六十步后,在下一个乞丐跟前放下一贯钱,又走过右手拐角处停了一步,后来在清波门下,你俯身给了那乞丐两个铜板,他在你手背之上敲了两下。” 谢少侠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少爷除了不事生产之外,倒也算是个聪明人。 慕公子微笑道:“怪不得你总是能很快找到要找的人,还有前次你也早知道花重不在附近了吧?” 谢少侠淡淡道:“我不知道他在哪,只是我知道,半年前花重就被人阉了。” 慕公子怔住了,看着他,“难道是……” “不是。”少侠很快答道,“我没来得及下手。” 酒楼生意太好,少侠第四坛酒上桌,才见小二端着他们点的菜过来。在经过他们旁桌时,一个魁梧大汉起身道:“真是磨蹭,这菜先留我们桌上吧。” 也不等答话,那人一手把小二扯了个踉跄,又伸手去抄那托盘,却不想接了个空。 店小二才觉脚下不稳,手中托盘也眼看脱手,忽有一人在自己腰上一托,让他复又立住,再定神瞧去,身旁不自何时多了一个少年,菜盘也到了他手中。 大汉愣了一下,看那少年端着菜向自己的桌旁走去,恼怒之下从后一拳赶上,然后在将将触及他后心时,忽觉被一股力道卸开,竟是连那少年的衣料都还未沾上,方才大惊,那少年也不回头已曲肘击中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就见那人庞大的身躯一咕噜地滚下来楼梯。 少侠才回桌坐下,就听见有人问道:“是谁在此生事?”说话的是一位华服青年,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适才一片混乱,也无人注意到他何时现身,但酒楼中也有不少人见了他就站起抱拳问好,想来是临安一带有些名头的人物。 那位公子虽在出言询问,双眼却早看向了谢少侠这边。只听得楼下的大汉一边“唉哟”一边叫道:“徐公子,你可要好好教训那个不长眼的小子。” 那人负手踱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仆,手中捧着他的剑。他打量了少侠两眼,“这位看着眼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少侠瞧着对面的同伴已经取了筷子开始夹菜,也实在不想被闲杂人等打扰了食欲,抬头冷冷地一眼看过去。 酒楼里的人只觉这少年的眼神如冰雪一般,竟在大伏天里起了一阵寒颤。 那位徐公子显然自负武艺,傲然道:“兄台无端出手伤人,徐某说不得要讨教个道理。” 少侠这次眼角都懒得抬了。 徐公子面上终于变色,他取剑在手,说道:“既如此,那就请阁下指教一二吧。” 少侠淡淡道:“我没空陪你过招。”话音方落,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徐公子尚不及反应,左肘上两寸处一麻,剑已脱手。 众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少侠,还有他手中的剑。酒楼上这许多人,竟无一人看清楚他是怎么从徐公子手中夺来的。 少侠随手把剑扔给了徐公子的跟班,那人下意识地接住,呆呆地抱在怀中,连眼睛也有些发直了。 徐公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找场子的话,就听到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道:“还不退下。”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窃窃私语,“徐老爷子来了。” 来人是个年近半百的长者,他端详着少侠,捻须笑道:“在下灵溪剑派徐中正,犬子无状,少侠能否卖老朽一个面子,与犬子以及胡大侠尽释前嫌,就当不打不相识了。”他以一派掌门身份说这话,自认是给了十足的体面了,口中提及的那“胡大侠”却是先前跌下楼去的那位。 少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认识你,也不必卖你面子。” 徐掌门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他在武林中叱咤风云数十年,怎料得还能碰上个听不懂场面话的人。他强笑道:“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却不知少侠师从何人?”实在是这少年身手太过惊人,且以他的眼力也没看出他的门派招数来,也不敢托大冒然去试他深浅。 少侠淡淡道:“师门之事,不好跟不相干的人说。” 徐掌门的老脸也绷不住了,但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失了气度,于是长笑一声,“江湖上当真人才辈出,徐某却是老了。”说完拉着儿子就走,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也无人敢乱说什么。 少侠回到桌上,却见龙井虾仁的盘子里已不见虾仁,荷叶珍珠鸡也一早被扒开了,默默想着是不是该让店家再照样上一份,就见慕公子笑吟吟地把自己面前的盘子递了过来,却是一盘剥好了的醉虾。 相处了几日,慕公子也知道谢少侠的习惯,一是不喜交结,二是好洁成癖,三是能动手解决的麻烦绝不废话。 谢少侠看了一愣,他当然知道剥这个费功夫。他想起自己在途中酒肆随口问过一句醉虾,不想就被同伴记在了心上。他慢慢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品着那滋味,不由想起这月余来结识相处的种种。 他少年游历江湖,样貌清俊不俗,不乏想要结交之人,然他却生就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令旁人不得亲近,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没想明白是怎么让眼前这人跟上的。但这位大少爷虽衣食住行样样不可靠,却又在某些时候与他默契天成,每每不用言语交流,就能配合得如同多年莫逆,因而一路同行,也未觉有何不好。 临安此行却不知能否算得上有收获。他们才查到凌天客乔居之处,却听闻他被人杀死在城郊自己的宅子里,浑身有数十道伤口,死状极怖。江湖上正议论纷纷是否仇杀之际,又听闻临安城中有魔教之人现出踪迹,很像是近年突然崛起江湖的那个青年独臂魔使,因而将凌天客的死也归结到魔教耸人听闻的手段上,一时间江湖上风雨将至。 第四章 “‘追魂剑’霍长青;崆峒剑派弃徒于霄;河北楚奇雄,惯使剑……”慕公子念着谢少侠最近收罗的名单,忽然好奇地问道:“你挑选出来的人,是否都是用剑的?” 少侠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这时小二哥笑呵呵地过来上菜,“两位的西湖醋鱼,请慢用。”于是两人各自举箸,不再多言。 正午时分,临安府东城里这家酒楼生意甚好,酒客满座。 忽然走进来一个女子,荆钗布裙,不掩丽色。她神色冷淡自矜,偏偏店里的酒客们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待到看见她径直走向一张桌子时,追随的目光中不免有失落,也有对那两人的艳羡。 而看到她朝着这桌走过来时,慕公子的笑容有点飘忽虚弱起来。 那丽人却只看着谢少侠,她的目光清如水,并无多余的意味,然面对如此绝色,却也无几人能把持得住。只是她所注目的那位少年,却仍在埋头喝酒,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那女子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忽然一笑,如花初绽,又是说不出的鲜艳妩媚,众人方觉痴迷,却见她抬起玉手抚向那少年的脸颊,娇笑道“小哥长得真是俊,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这分明调情的姿态,对比之前还贞烈冷傲的殊色容颜衬在一起,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只听身后一声咳嗽,女子的纤纤玉指顿住,有些不情不愿地转头去看另一个人,“少……” 慕公子悠悠道:“你若是觉得自己的手指还有几分用处,我劝你还是收回去的好。” 女子明眸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然后又转头仔细打量着少侠,忽然神情凝住。他的剑还在鞘中,剑意却似无所不在。 沉默了一瞬,她收敛了戏谑的心思,回复到走进来时那种淡淡厌厌的神情。 少侠也暗叹从未见过气质转换如此之快的女子,就见她又转向慕公子,笑意盈盈,秋波流转,“少爷原来如此爱惜堇色。” 慕公子又咳了一声,“怎么是你来了?” 她嫣然一笑,“少爷什么都不带上就出门了,让胡伯秋伯焦叔何叔豫哥儿……还有妾身等怎么放心得下。” 站在下一处城郭前,慕公子还记得动身时谢少侠打量他的那一眼,分明写着:果然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幸好此后一路上少侠的神情态度也和往日无异。而于少侠而言,对慕公子的这个认知也与一贯的印象相去不远。 他们在临安车行雇了马车,行了几日到了镇江府,清早入城后,少侠就直奔此地最大的一家武馆,走进去时馆内已然很是热闹,武师们正在舞枪弄棒。 陡然瞧见走进来两个眼生的年轻公子,只当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爷逛这来了,有个轻浮些的上前打量了两眼,笑道:“是来拜师学艺吗,瞧着身子骨单薄,不知道师傅肯不肯收下了。” 少侠从来对于各种挑衅都是不闻不问的,只要是他没有存心要挑衅别人。他走到场子中央,目光淡淡地扫过一旁架上的武器,“拜师就免了,想学艺的就看我肯不肯教了。” 众人一呆,这个少年竟是来砸场的,武人本就血气刚勇,一时间都想上前给这小子些好看。这家主人今日不在馆内,一旁管事的是个谨慎的,但也不等他上前说话,就有人跳上前摆开了架势,嚷嚷着要讨教了。 这家武馆在当地素有盛名,众人也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于是抡开十八般武器上阵,轮番上前叫阵,然甫一出手就被少侠一眼看穿破绽,三两下就把一帮子人都撂倒在地。打斗闲暇,少侠还淡淡地瞥了瞥立在一旁的同伴。 慕公子知道他那一眼的含义,是回应之前自己问的是否只挑使剑的对手,想说他所知的并非只是剑,他也就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 片刻功夫,武师们终于明白与这少年差距太远,众人为他身手所摄,面面相觑,也无人再敢上前。 忽有人叫道:“阁下是来吴叔的武馆砸场子吗?‘落英剑’狄英倒想讨教一二。”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锦衣青年,武馆众人见了他甚是恭谨,他神态也颇为倨傲,眼睛也只看着少侠。 少侠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剑,懒得回答就往外走去。 “落英剑”狄英跨前一步,举起手中剑叫道:“怎么?不敢应战?那你向这里的各位师兄磕头赔罪,本公子就放过你怎么样?” 少侠淡淡道:“那样的玩具,最好不要带出家门招摇。”跟在他身旁的慕公子也顺道打量了一眼那人手中耀武扬威的宝剑。 即使他所长并非是剑,也看出来了那确实是一把名贵的“宝剑”,剑鞘通体镶金嵌玉,剑颚上还镶了数颗明珠,看着确实价值不菲。于是一笑,也跟着少侠向外走去。 狄英脸色像开了杂酱铺子一样好看,正待追上去给那个小子点教训,却被一旁站着的管事一把拖住。那管事的是个老江湖,瞧了半日也知道些深浅,今天武馆已是脸面无光,可不敢再让狄大侠的公子出了什么岔子。 少侠走出武馆时,门口站着个乞讨的老丐,正和人理论。见到少侠,那老丐暗中比划了两个手势。慕公子跟了这一路,这时也瞧出些门道了,那人大意是说要找的人已经离开武馆了,情报未能跟上不好意思了。 少侠也并不奇怪,霍长青生性最是争勇斗悍,方才这般闹腾也不见现身,那是不在此地了。 如此白忙活了个清早,慕公子看看天色,说去吃早点吧,今日由他做东。 少侠乍听到倒是愣了一下,一路走来他不觉已习惯了多养一个人,再一想今时不同往日,慕公子既得了家中送来的银钱,那他请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吃饭的事上少侠从来不会为难自己,于是两人问好路,就奔此地有名的临江仙去了。 才到酒楼前,少侠举步欲进门时发觉后面的人没跟上来,回头看去,慕公子脸色微窘,踌躇道:“钱袋……似乎进城前落在马车上了。” 少侠沉默了一下,看看近在咫尺的临江仙,他是从来不会为难自己的,于是还是抬腿走了进去,结账的当然还是早已习惯了的少侠。 第五章 “这处倒也古朴得趣,确是个隐逸避世的好去处。” “佛门净地也可藏污纳垢,避世的也未必不是避仇。” 江上有焦山,慕公子与谢少侠沿山道而行,山林清幽,寺庵隐约于古松劲柏之间,远远地传来佛门的钟磬之音。转过一处碑林石刻,两人同时脚步一停。 前边有片柏树林,林中空地站着个江湖打扮的汉子,正和他对面站着的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和尚说话。 那大和尚语气似有不耐,“你不在武馆呆着,跑来找我做什么?” 那人赔笑道:“听道上传话有号扎手的人物要来寻我麻烦,城里的叫花子盯梢我几日了,我想借楚兄这禅院清静几日。” 大和尚哼道:“自己惹来的麻烦自己摆平,你这样跑来寺院里,还嫌不够扎眼吗?” 那人有些急了,“楚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在这儿自顾清闲快活,须知近年来的开销,小弟也是出力不少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哼,那人瘫倒在地,再无声息。那大和尚收杖冷冷笑道:“想威胁楚某,也不掂下自己斤两。”说完正待离开,一抬眼却发现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少年公子,正看着他。 那和尚心中一惊,他适才只顾结果那人,竟不知这两人是何时现身的。 谢少侠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人,形貌果与悬赏令上相仿,当是霍长青不假。然后抬眼看向那个一身僧袍的人,“楚奇雄?” 数年后又被人叫出这名字,那大和尚又是一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过二十的年纪,“不想还有记得楚某的,小子,你师父是谁,可是他带你来寻楚某的?” 少侠淡淡道:“你可以问我的剑。” 楚奇雄一愣,忍不住大笑道:“楚某纵横天下的时候,你这娃娃还没出生吧?那些名门正派的大侠客们,见了楚某无不望风而逃,你这小娃实在不知进退。”他一生少有对手,仅在一人手下吃过亏,待看清这两个年轻人和他那个对头年岁相差太多,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慕公子笑吟吟道:“此处山林清幽,古刹梵音,确实是进退有道之人才能寻到的所在。”楚奇雄听了,脸色难看之极。他三年前在洛阳附近做某个大案时,不想刚好撞上了魔教的老堂主,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遁入空门。 他被人戳中生平大耻之事,杀心已起,遂旋开禅杖,里面藏了一把精光四溢的宝剑,正是他昔日的成名利器。他仗剑在手,森然道:“却是你们找死来的。” 慕公子还未答话,谢少侠已上前了一步。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仿佛全身上下都是空门,可是楚奇雄浸银剑术多年,神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不敢妄动。 一时林中静寂无声,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露出破绽来。如果始终等不到先机,也必然有人会先失去耐性,而这沉不住气的一方抢先出手时,也许就是他露出破绽的一瞬。楚奇雄有这个把握,他一定会比这个年轻人更有耐性和定力。 却听那少年叹了一声“我却不想等了。”说完,他的剑已出手,仿佛是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那么自然。 然而楚奇雄的脸色却变了,这一剑清妙无比,浑然天成,完全不见破绽,他只得凭本能挥剑去挡。只是他既不知道风是从何处吹来,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挡得住风的去向。只觉胸口一阵冰冷,看着面前的少年缓缓抽出了剑,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他至死都不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的剑法!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是从何处学来的剑法?然而一个死人,也无需再知道这么多了。 少侠收回了剑,他垂头立在原地,一言不发。慕公子见胜负已分,刚要上前,脚步却不觉顿住了。 那少年太过安静,以至于仿佛孤寂、疲倦都在林中悄然滋长,生生地将那他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慕公子是第一次看见他杀人,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剑。他的剑法明明不像是杀手那种狠辣实用的剑法,然而此时他周身的气息却像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样孤寂而冰冷。此刻的他仿佛不是慕公子所认识的那个人,平时的他不过不爱说话,比旁人少些表情,不会像此刻这般,散发出彻骨的寒意,令人一瞬间仿佛看到罗刹一般畏惧而不敢靠近。 就在慕公子一呆间,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好剑法!好剑法!”就见从林侧绕出一位腰悬长剑的中年男子。适才二人早听出还有一人在旁,但见那人并无出手的意思,也就没去在意。 那人含笑上前,“江山代有才人出,少侠方才一剑,竟是狄某从未见过。” 慕公子听他自报姓氏,想起武馆中遇到的狄少爷,心中一动,想着难道如此之巧,还是狄姓是当地的大姓? 谢少侠此时方才抬起头来,眼中的冷色渐渐褪去,却不答话。 那人不以为怪,上前对他一揖,“狄某练剑二十年,今日见了少侠的剑,竟激起了生平渴战之意,不知少侠可否赐教?” 谢少侠看着他,淡淡道:“你要和我比剑?你瞧见地上这人了么?” 那人哑口无言,谢少侠却抬脚走出了林子。 慕公子见那人忍不住去看地上的楚奇雄,脸色也变得着实难看,暗暗一叹,也不出一言地走过。 等他寻到少侠时,却见他坐在江边的礁石上,指间一片青碧的叶子,放在唇边,一声短一声长地吹着。 慕公子过去坐到他身旁,在江风中听着那不知名的调子。 当他停下来时,慕公子一笑道:“幼时贪玩,每到暮色西沉时仍不愿回家,父亲就会拿叶子吹着各种调子逗我回去……多年过去,才知道自己很是怀念。” 谢少侠摊开手心,低头看着那片折起的叶子被江风带走,“这叶音里带着杀伐血腥,与你这般温情的回忆并不相称。” 第六章 慕公子侧头去看他,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策马前行的少年也是这般淡淡神情,明明是夏日,却仿佛独自一人在萧瑟的秋风中。辜负了沿途道上的万般风景,似是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再无一人能与他并肩而行。 所以那次见到的他,是否也才经历了与刚刚相似的情景?他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既不喜杀人,为什么要四处辛苦赚这些花红。” 谢少侠神情淡淡,“我们家出来闯荡江湖的少年郎,没有一个是不沾上鲜血的。十年学剑,若不寻遍天下高手印证,怎知自己所学不是华而不实。高手之争,生死只在毫厘之间,何来的点到为止?剑本是凶器,以剑杀人者,不过终死于剑下……” 慕公子一怔,试剑天下,以武会友,本是所有梦想着闯荡江湖的少年人的渴望,为何看在这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眼中,却有着历尽世情的倦意与悲凉。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有几分无奈,也难免觉得有几分滑稽,“所以你就拿追缉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来替代印证武学的过程?”他剑法既已大成,想必也到了江湖游历的时候,而他所追捕的犯人大多是江湖中的高手、寻常捕快无力缉拿之人。 “并没有不同,都是用剑杀人。”谢少侠淡淡道:“起初愈是谨慎,愈怕剑下会有冤魂,世上从来不少冤假错案,我又怎能确认自己不会杀错好人?渐渐的,我见到那些人,就不会再错辩他们身上的气息。原来只要沾染过鲜血,双手就永远不会再干净了。” 慕公子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儿时我很淘气,学什么都静不心,家族里长辈很多,都深为忧虑,然而家父家母却不以为意。他们说孩童贪玩是天性,等长大后自己去经历了世事,走过了足够远的地方,就会明白此生的志趣所在。”他看着谢少侠,笑容柔和, “你走过了这么多山山水水,看过了这么多人情风俗,可找到什么剑之外的存在了吗? 少侠的眼中透出了思索时专注的神采,然后认认真真地回答:“有啊,酒。” 慕公子看着他那孩子般认真的神情,失笑道:“怎么也要说些西湖醋鱼、蜜汁火腿、莲子羹、桂花糕、松子糖这些吧。” 谢少侠瞥了他一眼,“这些甜甜腻腻的是你的口味好不好? 慕公子笑出了声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谢兄。” 谢少侠双手枕在脑后,在礁石上躺了下来,“令尊令堂看着你长大后,找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志向?” “他们只看着我长到了十岁。” 谢少侠怔住了,转过头去看着他,默不作声了片刻,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慕公子倒也是一愣,从未见过他主动与别人接触,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温暖而干燥,一点不像他手中握的剑那么冰冷。 当两人找到渡船回到岸上,信步走到城门口时,却看到了一辆颇有些眼熟的马车,两人竟是不觉愣住了。 正在打哈欠的车夫看到了两人,吹胡子瞪眼睛道:“等了你们半天了,才想起来拿回钱袋了?” 少侠看着这位之前只为三钱银子都要争个没完故意绕着山路走只为多算些脚程的车夫老伯,不免有些发怔,于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老伯瞪了过来,“看什么看?如果是几锭碎银子,老头子早就揣兜里走人了。可这袋子里的东西,啧啧,实在惹不起这麻烦。哎,害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在城门口吹风,又累又饿的,到了镇江府都吃不上陈醋肴肉,两个年轻人丢三落四也就罢了,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只知道赏风弄景,游山玩水,风花雪月……” 慕公子笑容一僵,把从临江仙打包出来的吃食抛了过去,才堵住那老伯的嘴。只见他嗅了嗅,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不错,不错,这肴肉就是要等冷了,沾了醋才更得滋味。”于是也顺手把一个锦袋还了过来。 慕公子接过锦袋随手打开,却见装着的都是明珠,每一颗都足够买下之前那“落英剑”狄英那花哨夸张的剑鞘,难怪那老伯说是个大麻烦了。 少侠默默地转过头去,有这样的侍女,也难怪她家少爷出门不带钱袋了。 慕公子也呆了,“早知道就在临安城里打开看一眼了,寻常地方只怕也找不到肯兑银子的钱庄。” 那老伯却来了精神,“前面江宁府的赵记钱庄,在江南可都是数一数二的。瞧这天色,到那吃晚饭还嫌天早呢。” 话虽如此,可马车进了江宁府停下时,却不是在钱庄门口,而是一家酒楼前。两人回头去看那老伯,只见他伸着懒腰道:“赶了半天路,也该先吃点东西了。” 慕公子忍了忍,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好像吃了一路了。” 老伯差点没跳起来扯着脖子嚷嚷,“你当我是叫花子,吃几块冷肉就能打发了?真是不懂尊老,只知道自己快活逍遥,卿卿我我……” 谢少侠原本是想说带上老人家一道用饭,也立刻打消了念头,与慕公子快步走进了酒家,不再听后面老头子的唠叨。 坐定后,慕公子点了几道菜要了一坛酒,又叫住了店小二,“先照这样的送一份给外面赶车的老伯。”小二哥愣了下,忙答应了去了。 走到哪里都免不了遇到些江湖客,有江湖人士的地方少不了说些江湖上的事。就听着左右说起了那个姓申的魔头刚在姑苏杀了某门派的几个年轻弟子后不知所踪,听说有人看见他来了江宁。提起那个魔头时,众人神情颇有几分古怪,且说着说着就会压低了嗓子。 慕公子耳力过人,已然听到了“那银魔”什么的,于是问道:“这个姓申的除了杀人,难道还有和花重一般的爱好?” 少侠淡淡道:“只有一点不同。” “哦?” “他好的不是女色,是男色。” 第七章 江宁府狮子桥旁,历来是商铺繁华之所,两人一路寻去,老远就看到“赵记钱庄”偌大的招牌,走到跟前也没有细瞧,就信步走了进去。 案后的朝奉抬头,朝走进来的两人打量了一眼,立即笑脸相迎,“两位公子,今日怎有闲来典库逛。” 谢少侠和慕公子听了一愣,慕公子好奇道:“怎么,这是家当铺?”朝奉忙答道:“赵记典在在江宁府最是价格公道,库中正有一批死当的珍品,两位公子要不要先看看?” 谢少侠从来花起手头银两甚是大方,却也未曾踏足过典库这样的地方,他回头去看慕公子,那位更是不知晓当铺的玄机,取出一颗明珠递出去,问道:“此珠如何估价?” 朝奉看见那颗明珠,眼睛也有些发直,却也明白了眼前两人看着人模人样,也不过是拮据窘迫之辈,于是神态又倨傲了起来。 接过珠子慢吞吞地打量了一会儿,取过一张当票草草画了几个字,不轻不重地扔在案上,说到后头找伙计取银子吧。 慕公子执起那张当票看了一眼,只瞧到“次品明珠”“当银五两”这几个字,不禁愣了,抬头道:“不知此珠品质差在何处,为何只值这几个钱?” 朝奉只当这二人是不晓世事的败家公子哥,假笑道:“两位公子不知,进了这典库,新的也只当旧的,好的也只当次的,不为别的,人到捉襟见肘之时,也计较不得这许多了,况且这也未必就成了死当,等公子手头宽裕,还可以便宜赎回的……” 只听“啪”的一声,一柄剑拍在柜台上,一旁那个神情漠然的少年冷冷道:“此剑可当几何?” 那朝奉一惊,再细瞅去,只觉那剑鞘古朴,不似凡品,怕是有些来历的,口中道“破铜烂铁,也不好估价……”却伸手待拿了细细端详。然眼前一花,再瞧去那剑鞘却不见了,置于案上的却是一柄敛着寒光的利刃,吓得他连忙缩手。 却听那少年淡淡道:“你愿拿项上之物一试其锋吗?”,那朝奉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道:“你你是想闹事?也不打听下这是谁家的铺子……” 少侠语调平平地问道:“是谁家的铺子?”那朝奉瞪着他道:“赵景瑞赵员外赵大侠的铺子你也敢放肆!” 少侠偏头看他,“这三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朝奉差点没背过气去,说:“谁跟你说是三个人了,我说的都是我东家!” 就听门口有人道:“赵景瑞在此,哪个在这儿撒泼?” 两人一齐回头看去,只见个满脸虬须手中抄把紫砂壶的员外打扮的中年人。 道上混的无人不知道赵景瑞大侠的两桩事,火爆脾气,和气生财。他既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又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财主。但凡是生意上来往的人,他都是笑脸相迎、一团和气。但离了生意二字,他本性却是江湖豪客,风风火火的脾性。 此刻见他人方才踏进铺子,一甩手,那装满热茶的紫砂壶就向那两个少年人掷了过去。他手上功夫不低,只见茶盖纹丝合缝,不至滚水四溅,只壶口一道茶水细流喷出。朝奉见机倒快,一矮身就躲到了柜台后面,因而他也没瞧见那个紫衫青年略一扬袖,不知怎的手一勾就将那壶稳稳地托在了手里,衣袖上未见半点水痕。 赵景瑞见他露了这一手,心中也是骇然,面上更是铁青,未等他再开口,只听有人笑道:“下月洛阳大会未至,赵兄怎么倒先和人练上了,不知可否让我兄弟也动下筋骨?” 赵景瑞脸色稍和,见说话的走出来,却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是河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莫家兄弟,仗着手中的判官笔早年扬名江湖,兄弟联手罕有敌手。这次十年后再度出山,是自觉武功又有精进,冲着洛阳五年一度的比武大会而来。此时距八月初的大会召开还有月余,故而来老朋友处盘桓几日。 那两人笑嘻嘻地并肩站定,除了相貌一般无二,连表情也很难看出细微差别。两人打量着慕公子道:“这位公子功夫真俊,不过我兄弟与人对阵,从来都是并肩上的,你们两人也一起出手吧。” 慕公子把茶壶慢悠悠地搁在案上,未及开口,少侠已提起剑,淡淡道:“任你两个人、四支笔,我只一把剑也够了。” 莫家兄弟听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们成名已久,今时今日被一个小辈如此轻藐,着实下不了台。他们两个打一个后辈,赢了也不好看,但不敢接阵更是面上无光。两人相望一眼,已有了计较,暗想就给这小子一点教训,好叫他知道天高地厚。于是道了声“那就请了”就一起欺身上前,一出手就是这几年苦练的独门绝招,四支笔封死了少年的全身罩门,想要一击得手,索性赢得漂亮些,让人说不得闲话。 却只听得“叮叮叮叮”四下,那少年长剑指处,两兄弟手中的判官笔挨个脱手,他们却连对方的剑招也未曾瞧清。 两人愣愣地看着那少年,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少侠淡淡道:“破你们这一招的剑法。” “你何时见过我们的招式?” “方才。” 莫家兄弟恨不能直接昏死过去,却听见外头有人大呼小叫“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来我赵家找死——”一面咋呼一面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看去是个二十上下的愣头青年,正是赵家的公子赵琪,他甫一进门,瞧见爹爹和莫家叔叔都在,目光又在屋内转了一圈,瞧了瞧那两个不认识的年轻公子,问道:“父亲,他们是谁?” 赵景瑞脸色难看得很,没好气道:“你倒猜猜。”却在暗想,以他在江湖上的名号,少有不卖他面子的人,若是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历,或许也就不用动手也有法子收服两人了。 赵琪愣住,他瞧了瞧两人的年纪形貌,也想不出什么能让自家老爹忌讳的,愣头愣脑道:“孩儿不知什么人来江宁府了,您和师父只吩咐要小心留意申老魔的行踪……” 赵景瑞黑着脸道:“申老魔出道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出生了没……” 那愣头儿子却指着那紫衫含笑的公子道:“儿子也只是听说,那申老魔性好、好……”他怎么也是名门正道的传人,有些不堪的字眼实在说不出口。 赵景瑞只恨不能一巴掌把这儿子真打傻了,也好过他自己硬是往剑上撞。这时那朝奉从柜台后头探了探脑袋,“东家,他们原是来典当东西的。” 赵景瑞一愣,把呆儿子扯开扔到一旁,转回身时脸色已霁,打个哈哈道:“一场误会,不知两位少侠是要谈什么买卖?” 两人对看了一眼,慕公子就把满袋的明珠都递了过去。饶是财大气粗如赵员外,看了后脸上肌肉也抽搐了两下,干笑道:“公子,请到那边钱庄少坐,我去为两位提银两。” 两人这才知道典库内堂通着旁边的赵记钱庄,却是一条街上挨在一起的同一家的产业,难怪进来时不留心就走串了门。 最后银两大多还是存放在了钱庄里,两人走出来后,看着街上络绎的行人,慕公子不知怎的想起了之前赵少爷的话,忽然心中一动,笑着问少侠:“那少爷怎会以为……,不如我们就乔装假扮作那种癖好的,引魔头出来如何?” 少侠瞥了他一眼,“你不行……” 慕公子好奇起来,“为何?” 少侠他其实并未见过男风之事,只是偶尔听过叔伯们谈论些风月,提及小倌娈童之事。他想了想,勉强找到了一个词,“你不够……风情。” 慕公子脚下一拌,立时庆幸没有在酒楼时就问他,不然喝酒时只怕得把自己呛死。他好不容易平稳了心绪,忽的又起了一念,于是浅浅笑了起来,凑到少侠耳边低语: “是么?那我们寻个好去处,瞧瞧是怎样的风情……” 第八章 秦淮河畔,文人骚客不绝,更有多少风流掩在笙歌曼舞之间。 河灯初上之时,岸边的秦楼楚馆也热闹了起来。花前楼是这一带出名的风月场所,老鸨正与熟客寒暄说笑,此时走来了两个年纪轻轻的公子。见到这两位,花姐儿们眼睛都亮了起来,莺莺燕燕地围了上去。 年少的那人神情冷淡,瞧着不像是来此地寻欢之辈,有姑娘上前挑逗也全然成了抛媚眼给呆子看。众女子阅惯世情,不至于没眼色地纠缠;瞧另一位似好相与些,又是让人一见倾心的人品,也就大着胆子往他身上依去。少侠站在一旁看着,皱了皱眉,心中想这人吃自己的住自己的,怎么就被不相干的人占了便宜。 老鸨在边上瞧了一会儿,看出两人其实无甚兴致,她见这两人气度不俗,忖着必是眼界也高。要知这烟花之地并非只是些庸脂俗粉,还有些清雅脱俗色艺双绝的女子,常有文雅之士慕名而来。于是那老鸨一甩帕子让姑娘下们去了,自个儿扭着腰肢上前殷勤招呼。 少侠平生不曾踏足过这样的场所,冷冷清清地站在一旁,没有答话的意思。要说慕公子却也是生平头一遭,只是他天生到哪都像个熟客,但老鸨满脸堆笑地问他可有相熟的姑娘,他也一时诌不出来。转头看见少侠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先前调笑的话,他眼睛眨了眨,身子一歪像少侠身上靠去,姿态慵懒,“劳烦给我们安排个清静点的地就好。” 老鸨眼皮跳了跳,又打量了他们一眼,谢少侠早就身体僵住了,但他平时也是面无表情,故而不易被看出来。慕公子趴在他肩头,笑吟吟和老鸨对视着。老鸨在这风月场中打滚了数十年,她虽觉着有哪儿不对,但一对上慕公子的眼睛,也不由心中暗道:且不论男女,怎就生成了这般祸害样。她面上自是不露半点,粉面含笑地招来个丫头,让领着二人往后头去了。 要说这儒学鼎盛之地,男风不兴,这一带烟花之地也只有几家另辟了小倌院,犹有些遮遮掩掩的,比之前面的热闹自是不同,倒是清静了不少。那老鸨也吃不准两人是真相好,还是结伴来尝鲜的,大约安排在此处是不会差的。两人被领到一间备好茶酒的雅致屋子里,想来也是老鸨刻意吩咐过的,那丫头也就退下了,并未留在跟前打搅他们。 少侠一进门就把挂在身上的人卸开了,闷闷地坐在桌边不说话。慕公子却兴致很好,坐下斟上两杯酒,看了看他,言笑如常道:“可是恼了?” 少侠难得没有了饮酒的心思,只道:“来这里做什么?”慕公子低笑道:“你不是说我扮不像么,总要找个地儿观摩一番。” 少侠忿然抬眼,却对上他温雅的笑容,没有了适才刻意的做作,闲雅隽永如徐徐展开的画轴,又在灯下如明珠般散着柔和的光晕。少侠转过头,心想笑得好看又算什么本事,每次都只会用这一手。 就在此时,隔壁有些不寻常的声响传来,两人心中一动,双双站了起来,绕出了门去,来到隔壁的窗前,轻轻推开了一线。 那屋子里的人正当情热,毫无所觉。少侠只瞧了两眼,就转过了头去不好再看,暗道原来说的柔媚婉转是这样子的。却见慕公子在一旁看得有趣,忽听得衣帛声响,慕公子脸上也现出好奇之色,谢少侠也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屋内那商贾已坦身露体,似急不可耐要办那桩事了,忙转头扯了同伴就走,慕公子犹自回头看了两眼。 少侠脚下不停,迎面风吹来,脸上却还有些烧,只听慕公子低低一笑,俯首在他颈边吹气道:“原来竟还有那种办事的法子,倒是有趣。”少侠顿觉耳边发麻,他却不曾看到是哪种法子,只想立时把身边这人拖走给办了。 渐渐离了秦淮河边,转进了一条清静的巷子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过了一瞬,对看了一眼,确定那夜行之人已远离。 他们并不急着离去,借着微暗的月色,稍稍留意之下,见到一家门前的石狮上留下了半个掌痕。 慕公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少侠俯身下去查看,并未瞧见。那掌痕却不同寻常,似邪门武功所留,少侠沉吟了一下,“难道真有什么邪魔外道来了江宁府?” 等他们回到投宿的店家,时辰未晚,大堂还有些人坐着,却也无白日里的喧哗,都是各自饮酒。两人也拣了一副干净的桌椅坐下,立时又伙计跑来上酒。 少侠举杯即饮,慕公子却坐在一旁偏头看他,少侠毫不在意,也没有对上他饶有趣味的目光,伸手去斟酒时却被按住了手。 慕公子笑问道:“公子可要我服侍?”他特意放柔了调子,嗓音虽不大,但在此时不多人的客栈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都忍不住朝这边打量过来。 少侠并非不辨美丑的年纪,他自是知道这位同伴生得是祸害了些,但那人平日里意态潇洒,自不会平白引人绮念;然此时,其人眼若秋水,一举一动俱是天然的风流惑人。他无心顾及周围异样的目光,但看慕公子现学现卖,拈起酒杯柔情无限地偎了过来,不由想起了先前窥见的情景,此时耳边又听他一声低笑“如此可像了么?” 他顿时呛咳了起来,转头吩咐小二哥上茶。茶端了上来,喝了一口,重重放下,让换了凉茶。 一夜无话,清早起来,听说又有哪门哪派的青年弟子在城郊出了事,两人当即去城外转了一趟,却一无所获,只是道上见到的武林中人都有些惶惶不安。 再回到客栈,已是晌午,两人坐下用饭,慕公子随手翻开两个杯盏,放了一个在少侠跟前,少侠抬眼看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前事,却见慕公子招呼伙计上酒菜,神态已与平常无异。 少侠见他不复那般模样,心中也定了下来,转念却是一愣,想着:他是何模样与我何干,莫不是还着了魔想瞧昨夜的神情,如此念念于心岂非奇怪…… 一旁慕公子见他停盏不动,不觉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搁下酒杯,说道出去走走,就木木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几里之外的一片树林里,挂在树上半晌,默默想道如此这般,可就是断袖了不成? 直到暮色沉了下去,少侠方才慢吞吞地跳下树,往客栈走回去。 走到还有半里之外,忽然察觉有人在靠近,这时只听一声清啸,却是从客栈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知是慕公子示警,两人心意相通,于是站住了脚步,静等来人走出来。 暮色昏昏之中,脚步声由远而近,似踏着奇妙的韵律而来,有着独特的拍子暗合着神秘的乐曲。 若有若无的暗香传来,明明是倦鸟归巢、层林沉寂之际,一时间仿佛可闻鸟语花香,也可让人心头起了活色生香的绮念。 就此时,一位红衣女子,裙裾及地,纱巾覆面,姿态优美地一步步走来,她身后跟着一位黑衣男子,但谁也不会把目光放到那男子身上,只想瞧瞧她面纱下的丽容是否和她的风姿一般的让人心醉。 然少侠却似什么也没有看到,并不曾多出一丝表情来。 那女子轻笑道:“公子好清俊的模样,只可惜实在太冷淡了些,就不知若能一展笑颜,是何等风华。” 她的声音并非比其他女子更娇美,偏偏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都熨帖到了别人的骨子里。 少侠并不搭话,他知来人非寻常之辈,却也无动于衷。 那女子身后的黑衣人哼了一声,纵身上前,一刀劈出。他的刀仍在鞘中,未见其斩金断玉之利,然刀法简单朴拙,一击之威却有开碑之力。 少侠却未退,想是少年心性起了好胜之气,当下一旋身出掌击在了刀脊之上,两人同时一震,那人闷哼一声,还欲勉强提气再战,却被那女子飞身上前,拉起他于夜色中一齐遁去,也无人相阻。 少侠一招对毕,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身似轻烟般地不见了,一种仿佛骨子里的直觉告诉他,慕公子对上的绝非等闲之辈。 在客栈后边空地找到慕公子时,他站在那儿,还是那个淡淡清风般笑容,看见他,弯起唇角又笑了下。少侠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飞掠过去,沉声问,“碰到什么人了?” 他眨了眨眼,不答,却俯身趴在他肩头,闷闷地笑出声来。 少侠身子略僵,有些不自在,刚想沉肩卸下那帖膏药,就听耳中细细的一缕声音传来,“是应从劭。” 少侠知道他是在用传音入密的上层心法,但声音却显出孱弱来,且在耳边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他受伤了,而且不轻。 少侠骇然,却并非因为这个名字,而是想不到这般人物现身此地却毫无所闻,而自己竟听由他一人应付。 回客栈的途中,慕公子一路懒懒挂在他身上,状甚暧昧亲昵,进客栈时也不免有酒客侧目,更有看清是他二人的,神色更是古怪,少侠目不斜视地一路引着慕公子进了房间。 到了榻前,慕公子径直倒了下去,他的独门心法不同一般,无需同普通门派一般的打坐姿势也可让体内真气自如流转。 少侠目不转睛地守在一旁,见他的脸色略略苍白,斜倚榻上,却有几分不曾见过的孱弱之态。 约过了半个时辰,榻上闭目养神的慕公子忽然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少侠也掠了出去。 慕公子疗伤中让自己的内息流转,如融于自然的生生不息,近前的一物一景,气流极细微的波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而少侠的心神却牵在他的身上,故而慕公子虽重伤,反而更早地发现了敌踪,然其间相差也不过一霎。 房内安静了下来,慕公子凝神细辩,然伤后神虚,所及有限,几丈之外的动静已无力探到。 忽然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暗浮于一室。他虽已觉出,却屏息不及,于是微微一笑,神色自若道:“原来是你。” 只听见一缕柔媚的笑音,似在耳边响起那般的撩人,“不想少主还能记得妾身。”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美目流转间,不似堇色的放纵姿态,一颦一笑却更有一种入骨的媚态。 慕公子叹道:“申屠一为恶的传言四起时,我本就该想到是你了。” 那女子掩口轻笑道:“那老魔的尸身只怕都在北边化成灰了,倒是我成全了他,让他做了鬼却还平添了不少风流韵事。” 说话间莲步轻移,款款到了榻前,十指芊芊,温柔而多情地抚上了慕公子的脸颊,“一别多年,少主的这张脸仍可让妾身流连忘返。” 慕公子微笑道:“晚晴如此姿态,言语纵是情意缠绵,听着也似‘我为鱼肉,人为刀俎’,若是聪明就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那女子一愣,却又娇笑着伏倒在他身上,娇声道:“少主这般姿容,又是这般的知情识趣,叫妾身怎么舍得?”佳人在怀,一室的旖旎缱绻,恐要羡煞世人。然只有慕公子清楚,美人玉手却已瞬间点遍他周身大穴。 她笑吟吟地俯在他耳边细语,“妾身失仪,我们这就动身吧。” 等到少侠回转时,榻上已然空无一人。 第九章 室内犹余暗香浮动,原本伤重斜卧的人却已不见。他素来淡漠的眼中,忽有怒意在凝聚,原本的平静无波中掀起了轩然大浪。只身掠进了夜色之中,身法迅捷无比却又清灵美妙,若是此时恰巧有人恰巧瞧见了,定会惊赞必是出自名门大家。 红衣美妇看着昏迷在榻上的青年,不知怎么心中忽生起了莫名的不安。明明诸事顺利,一切都按他们所想进行,除了应从劭还未赶来,但若说这一带有能让他都吃亏的人物,也实难想象。 她的目光又在慕公子的脸上打了个转,把人劫走之时并未刻意抹去可供追踪的痕迹,想来他那同伴寻来也不过早一刻晚一刻的事,这原本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可是不知怎的,这个似乎在掌握之中的少主,还有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剑客,让她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动摇了她对于即将等来的结局的信心。 等手下跌摔进来时,她更加肯定自己的直觉了。她看着走进来那个冰雪般明利的少年,面沉如水,将俊秀的容颜笼罩在了阴沉之中。 她的目光落到了少年手中的长剑上,先前那次交手并未看到他出剑,然以她见识之广,也无法从他的招数步法上看出武学出自何家,他一路闯进来时,手下竟不及反应,而她也未能提前察觉,这等武学造诣实难想象。 也许是紧急关头,神识反而更加清明,她忽而灵光一现,一个从未思及的更是令她胆寒的念头跃了出来。 她舔了舔嘴角,泛起一个自认为最完美的笑容,问道: “江南谢家?” “谢十七。” 江南并非只有一家姓谢,却再无别的谢姓之人敢言剑。 江湖传言,若谢家的人手中有剑,无论你是谁,想要活命的能多远躲多远。 她的笑容已经发苦,虽然身姿依然优雅,挟着昏迷之人的手依然不曾放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脚下都有些发软,只能勉强而立,却犹想借手中之人做困兽之斗。 “谢公子的剑再利,就不怕误伤了友人?” 他忽然笑了笑。 她心底一颤。那天她在烟花之地第一次见到他,那个略有些局促、却一脸七情不动的少年,就像是从一场杏花雨中走来,清隽淡漠却也不觉寒意。 她本以为这张容颜上若是添了笑容,必是赏心悦目,却不想他这个笑容中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优雅,几分说不出的讥诮,惊心动魄地如利刃一样刺入她胸中。 她此时明白自己做了蠢事,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惊颤之下犹是提起全身真气相抗,忽然不知从来而来的剑气却已破了她的护体罡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还有他手中长剑已没入了她的胸口。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谢家一脉单传的绝剑,二十年不曾现迹江湖。 只是绝妙的剑招,却依然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少侠隐去了眼中的一丝迷惘,伸出手去扶住了从女子挟制中滑落的友人,他呼吸略有些急促,手却稳定而干燥。 探明了慕公子所中只是迷药,于伤势无碍,少侠伸出手掌,抵住了他的背心要穴,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慕公子身上迷药消退之时,人也睁眼醒转。少侠默默站起了身,只是脸色微白。慕公子醒来已觉体内真气流转不似之前艰涩,知是他损耗内力替自己疗过伤了。 少侠未说一句话,径直走了出去,慕公子从后跟上离开时,也没有出言多问。 抬眼看走在前面的友人,似乎有什么不同了。他只是沉默地行路,周身的气息却依然像一把出鞘的剑。 既已见血,永无回鞘之日。 一把稀世名剑的结局,是否只有被折断的一日,或者封埋湮没于无尽时光长河之中呢? 他上前了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偏过了头,看了看他,眼中透出一点暖色,没有挣开,反手又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笑了,无妨,纵使他就是当世最利的一把剑,他也不会让他锋芒有损,伤痕累累。 总有他在他身旁。 回到客栈时,天光未亮,慕公子在榻上自行调息,谢少侠只是坐在一旁。等到晨曦初现时才离开了一趟,吩咐店小二打点梳洗和吃食。 到了晌午时分,客栈里酒客多了起来,一群江湖客七嘴八舌说起魔教的妖姬死于非命一事。 要说起这魔教,建教年月已不可考,原本也只是与中原正道不相往来,门下之人多有行事荒诞不经之举,因而被视为异类。 然十年之前,魔教掌教长老应从劭忽然发难,血洗了正道十几个门派,欠下血债累累,从此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当时少林武当在内的多家高手欲除此魔头,但仍被他连伤数人后不知所踪,魔教也似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但并未就此消亡。 其后一年,有红衣妖姬魅惑残害武林中青年俊才,被正道围捕之下逃往西域。近年又有独臂魔使行凶,手段残酷,杀人如麻。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要弄到人心惶惶,因此名门正派难免忧心忡忡,深以为患。 近日在临近府县都传言有魔教踪迹,正议论纷纷之际,不想一别中原多年的红衣妖姬竟在江宁现身,且在众人毫无觉察之时,被发现死于江宁府一僻静宅院之中。 热闹中,一个神情淡淡的少年,从楼上走下来,在等待酒菜备好的片刻,只听堂中人声鼎沸,议论的都离不开魔教二字。 有人忧心忡忡,道是隐匿多年的红衣妖姬都已现身,不知那应从劭是否会复出江湖。此言一出,众人耸动,要说应从劭那个嗜杀的魔头,传言中十年前武功已臻神鬼莫测之境,放眼天下只怕也无敌手。 又有人接着说起了洛阳的武林大会,谢少侠托了酒食返身回去,默想应从劭未曾再出现,他虽不曾多问过一句,但料来那人与慕公子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此刻听着那些人的议论,若真要说出应从劭也会在一个后生晚辈手上吃了亏,只怕也无人肯信。 回到房内,慕公子正瞧着屋外发呆,他此时已好了五六分,不似初受伤时气弱神虚。少侠进来放下酒菜,只听他倚在榻上漫不经心道:“此地事了,你可有打算再往何处?” 谢少侠未答,手上只在倒酒。 慕公子瞧了瞧窗外的景色,笑道:“也不知眼下何地最是热闹。” 谢少侠斟酒的动作微不可辨地一顿,然后神情自若道:“若论热闹,下月当是洛阳。”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此时并非清明花会之时,也非名动天下的牡丹的花时,可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然而洛阳的各家客栈却都已人满为患。 客栈的伙计赔笑道:“公子实在对不住,您看这洛阳城里都是江湖中人,月余前就客满了。两位若也为洛阳的武林大会而来,小的倒是给您指个路,这王老爷子府上有专为贵客备好的住所,您两位要不去去瞧瞧?” 紫袍公子微侧头问道:“你看如何?” 青衫少年一脸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他们路上走得甚是悠闲,到此日子也刚刚好,却不曾想看个热闹也会遇上无处借宿的窘境。 王焕之王老爷子是洛阳一派拳宗掌门,这次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是在他担任武林盟主期间定下在洛阳举办的最后一届。王家自是广撒英雄帖,也在庄上辟出了迎客居,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都有专置的院子。有些成名人物自持身份不愿与群雄争锋,或是困于俗务不得抽身,也有些门派路途既远,至今还未抵达洛阳,故而反倒是王家还有几成院子空闲着。 此时离大会只剩三日,名门大派也陆续来到洛阳,这天王管家也在府门前相候,要知王家在武林中也声名赫赫,各派有交情的不知凡几,未必每派都会持着英雄帖上门,故而王管家在此相候,也是怕唐突了贵客,而以他几十年的阅历,也必不会让鱼目混珠。 这时只见并肩来了两位少年公子,他忙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两位公子远道而来,恕老夫眼拙,不知如何称呼?” 谢少侠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们是叶家的。”他只是收起了那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说话间神情气质迥异,俨然是世家子弟一般清贵的气派,连一旁站着的慕公子都要认不出这是与他一路同行之人了。 叶家也是洛阳的名门,尤其是他家结的姻亲更是名满江湖。管家一听是叶家,连连作揖,他原本已为这少年公子的风仪所折,也顾不得看着眼生,就忙请了进去。 两人走到为客人准备的院落前,只见一个秀丽的侍女迎了上来,盈盈一礼,“不知两位公子是何门派,吟秋可为公子引路。”她见两人年纪轻,想来是哪派的后辈弟子。 谢少侠微微一笑,“在下谢三,这位么……”他转头看了同伴一眼,“是好友慕紫,先前已和管家说过,我们兄弟不喜与人结交,只需个僻静之所,静等大会之日。”慕公子在一旁含笑而立,虽说这名字有些似女子之名,但自他懂事起,就知道世上再无比自己的本名更难以承受的了。 那少女见了他笑容,竟愣愣了片时,方才低下头去,霞飞双颊,“是,公子请跟吟秋来吧。” 吟秋引他们到了一处带院子的清静屋子里,又端上了茶点这才退下了。 谢少侠坐下,斟了一杯茶,正要放下,抬头却见那人还站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侍女离开的方向。 他一皱眉,“你伤势初愈,长途跋涉恐有反复……”原本劝他好生将息的话未及出口,见那人笑了笑,就势接过他手中茶杯,却俯下身来道: “我怎不知你也可以那样笑,对着那小姑娘?” 第十章 谢少侠淡淡道:“怎样?” 慕公子已坐下,听他这样问,失笑道:“你不知道自己方才哄骗了一颗芳心么?” 谢少侠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是人都会笑,难道唯独我笑起来有什么不同?” 慕公子险些呛了茶,忍不住叹气:“你真应该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笑的时候的样子。” 谢少侠看了他一眼,略略皱起了眉,却转过头去不知道想什么。 慕公子瞧见他的神情,好奇起来,笑道:“难道你真的对着镜子瞧过?”这实在比他会笑这件事更令人无法想象。 谢少侠已有些不耐,语气却依然淡淡如常,“如果你对着些莫名其妙的人笑上多遍,看不看镜子也都一样了。” 慕公子也不由愣了。 谢少侠瞧了瞧他,耐住了性子道:“自从懂事起,该习的诗书礼仪,家塾里先生会教。等到年纪渐长,虽不曾出过家门,但各家往来应对的章法,亲朋交谈的礼节,都略有所知。衣食住行,言谈仪容,概莫如是。” 他说着,又如之前那般,泛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容,看上去就像一位谦和可亲的翩翩公子,言语却淡淡道:“不过是扯着皮做出些假象,如同时时带着面具一般,难道还真有人会觉得好看?” 说道最后已有些意兴阑珊,笑容仍挂在嘴角,却有几分疏散,瞧着却是另一种潇洒风姿,然都与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判若两人。 慕公子也呆了半晌,忽然低声笑道:“谢兄果然家学渊博,只是不知……可是连那行周公之礼都有教习?” 谢少侠伸手去倒茶,却险些打翻了茶杯,他挣扎了一下,低声道:“家父让我专心于剑,到十八岁后他方才会物色……”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也不会说出离十八岁还剩一年之时,他就一个人跑来了江湖。 慕公子瞧着他耳朵根都已绯红,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悄声笑道,“是么?”谢少侠手中的茶杯颤了颤,一点两点溅了出来。慕公子眼底眉梢俱是笑意,“谢兄可想知道,那……究竟是何等滋味?”杯子倾倒于桌上,却再无人有心顾及。 绿纱窗外,翠竹疏影摇曳。 谢少侠醒来时,只觉身上酸软辛苦更胜幼时练剑。他呆呆地躺着,瞧着窗外的日影,应是早已错过了晌午的饭点。 慕公子却此时捧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紫袍儒衫,瞧上去神清气爽得很。见他醒来,笑意愈发温柔,到了榻边坐下,“醒了?先喝点粥。”他们才到此地,不知他怎就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厨房的。 谢少侠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粥碗,又瞧了他一眼,转过了头去。 慕公子笑容略略僵住,说道:“我方才也喝过一碗,你先尝一口?” 谢少侠听出果然是他做的,极不愿意转过头来,但听他言语温软,忍不住还是看了眼他,见他神情如常,也确实不像毒死自个儿未遂的模样。 慕公子见他不再推拒,笑吟吟地舀了一勺粥喂到嘴边。 白粥其实无甚滋味,但少侠张口就吃了,犹自看着眼前之人面目温柔眉眼含笑,默默想难怪书上有言秀色可餐。 两日转瞬即过,这一日已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二就是洛阳武林大会的正日子了。 这几日他们过得甚是悠闲,客居此地,侍女也对他们甚是殷勤,此地主人甚知江湖中人不愿受人拘束,他们在武林中又无故交,故而也无人来打扰他们清静。 慕公子自到了洛阳,却不像之前那样三步不离少侠,而时有独自外出之时,少侠自不会以为他在外滞留多时,是为带回的糕饼细点耽搁了时辰,却也从不多问;就如同慕公子也不曾问过,叶家既是洛阳的大户,谢少侠可曾想过冒名一事随时有被拆穿之虞。 许是天下豪杰齐聚洛阳,宵小之辈无不望风而逃,少侠照例去转悠了下,却发现生意清淡,且适逢其会,也少做些煞风景的事,索性就暂时放下了主业。 于是两人把臂出游,也不过是喝酒品茶悠闲惬意。偶尔揪住一个擦身而过的小贼,却发现是冀北赫赫有名的神偷;也有时在市集见疾驰的骏马惊吓了路边摊贩行人,伸手拦下却不想马上摔下一个山西金刀门的少主来。 又或者,正在喝酒之时,有些素有旧隙的门派等不及武林大会上切磋,先舞刀弄枪的比拼上了。 酒楼里一片狼藉,见多识广的店里伙计早已抱头和愁眉苦脸的掌柜一起躲在案下。只见边上还有两位青年在对饮,眼看他们这张桌子也要被波及,两人抱着酒坛,轻巧地翻了出去,坐到扶栏上自若饮酒。 等到酒楼里的混乱终于分出了胜负,也只剩一位老兄摇晃着站在那儿,拄着一把大刀大笑,冷不防从哪儿飞出来酒杯不偏不倚地打中了脑门,力道不轻不重,刚够他昏厥而已。 然后那两人慢吞吞地跳下来,见横躺了一地的人或僵直地卧着,或是躺地上呻吟,倒也不致闹出人命来。到底是出门时都被师长嘱咐过,又或者是酒未下肚,还不曾被血气上冲昏了头脑,没搞到缺胳膊少条腿血流成河不可收拾。 他们随意地从瞧着领头的那两人身上摸出些金银,塞到惊魂不定的掌柜伙计手里赔作店内什物器具的费用,然后就走出门外,打发了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几个年轻力壮的去报案,想来不多时就能带差爷来锁了这群闹事之徒带回衙门监押着。 此间事了,两人悠然往他处逛去了,再怎么着也不过是江湖中的鸡毛蒜皮之事。然而曲折离奇的事也不是没有遇上,就像此时不知从何处忽然就跑来一个孩子,抱着那位紫袍公子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要说是孩子,也不是很妥当,那少年看上去少说也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且个子窜得快,站起身来大约也就矮他俩一个头,却一下子扑了过来黏在了慕公子身上,哭得像个被丢弃了的奶娃子似的。 身旁的谢少侠闲闲地站着,似抱定看戏的主意了。虽说他们没有走在市集热闹处,但也不乏往来行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慕公子脸上一贯从容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 那少年一边呜咽一边道:“少爷不要成玦了吗,呜——” 慕公子脸上掩不住尴尬的神情,就好像临安见到那名叫堇色的女子时,咳一声说道:“小玦,别闹了,你怎么跑出来的?” 叫成玦的小子抬起头来,“少爷怎么都不回家来?还有他们说……”说着眼睛滴溜溜地瞧向公子身旁那人,慕公子见了,当机立断地一手把他拖起来,另一只手捂上他那没个遮拦的嘴巴,一边拽走一边道:“如果是那两丫头教你的话就不必说了……” 邙山洛水之间的千年古刹,宝塔肃穆,古木郁郁。缓步而行,由南而北一路到清凉台前驻足而观。 此时八月的天气,天高气爽,桂香盈鼻,甜香中带着沉静幽然,足以让人忘却世俗烦扰——如若不是旁边还有个小子一路聒噪。 “了空大师也来了洛阳,我想见他一面……可是跑慢了几步,只看着他进了白马寺,我猜想是去见此处主持了,就站在寺口想要不要等着。后来有两个眼生的人进寺,我瞧着他们是外乡人,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江湖人士,不过多看了两眼,其中一人瞪了我一眼,素日里烧香拜佛的香客从不见目光那么凶悍的,而且他的相貌有些奇怪,与常人大不一样……” 慕公子知道成玦素来机灵,想来那两人行迹只怕是有可疑之处,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与谢少侠对望了一眼,还不及说什么,就听成玦“咦”了一声,探着脑袋向下张望。 借着地形之利瞧去,大约百步之外,有两人拣了僻静之处正在那里说话。 成玦嘀咕一声,“隔这么远看不清楚,只是身形有几分眼熟……” 话音未落,谢少侠就动了。未见他耸肩抬脚,就已掠了出去,身法轻灵之极。成玦看呆了眼,拉着他家公子道:“少爷,他学的是哪派的功夫啊?” 那边说话的两人,未曾提防忽见有人近前,而他们竟毫无所觉,惊骇之下一人的独门暗器本能地出手,却见那少年用剑鞘就挡下了那几枚细针。 趁这功夫,另一人已缓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谢少侠身后,然后一扬手,两粒弹丸状的暗器就越过少侠,直直向他身后打去。谢少侠微微一怔,不及上前,当即想回护身后之人,就听到成玦“唉哟”一声惊呼,然后是一声轻笑,“小子原来也怕死啊。” 谢少侠心中方定,只见那两人已趁隙隐没在绿树红墙之内。回头见慕公子提着成玦赶到,那小子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夸张模样,直拍着胸口喘大气。 慕公子一抬手,指间扣着两颗黑色的弹丸大小的暗器,他目光微凝,又望了望那两人逃匿的方向,方才只打了个照面,匆匆一瞥间却也看出其中一人高鼻深眼,形貌似西域之人。 第十一章 他们顺路而行,拐过几间厢房,遇上了接引的小沙弥,把他们引到了上香的正殿中。那两人已不见踪影,于是他们在寺中捐了些香火钱,然后被小师父们恭敬地引至静室中用斋。 折腾了半日,成玦也是饿了,此时见了桌上糕点,也不客气,一人抓一个,塞得满嘴都是。 慕公子叹气,倒了一杯茶给递过去,含笑道:“怎么还是见了吃的就什么都忘了。” 成玦咽下糕饼,大口灌下半杯茶才缓过来,听了这话倒想起了之前惦记的一件事。他眼巴巴地看着谢少侠,到底不敢冒昧开口,低头向慕公子救助,“少爷,您这位朋友收徒弟不?” 慕公子倒不知道他私下转了这念头,看了谢少侠一眼,心知其中诸多为难,只微微一笑,“这才初会,你这小鬼倒会打主意。” 却见谢少侠淡淡地瞧了过来,慢慢道:“小子性狡,于剑不合。”他也知成玦不过是顽童性子,然心性不定,其意难诚,在剑术上难有精进。 慕公子噗的笑出声来,小成玦一脸茫然,拉拉他家公子的衣角,问:“少爷,什么意思?” 他家公子笑吟吟地饮茶,“性狡若狐,说你是只小狐狸呢。” 成玦茫然道:“狐狸?我没见过……锦姐姐她们倒是说起,少爷小时候自己猎到过一只火红狐狸,个头小小,却可爱得紧,她们每日里最喜欢逗弄那小东西,尤其是看它眼珠滴溜溜地转的时候,像极了少爷……” 话未说完,就被一块桂花糕堵了嘴巴。慕公子抹去手指上的糕屑,却见一旁的谢少侠转过头去,肩头微微耸动。 慕公子苦笑道:“你要笑就笑,也不用刻意避着……” 谢少侠从善如流地转过身来,眼睛清亮,毫不掩饰的笑容中,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慕公子与他一路同行已有数月,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也有这样合乎年龄的神情。 不由地心中一动,才想说什么,就听一旁一阵咳嗽声,成玦好容易咽下那块糕,嘟囔着嘴道:“少爷你下黑手……” 于是收敛了心思,回头看去,看那小鬼有些怏怏不乐,微笑道:“让豫哥儿教你时,却只知道贪玩,今天怎么就想起拜师来了?” 小成玦垂下头,却没有掩去眼中的黯然,“就是看了豫哥前些天那样子……心里难受,如果我能变强了,就不用豫哥为我出头。” 慕公子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叹道:“你若明白他为何替你动手,就莫要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成玦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默默垂下了头。 趁着天色犹明,三人回到了王家,少侠忽的惦记上了昨夜喝的杜康酒,于是乘兴往酒窖的方向拐去。不过数日间,慕公子除了摸熟了掌厨大师傅的拿手菜外,还顺道为少侠找到了王家藏酒的地窖,然后才发现论到酒窖偷酒的功夫,少侠才是真正家学渊博。 走到十几步远开外,恰好见有家仆捧着酒坛离去,小成玦揉了揉鼻子,皱眉道:“好奇怪的药味。”慕公子虽无所觉,但知道成玦当年体弱多病,被何叔调养多时,不但体格健壮了,而且对药毒之物的敏锐异于常人。 他们随后走进酒窖中,二人眼光何等之利,稍加留意就发现了几坛酒被搬动过的痕迹。慕公子随手拍开了一坛,浅尝了一口,沉吟道:“似乎并无问题。” 王家主厅中,众掌门人齐聚一堂,正在议事。正值武林盛会之期,偏是魔教复出的传言四起。现今执掌武林盟的朱家还未能有人前来,然天下十大门派掌门俱已到此,王焕之也心中大定。 华山派掌门方才说道“近日魔教屡有异动,恐又将为祸武林。”就听得外面一声瓷瓦破碎的脆响,夹杂着守卫弟子惊喝之声。 王老爷子方待唤人询问,就听得耳边一声冷笑,如附骨随形一般,令人汗毛耸立,他犹不及出声求援御敌,一道凌厉无匹的掌风已自暗中向他袭来,一时却是避无可避。 正此时,主座上一位老僧,忽抬起了右手,三指拟拈花之态,姿势优美闲适,一道无形劲气径直打向那暗里偷袭之人。 那人哼了一声,认得是少林绝技之拈花指,暗暗惊讶几乎从不下嵩山的少林住持竟会在此,又此时,余光瞥到那老和尚下首坐了个老道,手抚长剑,按而不发。他心中暗凛,一击不中就抽身而退。 在座余下的各位掌门虽反应稍慢了一瞬,但见那人身形诡异疾若鬼魅,已然出厅而去,当即一齐掠了出去,他们修为原在伯仲之间,因而至厅门前抢到了一处,又慢了一步。 及至待他们赶到,之间人群中央,一位神色淡淡的少年持剑而立,一边上还站着一位青年牵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王焕之举目看去,守卫的弟子们都呆立一旁,看上去也对适才发生之事茫然不解。 原来一众弟子正在门外守卫,见一位送酒的仆人才走近,手中所捧的酒坛忽然被不知何物击碎。众人陡然吃了一惊,正待四下查看,忽见一灰影从厅中出来,转瞬已至跟前,竟无一人能及时出声或阻拦。 众人还未及看清来人形貌,那人一路掠至厅外,心中犹在暗骂“这老秃驴和牛鼻子居然在此地现身”,却在此时瞥见了携成玦而来的慕公子,于是积怒之下牵起旧恨,尚隔了数尺,就一掌拍出。 慕公子早已瞧见,挥袖挡下,那人还不罢休,却只听一声清啸,斜下里一道剑光忽现。示警在先,递招时长剑也未指要害,只在迫他退后。那人却托大得很,眼中不过慕公子一人,左手屈指就欲弹开长剑,却不想一招落空力道顿失,那人始料未及,身体一僵,当下远遁而去。 要说这番交手只在一刹那间,以那些弟子的修为,都未能瞧个真切,且转瞬已不见那灰衣人身影,这般身手若说是人,莫若说是鬼神。 华山掌门道:“适才那人是谁,我们竟无一人发觉他暗伏于室,难道就是……” 昆仑掌门颔首道:“必是应从劭无疑了。” 这个名字,却是年轻一辈弟子也曾听师长们谈论过的,闻言更是心悸,一时竟无人说话。 王老爷子沉吟半晌,抬眼却见场中还站着几个眼生的人,才待出言询问,就听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叫道:“了空大师,我终于见到你啦。” 王老爷子身旁站着两位老僧,一人就是方才惊退应从劭的了因方丈,他多年未曾下山,故而见过他真容之人并不多,然与他一道同来的师弟了空,负责少林俗务,多有在外奔波行走之时,与各派掌门都有所交情,也深为武林中人敬重。 了空大师闻言,走了出来,细细看了成玦一番,不由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拉着他的手道:“小施主可好?老衲寻了你多时,幸而今日得见施主无恙。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成玦看着大师的慈容,也不觉眼眶红了,“那日走散,不见了大师,幸而遇到我家公子收留,但时时感念大师恩情,于是央求我家公子带了我前来,只望再见大师一面。” 了空大师凝目而视,成玦身旁站着一位眉飞入鬓、温雅如玉的翩翩公子,于是双手合十,“公子宅心仁厚,必有福报。”那青年公子也谦然回礼。 了空大师又抚了抚成玦的头,长叹一声,转身对了因大师道:“此子就是明州成家的遗孤。” 一年前,海南剑派弃徒凌天客,在明州行凶,致使成家满门遇难,只余一稚子幸免。又因月前凌天客惨死临安,众人印象深刻,此时被提及当年惨案,皆是动容。 那青年公子温尔尔雅,看上去不似江湖中人,他牵着成玦的手道:“小玦方才受了惊吓,我先带他回去,改日再来拜会大师。” 人群中忽一人指着那执剑少年道:“此人又是谁?也是一道的吗?”适才一番动静也惊动了府上之人,陆续有各门各派中人先后赶至。 谢少侠神色淡淡地回头看去,却在转身之际轻勾嘴角,无声地吐出了一个“酒”字,他表情微不可辨,只有慕公子瞧清了,似笑似叹,带着小玦悠然离去了。 当下众人所见的情形,似乎这少年与另二人毫不相识,且有少林大师作证,也无人敢质疑那一大一小的两人来历,只得把目光都放到那持剑少年的身上。 王老爷子既是此间主人,诸位掌门都在等他先开口问话。他的目光落到打碎的酒坛上,皱眉道:“那送酒之人呢?”众弟子一愣,才发现适才一阵混乱,早不见了那仆人踪影。 王老爷子再细细追问方才情形,那些弟子略略答了几句,他们眼力有限,不知酒坛何人打破,那仆人何时逃匿,适才慕公子与应从劭暗劲相较,他们也毫无所觉,众目睽睽下所见也不过这少年出剑、灰影远遁而去。 人群中有人冷笑一声,不屑地指着那陌生少年道:“这娃娃就算是吃奶时就开始练武,也未见得能挡得住应老魔一招半式吧?”这说话之人眼神中带着狐疑之色,显是在说这少年身份大有可疑,许是与魔教一路的也未可知。 那少年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似众人四下议论都与他无关一般,也不出一言辩驳。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却好像视天下武林为无物,难免看着扎眼。 第十二章 了因方丈侧旁一直站着位腰悬长剑的老道,此时呵呵一笑,捻须道:“若要知这少年剑法深浅,老朽愿为一试。” 诸人耸然动容,这位老道不是别人,正是武当掌门守缺真人,他剑术卓绝,已多年不曾与人动手。他这般的声名地位,竟出言考较一位默默无闻的后辈剑法,难免让人惊讶。在场的也有听他话外之音,猜疑他莫不是想维护这少年的,然在守缺真人的德望之下,也不敢无端妄议。 王老爷子抚掌道:“守缺真人剑术通神,放眼天下也无人争锋,想必无人再有异议。” 守缺真人摇头道:“不敢当,老朽昔日也曾败于一人剑下。”说着缓步走到人群间的空地上。 那少年听了他这句话,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与平素的淡漠不同,看向与他对阵之人时,竟有着无比的炽热与专注。 他的剑犹在鞘内,他却似听到了剑的龙吟清啸,也听到了十七年间在血液里压抑不下的沸腾叫嚣。 这是他终也逃不开的宿命,择剑一生,也许只是为了此刻,遇平生未遇之对手,一招胜败,生死荣辱不计。 然而,纵然心中无比虔诚,有着对剑前所未有的热诚,也不过都凝在了瞬间明亮起来的双眼中,随即又隐没无踪。愈是热血沸腾,面上却愈是平静,竟无人能从他的表情气息中窥出半点。 只有守缺道人神色一凝,收起了之前的轻松姿态,缓缓抽出长剑,摆了个剑势。诸人一见,更是讶然,那竟是平辈过招的起势。 少年却不动,仍是初时那副淡漠神情,似乎什么都不在他眼中。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握着剑鞘的手都为心中的激越而微颤,不过转瞬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稳定。 只听道长笑道:“少年人,难道要老朽抹下老脸先进招吗?” 于是,他抬头,出剑。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注目。少年的剑招,竟无一人识得,早已跳脱了门派招式的束缚,浑然天成不拘一物。侧面而观,他们甚至不知如何判断他的剑招是疾是缓,因为发现他们已然看不出这少年剑招上的变化。 众人眼中不过一瞬,然在守缺真人看来,惊心动魄之处却不足与外人道。 少年剑法中的变化匪夷所思,别具一格,似已跳脱出想象的极限。守缺真人淬剑四十载,修为已臻化境,故而仍是气定神闲地立于当地,无论少年的剑法如何跳脱莫测,他却是立足不败,无锋可破,久持之下对手锐气消怠,自可由守转攻,不败化作胜机。 观剑之人都是武林中一时之选,多年不见守缺真人亲自出剑,此时莫不叹服,心中皆以为此战结局已定,然而这场对局却又起了变化。 少年执手中之锋,剑招却似有质而实无形,写意挥洒如世间不可捉摸的风。守缺真人的剑刚柔并济、虚实相依、坚不可摧,然风却无所不可往。倏忽之间,守缺真人方才惊觉对方剑意已至,手中之兵已然成为无用的死物。 只听耳边一声佛号,斜下里一道劲力柔和地打了进来,了因大师的拈花指。 如同冰雪遇煦阳而消融,河流遇山川而改道,清风亦打着旋儿停下了脚步。这力量如同自然而化万物,聚散生灭,空幻无实。 了因大师的手指上的力道,轻柔得如同他闲适的神情一般,仿佛眼前不见刀剑,只是拈花而立,少年手中的剑却在这自然的力量下成了凡铁,再难进半分。 了因大师本意只为守缺真人解围,故而少年的剑虽难有寸进,却仍可抽身而退。然而就在此时,本在死地之境的守缺真人不退反进,剑上声威大盛,反守为攻。 原来守缺真人见到这少年在剑法上的卓绝造诣,心中惜才之意大起,他料得这少年年纪轻轻却已难逢对手,然而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只怕需得经些挫折才能大成。 他平生疏狂,不拘于世俗,也毫不在意别人眼中看来他此时进招是否大失宗师身份。众人此时方才见识了守缺真人剑法之威,情不自禁地想那少年却要如何去挡。 那少年立于当地,表情未改,连眼睛也未眨一下。他手中的剑却又变了。守缺道人的微笑凝住,了因大师也现出了讶色。 从来谢家的子弟,但凡出了江湖,就成了传奇。可以将鲜血洒遍神州,却唯独,不可以败。 只要掌中有剑,四海之内,再无一人能使之低头。 原本众人看到那少年的剑已失去了生机,然而他的剑锋忽而不见了。冰消雪融,水流风止,却并非消亡,生灭之间,谁能言参透。谁能说拈花一笑不曾着了相,谁能言明镜非台不染尘埃。 世间格局无一不可破,守缺真人惊觉少年的剑后发先至时,只能后退。他只后退了一步,少年的剑也停下了,了因大师也收掌双手合十。 一时间静寂无声。 少年收剑,眼睛比之前更加明亮。他对两位武林前辈一礼,然后转身走了。 在场的众人默默看着他走远,此时日头西斜,偏向黄昏,一天很快就要过去,明天武林英雄会就会开始,然而看过了方才那一剑,一切似乎都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了因大师垂首道:“阿弥陀佛,又是二十年弹指而过。” 守缺真人收剑,苍老面容上几分寂寥,却洒然一笑,“修行四十载,不过败于两人剑下,却尽出在他家。” 谢少侠走出去时,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风清天远,即使是呼吸之间也仿佛什么都不一样了。就在方才,他已进入了返璞归真、收发随心的境界。 两位大师自然不会对一位后辈全力施为,然能有几人得遇武林中两位泰山北斗的人物联手一击。世间无不可破的格局,好比是破茧成蝶,此一役是学剑之人一生也难遇的机缘。 他信步走出主宅,来到偏院的迎客居。他们住的院子里,石桌旁,慕公子正悠然自得坐着,桌上也自是少不了杜康酒。 他走过去坐下,捧起酒坛就仰头喝了起来。慕公子坐在一旁,并未出言问过之后发生的事。适才见他走进来,就知道他的剑法境界已不同往日。 谢少侠也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什么也不必说。暮色西沉,院落中的一切朦胧了起来,让人有些怀念,有些眷恋。但最好的景色,莫过于在此情此景中,有人能在身旁陪你喝一杯酒。 他放下了空酒坛。慕公子看着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微笑道:“若是不过瘾,我们改日去杜康村不醉无归如何?” 谢少侠看了过来,说了一声“好”。 这几个月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同行同止,默契也非旁人可比。却不曾有过这样出言相询的先例,倒是显得多出了一分突兀来。 慕公子微微一笑。无妨,他们总是会一起同往的。 无论是他和他,还是…… 第二日,了因方丈与守缺掌门就一道辞去,王老爷子心知能惊动他二人下山的,必是关系武林安危的大事,顺道来贺大会,已是天大的面子。 这天虽是武林大会的正日,然第一日参加比试的都是武林中无门无派或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在外场比试胜出者才有资格挑战各派掌门及成名人物,故而这一日依然有些远道而来的贵客陆续抵达。 王家的迎客居中,家仆们都忙着打扫房舍迎接远客,原本空置的三四成屋子也在这日都将近住满了,相熟的门派互相拜访寒暄,比前几日更添了些喧哗。 谢少侠闲来无事,忆起慕公子说要安置成玦,昨日离府恐要今日晚些时候方归,于是信步到市集寻了一处酒肆。 直到黄昏时分,天渐渐昏暗了下来,他偏头去看外面的天色,想起昨日此时也在饮酒,却不是一人。他握着酒杯回想这一路走来,竟是不知何时已习惯那人的陪伴了。 叫来小二哥结账,然后起身,慢慢地走回去。不经意地瞧见了天边的暮霭,晚霞如锦,就那样瞧着,有些暖暖却让心头发涩的,让人怅然却也留恋的何年何景,蓦地落进了心上。 这才想起一人离家已有大半年了,于是呆立了半晌,等他走到王家庄上时,已是上灯时分。 暮色中,王家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在王家的门口也毫不打眼,但谢少侠瞧见了就停下了脚步,过了半会儿才走了过去,却掀开帘子径直上了车。 马车里面却是很舒适,还摆了几坛子酒,还是好酒。谢少侠拍开了一坛的泥封,就喝了起来。就听有人笑道:“小子就知道偷我的酒。” 马车上的布帘被一只白胖的手掀开,上来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浑身圆圆的,一身富商的打扮,神态气势却十足像个管家,看着让人想不出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谢少侠却不理会,慢悠悠地喝完了那坛子酒,就跳下了马车。只听身后那胖子笑道:“你以为来的只有二叔我吗?” 谢少侠不及回答,就看见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位年约不惑的中年男子,就站在几步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怒自威。 谢少侠行走江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见到此人,却慢慢垂下了头,垂手而立。 第十三章 八月初二,武林大会第一日,是夜洛阳王家大宴群豪。王老爷子正与各位掌门谈笑风生,他的长子匆匆而入,面上难掩兴奋之色,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一句。 王老爷子竟也露出了一丝讶色,当即起身就迎了出去。在座的几位贵客,如灵溪剑派徐中正、江东大侠狄白、江宁府的赵景瑞等人,是这一日才到的。宴席之上都围在王老爷子左右,一为罚酒,二来叙旧。 此时见王老爷子如此郑重其事地迎了出去,由不得他们不讶异,是谁竟能有这般的面子,于是也都好奇地跟上前去一探究竟。他们这些人一起跟了上去,倒是好大的阵仗,立刻引来席间不少注目。 这边主人还未迎出去,就听门人通传道:“叶家员外到。”闻言,正当酒酣的那些人也停下了推杯换盏。 洛阳叶家祖上在武林中有些薄名,传到这代叶家家主,已不以武立家,倒是在经商上颇有所得,家业越做越大,人人以叶员外呼之。 然而叶员外有位女儿,却嫁给了江南谢家的长子。 江南也许有数不清的人姓谢,但只要说起江南谢家,绝不会有人不知道所指的是哪一家。 ——那是江湖中众口相传的最瑰丽的传奇,是每一个练剑的少年都憧憬过的武林圣地。 叶家结了这门姻亲,也在武林中地位超然起来,听到叶家的人来到,几乎在座之人心中都不禁想起了江南谢家,就在此时,这声通传方落下,外面接着唱道:“谢庄主到。”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群侠忍不住纷纷站起向外看去,默默想道是哪个谢庄主?……而会与叶员外一起到访的,想来除了那一位,又会有谁? 自谢家先祖单剑纵横天下,相传至今已有七代,每一代都会出一位传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谢家子弟来到江湖上,当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就绝无争议。 从上一代谢秋迟归隐以来,谢家的传家之剑已沉寂了二十年,连谢家的家主都少有现身江湖之时。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三人走了进来。居中的是一位清癯的中年男子,宴席之上虽见过他的人不多,但众人只看了一眼,就已知道他是何人。 而他身旁跟着一位少年,看着十分眼熟。 王老爷子连忙迎上前去,请谢庄主与叶员外入席。 谢庄主微微一笑,道:“叨扰了。”又吩咐身旁的少年上前见礼。 那少年走上前一步,宴席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很多人眼中的讶色,更胜于方才见到谢庄主时。 王老爷子见了这少年也是一呆,但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人,看着那少年上前来行礼,忙道:“这是令公子吗?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他身后徐掌门等人,神情更是古怪。他们见到那少年,心中已是无比震惊,默想:原来是江南谢家的人,当初怎么就不曾想到,那样的剑法难不成还是横空出世的? 这下陡然撞上,想避开也不得,他们几个是吃过亏的,不由心中有些惴惴,恐在众人面前再次下不来台。然而转念又想,传闻谢家家教素严,那少年目无尊长的性子,在天下英雄面前,不好看的也是谢家的脸面。于是这几人面上喜忧难辨,心情复杂难言。 只见那少年上前对王老爷子恭谨持礼,王老爷子心中犹存着观他剑法的震撼,此时见他礼数周到更是欢喜,在谢庄主面前连连称赞,谢庄主口中称逊,面上却带着微笑,显是开怀。 王老爷子寒暄过后,又挨个引见身后诸人。笑呵呵地指给谢少侠看,“这位是临安的徐掌门。” 徐掌门笑道:“老朽原想是哪家出了这般少年英才,可叹人老眼拙,果是不中用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深深一揖,“小侄路过临安府时,在街坊间也常听闻徐掌门的美名。” 徐掌门的笑声顿时哽住,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哪里还有半点当日冷漠傲气的无礼样子。他免不了怀疑自己真是老了眼花,还是眼前之人分明是被人调了包。 众目睽睽之下,徐掌门强笑道:“老朽浪得虚名,见笑了。” 接下来是江宁的赵景瑞大侠。 少年同样见以后辈之礼,倒是赵员外笑得像是见了财神爷一般,拍着他的肩膀,说着“路过江宁一定要给你赵叔个面子,到庄上坐坐”,众人只道赵大侠豪迈疏狂,不拘礼节,与小辈说话也甚是热络,无人看出他嘴角已有些抽搐,心中犹在想着当日两人存在钱庄的那笔红货,一年半载都怕兑换不出。这会子既是见到了大债主,不笑也难。 如此王老爷子依次引见跟在身旁的了几位掌门,谢家少年言谈举止恰如其分,风度自是折人。 看着王老爷子领着人入席去了,狄少爷一拉老爹的衣襟,低声道:“此人就是那日说我的宝剑是玩具的。” 狄大侠面上仍在微笑,只是嘴角有些发僵。暗暗想道自家儿子好不晓事,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还把你老爹比作死人呢。 当下群侠早已按捺不住,争睹谢家父子的风采。谢少侠与守缺道人比剑一节也在席间传开了,但见那谢家公子犹是年少,然举手投足的风范已是让人叹服。 王老爷子近日忧心事多,此时也是老怀宽慰,烦恼立消,席间宾主尽欢。 宴席散去之后,谢庄主与叶员外也向王老爷子告辞。谢少侠送了两位长辈离去,转身只见二叔笑嘻嘻地等着他。 他心知父亲不好在亲家翁面前训斥于他,必然是交代了二叔在这等着他。但他这位二叔为人随和,兄弟姐妹自幼都爱与他胡闹,也不见他摆出长辈的架子来。 果然,二叔随口扯几句“你老爹气得不轻”就把他擅自离家一事带了过去。然后说:“昨儿是叶员外大寿,你大嫂临盆在即不能回来,所以你父亲大人亲自前来贺寿,顺道来王家走过这一遭,明儿就回去了。” 谢二叔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侄儿,“若不是有传言谢家剑法在洛阳再现,你父亲也未必多走这一趟。啧啧,眼下魔教风波又起,那群人见你父亲难得出趟门,哪肯放过。” 他伸手拍了拍谢少侠的肩,“好在大家都知道谢家这一代传人已出江湖,这些事横竖不用他操心,都是你要烦恼的了。王家老狐狸人前如此推崇你,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谢少侠也只是听着,面上神情淡淡。谢二叔素知这个侄儿少言,不以为怪,从来也以逗弄他为乐,当下一路走一路和他说着魔教的传闻。 “……当年应从劭销声匿迹之后,魔教死了教主,跑了长老,原以为就此清静了。现在的教主不知名姓年纪,只知道魔教历代相传的信物是一块质地罕见的寒玉令,教主本人从不离身,然真见过的人已是不多……” 谢少侠脚步略顿了一下,心想:也不过是玉质清凉,但偌大的一块玉,实在硌人。有次滑落在榻上,他半睡半醒间抱怨了几句,清晨醒来见被慕公子随手扔在了床底。 “……要说魔教都是大奸大恶也不尽然,但往往行事怪癖不同常人。当年魔教有位长老在路上遇到了看不惯的事,他就会一路跟着犯事者,任凭那人跑往天南地北也休想摆脱,直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听说前几年还有个杀人越货之徒被他盯上,后来据说是遁入空门才暂时躲过了他的追踪。” 谢少侠回想着那赶车老伯的模样,说来那老伯人确实不坏,就是贪嘴了些,那一路上暴饮暴食,毕竟上了岁数,最后顶不住腹泻不止,再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魔教中有些人入教前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或避仇或避世隐姓埋名。当年应从劭发难,武林正道欲一举歼灭,到底也没寻到人家的老巢。他们中有人极善伪装,常年混在市井之中,自是无迹可寻。” 谢少侠想起那人身旁常出现的奇怪人物,确实三教九流都有,性格行事也时有异于常人之处。 送走二叔后,返回到王家的住处。 站在院子前,只见屋里没有上灯,推门进去,桌上新换过的茶水也早已凉了。 他手抚茶杯,默默地坐在了桌旁。 果然,没有人回来。 第十四章 月色如淡着峨眉,清静地透过轩窗。 独自静坐的人,忽毫无征兆的,如飞鸟游鱼一般掠了出去。 院子里,还是昨日黄昏时分的石桌。桌旁,依然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紫袍映着清幽的月华,在微凉的夜风中独酌。 以他的轻功,落地时应是悄无声响,背对着他的人却有所觉,也不回头, “谢三公子,可愿过来小酌几杯?” 他瞧着他的背影,似乎终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走了过去坐下,平静地看着对坐之人, “慕教主。” 两人再不说话,只是各自斟酒,举杯,酒到即干。 酒坛渐渐见底,两人的手同时搭在里酒坛上,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来初遇时的场景。 又是一瞬沉默,但酒既已喝完,是到了说话的时候。 慕教主漫不经心道:“有幸得遇谢家传人,却不知可愿赐教一二?” 谢少侠看着他,面前之人神情语气都有些陌生,让他心底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然而谢家的子弟,从来没有拒绝他人的挑战的时候。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我们比轻功。” 慕教主也微露了讶色,忽然一笑,道了声“好”,身形拔地而起,落在了树梢之上,那树梢细枝却不见下沉,足见他的轻功已到了登萍渡水、身化微尘之境。 他看着谢少侠道:“我们以十里为程,一试脚力如何?”看着谢少侠一点头,他也就展身而去。 谢少侠抬眼看去,树梢微动,如一阵轻风拂过。就在比风过树梢更快的那一霎那,石桌旁他的身影也不见了。 山脚下,远远地有道影子渺若轻烟,倏忽而至,在他身后一人,紫袍翩然翻飞,随后赶到,几乎是同时停下脚步。 只听后面那人道:“果是这般精妙的身法,才配得起绝世的剑法。” 谢少侠转身道:“内力上我不及你,若是再比下去,当是你赢了。” 慕教主微笑道:“说好十里为限,所以还是你赢。” 谢少侠听了一笑,“那么,这次不分伯仲。” 他这一展颜,笑容清透如同破冰的阳光,在微光中仍不可逼视,慕教主也瞧痴了一瞬,才移开目光,走到前面坡上席地而坐。 坡上绿草如茵,虽已在秋风中结了层露,慕教主功力深厚也不以为意,然后谢少侠也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侧。 谢少侠因着这番比试,想起了一事,好奇问道:“你和应从劭原是一教中人,那你们武学上高低如何?” 慕公子没想到他第一句就问这个,答道:“算起来他还是我师叔,学的是同一门心法,从前次交手看,我们功力也是一般,都未练到最高境。” 他转过头专注地看着谢少侠,“只剩最后一层心法……” “哦,”少侠老神道道,显然一副我早知道,或者说,果然功夫没练到家,怪不得是这副易受伤的体质。 慕公子也看在眼里,低笑道:“我的武功练好了,你不会伤心么?” 少侠差点没跳起来,转过头去直视着他,“我不会输给你的。” 慕公子软软糯糯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夜凉如水,两人并肩静静地坐着。慕公子没有再等到他的问话。于是开口道: “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嗯。”他从没有掩饰,他再不知,岂非是傻子。瞥了他一眼, “哪有寻常人家,会择紫色这种骚包的颜色。” “……” “还有你这种人品,居然也能太平地四处招摇……” 慕公子看向他,低声笑道:“不知可入谢公子的眼?” 不知是否天上的星子落入了他的眼中,谢少侠只觉光华耀目,竟是难以稍移目光,有种温热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蔓开,让他颈上渐渐地泛起了绯色。 晚风轻柔,却温柔不过情人的呢喃。 谢少侠醒来时,身下是干净的床褥,他有些呆,记忆中还留存着山中秋露的微寒,与温热的汗水,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湖蓝色长裙的女子走了进来,见他醒来,轻轻地低呼了一声,笑道:“公子醒了么。” 少侠原本发呆,陡然见了个陌生女子,忽然回过神来,想起一事,忙低头看去,见自己衣衫完整,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里衣,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那女子心思灵巧,早已瞧到了他的神色,掩口笑道:“公子莫急,一应事宜都是我家教主亲自打理的。” 少年听了这话,原先有点木的神情没有变化,却可轻易让人看见他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女子走近前来,放下手中的托盘,里面叠着一套新衫。她笑道:“匆忙之中,也不知公子身量,还请莫要嫌弃。” 那唤作锦绣的女子离去后,谢少侠起身披衣,衣服似量体而裁,针线细巧,不像是一夜一日能赶工出来的,那女子的针线委实不凡。 他梳洗完毕,慕教主也推门进来,笑吟吟地拉着他到了外间。桌上早已摆上了酒食,两个伶俐的侍女站在一旁,盼顾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那位陌生的少年。 谢少侠年幼时专心于剑,虽也有家塾先生授以世间礼教,但也不过当作与识字一般,仅是知晓罢了。少年行走江湖,也一人独来独往,罔顾世故人情。 他与慕公子相交,也浑然不觉有悖世俗风化,他于情下身事极为羞涩,却并非认为有何过错。 他来到这里,虽未开口问过,也已然明了是何地。他也未觉得慕公子将他带回了家中有何不妥,然心中却也起了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他原本沉默寡言,此时也只安静地用饭,不多说一句话。 慕公子言笑如常,有他一人,就无冷场之虞。两人用过饭后,侍女奉上茶,就安静地退下了。不多时,外面有女子袅袅而来,正是临安府里遇见的那位唤作堇色的。 她神情冷淡,坐下自顾取出了笔墨宣纸。慕公子微笑道:“那日我未及瞧清两人面目,堇色会作画,你可将两人形貌描述与她。” 谢少侠那日在白马寺中,曾与那两人打了个照面,还清晰记得模样,略略思索就开口描述起来,不多时,堇色搁下笔,将画递上前来,让他看过。 谢少侠见画上之人竟有七八分相似,仅凭他口中描述,下笔如此精准,当真是神技,不由抬头多看了堇色一眼。 堇色那日在临安有心逗弄,也未得他一顾,此时对上他的目光,忽而嫣然一笑,“画这等浊物有什么意思,若是你与教主活色生香之时能让我……”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摔出了门外。佳人从尘土中爬起身来,抬手欲一整仪容,只见慕公子悠然走了出来,笑吟吟道:“那日我就提醒过你,莫要惹他……” 他身为教主却似毫无为教众出头的想法,堇色也不以为怪,她依然神情淡淡,毫无狼狈之色,动作优雅而缓慢地地理了理云鬓, “我怎知他如此脸皮薄,想来教主就不会……” 她的手方才触到鬓发,话语忽然一顿,就听两声脆响,压鬓的簪子竟一分为二,成了两截落地。 慕教主看着她难得的失色,悠悠道:“他的意思是这次断的是你的发簪,下次可能就是你的宝贝手指了。” 堇色脸色略微发白,沉默了一瞬,又恢复了那孤冷高傲的模样,冷冷道:“姑娘我稀罕吗?” 说完,还是伸手挽了挽云鬓,再转过身,半点也不迟疑地飞身掠走,她言语虽然从容,而身法如此之疾,似乎少侠的剑能长了眼睛追她一样。 每日里闲来无事,谢少侠也就一人四处走走。这座洛阳某处的宅邸,看上去就像是城中大户的寻常私宅。此前一十二年之中,中原武林盟总舵在洛阳王家,却谁也不曾想十年中四处搜捕的魔教教众也安然隐于此地。 在后院,先看到的是一位独臂的青年正在劈柴。 劈柴总是重复着简单而枯燥的动作,谢少侠却入神地看了很久。那青年只余左臂,但动作却丝毫不见吃力,仿佛一直站在那儿劈了二十年的柴一般纯熟。 谢少侠看着他手中的斧头,他并未听说武林中有这号人物,但已知此人善于用的是刀,已可列入当今武林使单刀的高手前五。 “豫兄弟是河南庄家的遗孤,”他正专心地看着,忽然熟悉的气息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耳旁轻声说着。 “他十岁之时遭遇惨变,多年来家人惨死之状一直是他的梦魇。待他成年后学成武艺,得以复仇,更因杀戮而起了心魔。” “大家想了很多法子也帮不到他,最后却是他自己找到了出口,只要在劈柴时,他就会安静下来,把那些让他几乎发狂的往事都抛在了脑后,渐渐的,心也越来越静。于是劈柴也好像成为了他最感兴趣的事,远胜过当初对刀法的执念。说来,他练刀是为了复仇,纠结在刀法上的是挥之不去的痛苦往事,砍柴对他而言却轻松太多。” “一年前我捡回了小玦,也许是遭遇太过相像,他很是疼爱小玦。此前听说了凌天客的下落,也执意离教代为复仇。杀戒一开,又引发了昔日的梦魇,回来之后又天天在这里劈起柴来。” “算起来他劈柴已经有三年,前趟离教已可以看出武功精进了不少,冯叔曾感慨说他这般专心不二,只怕再劈十年柴,就可以跻身武林前十高手之列。” 谢少侠默默听着,到了他这般修为,自是能看出庄豫现今的境界,也认可那位冯叔的判断。武学之道,贵于精于纯,专心一志、心无二用,虽是做劈柴琐事,于武学上的修行却胜过习得上千套花哨的招式。 第十五章 谢少侠自出了江湖,时有与人交手,却也未曾留心过他人的武学,就像无人能看清他的武学境界,亦无人能理解。他也走过不少地方,遇过的江湖侠客武功三六九等不一,也有不少是当世一流的高手,但看在他眼中并无分别。即使是遇上慕公子后,他知道此人身怀惊世骇俗的武功修为,也不曾放在心上。 或是直至那日慕公子伤重,才稍有改变,然而能得他注目的也不过是与慕公子相关之人。 庄豫劈柴的间隙,放下斧子拭汗,这才发觉一旁站了两人,于是微笑着点头招呼。这边两人也回应之后,慕教主就匆匆离开了。谢少侠与庄豫默默相对,两人都不爱说话,许是这样倒有几分脾性相投的意思。于是两个都不开口的人是怎么交流的,也在好长一段日子里成为了一大家子人茶前饭后津津乐道的段子。 慕教主前脚刚走,就有人远远地朝着这边奔来,到了跟前却是前日见过的成玦。他四下张望着问道:“才听说少爷逛过来了,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不见了?” 庄豫见了这小子,笑容中更是透出了暖意,说了两个字,“回了。” 教中之人都知道他惜字如金,却也绝无虚言。成玦听了吁了一口气,既是不用再到处寻教主,索性缠着庄豫说起话来。两人素来亲厚,成玦在庄豫面前也是无话不说,只是这次却总有些心有旁骛,眼睛不时地瞄着少侠。 谢少侠知道这小狐狸在打主意,也没有搭理的意思。 谢少侠的身份来历不是秘密,早在此地传开了。成玦自打起了拜师的念头就一直惦记着,他不知谢家剑法从不传外人,更对传说天下无双无对的剑法心生渴慕。他偷瞄了谢少侠几眼,找不到搭话的机会,于是眼珠子一转,扯着庄豫的衣角问道: “豫哥,这次教主回来,有问起我练武之事,你说我学什么武功好?” 庄豫一生从没有他这么多花花肠子,听他问了,倒当真认真思考起来。虽说长老们早有意让成玦跟着他习武,但他知道成玦性子活泼,人又机灵,他这样死板的武功路子未必适合。 成玦继续问道:“我是专修一门绝艺,还是博采众家之长好?” 庄豫犹在沉吟,忽听得一声嗤笑,银铃般清脆动人的声音响起,“豫哥哥莫要理他,这小子看着碗里的,还打着锅里的主意呢。” 说话的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身着翠绿色的衣裙,一派天真无邪,然看在成玦眼中却很是可恶。 “毒丫头,有你什么事?要你多嘴!” 那少女也不急,甜甜地笑了起来,朝他问道:“你叫我什么?” “你这个毒……”成玦兀的住了口,脸色发白地扭头跑了。少女见他逃走,向少侠眨了眨眼,随后就追了上去。这少女笑容甜美,看着甚是无害,谢少侠自是不知,教中有位何长老是用药的高手,成玦虽得过他几日指点,可这个叫莫菲的丫头才是他正经的传人。 于洛阳教众而言,教主天天坐在家中做正经事的日子委实稀罕,故而个个盯得甚紧,好让手中的教务早日处理完。 然不管他们盯得多紧,慕教主都能不时地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从容地跑到府上的客人跟前说话,每次还不忘捎上一坛陈年的好酒、才炖好的汤煲、刚出炉的点心,或是各式各样下酒的菜肴,于是谢少侠也就明白为何在王家时他那样得心应手了。再到后来,众人找不到教主时,都会先打听谢少侠在哪儿。 第三日,谢少侠离府。慕教主并非随他一道离去,仍是留在了教中。但他忽然又清闲了起来,每日里赏风看景。教务虽是堆压如山,却没有人敢轻易烦扰他,谁知道教主是否还和前几日那般的好心情呢。 那日里,秋长老来找教主。 武林正道口中的“魔教”,相传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教中典籍上有第一任教主手书的“无极”二字,是为教名。代代自教主以下,有六长老,依次为两位掌教护,两位内堂堂主,以及两位外堂堂主。十年前教主夫妇一夕罹难,双护法一人破门出教一人盍然病逝,其余四大长老仍在。 外堂的两位,胡长老常年在外,焦长老醉心厨艺,内堂的何长老除了他的草药之外的事一概不关心,只余下另一位秋长老倒像是一家人中唯一管事的,而他本就是内外堂四长老之首,在教中的位次也是眼下教主之下最尊的,因而也只有他来教主跟前说上几句话了。 秋伯来时,慕教主正凭栏观花。回身见了他,请他在花圃间石桌旁坐了,悠然自得地亲手烹茶。 秋伯看着他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 “那年少主生辰,老教主问您,可想过有一日遇到什么人或事,会抛下一切离开?”教中旧人多是看着慕公子长大的,在他默许下,私底下还是会如少时那样称呼他少主。 慕教主手执茶壶,闻言,稳稳地斟了一杯茶,才漫不经心笑道:“秋伯难道是怕我抛下大家,我也舍不得的。” 秋伯听着他话语中的调侃,暗叹了一口气,又有些犹豫,似不知从何说起。 慕公子把茶盏递给他,平静如常,“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秋伯听了这句话,不觉怔了,他们这位少主,自幼天资过人,长老们都道是本教之幸,唯独老教主似乎并不这么想。身为人父,他更关心爱子真正的志趣所在。然而不知老教主是否也隐约地感觉到冥冥中的天数,终是在其子十岁生辰后将护教神功传授于他。 秋伯心中感慨,手握茶盏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终还是问道:“那谢公子……” 慕教主好像早知他为何而来,神情未有稍变,慢慢地答道:“对他,也是认真的。” 秋伯叹气,欲言又止。这世上的事,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圆满的。 慕教主想是知道他没有说的话,自顾说了下去,“我并不曾想过他若是换个出身可会有不同,如同我的身份也不会改变一样……”说着,语调缓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若有一天……”他的笑容忽而悠远不可捉摸,像是心已飘到不知去向的远方,随手摘下了一片长叶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笛音却断断续续,难以连贯。 这调子他听谢少侠吹过,但他就吹不成曲调。 秋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位少爷人人见了都道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却不知他不通音律,每每兴致来了想要摆弄些乐器,教众都借故四散逃开。唯独这次老伯却没有挪动脚步,他站在秋风中,看着那个视作子侄一般的青年,阅尽世情的双眼中不知是悲悯还是叹息。 武林大会风平浪静地落幕,八月十五中秋宴,王家的请帖也送到了叶家。 谢少侠并不在叶家,但他还是接到了这份请帖。 洛阳的客栈不再人满为患,也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嘈杂鼎沸。八月十五这天,一大清早就有信函送到了谢少侠手中,寥寥数行,是说局势未明,莫要过早赴宴。本依少侠的脾性,接到这样的信,当会立即动身赶到王家。然这书信是慕公子送来的,他知道慕公子这些日子一直在追查此事,于是决定还是等到开宴之前再前往。 王家的邀宴是在晚上,此时正午方过,天色尚早,谢少侠信步走进了一家酒楼,谁知才一进去就撞上了个熟人。 赵家小子这天才得爹爹解了禁令,正和两个新近认识的朋友喝得胡天胡地,一抬眼看到走进来的人,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拉着他一道喝酒。 谢少侠倒也是认得他的,就过去坐了,另两人看着也不眼生,他心想大概是来洛阳大会的某门某派的弟子吧。那两人原在跟赵琦说笑,这时起身笑着告了罪,说了句不胜酒力就离开了。 要说赵景瑞成名数十年,又经营着偌大的家业,多年历练早已练就一副滴水不漏的圆滑性子。然而他的独子却不像他,长到二十多岁仍是愣头青一个,没让他爹少叹气。 赵员外每做一笔买卖都要翻来覆去细想几个晚上,生意场上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中斟酌半晌,他这个儿子却说话从不过脑,凡事都不往心里记,虽然倒没养成其他世家公子哥骄矜自大的脾性,却是莽撞不知变通。 赵琦已有几分酒意,见之前喝酒的同伴离去,就拉着少侠接着话头说了下去,“爹爹他们天天关起门来议事,暗下都在传魔头复出,弄得人心惶惶的,可我也不知道各位掌门有什么应对之策……”适才两人问起此事,很是恭维了他一番,说他得赵大侠真传,是青年一辈中武功出类拔萃的,如与魔教交手,必能将妖人斩于马下,届时他兄弟二人也愿相随。 酒一上头,赵琦说话更无顾忌,对着谢少侠道:“即使是别人给我面子,我也知道几斤几两,我这点微末武功,拿什么去跟魔头们拼,舍生取义可别叫上我,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要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说到后来,赵琦酒意朦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醒时聒噪,醉后倒不胡闹。谢少侠度量着这人酒品尚可,然后自顾喝酒,坐了两个时辰,看看天色,推醒了酣睡之人,付了酒钱离开。 赵琦有些迷糊地跟着他,走出酒楼,凉风一吹,才有几分清醒,一拍脑门记起之前说过这顿酒由他请的。 时值佳节,街头的行人小贩也比平常多,忽然,马的嘶鸣声传来,两骑疾驰而来,前面的马似乎受惊了,行人纷纷避让,跌倒的人,碰倒的货架,正乱作一团时,有个少年伸手挽住了马头。要停住疯马,需要何等之力!但那匹马就仿佛钉在地上,再不得撒蹄。 就此时,后面跟着的那骑本已停下,不知怎的马也失控了,马上之人使劲一勒辔头,马却向道旁冲去,混乱中摔倒在地的一老人,眼看就避不过踩踏之厄。一个身影忽的窜了出去,堪堪在马蹄下护住了老人。 第十六章 人群散去之后,两人继续赶去王家。赵琦才走出几步就感觉脚踝处钻心的疼痛,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挪着,但渐渐地跟不上谢少侠了。 “怎么了?”谢少侠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目光落在了他的脚上。虽然之前视线受阻不曾看到赵琦救下那位老婆婆的过程,但眼下他这样子任谁都能看出不妥来。 赵琦强撑着一笑,“没事,回去找懂接骨的师叔看一下……”这一耽搁天色已不早,再去延医敷药,怕是等到宴席散了,也赶不回王家,又得挨老爹好一顿数落。 谢少侠也不劝他,只俯下身,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上来。” 赵琦愣了一下,省悟后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用了……” 谢少侠反手握着他的手腕一带,稳稳地将他负在背上,向前走去。背后那人涨红了脸,却没道理过分拂了他人的好意,也不敢稍有折腾;只是脑子还有些发懵,走了好一段路才缓过来些。 少侠背着他一路走着,他有些扭捏,“喂,” “我只是想起了家中的祖母” “嗯” 赵琦呆住了。虽只一个字,但少侠平静的语气中没有敷衍,好像并不在意他别扭而笨拙的托辞,却能了解他所有的心思一样。他看着身前沉默行路的少侠,竟好像想不起在王家见到的谢家传人众星捧月的样子,眼前只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了,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回去。 快到王家时,谢少侠忽然停住了脚步。 王家宅院已在眼前,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个生人……赵琦不明所以地问一声,谢少侠还没有回答,他也发现了隐约哪儿不对。天色还未暗下来,但毫无开宴前的气氛,连个门前迎客的弟子都不见。 再细细辨去,风中好像有掩盖不住的淡淡血腥味,赵琦心中一慌,勉力从谢少侠背上滚了下来,就想往王家大门奔去。他双脚已麻痹,才一落地就支撑不住地跌倒,然而心头的疑惧愈来愈深,一咬牙又摇摇晃晃地站起,飞身向前掠出,此时一阵奇异的香味过鼻,他忽的头一栽就昏了过去。 有人拍手笑道:“长这么大了,走路都会自己摔跤,不过幸好能保住小命。”声音清脆甜美,却是莫菲那丫头,她身旁站着的俊逸青年,不是慕公子是谁。 “还是从白马寺见到的两人说起吧,那天接下的两枚暗器,带回去让人仔细看过,竟是出自霹雳堂……” 此处是王宅侧旁一条僻静的巷子,慕教主有两名手下在这候着,墙边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官差,莫菲小姑娘把赵琦也扔在那人身旁,然后托着腮偷瞄着教主和谢少侠说话。 谢少侠也听说过霹雳堂独产的一种暗器,威力惊人,只是不易控制,极易反伤自身。 “后来堇色绘的画像,分发到各分堂后,有人认出那个形貌有异的是西域拜火教中人……”慕公子顿了一下,哂道:“我却也不曾想到,应从劭这样的人也会去依附他人。” 他的声音中有着些微冷意,若非亲近之人也听不出来。谢少侠记得应从劭是他师叔,只是看着他极少显露的情绪,隐约觉得或许除了那人形同叛教的行径外,还有其他复杂的纠葛。不过他也与慕公子一样,若他不说,他也不问。 “另一位手中有霹雳弹之人,原是霹雳堂的被逐弟子,此人深晓机关之学,他原名是吴班,早年在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作鲁班吴。曾有人数次在王家附近见过他,不知这座宅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如此吸引着他。” 慕公子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宅院,“我们到这里时,除了几个死去的弟子身上有刀剑伤痕外,其余的仆役门徒大都中毒昏迷,而宴席之上却无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主人与宾客俱不知所踪。” 有莫菲在,立刻就发现了酒菜中被下了毒,此毒无色无味,若是不通药毒之人,恐怕直到毒发才会察觉。正待四下查看时,有两个捕快刚好经过,察觉此宅有异,一人留守,另一人匆匆回衙门报案。若王家中毒之人难以醒转,官府在查清凶案之前,或许会以恶疾暴毙之说先封了此宅。 莫菲拍手笑道:“更妙的是我发现此宅内还有后布下的另一层毒,但凡有人接近就会染上,此毒发作起来却慢些,但病发后只怕寻常大夫都束手无策,那样恶疾之说不胫而走,此处也就成为无人敢靠近的废宅了。” 谢少侠看向莫菲,“酒食中下的毒,药性又如何?” “无色无味的药物虽然难得,但能拿来随便洒在酒菜中的,却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珍品。但即使是武功高强之人,中毒后也会真气散乱行动无力。” 拜火教撤走之前还布下此毒,想是仓促间并无所获。而一干中毒之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逃脱,看来宅内当真藏有玄机。既是鲁班吴也勘不破的机关设计,避难之人必不会坐困危地,只是不知另外的出路会在哪儿。 “你可知中毒之人如何解教?” 莫菲笑嘻嘻道:“只要还没咽气,解毒也算不得难事,倒是这所宅子里的毒瘴要处理干净还更棘手些。不过要立时配好这么多人的解药,还得借用师父的药庐中的收藏……” 慕教主一挑眉,“那你不赶回去还在这磨蹭什么?” 莫菲应了一声,却不见动身,她眨眨眼睛笑道:“少爷是着急解药,还是只想打发我走呢?我可不像堇色姐,喜好挑逗少爷的人……” 银铃般的笑声渐渐远去,慕教主咳了一声,问道:“你说咱们先往哪处寻去?” 谢少侠看了他一眼,“你有闲在这等我,难道不是已有了方向?” 第十七章 荒山中一处庙宇,经年失修,十分的破败。本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却隐约传出了说话声。 “……能找出此地的玄机,师父不愧是再世……” “也是见识到宅中机关……不至断绝生路……” 走进去,只见蛛网密结的神像被推倒,铺满灰尘的供案也被移开,露出的一整块青石板似有些不同寻常。有两人正俯身细看, “你还记得师父当年从霹雳堂带出来的‘火药’?不是正可以一试……” “那玩意威力惊人,万一此处崩塌,我们岂非也葬身此处?” 两人说话间,忽然觉察身后有异,猛然转身看去逆光中站着两人,竟不知是何时走进来的,顿时惊得跳了起来。 谢少侠认人不多,但不多时前才见过的也不至眼生,庙中这两个分明就是之前与赵琦一起饮酒的。他们见到谢少侠已是十分心虚,而跟着谢少侠一同前来的那青年更是难缠,言笑晏晏,却不动声色地套出了他们不少话。 最后两人只得交代他们是吴班的弟子,奉师父之命在此处候着。但所言也有不尽不实之处,涉及在王宅做内应一节就含混过去,也只字未曾提到拜火教。他们却不曾想慕教主早已洞悉了拜火教潜入中原一事,加上他们所交代的一些事,对大致的始末已了然于心。 慕公子在王家附近布下的暗使,早将吴班的肖像熟记于胸,王家发生变故后,一路紧跟着吴班,一直到此处荒山之中失去了踪影。 话已问完,谢少侠目光移向那二人,却停顿了一下。那两个是乖觉之人,立时就想求饶,慕公子忽然上前了一步,挥手间将两人毙于掌下,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谢少侠看了一眼地上再无声息的两人,默默地跟了上去,走出庙门时,忍不住问道: “你认为我不会动手杀他们?” “因为你犹豫了。” 谢少侠垂下目光,看着手中的剑,“也许你应该等我想清楚……” 慕公子淡淡答道:“这世间的事不是想清楚就不会有痛苦了。” 谢少侠一震,看着他慢慢走着的背影,终于跟了上去,低声却坚定道: “即使这样,也应该各自承担。” 慕公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然后眼底一点点漾开了笑意,“好。” 月上中天。 谢少侠抱剑坐在山石上,忽然,有种奇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那声音极细,忽隐忽现,不似人的声音,也不像听过的任何一种乐器发出的声音。 谢少侠听出这声音似从数里之外传来,若非内力深厚之人断不能传声如此之远,他静等了片刻,在那怪音再次响起时,终是站起循声而去。 数里外的松林间,站着一位奇装异服的男子。今夜月色明亮,只见那人不但服饰夸张,竟然还如女子一般施粉,浓妆艳抹之下,竟看不出他的年龄来。 那人见到来人,怪异地一笑,“本尊手下好像被绊住了,真是扫兴……既然有人送上门来,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听声音倒是年轻,而举手投足中有着惯于发号施令的痕迹,却不知是拜火教中的什么人。 月下,少年持剑而立,似乎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人也看出来者不是泛泛之辈,眼中难掩一抹兴奋的光芒,负着手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谢少侠看着他托大的模样,未有半分懈怠。那人身上带着一种怪异的香味,少侠对毒所知不多,当下屏息静气地戒备着。 那人咯咯一笑,轻声细语道:“不用紧张……我要下毒的话,你是躲不过去的……” 他奇异的语调似催眠一般,谢少侠忽然觉得自己竟似提不起剑来,才惊觉体内已凝不起半点真气。 那人的声音很是得意:“想知道我是怎么下毒的吗?到了阴间问阎王爷吧……”最后半句似贴着耳边说的,那人不知不觉已然近身,冷笑着伸出手去,掌心在月下散着可怖的幽光。 忽然,那人的表情凝住了,一把长剑穿身而过,剑柄握在那个本应该没有半分力气的人手中。他惊惧地瞪着眼前的少年,终于倒了下去。 他自执掌拜火教以来,在西域未逢对手,一向对于自己的武功和毒术很是自负,却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少侠微微扬起头,松林间的清辉映出他的眉宇间的一抹傲然。他还未死,手中还有剑,居然有人就敢靠近。 收剑,眼前忽的一黑,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才站稳了。 不知过了多久,慕公子赶到时,看见他坐在松下,神情平静,面上有些倦意。慕公子目光扫过地上躺着之人,却无暇多顾,掠到谢少侠身旁去探他的情况。 两人对于彼此的气息已是十分熟悉,谢少侠早知慕公子来了,既能抽身来寻他,想来正事都已办妥。忽然觉出他要来握自己的手,手腕一沉避了开去。 慕公子一愣,他原也不曾用上招数,只是不曾想过少侠这般的反应。 谢少侠皱眉道:“小心沾上毒。”他不知那人是如何布下的毒物,但不是通过呼吸,就是借助什么媒介从肌肤渗入的。 慕公子遽然站起,“莫菲!” 莫菲神色间没有了平常的轻松,她给少侠服下了一颗药丸,然后对慕教主说道:“毒已暂时压下,药丸每七日服一次,在半年之内无性命之虞……但此毒甚是罕见,不知师父是否能解,我现在立刻赶回去……”她迟疑了一下,又道:“谢公子此刻行动不便,少爷可带着他徐行……” “行动不便?”慕公子微怔,“不是说毒性已被压制,还会有何不妥?” 莫菲低声道:“此毒见效极快,已侵入双眼……我也无能为力……” 慕公子心沉了下去,他怔怔地转过头去,看着一脸平静的谢少侠,哑声问道: “你……看不见了?” 第十八章 陈旧的木桌上一盏油灯,散着昏黄微晕的光。慕公子打开门叫来伙计搬走了木盆。 木楼梯上的吱呀声渐不可闻,转过身,桌旁坐着的少年手握茶盏,神情淡淡,只是细细看去杯盏中的茶水并未见浅。他的剑搁在左手侧,一切像是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慕公子晃了一下神,微不可辨的叹息就要溢出来却又立刻收住了,即使那人现在看不见,他也不想自己露出怜悯的神情来辱没他。 得到莫菲传回的消息,让他们南下去寻找一位隐世的医仙,何长老对那人是否能解毒也无十分把握,只是说如果那人医治不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 他还太年轻,一位绝代的剑客,如果失去了双眼…… 少侠却像没有意识到这沉重的后果,他原在发呆,但也并非出于消沉。他还年轻,因此眼下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暂时的挫折,而且身边还有个人将他照顾得太好,他还未及去想如果不能复原会是怎样惨痛的结局。 凝望了片刻,慕公子走了过去,“深夜饮茶于身体无益,不如早些歇息吧。” 听到他的声音,少侠朝着他点了点头,放下茶盏站起,还未举步,身旁的人已牵起了他的手,引着他朝榻前走去。 就像这一路走来一样,一开始他不习惯想要挣脱,那人只是稳稳地握住了,姿态并不强硬,但也始终没有放开的打算。虽然看不见,他甚至也能想象那人转过头来对他微微笑着的样子,于是就随他吧……然后慕公子极自然地接手了照应他生活细节,他也清楚在目不能视的情形下,太过推拒反而平添更多麻烦。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榻上,感觉到慕公子的手指碰到他的身体时,才回过神来慕公子在为他解衣,微微皱了下眉,并不觉得此等简单之事也要假手他人。 正待挪开时,忽觉出慕公子手指上传来的不同寻常的热度,他呆了一下,却是明白了,于是没有避开。只略微别过了头,才想起其实是看不见的,不过是与往常一样身体自然的反应。 慕公子手上也顿了一下,想起他们之前的两次,都是他有意挑逗在先,直至两人情动缱绻,然此刻无意间的触碰,就忽如其然地有了冲动,也不想停下。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情人耳边轻轻呢喃,说着自己也不知晓的情话。少侠也在这样的沉默中,想起从寻医起这位同伴就好像少言了起来。此刻两人贴得这么近,他好像忽然感觉到了自他失明以来,那人心底埋藏着的比他更甚的忧虑与……害怕。 慕公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也许是看不见,少年的反应更加敏感些,却比之前更加的坦率与自然。他不由想起了在洛阳王家的初次,也是心头莫名的焦虑,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只是此刻比那时更加的冲动。就像是有什么脱出了他的掌握,有什么让他也担心会失去……在看不清前路的惘然迷失之间,清醒地在黑夜里紧紧地拥抱,用以确认着还未失去的现在以及希望永远不会失去的将来。 谢少侠睁开双眼时,一片漆黑混沌,呆呆地眨了两下眼,听着窗外的鸟鸣,慢慢从迷糊中醒过来,想起了他眼下看不见这件事。 起身时由于还未适应,动静稍大了点,才穿着齐整地坐到桌旁就听见了敲门声,客栈的伙计已备好了洗漱之物,待他梳洗完毕,那伙计又满面笑容地出现,问他可要用些茶点。少侠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从他的殷勤中也可料得慕公子必定好好打赏吩咐过,于是略一点头,就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伙计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若不是昨晚看着另一位公子扶着这少年前来投宿,还真看不出他双眼有疾,看他行动间好像没有其他失明者以手代眼的习惯,眼下朝着门口走来也不见他用双手摸索。然而再仔细看下去,发觉他每一步踏得略重,且每一步都一样的步长,才省悟到了什么。 少侠走到门口停住,那伙计回过神来,忙躬身道“您留意脚下”一边把他引到门槛外,双手刚要搀扶上,少侠却让开了他的扶持,顿了一下,吩咐道:“把我的剑取来。”伙计愣了一下,往屋内一张望,忙去取了来。提起长剑时,不觉想起了跑堂时听来的江湖中人剑不离身的说法,想来若非眼睛看不见,也不会让别人犯忌讳乱碰他的武器吧。于是心中唏嘘,看向少侠的目光中也带了惋惜,这么年纪轻轻,又是这般俊秀人品,还是江湖剑客,却有了这样的缺憾。 少侠接过剑,静立在门口,问道:“此处到扶梯前几步?”伙计愣愣地看了看楼梯所在,又转回头来,他每天跑上跑下熟悉已极,不用数都知道远近,于是报了个数,就看那少年起步稳稳地走向前去。 那伙计眼睛有些发直地跟在后头,只见他停步,刚好落在扶梯口,忙跑了过去,想要去搀扶,但到底还是缩回了双手,看了眼脚下的阶梯,向少侠说了阶数。木梯窄且陡,他在一旁心都提起来了,但见少侠开始几步很缓,却落得很实,这才稍稍放下。 端上了现成的馒头大饼,又殷勤问道可要沏壶茶。少侠虽然很想换成酒,但临行前被莫菲叮嘱过,酒不能沾上半滴,于是不甚情愿地点了点头。 伙计忙跑去张罗,却不知前脚刚走,就平地起了风波。 邻桌坐着两男一女,也是此次来洛阳大会的青年弟子,他们门派早早折戟,但掌门的千金难得到了洛阳,想要好好游历一番,故而师兄弟陪着她多盘桓了几日。他们对武林大会后的变故浑然不知,但谢少侠却是在王家见过的,而且记忆犹新。 师弟夜里起身时,刚好瞧见了与慕公子一道前来投宿的少侠,当下就认了出来,又见他行动间似双眼有疾,回屋后就跟师兄说了此事。 此时,那位师兄正拿此事逗师妹一笑,他想起在洛阳王家见到那谢家少年时众人瞩目的情形,心中不觉对他此时的落魄大为快意,于是言辞间也愈加刻薄起来,拿瞎子嘲笑了一番后,又笑容怪异地说起少侠与另一男子同宿一屋、行止亲密,说到后来渐渐不堪入耳。 他那师妹极少在江湖上行走,从不曾听闻此等粗俗不堪之事,瞧向少侠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鄙夷。那师兄见了心中得意,继而想到今日若能在师妹面前让那小子出丑,当是更能博得佳人欢心,何况若能打败谢家传人,更是名动江湖的大好机会,当下打定了主意,就提剑向少侠走去。 少侠慢慢吃下了两个白面馒头,心想着那伙计泡壶茶好大的功夫还不见回来,就听见有人来到身旁站定以剑柄叩着桌子。 他面无表情,也无意回应如此“打招呼”的方式,但来人却是个没眼色的,不退后反而假笑道:“谢兄请了,在下高宽,特来讨教剑招。” 他师弟也走了过来,不屑地看向端坐着的人道:“师兄你也太过谦了,也得他指教得起啊。” 这时客栈中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了过来,只见被围住的少年不惊不怒,似浑然不把那二人放在眼里。 那伙计才泡好茶回来,就瞧见了这架势,连忙跑过来想解围,却被那师弟随手推搡了一下,顿时向后跌倒在地。茶壶倒还是抱在怀里,茶水却洒得他前襟上都是,还好他是特意等茶温后才端出来的,倒也没被烫伤。 少侠手臂微颤,似想起身扶起那伙计,然在一声嘈杂的声音之中,判断不出他跌倒的方位。 高宽见动静闹大了,众人都瞧着这边,故作潇洒道:“谢公子,在下不过想以武会友,同为学剑之人,何必吝于赐教呢!” 谢少侠一脸漠然,只说了三个字,“你不配。” 不配使剑?还是不配与他对敌?高宽脸上清白不定,怒火难捺下长剑出鞘,指向谢少侠。剑尖停下额前三寸处,少侠却纹丝不动,就像是真的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迫人的杀气一样。 高宽举剑的手臂不觉一僵,众目睽睽下那人却丝毫没有与他对战的意思,当真是伤了他也不好,就此收剑却更下不来台。 他师弟一眼瞥见了少侠搁在桌上的长剑,冷笑一声:“瞎子的剑难道不是摆设吗?装模作样——”看热闹的人才听见前半句,顿时议论纷纷。 那师弟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取拿那把剑,然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他还未摸到剑鞘,剑却不见了,而颈间一阵寒意。 谢少侠手中的剑柄搭在高宽的手腕上,高宽的剑横在他师弟的颈间,那两人僵直着身子不能稍动,冷汗已是涔涔而下,客栈中鸦雀无声。 少侠不发一言地收回剑,至始至终不曾多看那两人一眼。然师兄弟二人看去却觉得他嘴角挂着冷笑,像是讥讽他们还不快滚。 于是高宽一行人匆匆滚了。 客栈中人不论是会武的不会武的,都被少侠这一手给惊住了,再瞧向少侠的目光中,分明不信他会是双目失明之人。 那伙计看着那些人灰溜溜的背影,顿觉扬眉吐气,爬起来一溜地跑到少侠身旁,想好了一堆溢美奉承之词,还未张口,就见少侠把剑搁回桌上,顿了一下,对他说道:“茶。” 伙计才想起还牢牢抱在怀里的茶壶,忙斟好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把茶盏递到少侠手中,少侠的手指触到杯壁,倒没有责他多事,握起杯盏慢慢饮茶。围观的人心中一动,想着原来这少年真的双眼有疾,虽有惋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 第十九章 晌午过后,慕公子回来了。他去过车马行谈好了行程,又到集市上转悠了半天,除去出行所需之物,还买了一堆食材,向店家借了小厨房,颇有兴致地拉着少侠一道过去。 少侠虽知道他对于吃食甚是讲究,却也从来不知道他对庖厨也有兴趣,于是坐在一旁,感觉着那人在砧板炉灶间忙碌。 他有听见那位少爷抱怨生火竟是如此不易,可以想象那人凭借着一身深厚的功力行巧。偶或可以听见那人以指风剥菜,或是举轻若重提着菜刀细细雕琢。他知道慕公子所擅长的并非刀剑,但那人在武学上已然登堂入室,想来一把厨刀不在话下。 从初相识起,慕公子没有刻意隐瞒,也不曾特意在人前显露武功。他知道那少年早已知晓他身怀绝学,却未必想到少侠是从他振衣打伞等平常事上知道他武学深浅的。 谢家的子弟,自幼所学非比常人,从来惹人艳羡。而十年之前,无人知道谢家传家之剑已经有主,那原是每一代最出众的传人行走江湖时才会交与的。七岁识剑谱,从此除剑以外,心无旁骛,十年有所成,已不拘于一招一式。而后来到了江湖,他的剑法境界,却是从来无人能指点,也无人能理解。 就像一人在旷野中,四下茫茫,只有一个人,走在孤独的不见尽头的路上。可渐渐这路上多了人声,多了嘈杂的商铺、各色的摊贩,川流不息中迷失双眼的笑容、铭刻不忘的身影,多了忧怖、迷惘、执念,也多了抛却离愁的酒,天南地北的美食…… 就像此刻,慕公子端着向他走来的碗碟中清香扑鼻的糕点,放到他跟前,挑眉微笑道:“尝尝?” 少侠伸手取了一块,细细品来,软糯清甜。他本不爱甜食,但与这位同伴处得久了,难免不被他的口味影响。少侠生在江南,有时也想不明白那人怎么就比他更嗜甜的。 慕公子看着随意取食的少年,明朗的笑容,平静的眉眼,忽然觉得心情舒展开来,压在心上的重负也释然了。 无论现下还是前途,如果他不曾失去信心,他也定然不会让他失望。 王家别院。 王焕之举盏道:“此次洛阳大会为拜火教妖人所乘,老夫难辞其咎,以此酒谢罪。” 众人纷纷起身回敬,想起之前的穷途困境恍若一梦,不免让人唏嘘。 王焕之又斟了一杯酒,“这杯酒,谢过朱二公子援手之情。” 上席是一位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长身而立,含笑道:“不敢当,小侄来迟一步,各位叔伯莫怪。” 扬州朱家太爷继王老爷子之后,执掌武林盟主令,然近年来潜心武学,于是武林盟事务多有朱家二公子代为奔走,在江湖上处理各派纷争,时未至而立之年,已隐隐有领袖群侠之风。 此次他才到洛阳,就撞见了赵家的公子,听闻了变故,遂领人到山中打通了地宫,救出了被困诸人。 王焕之叹道:“是老夫疏忽,未料到西域邪教竟然渗入中原,欲一举歼灭各大门派,幸得朱二公子及时来援,解此危厄。” 听了此言,在座之人心有戚戚焉,却也不乏有人想到老爷子言语中,似乎没有再提起应从劭与魔教之事。此时朱二公子也道:“前些日子武林中传言四起,却不想给了拜火教可乘之机,还要劳烦诸位掌门约束弟子稳定人心,以防再生变端。” 众人口中称是,原是有些疑虑的人回想起来,谁也不曾真正见到应从劭本人,之前也不过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拜火教被歼的教众却是铁证。此次幸得王老爷子的一位故交神医所赠解药,众人才得以无恙,俱是感佩深义。朱二公子也如此说,不由让人思及在洛阳逗留日久,需趁早回返以免生变,一时归心似箭,也把对魔教的顾虑暂时抛开了。 送别朱二公子和诸位掌门后,王焕之入内歇息。主宅还在修整,此处是王家在洛阳的另一处产业。他独自走进了内室,却有些神思不属,还在想着当日的情形。 避入密道之后,掌门以下弟子俱中毒昏迷,他们几个也不过仗着几十年的功力硬撑,实无力带着众弟子脱困。正当困守绝境、难以支撑之时,有人进入密道来为他们解难。那人用传音入密之法传话,王老爷子并不曾见到他形貌,却震惊于那人惊人的功力和深不可测的行事,魔教有此人物,如何不令人忧心。然此次是仗那人之力解毒脱困,既是言明无意与中原正道再起争端,那就姑且听之…… 王老爷子叹了口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经历此次劫后逢生后,只愿从此当真可以平息干戈、相安无事。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那人就像秋里最早的那一片落叶,委顿枯朽在树下,没有一点生气。 谢少侠与慕公子在路上行了十数日,到了何长老指点的地界。两人在村里子打听到有个孤僻的老人独自住在山中,于是徒步穿过山林去寻神医庐。 走了半日,在山林间看到一处有桌有凳可供歇脚的地方,慕公子带着谢少侠过去坐了,然后忍不住还是看了一眼前边树下蜷着的黑影。 很难不去注意那个人,并不是说那人有存在感,事实上那人身上简直感觉不到丝毫生的气息。 那人也没什么好看的,衣衫褴褛,容颜灰败,满身脏污,就像整天一动不动地躺在污泥里的一般。 他就像是一团破布,或是一片枯叶,在这个白露为霜的节气里,等待着腐化成烂泥,除此外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他喝过很多酒,衣服上满是酒渍,也许酒并不能帮助他忘记,直到喝到头痛欲裂,喝多少就吐出来多少,到最后再也喝不下去,再不愿想酒,也不能思考,才安静地躺下,就像是已经死去。 慕公子收回目光时,看到谢少侠皱了一下眉头,那么浓烈的酒味犹存在林中,想让人忽略都难。于是慕公子朝着树下扬声道:“借问兄台,此处可有一位老神医?” 原本看了那人后,他也不曾指望会有回应,可是等了一会儿,一个低沉嘶哑的嗓音响起,就像是锯子在心上磨砺一般,痛苦,沉重,撕扯着人的情绪。 “神医?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么?” 慕公子微怔,那人仍是迟缓而低哑地一字字说道:“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最后不过一场空,求医有何用。” 也许是他一个人躺在那儿太久了,空荡荡的脑子里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所以一旦打破了沉默,就不想停下来。也许只是经过身旁的不知名姓的人,听完后就再不相逢,但这一段即将入土的故事,入了素昧平生的人的耳,就像是见证过曾经一个人的人生一样。 “想听一个故事吗?” 有人自少时倾慕一女子,那女子之父在朝中遭人陷构,丢官返乡后,与他家比邻而居,父辈交好遂定下婚约。 他父母早亡,但自幼上进,文武皆有所长,那女子之父对他甚是期许,虽见他失怙,也无意悔婚。他与那女子青梅竹马,也早就一心一意地认定了她。 他知她心比天高,不同于一般的女子,于是长成后四处游学闯荡,得遇名师习得绝学。他生性豪爽,而后行走江湖,上到官吏富户下到贩夫走卒,可谓知交遍天下。 三年后归去,原是与那女子的婚期,但那女子偶尔见到他与朝中某位新贵来往,于是向他提出要为其父平反昭雪后再提婚事。 他天性疏狂,本与官宦仕途格格不入,亦无意钻营攀附之道。然那女子开口,他无有不允。一年之间施尽平生所学,巧用人心制衡之术,牵动各方利益,终惊动朝中位高权重者,上达天听,终得平反。 原本功成之日,就是洞房花烛之喜。怎能料得,那女子披上霞帔,嫁入了侯门;而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拼将着最后一口气逃出生天,为人所救。醒转后念及前尘,却是心死如灰了无生意。 “如今那人只是个将死之人,就像人生一世终归于尘土,这世上万般缘法皆空,情爱、道义、承诺,都不值得相信。” 他看向那两人,原本一片死寂的心中,奇怪的有一丝隐约的期待那两人会怎样回答。也许是奇怪那两人会安静地听完一个疯子的故事,也许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反应并不在他设想之中。 却听见之前不曾开口的少年说道: “若是最终失去,那是你从来不曾真正得到过的;失去不属于你的东西,何来惋惜?” 那人呆呆地看着那少年,“从不曾是我的……”他忽然暴怒,但气弱神虚之下仍难以高声,只是嘶哑着反复说着,“她不会从不曾爱过我,她只是变了心……” “那你为何还要执着变迁不定的心,将过眼云烟当成永久,难道不是你错?” 那人胸膛起伏着,像听到了他不愿去想也不愿接受的事实,“谁知人心善变,我是错了,可世上如我一般的人难道就没有了?要等到失去所有后,才会知道世上原本没有可以信赖的……” 那少年的声音依然平静, “我只知道,真正相信的东西永远不会失去。” 那人愣住了,继而愤怒道:“你说得这么轻巧,不过是你不曾失去过真正重要的东西!” 少年没有回答,就要起身离去,站起时一旁的青年扶了他一把,带他小心地绕过了桌凳。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浑沌的脑子里忽然捕捉到了什么,震惊地看着那少年, “你看不见?” 少年顿了一下,说道:“我相信的,即使不去看,都会一直在。”说完与身旁的青年相携而去,在青年牵起他的手时微顿,但还是没有挣开。 那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忽然挣扎着跳起,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他摇摇欲坠地站着,嘶声喊道: “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为情所困又怎么了?想当年谢秋迟……” 慕公子似乎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他转头看看身边的少侠并无反应,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穿过这片林子,又走了个把时辰,看见了一间带院子的清静竹舍。 他们诚心求医而来,走近时慕公子刻意放重了脚步,并没有施展轻功身法,而谢少侠因双眼不便脚步声也比平常沉些。 两人在院子外边站定,慕公子正沉吟着是上前敲门还是扬声求见,就听里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门打开了。 第二十章 出来的是位老人家,打开门也愣了一下,看上去他像是在等人,却发现来人不是他等的,仍是绕过两人向外张望了两眼,脸上终于浮上了失望之色,转身走了回去。 慕公子及时出言问道:“前辈可是赖神医?” 那老者一脸不耐,“神什么医?医了一辈子也医不了活死人。” 听了此言一怔间,就见老人家走回屋内,不再搭理他们。 何叔信中有提到这位老神医性情古怪,见此情形慕公子也不以为意,带少侠一起到院中坐下。 山林清旷,竹屋简朴,倒有些远离尘嚣的出世之感,而身在其间是否又真能脱出红尘万丈? 慕公子回想老神医方才的言语,心中一动,才起身还未及开口,就听少侠道:“若非自己想通,谁也帮不上忙。” 慕公子体味着这句话,也就慢慢地坐了回去,看着身旁的少侠。有时这少年会说出很通透的道理,犀利得让惯经世事的人也哑口无言,然而这句话却不似他的年龄和经历就能说出来的。 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转暗,此处不闻鸡犬不见炊烟,但人都要吃五谷杂粮,走了一天山路免不得腹中饥饿。 慕公子瞧着天色,不想千里求医,临了碰上的第一件发愁的还是生火做饭的小事。正当他把念头打到山中的飞禽走兽上,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响,老人家又从屋内走了出来。 看着不请自来的两人,老人也只是略显烦躁道:“你们怎么还在?” 慕公子起身含笑道:“晚辈得何远叔指点寻医而来,当不愿入宝山而空回。” 老人脸色稍霁,哼了一声,语气却未见和缓,“就是何老怪自己来,也需得还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徒弟,再谈别的。”说完瞧瞧斜下去的日头,又瞧了眼东边的一间屋子,脸色又变得难看了。 慕公子方才也看出了那间是灶屋,见老人家的目光又兜了回来,他却只能苦笑。他会的不过是特意学来卖弄的一两样点心,一来当不得饭吃,二来要准备齐全也是不易。 老人也看出来了,更是一腔的牢骚,“这年头年轻人只知道为情寻死觅活,全然不知顾惜老人家……。” 只听一声长笑,“老头,背后莫论人非。” 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斜倚在竹扉前,脸上的笑容,让黄昏的余晖也明亮温暖了起来。 老人眼中似惊似喜,愣愣地瞧着他,竟是不觉眼角湿了,犹自嘴硬道:“死小子跑哪去了,几天没点火升炊了。” 那人懒洋洋笑道:“没我难不成你就饿死了?”他身上还是那件破烂的衣裳,神情气度却如同轻裘缓带行走山间,临曲水把盏而歌。 片时不见,神采焕然一新,叫人几乎认不出来。慕公子暗叹了一声,这样的人物,难怪老神医会对他之前的消沉如此痛心。 老人板着脸道:“既是知道,那还不端上饭菜来?” 他一笑,挥挥手,转身向外走去。老人看着他的背影,神色间似欣慰似感慨,没有了先前的阴沉焦虑。 老神医心情一畅,医个把人自不在话下,他为少侠方过脉,写了药方出来,抬眼见还有个人杵在那儿,就顺手打发去煎药了,然后返身去准备针灸之物。 慕公子接过药方却是微怔,在他身后问道:“此毒极为罕见,何叔也一筹莫展,可看神医问诊下药,却似平常病症一般……” 老人哼道:“何老怪只知摆弄他的毒草,老夫却是个大夫,还用多说么?”因见慕公子自承是何远的晚辈,故而差遣起来也就不客气了,但见这青年浑然不以为意,还有些乐在其中,不由也暗自称奇。 那人踏着月色而归时,已在山涧中简单地梳洗过,换了身清爽的衣衫,而手中的荷叶包中散出的香味更是让人食指大动。 老人见了却皱了下眉头,竟似有些嫌弃。 那人摆下酒菜时,撇头瞧见了他神情,笑道:“明个我下厨,可好?” 老神医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谢少侠用药后在内调息,于是他们三人围桌坐了,在月下饮酒。 把盏闲谈间,慕公子也知道了那位兄台姓祁。这位祁兄谈吐不凡,不仅身怀武功,且颇通诗书,更妙的是常言“君子远庖厨”,但这位文武皆修的大哥却有一手绝佳的好厨艺。 隔日下厨做了几道小菜,老神医顿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之下也忘了差遣慕公子打下手了。 慕公子见谢少侠毒伤好转也放下心来,他既得闲暇,又与那祁兄一见如故甚是投机,于是整日里向祁兄请教厨艺,倒也其乐融融。 祁兄名祁子伊,他少时游历天下,刚好撞到了赖神医与其师弟二人。师兄弟见这青年人品对他们脾胃,做的一手好菜更是如此,于是抢着收徒弟争破了头。最后还是师弟凭着卓绝的武功赢得了年轻人的青睐。 赖神医耿耿于怀了很久,不想数年后再见到,却是奄奄一息地倒在了他的药庐前,身中化功散之毒,内外皆创,命悬一线。治毒伤对神医来说都是小事,然心伤却难医。 很久以后,神医旁敲侧击地问过他是怎么放下的,他笑笑说就是想通了。神医活了这把年纪,当然知晓想通这二字的不易,感慨了一番这才彻底放下了忧心。 青年却在他走后,看着篱笆外花木郁郁,出了好一会儿神。将二十多年的情怀尽数埋葬在心间,好过用一生来为这段情殇陪葬。 一连六七日后,谢少侠体内之毒拔除干净,双目也渐渐能视物了,神医接着用药调理他为毒伤伐的肺腑经络,又过十数日,身体也恢复如初了。 这日他们在院子里坐定,老人已经看了多次院门,终于等到祁子伊推门进来。他见了三人微微一笑,将抱着的酒坛递给了少侠,然后入内整治饭菜去了。 赖神医还没有人老眼花,这些天早看出他待少侠特别,却也没有老糊涂——这两人刚到此地,他一心想着的乖徒弟就变回了正常人,要说其间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所以他也只能哼哼,没有多说什么。 少侠有酒,自是不多言,捧着酒坛喝了起来。老神医看看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渐渐觉得医治的这少年倒是有趣,言辞不多,不见虚应客套,与人相交只为莫逆在心,可将别人的好坦然受下,或也可将满腔热血酬知己。 赖神医与何远交情非浅,深知其出身背景,慕公子能在那少年中毒后,立刻从何远处得知他的隐居之地,身份已可揣测。而这少年的来历,从他的剑法和姓氏上也依稀可知。这两人能走在一起,亦非平常,然老人几十年间看透世情,却也不至惊奇。 不多时,祁兄端着菜肴出来,老神医精神大振,更不多话,只顾埋头夹菜,懒得听那三位年轻人举杯闲话。自从慕公子与谢少侠来此,一晃月余,今日却是为送别。都是江湖中人,自是不会学小儿女伤怀,等酒已饮尽,就起身告辞。 两人离了神医庐,下山后行了半日,忽听到车马声。少侠转头看去,却停住了脚步。那是一辆并无特别之处的马车,在道旁停下,下来了一位虚肥臃肿、团团滚滚的的大胖子,笑嘻嘻地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谢少侠知道,二叔留在洛阳的人没有了他的消息,必然四处打探。故而看到来人虽神情有些复杂,也并无意外。 谢二叔饶有兴趣的目光在慕公子身上打了个转,然后看着谢少侠笑道:“你大哥添了个白胖小子,你可要随我回去?” 秋风起,落地黄,送别时。 长亭前青草地上铺好了毡毯,摆好了饯别的酒菜,不远处白马在长风中嘶鸣。 慕公子把盏浅笑道:“可还记得我曾邀你一道喝酒不醉无归?” “来年早春,我在杜康村等你” 少年颔首,转身扬鞭策马而去。 “师兄,那就是师尊生前渴求一战而不得的谢家人吗?” “不错。” “听闻他在洛阳那一战的传说,难道谢家剑法果真当世无敌么?” “但愿有机会能亲眼见到他的剑。” 第二十一章 慕园中的牡丹已到花期,远远望去人有如坐在花海。 出自何叔的手笔,一应名贵品种俱全,每年清明时节后,满园姹紫嫣红开遍。后来有花后之称的魏紫被堇色移栽到了自家院子里,留下一句话,说少主园中百花,独不缺紫色。 莫菲听到,先是愣了一下,待回味过来掩口而笑。这几个丫头自小在教中和少主一起长大,个性又极是刁钻古怪,故而教主以下对她们的顽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应从劭走进来时,沿路花团锦簇,灿若明霞,来人却无心赏玩,一步步走来,都暗中戒备提防。他曾在此地住过几十年,对教中防御外敌的机关布置原是了如指掌,但十年未返故地,不知是否已是面目全非。 然而,他一路进来却是无阻无挡,沿途未曾遇见一人,机关陷阱暗箭毒药也一应皆无,不由心中更是疑忌。 慕教主坐在花丛深处的凉亭里,意态悠闲地望过来,淡淡一笑, “师叔,小侄有失远迎,请过来坐。” 近十年不曾听闻这句师叔,应从劭也是一震,心内复杂难明。但他到此刻仍不敢大意,提气戒备着一步步走近。 他一生自负,蛰伏十年依然未改,却也不敢在这位师侄面前过分托大。只有他知道,这位师侄表面看似懒散,对天下第一武林至尊等皆不上心,然当他决意做一件事时,意志坚定,所下的功夫非常人所能及,幼年时习武亦是如此,绝非只靠天分时运。 再者上次交手吃了偌大的亏,更对这位后辈在武学上一日千里的进境暗自心惊。在应从劭心中,放眼此时武林,可忌惮者也不过眼前这一人。可恨这小子有这样的造诣,不但白白辜负,还成了他复兴大业的最大阻碍。 凉亭中有烹好的清茶,待他坐下后,慕教主亲手为他斟了一杯,就仿佛是对着长辈应有的礼数一般。 应从劭目光微闪,此时料想慕教主不至于下毒,但依然没有伸手去取,只是不知不觉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势,劈头问道:“我问你,想将圣教带往何处去?” “师叔,圣教现在不是很好吗?” “好?” “何叔除了摆弄毒药外,近年也喜欢寻常的花花草草;锦绣的女红堪称一绝,教中上下逢年过节的衣裳都有了着落;胡伯喜好四处游历,但每趟都不会忘了给大家都捎些东西回来;堇色善丹青……” 应从劭额头青筋暴起,面色铁青,不想再听他描述圣教中安居乐业的景象,喝道:“玩物丧志!可还有半点野心抱负?” 慕教主一脸无害的笑容, “野心?那是什么?能到焦叔的砧板上掂量下吗?” “你!”应从劭霍然站起,“你既然当不得这个教主,就休怪我了。” “教主一人对付那人可会太过行险?”焦长老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教中虽不乏高手,但能与应从劭交手的,除教主外再无一人,因此慕教主早吩咐众人避让,几位长老也只能在园外焦急地张望。 秋长老缓缓道:“教主年纪虽轻,武学造诣已是深不可测,未必输给那人。” 焦长老仍忧心忡忡:“那人可是个疯子……” 何长老忍不住道:“要我说,咱们何必客气,撒毒放暗器一拥而上,放倒那人不就结了?” 秋长老摇头道:“你可记得当年正道武林盟围堵应从劭?不过白白丢下百余人性命,教主是不想看到大伙枉送了性命。” “那你们倒是说说,这要是一会儿真交上手,究竟是教主的赢面大,还是……” 话犹未了,远远地望见那两人已然交上了手。两人的武功招式如出一辙,看上去就像是平常的同门切磋,谁能料到其间生死相搏的凶险。 前次较量,两人俱伤,但始终存了试探之心。此番再度交手,对于彼此的深浅已是了然于心,当下更无保留。两人出手由缓而疾,逐渐将功力提至十成,犹自相较不下,凉亭方圆数丈已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以众长老的眼力,已看不出此时谁占上风,只知两人将真气几近提至极限,这番比拼只怕不死不休。 “那人与先教主一起拜师学艺,所学武功与教主同出一脉,但教主毕竟少那人二十年修为,若要胜他只怕不易……” “但那人也年老力衰,相持下去吃亏的未必是教主。” 一直默不作声的胡长老忽道:“不知教主是否下定了决心……” 秋长老沉吟道:“应无须多虑,你我都知道当年那人……” 众人正议论纷纷,只听“轰”的一声,凉亭崩塌了…… 第二十二章 江南正是春光好,朱墙外,柳荫下,传来了一阵少女的嬉笑声。 “你们瞧见了没,那就是咱们未来的姑爷么?” “那还用问,瞧小姐看那位公子的眼神就明白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他对着小姐微微笑的样子?” “若是他对着我那样笑,我怕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傻丫头白日发梦呢——” 这边走来了几位青年公子,听到都露出不豫之色。 扬州朱家的大小姐,朱二公子的妹妹,朱太爷的独女,身份何等超然,谁人能有幸得她青睐? 那群侍女嬉笑打闹着你追我赶,直到瞧见几位常来府上的公子,这才站定笑吟吟地福了一礼。 临安来的徐公子问道:“不知大小姐今日可在府中?” 一个丫头笑嘻嘻道:“小姐正陪着谢公子赏园呢” “哪个谢公子?” “江南谢家的三公子。” 一行人里,有几位听到这个名号脸色就变得很难看。那群丫头也瞧出来了,她们素来机灵,早知这几位公子对自家小姐有意,有妒意也不足为奇。 姑娘们行过礼后,嬉闹着又跑远了。 三月江南,杨柳堆烟,飞花似梦。 明媚的春光里,一双小儿女并肩缓步而行,男子挺秀,女子娉婷,远远望去珠联璧合,羡煞多少人。 朱兰若一身浅粉衣裙,温婉大方,她忍不住又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桃面微晕,未语先羞。 她身侧的少年却在呆看那丛芍药,此去经年,未解花期与谁共。 朱兰若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微冷的眉目,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朱二公子前往谢家长孙百日宴时,见到了此前缘悭一面的谢少侠,当下一见如故,在谢家盘桓多日,临行前还邀谢少侠来扬州做客。 谢家上代兄弟几人中,老幺自幼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身后留下两个孩儿尚在襁褓之中,遂过继在他大哥膝下。二子长成后,性情各有不同,却都如其父一般无心武学。长子长袖善舞,经商持家有道;次子为人古板,一心只读圣贤书,弱冠之年就已高中。 谢家这一代的家主,与他家素来行走江湖的子弟不同,生性稳重不苟言笑。他在幼弟夫妇辞世后,代为抚养两个稚子,直至三十而立之年,才娶回爱妻,一载后诞下麟儿。此子自幼就显露出谢家人的剑术天分,十七年后洛阳,世人始知谢家后继有人。 朱谢两家是世交,既有年岁相仿的儿女长成,联姻也是门当户对之事。兰若自幼敏而多才,父兄也时常与她一起议事,听到他们在她面前提起谢三公子时,已知其中之意。 谢家子弟,原是多少女子梦中思慕之人,她年幼之时,还能听闻坊间传说着昔年谢秋迟“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风流。 然而那样的男子,倾倒天下,却不是她朱兰若想要的夫婿。 直到看到二哥带回的少年,恍然心动,那少年寡言沉稳,不似前人惊才绝艳恣意飞扬,却仿若她在闺中细细描摹在心上的样子。 可惜,他虽待她礼貌周全,神思却不系在她的身上。她能看出他有所思,有所忆,然思忆之人却绝非身侧的她。 她停下莲步,唤了一声世兄,待他转头来看她,落落大方道:“谢公子可知家兄的心思?” 谢少侠神色微动,他不会不知她话中所指,但若是她的父兄提及此事,他自会明言婉拒,然此时挑明的却是闺阁中的女子,他未免也要斟酌,如何措辞才能顾及她的颜面。 朱兰若未等他开口,又言道:“小妹却知,公子并无此意。” 他带了三分讶色看向她,看着她的坦然自若,目光中慢慢地多了赞叹,神情也更柔和,笑容不似之前尔雅,而是少年人独有的明亮。 朱兰若一时炫目,不由垂下螓首。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好,好似刹那水面的光影,却不是上天为她而设的。 花下身径尽头,斯人独立。 少女对着花丛低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吟罢,牵起一个无奈而释然的笑容,那终不是她能嫁与的少年郎。不如趁早放手,好过终有一天放任自己沉迷奢望,想去抓住不属于自己的人,徒然误人误己。 朱家议事堂上,气氛略显凝重,端坐主位上的朱二公子,正倾听着众人议论魔头在洛阳附近重现一事。 “那些人撞见应从劭时,见他似乎受到重创,但还是一出手就杀了数人,余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匿。” 朱家一位幕僚插话道:“王焕之老爷子也有修书来,自称年老力衰,恳请朱盟主全力主持除魔大计。” 他家公子看了过来,那人立刻噤声退后。朱二公子温言道:“王老爷子德高望重,这是给朱家面子,我等必当尽力而为。” 座中忽有一人道:“听闻谢家公子也在府上,若能得他助力,岂非更容易对付那老贼?” 朱二公子微微一笑:“谢世兄有他务在身,一日前已然离去。” 第二十三章 少侠只身北上,一路风尘仆仆,对武林中近来的变故全然不知。 杜康村离洛阳不足百里之遥,少侠到此地后,就传书到了洛阳,然后借住在一户村民家中。 清早起来,推门望见山林初翠,清旷怡人,在此对饮当是赏心乐事。此地三山环绕,民风淳朴,村民家家酿酒,对于豪饮之士而言,俨然是悠然于世外的桃源,酒杯在手足以忘却俗世纷扰。 他到村中酒庄定了十坛好酒,折返时收到了慕公子的回书,约他在山林一处风景绝佳之地相聚。 谢少侠依时赴约,见慕公子已在那相候。 林边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已在打盹,两位随从摆好饮宴,也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少侠从未见过慕大教主这样的排场,于是站在那瞧了瞧他,却觉出了不妥来。 慕公子显是已先饮了几杯,他手中拈着酒杯,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慵懒中似有几分微醺之意,“这几坛陈酿,不知能否合你的意。” 少侠却未答话,只是凝目于他的气色,上前伸手欲探他的脉。 “这次有何叔在,已然无恙。” 慕公子微笑着,心知已是瞒不过他,就由着他过来把脉。 少侠搭上他的左腕,手指下的脉搏并无异样,才松开了他的手。在放下心来的同时,隐约觉得方才触手所及,微有凉意。 慕公子不知他未曾听闻洛阳的传闻,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前次交手之事说了。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少侠又怎会不知其中的凶险,默默许久,转向他问道:“前次你说过应从劭武功与你相仿,此次交手后又如何评断?” “我们都将本门心法练至第八层,此次生死相搏,对于彼此的进境都已了然,也确信无人试过练第九层心法……” “最后的心法可有什么不妥?” “最后一层心法的关口是欲念,若要修习,必须放弃心中最大的欲望与执念,传闻修成之后无欲无求,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或事都如过眼云烟……” “第一代教主修成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他手书的武功心法。相传数代以来,或有人练至第八层,但在试图突破第九层关口时,都无法胜过自己的欲念,最终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 “先父当年也曾追求武学至境,在修习至第八层后,还曾前往谢家求战,未果郁郁而还,却不想遇见了我母亲,从此再不以武学声名为念,也打消了修习第九层心法的念头。” “仔细想来,最后一层心法既是如此凶险,那拼将一切也要练成之人莫不是有必须达成之愿,然而修炼中却要他们放下执着,岂不悖谬?也许是祖师爷戏弄后人之作也说不定。” “何况且不论凶险,即使真能练成,结果却如心法最后所记那样,又有何用?像师叔一心想让圣教成为武林至尊,为此偏执了一生……若要让他放下这份执念,是至死也不肯的。”说着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少侠,没有说他是为何练不成,亦是不必说。 谢少侠默默想了很久,忍不住道:“那你们再打下去也只能是两败俱伤?” “是啊,”慕公子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当年我初学心法,还得他指点了一年,说来也算有半师之份。” 提起当年之事,他回忆时的神情有些奇怪,不见了一贯的悠然自若,亦不辨悲喜。 “那年我父母遇难后,应从劭发狂屠戮武林正道,引致武林盟号令江湖合力对抗我教。当时教中亦有伤亡,长老们带着余人隐世避难,辗转回到洛阳的祖宅后,应从劭突然回来,却已全无之前的疯癫,与常人无异。教中众人以为他是与先父同门情深,才会在悲恸之下走火入魔,也就不再计较前事。我当时修习心法不足半年,他虽严厉,却也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谢少侠侧头去看他脸上的神情,问道:“那后来又是为何……” “直到一年后我父母忌日,他酒醉后亲口说出了我父母是死于他手。” 谢少侠一震,只听慕公子淡淡道:“这些年我未去寻他,但此次他回来,我也知必定要有一个了断。” 谢少侠沉默了一瞬,才道:“父母师长皆是伦常,无论你怎么做都没有错。” 慕公子知他不惯安慰劝解他人,有此一句已是难得,于是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四章 只听谢少侠又道:“七岁那年,母亲病榻之上,对我父亲言道,我既有心于剑,就让我心无旁骛、不为他事所扰。” 他神情很安静,儿时的回忆从来深藏心底,不忍触碰。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始终温柔慈爱,然当年的谢家主母待人平和宽容,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心性极是坚韧,主持家务时,即使是他祖父也不敢驳了她的意。 “母亲过世后,父亲依言带我去见二叔,二叔看了我一眼,取来了家传之剑和剑谱交与我,说我无需他再教了。” 慕公子听他忆及亡母,在一旁默默无言,直至听到后几句,忽然想起一个人,不觉奇道:“你二叔?”他还记得当日见过的那人体态臃肿脚步虚浮,实难想象竟也是剑术高手。 谢少侠说:“我二叔的名字是谢秋迟。” 慕教主说不出话来了。 二十年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怕谁也不会忘了谢秋迟。那人的风采惊艳了神州,也让天下多少女子心醉神迷。 然而,他在声名巅峰之时,却因心爱的女子与他的知交好友结为伉俪远走天涯,从此消沉陨落,江湖上再不复听闻。 慕公子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虚胖臃肿的老管家竟会是当年那个惊采绝艳的人物,不由得呆住了。 忽然,两声长啸从山腰不远处传来,受惊的马儿也仰头嘶鸣,赶车人立时惊起,迅速来到慕教主近前,慕教主瞧了眼他比划的手势,神情微顿,转过头来看向谢少侠。 谢少侠心知那是他们教中联络的暗号,虽不懂传递了什么讯息,却也知道他们要离去了。 慕公子微笑道:“我在洛阳的宅子,你是认得的……”还有半句却没有说出口:只要我不死,总在那等着你来。 谢少侠看着他,忽然也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我去帮你杀了应从劭,或是,我们一起去杀了他。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是谢十七。 他是慕沐苜。 林中的气息忽然变了,有种隐匿的不安和危险,而这种未知的不安定很快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破了。 来人气度高华,端方如玉,他腰悬长剑,步履闲适,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他走到谢少侠身旁停住,刚好是慕公子方才所立之地。 谢少侠自是认得来人的,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静静凝望着慕公子离去的方向。 慕公子与谢少侠话别后,就起身走向林边的马车,此时从容地躬身上车,对来人也似视而不见。 在那人身后,转瞬已有数十人聚在林边,手持刀剑以待,粗略观之,既有武林中的后起之秀,也不乏成名多年的人物。 朱二公子领着群侠赶到,正是慕教主登车之时。他也未曾去看谢少侠,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位魔教教主身上。 一眼望去,已知那辆马车非比寻常,早已与林中阵法相合,布下了奇门之术,一旦驶远只怕无可追踪。 朱二公子当即有了决断,拔剑在手,就要挥众一拥而上。 然而他还未及招呼众人,动作就凝住了。 有只手握住了他的剑锋, 谢十七的右手。 第二十五章 谢家,谢十七握剑的右手。 挥剑所向披靡,天下高手无不噤声,若站在万仞山壁之巅,世人艳羡却无一能与之比肩。 此刻却毫无防备地握在兵锋之上,似乎不知稍有不慎,重则手指齐断轻则筋络受损再也无法握剑。 朱二的瞳孔遽然收缩,手中的剑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再不能稍动分毫。 身后诸人见两人站定不动,他们以朱二公子马首是瞻,也无人敢越众上前。 林中静寂无声,眼见那辆马车不见了踪影,朱二公子清咳了一下,唤了少侠一声,他才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 一线殷红刺入朱二公子眼帘,他没来由的胸口发紧,喉中也觉艰涩,一时说不出话来。抬头,咫尺之遥,却看不清那少年的神情。 偏过头去,看见身后群侠都在窃窃私语。他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叹了一口气, “谢世兄,伯父那儿怕是瞒不过去。” 江湖中从来比风跑得还快的是传言,何况传言事关武林禁地之一的江南谢家。 谢家并非隐匿世外无处寻踪,亦非坐落于飞鸟难渡的险峻山谷,而是在江南青山绿水旁的平常庄院。 只是历代以来,除了行走江湖的谢家子弟外,谢家其余人都默默无闻。谢家庄并非谢绝外客,但也从不会应下武林中人的登门求战。 不是没有莽撞之人试过闯庄,结局也可想而知。谢家子孙不是人人都习武,但谁也不会以为谢家只有一人懂剑。 “孽障!”谢庄主脸色铁青,气怒之下就要一掌劈下,却被身旁的大公子一把抱住,不停地劝解。 谢家百年来不乏处于风口浪尖之时,却从来不曾似这次这般荒诞。武林中辈分最高的一代中已有两位先一步来到庄上,在客院里喝了三天两夜的茶,盼着谢家家主给出一个说法。 不想这个逆子回来,头一句说出的竟是这样的浑话。谢庄主恨恨地看着跪在家祠中的少年,盛怒难消,真恨不得一掌劈死了省心。 就在这时,长媳怀中抱着的小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娘亲轻拍着哄道:“宝儿别怕,祖父没有生气,不要怕……” 谢庄主看向长孙,不由得神色稍微,也略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叶氏哄好孩子,瞧了瞧公爹的神色,然后将目光移到少侠身上,叹道: “我一瞧见小叔,就想起前日整理阁子时翻出的娘的画像来,许是长得太像了……” 谢庄主听人提及亡妻,一时怔怔无言,心中酸涩柔软,看向二人唯一的爱子时,再也发不得狠。良久才又出声,脸上的神色晦明难辨, “你可想好了?” 谢少侠默默地跪在家祠之中,正对着供奉的历代先祖。江湖中多的是谢家子弟鲜衣怒马名动天下的传奇,却少有人知道那些在传说中永远鲜活的剑客们无一能平淡终老。曾有先人于病榻上笑道,择剑之人,还奢想什么善终? 他十二岁那年,在后院中独自练剑时被一位世伯看见,那人兴致勃勃地要和他比剑。原是当做与小辈戏耍之举,却在败于少年剑下后,脸色难看地断剑立誓从此弃剑退隐,也不曾知会此家主人就负气而去。 年少的他还不能了解那位叔伯的情绪,且一向寡言即使有困扰也不知向人倾诉。只是那天他抱着剑经过家祠时,看见佝偻着背在拂拭灰尘的身影,就开口问叔叔:“剑是什么?” 他叔叔转过身来看他,泡在酒缸里的那些年侵蚀了他的身体,使他过早地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老态,却在那一瞬间,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了青年才有的鲜活年轻的神采,须臾而逝。 似怀念似回忆地放缓了语调重复着:“剑是什么?”然后看着那个逐渐长成的小小少年一笑,“你当作什么,就是什么了。” 少年抱着剑,站在那想了一天。没有人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他只是在剑的陪伴下从七岁到了十七岁,然后走入了江湖,依然只有这一个伙伴。 跪着的少年挺直了背脊,沉默却坚定地点了下头。 剑是什么,剑是一生抉择。 有些事,既已做下,就一力承担;正如有些事,他不认为有错,就至死不变。 他知孝之一字,知身为谢家子孙的责任。纵是今朝离去,若一日山庄遇敌,必当千里驰援,舍命相护;正如他也不愿一己之任意妄为,使家族蒙羞,让家中子弟无颜立足于武林正道。 他亦不愿正邪之辩、立场之争,永远隔在他与那人之间。不愿为世间虚名浮利、悠悠众口之论,终有一日两人刀剑相向。 一生一世,一次抉择,终要有所负 ——惟不负道义,亦不负己心 纵是舍弃一身武学,放下一生追求的剑术绝顶之境,抛却正道侠名,放弃娇妻爱子儿孙绕膝,他却放不下一路行来,不曾放开他的那双手。 “你既主意已定,却不容日后反悔。” 他对着历代先祖深深叩拜了下去, “谢三今日离去,从此生死荣辱与人无尤,亦绝无反悔之日。纵一生零落,老无所依,终不复归谢家门楣。” 第二十六章 草长莺飞之时,山木愈觉青碧,倦柳在微风里显出几分慵懒无力来。 江南的温润透过薄衫,却浑然不觉四月天的暖意。 从此山高路长。 身体中像是有什么永远地离他而去,心里轻飘飘的,空荡荡的。 茫然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周围还是他自幼熟悉的矮山碧水,而他却像是一个陌路的过客。又绕过一片山坡,停下了脚步。 对面约有百来号人,穿着各色门派的服饰,拿着长短不一的武器,或许还夹杂着几张熟人的面孔,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致去辨认,也对这些人的来意没半分放在心上。 这群人里有当日朱二公子带去洛阳的人,也有听闻此事后陆续赶来的各大门派中人。武林中人素来尊崇谢家,此时仍有所忌惮,不敢冒然聚众上门兴师问罪。 方才已接到在谢家做客的两位耆老的传信,谢家既如此处置让武林中人也说不得闲话。他们在此相候,果然见到了信中所言已被逐出谢家的少侠。 领头的了嗔大师是少林罗汉堂的首座,他还未及开口,一旁岱宗的掌门姜振是个火爆脾气的,已然大步踏前,喝道:“名门正派的弟子,居然私下结交妖邪之辈,自甘堕落人人得而诛之!”他瞪着那少年道:“就让我见识下谢家的绝剑。” 了嗔大师微微皱眉,他是第一次见那谢家少年,却也曾听主持与武当守缺真人提起时多有推崇赞叹,眼见姜掌门莽撞求战,虽觉不妥却也阻拦不及。 少年听了他的话,习惯性地伸手握剑,手中却空空如也,才想起他的剑已解下,留在了谢家。 此时姜振也已瞧出他未带剑,他素来是个得理不让的狠角色,当下非但没有罢手,反而趁那少年茫然若失的一瞬,长剑已然出手。 他的剑法老辣,这一出手更是迅捷无比有雷霆之势,围观的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少年却不避不让,漠然立于当地。 姜振自以为一击得手,眼见剑尖将要触及对手的衣襟,却忽然落空了。他方才一惊,只见那少年轻轻一勾手,招数瞧着也平常,却不知怎的他的长剑竟到了对方的手中。 姜振握紧了双手,呼吸粗重,他还未瞧见那少年的剑法,已然自取其辱。却见那少年右手持剑,目光垂下,竟似无意看他一眼。他黑着脸瞪了那少年两眼,终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阵微风拂过,万籁俱静。在场的人的目光都落到那少年手中的长剑上。他们都亲眼见到此剑是方才从他人手中夺来,并不是那少年惯用的剑,也许使来并不会那么得心应手。 然而谢家人手中有剑,哪怕只是一柄凡铁,天下间谁人敢上前? 少年持剑而立,剑尖垂下,仿佛已经很疲倦了,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关心。 绿草如茵,碧空如洗,和风轻送的午后,可望见远山苍翠,而绿荫掩映的庄院只余下影影绰绰的轮廓,可谁都知道那是传说中的江南谢家。 良久,了嗔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愿施主明辨善恶,若他日助纣为虐,武林当共讨之。”说完转身离去,余人面面相觑,也跟着三五一群地离开了。 少侠赶到洛阳的那座老宅时,已近黄昏。他曾在此地住过三日,多是识得他的人,见了就将他引到前次住的院子里。 他也没说什么,倒头就睡,醒来时夜已深。有人曾来送过饭食,见他熟睡未醒就撤走了,只留下新添的茶水,也早已温凉。 他精神才好了些,也不觉十分饥饿,于是自己倒了杯茶,却握在手中未饮,只管怔怔地出神。 原本星夜兼程地赶路,故而极乏了沾枕即眠,然而这一觉睡得却不安稳,不但始终为梦所扰,耳边还断续地传来外面的声响,不知怎的总觉得隐约听见鼓吹哭号声还有诵经咒的声音。 他出了屋子,夜阑人静,院子里初暑的热气也已褪去。他在微凉的青石阶上坐下,月光清幽,像是照着前尘旧梦。 他做了多年不曾做过的梦,梦里有年幼的他和娘亲。 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谢家的梅园里也是一片银装素裹。他的娘亲是腊月里的生辰,素爱傲雪的梅花,那日见外面雪霁,兴致大好地带着他到园中散步。 素白天地中绽放的红梅自有傲骨的风姿,他在娘亲身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还一边嘟囔着让娘亲松开手,他可以自己走的。 娘亲微笑着,握着他的手说,怕他走丢了。 他年岁尚幼,不知道娘亲病体缠绵已时日不多,那天不过是一时回光返照,临了最不舍得抛下的就是幼子。 幼童懵懂不知,只觉得也许是外面太冷,因而娘亲的手也很冰,于是用一双小手握住,捧到嘴边呵气,认真地搓揉着,想要使其暖和起来。 母亲始终看着他微笑,慈爱柔和的目光落在他小小的发旋上。太多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终是要松开手,再不能牵着他慢慢长大。 静寂无声的院落里,月色落满一地清霜。有些事多年后才会明白,却早已停驻在回忆的尽头,再不可追。 他来这儿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想,直到此刻,坐在一个人的院子里,才开始想一些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他知道,那人一直有要做的事,就如那天所说,与他师叔必定要有个了断。他想起分别时那人偏低的体温,若是那时他的伤并未痊愈呢,若是不惜用药物遮掩也要瞒过他的伤势,再与应从劭对敌能有几分胜算生机?还有他那个古怪的武功心法,他说过他是练不成的,如若练成红尘俗世也再与他无关……想起到此处时领路的家人神色匆忙,却没有在他面前提起有何事发生。还有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些声响,此时像是在耳旁清晰可闻…… 有时太年轻,总觉得有些话不必说,有些事还未到时候去做。 却不知如果在路上走丢了那人,失去了那人,这一生,说与谁人听。 月过中天时,他终于推开了院门,走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月朗星稀。 经过荷田的蛙声,穿过一夏的蝉鸣,循着稀薄的记忆走过一个个院落,终于找到了那人的居所。 屋里烛火辉煌,穿着素服的男子背朝着他站在案前,听到响声转过身来,看着他微笑:“我醒来时夜深了,就没有去扰你。” 少侠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在身前停下。 眼前是熟悉的容颜,恍若隔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他缓缓地移开目光,落到那人身后的长案上。 慕公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供奉的牌位前的青铜炉上青烟袅袅。“……就要到我父母忌日了,还好我醒得早了几日。秋伯他们既为我挂心,又要处理师叔的后事,这些日子忙得不得闲。”他说起师叔二字时神色平静,终能手诛仇人告慰父母,到如今死者已矣,恩仇尽归尘土。 “你练了那层心法?” 慕公子微笑着摇头,伸出手来,少侠搭上,却是半点内息也无了。 他低笑道:“我说过,不舍得你伤心。” 少侠蓦地抬头,对上眼前之人含笑的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公子叹道,从此以后却只得仰仗少侠了。 他握紧了那人的手,再不松开。 深更半夜,除了慕公子的院子,还有一处即使灯火明亮也不会扰人清梦。 焦叔的厨房是慕公子打小最爱的地方,时常半夜里还会在这碰上与他爱好相近的胡伯。有这一老一少在,焦叔十数年来厨艺益发精进,却也将一身任劳任怨的好脾性给磨没了。上次少侠来时,慕公子每日里借花献佛的那些美酒佳肴,就差点惹得焦叔提着烧火棍撵人。 慕公子从小被焦叔惯坏了脾胃,自己却对庖厨之道并不精通,直至半年前在神医庐偶遇那位祁兄,才讨教到几手厨艺,此时也有心夸耀下技艺。然而翻了半天,也就找到些面粉,还好有现摘的小荷叶。 于是两人一起动手,和水揉面,雕花下锅,慢慢等着面汤托出荷叶的清香。 “往后百八十年我都要住这儿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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