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横行——弦烬
弦烬  发于:2014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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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身为天下第一神医,容镜爱吃爱喝爱姑娘,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忌讳俩字:麻烦。 可惜任天下再太平,生活再浪静,也经不住容镜再三折腾。 但容镜觉得,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实在不能算是自己的错。 他真是太无辜了。 第一次见到白辞的时候,小命差点没了。 第二次见到白辞的时候…… 天知道他真不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可是他实在没认出来,眼前这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就是十一年前的那个狼崽子。 劈埃思:欢脱有,吐槽有,温馨有,宠有,虐有,总体来说是一篇关于欢脱神医跟腹黑王爷的十一年前后相爱相杀(能别扯?)的剧情流阴谋文。 前欢脱 + 后虐 + 温馨HE的节奏。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镜,白辞 ┃ 配角:东方冽,封檀,萧惜 ┃ 其它:阴谋,是非,剧情流,HE 楔子 容镜这这辈子就怕过这么一个人。 十一年前,他还是半大不大岁数的时候,在神医谷采药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小孩儿。 说是小孩儿并不准确,凭容镜已有的经验,一眼便看出那个孩子和他的年龄相仿。可是他身形瘦小,骨骼细弱,比他矮了不止一个头,看上去完全是个发育不全的七八岁孩子。 那孩子衣衫破旧,头发杂乱,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脏得几乎看不出五官来。他闭着眼睛蜷缩在地上,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只野兔子正蹲在他肩头,脑袋往他杂草一样的头发里一蹭一蹭,企图拱出个窝来。一见有人走近,那兔子一惊,缩回脑袋,四腿一蹬,从那孩子脸上踩了过去,消失在草丛里。 容镜难得发了一回慈悲,走了过去,把那个昏在路边的小孩儿拎了起来,扛在肩上,提了提药篓子往回走。 回到房里,他随手把小孩儿扔在床上,然后背着药篓子去药房熬药去了。 等到晚上,忙了一天回房的时候,他几乎忘了白天还捡了个小孩儿的事。像往常一样撞开门,伸了个懒腰,打了长长一个哈欠,然后晃了晃脑袋,正要宽衣。忽然看见黑暗中,一双阴鸷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黑色的瞳仁泛着冷光。 容镜当时就打了一个哆嗦。 他放在衣带上的手顿了顿,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这才回想起自己采药回来的时候顺手救了个孩子。 可那眼神完全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竟似一头荒野里的狼,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的敌人。 容镜僵了数秒,这才放下了解衣服的手,拿火折子点上了蜡烛。这才看清那孩子已经从床上爬起来,缩在床角,怀里死死抱着枕头,一手攥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短刀,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容镜连忙举起手,连连摆道:“别冲动!别冲动!这位小娃娃……啊不少侠,有话好商量。” 那孩子盯着他的眼睛丝毫没有放松,握着刀的手又攥紧了一分,明晃晃的刀尖正指着容镜的脸。容镜每试图向前移动一寸,他的刀尖就向前一分。 僵持了有近一炷香的时间,容镜的心都凉了。他也不是不能劈手夺下那把刀,可是那孩子身体弱弱小小,估计挨了他一下子小命也要散去一半;可是什么都不做,再这么对峙下去的话……这是他的床啊,爷爷的,他今晚还睡不睡觉了? 半晌,容镜小心翼翼道:“少侠,大爷,大英雄,咱打个商量,你把刀放下行不行,爷爷我……呸,哥哥我是好人啊,你看我长得这么善良,肯定不会伤害你的。” 那孩子丝毫没有动一下的意思,嘴抿成一条线,依旧僵持着那个姿势,可是眼中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松动。 到底是小孩子。容镜摸了摸额头,继续游说道:“乖,好孩子,把刀放下,哥哥可是神医,快让哥哥给你看看哪里不舒服。” 过了很久,久到容镜已经一脸悲愤决定反身回药房打地铺的时候,那孩子的眼神终于软了下来,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另一只手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这才听话。”容镜笑着眯眯眼,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开口道:“来,让哥哥给你把把脉。” 右颊上的酒窝刚旋起数秒,就消失了。冰冷的刀刃措不及防插进左腹,容镜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孩子。那孩子眼中凶光毕露,嘴角抿得更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眼前慢慢倒下。 01.青楼稀客 京城。闹市。 时值中秋佳节,街道上熙熙攘攘,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一个一袭白衣的束发少年大摇大摆地在街市中穿梭。那少年左手塞着三四块月饼,右手举着一根糖葫芦,左咬一块,右啃一口,吃得不亦乐乎。雪白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也不知道混在一起是个什么味道。 一个佩剑的青年男人跟在少年身后,那男人长相普通,却气度不凡,只可惜手里提着满满几兜子食物,肩上还搭着两个包裹,脖子上挎着一圈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挂饰,活生生把那轩昂的气度给压下去七八分。 忽然,那个少年眼睛黏在了路边的一个摊子上。 “啊!蟹黄粉蒸饺!”那少年一把撇了刚刚还吃的津津有味的糖葫芦,从笼屉里抓了一只蒸饺就往嘴里送,囫囵个吞了下肚,满意地舔了舔嘴唇,“老板,给我包五屉!” 那老板眼睁睁的看着还沾着口水的糖葫芦掉进了自家面粉袋子里,手一滑差点没把手里的擀面杖砸到对面那人的脑袋上,忍了忍,咬牙切齿道:“客官,一屉蒸饺一两银子,五屉是五两。” 谁知少年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回头就冲青年男人道:“阿拓,五两!” 青年男人目无波澜地看了老板几眼,道:“五两?” 老板挣扎着打了个哆嗦,连忙赔笑:“五钱,五钱,岁数大了嘴也不利索了,大侠见谅啊。” 青年男人放了一块碎银在案板上,看着手中的东西,皱了皱眉:“阿镜,我拿不下了。你拎着吧。” 容镜一脸哀怨地回过头:“可是我的手还要留着吃啊。” 肖拓脸一黑,看着容镜用油乎乎的爪子把装满粉蒸饺的袋子栓到了他脖子上,然后乖巧一笑,右颊露出了一个深深的笑涡。旋即又敛起笑,一脸严肃道: “我知道武功不如我一直让你压力很大,现在我给你一个超过我的机会。每日坚持负重百斤,有利于提升内力修为。” “……”肖拓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容镜认真道:“我觉得不好。毕竟你是要保护我的。” 肖拓道:“那么在你已经连续吃了四个时辰的零嘴之后,我想我应该阻止你了。” 容镜见蒸饺的袋子挂牢了,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一边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还是来给人卖命的,当然要捞点好处回去。再说了,南宫那个混蛋的银子不花白不花。”容镜说着,回头从肖拓脖子上挂着的袋子里抓出个蒸饺扔进嘴里,咂了咂嘴,继续道,“不过这京城的东西果然好吃,真不知道皇宫里的东西怎么样。上次呆了那么几天连味儿都没尝出来,这回一定要溜进御厨房尝尝,看看皇帝娃娃都吃什么好东西。” 肖拓道:“这次进皇宫不可生事端,给景太后治好病我们就回神医谷。谷主当年允许你出谷,就以一年为限,说一年之后必有劫兆,还叮嘱你切不可入皇宫。如今迫不得已入宫,又期限将至,一定要速战速决。” 容镜耐着性子听完肖拓的长篇大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知道了,我就不信我多呆一天,还能被卖到青楼当龟公去。” 肖拓道:“白谷主通晓医术和易经,所言之事还未出过差错,你最好小心为上。” 容镜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太好了,当龟公就能顺便留在青楼看姑娘了。” “……” 容镜三两下把手里剩下的月饼塞进嘴里,然后拿着油腻腻的爪子揪住了肖拓的衣服,看着前方转角处的明晃晃的「胭醉楼」的牌子,兴奋得两眼直放光,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道:“走,今晚就睡那儿了!” 肖拓抖了几抖也没把那只爪子抖掉,只得跟着一路被拽了进去。 这胭醉楼虽是烟花之地,里面却布置清雅,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看上去便是身份高又好风雅的人来的地方。两人一进门,老鸨便迎了上来。 那老鸨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一身装扮艳而不俗。只看了二人一眼,便一目了然。嫣然一笑,开口道:“二位公子似乎是生客,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容镜眨了眨眼,道:“漂亮的。” 老鸨噗嗤一声笑了:“本楼最漂亮的便是有京城第二美人之称的胧月姑娘。不过……” “好,那就她了!”容镜抢话道。 “……不过胧月姑娘现在正在陪一位贵客,不如公子先选一个别的姑娘吧。”老鸨挣扎着把话说完。 容镜摆手道:“没事没事,反正爷爷我也不耽误那什么姑娘陪客,旁观一下就可以了。” 老鸨耐心道:“公子,这个恐怕是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容镜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这个……”老鸨看着这个心智和身体显然都不怎么成熟的小公子,为难地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男人。 肖拓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热闹,没有一点打算解围的样子。 忽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那就来看吧。” 容镜偏过头,只见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侧。那男人身材高大颀长,五官深邃,英气内敛。他注意到容镜的目光,洒然一笑。 老鸨慌忙道:“南公子……” 那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对二人道:“无妨,随我来吧。” 那男人在离此不远的隔间里歇息。推开门,一个一身白绡的女子正坐在窗边。那女子听见声音,起身相迎。 容镜呆呆地盯住了她的脸。那女子确实漂亮,一张脸精致得像雕琢出来的璞玉,略施粉黛,却无脂气。秀发绾结,几缕青丝垂落,白衣玉肌,宛若仙子。 见容镜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那男人笑了笑,把二人请进房间。 上了桌,男人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然后笑道:“皇上请来的这个神医,也有些太不靠谱了点。” 容镜半天才收回黏在胧月姑娘身上的目光,回了一句:“啊,你怎么知道是我?” 男人笑而不答。 肖拓道:“敢问阁下是……” 男人道:“在下姓南,单名一个冽字。” “南公子。” 容镜这才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小娃娃这是涉世未深。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人不可以貌相。别看爷爷我看上去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其实我是个很稳重的人。” “对,你是个稳重的人。”男人抬起手,轻轻拭去容镜唇边沾到的面粉。暖热却略带粗糙细茧的指腹从容镜唇上滑过,然后不经意地用绢布擦净,笑望着他。 容镜面不改色地推荐道:“门口右转一百米的那个摊的蒸饺确实挺好吃的,有空你可以去尝尝。” “我记住了。”男人挑挑眉,放下手中的细绢,站起身,一手带起身边的胧月姑娘,“在下尚有事在身,先走一步。”顿了顿,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容镜一眼,“祝容神医……好运。” “好说。”容镜泰然地挥挥手,门关上前还不忘喊一句,“那姑娘钱和房钱你替我们付了啊!” 男人嘴角抽了抽,关门离去。 “他怎么了?”容镜转过头,目露担忧地问肖拓。 “可能是没带够钱吧。”肖拓镇定地回答。 02.神医入宫 第二天早上,当容镜从香香软软的温柔乡中爬起来,心满意足地穿好衣服,就见肖拓已经抱着胸在床榻边等着了。一双眼正促狭地看着他。 容镜脸不红不白地看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怀拥初醒图?” 肖拓向床上瞥了一眼,道:“如果你是指缺了美人的初醒图的话。” 容镜耸了耸肩,将怀里的枕头扔到一边,捡起鞋子往脚上套,“女人嘛,可亲亲摸摸不可亵玩焉。” 鞋还没穿一半,房门突然被一阵清晰的声音敲响了。 容镜继续套完左边的鞋,一边冲着门口道:“敲什么敲,老子正忙着呢,有手不会自己进啊?” 肖拓闻言一惊,正要阻止容镜,门已开了。一群侍卫打扮的人齐整地站在门口,为首一人走了进来,对着容镜恭敬一揖,道:“容神医,在下是内阁侍卫统领刘威,奉皇上之令接容神医和肖公子入宫。” 容镜不紧不慢地穿着右边的鞋,嘴里道:“小娃娃们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爷爷我在青楼睡一宿也能被你们逮着查房。”穿好鞋,抬眼扫了一圈屋里的侍卫,随即,黑如点墨的眼睛对上了刘统领的视线。 刘统领被看的不尴不尬。早听说这个容镜从不按常理出牌。虽然长着一副娃娃脸,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可是十年前早已成为名冠天下的神医。有传闻说他是天降御药星君,六七岁便通晓医术,手可回春;也有传闻说他已经年逾百岁,只不过驻颜有术,长生不老;还有人说,他身边跟着精通易容术的“千面狂人”肖拓,面目百变,从不以真面示人。可话虽如此,这带着年少略带鼻腔的稚嫩声音总是骗不了人的。 刘统领斟酌了一下,这才开口道:“太后的病情已不能再拖,陛下甚是忧虑,所以才派我等早日将容神医请入宫中。” 容镜眨眨眼,思索了半晌,点点头道:“也成。反正我也不记得去皇宫的路怎么走了,你们抬我去吧。” 刘统领呆了呆。本听说容镜武功高强,又是武林中人,以为肯定不喜坐轿,于是特意从宫里牵来了一匹好马给容神医骑,没想到……刘统领的头又低了几分,道:“是,在下这就去租轿。” 众人从胭醉楼出来,租了一辆轻便的轿子。容镜和肖拓坐了上去,任几个侍卫抬着走去皇宫。 容镜坐在轿子里把上下左右看了个遍,随后拉开窗布,眼睛向外面看去。刚瞄了两下,窗布就被肖拓硬拉了下来。肖拓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带人皮面具就进宫?面貌不同,让皇上起疑怎么办?” 容镜回过身,大模大样地翘起腿,拍拍他的肩道:“放心啦,谁不知道‘千面狂人’肖拓,有你这么个易容高手在我身边,我以什么模样出现在人前都不会有人好奇的。” 肖拓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声。容镜掀开窗布向外看去。见前方转角的长道处,一群人簇拥着挤在道路两边。大道中央,一干人骑马行过。为首一人身形颀长,华衣锦带,胯下一匹高大栗色骏马,身姿似乎有几分熟悉,只是隔得远,看不清容貌。 容镜好奇地掀开布帘,问一个轿夫:“这人谁啊?这么大排场。” 那轿夫道:“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战功最高的将军,平南大将军东方冽。听说他从十五岁起就征战沙场,立下军功无数。前几年南蛮动乱,东方将军只带十万军队,一年平了南蛮所有叛乱,尽数归顺我朝。这几年天下这么平静,还要拜他所赐。” “哦……”容镜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平南将军东方冽。小娃娃名字取得不错。” “啊?”轿夫没听清。 容镜不慌不忙道:“我是说这人命不错,活个七八十岁没什么问题。” 轿夫道:“将军大人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容镜好奇道:“不过这个将军怎么跟皇帝娃娃一个姓?我记得那个皇帝娃娃也是叫东方什么来着。” 轿夫捏了一把冷汗,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皇上的名讳不可直呼。东方将军是清王东方雅的儿子,辈分上算是皇上的堂弟。” “这样啊。”容镜道,“皇帝娃娃亲戚还真多。” “……” “喂,看路!”容镜突然叫道,“说话要看路啊!” 刘统领闻声回头,见轿夫差点把轿子抬到路边的水沟里,吓得大惊失色,吼了那轿夫一句,连忙走过来安抚容神医。容镜摆手道:“无妨无妨。”随后关上了帘子。 一路无事。 轿夫脚速颇快,一个时辰就到了皇宫。 穿过朱门金宇,进了盘龙大殿,容镜饶有兴致地跟在后面东张西望。上次来皇宫也没人领着去皇上的正殿逛逛,还真不知道这皇帝娃娃呆的地方这么扎眼。 刘统领将容镜和肖拓引入殿前,面见皇上。 绝帝东方玄义再次看到容镜,似乎对他又换了一样的容貌并无太多惊讶,竟抚掌赞了赞:“肖公子技术不错。” 容镜道:“那是,人皮面具越做越帅了。” 绝帝深深看了容镜一眼,“容神医真是比上次见面时风趣多了。” 容镜一脸谦虚道:“其实我一直都这么风趣。” “……” 绝帝道:“既然如此,这次太后就拜托容神医了。太后的病从神医最初进宫之后,拖了两月有余,虽不见坏,但也不见好转。不知神医这次需要多久能治好太后的病。” 容镜道:“治病嘛,自然是要有个调理的阶段。何况景太后的身体被你们太医院的一群庸医给糟蹋的差不多了,将去之人,委实不太好折腾。”见绝帝脸色一点点变黑,容镜不慌不忙话锋一转,慢悠悠伸出两个手指,“……不过有了爷爷我,最多再两个月,便可脱胎换骨,生龙活虎,再世为人了。” “……有容神医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绝帝微沉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和缓回来,深邃的目光在容镜若无其事的脸上徘徊着。 “好说好说。”容镜毫不介意地任他打量,突然想起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伙食能不能比上次再好点?” 良久,绝帝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这个不用担心,朕会让御厨做三餐给容神医用。”言罢,对总管太监道:“周顺,将容神医和肖公子安置在宫外北处的木溪殿。” “是。”周公公领了话,就带着容镜和肖拓下去了。 出了皇宫大门,走了有一柱香的时间,终于看到了一处府邸。 “就是这儿?”容镜远远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抬腿就要往那边走。 周公公手一哆嗦,连忙给人拉了回来,指着玉石牌匾上的三个大字,颤悠悠道:“我的神医祖宗,这里是白王府,不是木溪殿。” 容镜抬头一看,那门上果然明晃晃悬着“白王府”的大匾。 不过一抬头,才发觉这处府邸跟别的地方颇有不同。别处的府邸大多金顶琉瓦,只是这里的屋瓦,竟是一片玉白色。远远看去,倒像是玉石砌成的宫殿,白得几乎有几分刺眼。 “不愧是白王府。”容镜点点头,“好白。” 周公公闻言,凑近了些,低声道:“容神医有所不知,这白王原本是长公主和前任尚书白夜归的儿子。长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妹妹,因为特别喜欢玉石,先帝就特意为她建了这么一座玉石殿。不想长公主下嫁到白尚书府中,小王爷刚满十二岁的时候,白尚书忽然就去了,小王爷也不知所踪。长公主伤心欲绝,于是先帝派人在各地搜寻,最后终于在小王爷十四岁的时候,把人给找回来了。可是那时长公主已经时日无多。先帝见小王爷在外面吃了这么多苦,又身虚体弱,也为了让长公主安去,于是就封小王爷做了本朝第一个异姓王。” “这样啊。”容镜随口评价了句,“这先帝和长公主……还真是兄妹情深啊。” 周公公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道:“容神医有所不知,白王天生痼疾,命薄寿短,所以先帝才对他尤为照顾。即便是当今圣上,也对白王要照料几分。白王素来喜静,所以容神医以后再路过这里,千万要记得低声。” 容镜打了个哈欠,往肖拓身边挪了挪。 周公公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容神医有所不知……” “我喜欢保持无知的状态。”容镜终于把脸转向周公公,认真地说。 03.阴魂不散 将容镜和肖拓引到木溪殿后,周公公便退下了。临走的时候,还塞给容镜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叫小栋子,据说是从白王府出来的。容镜又听见白王俩字,眼皮不自觉跳了那么一下。 感恩戴德地目送那个老啰嗦消失在门口,容镜慢悠悠把目光落在眼前的小太监身上。 这小栋子约莫只有十四五岁,长得虎头虎脑的,一双小眼睛黑溜溜的特有神。盯着容镜不放。 容镜也盯着他不放。 就这么互瞪了老半天,那小太监也不说话。容镜不由得开始怀疑那白王殿下非但是个病秧子,八成还是个哑巴,把府上的人都给带傻了。也怪不得皇上肯封给他个异姓王当当,敢情是实在起不了什么威胁。 不过管他主子哑巴不哑巴,容镜觉得放着这么个大好的资源不用,委实说不过去。于是两指一勾,叫他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小娃娃,你知道这京城附近,有没有什么有名一点儿的……青楼?” 小栋子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容镜觉得给这小太监取名的人实在是不怎么靠谱。这小太监不应该叫小动子,应该叫小静子。 容镜循循善诱道:“就是比如像胭醉楼一类的那种……最好是姑娘多一点,饭菜好吃点,里面的厨子会做红烧狮子头的。” 那小栋子眼睛转了转,嘴唇终于开始蠕动,容镜见这娃娃终于开窍了,激动地等着下文。 小栋子酝酿了一下,随即尖尖细细的声音响亮道:“白王殿下说了,青楼乃是纸醉金迷,穷奢极欲,风花雪月之地,为官者应远离尘嚣,摒弃俗欲。” “……”容镜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激情被浇得一干二净。这辈子第一次有种想要放火烧了王府的冲动。 白王白王白王,白王他老子的是个什么东西,不就从他家门口借了个道,敢情就被附了身阴魂不散了。 容镜笑吟吟地看着小栋子,问道:“你现在的主子是谁?” “容神医。”小栋子细声细气地回答。 “那就好。”容镜凑近了几分,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却在开口时敛了个干净,一脸严肃地一字一顿道:“听好了,爷爷这儿的第一个规矩,就是不许提‘白王’两个字。” 话毕,看着小栋子敢怒不敢言的神色,顿时觉得心情大好。从椅子上滑下来,朝着小太监肩膀一拍,道:“小娃娃乖,记得把晚膳备好,爷爷我干活去了。” 溜达着到了太后的湘德宫,容镜对门口的一干侍卫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宫里的侍卫都得了皇令,允许容神医在太后寝宫自由出入,所以也不敢阻拦。 早有人去里面通报,容镜刚走到房门前,太后的丫鬟亚儿就三步并两步迎了上来。 “容神医!”那丫鬟似乎是刚刚哭过,见了容镜,刚憋回去的泪珠扑地又掉了下来,“容神医,您可算来了,今天太后娘娘昏睡了一日,到现在还没有醒……” 容镜一摆手:“人还没死呢哭什么。非要睡就睡呗,反正醒着也是醒着。” 亚儿泪还挂在脸上,可那眼神却像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突然变成了一把灰。 容镜忽略了她像看庸医一样怀疑的目光,直接从她身边绕了过去,跨进了房。 青丝刺绣的纱帐内,一个女人正沉沉昏睡着。女人看去极年轻,似乎最多只有三十岁。容貌清秀,憔悴的脸色亦不减其秀丽风华。 据说太后景玥是先帝最宠爱的女人。只可惜天生顽疾,身弱体虚,大多时间只能躺在床上。所有太医院的御医都知道她已时日无多,可是没人能治好她。先帝万般无奈,这才想到了容镜。 不想先帝驾崩,绝帝东方玄义也十分关心景太后的病情。景太后并非绝帝生母,早有人私下揣测绝帝对景太后的心思并不单纯,但却无人敢言。 亚儿站在一边忍不住又抽噎了一声,容镜双手环胸,看了看景太后的脸色:“小娃娃急什么,就算没有爷爷我,你主子也能活上个两年,现在还死不了。” 亚儿红着眼搬了椅子到床边,容镜坐了下来,伸出手,白细的三指搭在景后的手腕上。 半晌,容镜收回手,道:“你主子沉疴在身,又常年心忧焦虑,郁结在心,所以病情才会加重。我先开个方子,日服十五日可初解身体之困。不出意外,六十日便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 说罢,容镜让亚儿拿来纸笔,在纸上写下“红花、灵芝、含烟草、暮莲子、方竹”等二十余味药材。然后递给她:“你把这几味药各抓五两,送到爷爷我那里。” 亚儿犹豫着接过药方,读了一遍上面的药。 “对了,”容镜又补了一句,“暮莲子不太好找,抓不够五两,三两也是可以的。” 说完不管亚儿将信将疑的目光,抬脚离开了寝宫。 傍晚。 容镜在桌子上狼吞虎咽地啃着八珍松香鸡的鸡腿,肖拓已经用毕晚膳,悠闲地在一边喝着茶。 肖拓道:“景太后的病你觉得怎么样?” 容镜用牙齿撕下一块大腿肉,嘴里嘟囔着道:“难治是不难治,只是需要时间。” 肖拓皱了皱眉:“要多久?” “嗯格噎卒格勒……” “哈?” 容镜费了老大劲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两个月足够了。” 肖拓还是有些不满:“这也太久了,我们不能在皇宫待这么长的时间。” 容镜一边风卷残云,一边不以为然道:“来了都来了,怎么也得吃够本了再回去啊。” 肖拓一脸恨铁不成钢:“吃吃吃,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容镜终于肯抬起埋在鸡肉里的脸,看着肖拓,一脸真诚道:“姑娘。” “……” 这时,太监小栋子跑了进来,说太后的丫鬟亚儿求见。 容镜向嘴里拨了两口白饭,道:“进来。” 亚儿将一大包裹的药放在旁边的案上,对容镜伏了伏身,道:“容神医,那二十一味药已经准备好,只是那暮莲子,御药房里已经没有了。” 容镜一手支着腮帮子,诧异道:“虽然暮莲子极难采寻,也不常入药,但御药房也总该准备着啊?” 亚儿道:“因为白王每个月喝的药里都有这副药,所以御药房每月进上的暮莲子都给了白王了。” 容镜眨眨眼:“那你去白王府要点不就有了。” 亚儿低头道:“那药可是给白王续命的……奴婢毕竟只是个丫鬟,人微言轻。如果容神医去的话……” 容镜筷子里的鱼肉丸“啪嗒”一声掉进碗里。 04.误打误撞 “你先回去吧,容我斟酌斟酌。” 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斟酌的,亚儿充满疑窦的目光看了容镜一眼,然后退了下去。 亚儿走后,肖拓问道:“你不愿意去白王府?” 容镜下巴杵在筷子上,神色郁郁:“当然不。” “为什么?” 容镜抬起下巴,看着肖拓一本正经道:“多年以来行医的直觉告诉我,任何一个阴魂不散的人肯定都很麻烦。” 肖拓表示赞同:“你确实很麻烦。” “……” 容镜伸手朝小栋子勾了勾。 “把你们白王府的地图拿一份给我。” 小栋子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容镜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还太年轻,这种道理你不懂。” 小栋子被忽悠得一愣一愣,拿了一份地图过来给容镜。 容镜拿着地图仔细端详。 “神医,你拿倒了。” 容镜将地图转了半圈。 “白府的司药房在哪儿?” 小栋子指了指一个地方。 容镜点了点头,打发走了小栋子,将地图折了折放进衣内,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换了一套夜行衣出来。 肖拓一脸怀疑地打量了他一遍:“你确定你可以?” 容镜忙着戴人皮面具,嘴里模糊地回了一句:“当然没问题。” 检查了一下地图揣在怀里,容镜出了房门,轻功脚下一点,三两下消失在夜幕里。 白王府的位置他倒是记得很熟,因为从木溪殿出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景太后的寝宫,另一条就是通往白王府。 容镜轻而易举地避过王府守卫的视线,跃上了院墙。 借着昏暗的守夜灯光,容镜从怀中掏出地图。 足有两尺长宽的帛纸,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方方正正的图形。容镜盯着这迷宫似的地图找了半晌,怎么也不记得刚才小栋子指的地方是凹还是凸。 琢磨良久,容镜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记忆中的位置戳了个洞,嘴里默念了三遍“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容镜收起地图跳下院墙,贴着檐下顺路寻了过去。 墙壁在身后飞一般的掠过,容镜足尖点地,不一会儿就到了地图上的地方。 午夜星暗。月光洒在玉石琉瓦上,泛着淡色的光,晃得每座宫殿看上去长得都没什么区别。 容镜靠近门边,从怀里取出一根银针,对着门缝轻轻一划,门“啪”的一声从里面开了。 容镜侧身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泛着淡淡的药香,但看上去并不像司药房,倒像是人住的地方。只是这药香很奇,大致嗅去,里面便有四十种草药,都是极珍贵的品种,一看这药方便知绝不是出自普通御医之手。容镜好奇顺着药香寻过去,又进了一个里间。 房间漆黑,容镜的眼睛好容易适应了黑暗,就见不远处是一个床榻,床上依稀睡着一个人。这药香便是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容镜神使鬼差走到了床边,轻轻掀开帘帐。 一个人平卧在床上,黑暗之中看不清容貌。容镜伏低了身子嗅去,那人身上药香并不浓,但因容镜对药香十分敏感,很快便大致嗅出了里面的成分。正嗅得入神,双眼忽然凝在了那人脸上。 这床上睡着的竟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容镜依稀只能辨清那散落而下的黑而密长的睫毛,和白若凝脂的肌肤。却觉得床上的女子似乎不输于胭醉楼的胧月姑娘,甚至比那胧月姑娘还要多几分清彻的气质。 容镜鬼使神差地低下头仔细看去,愈觉这姑娘长得着实好看。想起胭醉楼老板说过那胧月姑娘是京城第二美人,莫非这里躺着的就是第一? 只是这么好看的姑娘竟然流落在白王府,委实可惜。不知是嫁做正妃还是侧室,但左右是糟蹋在了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估计脑子也不怎么好使的病秧子白王手里。容镜心中一边腹诽,一边脸不由自主贴近,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忽然,一容镜的后颈被一只手按住了。他措不及防地贴向那姑娘的脸,慌乱中,嘴落入了两片温热的唇里。 容镜刹那间瞪大了双眼。大脑空白了一瞬,几乎忘了反抗。 虽说喜欢看姑娘,但看和亲是两码事。容镜这辈子除了看病之外,连姑娘的手都没怎么碰过。 没想到今天竟然被一个姑娘给…… “非礼”俩字还没从脑袋里冒出来,湿润的舌竟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后颈上的手压力更甚,容镜只觉浑身僵硬,口中被舌翻搅着,溢满了淡淡的药香。 口中被肆虐了个遍,容镜这才清醒过来,正想挣脱那人的钳制,不想那人却先行放开了。 黑暗中,一双漆黑的眼正望着他,紧接着,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从下方响起。 “感觉如何?” 容镜只觉脑中一道闪电劈过,登时后退了数尺,冷不防撞到了床尾的墙壁上,不顾疼痛,指着床上的人道:“你……你是男人!” 那人似乎是笑了:“哦?原来你以为我是女人。” 容镜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你怎么可以!!你……” 那人悠然道:“我见你看得怪辛苦的,实在是有点不忍心。” 容镜回想起自己刚才竟然被一个男人给亲了,而且还是……顿时感觉一阵火烧袭上脸颊,简直这辈子没这么窝囊过。幸亏房内漆黑,自己又戴了人皮面具。容镜呸了两声: “算了,这次老子不和你计较。再敢有下次,小心老子卸了你的颌骨,咬断你的舌头!” 那人低低笑了:“原来你还想有下次。” “……”容镜强忍着没一掌劈上眼前这人的天灵盖。 那人突然道:“我还没问你是谁,夜闯王府做什么。” 容镜“啊”了一声,理了理身上的夜行衣,一脸坦然道:“我是刺客。” 那人故作诧异:“刺客?你要刺杀谁?” 容镜不打草稿地信口胡诌:“我奉人之命来皇宫刺杀皇上,不过迷了路,就跑到这里来了。” 那人恍然:“原来如此。不过你迷路迷得也远了点,皇上的寝宫离这里少说也有半个时辰的距离。” 容镜遗憾道:“是啊,早知道下次就让手下的先在地图上画个记号再来了。” 那人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不妨我给你指指路好了。” 说着,那人从床上坐起来,点亮了房内的烛灯。披衣起身,从书案上取出一张皇宫地图,拿笔蘸了墨,在上面标出了皇帝寝宫的位置。 昏暗的烛光微微映亮了那个人的脸。容镜这才发现那人颌骨分明,轮廓清晰,没有一丝女气。只是那黑长的睫毛在眼下洒下一片阴影,却比姑娘还要迷人几分。 那人画毕,将地图折了几折,放入容镜怀里。然后温声叮嘱道:“我把皇宫侍卫巡逻的路线也标好了,只要绕过这几处,凭你的功力应该不会被发现。” 接着,那双眼睛染上了些许笑意:“一路小心,这回可别再迷路了。” 05.庐山真面 容镜晕晕乎乎地出了门,被冷风一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那人给耍了。 从怀中掏出那张皇宫地图,团了团就随手扔在了地上。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亏的,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亲了也就亲了。左右自己也不是断袖,没什么贞操观。更何况若论体位还是自己在上,若要追悔莫及也应该是那个男人。 这么一想容镜顿时觉得身心舒爽,夜空高阔,前方的道路也明亮起来。 明亮起…… ……来?! 容镜凝神一看,这才发现巡逻侍卫正提着夜灯扫向这边的路。紧接着,前方轰然通明,为首的侍卫提灯照向容镜,大叫一声:“什么人!” 好在容镜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快半拍,待那侍卫端稳了灯的时候,他已经纵身跃到屋顶之上了。 都怪刚才想的太入神,完全放松了警惕,竟然忘了自己是到别人家地盘偷东西来的。 王府的侍卫显然已经发现了他,紧跟着跳上屋顶追了上来。容镜也不在意,顺着原路在前面跃瓦而行。容镜轻功原本便已出神入化,在武林中都难寻对手,何况区区几个侍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肖拓等到哈欠已经打了五六个的时候,容镜终于回来了。 问都不必问,在容镜出去那会儿肖拓就知道药是肯定偷不回来。但肖拓还是问了一句:“找到司药房了没?” 容镜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扔到肖拓怀里:“流年不利啊。” 肖拓喝了一口茶,道:“别把责任推在流年身上。” 容镜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我就该跟着师父学学算命。每当打算做什么大事的时候都先给自己占上一卦,好歹也能避避大凶。” 肖拓挑眉:“怎么,你遇上什么大凶了?” 容镜原本不是记事的人,这会儿早把刚才王府中被“非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肖拓这么一提,他才道:“没什么,往事不堪回首啊。”随后摆手道,“我先去睡了,你慢慢喝。” ……敢情我不是为了等你才大半夜坐这儿喝茶的吗!肖拓右手差点没把茶杯攥出裂纹来。 第二天一早,容镜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得不应昨晚亚儿的话,亲自去王府讨药了。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容镜一掀被子翻身坐起来,突然瞥见床下卧着个蓝色的一团。 小栋子正在那儿跪着,手里还拿着一叠衣服。 容镜奇道:“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小栋子一贯的童音细声细气道:“奴才给容神医更衣。” 容镜打了个哆嗦:“不用了,你一边歇着去吧。” 小栋子道:“这是皇宫里的规矩,不守规矩奴才会受罚的。” “那我退货行不行?” 小栋子也不理,站起来就把衣服往容镜身上套。 容镜一闪身便躲开了,对那小太监道:“听好了小娃娃,老子我不是皇宫里的人,所以这些规矩不必往我身上搬。我不管你以前在白王府还是在哪个府的,反正到了老子这儿,你就乖乖当个吃干饭的就行了。” “可是周公公说了,如果伺候不好容神医……” 容镜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你们皇宫里这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木头,哪用得着你这个小娃娃伺候。” “王爷不是木头!”小栋子突然瞪了眼睛,大叫了一句。 容镜被他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心中腹诽,我又没说你家王爷是木头。不过这小娃娃还真护旧主,容镜觉得有趣,勾了勾手指让他过来:“哎,小娃娃,你是什么时候进白王府的啊?” 小栋子显然不愿再理容镜,低头道:“十岁。” “那你今年多大?”容镜又问。 “十四。” 四年,并不算久。可是却能让一个普通的小太监如此死心塌地,那个白王确实并不简单。之前听周公公的口风,似乎白王是个病秧子,又脾性古怪,起不了什么威胁,先帝这才为了安抚自己的亲妹妹封了他做本朝的第一个异姓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想起昨夜误入内室碰见的那个人,容镜心中不由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自己该不会误打误撞得这么不走运,正好潜进白王的寝宫了吧…… 容镜脸色一白,昨晚光顾着纠结那个吻,根本忘了琢磨那人是谁。如今想来,那人身上带着因常年累积而早已渗入骨髓的药香,除却白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容镜狠狠把眼一闭,反正早死早超生,左右昨晚戴了人皮面具,谅他也认不出来。 容镜穿了衣服跳下床。景后的病是当务之急,别的都无关紧要了。 秋日暖阳高照,凉风习习。容镜一袭白衣,长发高绾,只身一人来到了白王府。 王府的守卫见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就要往里进,那少年相貌陌生,举止随意,一眼看去便不是官宦子弟,立刻拦了下来,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王府。” 容镜甩了甩袖子道:“不让进么?那让你们白王小娃娃出来。” 侍卫见这少年出口不敬,怒道:“你是谁,敢在白王府前放肆!” “老子是容镜。” 那侍卫正要将这来路不明的少年拿下,听见这两个字动作一滞,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那少年身上确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医风道骨,也被粗俗的举止毁了个一干二净。更何况打眼看去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哪里像是个名满天下的神医? 只是听闻容神医昨日确实被皇上安排住在了白王附近的木溪殿,侍卫虽疑,也不敢造次,还是俯身赔罪道:“小人不知是容神医大驾,多有得罪,这就去禀报。” 容镜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侍卫的脸色五彩斑斓地变了一番,想到昨晚自己被发现行踪之后消失在王府,也不知道那群守夜巡逻的侍卫傻乎乎找了多久,顿时觉得心情十分愉快。 王府很静,静到不像住了人。里面种了不少可以入药的花,淡淡的花香依稀夹在风里拂过,让人目清心静,神安气宁。 可惜这明显对容镜没什么效果。见侍卫迟迟不来,容镜等不下去,抬脚就要跨进大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依稀传来谈笑的声音。 那声音渐渐由远及近,两个人影出现在视野中。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正和一位身着官服的白须老者谈笑风生,缓缓走来。到了门处,只听那老者道:“劳烦王爷送老臣到这里。王爷身体要紧,还请王爷回府中静养。” 那男人淡淡一笑:“萧尚书不必担心,本王前日之疾已无恙。” 萧尚书俯首一揖,道:“那老臣便安心了,老臣告退。” 待那老者远去,那男人这才回过头来,将目光缓缓投在了容镜身上。 一瞬间,容镜只觉得周围的风都渐渐变慢,静止。 若有若无的药香淡入鼻息。那人微笑着,温文优雅,恍若春风。周身却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臣服。 容镜咽了咽口水,生平第一次正经八百地介绍自己:“在下容镜。” 那人并无半分惊愕,似乎最初的一瞥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笑容依旧柔和。薄唇微启,温浅地吐出几个字: “本王白辞。” 06.八字相克 容镜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和白辞进的王府。 手脚僵硬规规矩矩地入了座,下人上了一壶茶。清彻的茶水从青瓷壶嘴流入杯中,荡起微旋的细纹,伴着袅袅水烟。 “本王方才与萧尚书在内殿谈话,并不知容神医来访,让神医久等了。” 白皙修长的手指端起茶杯,容镜这才回过神来,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案上的茶。他的手比那只手小了一圈,给人一种年少还未长开的错觉,指间和虎口有着因长年练武而留下的细薄的茧。 容镜鬼使神差地随着白辞喝了一口茶,只不过白辞是用品的,他是用灌的。这冒着烟气的茶水刚进了喉咙,就被容镜一口喷了出来。 “爷爷的!怎么这么烫!”容镜哗地站了起来,用手拍打着喷得一片湿还冒着烟的前襟。他这辈子什么时候喝过这么高调文雅又苦得要命的东西,刚才脑子一准是被马踢了。 白辞在一旁看他手忙脚乱地拍着弄了一身的水和茶叶,不由笑了出来,起身拿出一块亚麻方绢替容镜拭去衣服上零星的茶叶,一边道:“下人不懂规矩,泡的茶水烫了些,真是失礼了。” 容镜就是傻也听得出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不知道自己哪儿中了邪,靠近白王府三尺,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就全没了,跟块木头似的被人牵着鼻子走。看来这地方的风水跟他八字相克,以后得好好找个道士来算一算。 眼看着白色的长衣是不能穿了,白辞提议:“这里离本王寝宫不远,不如容神医随本王去换一身衣服吧。” 容镜听到“寝宫”俩字,心里下意识一激灵,抬头却见白辞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于是才放下了拍衣服的手,也不客气:“那正好,走吧。” 随白辞进了内室,一进门,果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昨夜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那撞得他后背痛了半天的墙他还是记得的。容镜好奇地四处看,这房间布置的并不雍华,却是一番别有格调的高雅。昨夜的药香已经淡去了很多,书案上摆着几本史书和兵法,笔洗里还放着昨夜白辞做标记用过的那支狼毫。 白辞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书案上的笔洗,便道:“怎么,容神医对这笔洗很感兴趣?” 容镜一紧张,连忙道:“不不,我是在看王爷书案上的书。” “哦?”白辞将那几本书最上面的兵法拿了下来,“容神医也喜欢钻研兵法?” “当然不!”容镜辟邪似的摇摇头,“除了医书跟武功秘籍,别的书我一看就头疼。”想了想,又道,“不过王爷不是习武之人,怎么会喜欢看兵法?” 白辞笑着把书放了回去:“本王自然不懂,这是本王的一个朋友放在这儿的。” “朋友?” 白辞刚欲再说,丫鬟敲门拿了一叠衣服进来。一件很素净的浅稻色长袍,容镜脱了弄脏的外衣,将长袍套了进去。 肥瘦倒是很合身,只是白辞比容镜高了不止一个头,这衣服穿进去,就好像后宫妃子的长裙似的,前襟后襟都拖了地。长而宽大的袍袖几乎垂道膝盖上。 白辞看着这华美大气的袍服穿在他身上竟然跟唱戏的没什么区别,低笑道:“可惜本王没有适合容神医的衣服,下人的衣服又不好给容神医穿,就先这样将就将就吧。” “这个不碍事,”容镜撸了撸袖子,好不容易把袖子里的手伸出来,将拖到地上的那明显丝质上好的衣襟卷了几卷,随手打了个两个死结。 白辞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一手摧残了这件西域进贡的不可拧卷的络丝王袍,也没说话。 在别人府上转了这么一圈,连人家的衣服也糟蹋了一件,容镜的粗神经终于又从天外游荡了回来。他弄好衣服,自顾自地掀开帘帐往床上一坐,道:“对了,我今天是来找你要药的。” “什么药?”白辞也未介意容镜的逾越,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容镜道:“要治好景玥娃娃的病,需得要每月三两的暮莲子。我听说皇宫里御药房每月进来的暮莲子都送到了你的府上。不过据我所知,你现在用的药应该是日服,每剂只需要二钱的暮莲子,所以每月应有剩余,不如把剩下的暮莲子给我六两,你看怎么样?” 白辞道:“这个没问题,景太后的病自然要紧。不过……”声音略略一顿,“容神医怎么知道本王用的药方?” 容镜眨了眨眼:“我闻出来的。” 白辞笑了:“不愧是神医,这药方内少说也有四十余种难寻的药材,竟然每种药材的剂量都能分辨得这么清楚。” “那是自然。”容镜得意道。见屁股底下的床又绵又软,不由得又向后蹭了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哎,对了,我见你现在用的药很不简单,按理说你这病少说也活不过而立之年,不过倒是生生被这药给延后了六七年的时间。朝廷里这群庸医肯定打死也没这个本事,除了我,只有我师父能配得出这种药。莫非你见过我师父?” 白辞顿了顿,答非所问:“那么容神医觉得我现在能活多少年?” 容镜皱了眉,从床上跳起来,走到白辞身前。白辞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容镜探上他的腕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容镜的眉心越来越紧。 半晌,容镜放下他的手,问道:“你的父亲或母亲是否因同样的病症而死?” “没有。”白辞简短道。 “三十五岁。”容镜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是最长的估计了。” 白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也没有震惊或慌乱,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足够了。” “我可以让你活得更久。”半晌,容镜冒出这样一句话。 白辞看着容镜微闪的眼睛,促狭道:“那容神医不妨就留在我的府上好了。” “那可不行!”容镜一个箭步退回床边,“皇宫这地方呆两个月玩玩可以,让我住一辈子,还不如杀了我。”说完又抬头看白辞脸色,见他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不由道,“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带你回神医谷。” 白辞笑着,语气不置可否:“那真是多谢容神医了。” “好说好说,”容镜双眼发亮,“只要你预付一万两银子的诊金,就是一辈子住在神医谷都没问题。” 谈话间,已有人将暮莲子包好了送了上来。容镜将包裹往怀里一揣,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给景玥娃娃配药去了。” 白辞起身送客,容镜三步并两步跳到门口,忽然见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那人的目光落在容镜身上,转而又看向他身后的白辞:“还真是巧啊。阿辞,你怎么把容镜这个小东西弄到你府上了?” 07.东南西北 容镜眯起了眼。 来人身材颀长,五官俊美,气度不凡,谈吐间却隐约带着几分痞气,正是当日青楼里遇见的“南公子”。 “容神医来我府上取些东西。”白辞悠悠道,转而向容镜介绍,“这是平南大将军,东方冽。” 容镜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诶?我记得你前天还姓南呢,怎么过了两天不到,又改姓东了?”一手摸了摸下巴,“莫非……你的姓是东南西北按天换的?” 东方冽也不答话,对着白辞狭笑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听丫鬟说起,说容神医见到白王失态到把一整杯茶都喷身上了,怎么容神医见了我就变得唇枪舌剑,咄咄逼人了?” 白辞见东方冽今天是跟自己扛上了,索性懒得再说,让了让让东方冽进来,东方冽走进屋,在白辞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这才说了正经事:“我今天是为了秋狩的事来的。” 白辞道:“什么日子?” 东方冽道:“七日之后。皇兄希望你也能同去,虽然未必一定骑马打猎,去看看丛林风光也不错。” 白辞还未答话,东方冽便转向容镜:“容神医,你要不要也参加秋狩?” 容镜正听得糊涂:“秋狩?” 东方冽解释道:“就是去塞外围猎,前后共五日,所猎猎物前三甲者可以获得赏赐。容神医武功高强,骑马打猎也应该不在话下,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玩玩?” 容镜起了兴致:“好啊,听上去挺好玩的。” 东方冽笑着偏头看了看白辞,白辞道:“也好,我就陪你这次。” 东方冽抬手摸了摸下巴:“不过这第一可不好拿,上年和上上年都被封檀那小子夺去了。” 容镜眉毛一挑:“那是哪个小娃娃?” 东方冽道:“封檀封御史,虽然是个文官,可文武双全,尤擅骑射。因是当朝宰相封文敬之子,年少就成了皇兄的伴读,也是皇兄身边的心腹。” 白辞淡淡瞥了东方冽一眼,东方冽咳了一声,道:“不过那小子上次能赢,跟皇兄的偏袒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跟本将军分到了一组。” 容镜“啊”了一声,点点头:“看来这个第一真的挺好拿。” “……” ****** 容镜走后,东方冽两手环胸,看着他的背影道:“这小子嘴倒是挺厉害。” 白辞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道:“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东方冽懒洋洋站起身,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绕了两圈,走到书案边,拿起案上的兵书,对着白辞晃了晃,“你还真是不设防啊。” 白辞微微抬头,似是一脸不解:“有什么好防?” 东方冽挑了挑眉。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和容镜接触了。” “这只是意外。”白辞抿了口茶,放下茶杯,似乎不欲多言。 东方冽有些摸不清白辞在想什么。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来没真正看透过他。在少年的时候就和白辞相识,那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王爷的世子。白辞虽小他一岁,并不多言,却让人有一种忍不住亲近,甚至坦诚相见的感觉。他似乎永远都从容不迫,好像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让他不由得隐隐生出敬畏一般的情绪。哪怕他能只带十万军队一举踏平南蛮,而白辞却拿不起一把剑,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跟在白辞身边。白辞也似乎把他当做最亲近的兄弟和最信任的人。 可是话虽如此,他有些时候还是觉得读不懂白辞的心思。 不过东方冽是个马背上的将军,虽不说五大三粗,也不会去纠结这些东西,这种想法只是闪现一下便过去了。他看了看白辞,道:“我听说萧尚书今天来找你了。” 白辞饶有兴味:“萧尚书提到了他的女儿。” 东方冽不觉睁大了眼:“那个京城第一美女?” 白辞瞥了他一眼:“你跟容镜一个德行。” 东方冽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我是个成年男人,容镜那小子毛都没长全,懂什么姑娘。” 白辞眼底似是滑过一抹笑意,没有做声。 东方冽咳了一声,道:“他该不会只是提提女儿吧?你怎么说?” 白辞道:“我说我会考虑。” 东方冽提议道:“其实你也可以留着让我去提亲,反正横竖都是一样的。” 白辞的语气显然没多少诚意:“我会考虑。” “……”东方冽急了,“你不是不喜欢女人?” 白辞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女人?” 东方冽噎了噎:“你不是……” 白辞没等他拖完长音,“此事需从长计议。秋狩名单的事就交给你了。” ****** 容镜从白王府回来,将一堆药塞进布袋里往肩上一扛,便颠颠跑去药房配药。 肖拓见他从之前避如蛇蝎的白王府安然归来,还兴致高涨,便跟了过来,问道:“怎么样,白王没吃了你?” 容镜往小板凳上一坐,叮叮当当架好药炉,生上了火,“老子皮糙肉厚,不好消化。” 肖拓盯着他白白嫩嫩的脸看了半晌,没吱声。 容镜这边熟练地捡药出来,扔到碾碗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对了,七日之后的秋狩,你要不要一起去?” 肖拓坐到他对面的石板上,听了这话一愣:“秋狩?你去秋狩干什么?” 容镜一脸兴奋:“打猎啊。我在神医谷也就打过麻雀山鸡兔子什么的,忒无聊,这回有机会去塞外打头野猪来烤,多爽啊。” 肖拓无奈道:“狩猎是皇家活动,你去瞎凑什么热闹?” 容镜有点惊讶:“啊……小冽冽让我去的啊。” “……那个东方冽?” 容镜撇撇嘴:“没错,就是那个独占花魁的风流男。” 肖拓道:“没想到真的是他。那日在青楼他一眼认出你来,我就觉得很奇怪。如今又邀你参加秋狩,此事定有蹊跷。” 容镜两只手按着药捻子在案板上磨,闻言停下来,抬头认真地看着肖拓:“阿拓,我觉得你很有进大理寺的才能。” “……” 肖拓道:“不管怎么样,还是离那个人远一点。” 容镜不以为然:“我一个看病的,一没人二没钱三没权,论武功他还打不过我,找我麻烦做什么?”顿了顿,忽然托着下巴道,“莫非他想拜到我的门下,做我徒弟学习医术?”摇了摇头,“唉,只可惜老子我不收徒弟,还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肖拓还是道:“毕竟谷主在你临行前说过,皇宫是大凶之地,要谨慎。” “知道了——”容镜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句,小声嘀咕道,“那老头神神叨叨就够我受的了,怎么把阿拓也给传染成这样。” 这边药炉子里的水开了,容镜三两下把磨好的药扔了进去,拍了拍手上的药渣,“累死老子了,昨晚上就没好好睡一觉。阿拓,药你帮我看着,半个时辰加一次水,我先回去补眠了啊。” 08.行围秋狩 七日一晃而过,转眼就是秋狩的日子。 期间礼部官员来过一次,送来了秋狩名单。秋狩的规矩历来是参加的官员和皇室两两一组,在山林行围狩猎,每日打回的猎物礼部都有记录,五日下来看哪一组猎获的猎物最多,按排序封赏。 这种活动一般是武官所长,虽说是为了公平随机分组,但若有文官参加,通常会和骑射好一些的武官分配到一起。 于是当容镜结果名单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名字紧紧尾随在白辞二字身后。 对此礼部官员的解释是,白王身体不好,容神医医术高深,武功高强,正好可以照应照应。 容镜咬牙切齿,要他好好的五天都用来照顾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估计连马都不会骑的娇弱王爷……爷爷的,那他是去打猎还是当奶妈去了?! 转念又一想,反正也没人盯着,他打他的猎,让白王在后面跟着。到时候跟丢了就是他自个儿的事了。 礼部官员很明显高估了容神医的道德观,容镜医术高深,可不代表医德也很高深。接手的病人他肯定会治好,除此之外,他才不管对方是死是活。 景太后的病情在容镜初步治疗下已经稳定了很多,容镜要离开数日,就把事先配好的这几日分量的药交给亚儿,并叮嘱了几句。 肖拓不放心容镜一个人去,每次放容镜一个人行事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于是百般劝阻无效,只好也跟着容镜一起去了。 黄昏时,一干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京城数百里开外的山林,在林中驻扎了营地。容镜从未在山林里搭过帐篷,一时觉得新鲜,折腾到很晚也没睡。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这才被肖拓连拉带拽从被窝里拖起来。 容镜头顶的头发三三两两地翘着,睡眼朦胧地向旁边一瞥,见东方冽一身猎装站在门口,笑眯眯看着他。 “容神医真是淡泊名利,看来第一名的黄金千两是不想要了。” “黄金千两?!”容镜哗的一下坐起身,眼睛瞪的比马铃还大,“黄金?千两?” 东方冽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摊了摊手,“我先走一步,容神医不要让白王等太久。” 说罢,掀开帐子骑马离开了。 容镜洗漱完毕,穿上了礼部送来的骑装,便飞奔了出去。临走前,肖拓还很正经地说了一句“小心点”,让容镜一瞬间有种大好男人化身贤妻良母的错觉。 到了围场,见人早已各自骑马而去,马厩里只剩下零星几匹,而白辞正牵着一匹马,在树下等他。 白辞并没换骑装,依旧是一身浅稻色的锦缎长袍,牵着一匹白色的马,风姿翩雅,华美高贵。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容镜还是看得呆了一呆。半晌才回了神,挑了一匹好点的马,翻身上了马背,行到白辞身边,这才幡然想起重点。 “喂我说……你不会真的不会骑马吧?” 白辞看了看他,随即轻轻一拉缰绳,技巧性地掉过马头,足尖在马镫一点,便优雅利落地上了马。 容镜看得目瞪口呆。 白辞微微一笑:“我顶多也就是骑着马走走,狩猎还是靠容神医了。” 容镜点点头。白辞的身子不宜颠簸,确实不适合疾行狩猎。 本来想好了自己一走了之,容镜还是良心大发说了一句:“那你在后面跟住了。” 说罢一夹马腹,便向丛林深处行去。 余光不时瞟向身后的白辞,见他在一直后面跟着。白辞似乎骑术很好,行的稳而快,容镜也就放下心来,忽然见到前方一只野鹿正在溪边喝水。容镜两眼放光,即刻打马奔了过去,结果那野鹿发现了有人,立时警惕起来,掉头跑入丛林。 白辞在身后道:“狩猎就要在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候悄悄潜入,靠近,然后一击毙命。切不可妄动声色,打草惊蛇。” 容镜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转身策马进了丛林。 容镜五官奇敏,骑马如飞,不一会儿又找到了那只野鹿。那鹿听见人声,再度狂奔起来。容镜紧随在后,拉开弓箭,忽然发现自己不会用这东西,随即一把扔了弓,两指捏住箭尾,向野鹿掷去。那支箭破风而去,刹那间从野鹿的后脑穿了过去,野鹿前腿一弯,便倒在地上。 容镜刚要下马去捡那鹿,就见一只野虎在丛林中靠近过来,似乎是闻到了鹿血的香气。 仔细一看,那只虎皮毛淡黄,上面缀着白色的斑点,竟然是雪斑虎。雪斑虎多在北部丛林,极少寻得。内脏和舌都是极珍贵的药材。容镜双眼一亮,这么稀有的药虎竟然如今被他给碰见了。那虎刚靠近了几尺,就感觉到了容镜身上的杀气。野兽敏锐的直觉让它知道跟这个人抢猎物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后退了几步,打算退开。 容镜显然没打算放手,又是一箭掷去。哪知雪斑虎动作极其敏捷,腾空一跃,那箭径直射入旁边的树干,力道几乎将树干射穿。 那虎拔足便奔。容镜骑马追在后面,雪斑虎跑的奇快,纵使容镜马术再好,胯下的马怎么也追不上那只虎。眼看距离越拉越远,容镜双足一点,一脚跃离马背,施轻功追了过去。 两侧的树林疾闪而过,雪斑虎哪跑得过容镜,眼见距离只有数丈,容镜伸手取箭欲投,却发现箭被自己落在了马背上。于是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对准几丈开外狂奔中的雪斑虎飞去。那树叶挺如利刃,瞬间擦过了雪斑虎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皮毛。 容镜满意地落在虎尸身边,顿觉这趟出谷没白出,弄点稀罕的药回去也挺值。 容镜将死虎扛在肩上,便向来处走去。找到了马,把雪斑虎跟野鹿都扔在马背上,觉得这马也背不了更多了,便先策马回了营地。 营地还没有人回来,容镜觉得有点饿,便跑去御厨营帐偷了个鸡腿。啃完之后吮吮手指,又上了马,准备再去猎头野猪回来。 未时阳光正好,容镜却莫名其妙觉得一阵心慌。好像身边少了点什么。 容镜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忽然一锤马背,吓得那马长嘶了一声。 他真的把白辞弄丢了! 09.聪明反误 虽说想着白辞跟丢就跟丢不关自己的事,可是他还是打算偶尔注意一下白辞的动向的,只可惜一到兴头上哪还记得那么多。更何况白辞看上去本来就是个让人放一百个心的人,就好像从悬崖掉下去都能安安稳稳落在石洞里顺便捡个不需要自宫就能独霸天下的绝世武功秘籍。容镜打心眼里觉得就算自己丢了白辞那家伙也丢不了。可事实就是…… 容镜叹了口气。对着马背从头到脚自我反省了一遍,觉得这事儿真不能怪自己,要怪就怪白辞长了一张过分可靠的脸。 “看你平时一副万变不惊的拽样儿,关键时刻还需要老子救你。”容镜一夹马腹,顺着原路又进了山林。 记得最后听见白辞说话就是在溪边,容镜沿着那条蜿蜒的小溪从下游找到上游,连泉眼都找见了,就是没看见白辞。 容镜只好策马在附近的一片山林搜索。期间倒是碰见了其它几个狩猎的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容镜也没去问,直接从身边掠过,继续往前找。 天逐渐暗下来,容镜渐渐开始有些心焦,行马的速度也快了很多。身周的树木飞速向后掠去,身边不时有野兽出没,就是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待再回过神时,天已经黑了。身下那匹马也已然体力不支,再怎么踹也不肯跑了,可是连白辞的衣角也没见到。 容镜没来由一阵烦躁。早知道就应该让更多人帮着一起找,如今天色已黑,秋寒霜重,野兽出没愈发频繁,放白辞一个人在山林里,能不能安然挺过这个夜晚都是问题。 马越走越慢,容镜心急如焚,狠狠一扯缰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白辞!”容镜豁出去了,用足了内力,狠狠吼了一嗓子,“小兔崽子,听见了给爷爷吱一声!” 内力传音千里,四周的空气都在震动,树叶被震的狠狠摇晃着,鸟兽皆惊散而去。 容镜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等一刻钟。如果到时候白辞再找不来,自己就真的撂挑子不管了。 不知多少个刻钟过去,月已至中天。容镜终于慢吞吞地爬起来,心想自己已经仁义至尽,白辞能安然回营还是葬身兽腹,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容镜扔下那匹马,起身便往回走。没想到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回程的路好像比来的时候还长。 走了近半个时辰,容镜终于发觉不对。似乎这半个时辰内,他经过了很多次同一个地方。 莫非是山林里地势相似? 容镜下意识地向右看去,忽然在丛丛遮掩的树木之后,看见了自己扔下的那匹马。 心中不由暗暗一惊,自己一直按北斗的方位走,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出差错,更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 容镜施轻功向前行去,不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转到了马的旁边。 容镜沮丧地扑倒在马背上:“苍天无眼啊……老子我日行一善,怎么还会迷路呢……” 肚子很识时务地跟着叫了一声。 容镜火了。找了一天的人没找到,自己迷路了不说,连饭都没吃上。 随手捡了颗石子,对准草丛里的兔子就掷了过去。 折了几根树枝堆在一起,一掌扫过,树枝立时燃了起来。 火哔哔啵啵地烧着,去了皮毛的兔子肉在火苗上滚动,渐渐冒出一股浓烈的肉香。 容镜拿树枝串着兔肉在火上烤得正欢,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夜晚,王府寝宫的书案边,白辞被昏黄的烛光映亮的脸。 轮廓清晰,温文隽雅。 还有那双比姑娘还要迷人几分,让人不由沉陷其中的,幽黑清彻的眼。 “呸!”容镜猛地回过神,拼命晃了晃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蓝颜祸水不说,到头来还把自己给祸害了。委实可恨。 头晃了一半,容镜的目光忽然警惕了。 数丈之外,依稀传来马蹄靠近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容镜算准了离背后三丈之距,手捏石子,对准了马上那人胸口的中庭穴,正欲掷出。 忽然,熟悉的低沉而温润的声音在火零星的哔啵声中缓缓响起。 “是我。” 容镜的手一下僵住了。 他猛地回过头,见一匹白马立在他身后,马背上,白辞一身浅稻色长袍,安然看着他。 还是早上见到时的那副样子,除了被露水微微打湿的发梢,浑身上下竟寻不见一丝狼狈。 “你……”容镜喉咙滚动了一下,半晌才迸出几个字,“你不是丢了吗?” 白辞从马上下来,瞥了容镜一眼,好笑道:“是我丢了还是你丢了?” 容镜登时炸了,“还说!老子要不是找你找到大半夜,能迷路么?” 白辞在火边坐了下来,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见你追鹿追得挺高兴,于是独自骑马随处走走。晚上回营帐的时候,唯独你不在,我便知道你多半是出来找我了。想想觉得凭容神医的方向感,不迷路的可能性实在比较小,所以不得不亲自过来把你带回去。” “……”容镜忍了忍,又忍了忍,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这真的不能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绕都绕不出去这个地方。” “确实不能怪你。”白辞悠然将袖子撩起,“都怪你的马不会带路。” “皇宫的马确实太差劲了。”容镜点头附和。 白辞看着他咬了根树枝,又重新把兔子架回火上,“不过你得快点,等到天明,我们就真的走不出这里了。” “诶?”容镜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你之所以一直在原地徘徊,是因为陷入了暗藏山林的木石阵。” 容镜翻了翻火上的兔子,凑过去看熟透了没有,嘴里下意识地问:“木石阵?那是什么东西。” 白辞解释道:“人烟隔绝的荒林中偶尔会留有前朝战争时曾布下的阵法,前朝时这里地属北疆和中原的分界,北疆为避免中原越界征伐,于是在要塞布下几处迷阵,再将陷阵而死的尸体悬挂城墙示威。” 容镜听得云里雾里:“那跟天亮不亮有什么关系?” 白辞道:“来的时候我注意过这林木的排向。这木石阵共由四十九棵树和埋于地下的巨石组成,按五行七七顺逆,正是昼魇阵。陷于昼魇阵的人白日会产生幻觉,最后多迷失心智自戮。所以我们要赶在天明之前找到出路。” 容镜拿起烤熟了的兔子咬了一口,嘴里嘟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实在不行把树拔了不就出去了嘛。”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土属五行,树根深埋于土,你就算武功再强,也不能徒手连根拔了四十九棵树。” “那怎么办?”容镜一边说着,一边把兔肉举到白辞嘴边。 白辞看了看沾在兔肉上的口水,一脸平静地就着他的姿势咬了一口,咀嚼入腹,才道:“自然是不能等到白天。等你吃完了,我试看能不能破了这个阵。不过昼魇阵失传已久,书上并没有记载过详细的破阵之法,所以可能会费上一番周折。” “真麻烦。”容镜撇撇嘴,“这不是你们皇帝娃娃要来狩猎的地方么,怎么连地形都不检查检查。” 白辞道:“你已经离了围场少说二十里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晚才找到你。” “二十里?”容镜咬了一半的肉停在嘴里,“你是怎么从营地找到这里的?” 10.月黑风高 白辞看了他一眼,“你内力传音的功夫实在不错,‘小兔崽子’这四个字我在十里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久没练过,都生疏了。”容镜难得谦虚了一把,又往树上靠了靠,把右腿伸到火堆边上,继续道,“不过你一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王爷,懂的还真多。” “我确实不会武功。”白辞道,“不过我小时候曾偶然和一个武功不错的孩子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那孩子天天练会了几招就跑来跟我炫耀,最后我不懂也懂了。” 容镜叹了口气:“像我这么谦虚的人委实不多了。” 白辞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容镜突然想起来周公公说过的话,“听说你小时候失踪过一段时间?” “谁对你说的?”白辞问。 “皇帝身边姓周的那个老头。” “周顺的嘴真是越来越碎了。”白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容镜支了下巴,颇有兴致道:“你不喜欢提?” 白辞转过头来看他:“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提我不喜欢提的事?” 容镜弯眼一笑,右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他收回腿向上一跃,对着白辞蹲坐下来:“白白,我发现你真可爱。” 白辞将他少年一样稚嫩的脸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戏谑道:“怎么,你打算对我以身相许了?” 容镜状似为难道:“虽然你跟姑娘比起来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胭醉楼还有一堆漂亮姑娘等着爷爷我呢,就算为了她们,大爷我也不能断袖啊。” 白辞遗憾道:“那真是可惜了,正好我府上还缺一个王妃。” “我觉得阿拓就不错!”容镜想也不想就把肖拓给卖了,“阿拓会烧饭,会洗碗,会补衣服会种田,简直是贤妻中的良母,良母中的贤妻啊。” “是不错。”白辞颔首,“就是所遇非人。” “……” 容镜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看白辞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一时大意就忘了十天前那一夜深刻的教训。 白辞见容镜手里的兔子肉已经啃得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对容镜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容镜跳了起来,一手扔了骨头,一副跟班的架势贴到白辞身后。想了想,又凑到白辞跟前:“你知道怎么走么?” 白辞捡了跟树枝,在火堆旁的泥土上简略画了阵图,一边道:“这昼魇阵按五行顺逆排列,我们现在在内二层‘金’的位置,如果从西边绕过第一棵树,顺三棵再逆三棵,最后就能走到最外层。” 容镜两手叠在脑后,评价道:“跟我师父搞得一样邪门。” 白辞道:“北疆的阵,跟南蛮的蛊,西域的毒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地小国多,国势不强而逐渐顺应出现的自保措施。不过虽途径偏僻,让人难得其解,但只适用于小范围,所以最终还是难免被吞并。” 容镜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还是开始赶路吧。” ****** 容镜觉得自己终于总结出一条真理,以后但凡白辞说“可能要费上一番周折”,那肯定就是万事俱备,只欠跑路了。 他跟在白辞身后,左绕右绕,不一会儿便走出了山林。 天还没有亮的迹象,两个人实在不愿再走回二十余里外的营地,便在邻郡找了个客栈打算住下。 掌柜的打着呵欠老大不情愿地趿拉着鞋走了出来,眼角一瞥,见是一个衣着华奢的男子领着一个贵气的小公子,立时醒了七分,连忙扯出一个笑:“两位客官,可是要两间上房?” “中!就两间上房。”身边难得跟着个有钱人,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哪知白辞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带银子了?” “哈?”容镜从小到大身上就连个铜板都没揣过,身边一直有肖拓跟着,典型的只会花钱不懂付账,“你没带?” 白辞道:“带是带了,不过刚才不小心掉在山林里了,只剩下几个铜板。” 掌柜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这点钱只够住一间下等房的。” 容镜刚要说话,白辞便道:“那就要一间普通房间吧,多谢老板了。” ****** 容镜进了房,便一溜烟窜到床上,抱过被子:“我睡床,你睡地板。” 白辞不紧不慢地关上门,走到床边,俯视着容镜:“我记得房钱好像是我付的。” 容镜想了想,把被子扔到白辞怀里:“不能再多了。” 白辞也不答话,把被子扔回床上,一脸从容地解下长袍,搭在因潮湿而有些霉气的椅背上。然后脱了鞋,坐在床沿,对容镜道:“往里点。” 容镜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辞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嘴里有些磕磕巴巴道:“我觉得吧……这床有点小……” “两个男人挤一张床有什么不行的。”白辞的口气不容拒绝,“到里边去。” 容镜觉得这真的不能怪自己,这辈子他跟姑娘都没在一张床上睡过,自从亲眼见证钟弦被南宫离吃干抹净了之后,他觉得跟男人睡一张床简直比跟姑娘睡还危险,更何况对象还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非礼过他的男人。 但看了看白辞的脸色,容镜还是很识相地退到了里边,他看着白辞躺下来,暗忖如果这次他再做出什么禽兽的举动,自己一定不能手软。 结果过了好久,身边还是没动静。容镜扭头一看,白辞已经睡着了。 呼吸平稳,脸上却终于隐约现出疲惫之色。容镜这才想起白辞原本身患痼疾,今日又为了寻他骑马走了二十余里的路,还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表面上一直安然无事,实际早已不支。 只是白辞不知是看上去太可靠还是隐藏的太好,几乎让他这个观表知里的神医都忽略了这一点。 容镜伸指探上他的脉,皱了皱眉,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倒了一粒白色的药丸,掰开他的下颌,两指轻轻一捏,迫他咽了下去。 然后抢过半截被子。转身。睡觉。 11.言多必失 白辞醒来的时候,一星半点的阳光透过粗布窗帘的缝隙,正射入眼里。 越过容镜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天色,约莫着刚过了辰时。 其实他原本可以再多睡上一个时辰,如果不是容镜以每隔半刻钟的频率把腿搭在他腰上的话。 如果容镜非要一直把腿搭在上面,倒也无关紧要。毕竟那条腿也没个几斤重,碍不着什么事。可容镜腿啪的一下压上了,不一会儿,又收回去,翻了个身;再过一会儿,又翻了回来,脑袋往枕头里蹭了蹭,一条腿又啪地一声直挺挺地压在白辞身上。 白辞盯着那条腿看了半晌,然后平静地用手将它移到一边,起身下了床。 楼下有零星的客人在吃早饭。白辞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店小二见来了个富贵的主,忙跑过来招呼。“这位客官,您要来点儿什么?” 白辞将一块银子放到桌上,道:“随便来点清淡的粥食,顺便把二楼最里面的房间续房到下午。” “好嘞!”店小二拿过银子,眉开眼笑地退下了。 白辞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又上了楼。 推开门,容镜果然还在蒙头大睡。估计是窗间透过的阳光渐渐开始有些刺眼,容镜把身上的被子都抓过来盖到脸上,被子外面只剩下大半截的身子,枕上横着散乱的黑色发丝。一条腿横在外面,白生生的脚趾头张扬地指着白辞。 白辞走过去,将窗前的布帘向一旁拉了拉,遮住了透进来的阳光,然后打算把容镜头上的被子扯下来。可扯了一下,没扯动。又扯了一下,才发现容镜用爪子牢牢抓住了被面。那爪子硬的跟钳子似的,掰也掰不动。 白辞索性也不再管,正欲走开,就见容镜一把将被子从头上拽了下来,脚趾头蜷了蜷,下半身缩着缩着就缩到了被子里面。 “……”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又露了出来,白而清秀,怎么看怎么像江湖世家未及弱冠的小公子。只是因长年和沉于医药,居于山谷,身上又隐约多了些仙气。如果不动不说话,看上去还勉强能跟神医两个字搭上点边。 可惜容镜就算在睡觉的时候也做不到这一点。 白辞不再看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走到桌前坐下来看书。 午时,容镜还是没有丝毫打算醒来的迹象。白辞放下书,一言不发下了楼,要了一桌子的酒菜摆了上来。 这边店小二刚上完最后一盘葱爆羊腿,托着盘子后脚跨出门外,容镜蹭的一下就坐了起来。 “阿拓!今天做好吃的怎么不叫我?” “菜是给本王上的,本王便没打算叫你。” 容镜扭过头,见白辞正背对着他在木椅上看书。 “白白!”容镜这才想起来昨晚上跟白辞睡了客栈,一掀被子跳下了床,踩了鞋蹦到白辞身边,“白白,你怎么起这么早,少眠会短命啊!” “看得出你会长命百岁。”白辞将书收回衣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漱口吃饭吧。” ******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离开了客栈,骑着马继续赶路。 邻郡不算繁华,似乎更多的地方只是荒野,歇脚的地方也没有几处。 走到黄昏,也不见来时的山林。容镜打马凑到白辞身边,道:“你确定这是回营帐的路?” 白辞道:“不回营地了,我们直接回京。” 容镜“啊”了一声,“不回去了?爷爷我丢了不要紧,你要是丢了,皇帝娃娃不得再把天下翻个遍找你出来?” “如果皇上愿意折腾,也无所谓。” “……”容镜心疼地想着落在营地的雪斑虎,“小冽冽也会着急的。” 白辞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容神医别担心,我已经跟阿冽说好了,出来找你恐怕不是一晚上就能找回去的事,等找到之后就不再折回去了,顺路直接回京。” 顿了顿,白辞又道,“你昨日猎的猎物我已经让人收起来了,不必记惦。” 容镜这才松了口气。转而又垂头丧气地趴在马背上,嘟囔道:“好不容易出来打一次猎,结果就玩了一个上午……” 白辞道:“你若是这么喜欢打猎,以后每年都有机会。” “可是我两个月之后就要回去了啊。”容镜拉着缰绳坐了起来。 白辞不置一词,只是加快了马速。 见白辞没说话,容镜又道:“你急着回京城干嘛?” 白辞道:“想家。” “……” ****** 二人连夜赶路。 白辞似乎没有再到客栈歇脚的意思,直到容镜趴在马上半死不活地喊饿,白辞才下了马,在一个包子摊上要了二十个肉包子。 看见白辞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容镜眼睛瞪的老大:“你钱袋不是掉了么?” 白辞一手接过摊主递来的布袋,又上了马,将一袋包子扔给容镜,“少说话,多吃饭。” 容镜捡了个包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问:“你不吃?” 白辞道:“我回去再吃。” 容镜咽下了嘴里的包子,语重心长道:“一日三餐很重要,吃好睡好才是养生之道,你想活得久一点,就要听爷爷我的话啊。” 白辞这才看了他一眼,“骑在马上一边吃一边灌一肚子风就是养生之道了?” 容镜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包子,费老大劲咽了下去,“所以吃完再走啊,顺便再找个客栈睡……啊,白白!等等我!” 容镜叼着包子打马追了上去,紧跟上了白辞。 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夜,二人终于在破晓的时候到了皇城。 正赶上白王府的侍卫换班,白辞让侍卫牵了马,对容镜道:“我回寝宫了,你那边如果没有下人照应的话,可以先睡这里。” 容镜刚想说好像还有个镇宅的小太监,转念一想回木溪殿还要再走上一段路,眼皮打架打得更厉害了。 反正睡觉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容镜哈欠连天,熟门熟路地摸到白辞的卧房,也不管身后的人是站是坐,迎面往床上一扑,就睡着了。 白辞见他睡下,拿了被子盖在他身上,拉上了帘帐。然后转身离开,关上了卧房的门。 门外,侍卫疾步前来,低声禀报:“王爷,萧尚书已在前殿恭候多时。” “知道了。”白辞声音平淡,“下去吧。” 12.断袖非断 墙壁两侧挂满了书画,尽是山涧流水,青松浮云,笔触清幽,意境隽雅,卷轴一侧一排蝇头小字,末尾金底红印印着一个“辞”字,在袅袅茶烟之下略略模糊。 尚书萧彧坐在客位上静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墙壁的书画上。白王精通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早已闻名朝野。白王擅书田园,绘山水,只是一画难求,连他也未曾细鉴过白王的多少画作。如今得以仔细一看,发现白王下笔温润柔和,笔锋内敛,竟看不出一分一毫的张放之气,不由双眼一眯,紧接着背后就渗出冷汗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萧彧忙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茶。 白辞推门而入,见了萧彧,温笑道:“让萧尚书久等了。” 萧彧连忙起身回礼:“老臣惶恐。” 白辞淡淡瞥了一眼萧彧面前未动的茶水,不动声色地在上位坐下来,语似玩笑道:“萧尚书果真消息灵通,本王一进城门,你就知道了。” 萧彧道:“老臣只是怕王爷担心……” 白辞让下人又上了一壶茶,“无妨。本王不过是在山林里救了个人,顺便提早回京而已。” 萧彧惊道:“不知哪家公子值得王爷如此厚待?” 白辞微微一笑:“就是刚刚入宫的容镜容神医,碰巧和本王分到一组罢了。” 茶水上案,倾茶入杯,白辞轻轻拂了拂茶上的薄烟,饮了一口,语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听说封御史今次随驾秋狩,没一日便称病返朝,不知封御史身体可好?” 萧彧置于膝上的手不由微微一紧,道:“封御史昨日来过老臣府上,看样子身体似乎是无恙了。” 白辞将茶杯放回案上,双眼静静看着萧彧,直看得萧彧的手心微湿,才缓缓道:“那就好。既然你今日能来,本王也就不多问了。” 萧彧额前的纹路微微放松下来,道:“老臣听闻封御史前一阵子往府中带了一个人。” 白辞抬了头,眼露询问之意。 萧彧道:“此人名为容逸,来历不明,不过似乎只是因为和封御史私下有往来,所以才入宫暂住。” 白辞笑了:“封御史还真是好闲情。” 萧彧面露尴尬:“朝中隐有传言说封御史有断袖之好,不过知悉此事的人并不多。”随后敛了颜色,低声道,“依老臣之见,此事或许……” 言犹未尽,白辞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错,不过此事可大可小,先不必声张。” 萧彧低头言是。 白辞道:“本王连夜返京,也有些累了,萧尚书先回去吧。” 萧彧起身一揖,“那老臣告退。” 萧彧走后,白辞将杯中微凉的茶饮进腹中,随后起身回了寝宫。 容镜还在睡,身体呈大字型趴在床上,把本来不小的床给占了个遍。白辞推了推容镜,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便走到书案前坐下,拿过一本史籍翻看。 修长的指按了按眉心,白辞闭了闭眼,放下史籍。 一手在书案上摊开一张宣纸,白辞磨了一砚浓墨,从笔洗中抽出一支最粗的狼毫,蘸饱了墨汁。笔锋触纸,微微一顿,随即腕下狠力,笔走龙蛇,两个行草大字跃然纸上,力透纸背,几乎嵌入案中。 白辞看了那两个字半晌,随即引燃火盆中的炭火,两指拈住长宣的一角,垂入火中。 双眼静静望着火舌将张狂的笔墨一点点吞噬,直到火苗窜上指尖,才两指一松,剩下的小片残宣带着火,轻飘飘落入火盆之中,化为一缕灰烬。 ****** 容镜醒来的时候,发觉房内很黑,向窗外看了一眼,外边月光正好,脑袋便懵了一会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刚睡了一会儿?”便又倒了回去。 却听白辞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你已经睡了一天了。” 容镜一个激灵,差点没从床上翻下来,把头探出帘帐,见白辞正站在窗边,顿时叫道:“吓鬼啊!大半夜的不点蜡烛!” 白辞走了过来,掀开帘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容镜,开口道:“你今天睡得还真是老实,四肢大敞在床上一动不动趴了一天。你要是再不醒,我恐怕今晚就要睡客房了。” 容镜无辜道:“爷爷我什么时候睡觉不老实了?” 白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贴近了容镜的脸,右手轻轻抬起容镜的下颌。 容镜身体一僵,愣了一会儿,立刻挣开了白辞的手,“你干嘛!” 见白辞没有退开的意思,容镜一边向床内退去,嘴里忙不迭道:“我警告你啊!你离我远点!你要是再敢非礼爷爷我,就算你是病人,爷爷也肯定不会心慈手软的!” 白辞一言不发,就着容镜空出来的地方上了床,又伸手托住了容镜的下颌。并未使力,却让容镜不敢动弹。 容镜想向后退,可是后背已经贴到了墙壁上,嘴里道:“你不会是断袖吧!你是爷爷我可不是!爷爷还要找姑娘呢!” “别动。”白辞轻飘飘几个字,却让容镜定住了一般,僵硬着抵在墙壁上,眼睁睁看着白辞的脸一点点靠近。 白辞的鼻翼擦过容镜的,却慢慢上移,一个吻轻轻落在容镜白皙的额上。 容镜脑中一白,感觉胸腔内的跳动都静止了。 在他以为白辞要放开的时候,下颌上的手却突然用力,白辞微凉的唇滑过他的鼻尖,然后攫住了他的唇。 舌尖撬开细齿,滑入口中。极淡的药香又一次混入鼻息,那微痒的感觉让容镜的身体莫名一紧,下意识回应起来。 唇舌交缠,口腔被白辞口中独有的药香盈满,容镜从未有过和别人亲热的经验,被动地任白辞侵略,回应得笨拙,渐渐就觉得难以呼吸。 直到容镜的头渐渐有些发晕,白辞这才慢慢放开,看着容镜耳上微染的淡红一点点褪去,低声浅笑,“你还是喜欢。” 容镜还未从刚才的空白中缓过来,闻言这才回过神,脱口而出:“爷爷我肯定是憋得太久了!” 白辞笑了,温和如水的双眼看着他,这才回答他方才的话。 “我不是断袖,不过我可以为了你断。” 13.张冠李戴 容镜很是呆了那么一会儿。 半晌,他沿着墙壁一点点向床尾蹭,一边蹭一边道:“断袖有风险,挑人需谨慎,我觉得白王殿下应该再考虑考虑。” 白辞的目光随着容镜游动到床尾,口中不急不缓道:“我觉得不应该。” 容镜终于挪动到床脚,噌的一声跳了下去,拔腿就想跑。 白辞一句话拖住了容镜:“容神医不打算继续睡了?” “睡了一天了老子不困了!”容镜就顿了那么一顿,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房间。 白辞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淡淡一笑,随后拉上了帘帐。 容镜一溜烟跑回木溪殿,直到奔回了自己的卧房,噗通一声关上了门,这才觉得安全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容镜抱着被子在房间里转圈,把眼一闭,口中不停地念咒,“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呯”地一声开了,容镜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看去,结果什么也没看见。目光下移,这才瞥见了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 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在容镜脸上逡巡了两圈:“主子,您没事吧?” “小栋子?”容镜这才想起来自己窝里面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你没睡啊?” “回主子话,奴才听见主子的声音就过来瞧瞧。” “没事没事。”容镜把被子扔回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 一阵穿堂风从大敞的门中吹进来,吹得容镜的衣襟也向后摆了摆。容镜走过去关上了门,一边道:“还有,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好好的小娃娃家学什么破规矩,说我就行了。” 小栋子刚要反驳,容镜立刻堵住了他的话:“你没理,别跟爷爷我顶嘴。” “……” 容镜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跳上了床,一手揽过枕头,对着小栋子勾了勾手指:“过来过来。” 小栋子不知道容镜搞的什么鬼,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 容镜看他站近了,这才低声道:“哎,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白王不喜欢逛青楼?” 小栋子道:“白王殿下说了,青楼乃是纸醉金迷,穷奢极……” “……穷奢极欲,风花雪月什么什么的。”容镜摆手打断,“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好奇你们白王为什么不喜欢逛青楼?” 小栋子奇怪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容神医理解能力有点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白王殿下说青楼乃是纸醉金迷……” “我的意思是说——”容镜道,声音放得更低,“你们白王平时有没有去过小倌馆什么的?” 小栋子不解:“那是什么?” 容镜神秘道:“就是只有男人,没有姑娘的地方。” 小栋子道:“浴场?” “……”容镜决定换个说法,“就是男人和男人自己干自己的事的地方。” “茅房?” “……” 容镜拍了拍他的肩:“天色不早了,我觉得你可以回去睡了。” ****** 抱着枕头一个人躺在床上,容镜翻来覆去睡不着。 口中还留有白辞独有的淡淡的药香,容镜抿抿嘴,这味道实在让人觉得舒服。 念头一出,容镜“啪”地拿枕头砸了一下脑袋,呸了一声。他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亲亲摸摸过姑娘,竟然差点栽在一个男人手上。肯定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太不健康了。 看来……是时候健康健康了。容镜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想。 ****** 第二天一早,容镜便喊来了小栋子。 “给爷爷我找一件最风流倜傥,风华绝代,风度翩翩的衣服来。” 小栋子领命而去,翻箱倒柜,终于在皇上赐给容镜的衣物里翻出一件月牙色长袍。 容镜穿了一件锦缎长衣,披上长袍,系好带子,对着铜镜上下照了照。想了想,又在束发上别了一顶精巧的淡金色发冠,打眼看去,活脱脱一个风流贵公子。 容镜就这么顶着一身行头,拿着通行令牌出了宫。 京城的街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容镜东走走,西看看,见道边有家卖糖葫芦的,溜达溜达着就走了过去。 “老板,来一串糖葫芦,多放点芝麻。” “哎,没问题。”老板挑了一根芝麻最多的糖葫芦递给他,“俺们家的糖葫芦个个儿颗粒饱满,又甜又香!” 容镜一手接过糖葫芦,一边习惯性地回头,“阿……” 声音一下就顿住了。 爷爷的,忘了今天是一个人出来,肖拓那小子还在围场呆着呢。 容镜脸色不变地回过头,“老板,这糖葫芦一根多少钱?” “不多,就四个铜板。” 容镜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吧,不值。” 老板没反应过来:“啊?” 容镜道:“你想啊,这山楂是山楂树生的,山楂树愿意生几个就生几个,山楂树不愿意生就不生。今年你家山楂树大发慈悲,生了这么多山楂,你怎么忍心得寸进尺,一根糖葫芦还卖四个铜板?” 老板被容镜理直气壮的口气绕进去了,下意识问道:“那我应该卖几个铜板?” 容镜伸出一根手指在老板眼前晃了晃。 “一个?” “不,一个都不该要。”容镜正说着,眼尖地瞥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人从身后擦过,眼疾手快,顺手就把那人腰间的荷包摸了下来。 老板正等着容镜继续长篇大论,只见容镜慢悠悠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摊上:“不过爷爷我日行一善,这块银子就归你了。” 老板这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摊上的一锭银元宝,再抬头,容镜早已经举着糖葫芦不见踪影。 ****** 拿着钱袋在手上颠了颠,容镜心情大好地啃了一口糖葫芦。 三两下把上面的山楂吃了个光,容镜路过折扇摊,又买了一柄折扇。 拿在手里研究了两下,容镜一手捏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胭醉楼。 那老鸨姑娘倒也忘了他是谁,见进来了一位面生却身份高贵的公子,便笑盈盈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可是新客?” 容镜想了想,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两眼一弯,笑眯眯地对老鸨道: “在下白王是也。” 14.失足千古 白王虽名声不小,但据说为人极为低调,几乎足不出宫。不像平南王东方冽隔三差五骑着个高头骏马越过一半京城去御林军督军,也不似宰相封文敬天天坐着个小轿子从宰相府穿过大道一颠一颠去上朝,这些达官显贵虽然高不可攀,倒也算不得神秘。胭醉楼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把来过这儿的官员聚在一起议个事,那简直跟上朝没什么区别。虽然张口闭口大多用的化名,但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但惟独这个白王,别说胭醉楼的老鸨,就连京城最有名的富商文豪也是见都没见过。 对于没见过的传闻中的人物,人们猜测最多的自然是他的相貌。有说白王容貌倾城,所以从不以真面示人,也有说白王长得奇丑无比,所以不敢跨出宫门一步。容镜这边刚自报“家门”,那老鸨的目光就像浆糊一样凝在了他的脸上,似乎刚才进来没看仔细似的,恨不得把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数清楚。 容镜被一个漂亮姑娘死死盯了好一会儿功夫,顿时觉得背后的衣服有点湿。心想这姑娘别是跟白白有什么抛妻弃子之仇,自己正好撞刀口上了吧? 良久,那老鸨终于看够了似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整束容色,赔笑道:“失礼了,没想到竟然是白王殿下,王爷快里面请。” 容镜觉得这姑娘很是奇怪,不过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跟着老鸨走了进去。 老鸨将容镜领进一间最上等的雅间,待容镜坐下,这才问道:“不知王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今日本楼红牌胧月姑娘正巧有空,琴乐双全的瑟月姑娘也……” 容镜清了清嗓子,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本王夜战三千,金枪不倒,一两个姑娘怎么够?凡是长得有点姿色的姑娘,都给本王叫来。” 话音落下,雅间里一瞬间寂静无比,容镜摇扇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清晰,打在衣服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老鸨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这么失态过。 似乎过了很久,老鸨这才从嗓子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啊……没想到白王殿下这么……勇猛,老身……这就去叫……” 看着老鸨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之后,容镜忽然有那么点不好的预感。春宫图他就看过那么几本,掺在药籍里面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临时就想出这么一句话,觉得还挺豪气,莫非有什么问题? 容镜这边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听见门口一阵细语攒动,门开了。黑压压的一片排在门外,随后,一群姑娘你推我搡地走了进来。 姑娘一个接着一个,姗然接踵。脚步娉婷,衣衫各色,姿容百态,手中拿着细绢,有的掩着嘴看着他偷笑,有的悄悄跟身边的人使眼色。几十个姑娘挤进了雅间,层层叠叠绕在容镜身前身后,百余目光齐刷刷向他看来。 容镜背后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他一直觉得,姑娘嘛,就是给人看着养眼的。如果一群漂亮姑娘站在他眼前给他看个痛快,那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如今他打着白辞的名号,真的把胭醉楼的姑娘都叫了来,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他突然觉得如坠冰窟。只觉呼吸间都是各种刺鼻的香氛,眼前花花绿绿的一片,看得头都晕了。 忽然,一抹白色的衣角在余光中闪过,柔和的带着询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容公子?” 容镜抬头看去,正是那日见到过的胧月姑娘。那胧月姑娘显然还记得他,看着他的目光中略带困惑,随即了然,笑了一笑,“容公子这身打扮,还真像个贵气的王爷。” 四周的姑娘听了胧月的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胧月姑娘道:“容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容镜咳了一声,道:“这只是个意外。” 胧月嫣然一笑:“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跟姐妹们一起热闹热闹吧。” “不用了!”容镜噌的一下站起来,“你们慢慢热闹,爷爷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一阵风从众人眼前闪过,衣襟飞扬,紧接着窗户砰的一声敞开,回过神来,雅间里哪还有容镜的影子。 ****** 容镜从胭醉楼逃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心有余悸,心想怪不得这世上有人愿意断袖,肯定是一不小心看了太多的姑娘。 容镜觉得短时间内他都不会再想去胭醉楼了。 天色还早,回宫实在可惜。容镜用手颠了颠偷来的钱袋,里面还剩几块银子,于是一转身就拐进了旁边的酒楼。 要了一桌好菜,容镜坐上桌,目光在面前的七八个盘子里扫了一圈,然后爪子对着最远的一条羊腿伸了出去。 手还没伸到盘子里,就瞥见对面一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容镜自顾自地抓过羊腿,啃了一口,慢悠悠抬头看去。那人果真停在了他的对面,笑眯眯地对着他点头打了个招呼。 倒是一个长得很斯文的男子,从脚步声音就听得出武功不弱,不是个简单人物。那男子手中也拿了一柄折扇,另一手抚摸着扇柄,对着容镜道:“这位公子,不知在下是否可以和你坐同一桌?” 容镜闲着的一只手挥了挥,“随便坐随便坐。” 男子很自然地在对面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桌上摆的满登登的酒菜,正要说话,就被容镜打断了:“随便坐可以,但不可以随便吃。” 那男子一笑,道:“公子一个人能吃得了一桌子的菜么?” 容镜啃净了手中的羊腿,舔了一下沾了肉星的拇指,然后拿起筷子去夹男子面前的鱼。 “如果你不一直盯着我看,我可以吃得更有效率一点。” “失礼。”那男子的手从扇柄慢慢滑到扇首,“不过公子长得很像一位我认识的人。” 容镜咽下一块鱼肉,“我真的这么大众脸?” 那男子道:“不,不是貌似,是神似。” 容镜用筷子戳下鱼眼珠,放进嘴里,嚼完下肚,才慢吞吞道:“其实我觉得,你跟我也挺神似的。” “那真是在下的荣幸。”那男子笑道,又顿了顿,“不知在下可否请教公子的大名?” 容镜终于从食物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爷爷我大名容镜,小娃娃可以叫我镜爷。” 那男子笑了笑,二指一捻,啪地一声挥开了扇子。 雪白的扇面遮在胸前,却和那张斯斯文文的脸极为不搭。一个狂草的“封”字横在白底的扇面上,张狂无比。 “在下封檀。” 15.不期而遇 “封檀……”容镜托着腮帮子苦思冥想,“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封檀轻轻摇着扇子,“容公子的名字,在下听着也很耳熟。” 容镜道:“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去年秋狩靠着小冽冽的功劳,好不容易得了第一的人吗!” 封檀摇扇子的手慢了下来,似乎花了一阵子才消化了容镜的话,随后微微一笑,道:“确实,去年秋狩在下碰巧和东方将军分到一组。在下不才,没拖后腿已是万幸,好在东方将军骑射精湛,这才侥幸拿了第一。” 容镜在心里呸了一声。 封檀顿了顿,又道,“容公子认识东方将军?” 容镜心里面的小算盘拨了几拨,嘴里依然不闲着,一边吃一边道:“是啊,我和小冽冽是八拜之交,去年他家祖坟就是爷爷我给扫的。” “原来如此。”封檀不急不缓地摇着扇子,“想必容公子和白王也很相熟了。” “不熟不熟。”容镜头也没抬,“爷爷我不是很乐意跟人渣打交道。” 小二方给二人各添了一杯茶,封檀正喝着茶,听见这话,口中的茶差点没喷出来,就势又喝了一口,才掩了过去,笑道,“白王可是出了名的温润公子,为人才华横溢,却行事严谨,作风低调,更是连一笔风流债也没有,”放下茶杯,“怎么在容公子眼里就变成人渣了?” 容镜若有所思道:“看来你对他很有好感。” 封檀道:“容公子多虑了。” 容镜埋头吃饭。 封檀道:“话说回来,容公子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不知景太后病情如何?” 容镜把最后两口饭拨进嘴里,“一个两个那么关心一个姑娘家的病干什么?等爷爷我走的那天,景玥娃娃的病就好了。” 说完,拿着干净的袍袖擦了擦嘴,冲店小二喊一声,“喂,付账了!” 店小二小跑着赶过来,容镜刚要掏银子,封檀已经将一锭白银放在桌上,折扇一收,道:“这顿饭在下请了。” 容镜掏银子的手缩了回来,“那真是太好了。” 封檀笑了笑,道:“正要在下也要进宫,不如容公子和在下一道走吧。” ****** 白辞用过早膳,贴身服侍的下人刘晔走了进来,在他身边道:“今天容公子出宫了。” 白辞点点头,“穿什么出去的?” “似乎是皇上赏赐的明月锻袍,和银翼栾叶冠。” 白辞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道,“看来是自己找罪受去了。” 刘晔道:“王爷,您就任着容公子这么出去闹,万一闹出什么事来给您,可……” 白辞轻描淡写:“腿长在他身上,只要不把京城掀翻了,随他怎么折腾。”修长的指在案上顿了顿,“容逸最近入宫了?” 刘晔道:“听说今日前来是去渊王府上叙旧。” “东方渊极……”白辞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本王倒是很久没去拜访过了。” 按辈分来讲,渊王算是当朝皇帝的叔父,也算唯一活着的先帝一辈的兄弟。先祖帝在时皇位争夺激烈,最后先帝登基,安然无事的只有助他登上大位的渊王和清王东方雅。不过东方雅在前几个月逝于江南,先帝又染疾驾崩,朝中便只有渊王一人无恙至今。但渊王不理政事,只独居一隅,几乎朝廷的人都渐渐忘了他的存在。 渊王府清闲幽静,鲜少人烟,却依旧守卫森严。白辞让人通报了一声,随即进了府。 走到殿门处,便见一个身长清秀,却年岁不辨的男子坐于殿内上首,另一人背对着门,一身玄黑,只是头顶带着一顶极为不衬的裁缝帽子。 见白辞来了,那上首的男子站起身,道:“好久没见外甥,不想你还记得我这个舅舅。” 白辞俯身一笑,“最近小甥身体不太好,所以没怎么出过门。” “容神医不是正好进了宫?”东方渊极道,“听说住的地方离你的府邸并不远,何不请他来给你看看。” 玄衣男人闻言目光微闪,抬头看向白辞。 白辞在那个玄衣男人的对面坐下,道:“我的事暂且不提,这位是……” 渊王介绍道:“这位是容逸容公子。” 那男人转身颔首行礼,却暗自打量着白辞。白辞不动声色地看过去,男人五官深刻,唇细如削,帽檐下一双眼锋利暗藏,隐约带着几分江湖戾气。 白辞道:“容公子莫非是天毒门的‘诡面公子’容逸?” 容逸正了正帽子,道:“正是小生。” 白辞道:“不想皇舅还认识江湖中人。” 渊王道:“容公子曾照应过犬子一阵子。” “想必今日容公子是来和皇舅说正事的,是我叨扰了。” 容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白辞依旧浅笑着看着渊王,渊王道:“无妨,正好是午膳的时间了,我让下人准备些酒菜。” 酒菜上桌,三人落座。原本无甚交集,只随意谈了些朝中的事。然而容逸对朝中之事并不了解,酒菜过半,白辞道:“听闻前日江湖几大门派和魔教落月宫起了冲突。” 容逸略略惊讶:“白王也知道江湖中的事?” 渊王打趣道:“他府上的刘晔是个江湖万事通,因为有个弟弟在武当派门下做弟子,所以每次去探亲都一箩筐的事给他讲。” 容逸一杯酒进腹,“落月宫宫主南宫离躲到落月岛上和一个男人逍遥去了,武当派最近可以不用心惊肉跳地担心他武功恢复回来报复了。” 白辞道:“容公子和落月宫宫主交好?” 容逸道:“我们是仇人。” 白辞微微一笑,“江湖中事今日恩怨今日了,反正如今容公子已身在朝中,大可不必再记挂太多。” “谁说小生要身在这种地方?”容逸唇角一斜,“小生不过是最近没地方住了,过来蹭吃蹭喝几天。” 正说着,侍卫忽然进来通报,说封御史和容神医求见。 容逸一怔,下意识向门口看去。 白辞慢悠悠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容逸脸上,又转向门外,就见容镜抢在封檀前面走了进来。看见他,先是睁大了眼睛,还没叫出来,往旁边一瞅,就彻底愣在那儿了。 “大哥?” 白辞还没听过容镜这么正经地叫过一个称呼,双目微微一狭。 封檀随后进了房间,看着容逸,摇了摇扇子,道:“这个容小公子果然是你说的那个弟弟。” 容镜跑到容逸身边,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拈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一脸难以置信,“大哥,你怎么跑皇宫来了?” 16.不堪回首 渊王让人添了椅子和碗筷,容镜挨着容逸身边坐了下来,一双眼依旧盯着他不放。 容逸咳了一声,道:“这个说来话长。” 容镜道:“没事,你慢慢说,我很有耐心的。” “……” 封檀终于出来解围,扇子摇得悠闲,语气却没什么诚意:“容小公子就放你兄长这一次如何。他来在下这里混吃混喝已经很没面子了,你非要他亲口承认,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啊。” 容逸眉峰一挑,“是谁一个月前说御史府的一个个下人都是废物,非要重金请小生当贴身近侍的?” 封檀被拆穿了也不变色,收起折扇道,“我见你天天在裁缝店里呆着,呆得帽子都要发霉了。反正天毒门早已覆灭,不如先留在我身边,等过一阵子武举开选,正可以……” 容逸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我不会留在朝廷为官的,此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眼看着气氛有些冷,容镜毫无所觉,独自一个人吃得欢快,白辞似闻非闻,也不答话。渊王只好出来打了圆场:“毕竟还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容公子既然近日无事,不如就留在封府住一阵子也好。” 白辞方才开口:“听闻封御史身体不适,秋狩中途而归。不知可还有大碍。” 封檀抬起头,两人目光相交,白辞眼神疏淡,似乎只是简单的问候,封檀笑了笑,道:“多谢白王记挂,下官已经无事了。” 顿了顿,有意无意道,“不过下官未想白王难得去一次秋狩,竟然也带着容小公子先行归京。” 白辞浅淡一笑:“本王碰巧跟路痴分到一组,能找到回京的路就已属不易了。” 容镜不明所以地从碗里抬起头:“白白你说谁?” 白辞没回答,很自然地抬起手,抹去了容镜下颌上的饭粒,然后擦了擦指尖,道:“你吃完了没有?” 容镜环顾一桌,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于是扑了扑手,道:“差不多有点饱了。” 白辞道:“那本王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皇舅府上拜访。” ****** 容镜被白辞带出渊王府,一路上只剩了两个人,这才不自在起来。 白辞倒好像忘了前夜的事,轻声感叹:“没想到容神医竟然还有个兄长。” 容镜道:“容神医不能有兄弟,容庸医就可以有了?” 白辞道:“你兄长擅毒,你擅医,这个组合倒是巧妙。” 容镜撇撇嘴,不以为然,“还不是因为小时候被抱错了。” 白辞看了容镜一眼,道:“容逸公子看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神医想必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了。” 容镜眨眨眼,一脸天真地回望着白辞,“白白你看不出来?其实我才十七岁。” “有句话叫久病成医,”白辞悠悠道,“你虽然长得小,但从脉象看来早已不止弱冠。” 容镜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实不相瞒,其实爷爷我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只不过因为吃了返老还生丹,所以才得以永驻童颜。”抬头看了看白辞,“白白要不要也来一颗?” “镜儿。”白辞的声音忽然冷淡下来,“我想听实话。” 一阵沉默。 容镜似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半晌,还是道:“好吧,你猜的没错,非要说的话……”容镜掰着手指算了算,“爷爷我应该是快二十有五了。” 白辞微微一笑:“那你须小本王一岁。” “小娃娃就是小娃娃。”容镜三两步便走到了前面,“这种事情也要争。” 白辞也不和他辩,直接问道:“那你怎么身量要小上很多?” “因为爷爷我曾经不小心中过滞蛊。”容镜道,“虽然蛊毒是解了,但身体停滞生长了六年。” “滞蛊?” 容镜道:“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想当年还是一个小鬼害成爷爷我这样的。唉,往事不堪回首。” 白辞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 容镜道:“话说回来,我被那个小鬼害得可不轻,那小兔崽子简直是爷爷我的瘟神,有他在身边,爷爷我就诸事不顺,就连走个路也能掉进没遮严的枯井里头。” 白辞微微颔首:“那确实很麻烦。” 容镜道:“不止如此,他还三番五次地想要对老子下手。那小娃娃毒着呢,第一次爷爷我没设防,被捅了一刀也就算了,结果没想到那小娃娃心机百出,知道爷爷我不会栽在同一个坑里,竟然变着法儿的害老子,结果竟然每次都让他得逞了。” 白辞低低笑了出来,半晌才道,“那容神医大可不必留他在谷中,直接让白谷主赶走他不就算了。” “我倒是想啊。”容镜无奈道,“可惜自作孽不可活,人是我救的,不巧的是那小娃娃又正好先天不足,极难医治。当时我医术不够,只能留他在谷中让师父救治。那小娃娃倒是聪明得很,知道怎么也斗不过我师父,在我师父面前听话得跟什么一样。一遇见我,就恨不得杀我后快。” “他知我是药人之身,不畏剧毒,便趁毒蛊门弟子来神医谷疗伤之时,暗中下了杀手,嫁祸于我。于是毒蛊门以为神医谷妄加挑衅,便对我下了滞蛊,以图报复。只可惜当时爷爷我怎么也没想到毒蛊门和神医谷翻脸的原因,直到几个月前我遇见大哥,正因天毒门与毒蛊门曾过从极密,问了个清楚,这才想明白这件事的真相。” 白辞静静听罢,淡淡评价道:“年纪轻轻便如此心狠而有心计,这种人确实不适合相与,离得越远越好。” 容镜伸出袖子拍了拍白辞的肩,“所以后生可畏,就算白白你大我一岁,也一样应该乖乖听爷爷我的话。” 白辞浅笑:“愿闻其详。” 容镜语重心长道:“抵触青楼是不对的,哪天你也应该去青楼逛逛。等真的看见了货真价实的姑娘,你就对爷爷我没兴趣了。” 白辞笑而不答。 容镜想了想,忽然补充了一句:“记住,千万不要同时叫来一群姑娘。” 17.不祥之兆 余下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秋狩的一行人再度浩浩荡荡归来,皇城中一扫几日的冷清,多了一群能说的武官,又变的热闹起来。 肖拓半信半疑地跟着东方冽走进白王府的时候,正巧碰见容镜坐在膳席前,用嘴撕了一块羊腿,正嚼得不亦乐乎。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东方冽得意道,“容小神医肯定在白王府上。” “阿拓?”看见肖拓,容镜一下子跳起来,“你回来啦!” 肖拓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你怎么说走就走了?知不知道我在围场找了你一晚上?” “这不能怪我啊。”容镜摊了摊袖子,“白白非要回来,我一个人又找不到回营帐的路。” 东方冽的目光越过容镜,“阿辞呢?” 容镜伸手指了指,“里面看书。” 白辞听到声音走了出来,见东方冽正抱着手臂倚在门边,身旁站着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 “这么早就回来了。”白辞跟东方冽打了招呼,然后对肖拓道,“这位想必就是肖拓公子了。” 肖拓也打量着白辞,却有些微的讶异。他倒是没怎么听容镜提起过白王,但三言两语也听得出容镜对这个人不怎么应付得来。如今见了面,见白王看上去清隽温文,也不知是不是长得太过顺眼,一面之交,让人心底的偏见和猜度不知不觉间都烟消云散了。 肖拓回了礼,道:“这几天阿镜承蒙白王照顾了。” 白辞一笑,“不过举手之劳,只要容神医不乱跑,本王倒还顾得来。” 肖拓道:“阿镜从小就不老实,一个看不住就得惹出点事来。所以谷主才一直让我留在他身边,虽然我也管不了他。” “不要诋毁爷爷我的名声。”容镜插嘴。 “我说错了?” “你没说错?” 肖拓道,“那我一个没看住你就丢了是怎么回事?” 容镜不以为然:“丢就丢了呗,来人打不过,受伤死不了,爷爷我生命力这么顽强,谁能把我怎么样。” “把你怎么样的还少了?”肖拓声音提高了几分,“还记得你十三四岁那会儿,我就出谷了一个月,回去的时候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 容镜认真道:“相信我,那真不是你的错,你留下来会跟我一样惨的。” 白辞温声道:“肖公子不必担心,一来镜儿已不再是不更事的少年,行事不会再轻易出差错。二来有本王在身边,不会让他轻易出事的。” 东方冽在一边看戏看得正欢,闻言挑了挑眉。 肖拓听着这话觉得有点不对,也没想出不对在哪里,就道:“那在下谢过白王了。” ****** 傍晚的时候,白辞独坐房中,东方冽也不知道去哪儿鬼混,溜了一圈又溜回了白王府。 “我看平南王府可以拆了,你以后睡这儿就可以了。”白辞不咸不淡来了一句。 东方冽神秘地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今天我去胭醉楼看了胧月,竟然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传闻。” “什么传闻?”白辞随口一问。 “据说一直以来行事低调、不染风流的白王竟然独身一人出现在胭醉楼,自诩‘夜战三千,金枪不倒’,一口气要了全胭醉楼的姑娘。” 白辞悠悠翻了一页书,“这倒有趣。” “是啊。”东方冽拍了拍白辞的肩,“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竟然这么生猛,连我都自愧不如。这要是传遍京城,效果一定很轰动。白王银荡好色,驰骋烟花之地,简直是青楼杀出来的一匹黑马啊。” 白辞淡笑道:“那以后你‘风流将军’的名号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给点反应行不行?”东方冽一脸不满,“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白辞道:“我担心什么?如果还用我担心,你会跑过来跟我说这些么。” 东方冽坐了下来,无奈道:“你不看好容镜那个小东西,肯定早晚给你惹出点事来。要不是当时刚好胧月也在,估计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白辞道:“有你在,这些事我还不必挂心。” 东方冽被说得有点坐不住,转而道:“你见过封檀了?” “我见过萧彧了。” 东方冽道:“萧尚书……” “萧尚书老持城府,”白辞道,“该怎么做,他心中自然是有分寸的。” “那些老家伙最是不好对付。封檀就算去试探,也未必讨得了好。” 白辞双眼依然凝视着书上的字,嘴里道:“不要小看封檀。封文敬能安然无事地把宰相的位置坐到现在,封檀更是青出于蓝。更何况,他在皇上身边多年,行事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东方冽道:“这倒没错,我从小就见他跟皇兄几乎行踪不离,他的话皇兄确实都能听进去几分。” 白辞又翻了一页,有意无意道:“所以最近可能要不太平了。” 东方冽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到不太平,最近西北似乎又隐有动乱,江南一带正闹水患,昨日秋狩之时,江南郡守夏扬之派人送加急奏折到皇兄手中,说再不治水恐有大乱。所以我们才提前回京。” “夏扬之……”白辞细细咀嚼这个名字。 “你认识?” “算是吧。”白辞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东方冽道:“所有事都赶在这个时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倒也未必。”白辞淡淡道。 东方冽道:“如果西北动乱严重,皇兄命我去平乱的话,我怎么能再放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好不容易……” 白辞低声笑了,打断了他的话,“近一个月内,西北动乱绝不至达到扰乱边境的程度。明日早朝,皇上必定不会提及此事。但至于江南水患……”白辞顿了一下,语似低喃,“本王可能要有麻烦了。” 次日午时。 白辞正于书房悠闲作画,花闲鸟语跃然纸上,杨叶拂风,柳枝垂髫,刘晔在一旁磨墨,不时说几句江湖趣谈,白辞也偶尔一笑。 一笔鸟尾画至半途,忽听门外有声音响起,白辞忽然放下笔,刘晔抬头,就见一个侍卫跑进来禀报:“白王殿下,皇上来了。” 不多时,门开了,绝帝一身黄袍走了进来。 白辞俯身行礼,“参见皇上。” 绝帝做了个免礼的手势,“白王不用多礼,朕好久没来看看你了,今日正好顺路过来。” 18.反客为主 绝帝简单环视了书房一周,然后看见了书案上完成一半的画,道:“白王的画技真是越来越精湛了。” “皇上说笑了,臣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绝帝在一旁坐了下来,示意白辞也坐下。然后道:“不知白王的身体近日如何?” 白辞道:“臣的身体一直并无大碍,有劳皇上记挂。” 绝帝端详着他的面色,欣慰道:“脸色确是比从前好了很多。记得当初你刚被十八暗卫找到带回皇宫的时候,那会儿看到你,明明和朕年龄相仿,却瘦小得像个七八岁的幼童。不想一转眼,已经成了风度翩翩的王爷了。” 白辞温文一笑:“皇上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绝帝也笑:“是啊,当时朕的堂弟似乎特别黏你,每天都看见他大老远的从清王府跑去你的府上。” 白辞耐心地陪着皇上叙旧,“平南王当初少不更事,大概只是同情臣罢。” 绝帝的右手轻轻抚过左手中指上的白玉戒:“白尚书过世得早,不过先帝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看的。” 白辞浅笑未答。 绝帝话锋忽然一转:“不知最近江南水患,白王可有听闻?” “略有听闻。”白辞波澜未动。 绝帝道:“据说如今灾势甚广,农田湿涝,颗粒无收。朕打算派钦差下江南放粮赈灾。想来想去,朕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辞等着绝帝继续。 绝帝道:“白王向来行事稳重谨慎,朕对你甚是信赖。而且江南郡守夏扬之曾和你父亲颇为相熟,若是你去,夏郡守也会更放心一些。何况,北地呆久了,去江南换一换环境,也许对身体也有好处。”停顿了片刻,看着白辞道,“白王觉得如何?” 白辞双手交叠,闻言,拇指轻擦过指侧,面上平静如水。 这一堆理由罗列得实在有条有理,可见封檀倒是费了一番心思。不然放眼朝中大臣无数,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从不参政,连朝也没上过的王爷身上。 皇上钦点钦差的名声固然好听,实际却是相当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江南郡下地方官无数,真开仓放粮,落到灾民手里又不知道能剩下多少。到时候若执意生事,罪名倒是信手拈来。更何况京城离江南何止百里,途上舟车劳顿,加急赶程,就算普通人都未必受得了,这借机养病的理由也亏皇上能想得出来。 这先发制人的一策,一看便知是封檀的主意。 虽然不确定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先行下手,以绝后患。 唇上浮起一抹浅笑,“既然皇上信任……臣接旨。” “不过,臣想向皇上要一个人。” 绝帝面色和善:“白王尽管说。” 白辞轻轻吐出三个字:“容神医。” 白辞话音刚落,绝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却还是耐着性子道:“白王去赈灾,带容神医做什么?” 白辞道:“臣虽病已无碍,但恐怕水土不服而再度发作,延误了正事。而且据臣所知,景太后的病已大有好转,只需按时服药,就不会有碍。赈灾一程不需太久,臣会尽早使毕而归。” 绝帝的眉心慢慢舒缓开来,沉吟片刻,道:“也好,那就让容神医随你去这一趟,也算有个照应。” 白辞起身一揖,“那臣谢过皇上了。” 容镜一个人在药房里煎药,拿着大扇子在火边扑扇,听见后面有人推门进来,张口就道:“阿拓,过来给我捶捶背!老子煎了一天的药,累也累死了。” 身后的人闻言停了下来,在他背后俯下身,一双手轻柔地按在他的肩上,顺着颈骨一点点按捏。容镜舒服地转了转脖子,长长地“嗯”了一声,“看不出你手法变好了嘛,往下点往下点。” 那双手按着他的指示从颈尾滑到肩胛处,顺时针用掌心按压着穴道,用力均匀,不重不轻。容镜一边扇着火,身子有了支撑,便心安理得地向后靠去,张着嘴打了个哈欠。 就在他如坠云雾快睡着了的时候,那双手突然撤了去,容镜措不及防地倒进身后那人的怀里。 “阿拓你干嘛!”容镜撑着那人的膝盖爬了起来,呼吸间却隐约闻到了那股药香。容镜猛地转过身,就见白辞半蹲在他身后,雪白的长袍上还沾着他身上的药灰。 “白白,怎么是你?”容镜吓了一跳。 “怎么不能是我?”白辞拿过一张蒲垫,一揽衣襟,席地而坐。 “当然能。”容镜点头,“既然来了,就帮爷爷我扇火吧。”说完,扇子一扔扔到白辞怀里,然后真的跑到旁边的软榻上靠着去了。 白辞捡起蒲扇,真的就着容镜刚才的方向扇了起来。 炉火挺旺。容镜靠在榻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就见那腾起的黑烟就要从扇子的两侧扑到白辞脸上,一骨碌又爬了起来,走到白辞身边抢过蒲扇,嘴里道,“算了算了,给爷爷我一边呆着去,看你那细皮嫩肉的样就不适合干粗活儿。” 白辞看了看他那张更细皮嫩肉的脸,没说话。 容镜道:“你不会真是来给我打下手的吧?” “当然不是,我还没有这个爱好。”白辞理了理前襟,“我是来问,容神医有没有兴趣去江南一游。” “江南?”容镜瞪大了眼睛,“这回是去干什么,秋钓?” “只是去游玩而已,顺便办点事。”白辞道。 “大约多久?” “最长不会超过十日。” “那好。”容镜满口应下来,“天天在皇宫里呆得真快闷死老子了。等我去安排好景玥娃娃的事就走。” ****** 第二日朝堂上,绝帝任命白王为钦差,携容镜去江南放粮赈灾。 容镜这边还在景太后的寝宫里给景玥诊脉。十余日的调理,景玥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支着床沿自己坐了起来。长及腰间的黑发被亚儿用一根玉钗绾在脑后,看去更是年轻了几分。母仪天下多年,兴许是因为一直抱病卧房,那双眼依然清澈,周身也感觉不出太后应有的威严,倒是有种年轻女子的灵秀。 容镜摸着下巴想,这么清秀漂亮一个姑娘,皇上看上了后娘的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景玥一句话打断了容镜的寻思,“容神医要去江南?” 容镜回过神来,“啊,你怎么知道?” 亚儿将灌好的手炉递给景玥,景玥抱在怀里,道:“皇宫里的事,哀家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今晨听亚儿说白王要携你去江南赈灾,下午就要启程。” 容镜安慰道:“小娃娃别担心,你只要乖乖听话吃药,爷爷我就是去月亮上转两天都没问题。” 景玥没接话,继续道:“听说容神医最近和白王走得很近。” 容镜略为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无论容神医怎么想,哀家还是要奉劝你一句,离白王远一点。” 19.动手动脚 容镜懂了,深有同感地点头:“我也觉得应该离他远一点。” 景玥欲言又止,将手炉向怀里按了按,又恢复了娴静的笑:“那容神医一路小心。” 容镜从太后的寝宫出来,连招呼也没跟肖拓打一个,就跑着去了城门口会合的地方。 本来以为是跟上次秋狩差不多的阵势,到了城门口,才发现方圆数丈,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容镜纳闷,自己别是又走错了吧? 容镜绕着城门转悠了一圈,还是只见着了这一辆马车。 容镜跑去问城门口的侍卫:“哎我说,你们京城有几个东门啊?” 侍卫甲瞪了他一眼,拿矛枪向旁边拨了拨,“别找事,要过过,不过一边呆着去。” 容镜道:“爷爷我要知道是应该过还是应该一边呆着去,还过来问你?” “你是来闹事的?”侍卫甲一个眼神过去,旁边的几个侍卫都围了上来。几柄矛锋齐刷刷指向容镜。 容镜举起手:“各位英雄好汉大哥大侠有话好商量,你们这里真的只有一个东门?” 对面的一个侍卫刚要发作,忽然放下矛枪拜倒下去。 容镜连连摆手:“不用跪不用跪,爷爷我没压岁钱给你们。” 几个侍卫唰地都跪下了,“参见白王。” 容镜回头,见白辞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扫了跪在地上的侍卫一眼,说了句“平身”,然后对容镜道:“我就过去买了点东西,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在马车上等我一会儿。” 容镜愣了,往旁边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一指:“马车?那辆?” 白辞道:“不然你要哪辆?” 容镜又指了指自己:“就咱俩?” 白辞想了想,“准确来说不是。”容镜松了口气,白辞又道,“还有一个车夫。” 容镜立刻打退堂鼓:“我不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白辞不急不缓道:“此地去江南千余里,虽走官道,但免不了路途颠簸。如果路过山林,还可能会有山贼和野兽出没。” 容镜停下脚步。 白辞道:“如果我一个人……” 容镜转过身来,连连挥手,“上车上车。” 车夫是个不爱说话的老者,白辞叫他“莫伯”。两个人上了马车,莫伯就一言不发赶起车来。 马车里很宽敞,白辞坐在一边,容镜就远远坐在另一边。 屁股刚一坐稳,容镜转脸就盯住了白辞,一脸认真道:“这一路上我们得约法三章:不许对我动手动脚、不许对我动手动脚、不许对我动手动脚。” 白辞笑得清淡:“那你记得跟我保持距离。” “我会的。”容镜信誓旦旦道。 马车驶得平稳,一路上,白辞果然一直安静地做在马车一角,连话也没跟容镜说一句。 容镜可就坐不住了。容镜是典型没人的时候也能自言自语的主,如今身边还坐着个人,没一会儿就靠了过去,“白白。” 白辞不说话。 “白白,我饿了。” 白辞示意旁边的包裹。 容镜从包裹里翻了张芝麻饼出来,咬了一口,伸到白辞嘴边,“白白,你要不要吃?” 白辞摇了摇头。 容镜终于受不了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会连口也不动吧?” 白辞终于转过头来:“我不是君子。” 容镜一脸坚定:“没事,我会让你变成一个君子的。” “……” 过了一会儿,容镜突然想起了这一梗:“我们不是要去江南游玩的吧?” “不是。江南水灾泛滥,颗粒无收。我们是奉旨去放粮赈灾。” 容镜不解:“放粮赈灾?那你带我去干什么?” 白辞波澜不惊:“因为我想对你动手动脚。” 容镜深觉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马车连夜赶路,在官道上疾行。大路虽平稳,但不多时便到了人烟荒芜的小路,地势时而平坦,时而坑洼,上坡下坡接连不断,马车渐渐开始颠簸起来。原本白天无事,到晚上的时候,白辞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 虽然知道白辞身弱体虚,但平日里白辞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时间久了,几乎让他忘了这回事。容镜第一次见白辞气色这么不好,凑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手心被冰冷的虚汗沾满,所及之处一片冰凉。唇上几乎都失了血色。白辞正微微闭目,容镜拿出绢布擦去他额上的冷汗,他也没睁开眼,任由他动作。 容镜这边擦着汗,马车忽然颠了一下,一个不及防险些划到白辞的眼睛。容镜朝外面吼了一声:“停车!” 车速丝毫未减,容镜正要掀开帘布,白辞睁开了眼:“我没事,继续赶路。” 容镜道:“你有没有事是你说的?”转头又冲车夫喊了句,“停车!” 手腕突然被白辞握住,“我说了没事。” 手心里也是冰冷的汗。容镜无奈,知道说不过白辞,便从衣内取出一粒药丸给白辞服下,又从包裹里取出小茶炉,点上了火,从水袋里倒了些水在茶壶里,放在茶炉上烧。 容镜寻了个舒服的角度,让白辞躺在他腿上。 白辞的头依旧靠在马车的后壁上,“不必了。” 容镜见怎么也说不动他,声音发冷:“你再这么撑下去,等到了江南还想办事?” 白辞淡淡道:“最多再有一日就到了。何况,我没事。” 容镜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又缓缓松开。他忽然伸出两指,“啪啪”两声,点上了白辞的睡穴。 白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便失去意识。身体顺着车壁滑下来,倒在容镜肩上。 容镜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将他的头安置在膝上。然后将茶炉放远了些。 石头一样油盐不进。非得爷爷我动手,这才乖了。容镜愤愤地想。 膝上的人容色苍白而安静,眉间微微蹙在一起,未及缓开。容镜下意识用食指抚平了他的眉心,然后触上他的脉。 脉象时急时缓,时断时续。几乎是没见过的病症。 他记得刚一见面,他就给他下过断言,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 当时白辞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愕,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这是个再合适没有的结论了。 哪个人自己愿意短命的?容镜撇撇嘴,心下思忖着,等给景玥娃娃治好病之后,自己回神医谷,顺手也把白辞也捎上,正好日行一善。 实在不从怎么办?容镜支着下巴想,那就硬绑吧。 20.不明所以 第二天傍晚,马车终于到了江南。 马车内,容镜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两手搭在身体两侧,一条腿搁在对面的软座上,另一条腿抵着车门,脑袋往窗沿上一仰,睡得正香。 倘是姿势不够舒服,容镜又翻了个身,抵在门上的腿翻到对面的软座上,“啪”的一声,掀翻了茶壶。里面早已凉透的开水洒了一地。 壶盖在车里滚了两圈,颤悠悠停在了地上。茶壶圆滚滚的,从车的一头滚到另一头,里面的水一路滚一路洒,眼看就要撞到车的另一端,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截住了。 那只手拎起茶壶,放在茶炉上。然后捡起壶盖盖在上面。炉内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烧的水也全都喂了地。 白辞倒空了里面的水,又将茶壶和茶炉收进包裹里。 外面已渐起人声。掀开窗口的遮帘,陌生的街道上三三两两有人行过。只是行路之人大多面色饥黄,神情不振。路边偶有几处摊位,摊主也大多无精打采,没有什么气力。 似是听到车里的声音,莫伯转过头,从外面将布帘掀开一点,对白辞道:“王爷,已经到了。” “辛苦你了。”白辞应了一声。 这边容镜又翻了个身,脑袋翻到了白辞身上。结果下身一个不慎没坐稳,屁股腾了空,“砰”的一响就摔到了地上。 容镜惺忪地睁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睡到地上来的。 一只手伸过来,容镜下意识地抓住,揉了揉屁股,扯着白花花的袖子站了起来。 定睛一看:“白……白白?!” 白辞道:“理理衣服,擦擦口水,我们快到了。” 容镜机械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还不大清醒的脑子转了一百八十个弯,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跟白辞到江南放什么粮的,记得昨晚好像点了白辞睡穴让他在自己身上睡,结果整晚上无事可干动也动不了,盯着白辞的脸看着看着,一个不小心就…… 唉真是太不小心了。容镜甩甩脑袋。 到时辰了白辞的穴自动解了,也不知道白辞究竟什么时候醒的。 容镜扭头看了白辞一眼,白辞没事人似的递给容镜两张酥饼,“醒了吃点东西,等下还要办事。” 那样子好像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过再一看,脸色倒是好多了。容镜接过酥饼咬了一口,另一只闲着的手抓过白辞的手腕。 眉头一下拧了起来,“我睡着的时候你胃绞多久了?难受怎么也不说?” 白辞不欲多言:“容神医小题大做了。” 容镜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比十个人指着他鼻子骂他庸医还让人不爽。他忍了忍,再忍了忍,倒出两粒药硬塞进白辞嘴里。 白辞倒是乖乖吃了。 容镜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在白辞面前,给药可以,不能要求更多了。 什么毛病这是!容镜把剩下的酥饼折成一块,塞进嘴里。 不多时,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停在了郡守府前。 “到了,王爷。”莫伯在前面提醒道。 “下车吧。”白辞看了容镜一眼,见他身上还沾着酥饼的碎渣,伸手帮他掸了下去,然后下了车。 门外的侍卫看见马车,急忙进去通报。容镜跟着白辞刚到了门前,就见府门再次开了,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那人见了白辞,眼神微微一凝,随即俯首行礼:“白王殿下,下官已恭候多时。” 白辞面色如常,抬手道:“夏郡守不必多礼,我们进去再说。” ****** 三人落座前厅,有下人给三人各上了一杯茶。 夏扬之年逾不惑,看去却有股清凛之气。待三人坐下,这才道:“这位公子是……” 容镜刚要开口,白辞便替他道:“这位是容镜容神医。” “容公子。” 见气氛凝重,容镜只好坐在一边闭嘴装深沉。 白辞道:“不知近几日灾情如何?” 夏扬之声音微沉:“虽然已经着手治理,但因广涝成灾,良田几乎颗粒无收,所以灾民遍野,如今已死了数十人。” “本王一路前来,路过几个临近的县城,见灾情确实都不容乐观。”白辞示意身边的莫伯,莫伯呈上一张黄色锦书,夏扬之接过,白辞道,“皇上下旨从粮仓放粮五百石,分发五日,期间不得过地方官员之手,一切均由夏郡守和本王安排。” 夏扬之脸色缓了下来,“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下官谢恩。” 说罢,又道:“王爷和容公子一路劳顿奔波,如今天色已晚,下官这便让人给王爷准备客房,先歇息歇息。” 容镜插嘴:“顺便能不能……” 白辞把他的话压了下去:“那就麻烦夏郡守了。” 在马车上颠簸了两日,容镜终于见到了床,衣服一脱便扑了上去。 本来想说能不能来点吃的,结果白辞竟然把他的话给堵了。容镜只好埋头睡觉,在床上滚了两圈,又爬了起来,跑去了白辞的房间。 白辞正在桌前看书,听见他来了,也没抬头,直接道:“包裹里面有吃的。” 容镜翻出了剩下的几张芝麻糖饼,拿了一张塞进嘴里,凑到白辞身边,“白白,你看什么呢?” “灾情奏折汇册。” 容镜一跃便坐到了桌子上,舔了舔饼里的糖,“看这个干什么?不是放粮就可以了么?” 白辞道:“江南数十县,每个县的灾情不同,自然不能均发。” 容镜三两下把饼塞进嘴里,评价道:“当官真麻烦。估计当皇帝的更可怜,今天这边打打仗明天那边闹闹饥荒,后天没准再群臣造个反什么的,这样下去估计不到知天命之年,头发就得掉光了。” 白辞放下手中的汇册,抬头看着容镜,微微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是啊。”容镜两腿在桌沿下面晃来晃去,“你看爷爷我多自在,想来来想走走,想看姑娘看姑娘,哪像皇帝娃娃,一辈子都离不了皇宫,跟软禁有什么区别。” 白辞抬起手,轻轻拂去容镜唇边的芝麻,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波澜,“你说得对。” 容镜被这个不清不楚带了几分暧昧的动作搞得一愣,屁股一滑跳下了桌子,“老子困了,先回房,你早点睡啊。” 看着关上的房门,白辞眼中却滑过一丝疏淡。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进来。”白辞道。 房门再次打开,是夏扬之的身影。 “白王。” 21.似是而非 白辞示意了一下,夏扬之便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 “夏郡守夜里前来,可有要事?” 夏扬之道:“下官未想入夜已深,王爷还没有歇息。” 白辞将手中的汇册放在一边,凝视着夏扬之的双眼。片刻,温和一笑。 “其实夏郡守不必这么客气,你毕竟是家父生前最亲密的兄弟。论辈分,本王还应该叫你一声叔父。” “不敢。”夏扬之道,脸上细微的皱纹却舒缓开来,“不过王爷……确实比小时候变了很多。” “是吗。”白辞虚应了一句,扣了扣桌子,莫伯从外面走进来,将桌上已冷的茶端走,又上了壶新茶。 夏扬之道:“不知王爷现在身体如何。” “本王已无大碍,”白辞道,“夏郡守不必记挂。” 端起茶杯,“倒不知令公子可还安康。” 夏扬之道:“犬子一直不成器,整日热衷于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书倒是读了不少,只是性情顽劣,不管下官怎么说教,也不肯考取一个功名。” 白辞道:“那不如就随了令公子的意愿。” 夏扬之叹道:“夏家几代入朝为官,下官自然希望犬子也不要碌碌一生。” 白辞淡淡道:“平步青云未必可以锦食无忧,朝深似海,在岸上至少可以安然无事。这一点,想必夏郡守也很清楚了。” 夏扬之眸色一暗,“当年的事……王爷如今还在记挂么。” 白辞把玩着茶杯的手略略一顿。 “白尚书过世的缘由,下官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当年更是悲愤得难以自抑。但毕竟宫内之事纷杂不清,难以一事给所有人定罪。更何况……” 白辞静静听着,唇角的笑意依旧温和,并没有反驳的意思。 夏扬之暗中润了一下干燥的唇,继续道:“……更何况当朝圣上治世并无偏颇,且如今西北动荡,再历波折必令朝野受创。下官希望王爷不要……太过偏激。” 修长的指轻轻抚过青瓷靛纹的杯壁,白辞抬眼,目光依然平静如水,淡然无波,“本王不明白夏郡守想要说些什么。” 夏扬之道:“下官曾经看着王爷长大,对王爷的性情多少了解几分。朝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如今皇上突然派王爷做钦差前来江南,虽然未必有人敢妄自揣测提醒皇上,但必然有人已经开始提防了。” 白辞看着夏扬之诚恳沉肃的脸色,忽然笑了。 “夏郡守。”白辞道,“不要太信任自己的判断。也不要以为,一个七八岁乳臭未干的少年,二十年之后还能在你的揣度之中。” 语气淡漠舒雅,似不带半分警告之意,却令人倏然战栗。 夏扬之慌然起身离席,跪伏于地,“下官愚钝,妄加揣测,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白辞从座位上站起来,俯身虚扶,“夏郡守多虑了。夜已深,明日还有要事,夏郡守早些歇息。” 待夏扬之离开,莫伯走了进来,低声道:“王爷。” 白辞解下长袍,递给莫伯,道:“盯紧夏扬之。” ****** 次日,白王奉旨下令开仓放粮,将一百石稻米运往南部十一县,百户人家排队领粮,白王及江南郡守亲为,未假地方官员之手,最后一户领粮离去,正合百石粮尽。 傍晚,夏扬之备了酒席,请白辞与容镜同聚。 容镜被白辞拉着分了一天的粮,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第一道菜上来,正巧放在他眼前,容镜看也不看对面的两人,就着眼前的盘子就开始吃。 白辞也未制止,看着夏扬之,略带无奈道:“本王没教育好,还请夏郡守不要见怪。” 夏扬之昨日离开白辞的客房,就一直隐隐有些不安。 他与白夜归同朝为官多年,两人过从极密,他更是从小看着白辞长大。以他对白辞的了解,及白辞多年来深藏不露的行事,白辞绝不可能安然留在王府,纵情书画一生。 此事埋藏于心多年,终于有机会得以出言相劝,却不想白辞似是而非,似胁非胁的态度让他再无从下手。 原本以为今日白辞会对他严加提防,不想白辞竟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一如既往温声和语,平静雅然。 倒是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跟来的容神医,实在看不出半点可靠之处,倒忙不帮已是万幸,如今上了桌菜都没上全便开始下手,别说是神医,连个庸医都比他有风骨。 若论风度翩翩,朝野上下无人比得过白王。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竟然带了这么个不懂规矩的少年跟来。 夏扬之只得回笑,“无妨,容公子这是真性情。” 容镜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才倒出地方来说话,“夏郡守过奖了。” 夏扬之:“……” 白辞取过手边的茶饮了一口,道:“怎么不见令公子?” 夏扬之道:“犬子月前去了苏州,估计近几日便能回来。” “苏州?” 夏扬之道:“据说是有个赏兰会,犬子别的不才,倒是很喜欢画兰养兰。” “兰花?”容镜插嘴,“阿拓也喜欢兰花,我记得当初他回神医谷,带了一堆兰花种子回来种,种的一后院都是。”容镜用嘴撕了一块鸡翅,“搞得爷爷我当时都不敢进他的院子,味道熏得头都疼。” 白辞笑道:“种一院子草药你就舒服了。” 容镜拍拍白辞的肩:“白白,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这时,一个下人小跑着进来,对夏扬之道:“大人,公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门开了,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形容清俊,眉目间和夏扬之有几分相似,却带了几分放荡不羁。他环视了一周,见桌上多了两个人,开口便道:“有客人?今天还真是热闹。”又向旁边寻去,“青鸢呢?再添一把椅子。” 夏扬之喝道:“阿沉,不得无礼,这是白王,奉旨来此的钦差。” 男子一愣,然后又笑,听话地俯身一揖:“参见白王殿下,草民夏沉。” 容镜放下手里的鸡翅,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22.上浮下沉 夏沉说完,便不客气地入了座。闻言这才注意到容镜,笑眯眯道:“怎么,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么,小弟弟。” 夏扬之低叱:“阿沉,这位是……” 容镜打断了夏扬之的话,“你叫夏沉?” 夏沉道:“不然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尚浮?” 容镜道:“你十一年前也叫夏沉?” 夏沉拿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进新添的碗里,“不瞒你说,其实我二十一年前也叫夏沉。” 容镜不跟他开玩笑,“那你十一年前是不是去过潮城?” 夏沉拨了一口饭进嘴里,听见这话动作慢了下来,眉毛微扬,等着容镜的下文。 容镜从座位上跳起来,蹿到夏沉身边,照着他的肩就拍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阿拓?” 夏沉被容镜拍的一震,目光却带上了些惊愕,“你是说……肖拓?” “真的是你!” 白辞看容镜说得正起劲,一时半会儿没有回去的打算,便往旁边让了一个座位。容镜瞥见了,就着白辞的位子就坐了下来,“自从那次阿拓回潮州替父母奔丧,回来之后,就一直有跟我提起过你。” 夏沉放下筷子,“这么说,你就是容镜了。” “正是爷爷我。” 夏沉的目光有些微妙,“没想到那小子还记得。” 容镜翘起腿,转回身子继续吃饭,嘴里道,“难得阿拓记性这么好,虽然他也没怎么提起过,但他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说过那么一两次我就记住了。去年出神医谷的时候,他还去潮城找过你,只可惜没找到。” 夏沉道:“我当时去潮州只是在舅父家呆上一阵子,后来自然就回去了。”顿了顿,不经意问,“他那些兰花还种着?” 容镜想也没想,“被我拔光了。” “……”夏沉端着碗的手青筋绷了绷,面上却露出了一个涵养极好的笑,“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容镜安慰地又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他打不过爷爷我。” “……” 白辞道:“不过这也巧,你听见名字就认出来了。” 容镜谦虚道:“当爹的名字取的太好认了,爷爷我纵横江湖多年,没碰见过第二个叫下沉的。” 夏扬之在对面低咳了一声。 夏沉挑眉:“肖拓还真没说错,跟你在一起保持风度很有难度。” 容镜安抚道:“既然阿拓都做到了,你也可以的。” 夏沉吃了有生以来最肝疼的一顿饭。 席间夏扬之和白辞一直在谈治水一事,容镜在一边吃得欢,话是他挑起来的,结果说了两句便跑题了十万八千里,没了下文。 不过怎么也不曾想,会在这里遇到故人身边的人。 饭后,他叫住了容镜,“他现在还在神医谷?” 容镜道:“没有,阿拓现在和我在京城。” 夏沉点头,“那我过阵子去京城看看他。” “不用这么麻烦。”容镜道,“再过一个月我和阿拓就回神医谷了,到时候顺路来江南找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别乱跑就行。” 一只手覆上发顶,头上传来白辞的声音,“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早点回去睡。” 容镜头一歪,下意识地想躲,白辞已经收回手。 夏沉这才看了白辞,眼神恢复了一贯的轻佻,“很久没见了,白家小弟弟。” 白辞微微一笑,“夏兄。” 夏沉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见到你,我还真吃了一惊。今天重闻两故人,不知是福是祸啊。” 白辞笑而不答。 夏沉道:“不过你怎么来江南了?” “因为皇上觉得我和夏郡守是旧识,于是便遣我前来。”白辞道,“但不曾想多年不见,夏郡守竟然调到江南了。” “京官外调。”夏沉道,“那阵子你忽然失踪,紧接着老头子就被外调到江南了,我那时候也才半大不大,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忽然揶揄一笑,“不过你回来之后就子凭母贵做了王爷,现在再跟你插科打诨,老头子可要杀了我了。” 白辞的眼神忽然变得讳莫如深,不消片刻,却又渐渐散去。淡淡说了一句,“夏兄还是这么不正经。” “白弟这温吞的性子,倒是也和小时候没怎么变。” 白辞笑了笑。 别了夏沉,白辞向容镜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容镜正背对着门换着衣服。 “白白?”容镜听见声音扭过头,“你走错房间了吧?” 白辞自然地在他的床上坐下,“可能是吧。” 容镜脱掉外衣,随手放在椅子上,便走到白辞身前,微微低头,仔细研究着白辞的表情。 “白白,你有心事?” 额前的碎发滑到白辞脸上,容镜觉所未觉。 白辞声音疏淡,“你看得出来?” “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容镜直起身,然后一屁股坐到白辞身边,“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白辞转过身,看着容镜的双眼,眸色微微一沉。“我当时在想……这是哪个送上门来的不知死活的少年。” 容镜一愣,下意识地就去摸脸,反应过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你你你,你一直都知道?” 白辞道,“你那点易容的小伎俩,我就算说我没认出来,你会信么。” 容镜一脸挫败地坐回去,“老子这不是心存侥幸嘛。” 想想觉得不对劲,“等等,当时吃亏的是我,理亏的是你吧?” “是么。”白辞低笑,“三更半夜入闯我的卧房,盯着我的脸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我难道不该给你点回应?” “其实这不能怪我。”容镜道,“当时我听人传言,说京城第一美人睡在那里,所以……就顺路过去瞧一瞧。” 白辞颔首:“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行刺皇上结果找错了地方。” 容镜心叫不好,爷爷我当时原来是这么编的啊。 “想起来了?”白辞的声音不无笑意。 “……”容镜恨不得咬了舌头。奶奶的,又被耍了! 白辞也不再多言,径自宽了衣,便走到烛台前,吹熄了灯。 容镜的声音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 昏暗中,白辞的身影影影绰绰,他闻言倾身到容镜身侧,温和低沉的声音滑过耳畔,“干我该干的事。” 说完,不等容镜反应,便在床上躺了下来,“想太多。睡吧。” 23.此地无银 “你没事吧……” 温温软软的声音。一个孩子趴在床沿,一双清彻的眼看着他。眼中似乎满含担忧。 顺着那孩子的目光看下去,才发现左腹已经被白色的布带包扎起来,依稀能嗅到一股微苦的味道,是神医谷最好的木兰玉伤膏。 “白谷主帮你治了伤。”依旧是那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舒服。 “对不起,大哥哥。昨天晚上……我吓坏了,一不小心就……” 是了。是那个一刀捅进他左腹的孩子。那一刀倒是真狠,粗略感觉一下,内脏都受了波及。若不是身子弱力气不够,自己可能就真成串糖葫芦了。 只是没想到这孩子洗干净了,竟然人模人样的。那双眼早没了那时的阴戾,如果不是那和纸片一样瘦小的身体,几乎让人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感觉怎么样,阿镜。” 白圣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容镜才发觉师父一直坐在床头,在一旁看着他。 “多大点事儿。”容镜撑着床就想爬起来,结果左腹刀伤一个痉挛,眼前蓦地一黑,几乎晕过去。 “逞什么强。”白圣溪道,“伤了内脏,怎么也要养个十来天。” “对不起……”细细的声音又在身旁响起,看那孩子的眼神,几乎内疚得要哭了。 白圣溪道:“这孩子大概受了惊吓,你也别怪他。我简单替他把了脉,他天生身患不足之症,活不了太久。既然你把他救了回来,我就帮他治治看。” 瘦小的身子似乎轻轻抖了一下。 容镜从来不是记仇的人,更别提跟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没事儿,爷爷我哪那么容易死。” 白圣溪对那孩子道,“你便暂时留在谷中,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那孩子点点头。 白圣溪指了指容镜:“这是我唯一的徒弟容镜。” 那孩子一双眼盯着容镜的脸,温软的声音轻声叫道:“容镜哥哥。” 谷内还有别的病人,白圣溪也未多留,这便走了。 白圣溪走后,那孩子的眼睛还盯着他,只是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渐渐少了些什么,瞳孔在视线中渐渐放大,黑色渐渐在眼前弥漫开来。 容镜蓦然睁开双眼。 还是躺在床上,身边却比以往多了熟悉的药香。房间里依旧很暗,似乎才刚到五更。 容镜按了按额角,只觉胸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阵梗滞。 依稀似乎梦见了那个孩子,温软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叫他容镜哥哥。 他都快忘了那孩子还这样叫过他,甚至忘了他那清彻得似乎毫无杂质的眼神。 假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存放在记忆里。 胸口有些发闷,容镜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孩子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一会儿清彻干净,乖巧柔软,倏尔那双眼朝向自己,立时变得阴鸷凶狠,冷漠险毒。 容镜索性睁开眼,直挺挺看着天花板。 身畔传来白辞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白辞睡得很安静,好像一整晚都没动过地方。 容镜翻了个身,面向白辞,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转身翻了回去,再翻向另一侧,身体碰到床沿。 过了一会儿,容镜又翻了回来,脸又冲向白辞。 这么翻着翻了有七八个来回,脸又朝向床沿的时候,身后白辞的声音忽然淡淡响起。 “你睡不睡了?” 温和的带着些许刚刚醒来的低哑的声音,让他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容镜嘟囔了一句,“醒了。” “睡不着了?”白辞翻过身,看着他,漆黑的眸在黑暗中显得愈发黑沉,几乎能将一切浮躁与烦扰一并吞没。 空气中泛着浓重的湿气,未至深秋,江南依旧暖热,呼吸间有几分湿闷。 “有点热。”容镜随口道。然后扭回头,脸继续朝着门口。 身后传来细碎的动静,白辞坐了起来,下了床,然后走到窗边,将窗子开了一个细细的缝。 一股微凉的夜风吹了进来,打在脸上,呼吸也顺畅了很多。 白辞已经回到床上,道,“这回睡吧。” 容镜想说其实老子不是热的再说爷爷我哪有这么娇弱,一阵朦胧的睡意袭上来,话没出口打了个哈欠,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容镜是被夏沉揪起来的。 “容大神医,这都日上三竿了,神医的睡眠有这么健康吗?” 容镜烦不胜烦,老大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夏沉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他。 往身旁一瞅,床铺空荡荡的,哪还有白辞的影子。 “找白弟?”夏沉道,“他一大早就跟老头子去栗县了。” “不过……”夏沉拉长尾音,在床榻上坐了下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今天早上我见白弟从你的卧房出来还吃了一惊,你们两个怎么睡到一起去了。” 容镜一个哈欠没打出来,被他这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这绝对是误会!” “啊,我说什么了么?”夏沉笑得欠扁,“容大神医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容镜回了状态,白了他一眼,然后从容不迫地下床穿衣服,“小娃娃就是想太多。这毛病得改。” 夏沉看着他不足六尺的身量,细瘦的背在中衣下更突兀了些,“到底你是小娃娃还是我是小娃娃?” 容镜套上了衣服,头也没回,“小娃娃别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 容镜道:“那今天我们就在府里呆着了?” 夏沉从床榻站了起来,“你要是想,我就带你出去走走。” 两人吃了早饭,便从府内出来。 一路上看不见多少人,附近的涝灾并不重,但影响还是不小。街旁的店铺零星开了几家,也没有什么人。 容镜在神医谷见惯了病人,老弱病残在看他眼里都已无动于衷,但还是难免觉出萧条。 “涝灾影响这么大?” “你当然不懂。”夏沉道,“你一辈子呆在神医谷,无论歌舞升平还是马革裹尸都离你太远。江山是江山,江湖是江湖,前者比后者要沉重很多。” 容镜道:“也不能这么说,江湖上的人大多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看起来就潇洒了些。” 夏沉未答,两人继续向前走,道边的店铺越来越稀落,路上的人也渐渐更少了。 走过转角,忽然见到一个小店门口,破天荒地一长串人在排着队。那铺子倒不小,上面挂着一个匾,提着“悬壶济世”几个大字。 “这是城里的医馆。”夏沉道,“去看看。” 24.倚少卖老 容镜和夏沉绕过队伍,走了进去。 那医馆里坐着一个年龄不辨的老头。老头发须尽白,白发由一根麻绳系着,松松栓在脑后。只是脸上却分毫不见老态。身着褐色粗衣,坐在藤木椅里。上来一个病人,便让坐到对面的位置,望闻问切过后,写了药方,再顺便让身边的药童领去抓药。 夏沉低声在容镜耳边道:“这是我们这一带的神医,据说是两年前突然到了江南,然后在城里开了个医馆。结果因为开的方子百试百灵,每日病人络绎不绝,全来这里看病,周围几家医馆基本都要倒闭了。” 见容镜不应,夏沉看了容镜一眼,却发现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那老头。 那老头感觉到有人进来,依旧给眼前的人把着脉,头也不抬,不客气道:“看病的去外面排队去。” “有什么问题?”夏沉正问着容镜,却见容镜神色已恢复如常,整了整领口,走到那老头身边。 那老头不耐烦道:“没听见我说话?” “爷爷我确实是来看病的,不过是来给人看病的。” 容镜说完,大摇大摆搬了椅子来,往老头身边一坐,招呼后面的病人,“后面的不用等了,来这里来这里。” 那老头分神看了他一眼,倒是笑了。继续给跟前的病人看病,也不再说话。 果然,那群人见容镜一副少年模样,面上稚气未脱,谁信他是个郎中,都以为是来砸场子的。 容镜袖子一撸,右腿一翘,又喊了一声:“来人啊。爷爷我难得善心大发不收银子,机不可失啊。” 队伍里的人面面相觑,一阵低声窃窃私语,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似乎是陪着娘来的青年站了出来:“你一个小孩子家来闹什么闹,没见这里都是病人么?” “就是。”有人接话,“谁家的孩子,也不看个场合。” 容镜正一手支着下巴等人来,听见这话,一愣,眼睛眨了眨,转过头去问夏沉:“老子看上去这么不可靠?” 夏沉难得郑重地点了点头。 容镜想了想,回过头,对着众人道:“不瞒你们说,其实爷爷我是‘天下第一神医’容镜的秘密单传弟子。虽然医术第一算不上,比旁边的老头也差不了多少。” 人群里传来三三两两的笑声。灾涝之年,没力没气这么久了,还有人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那老头突然淡淡开口了:“他说的没错。” 话音一落,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老头,又看容镜。 这郎中在此地开了两年医馆,来看病的人经他之手没有不痊愈者,没多久便名传江南,远近的人都来找他看病,早就成了这一带的名医。他说的话,即便是随口一言,也要让人掂量三分。 可是看那少年,不过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举止随便,怎么看也不像…… 众人犹豫了很久,终于有排在最后的等不及,走了过来。 容镜觉得下巴都硌手了,见一个人过来,立刻打起了精神。 来的是个年逾不惑的老妇人,面色蜡黄,夏沉见了忙搬了张椅子放在前面,老妇人颤着身体坐到了容镜对面。 容镜也不多话,伸手切上老妇人的脉。 片刻,容镜道,“你前日可有发热?” 老妇人声音粗哑:“是,前日偶然感了风寒。” 容镜又道:“今日可有咳血?” 老妇人点头。 容镜收回手,“肝火犯肺,肺络受损,血气上溢,着一两宁络熬汤止血,然后月华二两,末草、枸杞一两,白苇五千熬制,日服三日,便可痊愈。” 一边说一边拿过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下来,两边一折,交到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双手接过,千恩万谢,这才跟这旁边的药童去抓药了。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这会儿才真信了,没多久,队伍里一半的人挪了过来,排在容镜前面。 容镜来者不拒,挨个看病出方,有条不紊。 夏沉也坐了下来,在一旁看着容镜看病。 病人有老有少,所患之疾或轻或重。容镜和那老头一边坐一个,看病的速度竟也相差无几。 不断有病人拿了方子走,又不断有病人来。等到天色已暗,医馆里的人才渐渐少了。 直到最后一个病人走了,容镜一个前扑扑倒在面前的矮桌上,嘴里叫道:“爷爷的,饿死老子了,小沉沉,快给爷爷我上菜。” 夏沉坐了一天,也有些乏了,“我上哪儿给你找菜?” 容镜扭头问老头:“喂,老头,你这儿有吃的没。” 那老头刚送走最后两个病人,没瞅他,直接道:“没有。” 容镜从桌子上爬了起来,盯着那老头看,从头发看到胡子再看到发梢,就是没再吱声。 夏沉觉得古怪,就小声问,“你认识他?” 容镜拧了眉毛:“这个说不准。” “你见过他?” “这个也说不准。” 夏沉正要再问,容镜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也没跟老头打招呼,直接绕了桌子就走出了门。 夏沉跟着到了门外,一脸不解:“你今天怎么这么古怪?” 离了那医馆老远,容镜才道:“我怀疑那老头……是我师父。” 夏沉惊讶:“你师父不是在神医谷?” 容镜道:“我师父早就不在神医谷了,七八年前他觉得我医术差不多了,能传的也都传我了,就一个人不知道跑哪儿逍遥快活去了。只是隔那么两年回谷一次,招呼也不打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没影了。阿拓没准知道他在哪儿,我可不知道。” “你师父你还认不出来?” 容镜撇撇嘴,“我师父邪门歪道的东西懂得特多,他要是不想让人认出来,谁也认不出来。” 夏沉道:“这还不简单,你直接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容镜登时一脸戒备:“这可不行!我要是装作没认出来,也就罢了。我要是一点破,万一真的是,他绝对会摆出师父架子,立刻赶我回神医谷。” “……”夏沉沉默了会儿,道,“你师父还真……” 容镜点头:“他一直这么变态。” “那你明天还去么?” 容镜想了想,道,“明天的事太遥远了,明天再说。” 两人一路回了府。 白辞和夏扬之早已归来,晚膳也已用毕。丫鬟又给夏沉和容镜准备了饭菜,容镜饿了一天,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顺带把夏沉面前的菜也扫了个干净。 认识两天跟容镜吃了两顿饭,夏沉得出了一个结论,以后吃饭绝对不能和容镜一桌。不是被他噎的没食欲吃饭,就是好不容易看他吃得欢,自己也有了食欲的时候,结果发现你想夹什么,他都抢先一步夹进嘴里,盘子没一会儿就空了。 容镜吃饱喝足,正要回房睡觉,无意间一瞥,发现夏沉碗里的饭没下去多少,“你不饿?” 夏沉用指尖点了点筷子,又把筷子放在碗上,笑眯眯道:“我真好奇你跟白王殿下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白白?”容镜回忆了一下,“他好像食欲挺好的。” 夏沉笑得风凉,“白王殿下真不是凡人可比啊。” “所以你可以不用太自卑。”容镜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25.事与愿违 饭后回了房,容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头瞥了一眼,发现床榻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立时浑身放松下来,“咣”的一声推开门,哼着小调就走了进去。 还没走到床边,就听见房间一侧传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今天玩得这么开心?” “……” 哼得正欢的调子戛然而止。 容镜慢慢转过头,见白辞坐在书案旁,正在看书。 容镜适应得很快:“白白,你来啦。” “嗯。”白辞应得无比自然,好像这跟他的房间没什么区别。 “你跟夏沉出去了?” 容镜解着衣服,“今天出去碰见个医馆,里面有个老头看病看不过来,爷爷我日行一善,就去帮了一帮。” 衣服扔在一边,容镜凑了上来,“你怎么天天在看书?” 白辞道:“不然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 “能做的事多了,”容镜一跳又坐到桌沿上,“逛街,喝酒,看姑娘,哪个不比看书有意思。” “原来如此,”白辞温然一笑,“我知道你天天都在干什么了。” 容镜俯下身,一脸认真地问白辞,“白白,你真不喜欢姑娘?” 白辞道:“是不喜欢。” “为什么?” 白辞不答。 容镜又凑近了一分:“那你真的是断袖?” “你觉得我像么。”白辞反问。 容镜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像。” “你觉得你像么?” 容镜这回头也不摇了:“当然不像。” “那就不要想了。”白辞淡淡总结。 “……” 白辞翻过一页书,不经意间道:“夏沉和肖拓是旧交?” 容镜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旧交算不上,但他算是阿拓在神医谷外唯一熟悉的人了。” 容镜的腿一边在桌下晃荡,一边回想起以前的事,“当年阿拓回潮城给父母奔丧,似乎是路上碰见了门派火并,被波及受了重伤,然后碰巧被夏沉救了回去。阿拓一直在夏沉那里养伤,而且两个人年龄差不多,也很聊得来。后来伤好了,临走前夏沉还送给阿拓一包兰花种子。” “怎么说夏沉也算是阿拓的救命恩人。不过我觉得阿拓好像不全这么想。他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自己的事,但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还是很清楚的。” 白辞静静听着,也未打断。 “不过还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他。”容镜道,“回去一定要告诉阿拓。等给景玥娃娃看好了病,我跟阿拓回神医谷的时候,顺便再来这儿找夏沉玩上几天。” 容镜说完,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去睡觉。” 白辞也放下书,站起来,熄了蜡烛。 床上,容镜老老实实地躺了一会儿,突然翻过身来,问了一个问题:“白白,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觉?” 黑暗中,白辞黑沉的眼淡淡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双手盖上他的眼睛,把他的头转向一边。 “睡觉就保持安静,否则我让你以后不敢一个人睡觉。” 次日,容镜又跟夏沉去了那家医馆。 这回,老头特意在旁边也摆了一张藤椅,放了一张方桌。 夏沉挑了挑眉,“倒是算准你会来了。” “这是把爷爷我当差使了。”容镜一屁股坐到藤椅里,嘴里嘟囔道。 这一天过得也快,中午的时候,容镜这边饿得肚子暗示个没完,老头扔给他两个包子。容镜用嘴接了,嚼了几口就吞进肚子里。 晚上,等病人都走光了,容镜抬腿想走,却忽然被老头叫住了。 “明天别来了。” 容镜迈出门槛一半的腿收了回来,正要说话,夏沉先开了口:“我们来不来,老头子你也要管么。” 老头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夏沉脸上。那眼神犀利洞彻,夏沉被慑得一震,闭上了口。 那目光在夏沉的脸上逡巡两圈,又变回了最初的沉稳柔和。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还是得替阿拓谢谢你。” 夏沉一怔,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容镜听见这话,立时觉得大事不好,拔腿就打算开溜,步子还没迈开,就听那老头的声音淡淡道:“阿镜。” 容镜苦着一张脸收回腿,转过身,双目一弯,右颊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师父。” 老头的声音也变了,苍老的低沉褪去,似乎瞬间年轻了二十岁。他背对着容镜,温和的声音带了几分威严:“我记得我一年前跟肖拓说过,让他一年之后,务必带你回谷。” 容镜瞥给夏沉一个“我就说吧”的眼神,敞着腿在一旁坐下,手往膝盖上一搭,回道,“这不能怪阿拓,我得把事情办完再回去。” 白圣溪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不要以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顶多被卖了。”容镜小声道,“大不了爷爷我帮着数钱。” “阿镜。”白圣溪蓦然严肃下来,一字一顿道,“你聪明,但历事太少,没有心机。不适合在皇宫呆下去。” “我没打算在皇宫呆下去。”容镜道,“一个月之后,老子就卷铺盖走人了。” 白圣溪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罢,我也没指望能把你劝回去。无论你听不听我的话,发生了什么,后果都只能你自己承担。” 容镜天生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性子,就是天塌了,他觉得不过就是扶一扶的事儿。 “那是自然。”容镜应得爽快。 白圣溪似乎又想叹息,但终是欲言又止,转而道:“你见过你哥哥了?” “见了。”容镜似乎不是很愿意提此事,“容家的事我也知道了。” “那就好。”白圣溪道。顿了顿,忽然道,“你现在跟白王走得很近吧。” 容镜没想到白圣溪突然提这个,放在膝上的手莫名其妙有点不自在。 还没开口,却听白圣溪继续道: “他身边有个叫东方冽的人。你尽量避免和他交好。” 容镜被这转折转得有点晕,“小冽冽?” 白圣溪却不再说话,背着手,径直走到屋子里去了。 26.虽亲非故 容镜剩下几天过得无比和谐。 白天和夏沉在府里看看花浇浇水,晚上和白辞在房间里说说话睡睡觉。 而且近日白辞白日里天天奔波,也不怎么有精力陪容镜说话了。回房便坐在书案前看书,然后等容镜困了,便熄了烛灯上床。 容镜觉得自己快闷出病来了。 可是街上又没什么好逛,要让他再回医馆,那他是打死也不肯再去了。 他怎么也没想白圣溪满江湖溜达,能溜达到这里来。溜达到这里来了,还非戳破这层纸,管一管他的事。 不过他深觉自己福大命大,就不信多呆上一个月,还能把小命给交代了。 就这么闷着闷着,几天倒是一晃就过去了。 第五日晚,夏扬之特意摆了一桌宴席,给白王践行。 席上,夏扬之叹道:“再过一个月便是文举会试,最近江南一带一直涝灾未断,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将会试延迟半月。” 白辞道:“这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夏扬之叹了口气:“去年和前年文举的前三甲都出在河间和淮北,江南武举少有得中者,如今文举也要没落了。” 容镜站起来去夹桌子另一边的猪蹄,结果筷子戳了几戳,刚捅起来又掉了回去。白辞见了,夹了一个猪蹄到瓷碟里,放在容镜面前,这才回道:“江南本润物润人,自古多出才子,偶尔未拔头筹说明不了什么,夏郡守多虑了。” 夏扬之喝了一口酒,道:“想当年江南容家兴盛的时候,几乎每年会试的前几名都少不了容家的人,几乎成了江南的一段佳话。那时下官虽远在京城,但也听了不少容家的传闻。” 容镜的耳朵立时竖了起来。 白辞似乎也略感兴趣,示意夏扬之继续。 夏扬之道:“当时容家少主容敛年纪轻轻便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子,一度以乡、会、殿三试皆首的成绩,被先祖帝钦点为状元,却不肯在朝为官。先祖帝称其傲,清王在朝堂上直言欣赏其傲气,还被先祖帝当场教训了一番。” 白辞轻声笑了,“清王人虽看着文雅,但确实是那个脾气。” 夏扬之道:“听说容敛前足刚迈出京城,清王便跟在后面一起去了江南。先祖帝虽然怒于清王私自出宫,但觉得清王殿下一直不肯静心读书,如今多跟江南第一才子接触,多少也是有益处的。不过不曾想,清王在江南呆了三年,待容敛刚娶了第一才女柳舒烟,清王再未多留,第二日便回了京。” 容镜啃猪蹄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夏沉接了口:“莫非清王看上了那个柳姑娘?” 夏扬之道:“这只是传言而已。先祖帝因此事以为清王偏爱才华横溢的女子,所以特意为清王纳了刘大学士的次女为妃。” 白辞道:“既然江南容家如此盛名,后来怎么就没落了。” 夏扬之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不是没落。二十四年前夜里,一场火烧了容宅,据说容家全家上下三百余人皆死于火中。只是同日朝中暴乱,容家的事便被压了下来。” 容镜慢吞吞啃完了猪蹄,把骨头吐到了一旁的碟子里。 白辞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容敛可有留后?” 夏扬之刚欲答言,一直没说话的容镜忽然不冷不淡地开了口: “容敛是我爹。” ****** 声音虽不大,却像闷雷一样砸在桌子上。 席上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夏沉目露震惊,夏扬之难以置信地看向容镜。 白辞依旧安然饮完杯中的茶,似乎方才的问题并非出自他口。 半晌,夏扬之语带歉意,缓缓道:“容公子,是我欠考量了。” 容镜继续吃饭,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随意,“无所谓,反正我没见过他。爷爷我刚滚出娘胎,他们就死了。” 夏沉方想起前几日在医馆中,白圣溪口中的“容家”。当时全然未曾在意,没想到容镜竟然是江南容家之后。 白辞夹了块鱼肉放进容镜碗里,容镜又夹起来吃了下去。 饭桌上气氛尴尬,容镜却似浑然不知,一脸无谓地继续吃饭,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盘子里的菜扫了个干净,容镜像往常一样擅自先离了席,回了房间。 门刚在身后关上,又被打开了。白辞在后面走了进来。 “你生气了?” “没有。”容镜趴在被子里,闷闷道。 白辞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我不该问。” “无所谓。”容镜的头还是闷在被子里。 “你早就知道容家的事了?” “没多久,我大哥告诉我的。”容镜的头在被子里动了一会儿,然后一个跃坐了起来,“其实没什么,反正我从小在神医谷长大,那群人一个也不认识,连见都没见过,跟爷爷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明白。”白辞的声音清淡温和。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你怎么想。” “你什么都明白!”容镜一手掀起被子,罩上了白辞的头,横腿跨过白辞的身体,瞬间将他压倒在床上,“现在还白不白?” 被子里传来白辞的低笑,“别闹,镜儿。” “不给你点颜色,你总觉得老子是个毛没长齐、心思简单的小娃娃!” 容镜说到这儿,右颊上的酒窝忽然浅了下来。脑海中隐约回想起一个画面,在窄小的床上,他将那孩子蒙进被子里压在身下,嘴里道:“老子不露两手,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好欺负?” 模糊的思绪被白辞平静的声音打断:“你哪里不像个孩子。” 容镜刚要反驳,就听白辞又开了口,语气却变得低沉:“容镜,你这个姿势很危险。” 容镜一愣,见自己跨坐在白辞的腰间,两手随意按住被子两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半晌,忽然反应过来白辞的意思,“哗”的一下收回腿,把被子掀了起来。 白辞坐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襟口,浅笑着道,“这回怕了?” “谁怕了?”容镜声音一扬,一个跨坐又骑在了白辞身上,两手支在白辞身侧,“爷爷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究竟是谁比较危险。” 容镜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辞,下身像巨石一样死死压在白辞身上,纹丝不动。头上的发从脑后垂落下来,在白辞的脸侧荡了荡。 白辞从容地看着他,“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容镜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白辞伸出右手,笑着握住容镜的手腕,“用不用我教你?” 27.循循善诱 说着,还未及容镜反应,左手已压住了容镜的后颈,微微扬头,吻住了容镜的唇。 容镜未料到白辞会就着这个姿势开始,怔愣之中,白辞已经撬开他的齿,深入他的口中。 唇舌交缠,吻越来越深,草药的淡香弥漫在口中,全身的触觉似乎都渐渐集中在和白辞接触的地方。容镜无意中随着后颈的力道弯下身来,压在白辞身上。 口中的津液分不清是谁的,舌尖酥麻,白辞的手不知何时从颈上滑向后背,所及之处像被火点燃了一般,明明隔着一层衣服,却让容镜觉得近乎赤裸。 容镜被动地被白辞牵引着,胸前的衣襟不知不觉被解开,外衣然后是中衣,直到身前忽然一凉,容镜才忽然从激烈的相触中回过神来,却被白辞按住背部,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容镜下意识舔了舔被白辞吻麻了的唇,透过眼中迷蒙的水雾,瞥见白辞温润的脸。 容镜晃了晃头,伸手擦去眼中的水汽,想要说话,刚说了一个字,觉得声音不对,又咳了几声,才道:“白白,我觉得……” 白辞黑沉的眼静静注视着他,也不打断,耐心地等他继续。 容镜想了半天,“我觉得这样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白辞的声音像是在陈述最正常不过的事实,“你都二十四岁了,莫非要等到四十二岁才不算奇怪么。” 容镜道:“可是……你又不是姑娘。” 白辞平静道:“你想找个姑娘?” “我没想过……”容镜的思路有点混乱,“可是你前几天刚说过你不是断袖。” “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容镜被问住了,“也不是……” 白辞不再等他说完,又低头吻住了他。 左手轻轻撩开他的衣服,顺着胸前一直滑到腰间,若即若离地抚摸游走。一阵阵战栗从白辞的指尖下蔓延开来,容镜迷茫而迷乱,似乎好奇却又害怕着白辞下一步的动作。 下身不知何时暴露在空气之中,只觉一阵清凉触进身后,隐约传来的味道似乎是药膏,模糊中还根据这若有若无的气味判断着药膏里面的成分。神思游离间,清凉却忽然被灼热取代,体内被膨胀的热度充满了起来。 耳边没有声音,白辞不说话也不喘息,只是蜻蜓点水般吻着他的脸,带着他在从未有过的感觉中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容镜只觉体内的躁动到了顶端,脑中一空,体内的膨胀也退了出去。 失神间,白辞拭净了他身上的体液,在他耳边安声道:“感觉如何。” 容镜反应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了一个字。 “困。” “那就睡吧。” 枕头塞进脑下,身上的重量蓦然减轻。容镜什么也不愿去想,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就睡了过去。 ****** 次日,容镜从睡梦中醒来,一如既往地揉了揉眼睛。四肢在被子里抻了抻,觉得身子有些慵懒,也未多想。可是当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 容镜的脸一下就黑了。 身下的肌肉随着动作抽了抽,昨天晚上的事噼里啪啦地全想了起来。容镜回头就找白辞,结果往后一看,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门忽然开了,容镜一个眼刀扫过去,发现进来的竟然是莫伯。 莫伯恭敬地弯身道:“王爷让容公子现在穿戴用早膳,半个时辰后启程回京。” “白白小兔崽子人呢?” 莫伯镇定道:“王爷正在和夏郡守安排后续赈灾一事。” “……”容镜一屁股坐回床上,身下又是一阵抽痛,容镜咬牙道,“那爷爷我先吃早饭。” “老奴这就去准备。”莫伯说着就退下了。 容镜坐在床上,看着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床单,昨夜的感觉又渐渐清晰起来。 印象中自己连个反抗都没,脑子跟被清空了一样,完全被白辞牵着走。莫名其妙地感觉着从没感觉过的事,然后莫名其妙地就从头做到了尾。 不能不说这也不能完全算在白辞身上,如果他想反抗,白辞连他一个手指头也碰不着。 而且说实话,虽然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无从比较,但他还是感觉得出,昨晚白辞几乎一直在服侍着自己。他甚至无暇分顾,白辞究竟尽兴了没有。 可是容镜还是隐隐觉得自己被白辞给逼良为娼了。 他容镜虽然喜欢去青楼看姑娘,但连个亲亲摸摸都没想过,更别提进一步“深入接触”,没想到没等他开窍,却被一个男人先给…… 而且更没想到,这种事竟然还是有后遗症的! 莫伯端了早膳进来。容镜拿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白白的馒头就像白白的脑袋。 容镜啃完了八个馒头,终于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 告别了夏郡守父子,容镜跟在白辞后面上了马车。夏沉看着他有些别扭的姿势,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马车的坐垫很软,但一屁股坐在上面,还是觉得怪怪的。 容镜自打吃完饭见了白辞就没说话,一张脸从未有过的严肃深沉。白辞也不主动开口,和来时一样坐在马车的一侧,看着容镜在一旁沉思。 其实容镜也没思考什么深沉的问题,他就是在想在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之后,应该怎么进行正常对话。 想起昨晚白辞问他是不是断袖的问题有什么重要,他当时大脑正处于混沌状态,被白辞话端一引,觉得好像确实也不是很重要,可是今天回过劲来一想,怎么不重要,很重要,真是太重要了! 容镜想到这里,扭过头去打量白辞。从头到脚从脚到头都打量了一遍,还是觉得白辞确实不像个断袖。 白辞给人的感觉一直温和如水,平静从容,无论是跟情还是欲字都不搭边。哪怕放个姑娘在白辞身边,都无法让人想入非非。更何况是男人。 即便是昨晚他在他身上浮沉潜动,给人的感觉却也还是那个白王。 白辞注意到容镜的目光,回头问道:“哪里不舒服么?” 容镜大眼睛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白辞不温不火地问。 “解释一下你昨晚的禽兽行为。” 白辞唇角微微漾开笑意:“我记得你昨晚很喜欢。” “你记错了。”容镜的表情无辜得可以。 “是么。”白辞道,“那确实是我禽兽了。” “……”容镜没想到白辞这么快就认账了,后面一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虽然凭良心说,自己怎么着也算个从犯,但容镜自觉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容镜整了整衣服,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软垫上,道:“这笔账爷爷我记下了,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好。”白辞笑得温然,“我等着。” 28.第一美人 容镜白辞二人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地回了京。 回来的路上,容镜用手刀架着莫伯的脖子,终于勒令莫伯把原本二日的路程硬生生拖成了四日。 白王和容神医回朝,绝帝因其赈灾有功,各赏了黄金百两,绫罗数匹。 容镜还没见着金子,回了京,就一溜烟地跑回了木溪殿。 肖拓正在殿前的树下练剑,容镜老远就喊:“阿拓!我回来了!” 肖拓放下剑,见容镜一跳一跳地跑过来,往旁边一闪,容镜见面前突然多出一棵树,后脚一点地,擦着地上凸起的树根停了下来。 “阿拓,你谋杀?”容镜的眼神很受伤。 肖拓将剑在手中旋了一圈,插入鞘内。“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啊。” “怎么不记得。”容镜一脸真诚,“我在去江南的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肖拓剑眉一扬:“走的时候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都留着路上想去了?” “你知道的,阿拓。”容镜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肩,“我一直是个低调的人。” 肖拓默默别过脸去。 容镜一个空跃跳上了树,在树枝上坐了下来,脸向下朝着肖拓,道:“阿拓,你猜我去江南遇见了谁?” “谁。”肖拓没多大兴趣,随口问了一句。 “就是当年救过你一命的那个小娃娃。”容镜道,“名字过耳不忘的那个。” 肖拓的手滞在剑柄上。“……夏沉?” “你果然还记得。”容镜道。 肖拓脸上惊愕的表情渐渐淡去,又恢复了镇定,“他还好么?” “挺好的。”容镜道,“不过比起你,他比较关心的是他送给你的那堆兰花,于是我很诚实地告诉他说爷爷我早就给拔光了。” “……”肖拓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你还好意思提?” “你这样就不对了,阿拓。”容镜目光诚恳,“小沉沉都比你淡定。” 肖拓决定不理会容镜胡言乱语,问道:“他不住在潮城了?” 容镜道:“他原本就不住潮城,当时是去探亲的。”想了想,忽然提议道,“他现在就在江南,不如你去找他?” “不了。”肖拓道,“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儿,等回去的时候再说。” 容镜撇了撇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容镜抬起一条腿踩在树枝上,胳膊肘子往膝盖上一搭,手支了下巴,突然冒出了一句:“我碰见师父了。” 肖拓一愣:“白谷主在江南?” “你不知道?” 肖拓道:“我一直不清楚谷主的去向,只是偶尔谷主会回谷找我,问问你的近况,然后让我照看好你,之后便又不见了踪影。” “这明显是欺负你啊。”容镜立刻挑拨。 肖拓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是真惹出点什么乱子,我可就不是被欺负这么闲了。” 容镜突然想起自己不小心跟白辞生米煮了夹生饭的事,不知道这时候告诉肖拓,肖拓会不会回房去找三尺白绫。 容镜坐不住了,收回手,从树上跳了下来,“我去景玥娃娃那儿看看。” 容镜本来是要去景太后那儿,可是路过白王府,步子迈着迈着,不由自主一个转弯就拐了过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白辞从府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东方冽。 东方冽先看到了容镜,“哟,这不是容小神医么。” 白辞也发现了容镜:“镜儿。” 容镜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这是去哪儿?” 东方冽走到容镜身边,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一副狼狈为奸的架势:“我们去萧府,你要不要也跟着去看看美人?” “美人?”容镜来了精神。 “你不知道?”东方冽挑眉,“萧尚书的独女萧惜是京城第一美女,琴艺精湛,书画尤其了得,即便单凭外貌,连胧月也要被她比下去三分。” 容镜听得眼睛发亮,白辞淡淡瞥了东方冽一眼,道:“萧姑娘居于深闺,怎么可能会出来见你。” 谁知容镜的热情已经上来了,完全没在意白辞说了什么,兴致勃勃道:“走啊,这看姑娘的大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 白辞懒得看东方冽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坐进了轿里。 容镜和东方冽也上了轿。原本是二人乘的轿子,好在容镜个子小,即便坐了进去,也感觉不出多了一个人。 轿子一路抬到了萧府。 府内的下人进门禀报,三人随后便进了府内。 萧彧走出来迎接,见了白辞和东方冽,俯身长长一揖,道:“不想二位王爷竟有此兴致,来老臣的府上做客。” 白辞抬了抬手,道:“不必多言,进去吧。” 四人落座厅内。东方冽跟着萧尚书随意寒暄了几句,白辞在一边听着,等该客气的话客气完了,白辞才平静开口:“这几日朝中有何变动?” 萧彧见白辞直入正题,不由自主看了容镜一眼。 白辞道:“你但说无妨。” 萧彧这才放沉了声音,道:“封相那里倒是没有风声,但前日群臣上奏望皇上早日立后,以主后宫,母仪天下。皇上在朝上迟迟未决,然而次日,皇上便宣布纳封相之女封宛为妃。” 白辞右手置于木椅的扶手之上,指腹轻轻抚过扶手内侧,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封氏确实是树大根深了。” 萧彧的眼色微微一沉。 东方冽不以为然:“不过是纳个妃,最多是被那群大臣逼急了,立个幌子。要真说立后,皇兄肯定半点这个打算也没有。” 白辞道:“本朝自始习惯于立长,皇上后宫不丰,目前尚无子嗣,如今纳了封相的女儿为妃……”白辞顿在这里,双目淡淡凝视着指尖,似乎只是在自语。 东方冽听了这话,又往椅子里坐了坐,有意无意地看了萧彧一眼。 容镜在一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萧彧道:“那白王的意思是……” 容镜听不下去了,本想给东方冽使个眼色,不想东方冽的表情似乎并无往日的戏谑,在一旁静静观望着萧彧。 容镜百无聊赖,身子一点点顺着木制的椅背滑下来,头靠在了扶手上。 耳边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平,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容镜双眼都要合上了的时候,忽觉萧彧的声音清晰起来:“近日后园菊花开遍,不知二位王爷可有雅兴,去府中后园散步赏菊?” 白辞起身道:“也好。” 容镜见三人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一个挺身从椅子里爬了起来。 秋日清风微凉,几人在园中走着。三人在前面继续闲谈,容镜左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自己一个人在后面东张西望。 正谈笑间,忽然,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琴声。 琴声渐渐清晰,白辞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 那琴声清越舒缓,悠然绵延,高低错落。一时淙如流水,簌如山音,一时悄然低婉,落谷回旋。微风中似乎都能感觉到琴弦起落,玉指轻悬。琴音净如天籁,余韵萦耳,缭绕不绝。 连对琴一窍不通的容镜,都觉得这声音很是顺耳。 一曲方落,白辞轻轻一叹,“不想尚书府还有这么懂琴的人。” 萧彧略一俯身,谦虚道:“这是老臣的小女萧惜。小女只是略通琴技,不足为道。” “萧尚书过谦了。”东方冽一挑眉,“既然萧姑娘在附近,不知可否一睹芳颜?” 29.虚虚实实 一曲弹罢,一曲又起。白辞和东方冽顺着琴声,随萧尚书向菊园碧湖中的水榭走去。 早在三人驻足之时,容镜径自寻着声音,点水而过,落在了水榭的木台上。 轻纱帘帐内,依稀看得见一抹淡红色的背影。那背影纤细窈窕,柔黑的发从身侧倾垂而下,隐约露出白皙的玉颈。琴声涨落,浅色的红绡长袂随着手臂微微舞动,曼妙轻盈。 容镜张了张嘴,然后屏住气息,轻轻撩开了纱帐。 半路上,东方冽忽然觉得身后少了点什么,回头一看,容镜没影了。 “容小神医人呢?” 话音未落,琴声忽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呼。 萧彧闻声不明所以,步速不由得快了几分。 步入水榭,萧彧掀开帘帐,正见容镜坐在梁上,笑眯眯地对着琴边女子:“吓到你啦,小娃娃。” 那女子方才被突然出现的少年惊了一跳,片刻后平静下来。正欲开口相问,却见父亲萧彧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子。一人英俊洒然,面露不羁,一人斯文清隽,优雅温文。 那女子只看了一眼,便低了头。 萧彧道:“这二位是白王和平南王。” 女子从琴座上站起,微微躬身,“小女子萧惜见过二位王爷。” 声音如水流般温婉动听。白辞淡淡应了一声。东方冽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时却有些怔住了。 饶是阅遍美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美貌。兰玉簪下,长发倾落,一张脸精致得仿若玉雕璧琢。娥眉澈目,不娇不嗔,一股如水般的温婉从骨子里渗透出来。 萧惜任东方冽明目张胆地打量,并无羞怯,只是头略低了低,余光却不经意间看向白辞。 白辞目光沉静,双眼安然直视着她。面上却温和淡然,波澜无惊。 容镜从梁上跳了下来,跑到白辞身边,伸手在他眼前划了划,语气不无得意:“怎么样,看呆了吧。早跟你说逛青楼应该多多益善,省得看见个姑娘连眼睛都不会眨。” 东方冽听了这话,一个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白辞收回目光,抬手摸了摸容镜的头,道:“你怎么看出我看呆了的。” 容镜道:“我猜的。” 白辞笑了笑,手在容镜发顶抚过,然后放了下来,对萧惜道:“不知萧姑娘刚才弹的是哪一曲?” 萧惜垂首道:“小女子方才只是随性一弹,让白王见笑了。” 白辞道:“萧姑娘确实好琴技。” 萧彧在一旁道:“小女琴棋书画,样样都懂一些,只是都不精。” 白辞颔首:“涉猎一些就好,不过是消遣罢了。” 东方冽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 容镜忽然抬头:“白白,我饿了。” 白辞道:“天色是不早了,回去吧。”说罢,深深看了萧惜一眼。 萧惜白如脂玉的肤上终于泛出了浅浅的红色,垂下眸去。 出了尚书府,东方冽笑道:“萧彧那个老狐狸,倒是挺会为自己打算。” 白辞平静不语。 东方冽理了理袖摆,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萧彧跟封文敬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封文敬在朝中的势力一直远远压过萧氏,如今皇兄封了封文敬的女儿做皇妃,萧彧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吧。” 白辞道:“难得你关注的是这个而不是美人。” 东方冽立即投诚:“我这不是为了你么。” 白辞浅笑:“少来。” 容镜仰起头看了白辞一眼:“白白,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白辞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问:“哪里奇怪?” 容镜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以前真没见过姑娘?” 白辞脚步缓了下来,停在了容镜身前,一手轻轻抚过容镜的下颌,声音不由染上笑意:“镜儿,你吃味了?” “吃什么?”容镜不明所以。 东方冽笑得不怀好意:“阿辞,你就别调戏容小神医了,他哪有你那么高的道行。” 白辞道:“放心,我对你说的姑娘没兴趣。” 容镜登时一脸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东方冽哈哈大笑。 白辞脸上并无失望,“你希望我找个姑娘?” “如果爷爷我说希望,你会找么?” “也许会。”白辞答得似真非真。 容镜略一沉思,随即认真道:“那还是不要了,夫妻之实行多了,会折寿的。” 东方冽的脸都要笑僵了。 到了白府,天已经有些黑了。容镜打算一个人回木溪殿,走了没多久,东方冽就从后面跟了上来。 伸手搭上了容镜的肩,东方冽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容小神医,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阿辞没可能找女人的。” 容镜破天荒地没反驳,“你怎么知道?” 东方冽低下头凑到容镜脸侧,笑声滑过他的耳畔,“你是问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下一秒,容镜的手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一股凛冽的寒气渗入脖颈,容镜笑得无害,“小冽冽,你是不是觉得爷爷我很好调戏?” 肌肤相触,颈上的血液仿若被冰刃隔空划过,一阵碎裂般寒凛的锐痛蔓延开来。麻木瞬间涌入四肢血脉,架在容镜肩上的手指尖都木了一瞬。 东方冽唇角依然带笑,声音轻快得像是对身周强烈的杀气毫无感觉,“看来本王不小心碰了你的底线啊,容小神医。” 颈上的杀气忽然消失了。容镜收回手,脸上依旧是稚嫩的神色,“其实爷爷我很好说话的。” 东方冽从容镜身上离开,叹了一句,“你果然还是不够狠。” 顿了顿,东方冽忽然道:“你和阿辞睡过了吧?” 不等容镜回答,东方冽继续道:“医者或多或少都是有些这方面洁癖的。看样子容小神医这方面的洁癖还不小,不然也不会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如果阿辞不下手,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触这种事吧。” 容镜面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东方冽道:“没什么好吃惊的,本王混迹欢场十数载,这种事看得还是很清楚的。” “所以?” “所以,我只是想告诉你,阿辞是不是断袖我不清楚,但他从骨子里抵触接触女人。” 30.深藏不露 越过暗色的树影,前方隐隐现出木溪殿的一角。殿前的灯火还亮着,将脚下模糊的暗影映得更清晰了些。 容镜不由停下脚步,一双眼睁得有些大,“为什么?” 东方冽斟酌着道:“多少算是少年时候的心理阴影吧。总之我跟了他这么多年,虽然阿辞任何喜恶都不表现在脸上,但我还是感觉得出他对和女子的接触十分反感。所以他从不去青楼,推说身体不适,二十五岁也未纳妃,府上甚至连一个丫鬟也没有。” 容镜这才觉出奇怪,仔细想想,白王府内似乎确实没有一个女子。清一色的皆是男仆。 容镜逮住了第一句话,“什么阴影?” 东方冽苦笑:“我只能说这些了,否则过了今夜,我可能就真的看不见明天的月亮了。” 容镜侧身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目光闪烁:“那你可以看点别的。” 东方冽面上依旧轻松,语气却微微一沉:“这并非玩笑。这件事不是因为所以这么简单,容小神医就不要刨根问底了。” 容镜不以为意,“那我自己去问白白。” “我不觉得他会告诉你。”东方冽面上打趣的神色终于消失了,一字一顿道,“而且我奉劝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容镜眉心拧出细细的纹,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爷爷我便不好奇了。” 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容镜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容镜的表情在黯淡的光影之中看不真切,只剩下一个白皙的下颌清晰地露在阴影之外,微微扬起,瘦得削尖如锋。 东方冽的眼眸蓦然深了深。 半晌,他忽然道:“容小神医的住处就在附近,本王便不多送,先回去了。” ****** 容镜没在意东方冽的异样,径自回了木溪殿。 小栋子见他回来了,打了一桶热水服侍他沐浴。 容镜不像往日般多话,让小栋子离开带上房门,然后脱了衣服,将身子浸在水里。 温热的水漫过身体,直到脖颈。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夜白辞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抚摸,温热的手若即若离,仿佛颈上的水上下浮动,撩动起微痒的触觉。 那丝毫不显病弱的修长的身体,俯在身上,一双平静黑沉的眼带着似乎能容纳一切的温和。 容镜闭上眼,将头沉入水里。 他从小在神医谷长大,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身边除了病人,只有常年不在谷中的白圣溪和肖拓。江湖上的人心险恶和世俗纷争他从不放在心上,所有人对他来说都不过是生活里的消遣,兴致来了便调弄几番,无趣了便不再理会。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到头来孑然一身,潇洒自在。 可是忽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像温水一样将他笼罩起来,任他往日的唇枪舌剑、捉弄刁难,都像落入了水中,荡起一丝水纹,然后重又归于平静。偶尔溅起几滴水,还滴在了自己脸上。 然后那个人将温度渐渐渗入他的界限,一点点瓦解了他百般戒备的那层底线,直至分崩离析。 容镜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动摇了。 水温热得舒服,容镜浮出水面,靠着木桶的边缘,思绪神游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朦胧。 依稀间,一个孩子站在他的床边,一双清灵的眼睛望着他,白嫩的手摸上他的额头,小声道:“容镜哥哥,你有没有感觉好点?” 容镜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客气道:“你捅的是爷爷我的肚子,不是脑袋。” 那孩子收回了手,带了些怯怯的神色,“容镜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 容镜身子一斜,用手支了下巴,道:“老子不生你的,生谁的?” 这孩子自那日后天天跑来看他,白皙的小脸上满是内疚,似乎那日确实是因为什么吓坏了,才下意识捅了他一刀。 不过这小娃娃一副乖得不能再乖的样子,不逗弄逗弄容镜觉得实在过意不去。 果然那孩子埋了头,不出声了。 容镜拍拍他脑袋,“乖。去给爷爷我拿串葡萄来。” 那孩子听话地转身跑出房间,不一会儿,就拿来一碗洗好的葡萄。 白嫩的小手从藤枝上摘下一颗葡萄,笨拙地剥着葡萄皮,费了好大劲终于剥好了,伸长了胳膊,把葡萄够到容镜嘴边。 容镜看了那葡萄一眼,果肉被剥得坑坑洼洼的,上面还有皮,一看这孩子就是来自富贵人家,连个葡萄皮都不会剥。 容镜笑眯眯地张开嘴,一口咬下了葡萄,顺便舔了舔那两根白生生指头上的汁水,道:“小娃娃真乖。” 那孩子两眼一弯,露出一个十分好看的笑。 然后收回手,继续埋头剥下一个。 那孩子白生生的手指在视线里一动一动,忽然就消失了。一阵风卷过衣角,复又站在谷内温泉的边上。那小娃娃站在石凳上,踮着脚去看石台上的武功秘籍。耐着性子从头翻到尾,嘴里低喃了一句,“好厉害。” 剑柄在手中打了个旋,插入地面。容镜一跃跳到石台上,对那孩子道:“这算什么,看着爷爷给你露两手。” 说罢,两指一提,剑煞然从石地中挣出。手握剑柄,对着一丈之外的巨石隔空一劈。 了无动静。 那孩子扭头看容镜。 片刻之后,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那巨石应声裂开,倒落在地。 那孩子的呼吸似乎停了停。 容镜伸手在那孩子眼前划了划,“吓到了?” “没有。”那孩子应得简洁,然后掏出白色的细绢,替容镜擦了擦发前细细的汗水,“你累了吧,我去给你倒茶。” 说完,便跳下石凳,去了茶房。过了一阵子,端了一个茶盘出来。 容镜喝不惯茶这个东西,但是小娃娃喜欢泡,所以他也只好跟着喝。喝了几次,倒也习惯了。 那孩子端起茶壶,倒了一杯,双手递给容镜。容镜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觉得不解渴,索性提起茶壶,对着壶嘴喝起来。 一壶茶转瞬见底,容镜被一不小心卡到嗓子里的茶叶呛得咳了两声。 咳完了,容镜却忽然觉出不对劲,方才什么也未想,喝得太急,加之味道跟苦涩的茶叶混在一起,几乎让人难以分辨。 茶中混入了药性最烈的一种迷药。近乎无味,却逃不过他敏锐的味觉。可是完全没想过设防,一口气灌下去之后,舌尖才渐渐回味过来。 容镜回头问那孩子,“小娃娃,你这茶在哪儿拿的?” 说话间,头已经有些细微的眩晕,容镜不待那孩子回答,便迅速道:“刚才的茶里被下了迷心散,剂量大约五钱。下得太猛,估计我半柱香的时间内便会彻底昏迷。你去药房取三钱当归,四束拢月草,一钱夏枯,碾成粉末喂给我,不然这药药性太烈,老子三个时辰内都醒不来。” “我知道。” 一阵静默之后,冷冰冰的三个字缓缓响起。容镜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出自谁之口。 那孩子站在他身边,往日的乖巧荡然无存。脸上表情疏淡,身量虽不足三尺,一瞬间却给人一种已近少年的错觉。 容镜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亲自切过他的脉,也从未问过他的年龄,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容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孩子,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头却难以抑制地渐渐陷入昏迷,身体顺着石台倒下,头磕在温泉边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半昏半醒间,身体被一双熟悉的手推入七尺深的温泉之中。 温热的泉水淹过口鼻,双眼,那孩子疏淡的脸渐渐从模糊的视线中消失。四肢从肩部一直麻痹道指尖,分毫动弹不能。呼吸间泉水涌入鼻腔,一丝丝腥甜从喉间溢出,顺着喉咙滑下去。耳边一片死寂的水声,意识渐渐稀薄…… 腿下意识地一挣,容镜忽然睁开双眼。 身周的水已经冰凉。 31.不知不觉 容神医感染风寒了。 这消息也不知道从谁那儿溜出去的,没一会儿便传遍了皇宫内外。 据说容神医在卧房里洗澡,洗着洗着就睡着了,在冷水里面泡了整整一个晚上。 细瘦的上半身半浮半出地露在外面,湿漉漉的黑发散落在桶沿之外,垂在脸侧的额发已有些半干。手臂支在桶沿上一动不动,白细的指尖还滴着水。 结果肖拓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容神医那边还淡定地说了一句:“换桶热水来,爷爷我还没洗完。” 于是被肖拓不由分说抓住胳膊从水里拎出来扔到了床上。 当裁缝的没准哪天衣服就破了,当木匠的没准哪天房子就塌了,可是这当神医的突然就感了风寒,还是有那么点不能被世人所接受。 于是朝中开始议论纷纷,景太后的病本来就没人放个准信,如今容神医自己又病了,这容神医本来据说就不怎么靠谱,不会真是个混吃骗喝的庸医吧? 当然这些流言容小神医一概不知,此刻他正被肖拓强制性卷在被子里,然后往嘴里灌药。 容镜喝了一口,还没吞到喉咙里就吐了回去,“太难喝了。” “……”肖拓一脸镇定地看着他,一脸镇定地问:“你这是存心让我再熬一碗?” “不就是伤个风么,睡一觉就好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容镜脑袋缩着缩着就缩到了被子里,然后转了个身,扔了个后背给肖拓。 肖拓无奈了,“你哪次不喝药是七日以内好利索的?” 被子里传来容镜闷闷的声音:“老子哪次喝药了?” 肖拓一把将碗放在桌上,放话道:“你爱喝不喝,难受是你自己难受着,懒得管你。”说完,看了看被容镜吐过的药碗,又拿了起来,走了出去。 容镜的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昨夜梦里溺水的感觉还清晰地停留在脑海里,喉间似乎还留有几丝腥甜,滞在喉咙里,怎么吞咽也咽不下去。 那么久以前的事,似乎已经快忘得一干二净。昨夜一梦,十一年前的事忽然像潮水一样,疯狂地涌入脑中。 当时在温泉池里,容镜还是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命悬一线是什么感觉。他从来不知道死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而且还是死在一个小娃娃手里。 当时若不是挣扎着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拿温泉底的一块尖石刺进左臂,硬是借着剧痛之下一刻的清明浮出水面爬到温泉边的岩石上,估计他容镜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第一个淹死在温泉里的人了。 这也着实挺难得。 身后忽然又传来开门的声音,小栋子跑了进来,声音听上去很是激动:“白……白王殿下来了!” 容镜还没从回忆里脱离出来,微微一愣,就感觉床上忽然微微陷下去了一块,紧接着,一只手掀开了头顶上的被子,抚上了他的额。 “怎么搞的。”白辞的声音温和地在耳边响起,手在他的额上轻轻抚摸着,然后停在那里。平日里很暖的温度,此刻却觉得有些微凉。 容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变得脆弱了,若是以往,他要么蒙头大睡,要么早从被子里钻出来,该干什么干什么。腿骨折了他都能用轻功跑上几里,头疼脑热而已,多大点事。 可是此刻感觉凉凉的手在滚烫的额上贴着,莫名觉得舒服得很,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容镜心里叹了一叹,人真是不能被惯着,太容易得寸进尺了。 这么想着,容镜心安理得地往枕头里陷了陷。 白辞的声音又道:“喝药了没?” “不喝。”容镜果决地丢了两个字。 额上的手撤去了,床榻又恢复了平整,身后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一股浓重的苦涩的药味漫了进来。 白辞重又坐到榻上,语气中带了几分命令:“起来喝药。” “你不懂,爷爷我一生诛杀草药无数,如今再喝药肯定会折寿的。” 白辞不听他胡扯,“听话,你把药喝了,过两日我陪你去京城几家新开的小吃店转转。” 容镜一个打挺从被子里坐了起来,碰到了碗,差点把药汁洒了白辞一身,“白白你说话算话?”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白辞用勺子舀了一勺药,放到容镜嘴边。 容镜一口喝了下去,眉头顿时拧成一团,“太难喝了。” 白辞又喂第二口,不经意地问,“昨晚回来折腾什么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容镜道:“没,我又梦见那个小兔崽子了。” “是么。”白辞回得自然,“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小时候处心积虑给爷爷我下迷药,然后推进了温泉里面。”容镜苦得厉害,索性直接从白辞手中拿过药碗,扬起下颌,一口气灌了下去。不知哪口气没顺过来,一不小心呛到了嗓子里,顿时一阵猛咳。 白辞连忙拍着他的后背,容镜咳了一阵,两指按住喉管将喉中的药汁逼出,方好了些。白辞递给他一碗清水,容镜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这才觉得嘴里的苦味淡了些,伸了伸舌头。 “让你喝个药跟灌你毒药一样。”白辞收了碗放在一边。 “那小娃娃才毒,爷爷我能从他手里活到现在,真不知道是积了几辈子的阴德。”容镜道,“最狠的一次,师父出谷办事,爷爷我闭关练功,那小娃娃潜到山洞里面,拿了一把匕首,趁我动弹不能,站在我身后,一刀对准后心的位置插了进去。” 白辞面色平静,“后来呢。” “后来那小娃娃就彻底消失在神医谷,再也没出现过。若不是刀刃偏离了心口半寸,爷爷我倒也不用在洞里半死不活地躺上三天三夜等阿拓来英雄救美了。” 白辞淡淡道:“看来你很恨他。” 容镜耸了耸肩,“我没兴趣恨谁。但我最消化不了的就是把爷爷我耍着玩,耍够了再一刀捅死的人。那小娃娃最好不要活到这个年纪,否则哪日让爷爷我碰上了,肯定不会再留他一命。” “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有精神。”白辞替他把滑落的被子轻轻掖到肩上,“先把身体养好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这么一说,容镜也觉得头有些晕了,也不知道是困的还是烫的,索性躺了回去。 白稚细瘦的脸上已经泛了淡淡的红色,看样子是烧得狠了,再怎么活蹦乱跳,静下来之后肯定也舒服不了。 原本浅淡的唇也红得深了些,被容镜下意识伸舌舔了舔,原本烧的有些干的唇上面泛了些细薄的水光。 白辞看了一会儿,俯下身子,对着那微红的唇吻了上去。 容镜已经有了些睡意,眉心皱了皱想躲,结果一双手伸了进来,穿过微敞的衣襟,抚上了细瘦的身体。 滚烫的肌肤碰到温凉的手,实在觉得很舒服,容镜不清不楚的脑子也没想太多,闭着眼睛便靠了过去,只想贴近那片清凉。 那只手却渐渐向下滑去,不一会儿便触到了他的下腹。 一阵熟悉的微痒敏感地袭上大脑,容镜刹那间有了几分清醒,睁着染了些朦胧的眼看向白辞:“你干什么!我是病……啊!” 胯下的器官蓦地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被已经变得温热的手包裹起来。一阵强烈的快感袭上椎端,容镜在半惺忪间低叫了一声,正欲抽身,可那只手却忽然捏住了前端,顺着最不想让人碰触的方向,轻轻揉动起来。 细腻的指腹在全身最脆弱的地方滑动揉按着,浪潮一般令人窒息而迷醉的快感从身下笼罩了上来,呼吸都像沉溺在了温热的水里,让人分不清真实和幻觉。恍然间挣扎着想要脱离,白辞仿佛能看穿他的思绪,身下的手似乎揉按得快了些。 浪潮层层堆叠,在体内冲撞着,推着模糊的思绪渐渐上升。忽然,被虚的一掷抛向顶端,没来得及想,便泄在了白辞手里。 容镜的脸不知是不是烧得厉害,更红了些。 白辞面不改色地拭干了手,替容镜又理好了衣服,掖了被子。 容镜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身体便顺从着慵懒的倦怠感和脑内的昏沉,沉沉睡了过去。 32.纸难包火 一连几日,白辞几乎日日来木溪殿,晌午的时候准时过来看着容镜喝药,然后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直到晚上容镜睡下了才离开。 当然容小神医的地盘不能完全说是安静的。平日里倒还好,容镜整日东溜溜西逛逛没个在府里老实呆着的时候,如今容镜终于在某种形式上被禁足了,木溪殿门口呼啦一下热闹起来。 朝里朝外总是有那么一些脑子转弯比较快的大臣,觉得皇上把景太后交到容神医手里,再联想到宫内的种种传闻,如果容镜真的把景太后的病给治好了,那实打实的会成为皇上眼中的红人。这会儿容神医好不容易有了个三长两短,现在不巴结更待何时。 开始只是三三两两个官员过来送礼慰问,过了阵子消息渐渐传出,那些个神医无病论者也开了窍,个个都寻摸着托人带了些珍贵草药奇花异果,巴巴地排着队送了过来。 不巧的是,第一个官员上门来的时候,容小神医正在床上睡觉。白辞听小栋子禀报完,翻了一页书过去,淡淡道:“让他们东西放下走人,一个都别放进来。” 小栋子立即应了一声,领命下去了。 于是容镜没能有幸看到众官员蜂拥而至的景象,也没能有机会瞻仰一下朝臣一张张睿智的脸。 但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少漏网之鱼。在某日上午,白辞未至的时候,一个身着银络锦衣的男子从后门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容镜正醒了没多久,见一个男子忽然推门而入,瞪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颇觉眼熟,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男子笑眯眯地开了口:“在下听闻容公子偶染风寒,甚为担忧,所以过来看看。” 说完,左手习惯性地抚过扇翼。容镜看着那柄扇子,觉得眼前这人名字都到口边了,于是他顺应本能地张了口,“啊……” “……你叫什么来着?” “……” 那男子修养极好地笑了笑,“在下封檀。” “啊,对,原来是封小娃娃。”容镜恍然大悟地一拍枕头,然后诚恳地补了一句,“这真不能怪爷爷我,你这名字取得实在太长了。” 封檀笑得毫无破绽,“都是在下的错。” 容镜满意地坐了起来,问:“你来干什么?” 封檀悠悠道:“在下自然是来探病的。” 容镜道:“那你来晚了几天,爷爷我现在已经没病让你探了。” 封檀慢条斯理地一折折抚开扇叶,“容小公子的病好得这么快,看来白王真的是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啊。” 容镜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封檀看着容镜,手中的扇子摇了摇,“皇宫内外跑得最快的东西就是流言,何况白王殿下半点也未打算谨慎收敛,在下自然便得知了。” 容镜不怕死地追问了一句:“得知什么?” “自然是白王和容神医友谊深厚,高山流水,实令人羡慕。”封檀答得不紧不慢,末了还极为自然地看了容镜一眼。 “我大哥确实不太容易对付。”容镜理解地点点头。 封檀手中扇子的节奏慢了半拍,片刻又恢复如常,“不知容小公子江南之行可愉快?” “还好。”容镜道,“郡守府的鱼肉丸子挺好吃的。” 封檀笑得斯文:“在郡守府住得还安好?” “床挺软的。” 封檀慢悠悠合上扇子,像是探病已经探得够久了,“天色不早了,在下就不打扰容小公子清净了。” 容镜看看外面,白日还未至正空。 封檀风度翩翩地来,又风度翩翩地离了去。 时间一晃便到了晚上,烧虽然退了,但容镜变相被白辞禁了足,理由是未养好七日不能下床。这对容镜来说简直比烧成烧鸡还痛苦。无奈早上不到日上三竿爬不起来,等爬起来的时候白辞这边也到了,晚上等他睡着了白辞才会离开。容镜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没爹真是一件好事儿,不然早晚得憋出病来。 于是晚上容镜终于多留了个心眼。忍着困意,装着已经睡沉。感觉到白辞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容镜梦呓般地砸了砸嘴,翻了个身。 白辞的目光停留在身后片刻,然后听声音似乎站起了身,不一会儿,传来了房门开合的声响。 容镜转过身,把脑袋探到帘帐外面,环视一周,终于确定人走了,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还未下床,忽然听到屋顶传来轻微的簌簌声。 声音极轻,似乎是内功极高的高手。容镜伸出一半的腿顿住了,又收了回来。二指在袖内一卷,三枚银针贴着指腹攥入手中。 衣服随意往身上一披,容镜静静拉开窗,侧身探出,足尖一点,便跃到了屋顶之上。 一道玄色的身影坐在屋顶上,头顶黑色的裁缝帽子被夜风吹得歪了歪。 容镜微微吃惊,“大哥?” 容逸回过头,锋利的目光霎那变得柔和,“以为我是刺客?” “哪有。”容镜矢口否认,三两步跳到他身边,在一旁的屋瓦上坐了下来,“来了怎么不走正门,跟封小娃娃一个德行。” 容逸似乎不怎么愿意和封檀相提并论,转而道,“你觉得好些了?” “早就好啦。白白偏偏不让我出门。” 容逸感叹,“什么时候见你这么听谁的话过。” 容镜收了腿,下颌抵在膝上,道:“我想带白白回神医谷。” 容逸的目光微微一凝,“你说什么?” “我想带白白回神医谷,治好他的病。”容镜不觉有他,又重复了一遍。 容逸“唰”的一声站了起来,容镜闻声抬头,玄色的下摆在眼前飘过,寂静了半晌,容逸忽然道:“你觉得他会跟你回去?” “为什么不?”容镜反射性地问。 容逸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忽然咽了回去,想了想,道:“他堂堂东方王朝的王爷,不可能说走就走,陪你过江湖生活。你们原本不是一路人,我劝你一句,不管你对白王什么心思,趁早断了吧。” 这话说得重了,却对容镜没有半点影响,容镜眨了眨眼睛,道:“腿长在白白身上,怎么不是说走就走?” 容逸一字一顿道:“不是他能不能走,而是他想不想走。” 容镜从瓦上一跃而起,“这还不简单,我去问问他。” 话音落下,不等容逸开口,轻功一跃,肩上白衣一展,便消失在夜幕里。 去白王府早已轻车熟路,容镜翻墙而过,足尖蜻蜓点水般地越过屋瓦,不一会儿就到了白辞的寝宫。 已至三更,卧房的灯依然亮着,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声音不大,但在容镜耳里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容镜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上潜身而下,侧身贴近窗纸,划破了一个洞,好奇地看进去。 白辞正坐在书案前,对面的位置上,是东方冽。 容镜悄悄把耳朵贴到了窗纸上。 屋内传来东方冽的声音:“夏扬之怀疑你了?” 白辞的声音淡淡道:“他不敢轻举妄动。” 东方冽笑:“这也难怪,吃一堑长一智嘛,那夏郡守要是连这点记性都没有,就不是蠢这一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白辞没说话。 晚风有些凉,容镜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拢了拢,头靠在了窗棱外的墙壁上,微微打了个哈欠。 东方冽声音悠然地继续:“你年少的时候便有心机到那种程度,故意让夏扬之知道你父亲过世的真相,逼他在先帝面前出头力言,结果被外放到江南一辈子,你自己却从皇宫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夏扬之聪明一世,结果被小了不知几轮的你害得后半生不能入京,这一辈子都不敢不防着你了。” 容镜张了一半的嘴停住了。 白辞冷淡道:“那是他自己没本事。” 东方冽道:“你根本就想拉一个人陪葬吧?我估计夏扬之被外放你都觉得太轻了。” “其实……”东方冽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忽然间微微一扬,“我倒是挺想知道,如果容小神医知道当初是你几次三番差点要了他的命,会作何感想。” 容镜蓦然瞪大眼睛,抓在窗框上的手猛地一紧,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东方冽的声音依旧事不关己的轻快:“不过据说容小神医从小武功高强,没想到竟然还能被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子都没过二尺半的你给害得半死不活,真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一阵夜风阴测地刮过白皙尚有着少年稚嫩的脸颊,带起凌乱的额发在眼前抖动。 “他只是太天真了。”白辞的声音不闻情绪,平静得一如既往,却让容镜骨子里渗出一股凛冽的寒意来。 贴在墙壁的一侧身子已经冰凉。窗框被五指捏出了五道极深的裂痕,几乎要化为粉末。 东方冽道:“你就不怕他知道?” “他不知道。”白辞道,“就算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谁说我做不了什么?” 冰冷的声音从窗外响起。下一瞬,窗子轰然碎裂倒塌,容镜踩着一地的木屑瓦砾走了进来,停在了白辞身前。右手凌空一按,东方冽腰间的剑瞬间握在掌心,稳稳架在了白辞的颈上。 33.天差地别 腰间的剑鞘蓦地空了,东方冽脸上戏谑的笑渐渐退去,眸中染上了淡淡的震惊,缓缓站了起来。 容镜手中长剑紧握,锋利的剑刃在透进的月色里泛着冰冷的寒光,映亮了白辞神情疏淡的脸。 夜风从破碎洞开的窗中呼啸而入,卷起了容镜披在身上的白衣,打在白辞身上。 “白白。”容镜的声音不大,却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冽,“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 白辞黑静的眸看着他,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我信你敢。” 白辞丝毫未在意颈上的利器,不慌不忙地站了起身。微微一动,锋利的剑刃立时划破了白皙的颈侧,一滴血顺着剑锋滴了下来。 容镜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剑被动地一点点抬高,剑刃随着白辞的动作在颈侧的肌肤上划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白辞却似无所觉。 容镜剑柄上紧握的指节泛出了青白。 “耍我很有趣,是吧?” 白辞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从我一入皇城便接近我,千方百计地把我勾引上你的床……十一年前是想杀我后快,如今这是变了个口味,想对爷爷我先奸后杀?” “镜儿。”白辞唤了一声。 “我竟然还以为,你接近我是因为……” 容镜弯起嘴角,右颊上的酒窝隐隐露了出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能长点记性,跟当初一样,被你轻轻松松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是不是觉得我足够蠢?” 容镜顿了顿,双眼一动不动直视着白辞,右颊的酒窝陷得更深,“……在床上随心所欲地掌控着我,是不是比十一年前每次成功对我下毒手都更有成就感?” 容镜道:“白白,我容镜何德何能,能给你提供这么大的乐趣和满足?” “还是说,得知我最后还是没能死在你手里,让你觉得不够有始有终?” “镜儿。”白辞镇定道,“冷静。” “这个很难啊,白白。”容镜的头轻轻歪向一侧,唇角轻斜,“我容镜一介草莽匹夫,怎么能像你一样泰山压顶而不乱,剑架在脖子上,脸色都不变一变呢。” “两次被同一个人耍得团团转,末了还被耍到一个男人的床上去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蠢得有些可以啊。” 容镜指节一白,长剑又逼近了几分,泛着冷光的剑刃陷入颈侧的血痕里。一股细细的血顺着白皙的颈项,流入月色的长袍宽领之中。 “白白,你都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么。” “……” “不打算。”白辞答得利落简洁。 容镜目光一凝,薄唇紧抿,一阵狠戾的光从眼中迸发出来。 在一旁一直戒备的东方冽身体绷紧了。 忽然,容镜手腕一动,东方冽浑身一凛,正欲劈手将剑夺下,却见容镜狠狠攥紧剑柄,剑身霎时间从白辞的颈侧抽回,“当”的一声砍在地上。 一声震破耳膜的巨响,地上火星四溅,大理岩的地面瞬间裂开了一道裂缝。剑尖应声而断。 容镜将剩下的剑发狠地继续向地面碾去,铸铁的剑身和着大理石的裂岩,一寸寸碎成齑粉。 风声骤响,手中的剑柄脱手而出,紧贴着擦过白辞的颈侧,带着最后一截断剑,狠狠插进对面的墙壁里。 容镜再未看白辞一眼,撞开了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木溪殿的大门“轰”的一声,被震开了。隆隆的余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 肖拓正睡着,蓦然被这声巨响惊醒,穿了外衣来到门口,正打算看个究竟,就见容镜只披了件单衣走了进来,下颌削尖的脸颜色苍白,右手抓着左肩,指尖隐约沾着木屑和血迹。 肖拓快步走到容镜身边,一把拿下他的手:“怎么了?受伤了?你去哪儿了?” 容镜不答。右手又放了回去。 肖拓没见过容镜这个样子,有些急了:“怎么了,阿镜。阿镜?说话!” “没怎么。”容镜给了三个字。 “你手抓着肩干什么,受伤了?”肖拓说着,一手按在容镜的肩上,想检查伤口。 “没。”容镜道,“不想让风把衣服吹掉。” “你去哪儿了?” 容镜随口道:“我就出去转转,这里有点热。” “大半夜的你出去转?”肖拓声音提高了几分,“到底怎么了?” 容镜抬起头,弯了弯眼睛:“阿拓,你非要我告诉你我是半夜三更偷着溜出去看姑娘结果被姑娘她爹轰出来的?” 肖拓还未说话,容镜又道:“爷爷我要回房睡觉了,今天真他老子的流年不利。” 说完,从肖拓面前走了过去,进了房间。 肖拓看着容镜的背影,眉峰一点点聚了起来。 容镜回了房,灯也未点,便直接倒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漆黑的房顶,黑眸似散似聚,只能看到一团漆黑。 床边空荡荡的。一个时辰前,白辞还坐在这里,如往日般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道,“睡吧。” 十一年前,也是小白辞站在床边,一双白嫩的小手伸到他的额头上,温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好些了么,容镜哥哥?” 昔日乖巧无比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温文隽雅的男人。从头到脚,由始至终,天衣无缝,完美无瑕。 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文,却从骨子里都是假的。 容镜在床上僵直地躺着,越躺越觉了无睡意。只觉周身有些发凉,这才发现床前的窗子还开着,冷风正吹着他的脸。 寒意一点点从身周深入骨髓,半晌,容镜一跃而起,从窗口跳了出去。 三更已末,容镜施轻功漫无目的地在夜空中疾行,耳边风声呼啸,寒凛的风打在脸上,脑中渐渐清明起来,又似乎被冻得更僵。 脚下消弭在夜色中的金屋琉瓦一个接一个掠过,不一会儿,鳞次栉比的宫殿已不见踪影。越过宫外大片的树林,渐渐便行进了荒山之中。 山并不高,只是很陡。容镜足尖点过层叠的竖石,在山顶最高的一块巨石上落了下来。 身上的白衣随着容镜悄然降下,容镜落膝而坐,白衣覆在膝上,两手安放在身前。 清冷的月光照下来,巨石在山顶投下淡淡的阴影,和容镜细瘦的身影一起,被拉得很长。 容镜闭上眼,任山顶的风拂乱额发。 仿佛过了数年的漫长,山风都静止了。 容镜的双眼蓦然睁开,巨石下的阴影里,忽然多出了一道颀长的影子。 东方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容小神医,终于找到你了。” 34.支离破碎 容镜背对着东方冽,对他的话似所未闻。 “容小神医。”东方冽走到容镜身前,语气带了难得的歉意,“今天的事,是本王多嘴了。” 山风渐渐带了湿气,变得沉闷。石影一点点淡去,月色被乌云覆了起来,风更猛了。 良久,容镜清清淡淡地开了口,“白白想得真周到,每次都安排你来善后。上次爷爷我还没想到这层,真是辛苦你了啊。” “是我擅自决定来找你的。”东方冽道,“如果阿辞知道了,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怎么,你想让我回去补上一剑?” 东方冽叹了一口气。 “容小神医,阿辞小时候有一阵子确实很偏激。” 容镜似乎没听见他在讲什么,目光淡淡穿过东方冽,看向远处黑暗的天际。 东方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有些事……看来我不得不告诉你了。” 月色已隐,风寒依旧,空气中酝酿着压抑的湿沉。 东方冽缓缓道,“阿辞从小体弱,在他一出生的时候,就有道士断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东方冽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在我的印象里,他从小就一直卧病在床,医药不断,明明和我年纪近乎相仿,看上去却像小了我五岁有余。 “那时候他住在白府,我只偶然去过一次,就记得他在床上看书,因为看了一个时辰没休息,就呕了一被单的血。” “白尚书当年被先帝赐婚于长公主,可以说是无上殊荣,却没想到得到了这样一个儿子。但毕竟是独子,白尚书便一直悉心照料。长公主很少出现在阿辞身边,所以阿辞的印象里,除了流水一样的丫鬟仆人,就只有他父亲了。” “可唯一一直陪在身边的父亲,却在一夜之间忽然猝死,连尸体都不见踪影。先帝只说急病而死,城内厚葬。” 东方冽忽然停了下来,话锋一转,“长年瘦小苍白,稍微过劳便呼吸困难甚至晕厥,比同龄人生长迟缓,并且无法治愈……”声音一顿,黑沉的眼凝视着容镜轻微颤动的眼睫,“——身为神医的你,应该知道这种病症,都有什么缘由吧?” 空中隐隐传来欲发不发的闷响,容镜睁开了眼,眸中带了几分难以相信的震惊。 “没错。”东方冽缓缓道,“乱仑所诞之子极易身带奇疾,且寿命短于常人。阿辞是先帝和亲妹妹长公主乱仑而生的孩子。” “而白夜归白尚书,也是因此事死于先帝之手。” 空中的闷雷伴着骤亮的白光炸裂开来,映亮了容镜震惊的眼。 ****** 十三年前。 绸香缎软的大床上,一身穿龙袍的男人和一个女子陷在被褥之中,正在交欢。女子全身赤裸,粉色的肚兜被男人一把扯下,远远丢在地上。 肚兜被一股大力丢在镶金绣鸳的垂帘之后,正碰到了一个孩子的脚。那只脚微微一抖,立时退后了半步。 几个月躺在床上未见过母亲一面,白辞听下人说起长公主最近身体欠佳,在避暑山庄养病,于是趁丫鬟不在,自己偷着跑了出来,偷着进了避暑山庄长公主临时所住的临鸢宫。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 男人解开龙袍,一双大手在女子身上肆无忌惮地抚摸着,手揉上她挺立的双峰,低头一咬,那女子低低一声娇吟出来。 “啊……” “等不及了么,宝贝。”那男人一手探到女子的身下,“你的身子真是越来越让朕喜欢了……” 女子脸微微一红,和帘后的孩子极为相似的眉眼似含秋水,看着身上的男人。 男人的手从身前绕到女子臀上,一个挺身,将身下火热的坚挺送入女子体内。 被褥如浪一般此起彼伏,床上纠缠赤裸的身体辗转扭动,在光天白日下异常浪荡银靡。 白辞瑟缩着躲在帘帐之后,一双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床上的两个躯体,眸中却是近乎强迫的淡漠的镇定。 床上女子娇软的呻吟渐渐急促起来,突然,带着龙冠的男人一声低吼,下身向前猛地一挺,女子低声尖叫了一声,接着是一阵绵长的喘息。 “鸢儿。”男人笑着唤着女子的乳名,“喜欢吗。” 女子终于停下了细微的喘息,娇嗔着道:“我喜欢有什么用,你眼里还不是只有你的景玥皇后。” “怎么?”男人低笑着把唇凑到女子耳边,“吃醋了?” “没有。”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捧住男人的脸,“她没有你的孩子,但是我有。” 白辞的身体抖了一下,手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帘帐。 “我们有辞儿。” ****** 忽然,寝宫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白夜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身后的宫女慌然跪下,对着床上连连叩头,“陛下,陛下恕罪,陛下,我们拦不住他……” 屋内还散着交欢后银靡的味道,白夜归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扫向床上赤裸的两个人。 女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男人的一双凤眼却一点点眯了起来。 “白夜归白爱卿……你还真是,不要命啊。”男人低沉的嗓音轻轻道。 白夜归也不回答,淡淡地看着床上的女子,问:“你和皇上不伦之事,有多久了?” 想了想,又换了一个问题,“辞儿真的不是我的孩子?” 白辞抓着帘帐的手又攥紧了几分,细小的指节露出了青白。 女子依然被盛帝压在身下,眼中的震惊却渐渐褪去,道,“不是。你看辞儿有哪点长得像你吗。” “怪不得。”白夜归声音平静,“怪不得赐婚赐得如此仓促。” “怪不得辞儿的身体这么虚弱,都十二岁了,还只有七岁孩子的身量。” 女子冷淡地回敬:“只要他活着,就是我和皇上的孩子。” 白夜归一字一顿道:“你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你知道他能拖着这样一个身子,活到什么时候吗?” “说完了么。” 盛帝从女子身上坐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穿上龙袍,走到白夜归身前。 “白爱卿,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啊……”龙袍下的男人评价着,把手慈爱般地搭在了白夜归的肩上。“太……冲动了。” 肩上的手移到白夜归的颈上,再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点点掐住他的喉。 看着白夜归渐渐苍白的脸和转冷的眼神,盛帝笑得柔和:“别担心,我会照顾好那个孩子,让他安乐死的。” 说罢,盛帝抽出身上的匕首,向前一送,一把刺进了白夜归的心口。 ****** 白辞的身体忽然停止了颤抖,一双眼异常冷静地看着盛帝的动作。 那把匕首刺入血肉,暗红的血漫溢而出,瞬间染红了白色的衣袍。 床上的女子低低惊呼了一声。那本该是结发妻子,亲生母亲的女人,此刻赤裸着身体,眼中除却短暂的惊骇,却再无其他。 盛帝从怀中取出一瓶化尸水,慢悠悠地倒在白夜归的尸体上。 白辞静静地看着。往日最熟悉的身体在触到液体的一瞬间,一寸寸消融成一缕青烟。从胸口,一直到四肢,再到那张总是对他笑着的,温和的脸。 刺鼻的气味蔓延开来,弥漫了整个房间。 细嫩的掌心已经攥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35.天下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题目是我写的时候听的一首歌。神雕侠侣的片尾曲。 夹着阴湿的风猛烈地刮在脸上,带出冷冽的疼痛。 一滴雨水滴落在容镜的长睫上,又顺着轻微的眨动滚落。容镜的脸上没有表情,白净精致的五官像一座玉雕,失了温度。 “我对你说过,阿辞最厌恶的就是和女人接触。”东方冽缓缓道。 “亲眼目睹了母亲和先帝在床上银靡赤裸的交合,得知自己竟是母亲和盛帝兄妹乱仑而生。照顾了他十几年、唯一亲密的父亲却被盛帝一刀所杀,在眼前被一瓶化尸水烧得尸骨无存。” “这样直面的冲击,任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承受不了。” “然而杀了他父亲的,却是他的生父,耻辱的毁了他一生的,却不能改变的事实。” “阿辞天生看上去温顺乖巧。然而他表面上比别人平静几倍,内心深处就比别人恨几倍。他的恨太强,却什么也做不了,更不能弑亲父杀生母,于是他把恨转移到了所有接触他的人身上。” “阿辞本就寡情,更是骨子里不会信任人,所以才会做出那么偏激的事。” 雨水打在容镜的脸上,滑落到下颌,坠成无色的水滴,欲落不落。 细薄的雨声中传来容镜青稚短促的笑。笑了一会儿,他开了口,声音却像要淹没在雨中,“你想要我说什么呢,东方将军。” “我没恨过人,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东方冽盯着他落满雨水的,少年般稚气未脱的脸,在雨水的洗涤下却变得更清秀,干净得似乎一尘不染。却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近乎违和的落寞。 东方冽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似乎想要帮他拭净脸上的雨水,却又在中途一顿,蓦然放下。 “……阿辞并没有想害你的意思。我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对你好。不然他也不会……对你那么上心。” 东方冽神色复杂地看着容镜,未久收回目光,道:“雨大了,回去吧。” 良久,容镜僵直的身子终于动了,手支着石顶,从巨石上一点点滑了下来。 离皇城已远,两人拖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找了一家客栈。 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容镜拿着一块干布巾,在滴水的头发上一阵猛擦,那势头似乎要把头卷进里面揉。 “轻点。”东方冽喊了一句。容镜也不听,揉得更厉害了。 “容镜!你发什么疯?” 容镜不听他的,继续猛擦。布巾几乎都要被他揉破了,这才停了下来,扔到了一边。原本齐顺的头发乱得跟鸟窝一样。 “……”东方冽无奈,“你不用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吧,容小神医。” 容镜又甩了甩,这才重新把头发捋到头顶,用发带束了起来。 容镜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实在跟平时反差有些大。东方冽觉得自己随身携带了一只变成木头的麻雀,一路上都是他在讲,也不知道容镜听了还是没听。 外面的天似乎有些亮了,雨也淅淅沥沥地渐渐变小。东方冽看了一眼窗外,道:“我们是现在回去,还是在客栈休息一会儿?” 容镜没理他,径自走出了房门,来到楼下,挑了张桌子往旁边一坐,手往桌子上“啪”地一拍,道:“掌柜的,给老子来十盘主菜五大碗饭,三坛烧酒!” 东方冽刚跟在后面下了楼,就听见容镜的豪言壮语。那掌柜的被容镜的声音又从床上吼了起来,睁眼一看外面刚过五更,手颤抖着想把床边的木屐扔出去,又忍住了,穿了衣服进了厨房给大清早的“贵客”做饭。 东方冽见容镜叼着根筷子把腿支在旁边的椅子上,便在对面坐了下来。“早饭的时间都没到,你吃那么多干什么?” 容镜叼着筷子翘着腿,筷子随着嘴的张合一翘一翘,“爷爷我喜欢。” 东方冽一见容镜终于正常了,生平第一次想跪下来谢主隆恩。这容小神医一副一言不发精神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个疯的样子,委实让人有些吃不消。 大清早的厨子都还没醒,等了得有半个时辰,掌柜的才拼死拼活地把酒菜端了上来。 十大盘菜跟五大碗米饭,满登登地摆了一桌子。三坛烧酒放在地上,正搁到容镜脚边。 容镜二话不说,端过一大碗米饭,就开始吃。 东方冽没见过容镜往日的吃相,就见容镜一大口米饭刚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拿着鸡腿就送了进来。那啃鸡腿的样子,像活生生要把肉连着骨头吞进肚子里。那盘红烧狮子头一共只有六个,被容镜六口解决得一干二净。清蒸鲤鱼的鱼头,容镜看都没看,就一口咬了下来,最后只吐出了几片鱼骨头。 “……” 五大碗饭像碗底漏空了一样,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容镜像是完全忽略了东方冽的存在,一个人将一桌子的饭菜扫荡一空。 东方冽见容镜不要命一样地吃,这会儿终于停了下来,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正想叫小二拿一点茶水给容镜顺顺胃,却见容镜一手拎起脚边的酒坛子,扯下了上面的封布。 “容镜。” “容镜!” 东方冽沉了脸色,上手去抢,却被容镜轻轻巧巧避过,一手把着坛底,向上一抬,头一仰,酒液像断了笼头的水,源源不断地倾泻到口中。 清冽却极烈的烧酒倾坛而下,容镜的喉咙大幅度地动着,喉间传来一阵阵吞咽声。多余的酒液从口边漏下,顺着削尖的下颌流入宽大的衣襟里。 一坛灌罢,容镜又拿起另一坛。 “容镜!”东方冽有些急了,想上前制止容镜,却竟近不了容镜的身。 三大坛酒足有十斤,被容镜像流水一样,一坛坛灌进腹中。 “容镜!你不要命了?!” 容镜像麻木了一样,对他的话闻似未闻。 第三坛烧酒终于只淅淅沥沥地剩了几滴,顺着坛口,一点点滴在容镜红软的舌上。 衣襟已经被酒打得透湿,酒坛已空。容镜却像毫无所觉般,依旧仰着头,保持着倒酒的姿势。 东方冽走近了一步。 突然,酒坛从容镜的手中滚落,“呯”的一声,摔落在地上。 容镜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倒在了东方冽身上。 36.坐怀不乱 东方冽下意识伸出手,把容镜接在怀里。 容镜略微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红色,平日里那副刀枪不入、满不在乎得令人切齿的样子似乎都只是错觉,此刻不过是个用粗蛮的方式逃避了伤害的孩子。 想来容镜从未对什么事上过心,就好像你捅了他一刀,他会笑眯眯地捅回来然后扔了刀子扬长而去。可如今他选择了完全逃避的方式把自己裹起来,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甚至不想还击。 恐怕这回是真的…… 东方冽眉头紧锁,一手托着容镜的肩,一手托着背部,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怀中这个少年。 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他的脸上。脸颊上的红色晕开来,竟越发显出几分艳,一时间仿佛比胭醉楼最娇羞的女子都要美上几分。 东方冽在容镜背上的手微微一动,不知觉地滑落到了腰上,俯下头,贴近了容镜的脸。 带着酒香的清冽的气息混入鼻息,嘴唇薄削得不知平日里唇枪舌剑噎得多少人灰头土脸。东方冽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的呼吸,向那薄得看不出界限的唇贴去。 鼻息间的酒香带着少年的温热的呼吸愈发浓烈,似乎要让人迷醉沉沦。 忽然,怀里的人微微一动,东方冽霎时间睁开双眼,顿住动作,直了起身。眼中恢复了一片沉稳清明。 容镜只是动了动,又安静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东方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掌柜的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见这边两个人姿势奇怪地站着,不由看了过来。东方冽冷冷扫了他一眼,掌柜的被那目光瞪得一哆嗦,立刻退到了柜台后面。 东方冽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在容镜腰间的手猛地一抬,将容镜扛了起来,走出了客栈。 雨后空气湿寒,容镜身体很轻,扛在肩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一路回了白王府,府内掌灯已经灭了,卧房的窗子被容镜一掌劈得尽碎,墙上都有了裂痕。好在只是窗子,几个府内的木匠和侍卫连夜修葺,已经差不多快修好了。 东方冽将容镜扛进了门,却发现白辞不在。又出来去了书房。 白辞果然在书房里,整夜未眠,立在书案上执笔练字。颈侧似乎已止了血,上面粗略地缠了一块白纱。 东方冽走进书房,稳稳地将容镜从肩上放下来,安置在书案边的软榻上,道:“阿辞,我把容小神医给你带回来了。只不过他好像……醉得有点厉害。” 笔锋依旧在纸上游走,隽秀而不失大气的字在纸上随墨染开,白辞并未抬头,东方冽站在榻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阿辞……” 白辞的声音冷静得让人听不出情绪,“你告诉他了?” “我……”东方冽有些犹豫,半晌忽然抬起头,双目直视着白辞恍若无事的侧脸,沉下声音道,“不然怎么办?你这连服软一下都没可能的性子,我还能做什么?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你不会想因为这点差错就功亏一篑吧?” “我早有分寸。”纸上流动的墨迹依然未缓,“虽然如此……还是要谢谢你,带他回来。” 笔尖倏尔停了下来,声调变得柔和,“不过……你今天有点激动啊,阿冽。” 东方冽心里微微一震,面上笑道,“安慰人是个力气活,下次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干这个差事了。” “我信任你。阿冽。”白辞凝视着笔尖下的字,缓缓道。 “我知道。”东方冽认真地答。 目送东方冽离开,白辞将笔放入笔洗,在软榻边上坐了下来。 容镜看样子是醉得狠了,平日里就不怎么喝酒,也不知道这一次头一昏灌了多少进去。 眉心还微微皱着,白辞伸出手,将那细小的褶皱一点点抚平。容镜睡梦中动了动,似乎在躲避着白辞的手,白辞微微叹了口气,手滑落到他微红的脸上。 脸有些烫,不知是不是酒的温度。白辞扣了扣桌子,刘晔走了进来,“王爷。” 白辞道:“去拿碗醒酒汤来。” 刘晔端了碗醒酒汤,白辞拍了拍容镜的脸,“镜儿。” 容镜不动。白辞又拍了拍,容镜这才梦呓般地咕哝了几声,一副将醒不醒的样子。白辞正欲再叫,容镜忽然不耐烦地往旁边一躲,“啪”地一声,一掌打落了白辞的手。 这一掌声音很响,白辞的手腕迅速红了一片。刘晔唬了一跳,张口就道:“大胆……” 白辞淡淡一眼打断了他,“没事,你下去吧。” 刘晔斜眼瞪了容镜一眼,然后低着头退了下去。白辞把醒酒汤放在一边,一手扶着容镜的后颈,塞了一个软垫在他身后,然后捏了捏他的手,“镜儿,醒醒。” 容镜睫毛动了动,又咕哝了几声,好像很不舒服。眼睛似乎慢慢睁了一条缝,迷迷蒙蒙,也不知醒了还是没醒。白辞拿了醒酒汤,舀了一勺,放到他嘴边,容镜感觉到有水在唇上,似乎喉咙里被酒烧得干渴,顺着勺子就咽了下去。 白辞见容镜有了意识,便将碗端到容镜唇边,微微外斜的碗口对着容镜的唇,慢慢倾了几滴在容镜唇上。容镜对着碗口抿了几口,突然眉头一皱,伸出手,一把将碗拨飞了出去。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瓷碗“呯”地撞在旁边的大理石方台上,碎瓷片猛地溅起来,飞过白辞脸侧,霎时间在额角划出一道血口来。醒酒汤尽数洒在白辞雪白的长袍上。 刘晔闻声推门而入,快步走了进来,“王爷!” 白辞看也未看他,平静地道:“再拿一碗。” 白辞这回将容镜的手并在一起抓住,然后又端了碗喂。容镜喝了一口立即皱眉,嘴里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难喝也得喝。”白辞的声音冷淡得不容拒绝。“不然明天有你受的。” 容镜在半梦半醒之间躲了几下,然后还是被白辞强硬地连喂带灌了下去。 一碗终于见底,容镜这边也老实了许多,脱开白辞的手要躺回去。白辞将他放回软垫上,叫了刘晔过来收拾地上的残瓷碎片和汤水。 白辞的额角被碎瓷片划得挺深,眼看着有血晕了出来。刘晔却不敢抬头再看,埋头收拾了地上的东西,正要退下,想了想又问了句:“王爷,衣服用不用……” “不用。”白辞淡淡道,“没准他待会儿觉得不解气还要吐本王身上。” “……是。”刘晔的头埋得更深,卷着碎瓷片退了下去。 37.孰是孰非 容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上。 睡了一天一夜的眼睛有些干涩,容镜模模糊糊感觉有个人一直在身边坐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眼睛微微睁开,瞥见白辞坐在枕边不大的空敞处,依然在看书。只是眼底竟有了些淡淡的青色,似乎两日没有睡过了。左额角多了一道拇指长的血痕,血迹已经干涸,但在白辞几近没有瑕疵的脸上还是有几分触目惊心。脖子上的白纱一看就是随手缠的,不知道王府的医人是不是都是吃白饭的,这么个缠法伤要是能好就怪了。 容镜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心安理得地闭了眼,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时,刘晔端着早膳走了进来,容镜感觉到他的目光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白辞道:“王爷,容神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不然您用了早膳好歹先去睡会儿……” 耳边听见白辞翻过一页书,“早膳放着,你下去吧。” “王……”刘晔的声音刚一出,便戛然而止,然后过了好一阵,房门开合。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容镜闭着眼希望挤出一点儿睡意来,可是早膳的香气不知怎么就飘到这边,闻着似乎是松香软糕,菊花百合酥,蟹黄百珍饺和糯香碧梗粥,饿了一天一夜的胃顿时不乐意了,开始在里面搅动个不停。 单单是胃也就算了,这个可以忍,关键的是昨天喝了整整三大坛子的酒,这会儿在身体里酝酿了十二个时辰,汹涌叫嚣着就要决堤而出。 …… 于是这个早上容镜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宣告的既不是冷战也不是讨伐,而是…… “白白,茅房在哪儿?” 白辞很沉着地道:“你一个人找不着,还是解决在夜壶里吧。” “……” 容镜终于跟着白辞七拐八拐地从净室回来,一路上白辞不说话,容镜也不说话。回了书房,白辞让刘晔撤去早膳,又换了份热的。然后对容镜道:“昨天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 容镜看着一托盘的粥和点心,嘴率先软了下来,抓了松香糕就扔进嘴里。 “好吃么。” “不好吃。”容镜回得理直气壮。 “那就多吃点。” 然后一托盘的点心被容镜一扫而光。 容镜吃完东西,目光从空荡荡的盘子上开始晃荡,晃荡晃荡着就晃荡到了白辞的脸上。 看了一会儿,对着立在一旁的刘晔道:“拿碗清水来。” 刘晔哪敢说个不字,立刻下去拿了一碗清水递给容镜。 容镜跪坐在软榻上,凑到白辞身边,用清水替白辞洗净了额角的伤口,然后从怀中取出金疮药,细细抹了上去。 容镜忽然停了手,放下药瓶,端住白辞脸侧,目光审视一般端详起来。 白辞平静地任他打量,仿佛容镜观察的是一件奇珍古玩,而不是他的脸。 半晌,容镜道:“你还真是跟小时候变了不少。” 白辞道:“这要多谢你师父。” “原来你个小兔崽子还有点良心。”容镜捏住白辞颌骨两侧的手又紧了几分,“不过……不报复回来爷爷我实在是很不爽。我越看,越想给你脸上弄出条疤来。——从这里,”说着,用手“唰”地比划了一下,刘晔的腿一个哆嗦,“——到这里。” 白辞温声一笑:“好啊。反正不管你怎么折腾,这张脸都是你的。” 容镜愣了一下,然后不说话了,手放了下来,拿出一块干净的白纱,一言不发地给白辞处理颈上的伤。 白辞道:“等下你回木溪殿吧,肖拓为了找你把白王府都快掀了。” ****** 肖拓确实已经出离愤怒了。 看到容镜一脸若无其事地从大门走进来的时候,肖拓一巴掌就向容镜脑袋上挥过去。 容镜脖子一偏,轻轻巧巧就躲了过去,“吃牛黄去火啊阿拓,早三钱晚三钱,量到火除。” “还贫!”肖拓道,“你去哪儿了?前日晚上怎么回事?” 容镜眼睛眨得无辜:“你让我先回答哪个?” “……”肖拓忍着道,“后面那个。” “我忘了后面那个是什么了。”容镜话一出口,又要从肖拓眼前走过去,结果被肖拓一把拦住,手按住了他的肩,声音沉了下来。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阿镜?” 容镜一双眼睛看向肖拓有些焦虑的脸,从上面扫到下面,半晌道:“我恐怕是要步上弦儿娃娃和小离离的后尘了。” 说完,在肖拓反应过来之前,转身便又出了大门。 ****** 容镜从木溪殿出来,脸上的轻松表情渐渐隐了去。 自从知道白辞的身份,他便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地坦然。 他完全看不透白辞在想什么,那张温和如水的脸之下,究竟是不是表里如一。他可以为了照顾他两日不眠不休,可以容忍他的一切还击和取闹,近乎完美的温润柔和,仿佛怀纳百川。仔细想想,从进京第一次见到白辞开始,似乎都没有打破过这个平衡。那近乎溺水一般的温柔,哪怕唯一一次将他压在身下,分寸之间,也几乎都在照顾他的感受。即便是做戏,也有些过于认真了。 容镜在这方面从未有过经验,也无可比照。非要说也只是看过南宫离和钟弦两个人的牵扯纠缠,可是当时完全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热闹倒是看得欢,更何况白辞和南宫离简直天差地别,如果白辞像南宫离一样,恐怕他早一剑断了他办事的地方,然后果决地拍灰走人。 不知不觉绕回白王府,估计白辞已经睡了,容镜想象出肖拓反应过来之后的那张脸,顿时觉得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安全,于是便跳到了一间房的屋顶上,打算在上面吹吹风闭目养个神。 这边刚在瓦上坐定,却远远见封檀走了过来。 容镜双目一狭,腿一曲滑到了屋顶的另一侧,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见封檀走过去了,便从瓦上跃起,连越过两个屋顶,紧跟在封檀身后。 封檀随刘晔进了偏殿,容镜落到偏殿之上,俯下身,在正中的位置掀开了一片瓦。 透过瓦细小的空隙,瞥见白辞安坐于上座,正合盖吹了吹里面的茶。白辞显然还未睡过,脸上却依旧一片闲静淡然。受了封檀俯身一揖,白辞放下茶盏,方道:“封御史前来本王之处,不知有何见教?” 38.求仁得仁 “下官自然是来给白王请安的。”封檀手持折扇又是一礼,语气恭敬得无可挑剔。 “坐。”白辞抬手示意,“难得封御史如此记挂本王,这么客气做什么。” 封檀微撩衣摆,在一旁的位置坐了下来,不慌不忙道:“于情于理下官都应该客气,这月余来,家侍容逸的胞弟一直承蒙王爷照顾,下官甚是惶恐。” 白辞唇角浮出一抹浅笑,“封御史不必太惶恐,本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容镜那孩子本王很喜欢,正好又在王府附近。何况本王最近身体不甚好,也多亏容镜照料。” 容镜闻言,呸了一声,把手里的玉石瓦片撇到了一边,脑袋又向下凑了凑。 封檀左手在扇翼缓缓抚过,道:“看来王爷对容小公子……很是上心啊。” 白辞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封檀话锋一转,道:“近日朝中收到前线急讯,西北之乱愈演愈烈,皇上有意让平南王北上平乱。但念及萧尚书之子,豫北将军萧文恪前次平南蛮之乱有功,亦是大将之才,正举棋不定,不知王爷有何见解?” 白辞接过刘晔递上来的茶,端至唇边,细细品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兵将之选乃是朝中之事,皇上自有定夺。” 封檀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却并不变色,一手摩挲着扇柄,缓缓道:“据说五年前平南王南下平乱,误陷敌营,还是白王锦囊传策,使得平南王脱困而出。王爷如此军事之才,却从不上朝参议,岂不可惜。” 这话试探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屋顶的容镜也听出了端倪。想起上次封檀旁敲侧击的询问,不由得蹙起了眉。 白辞却无动于衷,淡笑道:“封御史说得过了,本王不过是个闲人,无意于一官半职。” 封檀四指轻轻滑过扇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谦逊柔和,“那王爷……有意于什么呢。” 白辞终于转过头,将目光移到封檀脸上,声音似一缕微风荡过平静的湖面。 “封御史,你就这么确定……皇上会立封贵妃为后么。” 封檀的目光微微一闪,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反问道:“下官不知王爷何意?” 白辞却不再言,从上首起身,路过封檀身边,停了一停,似是说了一句话。 容镜正待附耳去听,却听见偏殿门开的声音,再透过瓦隙看去,只剩封檀敛了笑意的脸。 容镜将那片瓦嵌回原处,眉心却蹙得更深。 同为习武之人,封檀斯文的微笑里隐藏的若有若无的杀气,他一看便知。 之前在尚书府的时候听白辞东方冽和萧尚书的谈话,他便隐隐有感觉,白辞似乎是针对封檀。甚至在上次秋狩之时匆匆回京一事,似乎也跟封檀脱不了干系。 甚至也许不仅仅是针对封檀…… 半晌,容镜的眉间一点点平展开来,从屋顶悄然离去。 回到木溪殿,容镜几乎忘了早上离开时的那一档子事,直到看见肖拓,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多久前刚甩了一把火药给他,这会儿说不准脸上五彩纷呈的是什么表情。可是抬眼一瞅,肖拓的脸上还是原来那个颜色,只不过稍微黑了点儿。容镜刚想着是不是自己那一句把肖拓给打击傻了现在还没回过劲来,就听肖拓道:“皇上来了。” 吃饱睡足准有不速之客,容镜“哦”了一声,正想进去,耳边又传来肖拓的声音,这回有那么点冷,“……还有,等人走了我们再谈一下今天早上没谈完的事。” “……” 绝帝坐在前厅那把软椅上等着容镜,那椅子是容镜常坐的,容镜瞥了一眼,然后跳上对面的桌子坐了下来。 桌子怎么也高过椅子,容镜再看绝帝,就有了那么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绝帝眸色深了深,却并未发作,向椅内靠了几分,开口道:“朕方才刚刚去湘德宫看过景太后。” 容镜点头:“那挺好,母慈子孝。” “……太后恢复得还不错,已经能下床歇一歇了。容神医果然医术高明,朕心甚慰。” 顿了一顿,绝帝道:“不知容神医觉得,太后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完全痊愈?” 容镜一双漆黑的眼看了看绝帝,道:“你倒是挺关心景玥娃娃的。” 绝帝眸色一沉,面上却不见端倪,“太后的病,朕自然是关心的。” 容镜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走了两步,背对着绝帝,忽然道:“以景玥娃娃的身体,就算病好了,也绝不能行房事。” 绝帝闻言,置于扶手上的手一僵,随即五指一根根攥了起来,面色阴沉地凝视着容镜白皙的后颈,嘴里道:“容神医此话怎讲?” 容镜回过头,对绝帝的动静似无所觉,“我只是随便讲一讲,怕好不容易给治好了,一不小心又撒手西去了。” 绝帝五指的指节随着脸色慢慢缓了下来,道:“容神医不必担心,朕自然会照料好太后。” 容镜转回头,两手背在身后,道:“再过十四日,我便可动身回谷了。” 绝帝走后,肖拓走了进来,方才在外面听到二人对话,开口便道:“十四日?” 容镜道:“没错,不过最后一日要用的药,得练上整整二十四个时辰。”说着对着肖拓一笑,“这种体力活到时候就交给你了,阿拓,” “此事暂且不谈。”肖拓难得严肃下来,“你早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镜习惯性地想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肖拓的表情不容玩笑,容镜叹了口气,道:“我想带白白回神医谷。” “——白辞?”肖拓一怔,随即手紧紧攥住案上的茶杯,手心中暗暗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阿镜,你在开玩笑?” 容镜仰起头,正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设进来,微微有些刺眼。“我已经知道这估计不太可能了。” 肖拓冷笑:“我还道白王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肖拓直视进容镜的眼,“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 容镜本欲反驳,不过这句话从哪个角度上来讲都没什么好反驳,于是道:“阿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你很清楚我激动什么。”肖拓不放过容镜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在下在上?” “……” “你曾身中滞蛊,对白辞说过么?” 容镜不答。 “中滞蛊之人,解蛊之后,不得受人之精,否则一次损寿五年,你应该知道吧?” “……” “那你告诉他了吗?” “……” 肖拓句句紧逼,“你拿自己的命开这个玩笑?——我本以为你不是女子,不必提醒你这些,没想到你却……”手狠狠一攥,茶杯瞬间碎成齑粉,从手心坠落下来,在桌子上堆成白色的矮丘。 “他还没有。”过了很久,容镜对着日光的眼眯了起来,“我自有分寸,不必再说了。” 39.为欢几何 自那日以后,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容镜破天荒没再去白王府,白辞那边也毫无动静。肖拓几乎以为容镜想开了。反正容镜惜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哪怕给他黄金千两,他也未必肯考虑考虑少活上一日。更何况这种原本可有可无的事,肖拓觉得容镜不过是玩心上来胡闹了一阵子,利弊在心里还是清楚得很。 眼见半月之期越来越近,肖拓想着差不多也该收拾东西准备回谷了。 阳光煦和,午风流暖,容镜从湘德宫一路回来,却见木溪殿门口不远处停了辆轿子。 这轿子他认得。容镜远远瞥了一眼,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目不斜视地从轿子旁边走了过去。 谁知没等走过另一头,就被轿边的刘晔拦住了。 “容神医,王爷请您上轿。” 容镜还未说话,轿帘掀开,白辞从轿内走了出来。 “镜儿,上轿。” 容镜给面子地抬头打量了他一眼,目光扫过白辞额角的伤口,慢悠悠评价了一句:“你养伤的时间还真长。” 白辞笑了,“我最近府中有些要事,脱不开身,所以才拖到现在。” “拖什么?”容镜眨了眨眼。 “我答应过等你病好之后陪你去京城里的街市逛逛。”白辞道,“上轿吧。” 容镜不买账:“老子有脚会自……”话没说完,身体忽然一悬空,被白辞打横抱了起来。 “白白你干什么!”容镜想挣开白辞的手,却不敢用力,手在空中推也不是收也不是。 白辞一手掀开轿帘,稳稳将容镜放进了轿子里,对轿夫道:“走吧。” “……你这分明是拐卖良家妇男。”容镜将头转向一边。 白辞温浅笑道:“你浑身上下肉都没多少,拿去卖都未必有人会买。” 容镜的手伸进白辞的袖子,摸了摸白辞胳膊上的肉,在手里捏了一捏,满口不屑:“你懂什么,爷爷我身上都是肌肉,哪像你,软绵绵的都是赘肉。” 玩笑着摸了两把,刚要收回手,却发现白辞看着他的目光不知不觉深了。 下一刻,袖内的手被白辞反手捉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径直落入了白辞的吻里。 这个吻来势汹汹,容镜从来没想过白辞可以有这么大力气,几乎挣脱不开。背上的手依旧轻柔,只是唇几乎被碾得麻木,气息纠缠,白辞口中的药香几乎要渗进唇齿之中。 “白……”容镜好不容易得以脱开口,却又被白辞按进怀里。 一个吻终于结束,容镜的气息都有些乱了。 容镜有些未缓地看着白辞,白辞的眼如黑沉的潭渊,无境无底,几乎让人把持不住被迫沉陷。 也无怪肖拓发怒,他确实有些……动摇了。 ****** 轿外喧嚣声越来越浓,晌午的街市正热闹,轿子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刘晔拉开帘子,白辞容镜先后下轿。 道间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边上的摊铺一家连着一家,拥挤而繁华。白辞吩咐了刘晔,然后对容镜道:“我们先沿路边逛逛,晚上的时候,再领你去京城最好的酒楼。” 道边摊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一个小贩当众表演着吹糖人儿,用铲子铲了一块热糖稀,放手心里搓了搓,然后嘴衔起一端,放进模子里一吹,就吹了个鸟儿出来。容镜看着有趣,便从插好的糖人儿里抽出一个,左右转着端详。 白辞在容镜身后道:“这个买了拿着玩可以,不能吃,不干净。” 容镜回头白了他一眼:“爷爷我好歹是个神医,当然清楚。” 然后狐狼鱼鸟各抽了一个,攥在手里,白辞取了一块银子递给小贩,领着容镜继续走。 容镜转着手里的糖人儿,转了一圈,又反过来转了一圈,然后一张口,一口把那只鸟的脑袋咬进嘴里。 “……”白辞看着他,“你方才怎么说的?” “我说我清楚,又没说我不吃。”容镜坦然地又一口把翅膀咬了下来,“嗯,这个挺甜。” 正路过一家珠玉店,白辞停了下来,伸手夺过容镜手中的糖人儿,道:“你若愿意吃这些,回府我让府上的厨子给你做。” “那怎么一样。”容镜嘴里的糖稀还未化,还在舌头上熨着,“你带我出来,该不会是只让看不让吃吧?” 白辞道:“街边的点心就算了,铺子里的可以买一些。” 容镜抬手拍拍白辞的肩,一脸同情道:“原来我师父给你的医嘱这么苛刻。” 白辞正欲开口,忽然感觉到一阵视线向这边看来,回过头去,见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正在珠玉店内挑着首饰,目光正落在一只白玉镯子上。 容镜随着白辞的目光看过去,目光闪了闪。 红袖玉手,柔然似水,正是萧尚书的千金萧惜。 身旁跟着个丫鬟,看样子是出来选些金银珠翠的。 萧惜似是偶然抬起头,目光撞上白辞的视线。 白辞温然一笑:“萧姑娘。” 萧惜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白辞身旁的容镜,然后略一屈膝,婉然应道:“王爷。” 白辞道:“萧姑娘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 萧惜道:“父兄都不在府上,我一个人呆着有些烦闷,便带玉儿出来四处走走,顺便看些胭脂首饰。” 正说着,手中的白玉镯子便被容镜拿了去。 “好白。”容镜拿着镯子敲了敲,伸手拽过白辞的手,对着比了比,“白白,这镯子还挺适合你的。” 萧惜脸微微一红。 白辞笑着任他比量,道:“我要镯子干什么。” “也对。”容镜用食指绕着那只镯子转了一圈,递还给萧惜,“还是适合女娃娃。” 白辞温声道:“确实很配萧姑娘。” 萧惜低下头,将镯子放进锦盒里。 “萧姑娘慢选,本王先去别处了。” 萧惜又是一礼,头却埋得更深。 街市上零嘴甜点几乎每隔两三家就有那么一家,一下午下来,容镜的嘴一直都没停过。 白辞手里捏着几十根粘了些残剩面粉糖分的竹签,看去依旧风度优雅,似乎手中的竹签都变得好看了些。 容镜看着白辞,脑中浮现出肖拓左手十个袋子右手十个袋子脖子上还挎着两个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白辞将手中的竹签用白绢一卷,握在一起,道:“你还能吃得下晚饭么?” 容镜把最后一个麻团咽进肚子里,“绰绰有余。” ****** 轿子抬回白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白辞吩咐刘晔将容镜抬回木溪殿,容镜也未推辞。 白辞入了府,刘晔吩咐轿夫起轿。轿子离了地,稳稳前移着。眼见白色的府邸越来越远,轿子转了个弯,帘布忽然被掀开,容镜从轿中探出头来,叫住了刘晔,低声问:“小娃娃,你知不知道御史府在哪里?” 40.二择其一 刘晔弯下身子,问:“容神医要去封府?” 容镜做了个“嘘”的手势,让他噤声,然后道:“你就告诉我怎么走就可以了,等下还把轿子原封不动抬回去。” 刘晔看了容镜一眼,又收回目光,道:“那我指路给神医。” 容镜听刘晔详细说了一遍,然后才从轿子上跳下来。刘晔看着容镜的背影,然后吩咐了轿夫一声:“回府。” 封府离皇宫很近,当今皇上宠信封檀,赐了华邸一座,并准随时入宫议事。封氏几代为官,这一代尤为鼎盛。原本萧家还与封氏在朝中还各有一席,封宛被封为贵妃后,朝中的大臣也渐渐倾斜了些。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一个金口玉言,再晋封贵妃为后。到那时候,这朝里的半边天可就真是封氏的了。 府墙很高,上面封府两个字潇洒狂放,一看便是出自封檀的手笔。 容镜纵身一跃,落到府墙顶端,向内看去。 御史府再大也大不过王府,一眼望去自是一目了然。容镜认准了北角一串房间,俯下身,几个箭步侧身窜了过去。 三更将至,房内的灯几乎都熄了,只剩一两只挂于檐下的夜灯,昏黄而晦暗。容镜贴着墙壁一间间试探过去,脚下疾步如飞。直到最里面的一间,容镜忽然停了下来,唇角一弯,白皙的右颊微微一陷,将掌心对向门锁,轻轻一推,门“磕嗒”一声开了。容镜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 “嗖嗖”两道白光从眼前袭来,容镜头轻偏一侧,二指接住了两枚银针。 “大哥,你晚上一定要这么暴躁?” 容逸盘腿坐在屏风后的座位上,道:“三更半夜你偷偷摸摸来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 容镜拉开屏风走了进来,走到容逸身边,一边不紧不慢道:“封娃娃还真细心,知道你喜欢住临北角落的房间,特地给你安排到了这里,省了爷爷我挨个房间满宅子找。” 容逸不冷不热地哼笑了一声,“说重点。” “别这么急嘛。”容镜坐了下来,“跟我谈谈你怎么就被封娃娃说动,卷了家底跑这儿来住了。” “你跑这儿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容镜道,“我对封檀还没什么兴趣。” “不过……”容镜不慌不忙转向正题,“封小娃娃似乎对白白……不止那么一点有兴趣啊。” 容逸的声音蓦然冷了下来:“你还想着白辞?” 容镜难得正经下来。认真道: “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不会允许——封檀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容逸忽然笑了,笑声有些沉冷:“阿镜,你对白辞究竟了解多少?” 容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清楚此话何意。 “你愿意一辈子留在皇宫么?” “留在皇宫?”容镜抬头,目光探究一般看向容逸的眼。 “你若执意要和白辞在一起,只能有两个选择。”容逸声音低沉,语气近乎无情的残忍,一字一顿道,“——要么终一生留在皇宫。要么,下个月,亲眼看着他饮鸠自戮。” “但究竟是何结果,不是你能控制的。” 冷顿的字句缓缓吐出:“——白辞密谋篡位,已经不止数年了。” 空旷得几乎能埋没一切声息的房间,死寂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容镜无意识眨了一下眼,黑长的睫毛扫过下面的眼睑,又离开。漆黑的眸似乎带着少年般的纯真洁净,却又似波澜暗隐的深潭。 似过了极久的时间,久到容逸忍不住想收回前言,容镜却忽然开口。 “我知道。”容镜道。“我还不至于无知到……朝夕相处月余,还一点都未觉察。” 如果说开始还存有侥幸,在那日雨夜东方冽的直言之后,一切便渐渐确凿。 先帝乱仑生母,白夜归又惨死其手。更何况,因此倾尽短暂的一生,连身体都无法比及常人。 白辞未对生父盛帝下手,不是因为弑父之罪滔天。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要报复的,是整个东方氏的王朝。 容镜缓缓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会来找你。” “朝堂之事我并不了解,胜负之分我不在意。但我得保证,至少白白能活着。” 容逸沉默了,震惊的目光一点点平复下来。 半晌,他道:“我明白了。” “既然你如此在意,我会尽可能制止封檀。” “不过……”容逸道,“你难道真的希望,白辞坐上这个江山么。” 容镜背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他能放弃复仇,跟我回神医谷。” 从容逸的房间出来,夜更沉了,封府内照明的灯火似乎亮了些。 容镜正打算绕过几处偏房跃墙离去,刚刚转过墙角,脚步倏尔慢了下来。 一段锦衣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扬起,封檀摇着扇子,一派闲逸地出现在面前。施然开口: “容小公子深夜莅临寒府,在下真是无比荣幸啊。” 容镜两眼一弯:“小娃娃这么晚了,还有兴致出来散步。不过深夜在外吹风,可是要折寿的。” 封檀依旧摇着扇子,斯文一笑:“在下对长寿并无兴趣。倒是容小公子,似乎很替白王惜命。” “那岂不是正好。”容镜道,“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封檀也不恼,慢悠悠向前踱了两步,停在容镜身前,附于耳畔,声音轻如低语:“容小公子,你对白王这么死心塌地,你就这么确定……白王也会对你如此?” 尾音扬起的瞬间,顷刻,封檀未执折扇的手被容镜钳住,几乎能碾碎腕骨的力道将封檀掰离一尺之远。皮肉内的腕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容镜直视着封檀,脸上却还带着天真的笑意。 “封公子,我劝你尽早收手,不然,你就不要指望能寿终正寝了。” 月光时晦时明,封檀面上的表情看不清晰。 容镜慢慢松开了手,右臂轻擦过封檀的肩,径自离去。 月色未朗,离了封府,火光也渐渐黯去。容镜脑子里还是回荡着封檀最后说的那句话,低语般的声音犹在耳畔,萦绕不绝。 封檀何其聪明,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白辞深藏至此,可以温文隽雅不问世事般在他的王府呆上十数年,潜心书画,静心笔墨,仿佛已认天命,安然等待生命最后一刻来临。 哪怕面对刻骨之恨的仇人,也能温然以对,浅笑无间,似乎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并无区别。 像一滩静止的水,无风无浪,无波无痕。却宛如渊潭,深不见底。 如今的白辞已不是当年沉不住气的少年,似乎哪怕一刀直挺挺插在他的身上,也不会使他面上温文沉稳的平静打破分毫。 这样的白辞,完全让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甚至连喜怒哀乐都仿佛恰到好处,不差毫厘。 容镜走了一会儿神,再一抬眼,发现已经不知走到了哪里。 树木葱郁,前路一转,眼前出现了一座华贵大气的府邸。 守门的侍卫正值换班,显然发现了他。 “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 容镜瞥了一眼牌匾上的字,眼睛一眨,脸上的面无表情一扫而光,立时换上了一副不要命的笑容:“爷爷我嘛……” “我是来行刺的。” 41.进退两难 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就要把容镜架起来,容镜也不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任由两个人端着臂下,把自己架进府中。 穿过两重门,见不远处厅中的烛灯还亮着,似有二人正在交谈。一人身着便衣,坐姿随意,另一人倒锦衣银冠,在案上的地图上面执笔画着,不时传出“西北”、“布军”、“埋伏”之类的零星几个字。 身侧的两个侍卫步速还挺快,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二人面前。那锦衣之人方说到“埋伏于此,待敌军返上之时……”话音忽地戛然而止,转过头来。 便衣之人正侧身听着,一手闲懒地支着脸侧,见分析断了,方慵散地抬起眼,向旁瞟去。 看见容镜,眼神蓦地变了变。 那两个侍卫放下容镜,俯身道:“王爷,这人夜闯王府,说是来行刺王爷的。” 容镜立时现出一脸无辜的神色来,嘴里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他们血口喷人!我分明是迷路了,凑巧走到这里,就被他们两个胡作非为、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恶人二话不说给抓起来了。”义正言辞,字字响亮,掷地有声。话毕抬头,目光铮亮地看向面前的人。 东方冽:“……” 容镜一脸正气凛然:“王爷得为草民做主。” 东方冽左手按了按跳动的眼角,右手向旁挥了挥:“你们两个下去吧。” 待两个侍卫走了,东方冽从椅子上坐正,一双眼深深地看向容镜,思忖着道:“容小神医,你这是……在白王府睡不着觉了?” 容镜捡了个椅子坐下,面上玩闹的神色消失得快,“我就随便走走。” 东方冽转过头,对那锦衣男子道:“萧将军,你先回吧。我们明日再谈。” 那人面貌清雅俊秀,眉目间和萧惜有几分相似。应了一声,似不经意看了容镜一眼,然后卷起案上的地形图,收入怀中,返身离去。 容镜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萧文恪?” 东方冽一怔:“你知道?” “偶然听到过。” 东方冽道:“萧彧之子,萧惜的兄长,虽然萧家世代从文,但萧文恪武学天分极高,十五岁便带兵打仗,十七岁封了将军。如今朝廷之中的武将,除了本王,其次便是萧将军了。” 容镜向椅子里躺了躺,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东方冽倾过身,仔细端详了容镜的脸,缓缓道:“容小神医今晚……好像有心事啊。” 容镜把头仰在椅背上,合上眼,没说话。 “不对。”东方冽斟酌着修正了一下,“容小神医最近,好像一直心神不宁。” 没有回话声。 容镜的呼吸渐渐均匀,睫毛停止了颤动。似乎是睡着了。 东方冽凝视着容镜的脸,良久,脱下外衣,盖在了容镜身上。 “你若是觉得心乱,就在我这里呆上一阵子,等这一阵子过去……”东方冽的声音很轻,顿了顿,转而道,“我的府上守卫森严,平时也没什么人进来,安静安静还是可以的。” 依旧没有回应。 容镜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过了很久,东方冽打算把容镜移到床上去睡的时候,忽听敞椅内的人开了口:“不必了。” 容镜睁开眼睛,将东方冽的衣服掀到一旁,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容镜道。 “回去?”东方冽道,“这么晚了,你能找到路么?” 见容镜脚步不停,东方冽沉默了片刻,道:“不然本王……派人送你回木溪殿?” “不必。”容镜走到玄关处,手放在门侧,又停了下来,补了一句,“多谢上次醉酒送我回来。” 走了半个时辰,周遭的树看上去才眼熟了些。容镜想了想,还是走去了白王府。 今日后门走多了,容镜习惯性地跳墙进了去。 熟门熟路进了卧房,容镜摸黑摸到白辞的床,白辞正睡着,呼吸清浅,容颜宁静。容镜跨过白辞,钻到了床榻里面,缩进了被子。 白辞被他的声音动醒了,转过了身,看见容镜,倒也不诧异,温声道:“怎么半夜睡了一半跑这里来了。” 容镜故作轻松道:“爷爷我梦游过来的。” 白辞替他把被子掖到颈下,看了看他发根细薄的汗,没说什么,道:“睡吧。” 容镜却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辞,那双黑沉的眼一如既往温然无波。容镜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白白,你愿……” “什么?”白辞轻声道。 “……没什么。”容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向枕头里陷了陷。 “那就睡吧。”白辞道,声音像催眠般平静安然。 伸出手,将容镜揽进怀里。在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一夜无梦。 次日,湘德宫。 景玥在亚儿的搀扶下,走到后园的碧池边,在石椅上坐下来小歇。 容镜在一旁看着,目光随着景玥的步子,手支着下巴道:“觉得怎么样?” “大好了。”景玥道,白润纤长的手轻轻放在膝上,“当真多谢容神医了。” “小事一桩。”容镜不当回事地摆摆手,然后又收回来,放在下巴上摸了摸,沉思道,“爷爷我行了两个月的善,也不知道能不能积点阴德。” “容神医放心,”景玥漂亮的凤目微闪,“哀家一定会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日日烧香念佛替你求平安的。” “千万别。”容镜立刻直了身子,眨眼道,“太不吉利了这。” 亚儿替景玥剥了个葡萄,景玥低头吃了,随口问:“容神医,不知什么时候哀家能彻底痊愈?” 容镜又摸了摸下巴,“这个么……四日之后吧。” 亚儿在一边笑了出来,眼角模糊着就有点湿:“奴婢服侍了主子这么多年,竟然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傻丫头。”景玥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笑靥嫣然。当真半分没有太后的样子,倒像依旧年轻的少女,纯净得像块璞玉。 “不过——”容镜忽然道,“小娃娃以后得警惕警惕那个皇帝。” 景玥面上的笑敛了几分。又吃了一颗葡萄,道:“东方玄义还奈何不了哀家。” “可能……”容镜微微扬起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奈何不成了。” 42.风雨欲来 “请皇上早日立后……请皇上早日立后,皇上早日立后!”一封封奏折“啪”地被扔在一边,空旷的大殿上传来一声冷笑。 “——这是集体逼朕?!”绝帝的手蓦地一拍,案上的奏折被震得飞了起来。 周公公识相地后退了几步,封檀立在案边,待绝帝平静了些,才淡然道:“皇上,大清早不必如此动怒。” 绝帝冷哼了一声,道:“封檀,这些大臣日日奏折不断,让朕立后,立太子,你有何看法?” 封檀斟酌了一下,慢慢道:“既然众多大臣都提及此事,臣以为……皇上确实应考虑考虑。国不可一日无后,立了皇后,一来可以使朝中人心稳定,二来也可避免有人以此为由生出事来。” 绝帝冷峻的脸上划过一丝笑,“稳定?朕不立后,朝中就人心不定了?” 封檀道:“白王近日动作颇多,皇上更应谨慎。更何况,皇后早晚都是要立的。” 绝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既然早晚都要立,那就再等等吧。” “皇上。”封檀抬起头,看向绝帝,声音忽然有几分严肃,“皇上,景太后毕竟是先帝的皇后。” 绝帝置于案上的手微微一滞。 良久,才迸出一句话:“此事朕会考虑,你先回吧。” 景玥正和亚儿在池塘边说话,忽听太监喊:“皇上驾到——” 景玥眉心一蹙,坐在石椅里,仿佛没听见一般。 绝帝走了过来,见了景玥,脸上的颜色立时缓和了几分,“母后。” 景玥淡淡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还真是空闲。” 绝帝一笑,道:“听说你病快好了,儿臣自然多来看看。”抬头对亚儿道,“太后还有几日痊愈?” 亚儿极不情愿,但还是答道:“容神医说还有三日。” “三日。”绝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好,照顾好太后。” ****** 容镜回木溪殿的时候,正好见肖拓在屋子里收拾行李。 肖拓把平日里容镜穿的衣服都收了收,三两下卷进了包裹里,然后提起包裹的两段打了一个结。 容镜:“……” “……阿拓,你不用这么急吧?” 肖拓把打包好的行李往旁边一放,道:“放心,我把这三天你需要穿的衣服给你留外面了。” 容镜:“……” 肖拓道:“反正三天之后我们就卷铺盖走人了,等到时候再收拾多匆忙。” “……”容镜道,“阿拓,你真勤快。” 肖拓眉峰一扬:“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有。”容镜直言不讳,“既然你这么勤快,明日给景玥娃娃炼药的事就交给你了。” 肖拓冷哼一声:“交给我?难道你想趁这个时候跟白王私奔?” “……” 容镜镇定道:“你真是冤枉我了,阿拓。以前哪次炼药我不是要你代劳的?” 肖拓想了想,这话确实不假,但还是不甚放心,补了一句:“没问题是没问题,但你可得给我老实点。” “阿拓你放心,”容镜的语气无比诚恳,“我就算私奔也会带上你的。” 肖拓打包好容镜的衣服,又站了起来,准备回房收拾自己的。 出了房门,忽见空中一只灰色的鸽子隔空飞过。那鸽子飞得很慢,翅膀也有些不灵活。肖拓也未在意,却见那鸽子越飞越慢,从空中缓缓降落下来,落在了前面的树上。 肖拓走了过去。见那鸽子的翅膀似乎受了伤,扑腾着动不了。肖拓伸手拨开树枝,将那鸽子放在手里,打算交给容镜。却见那鸽子的脚上,绑了一束纸卷。 肖拓将纸卷拆了下来,解开上面束着的红绳,缓缓摊开。目光扫过,脸色忽然沉了下来,眉峰渐渐拧在一起。 偌大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夏郡守之子夏沉遇刺重伤。 ****** 容镜从房内走了出来,见肖拓低头在看一张纸,脸色阴沉。他走到肖拓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信,一边道:“怎么回事?” 拿在手里扫了一遍,微微一怔,又翻过去看了一遍,“遇刺?小沉沉怎么好端端的,就遇刺了?这是从哪儿来的?” 肖拓眉峰紧蹙,没有答话。 容镜将那张纸又翻了过来,道:“此事必有蹊跷,阿拓,你先去江南,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肖拓沉默了片刻,道:“不行,我得留在这里陪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容镜眼睛睁大了几分,“你知道伤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三天之后小沉沉死了呢?” 肖拓身体猛地一僵。 容镜道:“你去吧,顺便把上好的治伤的药带着。景玥娃娃的药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来。等我治好了景玥,便快马去江南找你。” 说完,把纸片放回肖拓手里。 肖拓的手慢慢攥紧,细薄的纸一点点陷进掌心。 ****** 容镜去白王府要了一匹快马。肖拓再未多留,连日启程。 白辞近日似乎没有闲暇,也未多问,直接让刘晔去王府的马厩挑了一匹最好的马,交给了容镜。 容镜见白辞在后园不知和谁交谈,便欲回木溪殿,却被刘晔拦住了。 刘晔道:“王爷吩咐了,说让容神医先在书房等上一个时辰,用份晚膳,等客人走了,王爷便来找容神医。” 容镜想了想,应了。刘晔将晚膳端至书房,便退了下去。 天黑得很快。几个时辰过去了,书房的门依然没有动静。容镜把书房里的医书都翻了一遍,翻到第十本的时候,实在没了耐性,放了书,向房门走去。 谁知手刚放到门上,门却先一步被推开了。 白辞站在门外,看见容镜,唇角浮出往日温浅的笑,道:“等急了?” 说着走进来,关上了书房的门,却没有解释,只是道: “我慢了,没想到会这么晚。” 容镜一动不动看着他。 “镜儿。”白辞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额。 容镜任他动作,白辞从额上吻到鼻尖,然后掰开他细薄的唇,吻了进去。 白辞一手托起他,走到床榻边。容镜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一下子贴在了榻上。 白辞的吻柔软而温热,容镜抬头应着,说不上笨拙,次数多了,也渐渐像喝水一样熟悉起来。 一吻过后,容镜道:“我明后二日在药房里炼药,估计不会出门一步。” “嗯。”白辞轻应了一声。伸手退下了他的外衣。 微暖的手在身上游走抚摸,容镜凝视着白辞黑静的眸,一只手穿过衣襟,试探般摸上他的身体。 白辞的皮肤细腻而光滑,还清晰地摸得见胸前的肋骨。 白辞低声浅笑,将他的中衣也退下来。 上身摩擦着白辞柔软的外袍,白辞吻着他白皙的下颌,向他的身后探去。 随后,身体忽然被撑开,坚硬的灼热挺了进来。 体内都在燃烧一般,头脑清醒而昏沉。炙热在体内挺动着,时深时浅。身体微微战栗,指尖漾开一片酥麻。 白辞的动作渐渐快了些,一只手将他收紧在怀里。 交错的呼吸声中,容镜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 “白白,两日之后景玥的病好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神医谷?” 白辞的眼眸依然清明,他吻了吻容镜微凉的唇,没有回答,下身挺动得更深了。 快感像潮水般席卷上来,后薛蓦地一紧,一股灼热刺到了最敏感的地方。 体内的桎梏喷发出来。 容镜的脑子有点空。 这次可能……真的没退路了。 43.一诺千金 “醒了?” 容镜睁开眼睛的时候,白辞正支了一半身子,低头看着他。 明亮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容镜眯了眯眼,白辞又将身体向上支起几分,将光线挡住了。 “几时了?”容镜揉着眼睛问。 “午时了。”白辞道,声音带着轻浅的笑意,“昨晚累着你了么,竟然睡到这个时候。” 白辞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容镜“啪”的一下拍塌而起:“爷爷的!……” “怎么了?”白辞问。 容镜脸色变了几变,然后又渐渐正常下来,道:“没怎么。” 白辞正要从塌上坐起来,容镜忽然又“啊”了一声:“糟了!都这个时候了,爷爷我本来打算五更起来炼药的,白白你怎么不叫我?” “你让我叫了吗?”白辞坦然道。 “……”容镜一脸痛心疾首,这边思绪还停留在前一刻,脑子里不停叫嚣,五年啊,爷爷我的五年啊!玉树临风风华正茂飘飘欲仙风流倜傥的五年啊! 刘晔端了午膳进来,白辞道:“不差这半日,你先吃点东西再去吧。” 容镜一边用着午膳,心在一边滴血。一口气吃了五大碗饭,心里默念着,一碗补一年一碗补一年一碗补一年…… 半晌,埋在饭碗里的脑袋抬起来,一脸认真道:“白白,两日之后,我有很严肃的事情跟你讲。” “好。”白辞一边应着,一边将盘子里的鱼剔去细刺,放进容镜碗里。 用过午膳,白辞陪着容镜一起去了木溪殿。 小栋子正抱着几大包草药往药房里走,见了白辞,放下怀里的草药就要请安,白辞示意他不必多礼,小栋子又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草药抱进怀里,然后对容镜道:“容神医,药都准备好了。” 白辞看着小栋子抱的大包小包一大捆,随口问:“怎么用这么多药?” 容镜解释道:“治病要由表及里,到最后彻底除去病根。景玥娃娃的病根深蒂固多年,需要用数百种草药炼取精质,所以得耗上整整二十四个时辰,每隔半个时辰放不同的草药进炉,再滤去残渣。” “这么说,岂不是要两日两夜不眠不休么?” 容镜点头,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本来想让阿拓帮忙的,可是阿拓不在,看来只能爷爷我亲力亲为了。” “辛苦你了。”白辞俯下身,替容镜理了理衣襟,道,“我会派人按时给你送饭过去。” 容镜眼睛眨了眨,忽然向下一弯,右颊上的酒窝柔软地陷了陷,嘴里道:“白白,昨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我治好景玥之后,你愿不愿意陪我回神医谷?” 白辞的目光落在他似是带了些执意的漆黑的眸里,半晌,温然一笑,道: “好。等景太后的病好了,我便陪你回神医谷。” ****** 目送容镜的背影消失在药房,白辞回身向来处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树荫掩映后,一道白色的身影翩然走出。 “话说的真好听啊。白王殿下。” 白辞淡淡抬眸,似乎对来人的出现并不惊讶,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浅笑:“封御史。” 封檀徐步走到白辞身前,“啪、啪”轻抚了两下掌,哗地一声摇开折扇,笑着赞道:“白王殿下真是好手段,把容神医这么个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给收得服服帖帖,一步一步……按着王爷的计划走了下来。” 白辞静静端详着封檀,似乎在品味着他方才的话。 封檀摇着扇子,一脸沉思道:“……下官方开始还很不解,为什么几乎从不接触外人的白王殿下,会有意和一个来自宫外、无官无职的容小神医走得这么近。下官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以为,白王殿下或许真的是因为身体不适,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或许……还有那么千分之一的可能,当真一见钟情,喜欢上了容小神医。” 封檀顿了顿,眉端一挑,“当然,容小神医面目清秀,聪明可爱,白王殿下又多年未娶,似乎真的不喜欢女子。如今一见便喜欢上了,这也不能说是说不通的。” 扇子周边的风一点点慢了下来,封檀的目光凝在白辞脸上,“——然而,待容逸在下官耳边提起王爷的次数多了,下官这才渐渐回过这个劲来……”折扇停在手中,封檀的声音沉了下去,依稀间还带着些笑意,“白王殿下,您还真是目光深远啊。您从多久之前,就知道容镜和容逸的关系了?” “又从多久之前,就知道……下官安排容逸,暂住到下官的府上?” 白辞目光平静,带着极好的耐心慢慢听完,才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地道:“封御史。” “和人面对面对峙的时候,空口无凭的猜测,是不明智的。” 封檀笑了,左手在扇柄上轻拍了两下,赞道:“王爷的城府委实让下官佩服。” “王爷赢了。”一阵劲风划过,封檀手中的折扇蓦地拢在一起,淡淡道,“容小神医终于意识到下官要对您不利,潜入下官府中出言警告,又让容逸制止下官的动作。容逸现在确实对下官百加干涉,不让下官对王爷下手。” “下官听说容小神医从不为旁人出手,甚至出言威胁——王爷真是好手段。” “不过……”封檀看向白辞平静无波的眼内,缓缓道,“白王殿下,您拿容镜做赌注来赌下官收手,是不是有些……太天真了呢。” “您就这么确定,容逸在下官心中……有比封家还重要的位置么。” 白辞淡笑:“那么你动摇了吗,封檀封御史。” 封檀目光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封氏从开国之史便效忠朝廷,世代高官厚禄。王爷觉得我会放弃封氏,背叛皇上,来效忠王爷么?” 白辞浅笑着,声音柔和得像是密友间的絮语:“本王当然不这么觉得。” “本王从未想过借容逸之手制止你效忠朝廷。封御史自己的事,自然要自行权衡。” 说罢,淡淡道:“封御史猜测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回府歇息吧。” ****** 回到王府,白辞方坐下,刘晔便将茶盘端了上来。 “王爷。”刘晔一边沏着茶,一边道,“封御史可是终于沉不住气,和您把话说开了?” 白辞浅淡一笑。并未回答。 “这回封御史多少肯定开始动摇了。”刘晔将沏好的茶置于茶盘之中,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可要……” 白辞看着玉瓷杯中干缩的茶叶渐渐舒展,平静地下令: “毒杀景玥,逼反封檀。” ****** 傍晚,封檀正在后园骑射,贴身侍卫忽然进来禀报,说景太后召见。 “景太后召见?”封檀重复了一遍。 侍卫道:“景太后说,关于皇上立后一事,想找大人至书房谈谈。还说只是普通谈话,为避免皇上怀疑,让大人着便服即可。” 封檀面上的疑惑淡了下来,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侍卫,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封檀换好便服,便去了湘德宫。 他自幼在绝帝身边做伴读,自然对绝帝对景太后的心思了如指掌。为此,也曾私下里和景太后谈及此事。 绝帝十几年来从不听劝,所幸景玥一直身染重疾,绝帝也无从下手。 可如今眼看景玥大病将愈,绝帝依然无意立后,就不得不考虑此事了。 封檀走进湘德宫,为免皇上起疑,便避开侍卫,从后园无声息地进了宫内。 景玥身边的丫鬟亚儿他也熟悉,走进书房的时候,却不见亚儿出来接等。 封檀走了进去。书房很静,几乎闻不见呼吸声。 眉心渐渐蹙起,封檀进了书房的内门,脚步在空旷的书房之中轻轻回响着。 忽然,脚边触到了一个身体。 低头一看,亚儿昏倒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 封檀心中一震,蓦然抬头,见景玥平躺在书房的软榻之上,神色安然。 封檀下意识走了过去,走到榻边,却见景玥的脸苍白如纸,手无力地垂在榻下。 右手将折扇换于左手之中,慢慢伸至景玥的鼻息之前。 面上一寸寸失了血色。 44.火尽灰灭 “圣上!西北边关急报!” 殿门一开,一个侍卫便疾步行到殿前,匆忙跪下,将一封急报呈了上来。 周公公下阶接过,双手递给绝帝。 绝帝脸色微沉,拿过那份急报,拆了开来。 半晌,声音阴沉道:“下去吧。” 宫女将一碗凉茶献了上来,绝帝喝了一口,又放在一边。 “周顺。” “在。”周公公向前靠近了一步。 “你觉得……这次西北动乱,朕应该封谁做主将?” 周公公俯首道:“奴才哪有这见识,朝中四位大将军各有千秋,奴才以为,皇上选哪个都是好的。” 绝帝食指轻轻敲着茶碗,“平南王东方冽,萧文恪,齐跃,徐平虎,怎么想,自然是朕的堂弟更可靠些。想当年南蛮之乱,朕的堂弟当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平南王长刀一举,南蛮人尽闻风丧胆。”周公公赞了一句,随后接道,“奴才听说……萧尚书之子萧文恪,也是个良才。” 绝帝沉吟道:“朕实有意让萧将军带兵前去,只是萧文恪毕竟年轻,近年也无战乱,征战沙场的次数少了些。” “而且……封檀对朕说,此次不要让萧文恪带兵。” 周公公小心翼翼道:“平南王当年不也20岁平定南蛮……” 绝帝将急报翻开又看了一遍,然后扔在一边,“朕再想想。”说罢,闭了眼,伸手捏了捏鼻梁。 周公公见状,吩咐一旁候着的宫女,道:“再去给皇上端一碗凝神的茶来。” 绝帝摆了摆手,“朕不喝。” 周公公弯下身,道:“皇上……今晚天气正好,不如……去景太后那里坐坐?” 绝帝捏着鼻梁的手停了下来,将剩下的半碗凉茶喝进腹中,半晌,道:“也好。”说罢,站起身,道,“起驾湘德宫,朕去看看太后的病如何了。” 周公公跟着皇上,一路到了湘德宫。 天色已晚,天际清朗云稀,风比往日带了些暖意。绝帝紧皱的眉也渐渐放松了些。 湘德宫一如既往的静,绝帝步入寝宫,却见寝宫空无一人。周公公忙问一旁的小宫女:“这么晚了,太后娘娘不在寝宫?” 那小宫女瑟缩了一下,道:“太后今晚精神好,就说要去书房看书。” “看样子是大好了。”绝帝嘴角现了点笑意,“那朕就去书房看看太后。” 走到书房,绝帝敲了门,便推门而入。 书房里没有一点声音,静得近乎诡异。绝帝低声道:“这是睡着了?” 周公公弯身随在一旁。 绝帝走进里间,见景玥在软榻上躺着,于是走了过去,笑着道:“还是这个毛病,走哪儿睡哪儿。” 说着,轻轻将手抚上景玥的脸。 怕吵醒景玥,手若即若离地拂过白嫩清秀的脸颊,触到皮肤的一刻,却忽然觉得有些凉。 书房灯光昏暗,绝帝低头看去,却发现景玥的脸色有些不对。 手一点点覆上脸颊,掌心随着贴上的柔软细腻的肌肤,渐渐一片冰凉。 绝帝震惊地将手移到景玥地鼻下,片刻,一把将景玥从榻上拉起,按上她的心口。 双眼刹那间蔓上红色的血丝,抓住景玥衣服的手青筋暴起,绝帝怒吼: “这是怎么回事?!” 衣袂下风声哗响,绝帝骤站起身,“容镜呢?!容镜哪里去了?!!” “皇上……”周公公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把容镜给朕找出来!!” “皇上!”周公公道,“此事必有蹊跷啊!容神医……容神医现在在木溪殿的药室炼药呢!” 绝帝双眼血红,忽然瞥见亚儿正立在门口,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发抖,一手紧捂着口。 绝帝大步走到亚儿面前,一把揪住她的前襟,“到底怎么回事?!!” 呜咽在嗓子里哽着,亚儿满眼是泪,身子还在抖着,半天说不出话。 绝帝一手捏住她的脖子:“给朕说话!” 亚儿喉中一哽,脸上更白了几分,张了张口,“封……” 绝帝的双目瞬间瞪开,松开手,“你说什么?” “封……奴……奴婢被迷倒……醒……醒来就看见封御史……从……从这里离开……” 书房里一阵死寂。亚儿的前襟还被绝帝攥在手里,啜泣拼命压抑在喉咙里,时有时无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地在一片空寂中震动着。 绝帝狠狠凝视着亚儿,目光又似透过她的脸投向地面。 良久,猛地一把拽过亚儿的前襟,狠狠丢在门上。亚儿的头“砰”地撞在门角,昏死过去。 绝帝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回宫。” ****** 次日,朝堂之上,群臣的气氛一片紧绷。绝帝的脸前所未有的阴沉,几乎能滴出黑色的水。 大臣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 半晌,绝帝终于开口,声音是压抑之下的平沉。 “关于西北动乱一事,朕决定封怀忠将军萧文恪为定北大将军,带十万大军前去平乱。” “平南王、徐将军、齐将军留守京城。” 绝帝停了片刻,朝上的空气冷得几乎凝结成冰。 “景太后于三日之后在皇陵盛葬,谥封‘忠慕’。” “全国上下披孝三日,不得食荤。” 绝帝锐利的目光扫过朝堂,停留在封檀平静的脸上。声音寒凛如霜: “封御史留下。” “退朝!” 周公公尖利的声音在朝堂回响:“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 大臣接连散去,封檀身着朝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面色沉静得近乎漠然。 “过来,封檀。”绝帝的语气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封檀走了过去,立于龙椅之前。 绝帝慢慢道:“封檀,你和朕认识多久了?” 封檀淡淡道:“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朕记得还很清楚,”绝帝的语气似乎是在话家常般,“朕还是太子,尚且年少的时候,你每日都来陪朕下棋,和朕读书。甚至……” “朕喜欢上了景太后的时候,还是第一个告诉了你。” 封檀静然不语。 绝帝一字字慢慢道:“你太不明智了,封檀。” “你以为景玥死了,朕就会立你妹妹封宛为后?” 封檀抬起头,淡淡看向绝帝。 他太了解绝帝,二十年来,他将绝帝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从昨日发现景玥没了呼吸以后,他就知道,这一次,定是再没退路了。 绝帝狠戾多疑,对景玥的感情近乎扭曲。白辞不但深知这一点,现在回想起来,白辞早就明里暗里激将他劝皇上立封宛为后。 看来他和皇上的对话,也被白辞知悉得一清二楚。 周公公,十有八九也是白辞的人了。 “若不是被亚儿看到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嫁祸给容镜?” 封檀漠然道:“皇上不妨想想,如果真是臣做的,臣绝不会让皇上知道。” “——哈。‘如果真是’!”绝帝冷笑,“这么说,你真的想让景玥死?然后封宛当了皇后,封氏外戚掌控朝政,独揽大权?——你是不是还想要朕的位子?” “皇上。”封檀向后退了一步,道,“如果皇上这么想,臣也无话可说。臣愿辞官以表忠诚清白。” 绝帝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但臣有一言不得不说,皇上万万不可让萧文恪去西北平乱。萧……” 绝帝的眼眸瞬间变冷,蓦地打断封檀的话,“住口!不必再说了。” “封檀。你的心思,朕已经完全了解了。” “——既然你这么怕萧尚书在朝中的权力压过你们封家,那朕,偏偏要让萧文恪立这个战功。” “你彻底死了这条心吧。封檀。” ****** 秋日高空深邃,日光耀眼。封檀走出深宫大殿,面上微微露了些笑。 白辞真是好手段!一箭双雕,一夜之间让皇上震怒生疑,一举打垮封家,又稳妥地激绝帝,将十万兵权交到萧文恪手里! 他最后一句不过出于善意的提醒。如果绝帝不听,那他封氏再留在朝廷,也没什么意义了。 下一步,白辞就该…… ****** 一日之间,一直蒙受圣眷的封相之子,御史封檀上书辞官。封贵妃被打入冷宫。 萧文恪手掌十万兵权,晋封定北将军,带军平西北之乱。 议论像沸腾臌胀的白水,刹那间充斥了整个朝廷。皇宫上下内外,各种猜测传言,漫天遍地。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感慨有之,惊恐有之,心寒有之。 白王府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半分喧纷的声音也无。 自那日起,已是第二日晌午。 容镜……也快从药室出来了。 命刘晔严锁消息,如今,只有木溪殿无一人知悉此事。 门开了,刘晔走了进来。 “来了?”白辞语气疏淡。 刘晔垂首:“是,萧尚书来访。” 白辞收回目光,依旧翻着手中的书,浅饮了一口淡茶。 萧彧步入书房,见了白辞,立即弓身行礼,道:“王爷。” 白辞坐在座位上,并没有让萧彧入座的意思。 萧彧也不尴尬,反而一脸谦卑,不紧不慢地说明来意: “王爷,老臣此次前来,其实……是为了小女。” “老臣前几次曾跟王爷提过几次亲事,一直不知王爷的意思……小女两次面见王爷之后,近日食不安寝,一直对王爷颇为思念。老臣想及小女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于是厚了脸皮,来向王爷提亲。” 白辞一直没有抬头,萧彧静立在那里,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的声音太小。 白辞不可能不回应,这个算盘,是他早就打好的。被白辞利用至今,他不可能半点好处不讨,便让萧文恪为白辞卖命。 更何况,既然白辞觊觎的是皇位,那么他就不可能一生不娶。若要娶妻,萧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白辞从书中微微偏过头,左手轻晃着手中的玉瓷茶杯。沉静的目光似凝聚在指尖,又似渐渐飘远。 良久,他终于开口,目光还凝在杯沿之上,声音温和如常,却似乎抿去了所有情绪。 “本王会娶萧惜。” 45.一刀两断 “砰”的一声巨响,蹲在药室门槛上抱着膝盖睡得直点头的小栋子吓得一哆嗦,醒了过来。 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跟头,结果没摔倒,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身子上。 “容……容神医?药炼好了?” 容镜正从药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木匣,被他一撞,立刻错手举到了一旁,喊了一句:“小娃娃小心点!老子没有第二个两天两夜可以熬了!” 小栋子抬头一瞅,见容镜白净的脸上黑一块灰一块,全是炉灰和药灰,于是连忙将功补过递上一条白绢给容镜擦。 “还真周到。”容镜拿过白绢在脸上胡乱抹了抹,还给小栋子,道,“有枕头没?” “……” “算了。”容镜打了长长一个哈欠,把两个木匣摞到一起,道,“还是先去湘德宫吧。” 小栋子看着容镜怀里的木匣,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容神医怎么炼了两匣药?” 容镜拍了拍上面的盒子,道:“反正都是熔炼二十四个时辰,我就顺便给你家白王炼了一副‘续生散’,这个方子还是爷爷我最近研究出来的,如果日服一月,至少可以续命七八年。” 说着空出来的手拍了拍小栋子的肩,拍得小栋子一震一震,“不用太崇拜爷爷我。” 小栋子呆呆看着容镜,半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把容镜刚打出来的半个哈欠给噎回了喉咙。 “……不用崇拜到这种程度吧?” 小栋子细声道:“多谢容神医给白王殿下延寿!” 容镜瞪了他半晌,自言自语道:“白白家的人果然养不熟。” ****** 抱着炼好的药走去湘德宫,容镜想着终于可以回神医谷了,右颊上的酒窝就露了出来。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在京城也呆了个月余了,出谷一年多,也不知道走之前种在山崖上的那几棵灵药开花了没。 他倒是不信白辞真的肯放弃报仇,但等他做掉了现在这个皇上再跟他回去,倒也是一样的。 要说离了皇宫,他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景玥娃娃。好歹是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再说这救人一命也不能白救,等哪天去落月岛得多跟钟弦要点好处。 容镜一路打着小算盘走到湘德宫门口,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和往日有些不对。 视线越过宫门,一如往日向内望去。 前一刻的表情刹那间凝固在脸上。 笑意一点点隐去了。 湘德宫煞白一片。所有宫女都穿着一身素白,静默立在宫殿两侧。头上,还围着素白的绸布。一道白色的长毯从正殿向外延伸,直铺至宫门的阶梯上,正断在容镜的脚下。 容镜的脚步顿了顿,停在了白色与灰色的交界。 目光望着门内一片惨淡的白,然后落下,瞥了一眼横在胸前的长矛。 一旁手握长矛,身着素服的侍卫声音平板道:“对不住了,容神医。圣上吩咐在景太后大葬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湘德宫。” 过了很久,容镜才似回过神来,慢慢开了口:“……大葬?” 那侍卫道:“是,景太后已经……驾崩了。” 容镜反应了一会儿,声音淡了下来,问:“怎么死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侍卫看着容镜的眼神变了变,“景太后身体一直不好,自然是病逝的。” 停了停,又补了一句:“容神医,您可以请回了。” 侍卫脸上难掩鄙夷和奚落,却并未落入容镜眼中。 容镜望着前方煞白的一片,一瞬间有些出神。 ****** “若景太后的病好了,我就陪你回神医谷。” 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带着浅笑的黑沉安静的眼依稀还在眼前。 ****** 风拂过容镜面无表情的脸,额前垂落的碎发掀了掀,划过清秀的眉眼,又徐徐落下。 容镜的足尖触了触白色的毯沿,然后慢慢退了回来。 良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 两只木匣一动不动地躺在怀里,容镜步出皇宫大门,向白王府走去。 走到府门,容镜方要踏进,却被当值的侍卫拦了下来。 容镜双眼微微一弯,笑道:“怎么,爷爷我今天走的是进不了门的运道?” 那侍卫声音冷硬,道:“白王说了,今日拒见一切外客。” “……外客?”容镜将这两个字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遍,看向侍卫的目光染了明晰的嘲讽。 说罢,抬腿便向内走去,那侍卫铸铁的长矛瞬间横了过来,挡在容镜身前,声音重复道:“白王近日拒见一切外客,容神医请……” 话音未落,双眼蓦地瞪大,一口暗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射出来。 身体晃了晃,颓然倒在地上。 容镜松开握住矛锋的手,淡淡道:“柠草内服可治内伤,断了的肋骨就不用想了。” 言毕,跨过地上昏死过去的侍卫,一脚踏入府门。 从正殿一直到偏殿,都空无一人。容镜径直向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声音很低,听得并不真切。 容镜上前几步,缓缓停在了门口。 几步之差,声音却蓦地清晰起来。隔着一块门板,萧彧的声音一字一字流入耳中。 “……老臣想及小女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于是厚了脸皮,来向王爷提亲。” 容镜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想推开门,手却在未触到门时,停在那里。 门内很静,几乎只听得到萧彧的呼吸声。 迟迟没有回应,容镜的指尖却一直僵硬地滞着,停在离木门半寸的地方。 似乎过了极漫长的时间,门内忽然传来白辞开口的声音,容镜的指尖蓦地轻轻一颤。 ****** 门擦着容镜的身侧开了,萧彧走了出来,见了他,脸色变了变。 容镜没有理会,视线正好顺着洞开的门,对上白辞的目光。 白辞的目光依旧是安静的温和,容镜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漏听了一个字也说不定。 容镜向内走了一步。 目光对上白辞,脸色微白,声音却镇定异常。 “你说什么?” 白辞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容镜身前,凝视着他的脸,半晌,替他拂去了额角上剩下的一抹药灰。 “你问哪句?” 容镜闭了闭眼,袖中的手一指一指攥了起来,指尖几乎要刺入掌心。良久,又一指一指松开。 “白白。”容镜道。 “我是有底线的。” “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说罢,怀中的一只木匣滚落到地上。容镜高举起另一只木匣,狠狠向地上一摔。 木匣登时碎裂,碎木和粉末飞溅到空中,又飘忽着落回地面。 容镜直视进白辞的眼,半晌,淡淡收回目光,推门而出。 ****** 门刚在身后关上,却见东方冽迎面而来。 东方冽见了容镜的样子,有几分诧异,道:“又怎么了?” 容镜却像没看到他一般,冷冷擦身而过,径直离去。 东方冽推开门,见白辞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怎么回事?”东方冽道,“容小神医知道你要篡位的事了?” “他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不然怎么……” 忽然顿住了。片刻,东方冽试探着道: “……难不成,他知道了你起初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扳倒封檀?” 白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萧彧刚才来过了。” “我应了他。事成之后,我会娶萧惜为妻。” 沉寂。 东方冽似乎没听懂他说的话,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阿辞?” 白辞轻描淡写地重复:“我会娶萧惜。” 东方冽忽然迸出了一声笑,“你在开玩笑,阿辞?你不是不能接受女人吗?” “这并不妨碍我娶妻。”白辞淡淡道,“从拉拢萧彧之始,我便做好了娶萧惜的准备。” “……”东方冽沉默了片刻,问,“所以容镜是什么?” 东方冽猛地一把拽过白辞的手腕,喝道:“我知道你最初是为了封檀接近容镜,可是你后来和他假戏真做,我以为你是真的……”东方冽停了停,深吸了口气。 “你如果不是真的喜欢他,怎么还和他上床?你把容镜彻底变成了个眼里只有你的断袖,在你早就决定最后娶萧惜的时候?” 手用力越来越猛,却在白辞的脸色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东方冽低吼:“你真的可以冷血到这种地步吗,阿辞?!” 白辞的手腕被攥出青紫的印痕,面上却毫无狼狈,神色疏淡而平静。待东方冽说完,才道:“发泄够了么,东方冽。” 东方冽这才发现白辞的手腕已经淤青,慢慢放了手。 “对不起,阿辞。”东方冽缓缓道,“我可以陪你做任何事。” “唯有此事,我不能原谅你。” 46.激流暗涌 白辞的手缓缓放下,月白色的袍袖落下来,盖住了一片红淤。 东方冽收回目光,转身欲走。身后却忽然传来白辞平静如水的声音。 “今日之内,他还会留在京城。如果想找,就动用侍卫逐家客栈酒楼搜寻。” 东方冽的手僵在门上,一言未发。半晌,再要推门,却听白辞又开了口,声音不容拒绝: “三日之后,按计划出兵。” 东方冽手上青筋暴起,片刻,猛地推开门,大步离去。 ****** 去了木溪殿,果然容镜不在,将皇宫附近找遍,也没寻到容镜半个影子。 东方冽回了府,召来府上侍卫,沉声道:“挨个客栈酒楼给本王搜!今日之前,务必找到容镜!” 侍卫领命而去。东方冽仰头靠在椅子上,伸指狠狠按了按眉心。 几日之前,容镜还坐在这里。心神不宁,不知究竟在郁结何事。 他那种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却被白辞逼到这种程度,连刻入骨子里的满不在乎的表情,都像云气一样被打散,再寻不到踪迹。 初见是少年般灵动顽劣的目光和笑涡,也似乎一点点被磨灭消逝,卷入冰冷的阴寒。 想起上次容镜发疯般的将自己灌到不省人事,东方冽的中指指根一阵刺痛。手指蜷了又伸开,半晌拍案而起,披衣出府。 客栈老板还以为出逃了通缉犯人,看着东方冽沉冷的脸,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 东方冽又冷声重复了一遍:“今日午后有没有见过一个尖下巴,长得很孩子气的白衣少年住店?头发绾得很高,身高大概到我这个位置,”说着在胸前比了一下。“不高,很瘦。” 老板喉咙抖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好……好好好……好像没有。” 东方冽强忍着没下手砸了柜台,挥袖去了下一家客栈。 找到容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容镜进了一家极偏僻的小客栈,听掌柜说并没要吃的,开了间面北的房间,就一直没有出来。 东方冽让掌柜带着去了房间,然后把他打发了下去。推开了门。 容镜正背对着门,坐在桌前,手中似乎摆弄着什么。直到他走进来关上房门,也没一点反应。 东方冽看着容镜的背影,忽然觉得比初见时还瘦了些,可能是这间房太空旷了,给人一种极为单薄的错觉。 东方冽慢慢走过去,脚步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走到容镜身后,伸出手,想拍上他的肩,又怕惊到他。 “容镜。”东方冽声音很轻。“容镜……?” 许久不见容镜的回应,东方冽走到容镜身前,见他正出神地看着一个白色小巧的细颈玉瓶。白细的手指捏着瓶颈顶端,上面的红色布塞鲜艳如血。 忽然,容镜另一只手放在红色的布塞上,似乎要拔开。 东方冽心中一凛,劈手夺过那玉瓶,摔在了地上,“你想干什么?!” 布塞还在容镜手里,玉瓶被东方冽摔到地面,滚了滚,滑入了床榻之下。红黑色的粉末随着惯性飞落出来,散了一地。 容镜淡淡看了一眼散入小客栈肮脏地面的粉末,道:“也好。” 东方冽一手扳过容镜的肩,喝道:“你能不能冷静点,容镜?为了一个从头到尾那么对你的人,先是发疯买醉,现在竟然……至于吗!” 容镜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东方冽,半晌忽然笑开,“你想多了,小冽冽。别说没药毒得死我,就算有……” 目光渐渐冷了。 “他也还不值得。” 东方冽的神色一点点缓和下来,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开始慢慢放松。 他站在那里,看着容镜再次褪去笑意的脸,张了张口。 “对不起。”他道,“我一开始就不该……” “我一直以为……阿辞是对你有感情的。” “所以我才一直……” 东方冽回忆着最初始的时候。他几乎从未想过违逆白辞一丝一毫,从小到大,只要是白辞要的,他都会尽己所能地帮他。仿佛是出于一种本能。 或许真的是因为出身帝王家,白辞天生骨子里就有让周围人臣服的气度,哪怕他再温和文雅,说出的话,甚至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都让人难以拒绝地想要服从。 更何况,白辞…… 东方冽下意识地感叹:“我跟了阿辞那么多年,从没见他对任何一个人,照顾得这么……无微不至。” “别再和我说这些。”容镜挥手打断,“我累了。玩够了。” 说完,起身向床铺走去。 东方冽一手抓住了容镜的肩,“容镜!” “放弃白辞。”东方冽看着容镜的后脑,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去。” 一阵磨人的沉寂。容镜似乎回味了一会儿,慢慢转过头,眯起眼打量着东方冽:“你在开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东方冽直视着他,“扪心自问,你排斥我吗,容小神医?如果你真的只拿我当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为什么你每次只有在我面前,才恣意嬉笑怒骂,才肆无忌惮地发泄你在白辞那里一星半点都不敢表现出来的情绪?白辞给了你什么?你跟他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看看把你自己弄成什么样子?” 肩上的手力重了又轻,容镜半眯的眼睁开又渐渐眯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道你还打算再回去找白辞?” “跟我回去吧。”东方冽道,“至少在我的府上安静几日。” “我为什么要回去?”容镜道,似乎完全不理解东方冽的逻辑。 “你当然……” “既然景玥娃娃已经死了,我也没什么必要留京了。”容镜道,“我须得赶去江南看夏沉。他遇刺受伤,生死未卜,阿拓一个人未必应付得过来。” “夏沉的伤不足致命。”东方冽脱口而出。随后似自知失言,立刻道,“夏郡守信上已报了平安。” 容镜一怔,随即身体似是一震,僵立在原地。忽然,转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木窗。 外面的风像是阻塞了极久,扑面滚进来,复杂的情绪在容镜眼中翻涌着。 东方冽想收回原话,已来不及。 像是过了极久,容镜的声音终于从风声中传来。 “夏郡守认识的达官显贵还真多,儿子遇刺了也要报备一下。”容镜轻声评价道。 “我当时还在想,小沉沉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遇刺了,信还好巧不巧地落到阿拓手里。” 容镜声音泛了些寒意。 “如果我偏要离京,白白是不是就要派人下手把夏沉杀了?然后说是伤势已重、救治不利?” 东方冽身子滞了滞,沉默不语。 “好。”良久,容镜又开了口,眼中的情绪已渐渐平静,镇定中带了发狠的决绝。 “我就随你回去。” 47.天差地别 东方冽不愧是平南将军,连王府也修得有那么股沙场的味道。后园直接建成了一个骑射场,连着一片不小的平林,里面飞禽走兽放养了不少。如果换在平时,这地方绝对最合容镜胃口。可惜容镜最近实在没什么心情骑马打猎,更关键的是他两天多没合过眼,这时候对他而言鸡腿都没有床亲。 于是容镜一脚跨进平南王府,第一个动作就是扭头问东方冽:“卧房在哪里?” 门口面无表情的侍卫听见这话,斜着眼珠子看了他好几眼,一直盯到眼白实在不够用了才慢悠悠转了回来。平南王平日里倒是没少出去泡姑娘,这往王府里带男人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竟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少年,不想王爷还好这一口。 东方冽路过他身边,很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四十军杖,自行去军法处领刑吧。” 侍卫:“……” 容镜在卧房内埋床闭关一天一夜,终于出关。 天蒙蒙亮,容镜哈欠连天地披了件衣服出来,只觉两天没吃东西饿得肚子都要贴到后背上去了,于是满王府转悠找厨房。转悠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后灶里翻出了吃的,横扫了一遍之后,酒足饭饱觉得又困了,于是叼了一只鸡腿往回走。 容镜觉得没有肖拓的日子过得委实不够舒坦,最典型的就是找不到路时不能再用内力传唤肖拓领他回房。 大清早的,周围很静,容镜走着走着,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利箭入靶的声音。 容镜叼着鸡腿顺着声音的方向走了去,见王府后面赫然是一个骑射场,东方冽正身着甲衣,骑在马上,手满圆弓,朝着百步之外的木靶连射。后箭击落前箭,箭箭正中靶心。 容镜右颊一陷,猛地跃起,疾步掠空,正在箭尖射入靶心之前,一把劫在手中。那箭带着极大的后劲,竟是死死被定在手里,再不能前进分毫。 容镜将箭向旁一扔,道:“小冽冽,你怎么起这么早?” 东方冽见容镜来了,弃弓下马,走了过去,“以前行军前每日军中五更操练,习惯之后每早都这个时候起来射箭。” 说完无声息地打量了一下容镜,见容镜似乎已经恢复如常,好像一觉醒来把之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容镜走到东方冽旁边,张嘴又撕了一块肉进嘴里,然后眨了眨眼,颇为好奇地对着远处的靶看。 东方冽一笑,把弓箭递给容镜:“容小神医要不要试试?” “爷爷我用不惯那东西。”容镜没接那弓箭,啃掉鸡腿上最后一块肉,舔了舔指尖上的肉末,然后把骨头叼进嘴里,手在空中虚空一挟,一片狭长的树叶瞬间拈入二指之间。 容镜睁眼盯着那靶心,然后轻轻一掷,那叶子竟像铸了铁的利刃,破空而去!割风铮响,叶尖直射入靶心之中,沿着靶心渐渐泛出一条裂痕,忽然,木靶垂直从中间断裂,劈成两半,闷声倒落在地。 东方冽笑着拍了拍手:“不愧是容小神医。别人百步穿杨用箭,你百步穿杨用叶子啊。” 容镜吐掉骨头,道:“小时候经常给白白表演这个。只不过那时候爷爷我还不会‘凌空取叶’这一招,所以我在一边掷,他就在一边捡叶子递给我。” 东方冽笑了笑:“原来阿辞也有这时候。想当年都是我跟在他后面,明明长得比我矮了半个身子,让我做一件事,我都不敢说个不字。” 容镜没接话。 半晌,东方冽的笑意褪了几分。 “容镜,你希望白辞坐上这个位置吗?” 容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希望你出兵帮白白。” 东方冽握住弓的手指微微一紧。 “我当然会出兵,哪怕我拒绝,阿辞也有一百种方法让我就范。” “但你真的想好了么,容小神医。”东方冽一字一字缓缓道,“一旦白辞登上皇位,他就一定会立萧惜为后。甚至……” ……甚至,按正常的步路,圆房,然后生子。 这应该是白辞很久以前便规划好的。依白辞的性子,在他计划中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不会容许改动分毫。 他忽然想起白辞刚从神医谷被寻回之时,先帝找最好的御医给他治病。那御医直言,哪怕用这神医谷最好的药方日积月累的调养,最终再多也活不过三十五岁。 先帝当着长公主的面刚想让人把这御医拖出去斩了,却听白辞淡淡道:“不必,足够了。” 二十五岁夺权篡位,覆灭东方氏。三十五岁其子正可继位,天下此后尽归白姓。 东方冽心里有些发冷。 早在那时候,白辞便已经计划得一清二楚了吧。 前半生用来复仇,后半生用来善后。 白辞对自己的狠,远胜于对旁人。 他面上温和如水,煦暖如春,然而他心里,没有半分“暖”字的概念。 与容镜,天差地别。 容镜微微仰起头,在凝冷的日光里半眯了眼,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到那时候,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殊途异路,就可以彻底一刀两断了。” ****** 绝帝初年秋,平南王东方冽持军令率领二十万大军围困京城,绝帝紧召西北十万军队归京,萧文恪以战事紧急为由死守不归。朝中兵力稀薄;封氏大势已去,文官归顺。无论文武官员,不归顺者就地处死。后宫妃嫔尽数赐鸩酒白绫。一时间,遍地无血,却血流成河。 绝帝坐于龙椅,目红如血,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辞一步步走近。 白辞依然穿着往日的月白色长袍,温文隽雅,风度翩然,甚至眼底都没有半分杀气。 “东方玄义。”白辞语气平淡,并无嘲讽,也无威胁,连仇恨也听不出分毫,“我已经让你活得够久了。” “你……”绝帝脸扭曲着,忽然,伸手抽出墙上的剑,直冲着白辞的双眼刺过来! 白辞一动不动站着,不闪不避。雪亮的剑光映亮了白辞黑静的眸。 剑快如飞,眼看剑锋离白辞的眼堪堪一寸,电光火石之间,剑骤然停下。 周公公轻巧按住了绝帝,将剑夺下,交入白辞手中。 “周顺……!”绝帝双目血红,“好……好!你,你竟然……” “来啊,白辞!”绝帝偏过目光,看着白辞手中的剑冷笑,“你举着那把剑不吃力吗?你能抬起那把剑,刺到朕的心脏里?” “——朕就算做了鬼也倒想看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准哪天染个风寒就能一命呜呼的人,能把这个江山坐到什么时候!” 白辞并不反驳,平静地看了绝帝一眼,随手弃了剑,道:“我不喜欢在手上沾血。” 随后转身,背对着龙椅,对周公公道:“给他一杯毒酒,然后所有尸体放入避暑山庄,一把火烧了吧。” 声音里隐约带了些疲惫,又仿若只是错觉。 言毕,白辞径直离开大殿。 48.天翻地覆 一夜之间,江山易主。 朝野官员无不瞠目咋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日书画山水,低调而体弱的白王,竟然在须臾之间,击垮东方氏百年江山,坐上了那把龙椅。 翌日,封尚书萧彧为相,立其女萧惜为后。三日后,行册封大典。 容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饭。闻言口中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东方冽看着他的侧脸,道:“阿镜,不然明日我告假半月,带你去蜀中走走。” 容镜想了想,道:“好啊,顺便去江南看看小沉沉的伤怎么样了。”说着放下筷子,认真道,“不过你不能告诉白白。” 东方冽见容镜神色如常,好像白辞立后的事对他毫无影响。 “你要去江南?” “当然。”容镜扔了块豆腐进嘴里,“偷着从蜀中溜去江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沉沉救出来,然后爷爷我就可以跟阿拓回神医谷养老了。” 东方冽沉默了一会儿,道:“不回来了?” 容镜一愣,随即一手拍上他的肩,道:“有事找我可以自断一臂,神医谷对身有残障的朝廷官员通常都会酌情收留的。” 东方冽挑眉:“如果是白辞去找你呢?” 容镜埋头闷了一口饭,“收尸不收人。” 东方冽低声一笑,道:“好,本王帮你这个忙。” ****** 三日转瞬即至。新皇大婚。 流灯之夜,洞房花烛,萧惜坐于凤冉宫大红色的纱帐之后,头戴凤冠,红遮轻垂,纤指交握,喜悦而忐忑。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真的来了,她还是觉得连胸口都跳得发慌。 红烛燃晃,光影斑驳。凤冉宫寂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没有半分涟漪。 良久,萧惜问身边的丫鬟:“几更了?” 丫鬟道:“三更,皇后娘娘别急,皇上刚刚登基,事务繁重,处理完今天的折子就会来了。” 萧惜没说话。 按父亲的说法,白辞必然会和她圆房,是早是晚她并不担心。 君无后,他夺这个江山,也没什么意义了。 御书房。 宫灯之下,白辞坐于案前。明黄的龙袍在他身上,颜色似乎浅了许多。 刘晔匆匆从外归来,对白辞道:“皇上,圣旨已经送毕。平南王并无反应,但那位容小神医,好像……” 白辞在他说话间,已经批好两本奏折,放在一旁。刘晔看着白辞的表情,不敢再说下去。 不一会儿,刘晔端来了一杯清茶,低声道:“皇上,今日是您和皇后的大婚之夜,现在已经三更了,您看……” 白辞接过茶,轻抿了一口,站了起来。 刘晔闭上口,跟在白辞身后。 未及门前,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稚嫩又似带笑意的声音。 “白白,你是想去哪儿?” 容镜一袭白衣,像往日一般,出现在白辞面前。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刘晔一惊,心道这小祖宗还是找上门来了,但喊也不是,拦也不是,见容镜手中并没拿什么刀剑,抬头看了看白辞的脸色,又把头低了下去,像旁退了一步。 白辞微微抬眼,黑沉的眸便对上了容镜。那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似乎少了些什么。 他自然地开了口,声音生疏淡漠。 “容神医有事?” 虽然早以为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容镜还是被这个称呼刺得一寒。 “我不是来打扰你跟萧——姑娘圆房的。”容镜双眼一弯,脸上的笑看上去很真,似乎就差说了句恭喜,“当然,陛下把京城第一美人,如花似玉香香软软的姑娘娶到手,如今又终于得偿所愿坐上了这个位子,那自然是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白辞很耐心地听着容镜难得一见的挖苦,并未接口。 “可是……”容镜的笑容里渐渐带了几分冷意,“白白,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没必要一枚冷箭,一道圣旨把东方冽遣去西北吧?” 容镜目光中杀气毕现,向前迈了一步,刘晔浑身一凛,连忙挡在白辞身前,却被容镜揪住衣襟,随手一掷,摔在门角的空地上。 “你让夏沉重伤,支走肖拓,又以夏沉的命为要挟,逼我留在京城。”容镜冷冷看着白辞,一字一字慢慢道,“如今,我刚得以在平南王府上清净几日,想和他你又对东方冽下了手。” “你不就是想逼我来么?”容镜眯了眯眼,“现在我来了,你想让我看什么?——看你和你的皇后在床上怎么翻云覆雨?” 白辞依旧一言不发,他看着容镜的手,那白细的指绷紧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忍不住下手杀了他。 “我从来看不懂你在想什么,白白。你无论做了什么,从来都没有一句解释。”容镜道,手又一点点放松下来,“我也累了,我承认我狠不过你。你把那道圣旨撤了,放过东方冽吧。” 白辞淡淡开了口:“你就这么想和东方冽去蜀中?” “是。”容镜咬牙道,“我宁可和小冽冽游遍天下,也不想和你多呆一刻。” 白辞抬起手,伸入衣中,取出一张纸,轻飘飘地交到容镜手上。 那张纸颜色已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容镜随意扫了一眼,道:“你又想干什么?” “看下去。”白辞道。 容镜不耐地低头一看,目光却忽然落在四个黑色的墨字上,凝固。 江南容家。 一点点看下去,拿着殷黄纸张的手渐渐冷了。 “……于元月十二日夜,放火烧尽江南容家。无论男女老少,容家上下三百四十一人,一个不留。” 目光晃动着,向下移了半寸,浑身瞬间僵住。 东方雅。 白辞声音沉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容镜呼吸都滞住,“清王东方雅,就是东方冽的父王。” “而东方雅,正是二十四年前,一手策划灭了江南容家的人。” ****** “……你开什么玩笑?”容镜声音轻得好像站不稳,“上次去江南,夏扬之明明说东方雅跟容敛……” 白辞道:“东方雅确实一度追随容敛,直到容敛娶了柳舒烟。” “这有什么关系?”容镜道,“单为了一个姑娘杀光容家,你觉得我会信你,白白?” “因为东方雅喜欢上了容敛,而容敛执意要娶柳舒烟为妻。” 容镜心中一震,恍然间想起白圣溪曾说过,让他和东方冽保持距离。 白辞毫不留情地继续:“所以,即便你不在意容家灭门的真相,你也没有立场再接近东方冽。” 容镜一直没有回应,漆黑的眸一动不动,似乎蒙上了一层水色。半晌,像水汽一般消散了。 “白白,我容镜这辈子没恨过什么人。”容镜的声音很轻,却忽然抬起眼,直看进白辞眼中,“但我现在有点恨你了。” “你逼我逼得过分了,白白。”容镜道,“如果换做别人,在用茶迷倒我丢入温泉的时候,我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用茶壶碎片割断他的脖子。” “你非要挑衅我对你的底线么?” 白辞凝视着容镜,一言不发。 容镜缓缓道:“中过滞蛊之人,下位一次,折寿五年。我竟然还有那么几次想过,既然你活不了多久,不如我就……” 白辞的眸中滑过一丝什么,却转瞬即逝。 “不过以后,这种事你想都别想!”容镜忽然一手抓住白辞龙袍的前襟,狠狠将他摔倒在地上! 白辞的后背猛地撞在地面,发出极大的闷响,眼睛骤然一闭。一旁的刘晔一惊,连忙爬过来,却被容镜隔空一指,点住了穴。 “今晚不是你的大婚之夜么?”容镜发狠道,“爷爷我就来帮你圆房!” 说完,“哗”的一声,撕开了明黄色的龙袍,手一用力,白辞身上的龙袍瞬间变成了碎片。 白辞目光沉静地看着容镜动作,淡淡道:“容神医,你一定要在地上么?” “闭嘴,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容镜扯开白辞的中衣,大片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死死按住白辞的肩,直接狠狠挺了进去。 撕裂般剜心的痛觉顺着下身直抵心口,白辞觉得心跳骤停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 滑腻的液体顺着插入的地方,从身下蔓延开来,血腥的气息越来越浓,容镜发泄似的狠狠冲击着,空旷的御书房回荡着液体撞击的声响。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血像决堤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容镜似无所觉,像是下了决心要折腾死白辞。 白辞平静地看着容镜,脸上依然无动于衷,好像一切都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到底在想什么!”容镜盯着白辞的脸,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白辞的肩骨捏碎,“到底要算计我到什么时候!” 刘晔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想动却动不了,拼命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直到容镜意识到的时候,白辞的意识已经渐渐稀薄,眼中的神采也渐渐淡去。 容镜怔住了,一点点退了出来,愣了片刻,连忙伸出两指,点住了白辞的穴,止住了血。 地上鲜血一片,像鲜红的却没有生气的蛇,蜿蜒着流到板石的缝隙里。 再一抬头,白辞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49.恍如隔世 御书房的门大敞着,午夜的风穿门而入,地上明黄色的衣片微微晃动,像散落的孤零破碎的纸。容镜觉得有些凉。 他怔怔看着白辞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手就在他的手腕边,却忽然不敢伸手探上他的脉。 他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过,想要了白辞的命,竟然这么容易。 容易到只要放着白辞不管,估计用不及第二天早上,他以后就再不用见到这个永无休止地在算计利用着他的人。 他终于还是对白辞下狠手了。 刘晔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容镜终于注意到,解了他的哑穴。 刘晔猛咳了几声,“王……皇上的续息丸……在,在中衣里……” 容镜背对着刘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辞了无生气的脸,对刘晔的话并无回应。 刘晔急了,口不择言道:“容神医!求求你先救了皇上!哪次你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皇上不是寸步不离照顾你、连饿着你一会儿都舍不得!就算看在往日的份上,你也不能狠心到……” “我狠?”容镜回过神来,声音冷得让刘晔一哆嗦。 “还有,我不认识什么皇上。” 容镜弯下身,猛地将白辞抱起,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 血顺着白辞的衣服滴到地上,容镜不想引起骚乱,抱着昏迷的白辞一跃,跳到房顶的琉璃瓦上。四下看了看,发现对皇宫的格局完全不熟悉,于是又轻轻跳了下来,捉住了一个守夜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正站着昏昏欲睡,冷不防被容镜拍了一下肩膀,睁眼就看见一滴血从半空落了下来,吓得差点叫出声。刚要张嘴,就被容镜点住哑穴。小太监的目光惊恐地上移,看见容镜怀里抱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下身的衣摆被血染得尽透,赫然竟是刚登基的皇上,骇得差点没站稳,倒在地上。 容镜不等他缓神,空出一只手,提着他的后襟又跃上了房顶。这才解了他的哑穴,那小太监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结巴道:“你……你你你……皇……把……” 容镜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你们皇上的寝宫在哪儿?” 小太监一个劲的摇头。 容镜冷冷道:“你还想不想让你们皇上活着了?” 小太监脖子一僵,然后不敢摇了。 容镜抱着白辞的手又向上托了托,“带路。” 白辞并未沿用之前皇帝的寝宫,而是另辟了一个宫殿。内里修建并不繁华,比起白王府,却仍是不知奢华了几倍。明黄色的帘帐绣着金鳞九爪盘龙,目之所及,似乎到处是明亮的黄色,容镜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他明明早就知道白辞总有一天会坐上这个位置,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抵触和反感。 恍然间想起第一次暗潜白王府的时候,他信口胡诌自己是去寝宫行刺皇上的,白辞低笑着并不拆穿,还真的标了寝宫的地图给他。 昏暗的烛光下,轮廓清晰的隽雅的侧脸,带着温润如水的浅笑。白皙修长的手稳执笔杆,有条不紊地在地图上画着。 恍如隔世。 “到……到了。”小太监嗫嚅着说了一句。 容镜仔细打量了房间一遍,龙床还挺大,足足能睡下两三个人。容镜看着白辞身上仍时不时向下滴的血,眉心一紧,又抱离了床远些。 白辞的身量比容镜高出不止一个头,这么抱着怎么看都有些怪异。更何况容镜眉眼放松下来,依稀还透着股抹不去的稚气。小太监在宫里呆久了,什么事没见过也听过,可眼前完全懵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且今天是皇后的册封大典,皇上不是应该在…… 小太监不由打了个寒战。 容镜想了一会儿,然后对小太监道:“去打桶温水来。”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哆哆嗦嗦抬了桶温水进来,放在床边。容镜抱着白辞吩咐:“你先去外面守着,没叫你不要进来。” 小太监如释重负,前脚刚要走,就被容镜提着领子拎回来,在耳边压低声音道:“小娃娃,今晚的事……爷爷我要是听一个人知道了,”拎着领子的手一紧,“就立刻送你去守阎王府。” 小太监被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寝宫的门合上,四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容镜将白辞放入温水里,然后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清洗着。 下身像被利刃割开一样,裂口清晰地摸得到,手伸进去还能触到半凝的血,估计就算昏过去的人也能疼得醒过来。容镜已经想不起刚才发了狠压在白辞身上疯狂折磨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只记得当看到白辞再硬撑不住彻底失了意识的时候,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容镜低下头,眉心抵在木桶边缘。容家被灭族的事和东方冽的牵连还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哪怕再不在乎,毕竟那整整三百四十一口人,也跟他有着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 明明不是东方冽做的,于情于理,他都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再拿东方冽当信赖的人。如果容逸知道了此事,那么东方冽估计活都别想活过第二天。 容镜将白辞抱出水,放在龙床上。然后从怀里取出玉伤膏给他上药。白辞的呼吸很微弱,容镜冷静地把上他的脉,还是不由得心中一凛,想起刘晔的话,连忙在白辞的中衣内翻找。 无意间掀开衣服,猛然看见白辞的肩上青黑一片,容镜的动作滞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翻,找出了那个白色的玉瓶。 玉瓶里是一粒粒淡绿色的药丸,闻着便是当初白圣溪给白辞开的药方。容镜倒出一粒,掰开白辞的颌骨,让他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白辞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了些。 容镜再度触上白辞的腕脉,眉间却依然没有放松。上次用了两天两夜炼成的续命散已经没有了,炼这副药不可或缺却仅剩的一瓶墨参粉,也在当日客栈里被东方冽夺走时散到了地上。 宽大空旷的龙床,白辞安然躺在枕上。龙袍和中衣七零八落。除了苍白的脸色之外,却再看不出一丝狼狈。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击不垮他那让人想狠狠粉碎的从容。 容镜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想离开。刚走到门边,听着白辞时深时浅的呼吸,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回去,上了床,绕过白辞,在离白辞最远的地方躺了下来。 50.狐假虎威 容镜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一直注意着身旁的动静。结果快到天亮的时候,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容镜忽然猛地睁开眼睛,见四周依然未亮彻,这才安下心,转了个身向旁看了一眼,却发现宽大的龙床另一边早已空空如也。 容镜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盖了层被子。容镜一把掀起被子跳下床,推开寝宫的门,见昨晚那个小太监还在门口守着,劈头就问:“你们皇上呢?” 小太监又被他吓了一跳,反应了一会儿才道:“皇……皇上去上朝了。” “上朝?!”容镜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分,吓得小太监一连向后退了两步。 容镜瞪着眼:“老子让你守门,你就这么守的?他那状况就算是躺着都可以等死了,他要上朝你就让他去?” 小太监眼睛都红了:“皇……皇上要去……奴才也不敢拦啊……” 容镜冷静了一下,问:“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不……不知道……大概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 “带我去你们皇上上朝的地方。” 小太监一听,“噗通”一声跪下了:“大……大人您就饶了奴才吧,昨天的事皇上要是知道了奴才就小命不保了,今天还……” 容镜眯起了眼:“既然已经不保了,那就在不保之前多做点有意义的事。” “……”小太监就差磕头了。 容镜正想拎着小太监去找人,忽听寝宫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容镜一愣,抬头一看,白辞已经下朝回来,看去似乎并无大恙。身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显然不是昨夜的一件,只是脸在映衬下显得苍白了些。 白辞走到门前,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小太监脸都白了,也不知道刚才的话被听去了几分。 白辞没说话,挥了挥手让他站起来,然后径直从容镜面前走过,进了房。 容镜呆呆看着白辞进去了,这才缓过神,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你什么时候醒的,白白?怎么不叫我?”容镜在白辞身后关上了门,立刻问。 见白辞不答,容镜抢了几步走到白辞面前,近了一看,才发现白辞的脸已毫无血色,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沁了出来,容镜伸手摸上白辞的额,被烫得手一缩。 “你发烧了。”容镜的声音有些急,白辞的身体不比常人,原本就生不得病,如今狠一折腾,体内多年来被药强抑制住的弱症全都返了出来。 “你先在床上躺下,我先给你把药换了。”容镜顾不得白辞有没有忌讳,说完就要取玉伤膏,却见白辞丝毫没有听他话的意思。 容镜这才想起白辞不可理喻的固执,无奈之下从怀里翻出一个药瓶,取出一粒药丸递给白辞,道:“那你先服了这个,暂时缓一下烧热。” 白辞看了那药两眼,接了过来,随后随手放在了旁边的书案上。 “白白。”容镜受不了他的沉默,“你能不能至少说句话?” 白辞正在解身上的龙袍,两指扣在金丝缠绣的扣结上,闻言似乎是想了想,然后开了口:“容神医的技巧不错。” 容镜心里一紧,紧接着见白辞从衣内取出一道圣旨,扔在床上。 明黄色的卷轴摊开,上面墨笔黑字明显是白辞的字迹: “封怀义将军齐越为上将,代平南王赴西北支援。” 白辞淡淡道:“西北战事紧急,急需支援,平南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既然容神医这么想在这个时候和平南王去蜀中游玩,那朕就在早朝临时换个人去。” 容镜怔怔站在那里,看着冷汗从白辞的额角顺着脸侧缓缓滑落。 他不知道白辞昏迷了一晚,醒来竟然把自己昨夜的话记得一清二楚。 白辞依然站得很稳,继续道,“你不是想听解释么,镜儿。” “我是想过让你留下来。” “不过现在,我好像也没多久能留你在我身边了。” 容镜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的脸,却觉得眼睛一阵酸痛。 “白白。”容镜小声道,“我能再把你治好。” “是么。”白辞纤白修长的手卷起圣旨,平静道,“你的医术比白圣溪青出于蓝多少呢。” “我……”容镜想起已经洒了的药粉,顿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我并不关心这个。”白辞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依稀又回到了从前,“何况如今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白白!”容镜急了,“我不是因为小冽冽才想……” 白辞的手抚上容镜的侧脸,然后从脸颊轻轻滑到下颌,道:“镜儿,我从不跟命争。我能活多久,我就要多少。” 容镜直直看入白辞的眼。眸内有几分怔忡。 “你想回神医谷,还是去江南,都随你喜欢吧。” 说完,白辞再支撑不住,在床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 容镜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点了白辞的睡穴。 拿沾湿的布巾覆上白辞的额,容镜脱了白辞的衣服,重新给他上药。 写了几张药方给门口的小太监去抓,容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前,盯着白辞的脸看。 容镜觉得自己可能真是上辈子吃了白辞的没付账也说不定。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所以他实在没办法放下白辞不管任他自生自灭。 又要对不起阿拓了。容镜想。然后把白辞额上的布巾翻了个面。 忽然,门口的小太监匆忙走了进来,禀道:“皇后娘娘求见!” 容镜眼皮蓦地狠狠一跳。他怎么把这个姑娘给忘了。 随即大方地一挥手:“让她进。” ****** 门开了,萧惜走了进来。方要行礼,却见容镜翘着腿坐在她面前,明显一愣,再一看,白辞正躺在容镜身后的龙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继续,小娃娃不是要行礼么?”容镜笑眯眯道。 萧惜顿了顿,还是俯下身,道:“容神医。” 容镜仔细打量着她。萧惜身着大红色长尾鸾袍,头戴着华贵的金色凤冠,配上那副倾世的容颜,仪态得体,雍容华贵,确实极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也难怪白辞选了这么个女人,就算是架子,也是个最合适的架子。 萧惜大方地直起身来,声音沉稳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容镜忽然想恶毒地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她,但想了想又忍住了,慢悠悠道:“你们皇上近日身弱体虚,不适合行房,如果小娃娃空闺寂寞了,那就再等等吧。” 萧惜似乎是反应了一会儿,随即微笑道:“自然是皇上的身体要紧,本宫怎样都无所谓。”看了一眼容镜,继续道,“就算是十年八年,本宫也等得了。” 容镜手里把玩着玉伤膏的白玉瓶,听了后一句话,手停了停,眼睛一弯,右颊就露出了个不深不浅的酒窝:“皇后娘娘真是深明大义。” 萧惜看着容镜时而深沉,时而却稚如少年的脸,想起前两次见到容镜和白辞一起,容镜奇怪的态度,不由得心下微微震了震。面上露出雍然得体的笑,不紧不慢道: “不过本宫觉得有些奇怪,容神医怎么会在皇上的寝宫呢。” 容镜站起身,走到萧惜身边,抬手想似乎拍上她的肩,却又在离那红色绸缎半寸的地方停住了,凑到她耳畔,道:“爷爷我么……自然是你们皇上找来贴身看病的。” 说着,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爷爷我天生有个毛病,就是最不喜欢看到嫁了人的姑娘。如果因为这个影响了我的医术,导致你们皇上的身体出了什么差错……”容镜脸上一点点漾出笑意,“……小娃娃,你清楚的吧?” 51.一发全身 东方冽一早上就找不见容小神医了。 昨夜回房的时候,容镜的样子并无反常。可今早客房便不见了容镜的身影,入宫上朝,却见白辞今日脸色很不好,看去像是一夜间重病了一场。 一道圣旨便撤了昨夜的调派,这委实不像白辞会做的。东方冽心一沉。容镜十有八九是去找白辞了。 今非昔比,白辞已然不再是手无实权的异姓王爷,东方冽早在当初决定助白辞夺位之时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容镜没有这个概念,在他眼里,再权高位贵,都与常人毫无差别。如果真的一个人进了宫去找白辞,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下了朝,东方冽便去找刘晔。 刘晔如今已是内侍总管,周公公悄无声息地消失,想也不想便是被白辞灭了口。 刘晔比起昨夜去王府宣圣旨的时候,精神显然是有几分不振,额上还隐隐有一块青紫的痕迹。东方冽眉一挑,也没细问,直接道:“本王求见皇上。” 刘晔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怪异,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皇上身体不适,恐怕不能见王爷。” 东方冽眉心一紧:“身体不适?怎么回事?” 刘晔笑了一声,听上去有那么些冷,“这就要问王爷了。” “问本王?”东方冽眉蹙得更紧,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袭了上来,东方冽斟酌了片刻,试探道,“……容镜昨晚进宫了?” 刘晔的眼神变了变,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半晌,垂下眼,样子似乎很恭顺,语气却沉了几分: “皇上好歹和王爷有过那么多年的交情,既然容神医和王爷彼此如此有意,烦请王爷管好容小神医,让他尽量离皇上远些。皇上的身子不是铁打的,折腾一次救得回来,再折腾一次……”刘晔顿了顿,向后退了半步,欠了欠身,道:“奴才告退了。” 东方冽听到开端尚不明所以,后半句心中一震,见刘晔已返身,抢上一步,道:“等等,容镜在哪儿?” 刘晔停下,道:“容神医自然是将功补过,留下来给皇上治病了。” 容镜在龙床前守了一整日,这才发现守人实在不是个好干的差事。 白辞的脉象时稳时弱,容镜不敢离开房间半步,索性让小太监把药炉跟药材全搬到了寝宫,小太监死活不敢,在一番暴力和威胁之后,容镜终于得偿所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寝宫的角落里,开始熬药。 皇宫里的规矩真他爷爷的多。容镜气势汹汹地碾碎了一棵千年老参,心里碎念,早知道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能让白白当这个皇帝,吃亏的还不都是爷爷我。 容镜掀开药炉盖,将参粉倒进了烧滚着的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容镜不知道自己昨夜说也没说一声便进了宫,东方冽是不是找他找不到,以为他一个人独自溜去江南了。 容镜走到床边,手覆上白辞的脸。烧还是没有退去的迹象,不由拧了拧眉。记得当年白辞在神医谷的时候曾发了一回烧,整整烧了五日。正是将他推下水之后的当晚。所以当时他虽然想杀了那孩子的心都有,但还是没下手。 白辞那阵子从京城逃出来,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活的那两年。风都没见过的年幼身体突然被他拖着开始独自奔波,到神医谷的时候早已经残破不堪。日日大病不愈小病不断,白圣溪用了足足两个月才将他调理好。容镜自是连白辞的一根手指头也不敢碰。 白辞从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倒是被他当了回事。 容镜回到屋角,继续熬药,搅了一会儿,却忽然感觉窗外有人。 刺客?容镜的眉一抑一扬,这也太巧了,莫非皇帝寝宫盛产这个,刚呆了一天就赶上了一个。 容镜盖好药炉,站了起来,扑了扑手,目光向窗外一扫,却不想正和窗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容镜一愣:“大哥?” 紧接着,心中忽然一震,猛地回头看向床上的白辞。——白辞不会已经把容家灭门的真相告诉他了吧?! 容逸看见了他,显然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在这里,随即用眼神暗示他出来。 容镜脑中一瞬间转了几个来回,觉得容逸应该不是为东方冽一事来的,这才放下心来,将窗子开了一个缝,侧身跳了出去。 “大哥,你来皇宫干什么?”容镜落到地上,低声问。 话音刚落,忽然想起一事,“封檀呢?” 当日威胁封檀不让他对白辞下手,事后也想过封檀的安危。不过容逸肯定不会让封檀有事,再者即便封檀一个人,也足够全身而退。 “封家全家上下暗中转移至苏州,白辞并未插手此事。”容逸道。 容镜点点头。毕竟封家已经大势已去,却又家底深厚足以自保,白辞必然不会做多余的事。 至于封檀和容逸关系到自己这层,白辞若牵全身便会动他一发,容镜全然未考虑。 “那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苏州优哉游哉地混吃混喝么?”容镜眨眼。 “我是这么打算的。”容逸道,在黑暗中凝视着容镜的脸,声音蓦地冷了下来,“……如果不是听说白辞刚刚登上天子之位,便册封了皇后的话。” 容镜不吭声了。 “我早说过白辞完全不可信任。”容逸声音沉冷,“表里不一,深藏不露,城府极深。如果不是封檀告诉我,我至今不知道他接近你的目的。” 容镜心里骂封檀多管闲事,存心报复白辞。如果今晚自己不在,封檀恐怕就要得逞了。 容镜沉默了一会儿,道:“白辞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是不喜欢他算计我,但这是我的事。” “阿镜!”容逸低喝了一声,“你到底要护着他到什么时候?” 容镜抿了抿唇,偏过头,无意识地向窗内看去。 过了很久,容逸叹了口气:“阿镜,我真是不理解,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会护着这样一个人。” 容镜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可能是神医当久了。” 良心没多少,全用在白白身上了。 夜渐深,宫灯亮了,容镜一跳坐在了窗前细窄的台子上。“对了,大哥,你知不知道药参里面的墨参要去哪里找?” “你问我?”容逸声音一扬。 “墨参本身毒性多过药性,毒经里面应该有记载。”容镜道,“而且极为难寻。我一不小心把唯一的一瓶墨参粉给丢了。” “你用那个做什么?” “……” “又是白辞?” “……” 容逸冷了脸:“白辞的事别再指望我帮你。” 容镜道:“如果你不帮我,我明天就让白白往封家送美人。” 容逸:“……” “第一天送一个,第二天送一双,第三天第四天……”容镜右颊的酒窝一陷,“日日不断,直到我听说封檀娃娃大婚了为止。” 容逸:“……” 容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逸,目光很是真诚。 “……好吧我帮。”容逸抬手掐了掐眉心,“下不为例。” 52.背道而驰 偌大的寝宫里浮满了沉厚的药香,隐约带了些苦涩的气味。容镜端着熬好的药汁走到龙床边,拿起布巾擦了擦白辞额上的冷汗,然后解开了他的睡穴。 “白白。”容镜空出的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轻得不敢用力,“白白,喝药。” 黑长的睫动了动,白辞历来睡得轻,很快醒了过来。感觉到脸上多余的东西,伸手摸索着拿掉了额上的冷巾,然后睁开眼。容镜漆黑的眼睛几乎都要贴到他脸上。 白辞似乎烧得有些昏沉,目光却依然冷静,“镜儿?” 声音有几分低沉的喑哑,话音刚落,便是一阵低咳。 容镜立刻抬手在他后椎三分处轻敲了几下,见白辞咳声渐缓,然后把药端到他嘴边,道:“你先把药喝了。” 白辞的头有些沉,像是沉坠得眼睛都睁不开。他用修长的指按了按太阳穴,道:“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爷爷我要是不留在这儿,过几天就可以听到新登基的皇帝驾崩的消息了。”容镜把药碗又向他唇边端了端,碗一斜,药汁差点没洒了出来,立刻稳住了,嘴里催促,“快点喝快点喝。” 容镜这辈子哪照顾过人,他给人看病几乎从来不包括贴身服务这一项,通常是开个方子就走人,剩下老妈子的活一概留给肖拓。这会儿半个屁股坐在床上,一手给白辞敲着背一手端着药到白辞嘴边,容镜倒是一脸认真,只是那姿势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白辞没接那药,看着容镜端着碗的怪异姿势,轻声笑了出来。 “放一边吧。”白辞道,又低咳了一声,声音恢复了些,“我自己来。” “让你喝你就喝。”容镜态度强硬得很,大有你不喝我就灌的架势。 白辞拿过碗,微仰起头饮了下去。颈白如玉,药汁缓缓倾入,样子优雅得不像是在喝药,倒像是在品茗。 黑色的药汁见底,坚决抗拒喝药每次被灌都像奔赴刑场的容小神医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辞极从容地灌下了一整碗看上去就很狰狞的药,半晌问了一句:“……很好喝?” “要不要试试?”白辞的声音里依稀染上清浅的笑意,紧接着容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瞬间被白辞平仰着按到了龙床上,一个带着烧热的炙烫的吻压了上来。 容镜完全未及反应,便被柔软的舌侵入进口中。浓烈奇苦的药味一点点溢满唇齿之间,带着药汁独有的涩,容镜想推开白辞,但又不敢用力,白辞的手绕到他的背后环住,猛然将他压进怀里。额头几乎能感觉到白辞额上滚烫的温度。 唇舌纠缠,吻愈来愈烈,几乎要深入到喉咙深处。口中的舌压迫性地肆虐翻搅,填满了口腔每一寸,连呼吸都不留余隙。不知是不是太过情动,强硬而细致的厮磨竟翻卷起体内一阵阵颤抖的战栗,口中的津液不及吞咽,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容镜发出细微的咽声,白辞却毫不理会,似乎要把容镜肆虐到求饶一般。 “呜……白……” 身上的手轻柔地游走,抚过前胸,点燃着体内蛰伏的欲望,分身在摩擦之中几乎要痉挛起来,容镜都要忘了前一刻想说什么,轻合了眼,白皙削尖的下颌微微扬起,下意识希望白辞再贴近一些。 ****** 忽然,白辞停了下来,放开了容镜的唇,蓦地闭上眼,似是冷静了一会儿,然后睁开,手缓缓从容镜的衣中退了出来。 “我忘了。”白辞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静,替容镜理好了衣服,有条不紊地系上了衣带。 容镜漆黑的眸中已经染上了些许湿意,微微有些哭泣一样的红,尚未从方才从未有过的激烈中回过神来,却刹那间明白了白辞的意思。 “只要不……”容镜张了张口,话说了一半,又顿住了,没继续下去。 “嗯。”容镜从宽大的龙床上坐了起来,眼里异样的湿红渐渐退去,恢复了清明,对白辞道,“你烧还没退,还是继续睡吧。” ****** 夜半,容镜已在床上睡熟,刘晔推门走了进来。 “皇上。”刘晔搬了一个矮几放在龙床边,将一摞奏折放在上面,道,“这是今天的奏折。” 白辞靠在墙壁上,随手拿过一本奏折翻开,扫了一眼。 刘晔的视线越过白辞看向床内,容镜躺在离白辞挺远的里面,睡姿诡异,一条腿远远地从床里伸过来,抵在白辞身上。被子倒盖得齐全,偌大一张明黄色的龙被全盖在了他身上,怪不得进来的时候觉得皇上腿上空荡荡的。 白辞忽然开了口,刘晔连忙把视线收了回来。 “把容镜送回神医谷吧。”白辞平静道。 “什么?”刘晔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不由自主拔了个高,反应过来立刻改口,“皇上您说……” “送他回神医谷。”白辞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您明明费了那么多功夫把容神医留下来,怎么忽然又……”刘晔语气急切,“更何况您现在正需要……” 白辞打断,“因为朕当时能陪着他。” 容镜原本就是要回神医谷的。 如今一切已与原来的计划背道而驰,他自然不会留容镜在身边,来拖欠他什么。 “可是皇上,您……” “连夜送他回神医谷。”白辞的语气毫无犹豫。 “可是……”刘晔道,“神医谷离京城不止千里,估计还没出京城多久,容神医就醒了……” “你将床下第二个暗格里,那个墨绿色的木匣拿出来。”白辞淡淡吩咐。 刘晔弯下身,在龙床下找到暗格,拇指在两端轻轻一按,暗格开了。里面正安放着一个墨绿色拳头大小的木匣。 “镜儿虽然百毒不侵,但药性过强的迷药可以让他昏睡一阵子。”白辞看了一眼沉睡着的容镜,缓缓道,“木匣里的‘迷心散’每隔两个时辰给他服一次,一直到神医谷。” 刘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还是咽了下去。 “是。奴才遵命。” 53.舍末求本 大婚之后,数日过去,如今已是皇后的萧惜自那日后,连白辞正眼的一面也未见过。 萧惜端坐于铜镜前,任从萧府带来的丫鬟风月在身后盘理黑发。如墨的长发绾成云髻,上面插了一支兰玉珠坠的发簪,清雅中更显倾城的风华。 上次去寝宫找白辞,却没想到没能和白辞说上一句话,倒是碰见了他身边的容镜。在萧府初次见到白辞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这个容神医。这个看去全然稚气未脱的少年,传言中医术绝顶,目光中却并无医者渗入骨髓的济世良善,一举一动却都让人隐隐觉得真假难辨。 更何况,白辞对他的态度,有些过于与众不同了。 皇上的寝宫随意出入,一举一动毫无忌惮。而且很明显地威胁她不要再去找白辞。 容镜说白辞因病一时不能行房,萧惜于此半信半疑。虽然白辞身体弱于常人,却从未听过类似传闻。白辞此前二十五年一直未娶,萧彧曾言,在白辞眼中,江山永远重于美人。但如今江山有了,美人在畔,白辞竟连后宫都未曾涉足,饶是政事再繁忙,也不至于一点也抽不出身。萧彧也说白辞日日早朝不误,朝中之事半点未耽搁,看去也不像病得很重的样子。 萧惜思量许久,让风月拿了笔,在一段细绢上写下一行字,仔细卷起,交给风月,道:“把这个送到我父亲手里。” ****** 白辞正于御书房翻阅奏折,刘晔将装着汤药的托盘放在一侧,轻声道:“皇上,这方子是太医院的张御医开的,据说张御医祖上几代名医,历来是药到病除,医术虽不及容神医,但也差不了多少。” 白辞摊开奏折,执笔在上写了几个字。 刘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辞的脸色。这容小神医离宫足有七日了,应该早就到神医谷了。人在的时候皇上百般呵护,人走了之后皇上该做什么还坐什么,关于容神医之事再半句不问,只字不提,仿佛容镜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忽然,门口的太监来报,说丞相萧彧求见。 白辞并未抬头,“让他进来。” 萧彧此来是说江南水灾后续一事。白辞在一边静静听,一边继续朱批奏折,偶尔答言几句,寥寥数字,却字字说在要处。 萧彧暗中看向这个登基不久的皇上。史上历次改朝换代,夺位篡权,都免不了有一番恐慌和暗涌。然而白辞登基十余日,全然不像个从未接触过政事的王爷,无论战事还是朝中政务一概处理得井井有条,朝野之中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提出质疑。 虽然早就知道白辞讳莫如深,但萧彧却未想过白辞能游刃有余至此。好似与生俱来带着上位者之风,即便隽雅如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让人从血液里被迫臣服。 这原是一件好事,毕竟萧家助了白辞,就是要靠这棵最挺拔的树蔓延朝廷,血脉不衰。然而萧惜忽然密送的信却让他一直以来的笃信隐隐有了几分不安。 萧彧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白辞,白辞的脸色近日一直有几分苍白,不知是累是病,但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端倪。 萧彧试探着道:“皇上,小女萧惜入宫数日,不知皇上……” “嗯?”白辞淡淡发出一个音节,似乎并不知道萧彧的意思。 萧彧俯首道:“小女一直渴望为皇上分忧。皇上白日操劳,若觉疲倦,夜晚不妨留宿淑宁宫,让小女仔细照料皇上……” 白辞依旧批着手中的奏折,半晌,放下笔。“萧彧。” “你需要明白一件事。”白辞语气轻淡,黑沉的眼平静地凝视着他,却隐隐让他觉得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朕不是个念情念恩的人。”白辞缓缓道, “朕可以让萧家权势滔天,也可让萧家一夜败落。” “管好分内的事。朕的事,尚轮不到你来过问。” 萧彧的腿蓦地抖了一下,跪在了地上:“是,皇上。” ****** 容镜是在一片久违的熟悉的药香中醒来。 刚睁开眼,容镜便觉得有些不对。眼前不再是绣着九爪盘龙的明黄色帘帐,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屋顶。容镜下意识往身侧一看,却只看到一张干净的木桌,木桌旁的墙壁上挂着他采药用的青竹药篓,还有一把他曾经惯用的长剑。 住了二十余年的渗入骨髓的熟悉感刹那间袭入脑海,容镜怔住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猛地跳下床,推开门,冲到门外。 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沁着草药和泥土的淡香,满院子的草药都是他有事没事闲着种来玩的,一年多无人打理,有几株已经长到了半身高。 容镜的眼睛震惊地一点点睁大,几乎能感觉到风从眼眸上划过。 口中的味道淡不可觉,似乎已被冲过。但那味道就算冲淡数倍他也尝得出来。 迷心散。 “……娘的!”容镜一拳击在身后的门上,木门哗的一声被击散,破碎的木板落了一地。 容镜蹲下来,双手抱住头,细白的十指插入发间。 慢慢的,滑到额上,狠狠捏住了眉心。 真绝。 上齿磨过下齿,力道几乎要碾碎。 白辞,我真是一辈子都猜不到你能做到多绝。 眉心被捏出红痕,手一点点攥紧,青白的指节凸现出来。 既然你这么想死,就自生自灭算了。 微凉的风拂过头顶的发。良久,容镜脸上的温度渐渐冷却了下来。 从地上站起,容镜身体挺得笔直,推开院门,向深谷走去。 山谷传来清淡的风,踏过野地,溪水蜿蜒绕足而过,皇宫里的一切好像都被冲淡了,恍然间变得遥不可及。 ****** 容镜来到断崖边上,崖下云气四绕,深不见底。容镜沿着崖边坐了下来。 沉没的记忆随着周边的一切缓慢地复苏。 曾经的一个夜里怎么都找不到那孩子,容镜找了一夜,才顺着他身上药的气息找到这里。那孩子站在山崖边沿不到一尺的距离,一动不动地往下看。 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不进不退,却给人一种要坠落下去的错觉。 容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正义凛然过,拎起那孩子的后襟领就把人给捞了回来,难得听到那孩子一声低低的惊呼。 容镜支着下颌看向深不可见的崖底,心想当初就应该一把把那个小兔崽子推下去,给天下除了大患,帮自己避过一劫啊! 深谷的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容镜抹了抹头发站了起来,返身走了回去。 ****** 白圣溪一直是个比较变态的人,他专门辟了一个石屋,里面满满登登的全是书,各类医书毒籍天象周易八卦地史,乱七八糟全都堆在这里。白圣溪自己随手就能抽出自己想找的一本,对此肖拓很是敬仰,容镜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肯定不是白圣溪记性和眼神好的问题,八成是他每次进石屋前都自己先卜一卦,算算自己想要的那本书在哪儿。 容镜撬开石屋的门,走下石梯。 里面光线很暗,容镜点燃了四壁的烛灯,睁大眼睛顺着架子上密密麻麻的书挨个找。 国史、地经、草药集、九阳针灸法……甚至连《澜镜心经》的杜撰本都在这儿,容镜一股脑把没用的书扔在了地上,结果发现架子上剩下的书还没有他要找的。 “这该死的老头把《药毒草本经》放哪儿去了?”容镜嘴里嘟囔。 开敞的门落下的光线中,悄无声息地漫出一个影子。 一个清淡的声音在石阶上响起。 “谁是该死的老头?” 54.未卜先知 容镜正把一本可能有用的书抽出来叼进嘴里,闻声向斜上方一看。 一个面容秀雅的男子背着手立在石阶上,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一根白色的缎带松散地系在底端。眉目间带着几分冷淡,看去极为年轻,清淡的眸中却仿佛透着流转几世的漠然。 容镜手里翻书的动作没停,并无惊讶,只瞥了一眼,然后转回了头,声音从咬着书的齿间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师父,你快下来帮我找找。” 男子无声地从石阶上下来,走到容镜身后,白色的袖端越过容镜的头顶,取出一本书。 容镜把书抢了过来,谢也不说一声,低头翻找。 “我当初便提醒过你,不要留在皇宫,你执意不听。”白圣溪的声音从容镜头顶传来,“现在后悔了?” “啊?”容镜一页页疾速翻着,嘴里随便应了一声,突然指端在一页上停了下来,“啊!找到了!” “即便你找到了墨参,再配一副续生散,也不过只能延他六七年的寿命而已。”白圣溪的声音不带感情,“跟没有没什么区别。” 光线很暗,容镜的手指指着字在读,闻言僵了僵,然后继续移动,满不在乎道,“我知道。” “白辞对自己的身体远远比你清楚。早在他十一二岁被你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没指望过自己能活过而立之年。” “所以你当年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容镜放下书,目光投向白圣溪。“你也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白圣溪负手在后,声音沉稳,“但我预测不到这么远,不然我初见他之时,就不会留他性命。” “如今就算我要杀他,你恐怕也不会同意了。” 容镜默不作声。 “你当初就应听我的话,满一年便回神医谷。” “可是我答应小离离救景玥的命的!”容镜猛地反驳。 “那么你救了么?”白圣溪盯着他的眼睛。 “……” “白辞终其一生二十余年从未感情用事过,你却在最后的几年涉足而入,很难不自讨苦吃。” “他适合君临天下,却从不适合对任何一个人用情。想必你在当年就应该深有体会了。” 容镜紧紧抿着嘴,上齿在下唇上刻下一道印痕。半晌,手把书捏得哗响,一字一顿恶狠狠道:“他敢不适合!” 白圣溪淡色的眸徘徊在容镜脸上,许久,手抚过他的头发,道:“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饿了几天了,先去吃点东西。” ****** 东方冽跨入偏殿的时候,白辞正坐在请青檀木案前,紫金香炉鼎飘着淡淡的烟,散发出并不浓烈的香气。 东方冽走到青檀木案前,躬身行了一礼,“皇上。” 自上次白王府的争执之后,东方冽就没再和白辞面对面说过话。两人之间蓦地变得生疏遥远,一君一臣,更是一瞬间就拉开了距离。前日上朝时远远一瞥,见白辞的露在袍袖之外的右腕,还隐约带着未完全褪去的淤红。 白辞却像早就忘了十数日前的不快,又或许根本未放在心上,目光从东方冽的脸上移到旁边的座位,道:“坐。” 刘晔给东方冽上了杯茶,东方冽拿过茶杯放在旁边的茶桌上,斟酌了片刻,道:“皇上送容神医回神医谷了?” 白辞端起青瓷玉杯,慢慢饮了杯中黑色的液体,简洁地答了一个字,“对。” “……”东方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那天晚上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辞放下玉杯,淡淡看向东方冽,“朕一定要满足你的好奇心么,东方冽。” “臣只是担心皇上。”东方冽道。 白辞从座位上站起,缓步走到东方冽身前,从龙袍中取出一封密信,放在东方冽身侧的茶桌上。 “有精力不妨多担心一下自己。” 东方冽略带疑惑地拿起那封密信,信封已有些微泛黄,上面赫然是清王的印鉴。 他缓缓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纸张很轻,上面寥寥数行字,却让东方冽的视线一点点凝固了。 “……这怎么可能?!”东方冽沉声道。 “可不可能,你自己清楚。”白辞声音平静。 上面的字俨然是东方雅的亲笔,最后的落款的三个字清晰地刺入视线。 “这是朕拿到的当年容家一事的全部证物。”白辞道,“你自己自行处理。” 白辞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留下一句话:“小心容逸。” ****** 东方冽回到王府,依然有些未回过神。他不知不觉走入书房,书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炭盆,里面是上次焚一封军书密信时留下的火炭。 东方冽拿起旁边的火石,心不在焉地划了一下,未划出火。又划了几下,火种在炭木上燃起,渐渐将炭木烧的猩红。 东方冽取出那封信,泛了黄的信封在火光下映得有几分红。 火舌燃上信封,信封渐渐焦黑,翻卷,一点点向上蔓延。 忽然,东方冽像是回过神,一掌下去,扑灭了信封上的火焰。 信封燃了小半,信纸也受了波及。 东方冽从木架的最高处抽出一本厚重的书,打开,将密信放入书里,然后合紧,将平整的书放回书架之中。 这个真相太过惊骇,他终究毁灭不起。 还是封存起来吧。 ****** 容镜头埋在碗里,拨了几大口饭。 白圣溪在一边负手看着窗外,听容镜在身后呼噜呼噜的吃饭声,说了一句:“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对了师父。”容镜终于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你怎么从江南跑回来了?” “你说呢。” “我不说。”容镜一条腿曲到椅子上,夹了一筷子松子鱼。“小沉沉怎么样了?” “夏沉?已经无碍了。” 容镜放了筷子,支着下巴盯着白圣溪的背影,“师父,其实你知道怎么救白白吧?” 55.藕断丝连 咀嚼的声音消失,房内变得分外安静。 白圣溪慢慢回过头,审视一般的目光投在他唯一一个徒儿身上。容镜的脸白而尖削,较他离去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稍稍长开了些,依旧还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得知容镜中了滞蛊的时候,他还在神医谷千里以外,黑白二子一动,便算出了事情的原委。他站在白王府书房之外,看着书案前已经隐露帝王之风的白辞,手中银亮的针就要脱手,却见卦象一变,容镜已然脱险,这才慢慢将银针收了回去。 当年救白辞非为其它,只是因为卦象如此。他知道这孩子的恨和狠冷终将逼他夺下东方氏的江山,只是他那时没想到,容镜也会被卷入其中。 容镜似乎很笃定地看着他,好像由不得这句话有第二个答案。 白圣溪直言:“我不想救他。” 白圣溪出口的话几乎从无返还的余地,容镜骤然站了起来,“为什么?!” “我救了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办?”白圣溪的声音淡漠冷静,“一辈子留在皇宫,你会么?” “当初宁可被朝廷悬赏通缉也不肯入宫给景后治病的,不是你么?” 容镜抿嘴不吭声。 “你和白辞原本就不该有交集,如今他终于放手斩断,就到此为止吧。” ****** 刘晔料想容小神医一定会自己再回来,于是先开始的几日倒也不算忧心,结果等了十来天了连个信儿也没有,这才急得团团转起来。但白辞偏偏对此事绝口不提,他也不敢起这个话茬。好在白辞这几天烧终于退了,脸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好了些,可见这张御医的医术还算是靠谱,刘晔悬着的心也就放了放。 白辞还是一次淑宁宫也未去过,萧惜的贴身丫鬟风月寻了个空找到刘晔,让刘晔在皇上面前暗示几句,刘晔一脸正经道:“皇上最近身体微恙,御医说了不能行房。”心道,皇上封了个后当晚就被容小神医给……咳了,如果再传出萧惜怀孕的消息,估计容小神医就是在天涯海角也得杀过来,到时候就说不上几尸几命了。 萧惜一袭素色,在后花园抚琴。一曲抚毕,风月走过来,在她耳边低低传话。 萧惜默不作声,一挑琴弦,欲弹下曲。 风月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埋藏了很久的猜测说了出来:“奴婢觉得,皇上……该不会……那个方面,有问题吧……” 萧惜蹙了蹙眉,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可即便确是如此,白辞也不会连见她一面也不来。就好像皇后的位置不过是摆设,就好像唯见过的两面,白辞对她的温淡柔和,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白辞并不像冷情的人,据说当时容神医不过是染了个小风寒,白辞便几乎日日去木溪殿探望。风月还曾无意间笑言,白王这么体贴的人,将来有了王妃,还不一定宠到什么地步。 在萧府第一次见到白辞,不记得容镜说了什么,白辞笑着摸他的头,依稀间还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宠溺。容镜说饿了,白辞便立刻打道回府;就好像容镜随口说东,白辞都不会向西。 一个猜测骤然出现在脑中,萧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眸中渐渐染上震惊。 “铮”的一声,指间琴弦崩裂,风月一惊,见萧惜手覆在琴上,过了一会儿,道:“本宫现在便去找皇上。” ****** 张御医坐在龙床边上,给白辞把脉。白辞研究着西北战场的地势图,任张御医在边上低头沉吟。 “怎么样?”刘晔在一旁问。 “从脉象上看,皇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张御医沉吟完了,道,“如今只要细细调养,很快就会复原。” 刘晔面上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此番看来,容神医的医术也未必多么高明,再怎么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只不过被江湖传言给神化了,倒未必有皇宫里行医数十年的御医来得稳妥。 想着又抬头看了一眼,白辞的脸确实有了些血色,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平稳的状态。 刘晔接过调养的方子,派人拿去给司药房,张御医便退了下去。 门还未关,就见一个小太监跪在门口,禀道:“皇后求见。” 白辞闻言,放下地势图,走到书案前,道:“让她进来。” 门再度开了,萧惜走了进来。 经过精细的打扮,萧惜看去比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更美了几分。仪态优雅雍容,却带着少女的温婉,见到白辞,微微屈身,道:“皇上。” 白辞看着她,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温然道:“皇后有事?” 言谈间就好像前一晚刚刚见过一般,对于半个月未曾涉足后宫一步并没有半点想解释的意思,甚至连一句托辞也无。 萧惜微微一笑,道:“臣妾一直未能得见皇上一面,听闻皇上最近身体欠安,颇为担忧,所以前来看看。”说罢,身后的小太监拿出一个木盒,萧惜接过,道,“这是臣妾煲的人参燕窝鱼汤,很补身子。” 刘晔看了一眼白辞,接过木盒放在一边。 白辞浅笑:“皇后有心了。” 萧惜见白辞全然不为所动,决定做最后的试探:“其实臣妾此番,是来劝皇上纳妃的。” 白辞闻言,指尖微微滑过图面,“哦?” 萧惜道:“臣妾自知鄙陋,照料不好皇上,但皇上身边总不好没人照顾,不如多纳几个妃子,也好替……” “皇后多虑了。”白辞淡笑着打断了她,“朕有一个皇后就够了。” 萧惜指甲微陷入手心,道:“可是皇上自从大婚那日,就没有……” “朕公务繁忙,无暇顾他。”白辞轻描淡写。 “是么?”萧惜抬起头,目光蓦然变得犀利,“那如果,坐在皇后位置上的……是容神医呢?” 刘晔的腿猛地一哆嗦。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让刘晔的冷汗也要下来。 良久,白辞的目光对上她的视线,声音依旧温和,却让萧惜莫名觉得有些发寒:“容神医?” “皇上不兴后宫,也是因为容神医吧?”萧惜一动不动回视着白辞,完全忽视了刘晔不停的暗示,执意道,“从最初在萧府见到皇上,臣妾就觉得皇上看容神医的眼神,跟对别人完全不同。” “想必如果淑宁宫住的是容神医,皇上就算再繁忙,也会日日留宿。” “——难道皇上要为了容神医,永远都不踏入后宫一步么?” ****** 白辞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萧惜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又稳住了。 平静的目光波澜不惊地看向萧惜,“萧惜。” 白辞伸出手,却只是冷淡地拭去她额角殷湿的汗。 声音依然温和,却隐约带着让人僵滞的震慑,“以后没这个胆量,就不要做一些没有结果和意义的事。” 白辞放下手,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天晚了,送皇后回宫。” ****** 寝宫安静下来,刘晔小心翼翼地看向白辞,白辞坐回书案前,摊开地势图,拿起笔在上面画记号。 刘晔想问皇后煲的汤怎么处理,想了想没敢开口,悄悄将木盒撤了下去,然后静侍在一旁。看着白辞执笔悬在图上,似乎正在思考。 突然,白辞眉心一皱,轻咳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低咳。白色的布绢掩住口,刘晔连忙上前替白辞倒茶水,却见暗色的血顺着白辞的唇角从布绢下流了出来,滴在地势图上,缓缓晕开,蕴成诡异的深红。 刘晔慌了,“皇上!”回头大喊:“传御医!快传御医!” 白辞接过干净的布绢,拭净了唇,左手抵着太阳穴,徐徐站了起来。刘晔立刻去扶,就见白辞刚刚站直,身体忽然一晃,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御医急急忙忙赶来,寝宫顿时乱作一团,把了脉,却都说脉象无碍。开了静气的方子,直到后半夜才重又消停下来。 刘晔守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辞,半晌,退了出去。 门外,几个白王府出身的侍卫站成一圈,俯首听令。 刘晔冷下声低声吩咐:“你们几个立刻快马赶去神医谷,务必在三日之内,把容神医给我请回来!” 56.居心叵测 窗外的树叶哗然响动,黑漆漆的寝宫,一个黑影悄然潜入。 已经是后半夜,寝宫里习惯性地未燃夜烛。黑影摸索着走到床边,闻到隐约的血腥气,右颊隐现的笑涡敛了去,蹙了蹙眉。 手掀开被子的一角,捉住被子里温暖修长的手腕,两指轻按上去。 “爷爷的!”黑影低咒了一声,“御医院里那群老头都是吃干饭的?” 手麻利地从衣内翻出一粒药丸,放进床上昏迷着那人的嘴里,再按着下颌三分处,让那人咽了下去。 黑影爬上了床,在那人身边蹲下来,两手支着腮,一动不动地盯着昏迷沉睡的脸看。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眨了眨,下颌又垫在了膝上。 空出的手伸出食指,轻按上那人的眉心,然后顺着鼻梁柔和的线条滑到鼻尖,停了下来。 漆黑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我有点想你了,白白。” 一身凉气的衣服暖了些,黑影钻进了被子,贴着温热的身体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刘晔推门走了进来,悬着心想看皇上醒了没有,就见龙被里突兀地鼓出了一团。 刘晔吓了一跳,“有刺客”仨字堵在喉咙里,又觉得不对劲儿,放轻了步子走到龙床边,颤悠悠伸出手把被子掀了几分,心都要提到嗓子里,就见容神医那张娃娃脸露了出来,睡得正香。 “……” 刘晔长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放下被角,又退了出去。出了门,僵了一个晚上的脸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脚步轻快地去正殿宣布今天无早朝。 白辞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头还有些沉,手一动,就摸到了一团细软的头发。 白辞支着床沿坐了起来,眼前蓦地一阵昏黑,却还是一手掀开被子,把容镜的脸露在外面。 膝盖抵在他的腿上,蜷成一团在被子里,头正触在腰间,也不知道在被子里闷了多久。 胃里痉挛的绞痛平息了些,白辞把枕头向里侧移了移,花了些功夫,把容镜的头枕在枕上。 刘晔在门外听见动静,推开门,端了碗热蜂蜜水给白辞,“皇上,你终于醒了,昨晚吓死奴才了。” 白辞接过蜂蜜水浅饮了一口,低咳了两声,道:“昨晚惊动御医院了?” 刘晔收起碗,应道:“奴才叮嘱他们封紧嘴,不要外传此事。” “你派人去神医谷找容镜回来了?”白辞淡淡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刘晔“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是,奴才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咽了一下,又道,“不过奴才是昨晚派人去的,可是今早一看,容神医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白辞没有多言,看了一眼容镜,道:“准备些早膳。” “是。”刘晔应声退下。 容镜翻了个身,一条腿“啪”地又压在白辞身上,力道挺重,正好砸在白辞的腰间。白辞把那条腿向下移了移,过了会儿,那条腿蹭着蹭着又蹭了回去。 白辞便不管了,任它在那儿放着。后脑靠在墙壁上,轻闭上眼。 早膳端了进来,容镜这边砸了砸嘴,醒了。白辞也睁开了眼。 袖子揉了揉眼睛,容镜醒了会儿神,腾地坐了起来,“白白,你醒啦?” “好没好点?”容镜抬手按上白辞的太阳穴,在上面揉捏了几圈,“头疼不疼?” 白辞捉住了容镜的手,将他睡得凌乱的额发理到后面,道:“醒了先用早膳。” “我不饿。”容镜用另一只手去揉,声音很严肃,“你昨晚是不是胃绞咳血了?” 容镜绝口不提神医谷的事,就好像他不过是出去溜了一圈回来。 白辞从盘中捡了一个桂花酥放在容镜唇边,容镜低头瞅了一眼,张嘴咬进口里,“回答我的问题。” 白辞道:“我不是送你回去了么。” “……”容镜的动作停了下来,“白白,你是不是非得让我不痛快?” 白辞又放了一个点心在他嘴边,温声请教:“那说什么比较痛快?” 容镜嚼着点心,认真想了一会儿,道:“比如你打算什么时候乖乖退位,跟爷爷我回神医谷。” 白辞笑了:“这是白圣溪教你说的?” “……”容镜道,“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在神医谷?” 白辞笑而不答。 容镜表情凶狠:“先回答我问题。” 白辞直视着容镜漆黑的眼,半晌,修长的手轻覆上容镜的小腹,温然道:“你先给我生个儿子继位,我就陪你回神医谷。” “……” 容镜“啪”地打掉了他的手。 ****** 萧惜昨日被白辞请出寝宫,整夜未曾安眠。 她才发现和白辞对峙实在不是明智的举动。白辞不想说的,无论再怎么直面而入,也会被他轻而易举避开。 她不知道白辞究竟做何打算。即便他真的喜欢容镜,也断不会为了一个少年放弃刚夺下的江山。然而不近后宫不要龙子,他难道想让白氏江山就断在这一代,等他驾崩之后拱手送人? 容镜如果真的能影响白辞到这个地步,她就不得不将这个障碍处理掉了。 萧家尚要世代依存。更何况,她……确实是对白辞有感情的。 门开了,风月合上门,走到萧惜身边,道:“娘娘,听说……容神医昨夜又留宿皇上寝宫了。” 萧惜闻言,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手中的曲谱上,却半个字也未看下去。 风月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说,皇上曾经和平南王有过一段争执,好像就是因为容神医……” 萧惜目光一凝,“平南王?” “是。”风月道,“据说平南王有一阵子跟容小神医走得很近,没几日皇上便一道圣旨将平南王遣去西北战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又把圣旨撤了,不过平南王好像真的……对容小神医有些不同。” 风月看了看萧惜的神色,道:“娘娘,不如……” 萧惜轻垂凤目,似是在沉思。半晌,将手中的曲谱轻轻折起。 “……这便好办了。” 57.祸害千年 “咚——咚!咚!咚!咚!” 五更声起,容镜迷迷糊糊被打更的声音吵醒,在龙床上翻了两翻,腿刚碰到床沿,就被一只手握住了。 那只手把他的腿搁到里面,然后收了回去。 容镜惺忪着眼睛微微睁了个缝,见白辞正披了龙袍,在系腰间的带子。 “白白……”容镜哑着嗓子揉了揉眼睛,被烛光晃得依旧眯着一条缝,“你去哪儿?” “上朝。”白辞系好带子,走到床边,把容镜的身子向床内移了移,“睡觉在里面睡,这么大的床我不在你都能睡到地上。” “啊……”容镜还没清醒过来,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再一回过神,白辞已经走到门口,眼看门就要关上了,容镜一下子精神了,“噌”地爬了起来,“白白!我跟你一起去!” “……”在一边推着门的刘晔默默看了白辞一眼。 “我没事,你老实睡觉。”白辞搁了一句话,然后步出寝宫,刘晔又默默地关上了门。 “……” 容镜拿起手边的东西就想丢刘晔的背影上,可惜门已经关上了。于是从床上跳下来,随手抓过一件衣服套在身上,也没看是谁的,就在后面跟了出去。 已至秋末,天黑得早亮得晚,五更的天色愈发显得暗了些。容镜在正适合睡觉的沉暗里打了个哈欠,跃上琉瓦,紧随在后面。 正殿守卫森严,白辞的背影消失在里面,门大敞着,左右侍卫一脸肃然,容镜在檐上偏头看了看,忽然很难得地心生同情,大清早的不睡觉在这儿守门,不知道是不是木头似的僵在那儿做个样子,用指头一戳就倒了。 侍卫手持长矛,明睁着眼立在两侧。忽觉眼前一阵阴风掠过,依稀间一抹黑影窜了进去。再一细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以为自己没睡醒出了幻觉。 朝堂之上,丞相萧彧上前一步,禀道:“皇上,昨夜西北诸国遣使者前来,据说有意向我朝求和。” 白辞端坐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搭在御案边沿,淡淡道:“求和?” 尾音不易察觉地断了一下,一旁的刘晔往御案下一瞅,嗓子一噎,下意识地退后了一寸。 萧彧继续道:“是,西北诸国愿臣服于我朝,每年纳贡白银二万两,黄金五千两,布匹万段,附献各类奇珍。” 言罢,将求和书信呈上。 白辞从刘晔手中接过书信,目光扫过案下,又落在书信上,摊开。 容镜在御案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双手垫着头,黑漆漆的眼睛从下方的角度不停打量着白辞,盯着白辞看,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把一旁的刘晔盯得发慌。 白辞似无所觉,将求和书信从头至尾看完,道:“西北使臣现在何处?” 萧彧道:“安排在和越阁暂歇。” “告诉他可以回去了。” 白辞合上书信,放置一旁,声音平静,却隐然而威:“命萧文恪及齐越两月内攻陷西北,将西北十一国尽数纳入我朝。” 萧彧身体一震,俯首应道:“是。” 容镜在御案下面呆得无聊,伸出手拽住垂下的龙袍的袖子,把白辞的手拽了下来。两根手指熟练性地探上脉。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一只手臂忽然就反常地坠了下去。 白辞的声音波澜不动:“还有事?” 礼部侍郎回过神,迈步而出,道:“五日之后是皇上的寿辰,礼部计划在宫内的万寿园为皇上举办辰宴,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容镜的眼睛眨了眨。 白辞道:“在清园办一场晚宴即可,一切从简。” 下了朝,容镜从御案下钻了出来,道:“白白,五日之后是你的生辰?” 白辞打量了他一身的行头,撩起他拖在地上的袖子:“你是怎么过来的?” 容镜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白辞睡觉时穿的明黄色软缎长衣,袖边搭在地上,衣服的下摆踩在脚下,被蹭了一团黑,还破了两个口子,估计是在屋顶上刮的。 白辞弯下身,替他把下摆系成一个结,容镜扳着他的脸,一脸沉思:“想不到当年一丁点的小娃娃,现在都长到这么大了。” 容镜说着,又沉默了下来。白辞的脉象变化紊乱,他拿不准白辞到底还能活多久,但是多过一日,肯定就少了一日;多长一岁,自然就少了一年。 白圣溪那日曾言,如果想治好白辞,就不能再给他服续命散。然而白辞如果留在皇宫,白圣溪断不会下手救他。 又花了两天两夜在神医谷炼出来的续命散在胸口的衣服里放着,容镜犹豫着,不知道该冒哪个风险。 再等等吧,容镜看着白辞温润如水的脸,默默自语。 再等等吧。 ****** 五日后,皇上寿辰。当晚,清园大宴。群臣皆至,纷纷献礼。 白辞坐在上首,皇后萧惜居左。待群臣纷纷落座,才发现皇上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有眼尖的认了出来,这不是那个据说进宫给景太后治病,结果把人给治死了的容庸医吗? 有那么几个消息灵通的回想起之前隐约听说过,这容小庸医在当今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似乎就走得挺近。如今再一看容镜正坐在和萧惜相对的位置,再一瞅容小庸医长得确实清秀可人的脸,脑子一琢磨,“魅上惑主”这个词儿就冒了出来。 ——一代江湖骗子迷惑两朝皇帝,这简直是朝廷的祸根!得除啊! 容庸医毫无愧色地坐在白辞身侧,一副众人皆俗我独清的模样,支着下颌在看今天晚上的菜谱。 “白白。”容镜指指点点,“能不能把这几道菜放这边?” “已经吩咐过了。”白辞道,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一旁的萧惜优雅地坐着,不动声色地任风月斟茶。 容镜这边哪把萧姑娘她老人家放在眼里过,他今晚就是来吃饭的,顺便凑凑热闹。人山人海的地方怎么也不能少了他一个。 容镜把脑袋从一长串菜谱里面抬起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个大臣排着队献礼然后入座,琢磨着有没有人送个什么奇珍异药来,寻摸等寿宴结束了去翻翻。 目光游荡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东方冽的视线正好扫过,看见白辞身边的容镜,也是微微一顿。 自那日之后容镜还没有再碰到过东方冽,他本打算让东方冽提防一下容逸,他终究不确定白辞会不会把那件事泄露给他大哥,但这阵子无时不刻想着白辞的病情,一直不曾得空,就暂把此事放在了脑后。 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再面对东方冽。 那上下三百四十一口人毕竟全都是他的血亲,纵使他再心宽,也做不到听而不闻。 东方冽远远望着容镜,目光深沉而复杂。片刻,先行移开视线,在离上首数三的位置落了座。 群臣皆入座。菜一道道上来,宴上气氛渐浓,侍女姗姗而来,替每个人都满了酒。 大臣们一个接一个起身祝寿,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诗词歌赋层出不穷,末了拿起杯将酒一饮而尽。 白辞举杯要饮,被容镜一把拦了下来:“不能喝酒!” 声音不小,刚诵完一首《南山赋》的内阁大学士给唬了一跳,差点没把酒杯掉了。群臣面面相觑,随后一齐朝这边看来。 容镜利索地把酒倒在了地上,然后拿起茶壶倒了半杯,道:“喝这个。” 白辞面不改色地接过茶,温浅一笑,道:“朕有疾在身,不宜饮酒,就以茶代酒吧。” 群臣纷纷道:“皇上身体为重啊!” 容镜:“……” 萧惜有意无意瞥了容镜一眼,然后两手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饮进腹中。 祝寿毕,开宴。 前一刻还在提醒皇上不能喝酒的容小神医这会儿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灌,面前的菜不多时就被他扫了个精光。 “少喝。”白辞看了容镜一眼,“不然回去还得给你灌醒酒汤。” 容镜舔了舔嘴唇:“你们这儿的酒还挺好喝的。” 一旁的侍女又给容镜添了一杯。 东方冽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去。容镜的脸上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好像一旦回到白辞身边,便能很轻松把不快忘了个干净。 东方冽放下筷子,仰起头,一口将酒闷下。 宴毕的时候,容镜觉得自己还是很清醒的,风一吹,容镜觉得自己更清醒了。 “白白。”容镜道,“我想解手。” 刘晔默然。白辞从座位上站起身,问:“你找得到?” “找得到。”容镜道,“你先回去歇息,我一会儿就回去。” 大臣们一个接一个散去,容镜独自一人消失在清园之外,走入一条僻静的路。 从袖内抽出一张纸条,正是方才倒酒的侍女放入他手中。 一点点将卷着的纸条平开,对着微弱的亮光看去。 「宴后相暖阁见,有要事相谈。」 「东方冽。」 58.孰不可忍 容镜结起了眉。半晌,将纸条卷起放入袖中。 相暖阁就在清园附近,并不难寻。 宴上的酒后劲很足,容镜觉得头已经有些沉,身上也有几分燥热。他一边思忖着东方冽到底有什么“要事”,一边琢磨着怎么借此机会提醒他。可是脑袋好像已经困得不怎么听使唤了。 一楼很黑。二楼似乎有些许光亮,容镜足尖点着树枝跃了上去,落在了门前。 推开门,厅内空无一人。空气中隐约飘着淡淡的香气,似有似无。 容镜走入里间,房内布置简洁,只有一榻二椅,墙角置着一方木案,上面放着一鼎燃着的香炉。 东方冽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听见身后的声音,缓慢开了口:“我还以为你又临时改变主意了,容小神医。” “改什么?”容镜按着额角,感觉醉意和困意一并袭了上来,心道早知道不是吃完了就能回去睡觉,就不喝这么多酒了。 东方冽转过身,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看向容镜的目光有几分复杂。 容镜觉得有些撑不住,坐了下来,“你要说什么?” 东方冽沉默了良久,道:“容家的事……” 容镜额上的手指顿住了,蓦地清醒了几分。 “……我代我父王,向你谢罪。” 东方冽忽然单膝跪地,直跪在容镜面前。 容镜感觉脑中的混沌震了震。 “你知道了?” “……白白告诉你的?” 东方冽沉声不语。 容镜按着额角,极力保持清醒:“你不必跪我,这件事原本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如果是东方雅在这里,我可能一掌把他杀了。如果是你,也没什么意义。我从来也没兴趣父债子还这一套。” “只不过……”容镜缓慢道,“我可能没办法再跟你去蜀中了。” 东方冽虽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身体还是微微一滞。半晌道:“这是自然。” “其实这事我还对白白耿耿于怀了很久,我原本只是……”容镜狠狠按着太阳穴,手却渐渐软了下来,“算了……你……提防点……” “你喝醉了?”东方冽猛然抬眼,见容镜白皙的脸晕上了不正常的红色,双眼也似乎困得睁不开,“喝醉了这么晚叫我来做什么?” “不是……你叫……爷爷我来……的么……”房内的香气渐散渐浓,容镜头仰在椅子上,一只手臂盖住眼睛,露出的手也透出了些许淡红。 “你说什么?”东方冽觉出不对,又见容镜醉得不轻,手拖住他后颈和腿弯,将他打横抱起,放在一旁的软榻上,“……容镜?” “爷爷的……真热……”容镜在榻上翻了个身,觉得身上愈发燥热,脑中满是酒后的昏沉,想睡却睡不着,索性把外面的衣服解了下来。 “容镜!”东方冽低喝,目光一凝,猛地转头看向墙角案上的香炉。 东方冽回过头,一手把着容镜的肩:“容镜,你醒醒!” 容镜迷蒙在半昏半梦之间,抵御了一晚上的意识还是渐渐流失。猛烈的酒精混进西域催情迷香,渐渐席卷了整个神经。 “容镜。”东方冽的声音渐渐染上喑哑。 容镜双眼微眯,漆黑的眸半隐在睫毛之后,连颈上都染上了淡红,一直蔓延到微开的衣襟里。 “白白……”容镜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只觉下腹虚空一般,浑身都像有火在燃。 东方冽摇着容镜左肩的手不由自主地顺着敞开的衣襟覆上他裸露的微红的颈,皮肤的温度很高,却带着少年特有的细腻。 “白白……热……”容镜的声音低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东方冽耳中。 “别叫了。” “白……” 东方冽眸色猛地一沉,低下头,狠狠吻住了容镜的唇。 容镜不明所以地抗拒了一下,却浑身无力,东方冽倾身压了下来,攫住容镜的唇。吻如肆虐般横扫过境,铺天盖地地蔓延进来。毫不留情地深入迫进,依稀间带了绝望的气息。 手向容镜微敞的衣内探去,抚摸着灼热的肌肤,侵占般摩挲而入,将一半的衣服剥落下来。 忽然,手摸到了一个微硬的东西。 东方冽瞬间清醒了几分,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一个卷成纸卷的纸条。 东方冽慢慢将纸卷捋开。 脸色一点点陷入阴沉。 熏香萦绕,空气中流动着情热的气息,东方冽将纸条放进衣内,正欲起身,忽然,门外传来响动的声音。 东方冽顿了一顿。 “嗑嗒”一声,门毫无征兆地打开,沉稳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厅内响起,明黄色的龙袍缓缓映入视线。 白辞在里间的门前停了下来。 烛光忽明忽暗,地上沉默的暗影时短时长。 白辞的目光淡然扫过榻上衣襟凌乱的容镜,随后无声息地落在东方冽身上。 东方冽站了起身,神色复杂,刚想开口,却被白辞打断了。 “什么都不要说。”白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与往日一般无澜无波,然而依二十几年的接触,东方冽觉得白辞有那么一瞬是露了杀意的。 像是要当场让他溅血一般。 白辞一步步走到容镜身边,弯下身,替容镜将衣服重新理好,然后用力抱起仍不安稳的容镜,未发一言,离开了相暖阁。 ****** 东方冽只身回到平南王府。一进门,便将府内的贴身侍卫叫了出来。 手捏着两张字迹相仿的纸条,厉声命令:“翻遍宫里所有的宫女内侍笔迹,把写这个字条的人给本王找出来!” ****** 寝宫。 容镜躺在龙床上,离了熏香似乎清醒了些,但依然体内一片躁动,想发泄却没有出口,迷蒙着向白辞身上贴。 刘晔被这情形骇住了,犹豫着道:“皇上,平南王莫非真的……给容神医下了催情药?” 白辞把容镜按回到床上,淡淡道:“不是东方冽。” “……不是?那是谁?要不要……” “此事自会有人处理。”白辞道,“你下去吧。” 白辞坐在龙床边,看着容镜一脸难受的表情,憋了一晚上也没能纾解,已然快到极限。眼看又要爬到白辞身上,白辞没再推开,顺着容镜的姿势上了床。 一到床上,立刻就被容镜迎面一扑,结结实实压在了下面。 容镜伏在白辞身上,朦胧中抓住龙袍就要剥,白辞伸手捉住的手腕,贴近容镜脸侧,温和的声音带着清浅的笑意:“这个不行。” 手忽然被反剪到背后,容镜觉得下身一凉,一直躁动的欲望忽然被温热包裹,一股令人战栗的快感刹那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白辞的手温柔地滑过他细嫩的顶端,沾湿着透明的体液,或轻或重地揉捏。躁动了一晚上的地方忽然得到了爱抚,强烈的刺激让容镜几乎忍不住发出声音。嘴却被白辞堵住,温和的吻洗刷般扫过他口腔内的每一寸,温软甘甜。 容镜意识模糊着,手腕还被白辞握在手里,身体的躁动愈烈,随着下身温热缓动的速度攀升,忽然一阵猛烈而短促的颤动,体内的翻涌瞬间倾泻而出。 身上的热度褪了下去,容镜微微喘息了几下,意识终于完全被酒精占据,昏睡了过去。 ****** 第二日晚,东方冽等了一日,侍卫终于把搜查结果报了上来。 “报告王爷,是一个叫清荷的丫鬟的笔迹,据说这丫鬟仿字画的功夫一流。” 东方冽闲散地靠在座位上,食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敲动着。 “这个丫鬟近日和谁接触过?” “据说她前日曾被唤去淑宁宫,之后便下落不明了。” “笃笃”的敲击声一点点慢了下来。 “淑宁宫……”唇角浮现出冷冽的笑意,“萧皇后……还真是不甘寂寞啊。” 59.作茧自缚 暖香萤烛,红帷玉帐,纤细的玉手搭在青鸳锦绣的软垫上,风月半跪着,仔细地为软垫上修长明净的指甲涂上丹蔻。 萧惜垂眸看着已经涂好的半边指甲,问道:“皇上那边……有动静了么?” 风月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有几分犹豫:“……还不知道。听说昨晚皇上到相暖阁把容神医抱了回去,也没人再见容神医出来过。今日早朝照旧,皇上看上去也没什么反常。” 清细的眉微微一颦,萧惜思索了片刻,又问:“那平南王呢?” “皇上也没处置平南王……”风月疑惑,“不该啊,奴婢用的是西域进贡的最上等的催情香,跟宴上倒给容神医的烈酒一旦融合,就算是圣人也……” 萧惜红白分明的手攥紧了垂下的衣袖,道:“再耐心等等。” 这一等,果真等来了一个人。 门外的小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禀道:“皇……皇后娘娘,平南王求见!” 萧惜霍然一惊,风月手一滑,丹蔻涂在了白皙的指腹上,“啊……娘娘恕罪!” 萧惜不顾涂坏的手,扶案而起:“平南王来这里干什么?……王爷怎么能进后宫?!” 小太监哆嗦着道:“不……不知道,平南王并未通过正门,直接就出现在寝宫门前,然后让奴才们通报娘娘……奴才们拦不住啊……” “废物!”萧惜咬牙,“还不快去禀报皇上!” “……禀报皇上?” 门慢悠悠开了,低沉中带着玩味的声音飘了进来。东方冽不紧不慢地迈入,一边道,“皇上现在正在和容小神医温存,恐怕一时半会儿没空管萧皇后的事……”语气有几分遗憾。 萧惜惊骇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后退半步,腿弯却撞在椅沿,半晌,面上强自镇定下来,微笑道:“平南王这么晚来找本宫,有何贵干?” 东方冽慵散一笑:“本王自然是来赞赏皇后娘娘的。萧皇后才智过人,为搏圣眷,竟然想出了这么个好法子。”东方冽欣赏着萧惜一点点变白的脸,语气悠然。 “美中不足的是……”东方冽向前靠近了一步,声音轻似低语,“皇后想要算计无妨,但委实……不该算计到本王的头上。” 萧惜僵着身子想向后退,身后的椅子却卡住了一般纹丝不动。恍神中,肩蓦地被一只手控制住。 “放手!不得无礼!”萧惜慌忙斥道,欲向后挣开,却在东方冽铁钳一样的禁锢下分毫动弹不得。 “无礼?”东方冽重复了一遍,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慵散意味,“皇上顾及着萧彧和萧将军,本王可不顾及。” 风月在一旁惊恐得几叫出声,被东方冽随手一击后颈,颓然倒下。 红烛摇曳,东方冽看着萧惜震惊惨白的脸,倾身到她脸畔,散懒的呼吸滑过她的耳廓,轻声道:“既然萧皇后想要儿子想到这个地步,皇上又不肯临幸你……” 些许笑意染了上来:“……那本王来给你。” 萧惜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惨白。张口欲叫,左肩忽然被东方冽猛地一按,身后的椅子呯声翻倒在地,撞到腿弯,身子蓦地腾空,紧接着后背狠狠撞在床板上,浑身的骨头几乎要碎裂,痛得失了声。 东方冽宽大的身体压了下来,随手扯下一块床单的绫缎,塞入她的口中。 萧惜惊恐地圆睁着眼,双手不停地挣扎,却被东方冽钳子一般的手攥住,身上的衣物被撕扯开,随即下身一阵剧痛,东方冽的膝盖铁石般顶着她的腿弯,直贯挺入。 萧惜骇痛着几欲尖叫,声音却被口中满塞绫缎压抑在喉咙里,睁眼便见东方冽冷冽目光,唇角笑意轻蔑而凛寒,让人忍不住浑身发抖,闭眼耳边全是身下肉体激烈碰撞声。利刃在体内进出,萧惜疼痛得几乎昏厥,手腕被勒得要断裂般,暴虐抽插仿佛永无休止。直到手腕钳制骤然紧,股灼烫液体倾泻般冲入体内。 眼神空洞,耳内轰鸣。涣散之中见东方冽站了起来,优雅地整理好王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的笑让她已经痛到麻木的身体一阵发寒。 “皇后费尽心机想要的,本王现在都给你了……” “皇后现在满意了吗?” 东方冽仿佛只是享用了一个妓女一般,一派舒展地笑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 风月从昏迷中醒来,怔忡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视线跌撞着落在凤帐之内的床上,瞬间呆住了。 手缓缓捂住了嘴。 “娘娘!”风月扑到床边,“娘娘!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萧惜美目尽红,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风月的手臂,指甲陷入风月的肉里,一字一顿道:“这件事谁也不可以说出去。” 风月无意识抽噎了一声,连连点头。 萧惜咬着牙:“快!快拿红花汤来!……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风月答应着,一边止不住惊惶地低声啜泣,手脚忙乱替萧惜收拾好,急匆匆跑了出去。 ****** 容镜醒来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昨夜做了什么,只记得一不小心就喝多了,然后…… 容镜低头看了看自己凌乱的衣服,再看了看压在自己身子底下的白辞。 “……” 容镜抓住白辞的两臂把他摇醒:“白白!白白!” 容镜一有动静,白辞就已经醒了,被摇得睁开眼睛,温声问:“怎么了?” 容镜有那么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手摸着喉咙,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道:“我……昨晚……是不是……把你给……” 看着白辞脸上微妙的表情,容镜忙举起两指:“这一定是个意外!爷爷我用十天阳寿发誓,下回你过生辰我再也不喝酒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就要扒白辞的衣服,“给我看看伤没伤到……” 身下的胸腔传来微微的震动,白辞低笑着捉住他乱动的手,“镜儿,你想太多。” “……”容镜愣了一下,疑惑道,“那你怎么在我下面?” “你趴在我身上睡了,我就没再动你。”白辞道。 “……”容镜收回手,从白辞身上爬了下来。面上依稀有那么几分失望的样子。 “怎么。”白辞笑,“你就这么想在我上面?” “没有绝对没有。”容镜矢口否认。上次差点把白辞命要了的事还历历在目,他短时间内清醒的时候估计都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 “那我昨晚……”容镜按着头,记忆凌乱模糊,只记得酒宴之后好像是没直接跟白辞回去…… “你去和东方冽谈了点事,然后醉得睡着了,我就把你抱了回来。”白辞平静地解释。 “小冽冽?那我……” “没事了。”白辞道,“我已经提醒过他了。” 容镜放了心,又钻回了被窝。 过了一会儿,容镜脑袋钻了出来,突然道:“白白,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问你的问题?” “哪个问题?”白辞闻言低下头,目光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你很清楚。”容镜不欲多言。 白辞的视线重新凝聚在他的脸上,似在沉思,却又似什么也没有。 手不轻不重地抚过他的头,道:“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 60.摇摆不定 伴随着隆隆的声响,一道白色的光裂过天际,尖锐的惊叫声划破淑宁宫的黑暗。 烛灯倏地亮起,风月推门而入,疾步走到床边:“娘娘,怎么了?!” 萧惜满脸湿汗地坐在空荡的床上,急促地低喘着。那一晚的肆虐又在梦中重现,东方冽优雅的笑在她眼前无限放大,让她从骨子里冰冷战栗。 风月伸手轻拍着她的背,迭声道:“没事的,都过去一个月了,避孕汤也喝过了,不会有事的……” 窗外的雨声几乎把风月的声音淹没。萧惜还在余悸。怎么可能没事,如果白辞有朝一日突然临驾淑宁宫,突然……那么……她这一辈子就毁了。 虽然,她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再见过白辞。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希望白辞永远不要再来。 突然,萧惜脸色一变,转头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怎么了!娘娘!娘娘!”风月手忙脚乱地拍着萧惜的背,萧惜呕了几下,脸色一白,靠着床壁软软倒了下去。 “娘娘!”风月吓坏了,冲着门口的小太监喊:“快去找御医!” 电闪雷鸣。 寝宫内沉寂得仿佛听得见火光的晃动声。张御医沉着脸给萧惜把脉,风月在一旁紧张地立着。 萧惜悠悠醒了过来,白玉似的脸被冷汗湿透。 张御医的指在萧惜腕上搭了一会儿,眉心忽然一展,然后霍然对着床跪了下去。 “恭喜皇后,这是喜脉啊!” 一阵死寂。 张御医抬起头的时候,几乎看见萧惜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皇后娘娘?”张御医疑惑地叫了一声。 过了很久,萧惜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先下去吧。” 张御医走后,萧惜几乎要支撑不住,颓然欲倒,被风月连忙扶住。 “……怎么可能?明明……” “娘娘……”风月急声道,“娘娘别怕,不然我们把孩子打掉,再封了张御医的口,娘娘……” 萧惜茫然了好一会儿,然后似是缓过神来,急忙就要下床,风月紧紧扶住,却被萧惜挣脱。跌跌撞撞跑到桌案边,在案上胡乱翻找着,终于,拿起案角黑沉的砚台,便要向腹上砸去。 “娘娘!”风月吓懵了,立刻拉住萧惜的手,两人撕扯着,忽然,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萧惜像傻了般僵冷在那里。 大门洞开,白辞缓缓走了进来。 萧惜忽然像疯了一样,挣脱风月的手就用砚台向小腹砸去,却在离衣料几寸的地方,蓦地停住了。 白辞握着她的手腕,修长的手虽未用力,却让她一瞬间动弹不得。 “生下来。” 白辞的声音温和而不容拒绝,正在抽泣的萧惜以为耳边出现了幻觉,风月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把孩子生下来。”白辞又重复了一遍,目光疏淡地看着萧惜颤抖的身体一点一点平复下来,轻轻抽噎着。 白辞放开手,再未多一言,离开了房间。 ****** 白辞从淑宁宫出来,刘晔候在门外,为白辞拉开轿帘。 白辞没有上轿,道:“朕走回去。” 刘晔犹豫了片刻,替白辞撑开了伞。 “皇上,您真的打算……”雨声极大,刘晔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这江山是您谋划潜伏了十一年一手夺下,如今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拱手让给平南王跟皇后的种?” 硕大的雨点砸湿了龙袍下摆,白辞容色沉静,一言不发。 刘晔见白辞不言,急道:“您大可以再封个妃子,生个太子,给白家留个后,继承这江山……帝王延续后代本就天经地义,容小神医也不会……” “你说够了么。”白辞道。 刘晔一凛,忙欲跪下请罪,手里还替白辞举着伞,不知如何是好,白辞却加快了步子走回寝宫。 进了房门,白辞正要将被雨打湿的龙袍脱下,刘晔拿了帕子,上前欲帮白辞擦干,白辞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衣服脱了一半,喉中忽然又冒出一阵低咳,白辞习惯性地用布绢盖住口,然后拭了唇边,在刘晔惊骇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地将染透血的布绢扔进床脚燃烧着的炭盆。 看着白辞的背影,刘晔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抽痛。他是白家唯一留下的仆人,可以说是看着白辞长大,看着他由一个细弱绵软的孩子长成温和隽雅的男人,一直以来像最老成的阴谋家般暗中和朝中那些老狐狸周旋,周密沉稳,步步为营,最终一举夺得江山,也报了白家的大仇,一切都按缜密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毫无差错。如果不是出了个容神医…… 如果不是出了个容神医…… 刘晔张了张口,终是沉默地退了下去。 时值初冬,寝宫内炭火极旺,染血的布绢很快化为灰烬。 容镜还在床上安睡。 白辞上了床,替容镜收了收被窝,然后侧身躺下。 ****** 皇后喜怀龙胎,西北战捷,喜报接连而至。 萧文恪、齐越率领大军凯旋归朝,京城一片欢腾,小寒初上的冬月仿佛也变得回暖如春。 容镜听说萧皇后怀了的时候,正啃豉汁凤爪啃得津津有味,卤汁都吃了一嘴,舌头顺着唇刚舔过一半,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淡定地舔完一圈。 刘晔偷偷观察着容镜的反应,心里有那么点儿恶毒地想看容小神医误会之后的表情。 容镜慢条斯理里啃完一整只凤爪,嘴里的骨头一溜吐在旁边的空碗里,这才正眼看向刘晔,道:“这个问题,昨晚白白已经跟我探讨过了。” 刘晔:“……” “爷爷我觉得叫白小白比较好听,白白说不错,就是有点太对称了。” 刘晔:“……” “所以我妥协了一下,决定叫白小黑。” 刘晔:“……” 他觉得白氏王朝已经前途无望了。 61.灰飞烟灭 京城地处北方,冬日严寒。初冬方至,城中的百姓已尽数换了厚实的棉布衣,朝中官员们的朝服也加了棉絮进去,尚有人在下朝之后搓着手呵气,在没人的地方跺脚取暖。 白辞坐在御书房里批奏折,身上披了件深棕色的狐皮大氅,露出的手显得更白。刘晔生怕白辞冷了,将炭盆里又多添了些木炭,向白辞脚边靠了靠。热气缓慢腾起,刘晔自己都觉得暖了些。 门忽然“咣当”一声被推开,刘晔不抬眼皮就知道是容小神医。这小祖宗全然视规矩于无物,两个月来愣是把皇宫变成了他神医谷后院,该进进该出出,想去哪儿逛去哪儿逛,可是皇上半个不字也没说过,一干宫女太监侍卫们只能干巴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形成了个习惯,只要看到身高不足六尺到处乱溜达的白细少年,一概当做眼睛进了沙子,退避三尺;有那么一两个识相点的还打算上前给他老人家请个安,结果步子没等迈出去,眼前的人早已没影,不知晃到哪儿去了。 如此一来容神医魅上惑主的名声越传越广,夜夜留宿皇上寝宫、导致后宫清冷荒芜、皇后忧郁孤零的事也不知不觉传了出去。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上表劝说,可是又没什么凭据,天下河清海晏,皇上政事条理分明,跟荒银误政实在扯不上边,于是讨论过后,一致上书力劝,望皇上体恤身怀龙子的皇后,话间明里暗里暗示断袖之风不可长,顺便沉痛地鞭挞了容神医藐视皇威、目无王法、目中无人的卑劣行为。 更有一心为主廉正耿直的大臣,洋洋洒洒列举了容神医十七条罪状,顺便把十年前拒绝医治一个大臣遗孀导致其病逝神医谷的事儿也给挖了出来,把容神医三个字批判得狗血淋头。 容镜进来的时候,白辞正在看这篇字字血泪的长篇大论,刘晔从旁边瞄了两眼,冷汗就下来了。 白辞见容镜来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逐条向下看去。刘晔忽然莫名有种皇上看得饶有兴致的错觉。 容镜走到他身边,顺手把手里的葡萄塞进他嘴里一颗,白辞张口咽下,看着那份奏折,随口淡淡道:“听说你曾经拒绝了一个遗孀求医,眼睁睁看着她死了。” “什么?”容镜咬着葡萄含糊道。 白辞用手接过他吐出来的葡萄籽,扔进旁边的炭盆,“就是十年前,有个寡妇去神医谷求医。据说是腹中遗子,一尸两命。” 容镜挺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啊——好像是有那么个女娃娃,据说听了我的名字,一直以为我是个医术高超的姑娘,结果发现爷爷我是男的之后,死活不让爷爷我碰,我要给她把脉她就喊着要去跳崖,我要给她按压心口她哭着要去割腕,最后爷爷我权衡了一下,既然怎么着都是死,不如爷爷我就不费那个力气了。”说完扭头,“我都快忘了,白白你怎么知道?” 白辞微笑不答,然后随手将奏折放到一边,继续看下一个。 “对了白白,”容镜把最后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外面下雪了!” “京城年年下雪。”白辞将字写完,目光看向容镜,温然道,“怎么,你没见过雪?” “没。”容镜眨眼。 白辞放下笔,站了起来,道:“那我陪你去看看。” 推开门,几粒雪顺着风就落在了脸上,冰凉的湿意缓缓晕开。夜空如墨,鹅雪飘跹而下,御书房前的空地一片素白。 容镜踩入雪里,不深不浅地踩出一个坑,白辞跟在他后面出来,随手脱下身上的狐氅,披在容镜身上。 容镜正踩雪踩得有趣,肩上忽然一暖,然后身体就被暖绒绒的东西包裹起来。回头一看,白辞穿着单薄的龙袍站在他身后,温和地看着他。容镜一把将狐氅脱了下来,往白辞身上一扣:“给我干什么,爷爷我又不冷,你想冻个风寒回去?” 白辞静静凝视着他,目光黑沉安静,容镜的尾音渐渐消失在喉咙里,有些微微发怔。一瞬间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失了声,只有雪在耳边簌簌而落。 良久,容镜回过神来,转过身要去看雪,身体却忽然被收入温暖的怀中。 白辞从身后将他拥入怀里,低下头,温热的吻落在他的脸侧,轻不可觉。白辞拥着他,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镜儿,我害了你那么多次,你恨没恨过我?” 眼前白色的雪越落越慢,容镜愣了愣。他没想过白辞会说这样的话,就好像白辞从来不是会解释,会后悔,会道歉的人。 理所应当。 “我好像……没能给过你什么温暖。” 白辞倾下身,下颌碰上他的脸,触觉温热。 容镜隐隐觉得莫名地心慌。身体却被白辞紧紧锁在怀里,安然温暖得让人不想挣开。 不知过了多久,容镜怕白辞着凉染了风寒,正想让他先回房,忽然发觉脸侧的温度刹那间流失一般地冷下去。 “……白白?”容镜惊了,“白白!白白!!” 白辞毫无征兆地昏迷过去,脸色不知何时苍白得几乎和地面上的雪一个颜色。容镜从没这么惊慌过,一手扶住白辞的肩,一手探上他的脉。指尖一点点变凉。 容镜睁着眼镇定了一会儿,抱起白辞“砰”地撞开门,刘晔被这声音震得吓了一跳,见容镜抱着白辞大步走到榻边,将他放下,一手按住他的心口,一股真气从心脉灌了进去。 “怎么回事?!”刘晔跑到榻前,见白辞闭着眼躺在容镜臂弯,脸色白得可怕,“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容镜抿着嘴不答,真气源源不断地顺着掌心送进白辞的胸口。 然而却像是送入毫无生机的躯体一般,激不起半寸波澜。 “皇上到底怎么了!你不是神医吗!”刘晔语无伦次。 “闭嘴,或者滚。”容镜声音冰冷得像白辞的体温。 过了足有三柱香的时间,容镜终于收回手,将白辞的头安放在枕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匣。 里面是一包黑色的粉末。 续命散。 他早知道白辞的病总有一日会脱离他的控制,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不知道白辞已经隐藏多久了。从头到脚一如常人,仿佛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白圣溪说得对,白辞对自己的身体再了解不过,恐怕他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比他容镜了解得清楚。 容镜手里攥着木匣,犹豫不决。服了续命散固然可以续六年寿命,却仅限于此。可是如果不服,他不知道白辞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六年还是一辈子,六年还是死。 容镜攥着木匣的手止不住微微抖着,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强硬停了下来。 半晌,容镜放下木匣,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失了太多真气的身体有些晃荡,脚步几分虚浮。 推开门,不设防撞在了一个身体上。 容镜抬头,隐约找回了声音:“……大哥?” 62.不知所措 “这是你要的墨参。”容逸一见他,利落地将一个布包扔进容镜怀里,容镜下意识地木然接住。 “……阿镜?”容逸用手扳起容镜的脸,削尖的下颌硌着掌心,“怎么了?” 容镜缓了一会儿神,道:“不需要了。” 说完,转过头,走回屋内,将手中的布包随手扔在书案上。上面还整齐地堆着白辞刚批过的奏折,被布包一碰,哗啦啦全都散落在地上。 容镜只觉眼前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然后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又一本一本地重新摞在案上。 “阿镜!”容逸一手按住容镜的肩,“你怎么回事!” 言毕,目光向旁一瞥,不经意落在榻上的白辞身上。瞬间了然。 “怎么,救不活了?”容逸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容镜凝视着重新恢复整齐的一摞奏折,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 容逸站了一会儿,走到榻边,在刘晔戒备的目光下撩起衣摆,坐在旁边的座位上,一手触上白辞的颈侧。 血脉涌动的速度比常人还要快,容镜必然是一时失了理智,才拼了命灌了这么多内力进去。 容逸的手忽然伸到白辞脸侧,掰开他的下颌,将一粒黑色的药送进白辞口中。 “你干什么?”容镜瞬间移到榻前,却被容逸另一只手制住。 “冷静点。”容逸一点点放开禁锢住他的手,“护犊到这种程度,连你大哥都不认了。” 容镜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目光还停留在白辞苍白安静的脸上。 “等等看。”容逸道,“如果三日之内他醒来了,那么短期内应该没有问题。” 容镜没有说话,容逸也没指望他说什么,站了起来,对一直立在一旁的刘晔道:“赶了几夜路赶累了,给我找个住的地方。” 御书房重又安静下来,容镜这才缓缓弯下身,将头埋在白辞身旁的被褥里。 ****** 容逸跟着刘晔走到偏僻处,忽然一把将他按在墙上,冷冷道:“白辞近日对阿镜做了什么没有?” “做什么?”刘晔的后脑磕得一木,紧接着剧痛一点点蔓延上来,双目却紧盯着容逸,冷笑道,“皇上自登基以来万事都顺着容小神医,不然怎么可能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容逸凝视着刘晔的脸,半晌,放开手,道:“给我找个离阿镜近一点的地方。” 雪早已落尽,黑夜冷寂,昏暗的宫灯照射在地面上,被莹白的积雪映亮了几分。容逸不紧不慢地远远随着刘晔,忽然被一个迎面疾步而来的小丫鬟擦身撞了一下。 那小丫鬟惊慌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跑走。容逸淡淡瞥了她的背影,走了过去。 ****** 萧惜喝了安胎的汤,对着铜镜摘下发间的玉兰簪,就见风月微喘着走了进来。 “找到什么了没有?”萧惜将簪子放在木盒里,问道。 风月喘匀一口气,道:“娘娘,混入平南王府的太监小六子,在今日打扫书房的时候,无意间碰掉了一本书,结果……发现了这个。” 说完,将一封半焦的书信放入萧惜手中。 萧惜接过来,将外封打开,取出那封烧了小半的信。 “江南容家……?”萧惜自语道,“我记得听父亲说过,曾经在封府住过一阵子的一个叫容逸的男人,就是江南容家之后,似乎是那场火灾留下来的容敛的独子。” “正巧,”风月道,“刚才奴婢回来的时候,正在路上碰见了那个人。” ****** 容镜不知不觉就半身趴在白辞身边睡了一晚,第二天朦朦胧胧地醒来,脖子像断了一般疼得要命,转了几圈,咔咔几声骨头摩擦的声响,这才恢复了正常。 低头看白辞,依然没有醒的迹象。胸口起伏微弱,呼吸也清浅难觉。脉象紊乱无常,停起不定。 温润如水的脸此刻却白得像地上的雪,仿佛随时都会化去。 容镜第一次觉得自己白在神医谷活了这么多年,如今竟对着自己最想治好的人束手无策。他从未这么清晰地感觉到白辞可能真的会死,就像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听天由命这么一天。 他没敢问容逸给白辞吞下的药是什么,续命散还攥在手里,他不知道这时候送白辞去神医谷,白辞能不能挺过路上颠簸的几天。 刘晔端着午膳进来的时候,见容小神医难得安静地在白辞身边坐着,看见吃的来了动也不动一下。 “容神医,用午膳了。”刘晔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不饿。”容镜简洁道。 “不饿也吃点儿,您早上就没吃,这三天要是饿坏了,皇上醒了之后得多心疼啊?” 容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少拿哄小娃娃那套哄爷爷我。爷爷我一个月不吃都饿不死。” 刘晔心道,别是你命太旺了,才把皇上克成这样。 刘晔看着容镜坐在那里盯着白辞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隔了好一会儿,容镜忽然道:“你觉得白白有没有可能醒过来?” “您问奴才?”刘晔反问。 “我看你好像半点也不急。”容镜淡淡道。 刘晔把早膳放在一边,看着容镜聚精会神的样子,半晌道:“您都……”顿了顿,“奴才要是再急,那就真的是自乱阵脚了。” “不愧在白白身边这么多年的人。” 刘晔没明白过来容镜的意思,却听容镜继续道,“如果白白不在,你能想办法护得这里周全吧?” 刘晔猛地抬头:“容神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容镜摆摆手,“你先出去吧。” 夜。 容逸从御书房归来。 站在窗口守了容镜一日,容镜半分也没有觉察。容逸按了按眉心,走到门口。 推开门,容逸眸色忽然一沉,房间明显有别的人在今日来过。 目光扫过房内,蓦地停了下来。 空荡荡的桌面上,忽然多了一封信。信口焦黑,余处泛黄。 容逸走了过去,用指尖捻起另一侧,抖落出了一张带着墨迹的纸。 手掀开泛黄的纸,淡淡看了一眼,目光却刹那间凝固了。 冰冷得可怕的表情一点点蔓延上来。 63.剑拔弩张 平南王府戒备森严,东方冽不喜在府内见客,平日大多在外,王府内更是少有人出入。 白辞已三日未上朝,刘晔传旨说皇上身体不适,休朝数日。朝中虽有议论,却因皆知皇上多病,既然政事尚且未误,也不曾高声。然而东方冽在府中等到第三日,却终于等不下去了。 他很清楚,以白辞的性子,哪怕是再大的病也不会让他休朝三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上朝。 东方冽晃着手里的青铜酒杯,脸上的表情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下晦暗不清。 他自然还在乎着白辞,毕竟他远没有白辞冷血,二十几年的情分不可能说断就断,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然而很明显,他和白辞已经回不到最初称兄道弟的时光了。 无论是君臣之别,还是…… 容镜。 白辞肯为了容镜放任萧惜生下他的孩子,这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了。 白辞一死,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他筹划了十几年得来的江山,最后还会不会姓白。 东方冽放下酒杯,站起身。 尚未入夜,至少能找刘晔询问一下白辞的情况。 一推开门,电光火石之间,东方冽本能地向后退了数步,一把长剑却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寒风涌入,玄色的衣摆飞扬,刀刃般的目光几乎能把人灼穿。 沉冷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东方冽。” 晚风凛寒,面前之人带着几分清俊的脸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但征战沙场数年,杀敌无数,他还没想过有一天能有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东方冽抬眼对上男人的视线,微微一笑,用手抵住颈上的剑刃,向旁移了一寸,“现在能夜闯平南王府的刺客委实不多了。不知阁下是……” 男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又冷冷问了一句:“你是东方雅的儿子?” 东方冽的身体瞬间一震。 ——容逸! 那封信不是明明…… 东方冽的目光变了几变,唇角却依旧带着笑意,右手缓缓握住剑锋,道:“想必这位就是封府的容公子了。” 容逸淡淡看着他,手中的剑纹丝不动。剑刃的寒气一寸寸渗入掌内,几乎要把右手的手骨催裂。 “容家的事本王很遗憾。”东方冽道。 “但本王……还没打算用自己的命,来给死在别人手下的人陪葬。” 言毕,东方冽霍然将剑震开一寸,容逸的剑瞬间对着心口紧逼而来,东方冽纵身避过,悬在墙上的短刀铮然出鞘,“当”的一声挡在剑上,霎时间,白光迸溅。 容逸目光沉冷,并不发一言,似乎全然无意废话。长剑直逼要害,东方冽短刀铮铮抵挡,剑光煞然,几乎将刀口磨断。 忽然,东方冽一个措不及防,剑刃斜擦过脸侧,划出一道血痕。血从脸侧滴下,东方冽一哂,怪不得白辞提醒他提防容逸,跟容逸对峙,他几乎毫无胜算。 剑剑狠厉致命,东方冽节节后退,身体被逼到墙角,后背猛地撞在书柜上,柜顶的青瓷白玉翻落下来,“呯”的一声碎了一地。 锋利的剑锋直直抵上咽喉。 ****** 容镜在白辞身边坐了三天三夜。 御书房内没燃蜡烛,黑暗中,容镜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整个人像一尊泛着幽光的玉雕。 白辞依然没有醒,安静地无声息地躺在容镜腿边。那晚他说的两句话不停在脑中回荡着,一遍遍重复,容镜开始思考会不会这就真的如他所愿,成为遗言了。 两句话把人打发走实在不像白辞会做的事。更何况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不行了,也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 凭借这个念头等到现在,如今三日已到,白辞却连手指也未动一下。 容镜觉得不能再等了。 管他朝中大乱动荡再起江山易主,什么都没白辞的性命重要。 容镜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僵坐了三天的身体终于移动,绕过白辞的身体,跳下了软榻。 两手小心翼翼地抱起白辞,在黑暗中走到门口,脚轻轻将门踢开,却忽然见刘晔匆忙地奔走了过来,险些撞在他身上。 刘晔满脸急迫,看见容镜,刚欲说话,却见容镜抱着白辞,站在门外。 刘晔一惊,急忙将人拦住:“容神医这是带皇上去哪儿?” 容镜不答,越过刘晔便欲离去,却被刘晔猛地拽住:“容神医,容公子和平南王打起来了!” ****** 玉瓷碎片迸到脚边,又被击得旋着飞开。 喉间被利刃紧紧贴着,触觉冰冷。 东方冽将手中的短刀向前一掷,插入刀鞘,道:“容公子还真是好功夫。” “不过本王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你手里,这实在让本王觉得……有些可惜啊。” “你一命偿容家上下三百四十一人的命,可惜么?”容逸的声音冷得让人发寒。 “是谁把信交给你的?”东方冽道。 容逸不答,剑锋向东方冽的咽喉刺入,东方冽猛地握住剑身,身后的书柜轰然撞开,鲜血满手。 忽然,“铮”的一声,剑尖竟擦过他的脖颈,飞向侧方,直插进碎裂的柜壁之中。 剑锋整齐断裂,二人一同看向一旁,容逸先拧紧了眉心,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阿镜?!” 容镜立在那里,看了东方冽一眼,然后转向容逸,强压着镇定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阿镜,你先回去。”容逸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先回去。”容逸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你杀了东方冽?”容镜一动不动看着他,“你就非要在这个时候?” “容家全族人的血,全在东方雅手上。”容逸冷淡道,“你觉得血债血偿不应该吗?” “你怎么知道那件事跟平南王有关系?”容镜支撑着道。他的大脑已经混乱到想不出什么理由制止容逸,只想尽快把这件事解决。 容逸沉眸看了他一会儿,容镜已经要撑到极限了,他不想再刺激他。踌躇了片刻,他道:“前日晚上,有人将东方雅亲笔的书信放入我房中。” “那封信是朕伪造的。”带着几分虚弱的温和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64.以假乱真 容镜的身体一下子僵在那里,紧接着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 “白……白白?” 白辞站在门口,脸色依然苍白得没有血气,却似乎已暂无大碍。 目光环视一周,白辞步速极缓地走了进来,对容镜浅淡一笑,手摸上他的头,然后滑落到肩上,将他移到身后,道:“你先回去等我。” “白白?” 白辞回过身,道:“你累了几天了,先回宫吃点东西,我一会儿就回去。” 容镜犹豫了一下,“可是你刚……” “我没事。有点事要处理。” 说完抬起头,对门口的刘晔道,“跟镜儿先回寝宫。” ****** “你是什么意思?”容镜走后,容逸这才看向白辞,冷声道。 “那封信是假的。”白辞回过头,重又对上容逸的视线。 容逸冷笑:“东方冽自己都承认了,皇上还辩解什么呢。” “因为是朕当时为了制止平南王再接近容镜,才伪造了那封密信。”白辞徐徐道,“但如今你要因为这封信误杀了朕的一个将军,这就不划算了。” “容家一事并非东方雅所指使,一切不过是朕的杜撰罢了。” 东方冽神色复杂地看向白辞。 那封信是真是假,他再清楚不过。东方雅不好文墨,即便是家书也只写过寥寥几封,还在他过世后尽数焚毁。而那封信上的语气和笔迹皆与东方雅如出一辙,上面的印也是他父亲生前唯用的。 容逸淡讽地看向白辞,目光冷然:“你觉得我会信么。东方冽会连自己父亲的笔迹都认不出?” “有纸笔么?”白辞的语气不急不缓。 东方冽愣了片刻,然后从碎裂了一半的书柜内取出笔墨纸砚,摊开来放在书案上,又磨了一砚台的墨。 白辞走到书案边,拿起笔。手持杆端,笔走龙蛇,转眼间,数行字腾现于纸上。 容逸的眉峰渐渐聚起。 “把那封信拿出来。”白辞平静地吩咐。 容逸从衣内拿出信,将泛黄的纸张摊开。 拈着信的手一点点滞住了。 白辞的笔迹竟与信上的字迹毫无二致,甚至每一个勾划的力度、笔墨的细节都如出一辙,连内容都一字一字,分毫不差。 东方冽也不由怔住了。如果不是他知道白辞但凡看过的字迹便可以毫无差别地原样写出,他几乎要以为白辞说的是真的。 白辞放下笔,道:“这回容公子信了吧。” 容逸的语气依然沉肃:“那信上的印是怎么回事?” “朕想要什么印,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白辞道,“这封信想必是与平南王有些过节的人暗中送到容公子房间里的。但归根结底一切皆因朕而起,希望容公子不要介怀。” 容逸凝视着白辞的双眼,白辞坦然回视。 良久,容逸将断了锋的长剑收回剑鞘。 “朕得多谢你救了朕一命,容公子。”白辞对着容逸的背影,淡淡道。 “不必。”容逸冷冷一言,随即玄衣一扬,消失在门外。 ****** 东方冽看着容逸离开,用手一拭脸上的血痕,道:“你为什么救我?” 白辞将书案上的纸连同那封信扔进炭盆,看着火舌一点点窜起,苍白的纸墨焦黑,蜷缩,然后化为灰烬。 “因为朕需要你。”白辞道,“等将来朕不在了,太子又未成熟,整个白氏的江山需要你来维持。” 东方冽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叛变呢?” “你不会。”白辞平静道,“你还欠我一条命。” 东方冽苦笑了一声,道:“阿辞,你一定要这么冷血?” 白辞的目光缓缓移到东方冽的脸上,半晌,又将目光移开,淡淡道,“我只不能拿两样东西赌。一样是江山,一样是容镜。” ****** 白辞回到宫里的时候,容镜正胃口大开,桌子上横七竖八堆了五六个空碗,见白辞来了,嘴也没来得及抹,扔了筷子就扑到白辞怀里,把白辞扑得一个踉跄,险些向后倒去,又被容镜及时伸手捞住。 “白白!” 满嘴的油蹭了白辞一身,白辞稳住身体,拥住怀里的少年,温笑道:“怎么越活越小了。” 容镜闻言,从白辞的怀里钻出来,“我小?谁当年没完没了管爷爷我叫容镜哥哥?还叫得奶声奶气的。” “有这么回事么。”白辞声音温和。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白辞赖账赖得很自然。 “爷爷我记得很清楚。”容镜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边荡着腿,一边学着白辞小时候的腔调,背着念道,“‘容镜哥哥,白谷主说我这几日不能下床,劳烦帮我去石屋里拿一本《资治通鉴》。’是你写的吧?可惜爷爷我没把字条留下来做个证据,不然看你还能说什么。” 白辞轻声笑了:“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原来你在小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是到那天才……”容镜说了一半,停住了。 那天夜里刚得知白辞就是那时候的那个孩子,震痛之下独自一人走到荒凉的山顶,在巨石上静静闭目而坐,往日发生过的事忽然像潮水一般涌入脑中。刻意忘记的,或者无意忘记的,在刹那间充斥脑海,变得无比清晰。 他一度在想究竟哪个白辞是真,哪个白辞是假。就像当年那么温和柔顺的一个样子,也能瞬间被他撕裂毁尽。 白辞微敛了笑意,在容镜身边坐了下来。 “镜儿。”白辞道,“我很……” “不用。”容镜回头打断,“我说过我不记仇,何况只是个小娃娃。” 说完很慷慨地翘起腿,“爷爷我大人有大量,以后只要让给我睡,一切好商量。” “床给你睡?” “你给我睡。” 过了一会儿,容镜忽然转过身,很认真地凝视着白辞的脸,良久,道:“白白,我真的以为……你可能……就这么死了。” 白辞看着容镜漆黑的双眼,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低下头,吻上他的脸。 “不会了。”白辞道,声音温和如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65.尾声 史书记:清安一年,萧后诞一子,名白隐,封太子。后难产而薨。清安二年,帝白辞不知所踪。太子遂继位,改国号为始安,平南王监国。始安十四年,幼帝亲政。 ****** 山间云雾缭绕,松柏青苍,了无人烟。溪涧水声泠然,偶有几声清越的鸟鸣。雨后泥土松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同白衣少年各自牵着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少年怀里还抱着一个浅靛碎花的襁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地上沾了露水的野草。 男人走在少年身后,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道:“你就这么把新登基的小皇帝给偷出来了?” 容镜回头对着男人眨了一下眼睛:“这小娃娃牙都没长一颗,叫唤也不会叫唤,估计丢了也没人发现。等爷爷我玩够了,再偷偷送回去。”说完,低头拨开碎花小被,露出了一个奶白的小脑袋。 小娃娃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容镜看,过了好半天一眨,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容镜咬着唇角沉思:“白白,这小娃娃怎么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白辞笑。 容镜戳了戳小娃娃的脸,“都是软绵绵的。” 小娃娃被戳得不明所以地看着容镜,容镜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对着小娃娃道:“小白白,叫爹。” 白小白一脸茫然地盯着容镜,显然听不懂脑袋上面的这个人在说什么。 容镜又耐心重复了一遍:“乖,叫爹。” 白小白湿润的小嘴微微张了张,蠕动了一下,又呆呆地闭上。 白辞温笑道:“白隐才四个月,不会叫也很正常。” “小娃娃要从小开始培养正确的认知。”容镜锲而不舍地戳着小娃娃白软软的脸,“快叫爹。” 白小白被戳得疼了,终于张了嘴,勉勉强强地发出一个音: “麻……” 容镜:“……” 容镜扭头:“白白,他叫你。” 白辞温文尔雅地替白小白拢了拢被子,又温文尔雅地道:“你要是这么想当爹,我今晚就让你生一个。” “……”容镜认真地纠正,“白白,我觉得你搞反了。” 牵着马走了一路,天色渐渐暗下来,附近没有人家,显然一时半会儿又走不出山路,容镜正想着今晚的吃睡问题怎么解决,就见前面树林掩映的地方,依稀坐落着一间茅屋。 容镜松了马缰,几步便走到茅屋前,一手揽着白小白,一手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外房破旧的木桌上尚未积上灰尘,似乎上一个在这儿留宿过的人还未走几日。床褥看去也很干净。容镜把脑袋伸出门外,冲着白辞喊:“白白!来这里!” 白辞走到门外,将两匹马拴在树上,进了门,道:“这里没有人住?” “没有。”容镜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外房有灶台,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还剩了些米,菜篮子里还有半篮子的野菜。 容镜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容镜抬头:“白白,你会做饭不?” “你饿了?”白辞问。 容镜点头。 白辞走到灶台边,将月白色的袍袖向上卷了卷,便开始择菜。 容镜把白小白放在一边,然后好奇地凑上去。菜很快下到锅里,白辞的动作挺熟练,容镜觉得简直没有比贤妻良母更合适的四个字了。 容镜闻着飘出来的菜香,一激动,从身后像抱柱子似的抱住白辞,脑袋伸到前面,正想说来一口尝尝,忽然感觉白辞的身体微微顿了一瞬,容镜一紧张,立刻道:“白白,你怎么了?” 白辞不动声色地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菜,平静道:“你把手放上面一点。” 容镜没反应过来,手下意识地动了动,然后发觉按住的地方突然变得硬了些。 “……”容镜的手像碰到热铁似的松开,却忽然被白辞捉住,连带着身体毫不留情地被捞进怀里,紧接着眼前一暗,唇就被堵住了。 身后锅里的水发出呼噜噜的翻滚声,白辞的舌灵巧地伸进嘴里,舔舐着他的上颚,一点点滑向深处。容镜觉得口中微痒,下意识反击了回去。腰间的手忽然一紧,上身又被压下去一寸,白辞的吻细密地卷了上来,激烈而温和地在口中肆虐着。浑身的触觉渐渐清晰,背上能分明地感觉到白辞每个手指的位置。下身紧贴着坚硬的炙烫,无端宣示着危险。 待白辞终于放开,容镜清醒了几分,立刻警觉地拉开距离:“白白,你这是白日宣银!” 白辞眸色黑沉地看着他,低声笑了:“我说我要宣了么。” 容镜即欲反驳,却被白辞温声打断:“水开了,先吃饭。” 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肚子过不去,容镜拖了三个凳子,一家三口(?)围成一圈坐在桌边。虽然围的人只有两个,白小白挺安稳地被容镜一只手抱在怀里。 包裹里还有几块牛肉,被白辞切了小块放进盘中。容镜很显然是饿了,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汤,拨了小半碗饭进嘴里。 白辞喝汤的样子和喝茶一样文雅,刘晔有一次陪容镜出宫,看着他那跟丐帮十八袋弟子有的一拼的吃相,很是恨铁不成钢地道:“您跟了皇上都快一年多了,怎么就不能近朱者赤一赤呢?” 白小白眼巴巴地看着容镜吃得香,那两道视线终于打动了容小神医,容小神医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空着肚子的小娃娃,于是夹到筷子里的肉丁依依不舍地换了个方向,送到白小白嘴边。 白小白用控诉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白辞抬头看了一眼,耐心地对容镜道:“他不能吃这个。” 容镜恍然地“啊”了一声,把肉丁扔进嘴里,换了片菜叶。 白小白:“……” ****** 天黑了下来,茅屋还算挡风,里屋的地方不大,床却不小,睡三个人勉强挤得下。 白辞的身体不能颠簸,容镜于是放慢了行程,三个人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赶路,本是五日的路程走了近十日。 白辞将半个床的位置让给了睡着了的小白隐,侧过身,很自然地把容镜揽在怀里。 白辞温热的身体贴在身侧。容镜有点心不在焉。 自那次之后,一年多来,白辞从没做过任何逾距的事,就好像真的没有欲望,甚至从没有见过他纾解。 两个人原本都不是很热衷此事的人,然而数次擦枪走火,最后都被白辞轻描淡写地揭过,然后不了了之。白辞的忍耐几乎超过他的想象,仿佛一切炙热都被他严密地冰封起来,潜藏在不温不火的外表之下。 容镜动了动,转过身,不经意对上了白辞温沉的目光。 白辞看了他一会儿,道:“睡吧。” 容镜睁着眼,忽然翻了个身,转眼间将白辞压在身下。 “夜里这么精神干什么?”白辞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到上方,波澜不惊道。 “爷爷我要非礼你。”容镜这话在黑暗中很有气势。 白辞凝视了他一会儿,温温笑了出来,笑完了,才道:“那就来吧。” 容镜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辞,似乎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解开了白辞的中衣。白皙的胸膛露了出来,容镜沉思地顺着白辞的脸看下去,一直到开敞的衣襟,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白辞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沉,容镜毫无所觉,正认真地想着应该先从脸啃起还是先从嘴啃起,忽然身体猛地向下一沉,措不及防地落入了白辞怀中。 容镜一呆:“白白你说话……唔……” 控诉消失在温热的吻里,衣服不知不觉被解开,白辞的手抚上他的身体,然后顺着他的背游移到腰间。太久没这么亲近过,容镜觉得身体像忽然间点燃了一般。炙热的欲望在腰下摩挲着,愈发坚挺,让人忍不住轻微战栗。 白辞将他紧紧贴在身体上,吻了他的脸,却再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白……白白?”容镜的嗓音有些喑哑。 白辞道:“你来吧。” 容镜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犹豫了一会儿,道:“其实你可以……” 这话他自己实在说不出口,可是他又不想看着白辞再忍下去。 白辞的声音低响在耳边,“你不是不可以伏下么。” 容镜沉默了片刻,道:“也不是,只要不……” 白辞黑静的眸深深看着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 容镜还未来得及反应,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已经贴在了床上。 细致的吻落在脸上,后薛忽然一凉,一股炙热缓缓深入进来。 容镜的身体猛地一颤,本能地想躲,却被白辞一手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身下的炙热不急不缓地膨胀着,抽动着,一下下撞击着最敏感的地方,折磨一般的快感席卷了整个神经,容镜漆黑的眸渐渐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断断续续道:“白……白白……你慢……” “镜儿。”白辞温柔地吻着他,身下的速度却越发迅重。 潮涌般的欲望一波叠过一波,最后一个挺动,容镜脑中蓦地一空,分身痉挛着,全身像抽空般松懈了下来。 白辞退出他的身体,看着容镜还未回过神来的怔忡,温浅一笑,又吻上了他的脸。 容镜醒了醒神,伸手擦了擦眼睛,“等你病好了,爷爷我再也不让着你。” 白辞替容镜理好了衣服,盖上被子,温和笑道:“明早再说。” 容镜微微打了个哈欠,困倦着闭上了眼,习惯性地在白辞身边进入安眠。白辞待他睡了,又看了一眼床内的白隐,这才重新躺下。 容镜睡觉寂静无声,白辞呼吸浅不可闻,房内只有婴儿淡淡的鼻息声。 夜还有很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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