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顾无鱼只剩下一年时间好活,人生的最后,他不想再去无谓付出。 只想找个懂食物的人静静分享传世手艺,这愿望很渺小,但他觉得幸福。 三攻,老样子二渣一正宫,正宫就是第一章放出来的小少爷啦,HE保证 一、开饭前有件事一定要说清楚,你选苹果还是苦瓜? 顾无鱼一开始的确是叫作无虞的,但他抢过皇甫钧的笔,自己涂改了名字。皇甫钧皱眉,不解他用意。他啃着苦瓜摊摊手:“无虞难求,只求有鱼可吃。” 于是皇甫钧冷哼一声后甩袖离去,无虞这二字终成一生谶言,再不可求。 而现在靠在盆池旁静静观鱼的顾无鱼,庆幸自己到头来还有鱼作伴。天地之大,人事纷繁,只要案板在手,何求无忧无虑。他甚至可以哼起小曲,嘲笑当年那个愚蠢男人看不透。 章维走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顾无鱼。 他的雇主手里拿着把无画无诗的折扇,扇面在扇骨映衬下如同被夹在箸间无从逃脱的白鱼。心下嗤笑一声,果然不愧是厨子。 他傲慢地走近,听到顾无鱼更加傲慢的低笑:“这把扇子都被我摸成黄褐色了,就连我的刀也没这份福气——章三少可有爱物?” 定睛一看,那把扇骨果然有了一层蕴含光泽的包浆覆盖其上,只是扇骨上精雕细琢的瓜果纹样实在令人难以欣赏。 章维冷着脸在他对面坐下,不欲答言:“无论多话,阁下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顾无鱼并不转头看他,只是继续赏鱼,“作为庶子,三少缺钱得很吧。在这里呆满一年,我保证你得到的酬劳足以让你自立门户。” “要我做什么。” “无他,陪聊陪吃而已。我相信三少大约也听说过在下?”顾无鱼转身回望,端的是人面桃花,“这一年说不定你还能发福不少。也算额外之喜。” 章维冷笑一声指着他的盆池,“双层六角紫檀架,阴线刻画和底面彩绘也出手不凡——这样精美鱼器竟居于庖丁之家,真是暴殄天物。” 顾无鱼并不动气,只轻晃扇子如摇头,“三少是想说你也如此?或许确实是这样,不过我只有一年好活,临死之前想找个人施展一下绝活儿,也算尽尽厨子的义务。这么卑微的愿望,何来贵贱。” “为何偏偏找上我。” “当然是为了你的舌头——”见章维微怒,对方连忙补充道:“还有那份定力。章三少去青楼只为吃饭这件逸事,即使是乡野之人也有耳闻。” 章维转身想走,但见对方笑意吟吟不知为何就是迈不动步子。看出他的别扭,顾无鱼轻轻将扇子在石桌上一拂——章维这时才看清,原来已摆上了几样小点。 “饭和人都要抓紧时辰,我是将死之人,对这种事也分外在意。还好三少守时没有爽约,不然便可惜了这一桌菜。”顾无鱼微笑示意他尝尝,手势分外灵动,是摘花无声。 章维一路赶来也确实腹中饥饿,况且他在食物面前素来没有立场,人是人,吃是吃。于是他谢过一句便不客气地拿起木箸。 有一碟小小点心,观之柔软可爱,轻轻一尝,是苹果糕的味道。苹果去核切细,糯米粉五分造就柔韧,脂油切小丁润物细无声,才能造就软而不懈口感和清香酸甜。然而这道有一点不同。 章维蹙眉凝思,他阅食无数,却没吃过这样的苹果糕。咬劲无可挑剔,但味道更添三分冷香。不是桂花含情眼眸的温润,亦不是玫瑰浓烈的艳丽,清香与苹果融为一体,但幽幽别韵,似乎微苦,欲待曲终寻问处,却是人不见,数峰青。 唇齿之间如览山河,烟波浩渺,余味悄悄。 章维终于认输,“在下先前多有不敬,请先生原谅。这苹果糕里究竟加了……?” 见他一遇美食便丢盔卸甲,骄傲自负统统不见,只剩下谦虚好学,与刚才跋扈的世家子弟浑然两人,顾无鱼不禁好笑。 “是苦瓜。”他抬手倒一杯酴醾酒,暮春初夏,开二旬的酒,花期之短,也像是自己的人生。然而如果死后还能有人记得这味道,也不枉此生。 “苦瓜就算去瓤仍有苦味,虽则清香但绝难有这么恰如其分的清雅。这匹烈马可不好训,还望指教。”不知不觉章维身子已经前倾,看向对方的眼里满是热切。 “三少说的没错,的确如此。所以我用蜂蜜。今人所制蜂蜜多为直接一刀切,统而榨之,分量足但也浑浊不清。我有些特殊法子,一些香料或其它。去其生腥,取其柔顺,这样才能配合苦瓜。” 顾无鱼挽起袖子为不断赞叹的章维也沏上一杯,“这是自制的荼蘼花酒,三少试试看。” 章维捧起杯子,轻抿一点便下结论:“这一定是用箬包了坛口,再用花瓣放置其上才酿出来的。野蔷薇香味也在其中,比之玫瑰不够香浓,但更爽口。我一向不喜欢花酒,今天算是破例。” 顾无鱼打趣道:“是啊,长到这么大还没喝过花酒的少爷,三少也是独一份。” 章维听不得别人玩笑,立刻抛弃了好学生面孔就要发作少爷脾气,但又念在手中花酒实在味美,一口气喝下去摔杯走人太可惜,只好忍着气慢慢品下去。 “三少可知苦瓜也叫半生瓜。我是个半辈子过去了的人,三少日子却还很长。用我最后的时间和你做这个交易,我们都不亏。” “……比起苦瓜,在下还是更爱吃苹果。” “无妨,我自有让三少顺畅吃下去的办法。只要三少信我,这一年绝不亏待你的口腹。至于我嘛,也不过是想有个人陪我聊聊罢了。” 一杯酒下肚,章维脸色稍霁,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于是顾无鱼“啪”地合上扇子,玉白手指泛着有些不祥的冷光,但触摸在章维衣袍上时,却令他浑身一震。 “三少请这边走,既然我们说定了,那你可以向我提出要求——当然是食谱方面的。你也有休沐时间,自由来去,随你喜欢。” 章维不知为何将视线停留在顾无鱼纤长的手指上,就是这双手做出那么神奇的菜肴……若人如其菜,倒也是古灵精怪。 只是虽然他作为厨子的声名在外,倒还真没听说过顾无鱼也是翩翩佳公子类型的人。他本以为会见到大腹便便油光满面,不想却这样清瘦。 他胡乱听着身旁人絮絮嘱咐,懵懂中鬼使神差问了句:“我能叫你皑之吗?“ 顾无鱼一愣,这是他的字,甚少示人,除了皇甫钧和陈蛟外几乎无人知道。而那两个人此刻大概一个在享受没有他的轻松,一个在嘲笑他痴傻到为爱人的爱人赔上性命——如果他和皇甫钧之间真的有过那么片刻温存的话。 但怀疑归怀疑,对着章维这么直肠子的少爷,他不太想回忆过去的事。还是抓紧现在要紧。 于是他用扇骨推开为章维准备的房间,微笑应道:“好。“ 二、虚情假意,头重脚轻,粉墨登场,尚能饭否? 自从住进这座小院,章维觉得自己像头猪一样被养了起来。每天吃好喝好,满足到只想摸着肚子晒太阳消磨一生。他要动用全副精神才能让自己坐在案前努力算账,但桌旁的夜宵又让人难以专注。 至于顾无鱼,他每天除了做饭之外,都昏昏倦倦。经常在屋子里拿着半卷书,看着看着便倒头睡去。一开始章维嫌弃这种生活太过怠懒,但等他自己也堕落之后,只好叹口气走上前去,替他的雇主掖好被角。 今天顾无鱼也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伸了个懒腰,抖掉身上毯子,像只慵懒的猫般甩甩尾巴揉揉眼睛笑道:“今天想吃什么?” 章维已经习惯了他的方式,心知就算自己不点他也会做得十分精致。沉吟之后答道:“罂乳鱼,半月沉江。” 顾无鱼拾起身旁的白色折扇,敲了敲手心,“三少的嘴可真是越来越刁了。也罢,做都做了,不在乎再炖一盅老火汤。” 说罢兴致勃勃起身,鞋子没有穿好,露出洁白脚踝,在阳光下显得慢慢虚浮下去。 章维眉心微蹙,念在一饭之恩不由得放下手中账本,起身慢悠悠踱近,伸出一只手让顾无鱼借力搭在他身上:“身体不好就不要逞强。“ 顾无鱼笑着挥挥手,“以前更严重的时候也撑过来了,那会儿我还能做一整桌宴席呢。现在区区几道而已。“ 他不想说的,章维亦不问。但仍是难免好奇。 他隔着轻薄衣料触碰到顾无鱼身上的温度,略带冰凉,却温润舒适。就像那道罂乳鱼。 先将罂中栗洗净,磨成乳汁。如青茶抹干,在砂锅内有种静谧美感。接下来将粉放置缸底,顾无鱼又以纤长手指轻巧旋转手中绢袋,将乳汁细细过滤。去掉沉淀上清水,撒淡醋使其凝结,小粉铺蒸,将乳块也蒸熟,如葬花般洒上一点红曲水,切成鱼片状。 顾无鱼喜欢穿淡红色薄裳,正是这种花汁渲染的清艳。罂乳鱼名字雅,味道也极有分寸。温润之中浸没脉脉毒药般芬芳,微带苦涩,回味中却香气无穷。不露骨,但极之诱人。 也像暮春之花,花凋有时,枝桠中湿润汁液却难以干涸。 一道乳鱼,香氛暗沉,自然要静默的半月沉江来相配。 这是南普陀寺名菜,半片香菇沉于碗内,如同半轮明月浮沉。虽然色调单一,但做法繁复。像所有讲究素菜一般,材料工序步步紧逼。 冬笋番茄香菇,从切到发,再到用花生油涂抹碗底,上锅蒸之,一道菜便废去半天功夫。 然而味道也极鲜美,下箸时迟疑碗内水中月是否经得起轻轻一夹。然而放于舌尖,却是盛开繁花,妙法莲花。 烹油的烟火气和菜肴朴实香气并未互相抵触,而是各自放低姿态,伸展怀抱柔软包容。在小小一碗月色中达成华美和谐,旷野之风和灶间炊烟蔓延于舌尖眼帘,不消片刻,便统统进了章维腹内。 傍晚二人坐在院内,天空像切开一半的油黄鸭蛋。光晕默默流转有种奇妙的温柔。说好的老火炖汤因顾无鱼身体不适而难以制作,章维也不强求,只是安静扒饭。 顾无鱼看他吃但自己几乎不吃,似乎只要有人吃他做的饭就足够开心。 然而今晚他面色却惨白过分,终于撑不住时他站起身摇摇晃晃想回屋。章维本能上前搀扶,却被顾无鱼摇摇手拒绝。 “皑之你……“情急之下章维叫出他的字来,顾无鱼已经涔涔留下冷汗的眉间不由微皱。 正在此时两人闻得敲门声,顾无鱼说自己可以回去,让章维去应门。浑身的晕眩仿似剥夺意志,再美味的佳肴和赤诚爱恋都不能让他安然度过此刻折磨。 踉踉跄跄跌倒在床,他蜷缩着咬紧牙关,扇骨在手中微微颤抖。 章维开门时不禁愣怔:“陈老板……?“ 站立于门外的男子负手而立,身材魁梧,一身黑衣,腰挂一口胡刀。笑起来让人联想到山中猛虎,斑斓色彩沉淀在爽朗中,难以捉摸。 陈蛟是隆运行的现任当家,当铺粮仓,全天下都有他家生意。他素以交游广阔出手阔绰闻名,也曾游历各国,博闻强记,于美食一道也颇有心得。 章家与陈家是世交,听说章维的事时,陈老板笑得和蔼,告诉他,只要叫顾无鱼的字“皑之“,那么顾无鱼多半不会让他呆在身边。 只是这次,陈老板显然估计错误。 陈蛟看向章维时眼神很冷,但客套表情并未冰封。他朝章维微微颔首便走入院内,见得桌上残羹,不由得低笑一声。 “一碗水中月,一盏假鱼,他还是这么不长进。“ 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却显得森冷。 他熟门熟路推开顾无鱼房门,章维跟在后面正要出声劝阻,却被笑意吟吟的陈蛟挡住:“我跟顾老板有些生意要谈,三少无需担心。“ 接着他回头看向在痛楚中勉力睁开双眼的顾无鱼,笑意沉到潭底,“这一时半会儿的,我想顾老板还死不了。“ 章维不知为何微怒,正要出言反驳,却被顾无鱼挥手止住。 顾无鱼惨白的脸从帐幔间浮现,那微笑决绝而尖刻,“章三少去罢,我和陈老板,有些私事。“ 话说到一半他便难以支撑,身子渐渐倾颓下去,章维再也忍不住迈步向前,却被陈蛟大手一推挡在门外。 门关上的瞬间,他看到陈蛟托起顾无鱼的脸,那种轻佻和恶意不容错认。 但他终究是个外人,毫无资格插手顾无鱼的事,即使他知道他的字。 ——正要转身悻悻回房的章维到底是停顿脚步,折返回去。 就凭这多日美食,他也不能扔下顾无鱼一个人。他做贼般蹑手蹑脚凑在门边偷听,一边暗骂自己行径下作,一边为他的大厨暗暗担忧。 ……毕竟陈老板的语气,与和蔼可亲可是半点也扯不上关系。 三、死前所渴求的味道是唯一真实 顾无鱼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这种晕眩——晕到尽头四肢都渐渐麻痹,麻痹之中生出酥麻快意,片刻之后再放任四肢百骸被羊毛般密集疼痛侵略。 在一片看不分明的光斑中他好像闻到第一次下厨时失败成果的味道,然而睁大双眼什么都看不清。他勉力支撑着伸出手,握住的却是陈蛟冰凉的嘲讽。 “看来这次的药效果惊人?”陈蛟坐在他身旁,是个危险的姿势,逼得他不得不靠在对方身上。然而在漩涡的尽头,顾无鱼对自己说,这是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再任人宰割。 他侧过头,虚弱地喘着气,宁可艰难摸索着冰冷床壁也拒绝回头看陈蛟一眼。 陈蛟也不动气,在顾无鱼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微微移动了一寸。本以为那双令人恐惧的手即将凑近自己,他有些惶恐地用上了点力气挣扎。而后一头栽倒,所有粉饰起来的骄傲轰然坍塌。 床壁式样简单的雕花刺得他头皮发麻,仿如置身绞刑架。 倒立,悬挂,不安。 倒下去的他看到凌驾于目光上方的一双手,陈蛟不过是递给他一瓶药而已——“顾大师还是这么看得起自己?你做的饭可是从来没打动过我,就算是试药你也做得一塌糊涂。现在皇甫那边把你踢出家门,你有什么能去的地方?在下倒是可以代劳,让你体验一下我的新药——保你欲仙欲死。” 顾无鱼索性不再逞强,和陈蛟一样肆无忌惮笑出来。他们处于一个暧昧的姿势,然而几乎快要相拥时,衣料摩擦声都分外尖锐。 皇甫钧为他冻在冰棺中的心上人已经试遍天下解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同样中了“无憾”奇毒的人,在他濒死的一刻放干全身血液来换醒冰棺中的那具尸体。 这主意当然是作为皇甫钧挚友的陈蛟所出。 身为豪门公子,陈蛟不喜吟风弄月,但对邪魔外道却有无限热衷。他屡屡往来于大秦大食等国,只为追求他心中的人间至味。闲时便研制迷药和奇毒,有些时候可以以毒攻毒,但更多时候,是为达官贵人助兴欢宴。 他自己是不碰这些的,但对于他的床伴却是下狠手折腾。为了解药,顾无鱼当然义不容辞成为他的试药对象——不过这件事其实和他本没有半点关系。 是他痴傻,一定要到山穷水尽,才懂得绝望。 不等皇甫钧要求,他便自己服下“无憾”。然后提出一年的自由时间,濒死之时,全身的血可以任人支取。不过他做了牺牲者这件事还没人知道,皇甫钧只告诉陈蛟已经找到了人。 “万一他对你心存怜惜,狠不下心,那我们便前功尽弃。”想起皇甫钧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发旋,用沉静温柔语气为自己下的判决,无鱼只想笑。 “……如陈老板所见,我现在既不能做菜也不能试药,废人一个而已。还是不玷污您的良药了。”他轻轻把药瓶推回,手势一如既往软弱温和。 “堂堂皇甫氏的家厨,享誉天下的顾先生,原来也会有这种时候?”陈蛟的笑也是很令人放松的,带着些阳光的味道。但当他强掰开无鱼的嘴灌下那盏黏腻液体时,这微笑看上去令人心惊胆颤。 “味道如何。”陈蛟坐直身子,“噗”一声合起瓶塞。抚摸着瓶身的神情无限怜爱。 顾无鱼躺在床上放任自己沉溺入无边黑沉,他甚至可以忍下喉头盘旋血气静默微笑如死水:“我已失去味觉,陈老板不必多此一举。” 在黑暗的中心有一团纠结的斑斓色彩,像是有遥远歌声从深处发出。那种渴求震耳欲聋令顾无鱼忍不住蜷缩,头开始一阵阵剧痛,放佛他永远可望不可即的那些温柔。那种对被爱的渴求令他自己都感到悲哀。 从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在乱葬岗的婴儿,有什么资格向救他的恩人谈条件呢?即使这位恩人救他不过是出于他那被诅咒的体质。 天生的试药容器,不论被折磨到怎样的极限,也总能缓过来。说到底,除去这一身厨艺外,顾无鱼和皇甫宅中豢养的死士毫无不同。 可能有时候更温暖一些,所以皇甫钧会选择抱着他度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夜晚。然后在彼此需索间忘掉那双冰棺中长眠双眼。 一为爱念,一为执念。 事到如今,只有这双手是他所唯一能倚仗的东西。也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陈蛟一向酷爱嘲笑他甘愿为情敌奉上生命——如果他有资格成为那具尸体的情敌的话。 可是陈大公子不知道,生命算什么呢?顾无鱼短暂一生所追求的东西统统没有得到过,那么生命这种载体对他而言便不值得留恋。他只是谨守本分,按照这条残酷的路走下去,在被允许时才偷偷躲进厨房寻到片刻安宁。 真的很想再给自己做一碗蛋花汤,哪怕没有盐,只是一点热乎乎的气味也好。不过现在的他,连惟一的愉悦感官都失去。 在眩目的疼痛中,无鱼暗叹自己居然还有心思赞赏这场残酷梦魇的华丽。身上的冷汗幽幽浸透衣裳,神志逐渐涣散。 陈蛟的表情他看不清,似乎是在皱眉,或者在笑。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蛟盯着床上濒死般苍白面容,用宽厚手掌描摹顾无鱼细致脸庞:“这种绝望的面孔是在下最喜欢看的,既然皑之先生做不出我心仪的食物,只好委屈你继续忍受。” 见对方仍是咬牙,四肢痉挛起来,他有些无趣地捏紧了那白皙脖颈:“这是种新药,也许可以看见你最痛苦的回忆……” 沿着脖颈细细抚摸下去,他声音中有些微不满和轻蔑,“门外的小子早就被我放倒了,你的品味实在太差。而且回复的速度也一次比一次慢,现在连唯一中用的味觉也丧失。” 顾无鱼仍然静默而痛苦,如被钉牢双翼的蝴蝶。只有冷汗昭示他被捕获时的挣扎。 陈蛟终于扯出一个几乎满意的微笑,优雅从容。 他漫不经心又喂下一粒丸药给顾无鱼,“我这次会在京师停留久一些,明天准备好你拿手的老火汤,有客到。” 顾无鱼其实听得到他的声音,只是不想理会。然而陈蛟的吩咐一向不容拒绝,所以他扯出一抹冷笑作为回应。 陈蛟也不动气,兀自笑得愉悦,“你那道自命风雅的汤水叫什么名字?……滚滚红尘?实在可笑。” “我在大秦尝过一道名撰——外裹罂粟籽的榛睡鼠。自出生起这些愚蠢可怜的小东西便被养在一种叫作‘多利亚’的透气陶罐中。不能自由活动,兼之强制喂食,个个肥软滚圆。丰腴可口到会侵蚀意志,在大秦亦是严禁食用的佳肴。” 陈蛟絮絮说着,一边渐次解下顾无鱼的衣服。一层接一层,他带着老茧的手摸在那层冷汗的边缘如同魔咒或禁锢,那种恐惧终于令无鱼忍不住发出微弱悲鸣。 然而他甚至无力睁开双眼——陈蛟的怪癖,绝对掌控和恐惧。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笑意和煦,“在我看来……你比它们更蠢。不过也更美味一些。” ——随着他俯下身来的动作,顾皑之眼前那最后一线斑斓天光,也终于熄灭。 四、无论从科学或调情的角度来看,素包的味道都比毒药更好 章维从台阶上晕乎乎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笑眯眯的顾无鱼。尽管他脸色苍白,但仍然笑得平静。 “夜凉了,三少还是回屋歇息。” 章维摇摇脑袋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但在顾无鱼的殷切眼神之下他还是茫然应了声好,接着摇摇摆摆直起身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我去帮你热碗汤?”他站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紧握住顾无鱼的手,对方猛然挣扎了一下,但由于过分的冰凉和虚弱没有成功。看着顾无鱼有些尴尬的脸色,章维讪讪把手收了回去。 后来一晚上他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头很疼,有些画面在脑海中天旋地转。东方将晓时他才勉强合眼,梦中好像有谁凄厉的哭声一直回旋。 勉强能够想起来的事情让他明白,陈蛟和顾皑之绝不是简单关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看到了陈老板眼中森然敌意。 中途他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去看了一眼顾无鱼,对方倒在床上额头上布满冷汗,还喃喃着一些他听不清的梦话。出于好奇,更多的是出于道义,章维照料了他小半宿。见他安然睡下不再挣扎,才轻手轻脚掩门离开。 章维还在顾无鱼桌上发现一个小瓶子,瓶塞没有压稳,传出一种令人难以安心的味道。虽然这样有失礼数,但章维果断认为不能把这种东西留在病人房间。 他先试探着嗅了一下——半黑的屋内他猛然皱眉,这种狠毒的药只有陈蛟才能配制出来。 他对药材生意有所涉猎,尽管是瞒着父兄自行摸索,但有高人相助。这次前来顾无鱼处,也是为了寻清净。他有自己的野心,而在一些功效不可直说的药剂方面,在时机成熟之前,必须伪装得足够不显眼,才能不引起行家注意。 江湖不需要太清醒的人,有人买会变得痴傻的“清明”,有人买可以愉快到浑忘前生后日的“点绛”。无论是为了达官贵人不文的爱好,还是不入流的私下交易,这门生意都将永远存在。陈老板便是个中翘楚,黑心奇才。 早有人传言陈老板有试药的活容器,多年前的定虚庄制作了一大批药人,用以培养成绝色尤物或无意识的战斗工具。可惜后来定虚庄作孽无数,终于化为飞灰,那些尚未长成的药人据说也毁于一夜大火之中。 然而或许有没来得及仔细TJ的漏网之鱼,也未可知。 章维轻捻瓶身,沉吟半晌,终于一咬牙折回自己房间,寻出一个朱红色小瓶。他将手中瓶子用乌头汁液仔细清洗后,换上朱红色小瓶中清澈的液体。 他不会去做阴损生意,所携带的方子多数是安神养气之用。当然也有一些解药,只不过要卖出天价。近来陈蛟大概已经感觉到有人在坏他的生意,只是章维不打算让他发现。 ——自己到底还是太大意,竟然没料到陈蛟和顾无鱼不是普通生意关系。居然还中了计。章维恨得直咬牙,就为了这个,他也得搅黄陈蛟的生意。 他蹑手蹑脚将那小瓶放回顾无鱼床边,想了想,又把小瓶挪在一对玩赏卧佛之后。 这一小瓶药价值绝对超过陈蛟所带来的毒药,但为了顾无鱼还能在接下来一年中继续给他做饭,章维还是做了这桩赔本生意。 而原先的小瓶中的药,凭着章三少得天独厚的狗鼻子,配方也被他嗅得差不离:乌头、红豆杉、生石灰、苦杏……还有砒霜。 再兑入蜂蜜揉成胡桃大小的药丸,不管是人或猛兽,只要尝一口便会刺痛战栗,同时会呕吐晕眩。但现在化成药水显然功效减弱不少,连原来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种狠毒的药服下去后人还能保持清醒,用作审讯刑具再合适不过。他早就听说陈蛟自大食得到了这种配方,如果要试药,他大可以直接用药丸灌顾无鱼——如果那真的是体质特异的药人的话。 可他还特意减小伤害,好像只是为了取乐。 而且若顾无鱼是药人的话,按照陈蛟的行事作风,早就把他关起来日夜试验,没道理还能让他继续逍遥自在。 章三少虽然算个生意人,装糊涂久了自己也就有点儿真糊涂。挠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但鉴于顾无鱼是唯一一个能让自己吃得高兴,装傻也装得高兴的人,他决定静观其变。 第二天一早,无鱼便起身准备食材。本来以为这次又会像以往那样疼痛难忍,但他居然能毫不费力地自己下地。他舌尖还残留昨天被灌的药的苦味……似乎恢复了一些味觉。 无鱼觉得很惊奇,他一直以来给章维做的菜都是烂熟于心的,还没试过新菜,这也是因为自从上次被试药之后他就难以尝出味道。 他赤足坐在床边想了想,认为这是回光返照——即便如此,也是好现象。 迈步下地时脚踩在地上有酥麻凉意,像是春日柳絮般柔软适意。顾无鱼太久没鲜明体会这样微小感受,不禁瞪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迈出步子——却不想还是四肢虚浮,哐啷一声便扑倒在地。 比他的声响更大的是急切的推门声,连衣服都没披一件的章维突然闯门而入,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眉一拧:“你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还想吃早饭呢,你摔死了我就得饿死!” 接着没待他反应过来,章维便絮絮叨叨抱怨着扶起了他。 “昨天还说我在外面睡会着凉,你自己起来连鞋袜都不穿……” 顾无鱼一时间陷入呆愣,“三……三少?”他想推开准备帮他更衣的章维,无奈力气太轻,反倒显得像打闹。 “怎么了,我在家就是这么伺候我娘的。我娘说了,想娶到媳妇儿就得这么干。要多贴心有多贴心。”章维干活干得理直气壮,顾无鱼也只好道谢。 只是他整张脸都烧得通红,章维以为是有些发烧,又建议他熬剂药喝。被他再三婉拒,这才作罢。 章维盯着顾无鱼穿戴完毕后,才开始解决自己的五脏庙问题。 “早膳吃什么?”从小到大,唯一能让章维从账本中抬起头来的事只有吃,所以他对吃的热诚绝对胜过美色和金钱。而看着他殷切的眼睛,心情很好的顾无鱼决定庆贺一下。 “嗯……蒸素包吧。” 章维险些就要欢呼出声。 ——素包是顾无鱼的拿手好菜,只是素包虽然滋味清淡,但要想发掘出蕴含其中的醇美,必须要经过敏锐感觉的考验和细致入微的品尝。难得能尝到滋味,顾无鱼决定放松一次。 和面时章维自告奋勇打下手,心里想的是学到一招半式以后也够卖了,然而干起活儿来却是人家指东,他不敢往西。 因为两人都起身太早,所以他们可以尽心尽力蒸这一笼白喧喧热腾腾大素包。 白面做皮,绿豆芽菜、面筋、粉皮、香干、芫荽切碎做馅,在章维要求下又放了些鸡蛋。触目可及遍是绿意,如初春山野芳草初绽。清新喜人,初现端倪。风中舞蹈的花枝调皮如同游戏,阵阵传来的却不是任何一种花香,而是无孔不入的香油麻酱。 芝麻酱和腐乳各有咸香,前者如同憨厚长者,唇舌之间沉淀的是岁月甘甜;后者奔放火辣,极具挑逗性的身躯游动如火蛇,令人流连忘返。 顾无鱼叫章维把两种酱料搅匀混合,期间被章三少舔着手指偷去不少。顾无鱼的酱料都是自制,还有微辣的腐乳品种,比起横冲直撞的辣椒,少了挑战多了惬意。 自制的芝麻酱也绝对浓稠地道,少了凝滞多了厚重。搭配在一起才能彰显素包作为包中贵族礼数周全的香甜和耐人寻味的矜持。 再以折花般手势纷纷扬扬洒些香油调料,才算七魂归灵,可以入蒸笼涅盘。顾无鱼捏出褶皱时面带笑意,从院外被香味吸引进来的小猫不住蹭他,那样子和讨食的章维无比相似。 蒸笼一掀开,一个个素包如仙童整齐排列,雪白晶亮,柔软细腻,蟠桃会胜景也不过如是。 章维顾不得烫,一口便咬掉一大半,含混不清咕哝道:“我今天可也算是位列仙班啦。”——若有人间分量十足的大包,谁还耐烦辛辛苦苦修炼成仙,去啜饮淡而无味的长生甘露。 顾无鱼望着他,露齿而笑。 一刹间,影动花摇。 五、一席佳肴,厨师之功据其六,吃货之功据其四 章维时常觉得在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顾无鱼做饭的姿态是最好看的——如果没有那三个不速之客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和顾无鱼在厨下消磨一日功夫。 可惜一笼热腾腾大素包还没吃完,有些人便不请自来。 章维这次是自告奋勇去应门的,他手里拿着包子从顾无鱼身边跑过时,对方有一缕松松挽就的头发不经意拂过脸颊。 一瞬间的触感在流动中让他忘记了很多事,甚至连手中大包子都忘了啃。 门外的陈蛟还是那身黑衣,腰间坠了块碧玺异兽,隐约明灭他眼瞳中若隐若现的青色,邪佞而狂妄。 见又是他来开门,对方原本笑眯眯的脸立刻收敛弧度,在看到他手上素包更为不悦。 章维这才从魂归天外中清醒过来,洋洋得意咬下一大口,全无仪态但自觉胜券在握:“陈老板怎么又来拜访?” 陈蛟冷哼一声,一步跨进门内向后看去,视他挡在门边的手如无物。而紧随其后进来的,还有两个人。 章维手上的半拉包子啃了一半还鼓鼓囊囊,面前从兜帽下露出一半的娇小脸庞却显得楚楚可怜。而在这纤弱少年身旁充当保护者的,赫然是皇甫少主那张英俊面容。 ——皇甫钧他是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柔情脉脉的皇甫钧。素日里威严神态此刻都软化,半只手臂轻拢怀中人肩头,似是无限怜爱。 他发愣的时候那少年开口说话,声气也细若蚊呐:“我……我叫钟子玉。请问阁下是?” 站在院内冰冷微笑的陈蛟替章维回答:“子玉不必知道这种人的姓名。” 皇甫钧则是皱了皱眉,手中描金折扇轻叩门扉,敲击声令人心慌。 他直接看向章维道:“章三少没有正事要做?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可不是你的宅邸——如果你也有私宅的话。“ 见三人气氛紧张,那小小少年连忙缩头不再搭话。只一双乌溜溜眼睛盯着章维手里豁牙大包子,似是对内容物无限好奇。 章维有包子在手,也不怕被嘲笑,施施然摇了摇包子如摇折扇,如果没有那股辣椒丝儿的味道倒可算得上是风流倜傥:“在下现在是这里的食客,包吃包住的那种。拜主人所赐可以不务正业安心发福。三位请——“ 他躬身一迎姿态滑稽,陈蛟和皇甫钧淡漠走过,一个朝他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另外一个也只冷漠瞥他一眼。 钟子玉走过时他大声喊:“顺带一说,我叫章维。想在这里吃饭,就一定得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之大连正在洗菜的顾无鱼都听到,差点笑得把手中菜洗到地上。 进门后,顾无鱼早准备好了茶点,皇甫钧熟门熟路自去安置钟子玉不提,陈蛟却是一经奔后厨而去。章维连忙三下五除二咽掉包子跟在后面。 “子玉身子虚,过凉过辣的都吃不得。我昨天吩咐你的老火汤如何了?加几味药材进去。“陈蛟这次带来的药材装在精致盒中,明显不是用来害人。 正在切茭白的顾无鱼手下未停,头也不回地拒绝道:“我的菜里从不放奇怪的东西,这不是药膳,我不会让这些药材毁了汤原本的味道。“ 章维扒在门边露出半个脑袋,心想这才是我章维的厨子!不枉我刚才那么丢人。 他又细细观察顾无鱼手中茭白,有的切成段有的切成片,段是整段,骨节分明鲜绿满溢;片是以寸为度,看上去粗钝的刀下却只听得清脆声响,一片不乱,错落有致。 ——这要切的是陈蛟就好了,章维不无遗憾地想。 屋里的陈蛟亦在欣赏,还挑眉拈了一片茭白嚼着,“你吃什么飞醋?他只不过是个替身——替身中比较可爱的那种。连替身资格都没有的厨子不必妄想了。就算要找人试毒,他可是最好人选。去死也不至于轮到你。“ 见顾无鱼平静无波,他又变本加厉挑刺:“茭白炙还是煨?唔……还是炙,煨的话你也做不出……现在子玉的性命可是宝贵得很,为了唤醒阿鸿我们已经准备太久。“ 然而就算他再絮叨,一旦进了厨房,顾无鱼对所有人都视若无物。见他专心致志研究火候,陈蛟再难忍耐,伸出手想要扳过顾无鱼脸庞让他正视自己,章维见情势不好正要冲进去,却被眼前一道寒光闪得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无鱼手中菜刀在阳光下寒气森森,他平静地用刀刃挡在自己和陈蛟之间,一面刀板在他手中如歌咏风花雪月的扇面——只不过是开过刃的。 “别的事我不管,还想吃饭就给我滚出去。“ 陈蛟饶有兴味看了看他,似乎也是知道做饭状态下的顾无鱼不好招惹,最后只顺了个素包便转身离去。 章维在他走过的时候狠狠瞪了眼这个抢走最后一个素包的人,陈蛟对此的回应是同样毫无风度地啊呜啃了一大口。 接着章维跑到顾无鱼身边老老实实帮忙,被对方含笑斜了一眼后只觉脸皮发烫。顾无鱼吩咐他:“素菜我做了茭白两吃,今天有人身子弱,宜少食多餐,等会儿我先拿上去。那边的锅里我已经放了酒和水在做云林鹅,你帮我烧完那些一斤八两一束的茅柴。“ 章维嘟哝了一句,顾无鱼没听清,转身问:“什么?“ “我是说……你也身子弱。该多注意自己。“ 顾无鱼闻言没什么特别开心的表现,只是果断把茭白先拨了一半给章维吃。章维总觉得他差点就要来摸摸自己的狗头了。 ——不过只要有食物,管它呢。 顾无鱼做的茭白一种是整段炒鸡,用酱醋炙过,醋和鲜菜共舞,极致的爽口和顺滑中不经意流露一点宜人醒神的酸。而鸡肉用鲜美肌理和气质沉静的茭白坐而论道,在柔而不懦的口感和咬劲中鲜甜自然散发。 另一种是片煨肉,不粗不细分寸精妙。尺度拿捏如治史,艰深资料和妙趣杂谈荟萃一锅,味浓意远,酣畅淋漓。 一边盯着火候,章维一边乐滋滋大快朵颐。 锅里的是倪瓒独创云林鹅,整鹅一只,盐三钱擦腹内,葱一把塞其中,再用蜜酒满身通涂,锅中水酒同蒸,并且用竹箸架之,不使鹅身近水。柴也要缓缓烧尽为妙。 章维盯着锅捂着鼻子努力抵抗诱惑,他知道云林鹅中途不能挑拨火。但是这种味道实在太引人遐想,光用鼻子就能感受到那种精瘦肉质,干而不枯,油蜜润之,酒料助兴。蒸笼外云蒸霞蔚,蒸笼内……应是蓬莱仙境。 锅盖冷透后顾无鱼正好回来,“烧了几束了?“ “两束!“ 顾无鱼满意地赏了他一个自制栗卷,并把鹅翻了个身,“再蒸一束柴就可以啦。” 章维仍是一味盯着蒸笼,似乎跟阻碍了他与鹅肌肤相亲的笼屉有着不共戴天之恨。 顾无鱼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见他愣愣地没反应心中暗喜,又多摸了一下。末了良心上终于过意不去,安慰道:“尝尝栗卷,我保证不比鹅差。” 六、有时候饭友比情人还重要 章维只尝了一口手中淡淡褐黄的沉着点心便双眼发光,捧起这一只小小栗卷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好吃吗?” “……好吃!” 这时章维看向顾无鱼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热切,让对方有点难以招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吃我可以经常做。” “真想吃一辈子。”章维手疾眼快囤起了一大盘子栗卷,神情无比依恋。 顾无鱼僵了一瞬,章维这才反应过来说错话,连忙岔开话题:“怎么做的?” “也不是什么费事的东西,只是要耐心些。细箩筛出玉米面,佐以黄豆粉、白糖、桂花,旺火蒸熟,要有栗子的熟软甜香和面点本身的柔韧可口,我做得还不算地道。” 章维对此表示难以苟同:“谁说的,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顾无鱼见他一团孩子气,不禁笑叹:“又在说一辈子了,三少的一辈子还长得很呢。” 章维不答话,只是专心致志小口小口吃着栗子卷,那种珍而重之的神态,就仿佛下一刻它会肋生双翼飞走一样。 顾无鱼开始准备熬汤,“别担心,它可以放一段时间,我用的糖是木炭烧出来的,面用的也是重罗细面,过一两天也可以细腻如故。“ “现在大多点心铺子用煤火,糖炒得太稀,一到阴天就点心就散了,还有什么吃头。“跟着抱怨了一句,拍拍手上点心碎屑,章维也帮忙准备起食材来。 这道汤有十多种材料,先下锅的是猪骨、瑶柱、老姜、玉竹、角螺和沙参。顾无鱼又将蜜瓜一斩为二,一半留肉一半打成蓉。他的手是种动人的玉白色,在嫩黄青绿的蜜瓜边沿显得如同羊脂玉般柔润修长。 徐徐阳光下仿佛有什么莫名情愫随着顾无鱼手势舞动一同飞舞,章维愣怔了一瞬,险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去触碰那只可以做出很多菜的神奇的手。 只是顾无鱼没有给他停顿的机会,便已马不停蹄将蜜瓜放入,预备煲煮半个时辰,然后才可以下入鸡爪鸡脚和重头戏鸡肉。 端上桌时经过试炼的香味已经令人难耐,虽然自己也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但章维还是观察了一下同桌食客。钟子玉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雀跃期待,而皇甫钧板着张脸夹起一块茭白细嚼慢咽——章维觉得他肯定是在掩饰口水咕嘟声。 至于一向对顾无鱼的手艺颇有微词的陈蛟,早等得不耐烦开始独自小酌。尽管这桌上没有可以和他喝酒的人,但他见到那一大碗汤时饿虎扑食的眼神人人都看得分明。 ——于是这一桌家常菜总算齐活,章维在心中暗叹,可惜只有自己是单纯来吃饭的。 “子玉这几日胃口不好,所以我带他出来散散心。“当众人都把重点投射在那碗汤上准备盛时,皇甫钧继续正襟危坐。见除了他和章维人人都有了,才终于发话, 顾无鱼手上的汤也总算盛满一碗,他直接递给了章维。 然后顾无鱼便不再动手,只淡淡答了句:“想吃什么只管点,在我能力范围的话,都可以。“ 章维估计自己亲手盛汤的皇甫钧盯着他的眼神那么“恶毒“,绝对不止是因为这碗汤——我跟他抢过生意? 说起来,章维抢菜可是一把好手,趁着别人埋头喝汤他率先对每道菜最丰富的集中区域下手。而且下的是黑手,三下五除二便风卷残云扫荡一空。动作之快神情之坦然令人瞠目。 顾无鱼几乎不动筷子,所以见章维这样也只是暗自好笑。见他实在有趣,也情不自禁挽起袖子沦为帮凶。 “你不是不吃……“眼看着顾无鱼夹起一块鸡腿的皇甫钧皱眉,当他看到那块鸡腿最终落进了章维碗里后皱得更厉害了。 这时候陈蛟似乎终于从汤碗中死里逃生,开始一贯的冷嘲热讽:“有甜味的汤我始终是喝不惯,火候不到,说什么都没用。“ 皇甫钧不置可否,钟子玉怯怯不敢说话,顾无鱼则是一脸冷然,仿佛早已习惯。 章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陈蛟空空如也光可鉴人的碗,理直气壮反驳:“陈老板此言差矣。这是让水发挥了本身清甜,自然渗透的甜香并不影响鸡肉和配料各有千秋的醇美。而且蜜瓜熬煮到尽头可谓丰腴清透,恰如蓬莱阁中太真,只闻揽衣声,不见倾城貌。云遮雾罩但鲜美不减,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汤。“ 接着他把手中汤碗捧起,一饮而尽。放下碗后看了看陈蛟的碗笑道:“到底我功力尚浅,陈老板才是真正喝得干净,佩服佩服。“ 顾无鱼展开扇子掩住笑意,只新月般弯弯眉目泄露他的愉悦。皇甫钧的目光不动声色在他和章维之间梭巡,眉头紧锁。 钟子玉中肯地评价道:“虽然说不出那么多,但我也觉得确实很好喝。“ 陈蛟于是粲然一笑,只是章维确信他听到了咬牙声——“……真不知道原来三少对食之一道有如此造诣,是、我、唐、突。“ 最肥美的一块肉正好对着陈蛟,原来不是这样的,也不知是谁偷偷动了手脚改了转向。但章维可不顾及这个,饭桌上无君子,趁着陈蛟虚情假意将筷子停在半空,他便眼疾手快一伸手,那块肥肉便结结实实落进肚里。 待到吞咽结束,心满意足的章维这才懒洋洋回答:“承让承让。“ 一声脆响从桌下发出,也不知谁折断扇子,或一怒之下磕碰了腰间珍贵碧玺。 顾无鱼又帮章维续上一碗汤,面色平静,但微扬的嘴角到底还是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七、我有个关于明天吃什么的小秘密,就不就不告诉你 饭毕,钟子玉早早回房休息,残羹自有下人处理。皇甫钧和顾无鱼一同离开。章维正欲同去,却被陈蛟笑吟吟拦住:“他们多日没见肯定有些私下的话要说,我们不好扰人雅兴。不如,三少跟我谈谈生意?” 章维只好硬着头皮和他虚与委蛇——“还望陈老板赐教。“ “……不过在下有一事不解,敢问皑之和二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和章家的小子什么关系。” 同时异地两声问句。 陈蛟调侃道:“三少如此关心他人之事,莫不是太过清闲的缘故?看来令尊该早日替你谋一门亲事。” 章维装傻充愣:“小子游手好闲,还是不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陈蛟一声嗤笑。 顾无鱼则轻轻拂开自己肩头上皇甫钧的手,“不过是一起吃几顿饭而已,一年间一日三餐,算来也不会太多的。” 皇甫钧双目灼灼看定他:“你要知道这件事中途不能出半点岔子——” 顾无鱼手中素扇冷冷合上,“我明白,少主。只是一年而已,我也想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 皇甫钧眼中情绪翻涌,面前清瘦的顾无鱼让他有些陌生。尽管姿态一样温和从容,无形中却有着他听不出的嘲讽。 他终是压下怀疑,走至顾无鱼身边拢住对方的肩头,发现这个人实在太过消瘦。仿佛一吹就会散去的蒲柳,拢在手里也无计可留。 这样想着,语气中便也存了几分真真假假的怜惜:“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去。“ 顾无鱼便也顺从微笑,回头望向这个牵扯了他一生的男人:“我不求什么身后哀荣,只是请少主每年记得替我烧些冥纸。我一直很好奇阴间地府有没有人间佳肴,若遇上,囊中羞涩可就成了笑话。“ 他用扇子轻轻抵住皇甫钧胸膛,优雅地一转身人便脱离了对方掌控,“愿少主美人在怀,平安喜乐。“ 皇甫钧只是无奈地微微勾起嘴角弧度,眼中有些期待:“我不会那么吝啬,你也不至于死去。你的体质特殊,我是有办法让你活过来的。“ 然而那个疑似安抚的笑容转瞬即逝,下一刻他仍是冷漠镇静的皇甫少主,“只不过可能要你受些委屈,就算再世为人,你只怕也要缠绵病榻了。“ 顾无鱼摇摇头,“少主多虑了,我早就是病秧子,这么多年早已习惯。“ “你尽到的心力我都记得。“皇甫钧声调淡淡,整个人渐渐把顾无鱼逼近了帐幔边缘。 “既然少主能为恋人做那么多,当然我也能。“眼看着自己即将被压倒在床,顾无鱼终于直视对方,一把素扇抵在彼此心口位置,如同不详诅咒。 皇甫钧并未显得惊讶,只是缓缓将他按到在床,难得多了些温柔意味:“听你一句承认也真不容易。“ 顾无鱼发簪被摘下,一头青丝流泻了满床,他静静笑得哀凉:“怎比得上少主情深不渝。“ 皇甫钧不去管他平和神态下的挣扎,只是细细吮吻他脖颈,“你一向很知身份,这么多年,除了子玉最肖似阿鸿,你虽一点都不像,却能在我身边待这么长时间……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伸手欲解顾无鱼的衣领,神情冷寂动作却轻柔,交织在一起是令人迷惑的无情。 顾无鱼眼波含笑按住他的手,“我还以为是因着我一身厨艺。“ 皇甫钧漫不经心用另一只手沿着他腰线慢慢揉捏下去,“叫我的名字。“ 顾无鱼低叹一声,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身上的男人。但转瞬又回复宁静神色,拒绝得无比得体:“只怕今天不行,昨天陈蛟来过。少主。“ 人不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既然连性命都白白交付,那么其他的或可选择性保留。譬如,拒绝再和你如此亲昵的权利。 正埋首在他胸前的男人抬起头来,眼中黑色是前所未有的深邃。如一团黑色飓风或漩涡,能扼杀挣扎,让人溺毙其中,颤栗臣服。 顾无鱼却只是微笑看他。 大概是顾念到他的大计,皇甫钧最终只是冷哼一声翻身下床。难得没等顾无鱼替他整理衣冠——不过他也没什么需要整理的,尽管顾无鱼已经瘫倒在床衣衫凌乱,但他只需整整发髻便又是风度翩翩的皇甫少主。 临走前他丢下一句话,大概是代替顾念顾无鱼身体而没有落下去的一巴掌,语调简直能在炎夏六月将人生生冻结。 “陈蛟那边我替你解决,如果再出什么岔子,我保证让你生不如死。“ 顾无鱼对此的回应只是慵懒地支起身子,略一点头表示明白。 皇甫钧摔门就走,声响之大震耳欲聋。 太没风度——顾无鱼稳住自己晕眩的头,把身子慢慢靠在床边,终于可以卸下全部表情静静享受孤独。为着一个人失去所有,连自我都成为奢侈。 只是到头来谁才能棋高一着?是皇甫钧,还是索命阎罗? 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明白,陈蛟的药从来都有后效,这次只怕也贻害无穷。他从前几次就开始呕血,恐怕不等到一年期满,心血便流干。 他轻轻按住床沿,面色和指节都苍白无力,心中却有报复快意。 ——若让我就这样死去,你两手空空,我在地府才是真正欢欣。 只是顾无鱼终究支撑不了太久,伏趴在床上他气喘吁吁地虚弱幻想着,也许自己真的由爱生恨,慢慢变得罪无可恕。可是生死自有天命,谁人能知?万古到头终一死,但等死的感觉,也许还不坏。 阖上双目时他想起章维的吃相,不觉露出一抹真正的笑容。 而这边厢章维还在和陈蛟夹缠不清,两人从吃喝玩乐谈到风花雪月,漫无边际空话连篇。章维直坐得头皮发麻,只盼陈蛟早些发难,好脱身回屋看账本。 见他微露不耐,陈蛟这才轻轻巧巧提及正题:“我听闻三少海边的商船被劫了?“ 章维一凛,那艘船运了些珍贵香料,真正的货物早就到了他手里,被劫的不过是个幌子——倒不如说被劫干脆就是他安排的。 但这件事当然不能被人所知,明面上那不过是些衣料玩器罢了。 于是连忙做出一副肉痛表情,“是我大意,没有听从家父劝告走旱路。可见一味图快着实愚蠢……惭愧!惭愧!“ 陈蛟沉吟一下,也微皱眉头显得很是担心,“小小银钱损失倒不是大事,怕只怕经此一役,章老很难放心再让三少独当一面。我听闻原先交由三少打理的香料铺——如今也易主?“ 章维这下不止是痛心,简直是捶胸顿足坐立难安,“陈老板教训得是,都是我糊涂!香料铺现由家兄打理,委实比我可靠。在下不过是鸡鸣狗盗之才,难堪大任……实在怨不得家父。“ 陈蛟失笑,安抚般拍拍他的肩膀,“如此我便放心了。实不相瞒,在下即将成为那间铺子的新主,还担心三少多心,既然是令兄照看,那我便后顾无忧。“ 章维诚惶诚恐连连应是。 陈蛟见他确实不像个有脑子的人,刚才进门的挑衅恐怕不过是世家公子脾气在作祟。不由深觉无聊,意欲结束这场谈话。 章维早有此意,心中暗喜。那间铺子早已被他掏空,顺水推舟甩给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大哥本是条良策,但现在还能给陈蛟填填堵,更是一石二鸟。 两人相看两相厌,却偏要言笑晏晏,想想也觉得虚伪。 正在此刻皇甫钧摔门而出,陈蛟便起身离去。章维也顾不得他们两个了,连忙一溜烟跑进顾无鱼房里。 当他看到顾无鱼软倒在床,差点以为对方已经驾鹤西去。大惊之下用手一摸,发现还有温热呼吸,这才放下心来。 他撇撇嘴角,嘟嚷着替顾无鱼盖好被子。意外发现对方睫毛很长,用手掌轻轻触碰,会有蝴蝶振翅般瘙痒。 章维回味着手心触感,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想吃蝴蝶酥了。“ 顾无鱼翻了个身,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轻飘飘甩给他一句话:“明天吃虾油豆腐,茄子和白粥。“ 接着不管身后落荒而逃的薄脸皮小少爷,嘴角噙笑,安稳睡去。 八、世上最动听情话叫作“也许” “你还在拿皑之试药?” “这么好的工具,不用太可惜。” 皇甫钧看了他多年的老友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不冷不热吐露一句:“悠着点儿,玩死了谁来给你找第二个。” 陈蛟悠闲地品着一盏茶,“我自有分寸,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个哭。” 那语气里的轻慢和调笑令皇甫钧忍不住皱眉。 “怎么,心疼?”陈蛟好笑地盯着对方,皇甫钧和顾皑之虽说已经暧昧不清这许多年,然而有时候皇甫钧并没有自己了解顾皑之。 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触手温润如同顾皑之脖颈以下蔓延的温凉——如果亲吻顾皑之的肩头,他会细细颤抖。 这点陈蛟很怀疑皇甫钧是否知道,据他猜测,他们大概从不亲吻。 如果顾皑之某日真的先他一步踏入黄泉,死也要让他记得谁会在情动时慢慢含住他的唇——不是皇甫钧,不是任何人,是他陈蛟。 就算顾皑之是怀着恨意也无所谓,对于陈蛟而言,世上万事都无所谓。 他对于顾无鱼最大的不满是对方不懂真正极致的味道,然而在顾无鱼忍耐痛苦的表情中他硬到发痛。 然后抵死拥抱,缠绵折磨,永无尽头。 “这世上我只为阿鸿一人动心。你只要记住这点。” “我不是你的下人,也没必要记住——就算你对他动心也没什么,我可以把人藏起来嘛。他对你的价值不过是个厨子或暖床工具,对我而言可是要高出许多。” 皇甫钧眉间褶皱更深,“……不,皑之不是。我答应让他有个好结局。” 陈蛟猛然放下茶盏,磕在石桌上有令人绝望的脆响,“他不是?到了今天你告诉我他不是?你对阿鸿能一见钟情这许多年,对一个天天在你身边用那种眼神看你的人却能视而不见——而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对这个人有感情?” “我告诉过你阿鸿不是——” 陈蛟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我没兴趣听这些,之所以帮你只是为了有趣。” “你对子玉也很温和。”皇甫钧面带不愉。 陈蛟嘴角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不过是为了刺激某些人而已。” 一阵沉默。 皇甫钧最终也微微笑起来,轻抛出一个字,“谁?” 陈蛟起身,回望皇甫钧一眼,神色间敛去玩笑,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厌弃,“我只是活得太过无聊——你知道,我走过很多地方,但到现在没人能做出我想要的味道。顾无鱼做得很接近,但还欠缺一些什么。在搞清楚之前,我很难放任他就这样死去。” 他半真半假威胁皇甫钧一句,神色一如既往玩世不恭,“如果你让他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皇甫钧悚然一震,但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他甚至还能自沏自饮一杯茶,继续如往常般不置可否。 “我先走了,新接管的铺子还有些事要处理。”陈蛟语气散漫,脚步却坚定。 就像他说出的戏言,不知道哪天便会真的实现。 皇甫钧“啧”一声,眉头纠结,事情开始朝不一样的方向发展——事实上到了今天,他们三人的关系已经很难解释清楚。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顾无鱼真的死去,陈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有时他也会回想顾无鱼,然而浮现出来的只有那张温柔笑颜。安静地付出,连拒绝的姿态都平淡。有时候连他都怀疑这世上有什么能真正撼动顾皑之。 陈蛟的兴趣到今天仍然不减,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某些时候……某些很难于启齿的时刻。皇甫钧在情事上一向淡薄,多年来偶尔的需要也都是找顾无鱼发泄。他还从未在对方身上见到别的男人的痕迹,也因此忽视了陈蛟的存在。 然而从这一次的拒绝开始,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他仍然记得深埋在顾无鱼身体中的快感,静默如潮水席卷他们,身躯的每一寸从结合处蔓延酥麻。快感像藤蔓自在生长,无拘无束,畅快到痛苦。 顾无鱼唇齿不清地问了他一句什么话,他低笑一声说,也许。 然后在那一片模糊中他们最终没有接吻,他确信顾无鱼会永远属于自己——一种不需要理智的笃定。所以无须用任何温情手段安抚确认。但有时他也会想,如果自己真的有亲吻过什么人,也只会是顾皑之。 他不打算太早失去,就算是一件玩器这许多年光阴也该留下痕迹。人非草木,一点挂念尚在许可范围内。 皇甫钧用力回想顾无鱼到底问了什么,这在他是很少见的。可惜他想到头疼也想不起来。 他和陈蛟在某些方面无比相似,所以才能成为挚友。 他们都太无聊,浮生匆匆,皇甫钧选择把所有热情奉献给一个理想中的情人。就算是理想又如何,他总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陈蛟则是不停追求刺激,更多的痛楚,来自他人。 他们都是天生冷血的动物,不识爱恨,却渴望燃烧。 也许那个问题是关于爱,那么他所能做出的回应,便也只有一句,也许。 最残酷,也最动听的情语。 九、慢火白粥,旧雨新知 顾无鱼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他伸个懒腰,吸吸鼻子,发觉空气中有股饭糊的味道。一惊之下他才想起自己睡过了晚膳时间。 他连忙匆匆披上一件衣服,推门抬头望去已经月上中天。而那股饭糊的味道简直经久不散。 最终顾无鱼发现章维和钟子玉两人正在对着煮糊的白饭大眼瞪小眼。 “抱歉,让你们饿饭了——不过你们也不需要烧了这里来报复吧?”顾无鱼笑意吟吟看着他们,自从服下“无憾”自己的食欲便一天天减弱,但看到这些蓬勃的生命,会觉得也许人世还可期待。 钟子玉羞答答缩在一旁,章维则是尴尬地挠了挠头。 顾无鱼挽起袖子,微微一笑,“子玉是来和我学做菜的吧?” 被点名的秀气少年呆呆地点了下头,但目光殷切地望向顾无鱼。章维很了解这种眼神,他自己饿极了也是这样。 只不过还没这么丢人——钟子玉可是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顾无鱼摸了摸钟子玉秀软的头发,发现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期待地看着自己,顿时感到精神百倍。 “既然这样,我们就煮些白粥喝吧。” “说好的虾油豆腐呢?” “顾哥哥我想吃金糕。” 顾无鱼叉腰看着他们两个故作生气,“敢反抗就连粥也没得喝,还不快来帮忙?” 虽然见面时间很短但已经深知彼此饕餮本性的两人对望一眼,最终决定老老实实跟着干活儿。 顾无鱼的白粥并不是加把米放点儿水就能熬制出来的,而是用瓦煲,先武火,后文火。两个饥肠辘辘的‘帮工’吵着要加肉,还一人被敲了一下脑门。 最后顾无鱼见不得他们伤心,还是加了把火腿丁。 但主料仍是二八分的白米与糯米,再放些清热白果,沉郁老姜,最后眉心一点红——陈皮一片悄然登场。 熬粥时两人等得不耐烦,被顾无鱼耐心训导一番。 “宁人等粥,毋粥等人。子玉你身体不好,更要注意饮食。至于三少嘛,这两天晚上吃得太多,不担心肚子鼓成财神吗?” 不过如果能喝到这样一碗白粥,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暖滑的一层触感,波平如镜然而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轻轻放在舌尖如岁月长河恍然流过,一碗下肚从头到脚仿佛新生复苏。一碗白粥煲到有米浆起胶,更有米胎在碗底,微凉时边沿一层皱皱雾皮隔岸起舞。简直是天罗地网避无可避,只有安心坐下捧起碗来一饮而尽。 熬粥如炼人,再花团锦簇熬到最后也只余厚味,不见颜色。然而如果在别人心中留下过慰藉,这一世纵短暂过从碗到口的距离,也该安慰。 一碗白粥热气氤氲如温泉,颜色清澈中荡漾浮波,是自成一脉天然湖泊。乳白色和微黄色,喝进嘴里的是你自己的色泽。人生在这团绵密混沌中无所遁形,眼泪调味,呆然怔忪。 ——然而这些事只有顾无鱼会想,章维和钟子玉只是呼哧呼哧地喝。章维用大碗呼噜呼噜,看上去喝得多其实占不了多少便宜。反观钟子玉虽然用小碗,而且姿态优美,但速度可是快得惊人。 这时候他可是一点都不显病弱,小手一扬小脖子一直一碗就下了肚。然后溜溜地跑到锅里满上一碗,坐回来继续喝。 顾无鱼看着章维面对空锅时的哀怨眼神,忍不住笑了出来。 钟子玉则是继续事不关己,乖巧地占着最后的一碗粥细细咂摸。 他喝完才眨巴着眼睛说:“顾哥哥,皇甫大哥他们先走了,让我留在你这里跟你学学做饭,不过我估计我只能长肉。” 这么快就开始盘算以后的口福了吗,顾无鱼轻叩桌面,面上仍然笑得和煦。只是做饭这件事情也需要天赋,子玉性情天真,但绝不蠢。他知道什么学得会,什么不该去学会。 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皇甫少主一句话向来无法反抗。 章维这时终于忍不住,“虽然有些冒昧,但是——请问你们几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钟子玉这时显得无比乖觉,他纯良地回答:“我只是来吃饭的,其他事我也不懂。” 接着他瞟了一眼面露尴尬的顾无鱼,抬起手打了个哈欠,“夜深了,我先去休息。顾哥哥和章……嗯章三少?你们也快去睡吧。” 接着钟子玉像只兔子一样迅速没了踪影。 章维在心中暗叹,果然能待在皇甫钧身边的必非等闲之辈。看这抢饭的大将风度,钟子玉未必就真是那么弱不禁风。 顾无鱼不好直接回答章维,只有试图绕过关键问题,“这件事对三少来说很重要?” 他神色带了几分不自觉的恳切哀求,章维立刻败下阵来,“不不不,皑之别多心,我只是——” 话音未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叫了顾无鱼的字。 两人都是一阵愣怔。 “确实不早了……“顾无鱼低着头匆匆站起身来,连耳朵尖都红透。 章维连连表示他说得对,是该回房就寝。 ——然而两人谁也没有先动身。 对视中他们还是忍不住齐齐笑出声来,章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涨成了大红脸。顾无鱼则更像个粉包子,白里透红。 那天的最后顾无鱼对他说了句话,不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反而带着些疲惫。但章维知道他是真的很开心。就如同章维真的翻来覆去了一整夜,为他的疲惫,也为自己莫名的雀跃。 ——“能用这种语气唤我‘皑之’的人,已经不多了。章维,多谢你。“ 十、风花雪月,就是我想跟你吃顿饭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是你不愿错过的,有些菜也一样。章维虽自诩爱吃会吃,但今日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懂吃。 不懂这世上还能有人把简单食材做出不敢想象的奇迹般味道。 也许顾无鱼做的菜并没有那么美味,陈蛟不就总是诸多挑剔?然而章维无论如何不能哄骗自己,这不是他所吃到的最难忘的菜肴。每一餐都令人期待,奇异恩典像碎片,天天发现。 顺理成章的,他开始花越来越多时间盯着顾无鱼发呆——在对方看不见的角落里。 有时是顾无鱼沉沉睡去的时候,手倦抛书午梦长,正合有人轻轻为他披一袭衣裳;有时是他大汗淋漓做饭的时候,在热气蒸腾中顾无鱼面色显出一种独特的细白。微微纤细着,然而生动一如笼屉上粉白馒头。 章维很想知道摸上去触感如何,如果尝一口的话—— 但他清醒,太清醒。 他摸不清顾无鱼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他还是每天偷偷摸进顾无鱼房里为他换药。有时第二天顾无鱼会显得精神奕奕,有时会更加萎靡。一次次尝试下来,章维几乎可以确定顾无鱼一定就是体质特异的试药良器。 他虽然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却也难忍耐试验的冲动。然而当他看到顾无鱼微敞领口露出的淤青,他突然放下了手中药瓶。 那天晚上章维抱头坐在房中想了很多。顾无鱼和那两人的关系他已经明白,不需要亲口承认——这残酷事实昭然若揭。 从来不存在过平和生活美好假象,这一切都是顾无鱼自欺欺人。 他明白,他接受,他要自己做场梦。连长梦都算不上,只是暗中的呻吟。清幽夜里,呜咽可闻。 章维开始打听很多事,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越多,越令人心惊。然而步步惊心,他不知是该怜惜顾无鱼还是该怨恨对方拖自己同陷漩涡。 说到底,他又怎么恨得起来。 不过自从陈蛟接管香料铺,屡屡表示看好章维,这着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章家蠢蠢欲动的子孙们早已对这个庶子看不顺眼,这下更成为众矢之的。 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和顾无鱼要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但章维还是忍不住坐在顾无鱼身边继续陪他吃饭,每一餐端起碗时都想问些什么,每一道菜落入口中都欲言又止。 顾无鱼未必不知道,然而他们谁都不说不问。在诡异的沉默里只有莫名其妙呆在这里的钟子玉能吃得开心。 顾无鱼的确如约做了茄子和虾油豆腐,后者滋味微咸,淡薄却层次分明的口感让人分不清是咸还是鲜——亦或是根本无色无味,痴人自扰。 然而舌尖波纹褶皱荡漾漫溢,是春风肉眼难见的细纹。正如顾无鱼低头时不经意露出的一截洁白颈项——章维猛然吞下一大块豆腐,招致钟子玉哀怨注视。然而这也无济于事。 顾无鱼又给他夹了一块,剩下的便都给了搓着手等着抱盘子吃的钟子玉。他的手放在木箸中上端,注意到这点的章维忘记咀嚼嘴里的食物,仿佛听见顾无鱼指节轻叩他神智的声音。 那份温度隔了一箸的距离,不啻于万水千山。然而章维知道那一定很凉,却不妨碍肌肤本身的细腻温软。 最终他被饭噎住,招来一阵嘲笑。也无法辩解,毕竟挪开眼神,挪不开心魂。 原为了止痒,却延续了手痒,心痒。 那道茄子很好吃,切作小块,不去皮,油灼微黄,秋油炮炒。简单做法,也是简单滋味。但有时只想吃一道不费脑子的菜,鼻翼翕动是长居于此的陋室中灰尘轻抚,凭气息轮廓便可捉摸出那些旧物模样。章维伸手想要抓住他幼年盖过的柔软旧被,蜿蜒冰冷的青瓷碗却将他带回现实。 他抬头看看对面,顾无鱼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席。只剩下钟子玉埋头勤勤恳恳扒饭。 见他终于回神,钟子玉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心翼翼但万分笃定地说:“三少你……其实喜欢顾哥哥对不对?” 十一、偶开天眼看菜谱,可怜身是碗中人 “你想不想知道关于顾哥哥的事?”见他呆怔着久久没有反应,钟子玉趁机搜刮走了盘中最后几块茄子,满足地鼓起腮帮子嚼着。 章维愣愣不知在想什么,等钟子玉扒完一碗饭后,他才反应过来。 “……你知道什么?”章维放下筷子皱眉看向兀自吃得畅快的钟子玉。 对方终于吃饱,打了个小小饱嗝,摸摸并不存在的肉肚子,仍旧是一派天真:“我嘛,因为长得很像皇甫大哥喜欢的人,所以他留我在身边。但我比较喜欢会做饭的顾哥哥。” 章维冷哼一声,继续发问:“皇甫钧和皑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钟子玉有些尴尬,“我觉得你大概也猜出来了……就……就是那种关系——不过我们可没有!真没有!所以我觉得皇甫大哥到底喜欢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章维心头一震,却仍是维持着严肃表情,“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钟子玉叹了口气,“你知道吧,顾哥哥活不长了。我想救他。不知道你想不想。” “我凭什么相信你,至少现在看来,你们可是情敌。” 看似文弱的少年瞪大眼睛显得很无辜:“我我我……” 章维拾起筷子伸手想要夹菜,却因看到空空如也的盘子而在半空刹住。他按捺住怒气,一字一句悠悠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钟子玉被他侧眼一瞄,感受到一种没吃饱的人的杀气,浑身一激灵,只好乖乖和盘托出:“我一直就在皇甫大哥身边,但我记不清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顾哥哥记得的,但他不告诉我。我不喜欢皇甫大哥,我就喜欢吃,我想和顾哥哥一起开家饭馆,他要是死了我就再也吃不到这样的菜啦。” 章维听罢一时无语,不知该替皇甫钧一哭还是该笑。 “对了,我知道顾哥哥中毒了。陈大哥好像不知道,我也是偷偷观察然后自己猜的。他只剩一年的日子,无论是谁这么狠心,我都不想让他得逞。过年我还等着顾哥哥的饺子呢!” 钟子玉时而古灵精怪,时而憨憨如幼童。但无论如何,他看上去不像包藏祸心的人。 章维听到自己指节握紧的声音,“……什么毒?” 钟子玉有些胆怯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好像是叫‘无憾’。“ “那么关于皇甫钧喜欢的人,你知道什么?“ “他们不肯让我知道太多,我只知道他死了,好像也是中这种毒。“ 章维一瞬间竟想苦笑,‘无憾‘奇毒,当真能令人无憾——身中此毒可保尸身不腐,只要有找到解药的一天,就还有希望。 永生永世对着眷恋容颜,在漫长的寻找和空无期待中,直到化为尘埃,倒也可算是永无遗憾。 他已经大致明白事情脉络,顾无鱼身上的伤痕和纸糊般身体也有了原因。如果这是真的,那顾无鱼一定是个傻子。 章维问自己,你又能做什么?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能做什么,而是该做什么。 他猛然起身,无视身后钟子玉的惊呼,急步去寻顾无鱼。 ——推开书房门的一刹那章维情不自禁收敛了力度,然而纵手势轻柔,一声“吱呀“却仍惊醒假寐的顾无鱼。 顾无鱼迷蒙着眼睛看向章维,他靠在一张椅上小憩,被惊醒后放下手中看了半卷的书,笑问:“有什么事吗?” 章维不答话,只立在门外阳光和门内尘烟之间。 诡异沉默中看清他犹疑神色,顾无鱼心下暗叹一声。 该来的终究会来,想不承认也难。 他缓缓支半臂于桌上,揉着眉心疲倦地说:“三少想来是知道了什么?” 章维见到他便不知如何措辞,一腔热血积蓄在心头无处可泄,故此只是一径无言。 “把三少卷进来,是我的错。如果不愿意,你可以现在离去——” 顾无鱼的话音刚落,章维便一步跨进门内立在他眼前。这生气勃勃的青年,轻松迈步便闯进他的世界,他自以为保存完好其实百孔千疮的世界。 对方语无伦次,挣扎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要救你。” 然而神色中热切怜惜不容错认。 顾无鱼一霎间有些迷惘,有点感动或其他糊涂情感在脑内搅成一团。但他很快清醒,打点好万用微笑,是张推拒面容:“我的事早已一团乱麻……实在不劳三少操心。三少放心,我会如约……” 章维握住他的手,那眼神灼灼似火。让人疼痛,却有灭顶的快意。 他们在怔然中两两相望,忘记去反应前身后日。只有朝夕相对共夹一菜的双手如生长藤蔓般逐渐交握。 ——我不能这样下去。 他们在对方眼中读到抗拒,可软弱的手指背叛主人意志交缠俞紧。 章维到底还是突破顾无鱼颤抖的防线来到他身边,尽量用最温柔的动作环绕住惊惶却故作镇定的人。隔着彼此只有飞舞微尘,却也像天堑。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可是我,仍可将你抱拥。 不算太紧密的拥抱,像个安慰,或是用于镇定心神的良药。顾无鱼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却控制不住臂膀战栗。当章维接近他,他不确定那颤抖是抗拒还是渴望。 一切都顺理成章。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却天翻地覆。 ——章维最终只问了一句话,像是终于认命,他不再徘徊顾忌,语气中甚至有几分笃定:“你爱他吗?” 章维的臂膀很温暖,顾无鱼终于找回几分自在。他勉强扯出几分笑意,吐露一句真言:“……现在不。” 三个字,也要付出血泪代价才能换取。世上最狰狞的伤疤,是所爱非人。 章维听到比较满意的回答,却还是心惊于顾无鱼语气中的凄凉。他手指紧握成拳,在顾无鱼额头印下浮萍一吻。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梦中人。 然而若有幸与你一起发梦,实在不坏。 十二、世界上最可怕的绝症莫过于分不清盐和糖,人和人渣 章维虽然信誓旦旦,看在顾无鱼眼里也不过一笑置之。虽然有些感动,但他不允许自己想太多。 毕竟还有重任在身,就算不情愿,还是要去皇甫府定期服下毒药。 自发自觉喝下苦得让人舌尖麻痹的药,顾无鱼开始后悔没带些糖来。手中还提着皇甫钧要求的菜,他犹豫半晌,还是亲自送了过去。 若就这样不告而别,难保皇甫钧又借机犯难。 推门而入的时候顾无鱼有些忐忑,但偏头想一想,除了药太苦之外,自己现如今实在也没什么好怕,就算皇甫钧发难,大约也不会在攸关阿鸿生死的此刻。 于是他镇定心神,挽袖叩门。 “进来。”皇甫钧独自在书斋时总是牢牢闭门,除非用食物引诱否则轻易不会开门。自从顾无鱼离去,他除了处理正务之外的时间,基本都把自己关在书斋中,不见天日。 顾无鱼轻叹一口气,把手中食盒放在桌上,“也适当休息休息,这样下去对身体无益。” 皇甫钧半放下手中书卷,微含笑意看他,眼底是似真似假的冷漠:“今天怎么想起回来?我以为你早就逍遥自在,乐不思蜀了。” 顾无鱼不欲多留,毕竟家里还有两只“嗷嗷待哺”的猪仔,他放下食盒便欲离开。 转身时却被皇甫钧冷冷地叫住:“陈蛟最近对章家的事可是热心得很……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顾无鱼诧异地转身,“少主应知属下一贯与生意场上的事无涉。” 皇甫钧悠然看着他,一字一句冰凉如逼问:“以前或许没有,现如今有个让你挂心的章三少,只怕就说不定了。” 顾无鱼垂首恭敬答道:“就算陈老板突然兴起想要栽培或者毁掉谁,也实在和我无关。少主应该是最明白的,我不剩下多少时间了,现在只想安稳过日子而已。” 皇甫钧自椅中站起,高大的身形挡住本就不多的阳光。他看着顾无鱼,对方低垂眉目平静冷淡,浓密睫毛之下的眼神似乎空无一物。 他皱眉,用手中扇柄抬起顾无鱼脸颊:“你这是在跟我抱怨?别忘了你的命是谁救回来的。” 顾无鱼心中好笑,忍不住弯起嘴角,“到头来还是要收回去,少主果然从不做亏本买卖。” 皇甫钧见他嘲讽神色,不禁亦笑出声来,收扇淡淡道:“好,好一句不做亏本买卖。既然如此,陈蛟最近已经安分,我也该教教你什么是下人的本分。” 他话音未落,顾无鱼便觉不妙,刚转身欲逃,却被紧紧禁锢在对方怀中。 顾无鱼不多时便放弃徒劳的挣扎,在皇甫钧臂膀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身后的男人笑声很愉悦,周身是熟悉的味道,笔墨香气和寒凉的淡香。 那是冰棺周围的花束香气,寒冷中盛放又消逝。 像是顾无鱼一点点沉到底的心境。 ——有些事情,做再多遍,都不能熟悉,不能从中觉得习惯。 皇甫钧的分身被满满当当填入口腔时,顾无鱼一瞬间被呛到,强烈的膻腥和那种巨大令他连合拢嘴的权利都没有——更罔论厌恶或呕吐的权利。 对方的体毛硬刺着模糊了他的呼吸,他以一种耻辱的姿势安分跪在皇甫钧腿间,手足微微颤抖,却阻止不了皇甫钧的手从脖颈一路抚摸向下。 顾无鱼强忍住恶心,低垂眉目从码眼舔起,伸出舌尖微微濡湿,艰难吞吐着口中的肉柱。他光洁脸庞上有隐忍的脆弱,皇甫钧仰卧在椅中微笑起来——“你看,你不过是这样的用处。” 他俯下身一点点剥除顾无鱼身上衣物,手势粗暴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急切。顾无鱼的衣裳一件件滑落在地,自颈项起留下被揉捏的痕迹,深红色,醒目的暴戾和折磨。 顾无鱼连呻吟的能力都失去,只能被那只大手不断推向更深处,火热肉柱不停顶进更深的地方,他听到自己嘴唇接触时银靡水声。 无权反抗。 他合上双眼继续舔舐,为了躲避耻辱而微颤的眼睫出卖了他的难过,然而那静默的姿态还是令皇甫钧心中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最终皇甫钧射在他脸上,顾无鱼一瞬间呼吸困难,日益消瘦的脸颊已经不过巴掌大,现在几乎难以承受这股灼热的白浊。 他仍是闭着眼睛,无知无觉,衣物已经被尽数除下,身上的手在恣意游走,最终停在他的腰上。 皇甫钧勒得很紧,似乎快要斩断他的腰。 顾无鱼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却被皇甫钧一把拉起,面对面牢牢按在怀里。 皇甫钧细细端详着沉浸在痛苦中的那张面容,顾无鱼眉目清雅,此刻被溅上污物,就如同一笔画坏了的画,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毁去。 他闲闲将手探入顾无鱼后薛,怀中的白皙腰肢猛然一颤,似乎是很痛。 他腾出另一只手戏谑般在顾无鱼臀上狠狠拍击,“放松,你这样让我怎么操?” 顾无鱼一声未哼,只是随着手指一根根侵入,额头上渐渐有冷汗涔涔流下。皇甫钧摸着他两条腿,只觉触手丰润,并没有因这些时日的折磨而消瘦下去,不由心情大好,便也不耐烦扩张,直接一举顶了进去。 顾无鱼终于撑不住,俯趴在他怀里破碎地哽咽。那一直在皇甫钧眼前闪现的脖颈终于低落下去,随着颠簸不住颤抖。 皇甫钧有个坏习惯,床上手重,尤其对顾无鱼,简直称得上是凌虐。 他不顾顾无鱼内部的抗拒,将自己火热的凶器不住往里捅去,推挤着仓皇的柔软内壁,毫不留情直冲进顾无鱼身体的最深处。 顾无鱼只觉得腰快要碎掉,好像有一块碎木头笔直地被钉入体内,那么疼,一直直冲入脑髓。眼前的景象开始涣散,他已经听不清皇甫钧喘着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约无非是天生下贱之类。 皇甫钧腰上使力手也没闲着,狠狠地掐打着顾无鱼身上每一块完好皮肤。慢慢那种灼烧般的疼痛便又复苏,顾无鱼忍不住想起每次结束后自己都不敢照镜,因为身上一片青紫实在是难于见人。 甚至连脖颈也是,皇甫钧喜欢掐着他的脖子不住冲刺,让顾无鱼只能在自己手掌的间隙保留有呼吸的自由。 皇甫钧干到兴起,一向端正的脸上也泛起潮红,于是狠狠板过顾无鱼的身子,让他上半身仰卧在桌上,折住腰,低头啃咬他胸前的乳珠。那嫩红的两点很快便肿胀充血,但仍没有听到顾无鱼呻吟。 他冷笑一声,将顾无鱼的脊背猛然下压,这个姿势会让人痛楚不堪,他不信到了这个时候顾无鱼还能不叫。 很久没有听到顾无鱼求饶,想是自己近来太放纵他。 皇甫钧漫不经心地想着,专注地蚕食顾无鱼软弱无力的身躯。然而对方似乎已经陷入昏迷,连皱眉都失去力气。 “……如此没用,也只合做个替身。”皇甫钧试探性道出一句,这种话向来是顾无鱼的死穴,只要自己一道出口,必然能看到他眼中迅速蓄满的泪水。 然而这次不同,顾无鱼紧闭双眼,惨白的唇毫无血色,更谈不上反应。 在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快意中,皇甫钧掐着顾无鱼的腰达到高朝。 全数倾泻进顾无鱼体内后,皇甫钧有些讶异地发现对方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 他皱眉,抬手毫不留情给了顾无鱼一耳光,被打偏的脸颊迅速肿起一片。 ——即使在从前,他也鲜少这样暴虐地对待顾无鱼。 然而若顾无鱼真是如此不识抬举,装死装到这个地步,也就怨不得他。 皇甫钧轻嗤一声,准备拿些工具炮制顾无鱼,就算是铁人也要炼化。 然而还不及他开口恐吓,便见到一线细细血流缓缓自顾无鱼唇边蜿蜒而下,渐渐汇聚成浓重的殷红血色,那张惨白容颜,终于有些鲜妍。 一瞬间,皇甫钧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在何地,在谁的身体里。 如果有镜子他会发现自己脸上呼之欲出的恐慌,然而他只是自以为冷静地夺门而出——毕竟他不过半解腰带,实在方便得很。 他甩袖而去,准备叫个郎中来看看。自认为平静镇定,然而那种狂怒却吓到应声而来的下人。 他踉跄的脚步踢翻墙边一盏高大瓷瓶,却没有惊醒顾无鱼。 顾无鱼失了依靠的身躯慢慢向下滑去,直到坠落,头磕上桌子狰狞的尖角,又一股殷红慢慢渗透。 听到声响的皇甫钧回头看去,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十三、连饭都煮不熟的战五渣攻还想安心搅基?别逗了 “毒药也不是这么喂的嘛……跟填鸭一样当然会撑不住,你再不悠着点儿,熬不到一年他就要翘辫子啦。”白衣的医者摸了摸下巴上胡渣,一脸调侃。 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顾无鱼,皇甫钧强自压下心头莫名的焦灼,板着一张脸硬邦邦地问:“是钟先生提出的建议,定期服药才能保证到时换回阿鸿一条命,何解今日又出纰漏?!” 钟栏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我有说过我是来帮忙的吗?我是个游医,只是闲极无聊而已。我是想看看在这种寒毒日夜折磨之下他能坚持多久,才给你出了这个主意。” “你——”皇甫钧一时语塞,最终却憋出一句:“那阿鸿到底有没有救!既然你是百草门下任家主,说出来的话总要让人相信,否则,贵门何以立于杏林!” 钟栏摊开双手摇摇头,“你都说了‘又出纰漏’想必之前你的工具就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我保证那具尸体能活,但是如果你再这么作践下去,你怀里的人就活不到那个时候啦。” 他轻点桌面,突然展颜一笑:“话说回来,我有没有告诉你,不管尸体能不能活过来,工具都必死无疑?” 皇甫钧猛然站起身,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钟栏没心没肺地摇头晃脑走出门外,“皇甫少主该知道,我钟某人是个疯子,生平最喜欢看痴人作茧自缚。到现在,你那工具体内的毒已经解不开了,他的味觉大概已经丧失,接下来是视觉、听觉……再然后,就是被放干血,死翘翘啰。” 皇甫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摸上顾无鱼的脸庞,被他扇肿的嘴角又溢起血沫,那感觉冰凉细碎,像是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事物。 他听见自己孤注一掷的声音:“……我要他们两个都活着。” 钟栏已经行至门外,听到这句话不禁冷笑起来:“都?皇甫少主,当日你既然能放心让我下药,就已做出选择。你可是花了万金雇我来搞死一个,救活另一个。现在我只能给他暂时续命,刚才喂他服下的药也是毒药,早晚各种污物会渗透他的血脉,天下至毒,人间至苦,唯有如此才救得活你那心上宝贝——这不是一早说好的吗?” 说罢,钟栏再不理会身后皇甫钧如何反应,悠然背起衣箱离去。 他是百草门下任家主,不世出的天才,然而天生无情无心,除了别人的痛苦没什么能让他觉得有趣,尤其是看不透自己的心自作自受的人,他看着最愉快。 走出大门时钟栏碰到陈蛟,两人在没心没肺方面颇谈得来,世间惨事多为他们当作笑谈。再加上生意上的合作,倒也算得上狐朋狗友。 “久不见你,今天怎么跑到皇甫府来?”陈蛟笑问。 “来看热闹。”钟栏答得言简意赅。 “哦?什么热闹,在下最是无聊之人,有热闹之处怎能少了我。”陈蛟不禁朗声而笑,目光炯炯盯着钟栏。 钟栏心知这点猫腻瞒不过陈蛟,早晚他要知道,反正现在大罗神仙也难救回顾无鱼,他俩之间那点儿破事儿也就不算什么了。 “想让我白说可没门儿,陈老板先请回答我,最近和章家来往密切,是何缘故?”生意场上无君子,更无隐士。虽说钟栏性情散漫自号游医,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合作对象突然倒戈向竞争对手。 章家本是开当铺起家,后不知因何原因与百草门交恶,开始伸手插足草药生意。更大力扶植百草门的冤家对头良谷,无论是行医还是制药,章家没少给百草门添麻烦。 陈蛟轻嗤,“不过是为了教训教训后辈,也值得你们如此紧张。跟你说明白吧,最近有人不听话,拉着章家的小少爷一起疯。章家与我是世交,自然论请论理我也该管上一管。” 钟栏心思一转,抚掌而笑,“原来如此,我大概能猜到你们又在搞什么把戏。不过——”他拉长声调,眼里满是黠促,“要是还想玩什么花样的话你最好趁早,顾皑之只怕是活不过这几个月。” “我还替你惋惜,白白失去这么好的乐子。” 陈蛟闻听此言,一时间有些难以反应。他眉心纠结,突然不自觉变了阴沉语气:“怎么回事,我没有下致死的药。” 钟栏故作惊讶,“唷,原来他身体里杂七杂八的余毒是你干的。啧,那你可真是干了件好事。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服完‘无憾’之后,你那玩具直接就吐血晕倒在皇甫少主床上了。他居然慌了神儿,还跟我提要求让两个人都活,简直是天方夜谭。” 钟栏见陈蛟面色渐渐转为乌青,笑眯眯又添一句:“这么说来,他味觉丧失也是你干的吧?我就说,‘无憾’再厉害,按照我的分量和配方也不可能这么快摧毁他的健康。不过有了你的药,真是让他死得事半功倍。” 他话音未落,陈蛟突然一个箭步猛冲过来死死拽住他衣领,眼里是噬人的急切愤怒:“——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 钟栏挑眉:“你不知道?皇甫钧找到人试毒了,就是你的小玩具。他还以为那种体质真能不死,不过到了现在,寒毒已经深入顾皑之五脏六腑,他想不死,也难。” 陈蛟怔忪间松开钟栏的衣领,他坚毅面庞上突然显露出一种无名的茫然和恐慌,和平素玩世不恭的陈老板简直判若两人。 钟栏整整衣领,嫌恶道:“你这幅表情简直和皇甫钧一模一样,你们到底喜欢谁就直说,非要等人快死了才露出这种表情,简直无聊。” 见陈蛟还愣在原地,钟栏愉快地露出恶毒笑容:“说不定这对顾皑之是种解脱,反正早晚也要被玩死在你们手里。” 说罢,他扬长而去。 只余陈蛟站立在原地,心底一片对自己的冰凉嘲讽。他很想动起来,哪怕只是笑着反驳一句也好,毕竟他从未爱过顾无鱼,不过是实验工具而已。要死了或许有些遗憾,也就仅此而已。 ——但他不能克制住心头阴鸷的怒火,皇甫钧到底还是用顾无鱼试药。 难道皇甫钧真的不知道顾无鱼这么些年被他折腾下来早就出气多进气少?还是说,一向算无遗策的他的老友,正是看准顾无鱼时日无多,才大袖一挥,逼着顾无鱼服下‘无憾’。 不,肯定不用相逼。 顾无鱼一定又是用那种空茫的眼神看了看那瓶精致的剧毒,然后一言不发仰脖喝下。 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搬出去,皇甫钧又为何黑着脸告诫自己不要再折磨他。 原来如此。 原来你,真的活不久了。 陈蛟玩死过太多人,对于顾无鱼,他也是抱着玩到死再算的。然而当他迈入屋内,看到顾无鱼灰白面色和止也止不住的口角血色,他突然觉得这次顾无鱼很可能不会再醒来。 就算自己给他下多重的药,他也从未曾呕血,如同要将一腔肝胆都撕裂般,合上眼,寂静冰凉,不用触碰都感受到周身凉意。 陈蛟沉着步履终于微见踉跄,他稍稍弯下腰,觉得有什么冲动即将破茧而出。 他压抑着喉咙中凉薄的嘲笑,挺身审视皇甫钧。在一群手忙脚乱的下人中,对方面色难辨。只是那双一向扇不离手的高贵手掌,正紧紧握着顾无鱼冰凉臂膀。 仿佛只要那样,床上的人就能复苏脉搏一般。 陈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雄浑笑声中透出莫名凄厉:“到底还是你棋高一着……“ 他注视着顾无鱼的眼神慢慢涣散,他咬紧牙关想质问,却发现自己毫无权利。 顾无鱼可以为他们下厨,可以忍受他们花样百出的折腾,但就是不能为了他们而不去死。 生死天意,原是咎由自取。 十四、恋爱和长肉一样,都是在劫难逃的事 顾无鱼张开双眼,连眼睫颤动亦需要挣扎。帐顶是他熟悉而惧怕的纹样,长梦中一种寒凉毫无理由侵袭而来,凉彻骨髓,才悠悠醒转。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睁着双眼,因为视线里只有模糊暗沉的光影,连轮廓都失去。 他安静回想,也确实到了快要失去视力的日子。 从今往后若谁也放不进眼内,该是怎样一种轻狂孤傲? 他兀自轻笑,孑然一身,百病缠身,无法作答。 床边似乎有什么人在争执,那声音大到连顾无鱼都可以听清。虽然一字一句都谈及他,但其实和他并无关系。 两个联手把他搞得半死不活的人,如今再来同情或讥讽,都毫无意义。 “你居然能让他试药——就算死,他也真是蠢死的。”陈蛟冷冷地挑眉质问,语气里强自压抑的激愤还是自讽刺中透露端倪。 “他自己愿意,何况不一定会死。”皇甫钧袖手,硬邦邦甩出一句冰冷回答。 两人视线均胶着于顾无鱼身上,然而面色惨白的男子没有丝毫回应,只是兀自陷在锦绣被褥间,苍白得吓人。 “……既然如此,让我带他走。”陈蛟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你连已经快死的人都不放过?!”皇甫钧骤然发难,眉宇间是沉沉怒气。 “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就是你,呵,至少我不会一步步逼死他。” 两人目光对视,良久,皇甫钧阴鸷地笑出来,“就算死,他顾无鱼也是我皇甫家仆,一个下人而已,死便死了,我何须在意。” 陈蛟微笑颔首,眼神中却升腾起愤怒,“好,好,真不愧是皇甫家主。那便请看在我们多年知交份上,把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交给我带走。” “笑话,他若走,谁来为阿鸿试药。”皇甫钧镇定回答,手心却在袖中慢慢变得濡湿。 额头上青筋一阵阵跳跃,激昂言辞之下他已经听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然而他依旧挡在床前,是完全防御的姿态。 陈蛟终于笑出声来,眼底神色玩味,“我一直以为我才是没有心的那个,想不到还是你更胜一筹。顾无鱼付出这么多,到头来,不过是死得轻如鸿毛。” 他身体前倾,皇甫钧毫不怀疑下一刻陈蛟腰中刀将出鞘。 然而皇甫钧凝视陈蛟自己都未察觉的愤怒面容,忽而亦朗爽一笑,“彼此彼此,我本来以为,经过那山中三日,你能少折腾他些。若不是为了让你别玩得太狠免得耽搁试药,我也不会同意让他跟你去。” “你说什——!” 皇甫钧居高临下看着陈蛟,神色间得意而悲悯,“可惜你还是抓不住机会,你喜欢他是不是?你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工具!” 陈蛟手中刀刃直至皇甫钧咽喉,那一刻他将一切谋略计策利都置之度外,只剩一腔纯然愤怒,和不知来由的恐慌——“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一个工具,永远。” 对峙间皇甫钧神色逐渐变得冷漠,“既然如此,我的家务事你便毫无资格置喙,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关系的份上,我不计较你的冒犯。” 陈蛟却并未收刀,冷嗤一声,他咬牙切齿问道:“话说到这里,我也有一句话要请教。如果你高高在上的皇甫家主不是心系这件工具,为何不索性把他扔给我处理?还是说,你怕了。” 皇甫钧凝视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瞬之间,袖内风起,一柄边沿闪烁寒光的扇子已经抵住刀锋。 “不要以为有那三天你就有资格这么跟我说话,顾无鱼编了什么谎,以至于让你有这么荒诞不经的想法?!” “你想知道?”陈蛟脸上笑容突然浮现出恶毒的快意,“那我就告诉你,他说,他已经不爱你了。” ——数月前,陈蛟拿顾无鱼试药,试一种让人惟命是从的傀儡药剂。不过期效短暂,只有三天。陈蛟将顾无鱼带去自己于山中的一处所在,半是戏谑地,他很想知道顾无鱼对自己言听计从是何等光景。 远在怀州的皇甫钧听闻消息后,神色阴晴难定。他几乎是立刻就要脱口而出:“把人给我带回来。” 但最终,他只是将那纸笺付之一炬,背影转去,延续他的无情无义。 或许在那时,有些东西便已经错过,甚至破碎。 十五、与其长生久视,坐等与肉猪为伍,不如抢先下手,做进击的肉渣 那三天短促甚至胜过朝露,陈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记得顾无鱼温驯的眼神和纯然的注视,那双眼中终于不再有任何关于皇甫钧的影像残留。 哪怕只是暂时。 陈蛟玩味地抚摸顾无鱼的脸庞,对方还没有清醒,有些呆呆的,不似往常般见到他就会露出抵御神态。他摸着摸着,便因那光洁触感分了心,顾无鱼的柔顺让他有些慵懒。 几乎是哄诱般,他轻轻亲吻顾无鱼的眼睫,蓄势待发的阴鸷好像要把对方拆吃入腹。然而顾无鱼只是静默低眉,并未躲闪,仍驯良地看着他。 他不知为何突然忍不住开口:“叫我的名字。” 顾无鱼呐呐欲言,却发不出完整字句。 但那模糊的口型,陈蛟看得很清楚。 虽然只能靠药物,但一时的掌控,也好过永不能切实看进这双眼。 本来计划好的要让顾无鱼丑态百出的指令突然说不出口,放在顾无鱼领口的手指突然顿住,陈蛟不知如何面对那双一直执着注视着他的眼睛。 这时候的顾无鱼傻乎乎,指东不往西,看上去很好欺负,大概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抗。 但陈蛟突然不想那么做。 他对自己说,因为顾无鱼的柔顺让他感到无趣。但转身的他迈不动离开的步伐,只要顾无鱼的眼神天真游移在他面庞,那种胶着便将陈蛟牢牢困在原地。 这是山中,无人倾听陈蛟此刻乱了节拍的呼吸。 或许只有山风,共古木鸣蛩。无情无识,只单纯依恋着空气中浮动温存。 陈蛟沉默着捂住顾无鱼的眼睛,他长得令人心慌的睫毛在自己掌中挣扎,扼杀或轻拂,只在一刹。 “不许你……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陈蛟竭力淡漠地发号施令,手心温暖触感却慢慢在心中变得生动起来,像是有一朵花自千年冻土中发芽。 顾无鱼乖乖合上眼睛,没有抵抗,没有挣扎,仿佛和陈蛟这样相处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陈蛟面上表情一片片龟裂,他颤抖着突然吻上顾无鱼。 被进入的一刹顾无鱼仰起脖子轻声痛呼,窗棂外山间明澈日光流转不休。身上的男人哑声低笑着放缓了动作,干燥的阳光照耀出欢情中沉浮的躯体,似乎有淡漠温柔,破土而生,蔓延血脉。 然而万丈光芒沉没后,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喜欢花?”陈蛟起身时顾无鱼已经披衣坐在门槛上,他竟说不出冷嘲热讽,因为那清瘦背影看上去安详温和,似乎是属于他的。 一伸手便可触及的美梦,陈蛟从不稀罕。 然而当顾无鱼支颐坐于他身侧,满怀喜悦地看着一丛春花,他说不出话。 顾无鱼眼神仍然朦朦胧胧,像是雾里看花,折花人嬉笑间,脚下春泥哀鸣着坍塌,那是隔夜的霜花,注定摧折没落,赏过便还家,无情无义,方能自在嬉笑怒骂。 陈蛟忍不住觉得,此刻的顾无鱼才是真正无情。 他在顾无鱼眼里看不到皇甫钧,看不到醉心的厨艺,也看不到自己。 他想愤怒,却只觉惶恐。他扳过顾无鱼肩头,想索要一句回答,却发现自己无可质问。 太漫长的追逐和折磨,他已经不习惯面对顾无鱼无怨无恨的眼神。 所以他最终只微微一笑,把对方推倒在花丛间,幕天席地,奏一曲有凤来仪。 那时他咬着顾无鱼的脖子似乎要吞噬对方魂魄,花香迷惑了神智,庄周梦蝶,不过如是。 只不过,他是捕蝶人。 蝴蝶飞走或陨落,无人在意。而他们重新回到现实。顾无鱼对那三天没有任何记忆,他们继续冷淡的游戏。 直到现在,这漫长梦魇或乐趣终于要走到尽头。 陈蛟在刀刃冰冷倒影中看到自己可悲面容,不知为何,他居然听到耳畔有蝴蝶振翼,彩衣斑驳,噗嗤一声脆响,归于春夜花火。 他猛然间想起,自己在第三日的晚上深深亲吻顾无鱼的嘴唇,如天造地设,水乳难分。 庭院中有蝶飞过,像是狡狯的陷阱,引诱人一再泥足深陷。 纵无爱无恨,一吻落下,也在劫难逃。 十六、若足下有半朵花,拼合后再忘记它 他们争执到后来也没有结论,顾无鱼却已经悠悠醒转。然而他并不想让这两人发现自己的清醒,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他咎由自取。 与人无尤,也就无需他人援手。 然而听到陈蛟的冷笑声,他还是会浑身一抖。但在对方笃定道:“章三少的好日子要到头了”时,顾无鱼忘记颤抖,而是发觉自己的愤怒。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章维有什么关系?!陈蛟作践自己可以,但不能碰章维! 顾无鱼快死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他的梦想,也是做人的底线。 一朝梦醒,皇甫钧的无情无义分明淬在眼底,化不开散不去。既然已经铺就命定结局,就从容独自迈向坟墓,也算是还他一命。 但动章维,不行。 忍耐到夜深人静,顾无鱼终于能积蓄起力气活动身体,侍儿斜倚着熏笼昏沉睡去,他咬牙自己扶着床壁坐起,极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然而手足昏软不听使唤,顾无鱼只有忍住眼冒金星,凝神闭目摸索着床边冰凉花纹,一寸寸挺直身躯。 脚下之地寒凉彻骨,但不能浇熄他心头愤怒。 他可以把逆来顺受当做本分,却不能目睹章维因为他掉落无尽深渊。 深吸一口气,顾无鱼拒绝回想章维温柔的手指,但只凭意志显然压抑不住痛呼。他只有紧咬下唇,允许自己虚浮神志放松片刻,如章维蜻蜓点水的吻,像是幻觉,却又真切,那是他渴求很久的安详休憩。 也许靠这份温度,他还能在生命的尽头做点什么。 不知经历过多少漫长挣扎,期间顾无鱼甚至怀疑自己睡了过去,而且很难再清醒——他到底还是松松批了件衣服,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皇甫大宅戒律森严,但对他一向不留守卫。 顾无鱼苦笑,自己的软弱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只是想不到如此这般令人安心的怯懦,有朝一日也能反过来变作致命反扑。 他闭上眼不再想自己心境的转变,专注自少有人知的小道匆匆行过。也许是因为他身形过于瘦削或脚步足够飘忽,只换来零星守卫匆匆一瞥。 然后便像影子般,淡化无迹。 还未到宵禁的时间,走出皇甫大宅时他还听得见正门前车马喧哗,回头看去,一片灯火斑斓。 他不再想其它,拢紧衣衫,步履自熟稔阶梯一步步迈下。 该做的事情他不会忘记,但此刻,他只想保章维平安。 装作昏迷时他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计划,如果陈蛟真的和钟栏联起手来打压章家,章维只怕凶多吉少。商道瞬息万变,他必须尽快告知章维。 艰难寻到附近一户菜贩人家,顾无鱼向来与他交好,对方一见他如此狼狈,忙将他迎进屋内。 终于放松下来的顾无鱼很没用地甩手一昏,只记得自己昏迷之前说了句有用的话:“去……找……章维……” ——他说的话被忠实传达,尽管章维着急慌忙的样子他没有看到,但手忙脚乱的章三少还是牢牢抱着顾无鱼,把他带回了家。 其实这些天章维也焦头烂额,陈蛟笑里藏刀不安好心,让人捉摸不定动向。但慢慢他发现,对方的矛头直指章家。 发现这一点的章维先是些微惊诧,随即在心底偷笑出来,如同偷到鸡的狐狸。 不管陈蛟是何目的,但如果能借他之手扳倒章家,对自己其实百利而无一害。章维装小绵羊也装了这许多年,为的就是看看谁能笑到最后。现在有个提前处理掉本家一干毒瘤的机会,他怎能轻易放过? 只是面上还要装出义愤填膺,拍着胸膛表态然后再被诸多兄弟冷眼忽视。 将一些东西暗暗收拢于袖中,章维悄然退去人群之后,直到回到家脸上都还带着笑。 钟子玉看到他诡异的笑容心生不解,“三少三少,我听说陈大哥最近在对付章家,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章维闲闲答:“我哪有在笑?我那是在担心。” 钟子玉撇撇嘴,“别骗我!……不过我听说顾哥哥又去皇甫大哥哪里了,我有点担心……“ 章维猛然从椅子里跳起,眉宇纠结成一团,语气中的焦灼直袭对方,把钟子玉吓得一个踉跄后退三步,“他不是出去采买了吗?!“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啊。“钟子玉眼神有些黯然,看着章维的目光中多了些怜悯……怜悯? “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立刻把顾哥哥找回来,你再这么急也没用。” 于是章维按捺住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不要跳脚也不要想着直接冲进去提起皇甫钧的领子把他往墙上撞。 但当他真切抱住独身脱险的顾无鱼——他都不用解开对方领口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又是一场冰冷无情的交苟,他还是很想掉头回去用算盘把皇甫钧的小鸡鸡砸成稀泥。 只有紧紧把顾无鱼的手攥在手心,他才能克制住自己暴戾的冲动。毕竟那种冲动对现在的他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他看着顾无鱼沉睡的侧脸,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但无论前路如何,他再不会放开这双手。 若错过摘花人眷顾,至少有春泥,肩膀厚实,守护花梗直到永久。 十七、总有一种疑问只能心照,例如多少斤重,或爱着什么人 “醒了?”顾无鱼甫一苏醒,便看到章维神色平静地坐在他身旁。他一着急,想告诉章维那些事,嘴唇翕动却拼不出完整字句。 章维用温柔却笃定的手势示意他别说话,“别着急,你现在需要休息。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一直梦话来着。”他有些心酸地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顾无鱼,伸手搭住对方脉搏,沉吟半晌,“我去给你拿点粥来。” “我来我来!”然而章维还未及回身,钟子玉便端着托盘摇摇晃晃走了进来。顾无鱼看到他天真情态,忍不住浮起一丝微笑。 “顾哥哥你能回来就好!这不是我熬的放心喝吧,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怪他!”钟子玉闭口不谈关键问题,一甩手就把辛辛苦苦学着熬了半天粥的章维出卖,章三少恨得咬牙切齿,但也只能老老实实接过粥,一勺勺吹冷再喂给顾无鱼。 顾无鱼注意到他的手有些细小伤口,眼中不禁带上了些忧虑。章维自己却浑不在意,只是细细吹冷勺中水米,索性在家伺候母亲也是做惯了的,绝不会吹唾沫星子上去。 只是这一次,他已经有足够能力守护自己深爱的人,再不会放任顾无鱼如母亲般含恨早逝。 于是章三少抬眼,坦然迎上顾无鱼担忧眼神:“别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你自己。什么阴谋诡计之类的我们回头再说,来,先把这勺粥喝了……” 顾无鱼却固执着不依,只牢牢盯着他手上的伤口。 章维终于败下阵来,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天,耳朵红了个透,“我……我……我这是学熬粥搞的。” 一刹间,顾无鱼似乎想起初见时那个骄傲却孩子气的小少爷,此刻他似乎成长很多,变得更温柔含蓄,但只有这份薄脸皮大概是改不掉了。 也许还有他的那份天真。 想到这里,顾无鱼在心底微笑起来,轻轻侧首喝掉了章维勺子里的粥。而从章维的角度看去,他黑如鸦翼的眼睫忽闪得太动人,以至于有一瞬,章维甚至嫉妒起了那只勺子。 “呃……我看我还是先出去不打扰你们了……”早已被人忘在脑后的钟子玉看出苗头,讪讪地收起托盘脚底抹油。 只掩门时声音极轻,像是也怕打扰了这难得平静。 房内二人相对无言,顾无鱼有些困倦,不是疲惫,只是想睡觉而已。这种令人放松的困意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自从服药开始,每晚都在寒冷或炽热的噩梦中穿梭无休,他真的许久没有安眠片刻。 而此刻,他只想一梦黄粱,梦见一片没有人烟的地方,安全且静谧。 或许可以考虑让章维和钟子玉来串门……已经迷迷糊糊的顾无鱼想到这里,忍不住弯起了唇边弧度。章维在一旁替他窝紧被角,自己也哈欠连天,但仍小心翼翼触碰着顾无鱼,似乎对方是一片精致苍白冰花,稍有不慎便会化水无痕。 他凝视着顾无鱼的睡脸,自己靠在床头也有些睡意。但如果能这样一直看着顾无鱼嘴角噙笑的天真神情,似乎千万年不眠不休,也就在弹指一挥间。 “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我……反倒是我比较担心才对。” 章维悄悄摸着顾无鱼柔软细碎的发梢,兀自唠叨。 “我不会有事的,我都把生意转移了怎么会有事呢?本家现在不过是具空壳,借陈某人一推,我还能捞到不少残羹剩饭,足够了。” “我啊,早就想报复那些用鼻子看人的家伙了。我才不会用他们的钱,我的钱都是自己暗地里挣来的……不过我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拿你试药!” “也不知你听不听得到……”章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搓暖后伸入顾无鱼被褥,握住对方手掌。顾无鱼竟也傻乎乎地回握。 两只手掌,一种温柔,沿肌肤传递。脉络分明,流至心口,像一出俗世传奇,平凡庸俗,皆大欢喜。 那是熙攘人群喧闹世间,两颗心跳动的巧遇。 章维握住对方的手,在这种气氛里终于倒在床边,半趴着迷瞪起来。 他睡着之前还在说胡话,兀自咕哝着一些暴力行为。顾无鱼当天也就真的梦到了某些看着面熟的人被三少抄起算盘打飞天外,那种破窗而出的气势只有孙大圣腾云驾雾可与之比拟。 至于早早被赶回去睡觉的钟子玉,他半夜起夜,戳个窗缝看到他俩都睡得很香,也随之露出了纯然傻气的笑容。 十八、一事无成,一碗万年,一往无前 清晨章维被冻醒,他迷迷糊糊伸手探向被褥,却发现空无一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髻散乱地奔出门外,却看到钟子玉拿着俩大包子朝他走来。 “顾哥哥一早起来做的早饭,你要吃吗?”虽然是问句,但钟子玉的眼神传递出“想吃我也不给敢抢我就哭”的鲜明信息。 章维揉了揉脑袋,“不……我可不敢和你抢食。他身体还没好怎么能这么早起来!” 顾无鱼笑吟吟自钟子玉身后走出来,“在说我?两三天不动刀是要荒疏技艺的,我好歹也是个厨子,蒸笼包子累不死人。” 章维见他无事,多少有些安心,然而仍是急急辩解:“可是还要擀皮拌馅……还要等那么长时间……” 钟子玉自豪地打断他:“有我帮忙!” 章维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怎么不叫我?” 顾无鱼无奈地把一个大包子塞进他嘴里堵住抗议,“吃你的饭吧三少!” 午饭时顾无鱼还是抗不住章维的眼神抗议,缴械认输:“因为你昨天太累了,而且这段时间你也太忙,难得睡一觉。这次真是要多谢你……” 章维不满:“别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不需要你担心……不过你要担心的话我不反对。” 顾无鱼笑得筷子都抖了起来,“好好好,三少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是我失礼。” 章维一口塞下一整个包子,傲视钟子玉,“这才是男人的饭量!” 钟子玉对此的回答是淡定地一口塞了两个。 趁章维目瞪口呆的时候顾无鱼轻咳一声,两人才停止长不大的愚蠢游戏。 顾无鱼现在仍然很虚弱,章维想留下来陪他,但本家那边不得不去分身处理。 “你那边……还好吗?”尽管已经得到保证,顾无鱼还是很担心,毕竟章维一个小小庶子,有什么能耐在这场风波中保全。 “不必担心,正是蝼蚁,才不会引人注目。不过有时候,蝼蚁也是能吞掉苍穹的。”章维斜倚着门闲闲一笑,伸手向顾无鱼:“我扶你去看看花,这两天花都开了。” 顾无鱼把手递给他,眼神玩味:“那我就静候三少的佳音了。” 章维把他拉近自己,动作温柔和缓,语气有些调皮:“我也希望明年这个时候,还有花开。” 顾无鱼的微笑有些停顿,“你在暗示什么吗?” “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章维眼神真诚,顾无鱼却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我很抱歉……但是有些事我必须去做,就算死,也一样。你能全身而退我就放心了。” “你是说‘无憾’?”章维并未惊讶于顾无鱼的拒绝,而是平静地看向对方,说出深埋在顾无鱼心底的秘密。 “你果然知道……看起来,章三少确实不可小觑。”顾无鱼苦笑着坐在石凳上,章维平静的脸突然变得很焦急:“你别坐——这里凉!等等我去找个软垫!” 顾无鱼被他的反应搞得措手不及,待到乖乖被系了披风加了软垫,手里握着热茶时,已经忘了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 章维得意一笑:“你看,我还是很有用的。” 十九、对坐莫笑他人痴,情至深处难自知 “是啊,真有用,以后一定是个好夫婿。”顾无鱼拢了拢散乱的鬓发,纯然祝福的语气。 “……你知道的,我才不想娶妻。”章维也不着急,只自顾自一撩袍子在对面坐了下来,有些孩子气地撇撇嘴。 “一定是因为还太小,没有遇到喜欢的人。”顾无鱼有些感慨地下了结论。 “才不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章维眼神灼灼,顾无鱼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注视。 然而庭院里娇嫩花朵挡不住章三少热切的注视,顾无鱼渐渐觉得面庞发烫。 “呃……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慌忙岔开话题,顾无鱼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机密不是他应该问的。 就算是出于关心的名义也不行,他对章维来说毕竟仍是不可信任的未知数。 顾无鱼暗自怨恼自己失了分寸,却没想到章维是真傻,“哦这两天老有章家药铺卖假药吃死人的消息,有的过于夸大,有的明显就是编造,不过信的人还是很多。光凭这几句风言风语倒是拆不散根基,不过有一件事却能。陈蛟这种人早早就存了扳倒章家的心思,埋了这几年,也该是抖出来的时候——” 顾无鱼伸手止住他的话音,“停!不必再说下去了。” 章维一脸疑惑:“为什么?你不是想知道嘛。” 顾无鱼好气又好笑:“你这么容易就告诉我这些事,不怕我转头泄密?若个个都像你一样随便对别人交心,还怎么做生意。” 章维故作可爱地眨了下眼,姑且不论他能不能达到效果,接下来的无敌傻气发言已经让顾无鱼无话可说——“你又不是别人。” “再说,你会告诉别人吗?” 顾无鱼发现面对章维时自己很难说谎,他把头转向一边,“不……我不会。” 章维闻言笑得灿烂,“所以说,你太过担心啦。我憋了这么多也只有你一个人能说,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 顾无鱼生怕听到不敢承认的事,连忙打岔:“不是还有子玉陪你?” “……他只会跟我抢吃的,而且别看他装得傻,根本是扮猪吃老虎。” “不就抢了几个包子……”顾无鱼对钟子玉一向是当成弟弟看待的,很确信除了在饭桌上之外钟子玉基本不会用脑子思考事情,白长了一张灵秀的面孔,此时也就不免有几分护犊。 “谁说的!”章维一怒之下拍案而起,把顾无鱼吓了一跳。他连忙讪讪收起拍桌子一不小心力度过大拍痛了的手,双手藏在背后,有点局促不安,如同作弊被抓到的顽童。 “你也太偏心……明明每顿饭他都跟我抢来抢去,你没看到的时候他把菜都拨拉到自己碗里了!”章维愤懑地咕哝着。 顾无鱼揉揉眉头,“唉你俩……不过你为什么连子玉都抢不过?” 章维一下子涨成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因……因为……”——因为每次你发呆我都赶紧盯着你看啊!谁能想到那个小混蛋那么眼疾手快,每次一回头肉全都没了,连菜都只剩几根! 顾无鱼无力地摆摆手:“行行行,我懂了,你不用说了。” 章维在心里嘀咕,最好你是真的懂了。 “快坐下吧,站那么久不累?”眼看要冷场,顾无鱼只好找些不微妙的话题来说。 章维拍拍胸脯:“我再怎么不济也是大老爷们儿!一手能抗两袋米一顿能吃三大碗!累不着我!“ 顾无鱼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多大的袋子?三少啊三少,我记得上次光是让你去搬一缸酱菜你就气喘如牛,要让我相信也得拿出点证据。” 想起上次的事章维就窘得无地自容,那次他吭哧吭哧就是搬不动,还是钟子玉探头过来问:“章大哥你需不需要帮忙?” 章维摆手逞强:“不需要!这是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插手——”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平常一副弱柳扶风样子的钟子玉毫不费力地把大缸子拎了起来,边往外走边潇洒地喊着:“顾哥哥我来啦章大哥他搬不动——!” 事后章维按捺住内心的挫败感问钟子玉:“你病怏怏都是装的吧?有什么好处?能多吃还是——“ 看着猛点头的钟子玉那闪亮的眼睛,章维觉得自己好像被一颗大鸭蛋噎住了,还是油红肉嫩的那种,楞梗着,不能吃。 他悲哀地意识到此后自己在饭桌上将永远处于最底层的地位。 钟子玉犹嫌他受的刺激不够,还殷切地补上一句:“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练过几年的,虽然长不壮实,不过拎个酱缸啊米袋啊都没问题,哦抱个壮汉也没问题!” “闭嘴。” “诶章大哥你别生气,我身体其实挺好的,我就是喜欢装,因为一装顾哥哥就会给我做好吃的,而且我怎么跟你抢他都不会说我。你看你弱又不弱、壮又不壮……想跟那两个人抢人你也要拿出点本钱呀,你抱不抱得动顾哥哥?厨房那只花猫你总抱得动吧?” “钟、子、玉!!!” “我说的可是实话!皇甫大哥说男人要是身体不好会被媳妇儿嫌弃的,各种意义上。每次顾哥哥去找他出来的时候都站不稳,我觉得你好像是做不到这点哦。”钟子玉显然暴露了他小恶魔的本性,越说越来劲,毫不在意章维气得乌青的面色。 “就算他壮又怎样?又没有脑子!” “我看你也没有嘛……每次吃饭都盯着顾哥哥看,抢你的饭比抢陈大哥的容易多了,他一边偷偷瞅顾哥哥还能分心拦截我的筷子,自从一起吃饭的人变成你我觉得开心多啦!谢谢你章大哥!” 章维觉得自己没有吐血真是个奇迹。 但他可是章维,于是他打起全副精神施展绝地反击——“我会帮皑之做饭,他俩会吗?!而且,”他趾高气昂道“温柔有什么不好!我不会让皑之痛!” 钟子玉啃着糖葫芦一脸怀疑:“那你也要先够得着顾哥哥再说,总之我觉得你的路还很长……想娶顾哥哥,先过我这一关!” 最后,钟子玉没心没肺地结尾:“这样吧,从明天起我正式跟你开始抢饭,章大哥你要是能吃饱呢,那就算是你的本事,找顾哥哥开小灶不算作弊,不过我的鼻子是很灵的。” 然后章维只能目睹着其实身体倍儿棒的钟子玉拿着糖葫芦快乐地跑了出去。 回忆到此结束,顾无鱼听罢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而章维仍然很生气。 “子玉还小……你别跟他计较……”顾无鱼憋着笑,心想章维吃瘪的样子一定也很可爱。 “他嘲讽我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他哪里小了!” 接着章维心酸地感叹一句:“……我要是也那么小就好了,可以肆无忌惮跟你撒娇。” 顾无鱼想了一下章维撒娇的样子,有点惊吓。于是他赶紧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挑眉笑道:“你现在不就是在跟我撒娇吗?” 章维有点高兴地摸了摸脑袋,“诶我还真没想过……不过,其实我更想保护你。” 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出心底想了很久的话:“皑之,听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不会死,也不必成为‘无憾’的牺牲品,你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顾无鱼心下轻叹一声。 他温和地开口:“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的答案是:不。” 顾无鱼身体前倾握住章维的手,用目光止住他的惊诧与急切。花阴下,顾无鱼面上微微漾开一个笑容,“在听你说之前,我想你需要先听我说。” 章维有些生气:“可是这事关你的生死我怎么能——” 顾无鱼耐心地安抚他:“嘘,你会明白的。” “我和皇甫少主的关系有些特殊……你也知道皇甫家干的都是些什么事,一脚经商,一脚却踏在江湖里。我算是他们豢养的某种死士,虽然是最没用的那种。你说我愚忠也好,执迷不悟也罢,他说到底对我有恩,答应了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顾无鱼展颜一笑,“何况,这一年有你们陪我,已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福气了。” 章维的目光中带着沉痛和渴求,他紧紧反握住顾无鱼的手:“可是你看他们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这也算有恩?!算我求你,为自己活一次。” 顾无鱼摇摇头,“人生在世,总有些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你不也是这样吗,章维?” 他轻轻撤回双手,语调温柔然而内容残酷:“别再喜欢我了,不会有结果的。你值得更好的人,三少。” 接着他起身离去,身上的披风还带有章维指尖余温……顾无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压抑住心中异样的骚动。 而章维保持着木然的姿势,呆了很久没有动,他伸出的双手用尽此心执着坚定,却也没能握住顾无鱼远去的身影。 二十、失恋的人所能遇到的最雪上加霜的事,莫过于吃不饱饭 章维失魂落魄地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一直想到日落都没有个结果。闻到饭香气之后,他揉揉肚子决定吃饱再想。 晚饭时,顾无鱼推脱身体不适早早离席,为免彼此尴尬,章维也不好迎上去,而且现在他还面临着人生中最大的考验。 自坐上饭桌那一刻开始,钟子玉便摆出一派大将气度,手挥目送神态肃穆。惊讶的章维忘了抢占先机,后果就是眼睁睁看着几大盘菜顷刻间全进了钟子玉肚子。 如果说以前考虑到病弱形象钟子玉还装一装,现在一旦把话说开,简直是如鱼得水,再不用费心维持斯文吃相,端起盘子就扒拉。 章维最终只能苦着脸就一小碟咸菜吃了碗白米饭,心事重重的他也没胃口再去做——更何况,他自己做饭的能吃吗? “章大哥你被拒绝了吧?”钟子玉眨巴着长得不像话的睫毛继续进行一针见血的内心攻击,手上扒饭工作也一刻不停,难为他一边嚼还能保持口齿清楚。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食不语懂不懂?”章维已经气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现在一颗心都系挂在顾无鱼身上,那可恨的房门虽只有薄薄一层,却青冥渌水般阻隔在他和顾无鱼面前。 一次坦诚,结局是望穿秋水或遗恨关山,谁能笃定? “被拒绝了就再接再厉嘛,谁没被拒绝过呀。” “连饭都吃不饱你让我怎么再接再厉。”章维恶狠狠瞪了钟子玉一眼,对方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从这一刻起,章维决定把他彻底当做一头白了点儿的猪。 ——还是会跟人抢饭的那种! “其实你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章维正准备离开时,钟子玉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作为药人,从小被灌输的忠诚意识和习惯性的自我牺牲已经是本能了,就算顾哥哥想接受你的好意,罪恶感也会阻止他这么做。”钟子玉放下饭碗,眼神中难得带上了几丝阴郁。 “你怎么知道。”章维侧身看他,神色阴晴不定。 “我怎么知道的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要想办法让他克服!顺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被这种荒谬教条束缚!”钟子玉显得有点着急。 章维怀疑地挑挑眉,“从一开始我就不能完全相信你,你既然是皇甫身边的人,这么卖力地帮我和皑之是为了什么?” 钟子玉孩子气地撇撇嘴,“谁会帮你我跟你又不熟还是抢饭的仇人……我是帮顾哥哥……也是帮我自己。” “怎么?莫非你也是药人?”章维戏谑发问。 钟子玉却突然呆住。 “怎……怎么!难道……“章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钟灵毓秀的少年面上天真顽皮神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只露出一张苍白无奈的面容。 那种神情,和绝望的顾无鱼……何其相似。 钟子玉合眼,深吸一口气,“反正早晚也要说……既然你都猜出来了,那就告诉你吧。” 仍是轻快的语气,却无端多了几分凄然。 ——钟子玉,也是定虚庄的一件工具。只是他幸运,还不待长成,定虚庄便毁灭在一场大火里。 小时候试药很疼,一次次被改造的身体慢慢会忘记来自生人的温度。他们都会渐渐变得只有冷漠和痛苦,直到完全泯灭人性成为工具,再毫无意义地死去。 那时候,只有一个比他稍大的哥哥,会偷偷给他些东西吃。有时候是半块芝麻糖,有时候是还残存些许果肉的果核,那些东西都沾满灰尘,就像他们昏暗无光的生活。 然而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甜蜜,对于钟子玉来说也是无上美味。童年的折磨让他很难有饱腹感,只有吃一个人的菜才能让他得到救赎。 “哥哥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无鱼。” 身前的小哥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天空中突然有一线光穿过这人间地狱。把头埋在这个气味很好闻的小哥哥身上时,钟子玉流下眼泪。 从前以后,他再没哭过。 “如果顾哥哥死了,我要他们所有人偿命。”此刻他施施然站立于章维面前,语气平淡一如谈论今天菜谱,但不知怎的,章维就是觉得他做得到。 “不需要那么血腥……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我搞不清楚,不过为了不发生这样的人间惨剧,我会继续努力的。”章维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回去继续吃了。 “看来章大哥你的接受能力不错嘛,不像我想的那么没用。”钟子玉掰了个鹅腿儿继续调侃他,章维却已做不到把他当做天真孩童看待。 “皑之还记得吗?” “我希望他不记得,也实在没什么好记的。其实不妨告诉你,那场火是我放的。” 钟子玉在章维惊讶的注视下粲然一笑,“不给我饭吃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二十一、吃货计划通:就算是神也攻略给你看! 章维被钟子玉凶残的发言震得倒退三步,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一个毛孩子吓得晃了神。暗自懊恼之余,他意识到钟子玉的价值——“这么说,你一定了解药人的制作方法?” 钟子玉突然愤怒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我不会把顾哥哥托付给在这种龌龊事上打主意的人!” “停停停,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就这么一问。因为我要根据皑之的身体配药,我不太确定他早年服过什么,是否还有余毒……干嘛,别这么看着我,他又不是你的。” 章维明智地和张牙舞爪的钟子玉保持了一段距离,对方谨慎地审视着他,好像一头还未长成但已锋芒毕露的小兽。 许久,钟子玉终于收敛锋锐神情,撇撇嘴走近章维:“我相信你——你太蠢啦不可能骗我的!“ 章维气极反笑,“好,好,我蠢。不过看在你骂我骂得这么痛快的份上,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怎么混到皇甫钧身边的?“ 钟子玉一甩袖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茯苓饼,边嚼边咕哝: “我之所以待在皇甫钧身边,一是为了保护顾哥哥,二是查点儿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帮他们配药,还有就是因为我长得像那具尸体……不就是尸体嘛他怎么那么喜欢又不能吃那么多冰渣子咬下去都咯牙……” 章维试探性敲了敲他的脑袋,“别边吃边说!我要听重点!我该怎么把你顾哥哥追过来?“ 钟子玉朝他呲牙,成功吓退了章维准备捋他毛的手。咽下最后一口茯苓糕,钟子玉很不满地抱怨:“都怪你惹顾哥哥生气!晚饭他肯定懒得做了,我还饿着呢!“ 章维气得想打人,电光火石之间又发现钟子玉实在是打不过,只好一掌拍在桌子上,用力咆哮:“你也有脸跟我喊饿?!“ 钟子玉捂住耳朵:“诶呀别喊啦你肚子上的肥肉都抖起来了——你会把顾哥哥吵醒的!“ 章维哼了一声,抱臂看着他:“你是不是对皑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说!“ 钟子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皇甫钧呢,他才是你最大的威胁。我都恨不得把他剁吧剁吧做成蹄膀……再放点老抽秋油和葱花……“ 钟子玉一说起吃就没个完,章维只好放弃从他嘴里听到几句重点的希望。 “——现在不叫‘皇甫大哥’了?他那么多年折磨皑之你怎么不阻止。” “……你以为我不想吗?那也得我能才行!贸然妄动就下黄泉喝孟婆酸辣汤去啦!我还以为你靠谱点儿呢没想到也是个连五碗饭都吃不了的家伙。” 钟子玉吼完才算舒畅了点,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金桔饼啃了起来,“我跟你说,想让顾哥哥回心转意呢,你就得给他留下点自己的空间。” 章维皱眉,“这不难办,最近也正好有些事需要我处理。” 钟子玉眯缝着眼笑了起来,“加油搞死陈蛟!” 章维觉得潜台词是:“这样你们就都没戏啦顾哥哥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不过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按捺住怒气继续问:“我要是惹得陈蛟发毛,就无异于正式开战。到时候若我自身都难保,我怎么顾及皑之?” “不管怎样你都得用真实身份出面,证明一下你不只是个饭桶吧章大哥!” “然后你就能坐收渔利?”章维冷笑看着他,“我可越来越觉得你心思不简单。” 钟子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就想继续蹭饭而已要求不高。” “还是说正事吧,你把那边的黑脸怪惹毛了之后又不能抡算盘揍,况且又揍不过,所以他也不会太把你当回事的,顶多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哼,早晚我要吸干他全部的血。” 钟子玉竖起大拇指,“有志气!不过现在你还是先把自己肚子上的肉减一减吧。黑脸怪绝对会来找顾哥哥算账的,这时候就该你上场啦。” 章维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赧然问:“……打不过怎么办?” 钟子玉一拍胸脯,“有我呢放心!到时候我们演上一场戏,让黑脸怪知道顾哥哥已经病得不行啦,他绝对会去和皇甫钧吵的。趁他们狗咬狗我们赶紧跑,顾哥哥一直想去颍川隐居,他都在心里计划了好久啦,这次一定可以实现的。” “听上去不错,但我不是能一走了之的人。而且皑之的身体……” 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感到一阵迎面而来的威胁—— 钟子玉突然笑了,无端有几分邪气:“——要你干什么,当然是我带顾哥哥跑路,你就在这儿迎接他俩的怒火吧。” 章维咬紧牙关冷笑一声,“不出我所料……你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 钟子玉闲闲瞟他一眼,“你帮我打开顾哥哥的心防我很感激,一旦他能开始接受皇甫钧以外的人,我就可以告诉他一些事了。不过嘛,你们听不得。” “你是真觉得我会那么容易放手?” “当然不,”钟子玉露齿而笑,将一个放于桌上的小小蓝布包裹递给章维,“不过有了这个,就另当别论。” 章维拆开,只看了一眼便悚然一惊,匆忙合上,他目光盯牢钟子玉:“……你从哪里搞到的?” 钟子玉摆摆手,“你别管啦,反正只要有了它,你就能取代皇甫家和陈家,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用不了几年,你章维的名字就会响彻大江南北,你将会变得富可敌国。在皇甫钧和陈蛟的打压下,这可是很多人梦都不敢梦的事。” 章维的面色凝固,然而还不待他辩驳,钟子玉便粲然一笑道:“章大哥,东西既给了你,便是你的。好好想想,是皑之比较重要呢,还是你的梦想比较重要。 说罢他转身,轻快离去。 独留章维站在空荡暖风中,手中小小包裹重逾千斤,而周身寒凉彻骨。 二十二、美人易得,名厨难求 晚上顾无鱼还是起身做晚饭,钟子玉乖乖帮忙择菜,而章维却神神秘秘地把自己关在屋里,顾无鱼于是有些担心,“子玉,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钟子玉鼓起腮帮子猛力淘洗手中青菜,“就会告状算什么嘛……才没有欺负他,我就是说他肚子上肥肉太多了而已!” 顾无鱼无力地捶了捶酸痛的肩膀,“你俩都长大点吧……我不在了看谁还能让你俩这么闹腾。说,晚上想吃什么?” “——不必了,我来做。”吱呀一声,章维推开房门走出来,脸色沉重。 顾无鱼挽了挽袖管站起身,“这两天你也够累的,还是我来吧。” 钟子玉连忙附和:“对对对,而且我也不要吃你做的饭!” 章维别有深意地看了钟子玉一眼,“是谁说我肉太多?自己动手正好能活动活动筋骨。” 接着他转头向顾无鱼:“这两天我可能要出去住,生意上的事一时有些顾不过来,得去铺子里看着。” 接着他挽起袖管,豪气干云:“皑之你去歇息吧,这里我来!那边择菜的,想吃什么?” 钟子玉怀疑地看了看他,“那就来点简单的吧,土豆和茄子,怎么做都行。” 章维毫无愧意颔首,“做熟就行是吧?” 顾无鱼看着钟子玉开始变得惊恐的表情决定明哲保身,“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钟子玉渴望的眼神好像要长出小钩子一样勾住顾无鱼衣袍,可惜章维冷冷的嘲讽打碎了他美好的希望。 “别看了,”章大厨把刀往案板上狠狠一剁,“想战胜别人就要修行!我从今天开始学做饭,说!菜怎么切!” 钟子玉快要哭出来了,“章大哥你别这样……我错了我再也不胡说啦你你你你快把刀放下——!那是盐不是糖!那个是酱油!……你别动顾哥哥的酱快住手!” 章维满足地看着手足无措的钟子玉,心想,小样儿,跟我斗? 下一刻他就被自己做的菜恶心到吐了出来。 后来俩人对着几盘焦糊状物体大眼瞪小眼,章维只有咳嗽两声掩饰心虚,“对了,东西我还给你,我不会放弃的。” 钟子玉显得很是失望,“……真不再考虑考虑?“ “靠出卖别人得来的钱有什么趣味,一股铜臭!我虽然有点见钱眼开,也不至于低劣到如此程度。” 他故作深沉摸了摸下巴,“再说,美人易得……名厨难求啊。自己做过饭之后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钟子玉哼哼两声,“看不出你还像个人样嘛……先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样把那两个家伙打发了再说——不对,先把我的肚子拯救一下!” 章维无奈地又拿起刀,“再来一次,我们肯定是中途揭盖走了味。” 钟子玉掰了根黄瓜咔嚓咔嚓啃起来,口齿不清地嘱咐他:“对了,那包裹里的东西和事情你都要忘掉,尤其不能告诉顾哥哥!” 章维讶异,手中的黄瓜条顷刻间又被误杀成一滩稀泥,“为什么?!他居然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就算这件事能让顾哥哥对皇甫钧彻底死心,他也肯定生无可恋了。他糟糕的记忆已经够多,能不添就不要再添。” “我认为他有权知道到底是谁害得他——”章维突然激动起来,他还以为顾无鱼对皇甫钧的忠心已经到了如此难撼动的程度,却原来顾无鱼根本不知道! “你不能这样做,如果你见过顾哥哥做噩梦的样子……”钟子玉紧咬下唇,“总之就是不行!他做噩梦的时候会叫皇甫钧的名字,如果你让他知道……让他知道……” 章维明白钟子玉未说出口的担心。 如果你明白支撑你生活的那唯一一线光明,其实是最大谎言。以顾无鱼现在的情况,他会直接崩溃也未可知。 他长叹一口气,郑重承诺:“我不会,我保证。” “保证什么?”顾无鱼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看到他,两个人立刻齐齐转头,就差流下口水。 “保证我再也不下厨了……”章维盯着食盒目光饥渴。 “没错没错没错。”钟子玉一迭声附和,搓着手随时准备抢占先机。 “就知道你们做不出来,我买了致美斋的蟹粉狮子头、银丝面、春卷,还包了两只烧鹅,你们一人一份,不许抢,听到没有?不许抢。”顾无鱼打开食盒亲自替他们分饭,一边打掉一只贼手,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两只小狗。 “好啦,就这样,我坐中间看着你们,谁也不许抢谁的,老实吃饭。”终于分完饭,顾无鱼自己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清粥,遂拿着筷子坐在中间位隔开两人,以防出现惨剧。 而对于二人来说,别人碗里的饭就是怎么看怎么香。可惜王母坐在他们和食物中间,用筷子一点便划开了天河,只能看不能吃,简直煎熬。 他们哀怨的眼神让顾无鱼心情愉悦,“你们是不是把抢菜当成乐趣了?” “因为不够吃。” “没错。” 难得两人意见相同,顾无鱼伸筷子打掉钟子玉准备从桌下发动突袭的手,笑得连筷子都抖动起来:“你们……这么能吃,以后不会有媳妇要的。”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会娶的!” 钟子玉更是得寸进尺开始撒娇,“我要一辈子赖着顾哥哥!” 顾无鱼淡笑看他:“养不起。” 章维顿时趾高气昂起来,“咳,我有钱,我掏得起食宿费。” 顾无鱼仍是纯良表情:“不想养。” 两人都惨遭打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顾无鱼拍拍大的的肩膀,摸了摸小的那个软软的头发,“你们呀,别为我瞎操心。真当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在院子里说话声音那么大,我就是死过去也要被吵醒过来的。好好吃你们的饭,别想有的没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钟子玉捂住他的嘴:“顾哥哥不要说那个字!” 章维讪讪发问:“你……你听到了多少……” 顾无鱼乜斜他一眼,“不多,但足够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了。” 他轻叹,“三少,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你就算拉着子玉一起闹也没用,你事忙,更要好好看顾自己。这两天我会差人去铺子里给你送饭的,别的事,就别再想了。” 接着他站起身,看了看顾家的战场——饭桌,发现已经被两人扫荡一空,再抢也没什么好抢的了,于是满意地整整衣袍,转身离开。 临走前不忘嘱咐钟子玉一句:“小玉,再这么闹下去,小心没饭吃——不许呲牙,这招对我没用。” 不用想顾无鱼也知道,身后两个家伙肯定委屈得要命。但有些事不该牵扯他们进来。 更何况……唉……有些人总是长不大。 二十三、乾坤泥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网恢恢,皆自投来 不过几日时间,顾无鱼静卧家中养神,闲来无事逗逗钟子玉,外间却已天翻地覆。而钟子玉知道章维做下的好事,却不提,只安心独享三人份的饭菜。 直到陈蛟找上门来,顾无鱼才发觉章维原来还真有几分能耐。 “你撺掇的?”陈蛟一进门便是兴师问罪的架势,他显得太急切以至于腰间竟有一只貔貅饰物挂歪。这在陈蛟可是少有的事——顾无鱼心下也有几分了然,于是他让钟子玉先离开,一个人直面陈蛟。 素扇一展,顾无鱼仍是懒懒斜倚榻上,含了冬雪的眼神直逼陈蛟,“难得见陈老板如此失态……驾临此处,有何贵干。” 陈蛟右手在身后紧握成拳,左手虚扶顾无鱼臂膀一步向前,顾无鱼一瞬间以为他要打过来,只厌恶皱眉,连躲都已懒得再躲。然而陈蛟的手停顿在半空,没有更多动作。 顾无鱼这时反而有些惊诧起来,扇面边缘,陈蛟眼中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很奇妙,也很陌生。 只是无论如何,这种神情不适合出现在陈蛟身上。 顾无鱼“啪——”一声合拢手中扇,“陈老板,如非公事,请离我远点。” “呵,公事……你那小情人联手钟栏趁乱端了我三家铺子,现在你跟我谈公事?”陈蛟笑着摸了摸顾无鱼的脸颊,“最近我不打算动你,但想不到某些人实在是不安分。” 顾无鱼用扇子狠力一击陈蛟手掌,对方却只当瘙痒,“到底发生什么,钟栏……百草门不是站在你陈家那边?” 陈蛟眼神一瞬间变得毒辣,“我也这么以为,他章维何德何能就得了钟奇知青眼……不但助他倒打一耙吞下章家,还勒令百草门通力合作。” 顾无鱼心中一惊,随即浮现淡淡欢喜,然而面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钟老毕竟上了年纪,真正主事的还是钟栏。选择他而不选择你,定是你自己的原因。” 陈蛟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都未必真的了解你那三少,他两年前就开始暗自筹划整垮章家,如此狼子野心,比我好几分?” 顾无鱼这下是真真惊讶了,“你——”陈蛟一向自视甚高,这种近似自嘲的话从未说过一句,更别提是在顾无鱼面前。 “怎么,没想到我会承认?”陈蛟甚至还能好心情地笑出来,顾无鱼一时被震住,也就忽略了他越挨越近的躯体。 等到发现时,彼此呼吸已然近在咫尺。 顾无鱼心生厌烦,力气不够无法挣扎,只好偏过头不去看他。陈蛟却也不恼,只低头埋在他颈项间,下巴上竟有了扎人的青青胡渣。 顾无鱼不禁暗想陈蛟今天肯定是吃错了药,难道他终于疯到自己亲自试药的地步了?那倒真是大快人心。 “你……是不是恨我。”陈蛟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他将下巴支在顾无鱼肩头亲密摩挲,手却紧紧勒住顾无鱼的腰,仿佛是种威胁。 “稀奇,陈老板居然会想起问这个问题。不过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我越恨你,你不是越开心?”顾无鱼只是单纯地惊奇着,语气中没有一丝嘲讽凉薄。然而这种陌路人般态度,听在陈蛟耳里却如寒天饮雪水。 “你倒是了解我……”连日勾心斗角,陈蛟也有些疲倦,此刻只想拥着顾无鱼睡一觉。然而对方执拗地摆出抗拒姿态,他有些恼火,却也不想用强。 总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自从顾无鱼昏迷过去的那天开始。 虽然不提,但这种改变他们都心知肚明。 且放手一搏,看它走向何方。 陈蛟暗嘲自己果然是顺风顺水太久,一遇小小挫折便心灰意冷,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不不过区区章维,就算加上百草门又如何,且斗不过他隆运行。 陈蛟唇角浮现冰冷的一抹笑,他闲闲捻了顾无鱼一缕碎发,想起自己谋划三载功亏一篑,到底还是意难平。 三年前,飞鹰堡堡主白纪为爱女求医,找上了百草门。那时百草门内部正夺权,胜出者似乎是钟栏的四哥,而钟栏则显得无欲无求。 结果多方救治无果,堡主独女仍然早早逝去。堡主膝下只有这一位女公子,是亡妻所生,一朝与妻女天人永隔,堡主是性情中人,悲痛欲绝之下竟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将百草门三位名医击毙当场。 此事后,飞鹰堡一蹶不振,而钟栏的四哥也无颜掌权。飞鹰堡手中的旱路码头和货源,便被陈蛟暗中接管。而隐士般的钟栏,又恰在此时出现在世人面前,一剂药治好了白纪的疯魔,顺理成章执掌家主之印。 白纪清醒过来不堪良心重负,终于引刀自尽。一段故事惹人唏嘘,得益者却在幕后悄悄隐去。 当年除百草门外,良谷的医师也在受邀之列,只是白纪明显将期望都寄托在前者身上。陈蛟只是略动心思,找人假借章家名义说服良谷的医师在对方的药中做点小手脚,以此博得堡主信任。 不过那不是“小”手脚,就连白纪的疯魔,也与陈蛟和钟栏脱不了干系。当年负责舌灿莲花的人早交由皇甫钧处理,他们不必出面,只需坐收渔利。 而今这个把柄是使用的时候了,前些时候章家身上的污水已经够多,昔日这些良谷医师便站出来控诉章家,在陈蛟的有意控制下飞鹰堡余威犹在,这件江湖公案一经披露,果引起轩然大波。而陈蛟多年布局,也只待今日群情激奋,声讨章家,力图让它一蹶不振。 与此同时,隆运行率先对章家账目发难,一时间章家几乎是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章维却是他未考虑到的变数——章家风雨飘摇之际,一向不被看好的章三少,居然挺身而出,慷慨陈词为家族辩护。而当年的当事人之一,百草门现任家主钟栏,竟公开声援章维,称此案疑点甚多。 与此同时,章维竟用自己的铺子做抵来保全章家家业,他以不受重视的庶子身份声泪俱下请求章老爷子秉公处事,承认假账等罪过,不说真假,一番热闹大戏倒是感动了好些人。 于是章家就在这样的虚情假意中得以苟延残喘,只是掌权者换了身份。当章维满面哀戚替病重的老父宣告声明时,陈蛟便知道,自己输了—— “章维在此谢过各位前辈!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天理昭昭,我章家若有作奸犯科、舞虚弄假之辈,定受严惩!故此,晚辈特奉家父之命向各位请罪。假账诸事经彻查,确有其事,犯下此等滔天大错的子弟已押至刑堂,家法过后逐出家门……” 林林总总,都在有意无意告诉众人,谁才是现在的章家家主。 也许谈稳固权力还为时过早,然而这位章三少蛰伏多年,一朝出手煞是震人,何况他背后是百草门长老,一言可易家主的人物,钟栏就算不想听,也不得不听。 街头巷尾又多喜爱章三少平易近人,年少聪颖,一时之间都快把章维编成戏文里的完美才子,只差个美人,便是一台旷古名曲。 至于陈蛟,只好勾油白脸儿,拼尽全身力气才不被漩涡拽入,得利不想了,只图个忠奸难辨。 “不过嘛,”陈蛟戏谑低笑,两指搭上顾无鱼冰凉温软的脖颈,“我既然有你在手,他想不把吞下去的吐出来都不行。” 说罢他偏头看向顾无鱼,眼神中有种天真坚定的残酷。 外篇 1.同来何事不同归 “我对荣家小姐心仪已久……” “这有何难,荣家是花木世家,我手头有几盆罕见异域奇花,和红笺一纸一并送上,定能手到擒来。” “如此,劳烦陈老板。” 陈蛟与他对面的花花大少相视一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又一次猎艳或消遣。然而长日无聊,偶尔,只是偶尔,为了生意陈蛟也会虚情假意祝福一番。 不过他的祝福和建议通常都很昂贵。 一群奸猾似鬼却人模狗样的混蛋聚在一起,免不了谈起风花雪月。陈蛟持酒听着,很少参与。开口多是戏谑,故此也懒得发声。 座中有人感慨,广和楼的手艺是越来越不济了。于是便有合扇之声打碎陈蛟的寂静,“……哪里及得上顾无鱼的手艺。” 絮言絮语,青楼走马,白袜生尘。 转瞬眼前便荒无人烟,剩下碧波中自己可悲的苍老倒影。 白发苍苍的陈蛟扶筇而笑,龟裂面容之上的悲怆震碎一池春水。 清溪旧板桥,恨无消息到今朝。 逝者如斯,消亡的是狂妄抑或执念都不再重要。只有到终于阖上双眼那一刻,陈蛟才明白有些东西早已失去。那时他去顾无鱼坟前独酌一番,抱怨自己明白得不够及时,现在只有趁章维不注意时才能来此悼念。 “你那章三少……可是出息得很呐。” 他靠在墓碑上笑着喝下第一口酒,那年枝头翠柳,漫长宽阔街道和人群都不放在眼内,只看到顾无鱼孑然身影。 彼时尚年轻气盛的皇甫钧淡淡道:“顾无鱼,我的下人。” 然而能让他特地开口介绍一句的,定不只是下人。 在陈蛟玩味眼光下顾无鱼沉默着微施一礼,那种苦涩的温柔便从他周身散发出来,陈蛟闻到药香。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要拿他试药。” 皇甫钧悠悠一笑,“随便你怎样,不玩死就行。” “——第一次见面切记不可冒犯,若太鲁莽或太无礼从今以后你都别想近身半步。”后来陈蛟在广和楼喝酒,听一班狐朋狗友大谈风月心得,付之一哂。 多年后他白发苍苍靠着顾无鱼墓碑喝酒,想起这件事突然大笑起来,被酒呛到的他开始咳嗽,头晕目眩一阵之后发现白须上点点污血。 他闭眼摩挲顾无鱼的墓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又如何,从来不知悔改又如何……到头来你还是一个人去了阎罗地府,现在我弥补你,我去陪你。” 依稀间面上仍有柳絮拂过,薄幸游子,薄命佳人,多情晨昏。 正如那天喝完酒,他所见的晨昏。 他一身酒气,径自打马去找顾无鱼。而后笑着进入他,“今天听人说,要想得到一颗心,首先就算装也要装出个深情款款的样子来……不过对于你倒是不需要那些,有药就足够了。” 已被他们折磨得身体虚弱的顾无鱼疲惫地闭上眼,迎接他的疾风骤雨,细碎呻吟间有淡淡的云霭自指缝流过。天光渐渐变幻开来,一切归于岑寂。 ——汗水和死亡中光影斑驳,一切早有预兆。 那年飞鹰堡事发,章维人前装得关心家事又有些不知所措,却绝不过分。一力撑起章家确实不虚,他那几个兄弟早已自乱阵脚,慌不择路反而掉进章维的陷阱之中。 他甚至连陈蛟都骗过。 事态严峻之时,章维才终于跪在章老爷面前声泪俱下,说自儿时起,就算遭受再多折辱他娘都不忘告诉他要感恩,若无章老爷他章维便不可能出生于世。尽管他一直铭记却也不太愿意过多参与家事,而今既然父亲有难,为人子便义不容辞。 他说:“儿子名下有香料铺十家,绸缎庄三间,当铺五间,酒楼八家,均以母亲闺名为号,现当顺应母命,悉数归还父亲,以渡过难关。”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却原来近年来润物细无声的“若茗”二字,便是这貌不惊人的章三少手笔。 陈蛟心中一惊,却也嗤笑,为一个连给生过他儿子的女人名字都记不住的父亲付出这么多,不是傻了便是疯了。 然而老泪纵横的章老爷终究还有几分清明,“起来罢。” “你既如此,为父不会不念你的孝心……老朽不堪,一世苦心惨淡经营落得如此下场,自当引咎辞去家主之位。从今天起,章家所有大小生意,悉数交由我三子管理!章维从此刻起,便是我章家家主,列位可否与我做个见证?” 众人点头应是,陈蛟险些捏碎手边杯盏。 好一招险棋,只怕为此夺命一举,这位三少在章家内外都下足了功夫。只待有朝一日得掌权位,便替母亲吐出这一口多年来的恶气。 内有章老许可,外有百草门扶持,章维的位子,很快坐稳。 “妙计,真是妙计。我输就输在太自负,我和皇甫都是。”陈蛟不顾须上血迹,又喝下一大口,指掌间所触,只有泥土和墓碑。 多年来他和章维斗得不相上下,间或也有合作,只是再未与皇甫家相交。 就算再困难,也绝不借皇甫钧之力。 大概也算是种报复。 皇甫钧娶了一房又一房,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有人讥笑他是否身有隐疾,只有陈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这些妻妾生下孩子。 她们所有人,都和顾无鱼有或多或少几分相似。 皇甫钧大抵是觉得一旦她们生下孩子,便彻底构成一种背叛。尽管他从未忠诚,但在阿鸿和顾无鱼都离世后,他开始夜不成寐。 若顾无鱼还在,他还可以说服自己一心一意怨恨这个背叛者。然而当人没了只剩下一座坟茔,同来何事不同归,连问句都哽咽。 陈蛟更加放浪形骸,但再也没有找到过那年山中小屋,他亲吻顾无鱼时的温度。 那刻之后,再没有之后。 他辜负太多,所以作为人的幸福和快乐只能有那短短一瞬,而后全被岁月剥夺。 他在顾无鱼坟前笑,一滴泪都流不出,只是笑。他咳出的血星星点点溅落满地,于是变成哭笑,“你当时……吐出来的,都是黑血……“ 心肝肺五脏六腑伤透,也不一定能有那么黯然销魂的黑色。 只有穷尽来生今世,三千三万次轮回积蓄沉默和微笑才能熬过的折磨,能造就这场撕心裂肺,粉身碎骨。 有脚步声,抬起头,陈蛟看到章维也已日渐苍老的面容,对方走来,弯下身温柔看着坟前一朵花。 “他不需要你来陪,皑之一生早已了无遗憾。他希望他所爱的人过得快乐,对我来说,这是他的遗愿,我有努力做到。” 陈蛟又喝下一大口,不发一言。 “他得到过,然后像世间所有人那样失去了,一切事物的美丽都在于终将消逝,拥有过才是最重要的。时间不是刽子手,自己的愚蠢才是。你早知道这结局是泥土和坟墓,你只是一边恐惧一边自得着走向末日,无处可去才知恐惧;而我一路行来,眼中所见是花和柳絮,轮回的美丽才能永不凋谢,再看到时就算斯人难再我也可以怀念,我永远期待,而你冷酷地活在现在。所以他选择的是我,而不是你。” 章维冷酷而温柔地下了判决,他看向那个垂死老人的脸竟然带上了悲悯。 陈蛟开始颤抖,每一丝褶皱都在痉挛,一场大梦轰隆隆在他眼前滚过,他看到广和楼上那场春宴,一切的初见和满天破碎面具。 ——“想讨好你看上的人,还是送些小玩意来得管用。” 他暗暗想,偶尔也送顾无鱼些什么? 只是想不到会是带着阴谋的甜蜜一吻,和注定落空的安稳断梦。 死前他想起顾无鱼做菜时的安详微笑,却原来,他和世界所需要的,不过一个拥抱。 但要全心全意,朴素赤诚,不参杂任何心机。 小玩意……视线开始涣散的陈蛟终于手一软,酒壶跌碎墓碑上蜿蜒水迹,代替他的泪痕滑落绝地。 小玩意,传达的,不过是心意。冷酷的人最恐惧付出,所以能肆无忌惮辜负,活在当下,手握万千金银虚空王座,轻浮可悲。而放眼展望的人,敢于背负孤独和失落,只要不断向前,直到看尽时间尽头,总有爱人微笑伴随左右。 不过心意,不过爱意。 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一刹那,不羁一世的陈老板才恍然大悟。 ——他陈蛟活了一生一世,空空茫茫几十年,凝聚最后卑微力量摸向胸口,却原来,空空荡荡。 春风已过,殊途不归。 2.落尽梨花春又了 章维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颤巍巍伸手摸向顾无鱼脑袋上小小的两只耳朵,有些感动地发现那洁白的茸毛软得不可思议。 “你……你别摸那里……”顾无鱼红着脸甩甩尾巴,章维趁机握住他挺翘的尾尖缓缓摩挲。两只毛绒绒尖耳朵软趴趴塌在头顶,因为他的动作而细微抖动起来,从章维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绒毛不安地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无鱼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本来没什么,可能自己会消失,但是它……它……” 看着顾无鱼酡红的脸,章维很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只要稍微一动顾无鱼的耳朵或尾巴,对方就会坐立不安。顾无鱼一向很温和冷静,章维只在床上见过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章维俯身握住顾无鱼的另一条“尾巴”,坏笑着凑近对方耳廓,暧昧吐息:“是不是很有感觉……?” 顾无鱼有些薄怒地瞪了他一眼,尾巴巧妙地绕了个弯想挣脱章维的手,却不想被章维轻轻一拽,缠在自己手心里。 章维笑着一手亲密抚摸顾无鱼蓬松尾巴,一手握住对方的荫净,隔了亵裤不怀好意地撸动,整张脸凑上去,笑吟吟慢条斯理问:“这样呢?还是想让我从这里摸?” 他一手伸向尾根,间或调笑般拍拍顾无鱼的臀部,轻拢慢捻抹复挑,誓要练就逗猫大法。 顾无鱼心下低叹,自从在一起之后章维就日益流氓,慢慢展露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且厚脸皮的本性。但谁让他是章维……也就由得他罢。 于是顾无鱼无奈地用尾巴敲敲章维的作乱的手,强自忍耐着呻吟:“去……去床上……” 章维闻言大喜,一把抱起顾无鱼,天旋地转之间顾无鱼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倒在床。 章维像只粘人的大狗一样凑过来,在他身上东拱拱西拱拱,顾无鱼安抚地摸摸他的头顶,暗自开始放松。 结果箭在弦上,章维反而闹了个大红脸,把头埋在顾无鱼胸前闷声道:“我技术不娴熟……” 顾无鱼哭笑不得,“这又不是做生意,管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章维还是不动,只默默地开始玩弄顾无鱼的尾巴,搞得身下的人情难自持,身体如潮水般起伏,尾巴上蓬松的毛发都松软地垂了下来,耳朵更是发烧般滚烫。 顾无鱼终于忍不住,满面飞红地一口咬在章维肩上。可惜咬得不深,章维很快便挣脱,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俯首含住他的乳头舔舐。 这还叫技术不娴熟!娴熟了还了得! ——晕头转向的顾无鱼这下是真的快要哭出来,只好温言道:“你……嗯你到底想怎样……“ 章维不答,只安分守己地用舌尖扫过顾无鱼敏感的乳首,舔湿后用牙齿细细刺激,如同品鉴或采撷,那种酥麻瘙痒令人难耐。而对于章维来说,看着颜色柔嫩的那两粒小小乳头慢慢覆盖一层水色,是很有趣的事。 他伸手捞起顾无鱼自己的大尾巴,用暖和的毛发在乳头上揉搓,白得几近纯粹的长毛拥裹有些充血肿胀的乳头——那种银靡的刺激令顾无鱼终于忍不住沾湿了眼眶。 是可忍孰不可忍——顾无鱼在踢他下床和哄他这两个选项之间选择了后者,于是他双腿环绕上章维的腰:“就算你技巧差,我也相信你。” 章维终于听到比较满意的回答,这才抬起头亲吻顾无鱼脸颊:“其实呢我就是想看你哭……” 顾无鱼恨恨地踹了他一脚。 章维丝毫不以为惧,“你现在把柄都在我手里哦,乖一点。”他一边嘟嚷着一边摸上顾无鱼的耳朵,耳朵向后倒去的同时顾无鱼喉间也溢出了幼细呻吟。 章维玩得很过瘾,但他不敢在顾无鱼威胁性的眼神下继续玩下去——否则他明天别想吃饭了。 于是他只好嘟嚷着放开手,搂住顾无鱼的腰,将手指向后探去。彼此的衣裳在缠绵中早脱得七零八落,剩下点布料只当情趣。 章维蘸了床头茉莉香气的膏体,轻柔向顾无鱼后薛捅去。他动作很轻,但手指一伸进去便开始旋转抠挖,直到顾无鱼情不自禁痉挛的后薛在探索中变得松软温顺。 章维有些着迷地看着眼前景象,顾无鱼无声哭泣的脸和颤抖如风中蒲公英的白耳朵是绝佳春药,让他几乎是立刻就变得炽热难耐。 顾无鱼蓬松的尾巴没精打采地松散缠绕在章维身侧,章维加第三根手指时顾无鱼低泣一声绷紧足尖,而尾巴也炸起了毛。 “我快忍不下去了……”章维甜蜜地抱怨一句,用嘴唇堵住顾无鱼的呻吟,一挺身将自己埋了进去。 顾无鱼很想骂他小混蛋,但被亲得迷迷糊糊,也就只好任由章维施为。 章维开拓得充分,所以顾无鱼也并没有多疼,只是有点不适。章维摸着他的尾巴看他全身红透,等到那紧窒的穴口已经像最成熟多汁的水蜜桃般开始变得妩媚柔软时,才缓缓开始律动。 “你是没吃饱饭吗……嗯啊……我不记得没喂你……”缓过点神来的顾无鱼有些不甘心被章维这种毛头小子按倒调戏,于是抱怨般开口嘲笑。 正埋头耕耘的章维傻兮兮地笑了,“是啊,我确实饿了。” 然后低头再次叼住他乳首,下身开始猛力撞击。顾无鱼惊叫出声,后面开始变得酥痒难耐,那种微麻的钝痛在身上这个小男人的怀抱中升华成一种莫名的温馨。 他抱住章维,放任自己失态,被顶得神志模糊时他朦胧想到,这家伙的背有这么宽吗? 顾无鱼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床褥间随着章维每一次挺身而颤动着,和布料抵死缠绵,双重的刺激令顾无鱼眼睛发红,耳朵尖都开始泛红。 顾无鱼看着章维得意而满足地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甩尾巴抽了他一下。可惜对于体格日益剽悍的章维来说,这和挠痒痒差不多。 章维扳过顾无鱼白皙脚腕,握住足底轻挠。将顾无鱼的一腔哽咽都堵了回去,只剩下残破不成音的柔软叹息。 ——反正不管现在怀里的大猫做什么,章维都只当是撒娇。 最后章维一手揪着顾无鱼的尾巴,一手握住顾无鱼的前端,两人一起射了出来。章维趁顾无鱼神志不清,全吞吐在他身体里。 尾巴被揪得有点痛,顾无鱼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的臀部也被章维捏得红紫一片,只怕最近是很难挺直腰板见人了。 而且他现在连下定决心抬腿把章维踹下去都做不到,如果抬腿,章维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一定会沿着大腿根流下来…… 和章维这种自学成才的厚脸皮比起来,顾无鱼再经验丰富也有限。他只有认真考虑从今天起减掉章维的一切肉食。 章维看出苗头,立刻黏上来,抬高他的腿,任白色的可疑液体沿着大腿内侧一直沾湿尾巴,胡乱亲吻着顾无鱼,他毫无廉耻地就着刚刚设进去的东西又插了进去:“让你生气一定是我做得还不够彻底,我们再来一次……” 这次顾无鱼连骂他混蛋的想法都懒得有了,只好轻轻吻在章维朝气蓬勃的面容上,无奈道:“……轻点。” 顾无鱼眼底的宠溺和羞赧章维看得分明,于是他露出满口大白牙灿烂一笑:“得令!” 就算以后没肉吃也要把今天这顿肉吃饱,他章维可是个生意人。 章维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 ——然而下一刻,他被人摇醒。 没有尾巴,也没有耳朵的顾无鱼正站在他面前,关切地对他说:“回去睡吧,这里风大。” 补充一句,他现在尚未追到的顾无鱼。 认清现实的章维哀嚎一声,可怜巴巴地拽住顾无鱼衣袖问:“……那你陪我睡。” 顾无鱼很想问你多大了,但看着章维的眼神他就是说不出口。最后只有干巴巴地应道:“……好。” 后来章维欢天喜地地拉着顾无鱼午睡,午睡多了,也就实现了他的梦想。顾无鱼想要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在梨花芳香中相偎睡去,嘴角噙笑,而掌间命纹如红线分明。 不论从前以后,辰光轮转几重。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而我与你,终有日共老。 二十四、玲珑骰子煮红豆,入骨相思不能吃 顾无鱼定定看了陈蛟半晌,那男人眼中狡狯和阴霾像在掩饰什么,惶惑的,躁动着,将要跃出水面。 于是他最终笑了起来,摊开掌中扇面,向后仰去,“请自便。” 陈蛟皱眉俯身看进他眼底:“……你不担心?” 顾无鱼笑着摇摇头,合扇轻敲,笃然有声:“尽人事,安天命。我能做的本就不多,况且我也自顾不暇……再说,你觉得你真能威胁到他?”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突然这么有信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个人拼死跑回来,不就是为了那章家的愣头青。”陈蛟冷笑一声——“不,现在或许该改口叫家主了。你觉得章家会继续容忍你的存在?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威胁到他们的救命稻草的人。” 顾无鱼讶异:“我?章三少在我这里来去自如,我们只是吃几顿饭的关系。况且就算有人要赶尽杀绝,也轮不到你提醒我。” “再说,既然你很清楚不劳你动手章家都会料理旁人,那么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顾无鱼晃晃扇柄,眉眼温婉而笑意狡黠。 “也许我只是说着玩,真的一不留神把你掐死了也未可知……”陈蛟亦笑,喃喃间双手拢上顾无鱼脖颈,冰冷手指慢慢扣紧。 顾无鱼神色平静:“那也玩过太多次了,换个花样吧,你不腻,我都腻了。” 陈蛟猛然扼住顾无鱼咽喉,力道刚好能让顾无鱼把全副心神投注在他身上,“你真以为快死了我就动不了你?” 顾无鱼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然而还称不上疼痛。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于是看到陈蛟眼中不容错认的焦躁。 于是他艰难吐出最后一口气,模糊地笑了。 陈蛟终于松开手,神情怔忪。顾无鱼的发簪在晃动中掉落,一头乌发泼洒碎落,鬼使神差,陈蛟发现其中夹杂丝丝缕缕白发。 顾无鱼平复气息后淡淡开口:“既然……咳咳……你也知道我快死了,那你也该明白我是为什么去死。少主恐怕不会再让你随心所欲试药了罢。” 他闭上双眼,任由陈蛟些微颤抖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而对方对他的话视而不见,只低沉发问:“……你倒是老得很快。” “药喝多了,病愈多,想不老也难。”顾无鱼神情平静,仿若闲话家常。陈蛟指尖纹路和灰白发丝接触、贴合,然后缓缓松开,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若有温存,也不过转瞬。 陈蛟离开他身侧,“所以你以为他皇甫钧是护着你?” “不,我从未这么以为过。”顾无鱼嘲讽地看了陈蛟一眼,“就算我再愚忠,也总该认识到少主是如何情深。话说回来,他能为心上人牺牲这么多,陈老板才是该警惕的那一个。” “哦?话怎么说。” “你若阻扰他救冰棺里的那位少爷,只怕你们多年交情也要毁于一旦。”顾无鱼语气平淡如没放盐的水煮白菜,谈及生死,好像与己无关一般。 “呵,你也终于学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了,”陈蛟忽然有些感慨,“你知不知道,皇甫钧他老子身边曾经有个人,快死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还有这种行尸走肉的语气——你真的不在意了?” 顾无鱼点点头,“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陈蛟旋身坐回他身旁,闲闲拾起顾无鱼掉落的发簪摩挲,“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顾无鱼不动声色把衣襟从陈蛟身下拽出来,“……洗耳恭听。” “皇甫严身边曾经有个人,床上床下都好用,连皇甫钧小时候都是他一手拉拔大的。皇甫钧六岁的时候,他爹犯傻,被人逮住了。抓他们的人来头很大,他说,你们两个有一个能用刀活活割死自己,剩下的那个就可以出去。” 陈蛟突然抬起头,深深注视顾无鱼:“你猜会怎样?” 顾无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知道这个故事,忠心不二的典范。当然是——”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你所说的这个愚蠢的下人救了主子。拿起刀子从自己身上割下了三十片肉,割到第三十一片的时候,行刑人看不下去,给了他一个痛快。” 陈蛟颔首,“我想场面一定非常惨烈……他没有哭?” 顾无鱼的语气终于带上了愤怒:“他是我的老师,已经入土的人……不要再多说了!” 陈蛟却自顾自说下去:“你一定不知道他死了之后皇甫严有什么反应。” 顾无鱼的表情终于覆盖严霜,“如花美眷,功成名就。” “是,他可是很享受,享受到某天晚上突然发疯,也活活捅死了自己——这件事皇甫钧不会让你知道的,你说,为什么?” “……少主的心思我不会妄自猜测,我只做好分内的事。”顾无鱼心头一惊,有些说不出的快意,但与此同时,有茫然悲哀缓缓涌上心头。 “换了你,你会怎么做。”陈蛟的目光快把手中发簪穿出个洞来,顾无鱼怀疑以他的手劲这根簪子马上就要粉身碎骨。 “先利索地搞死自己。我做不到那么英勇,我比较怕疼。”顾无鱼揉揉有些酸痛的脚腕,暗暗想可能又快到阴雨天气。 他正出神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突然听到哐啷一声响动,来不及回头就被陈蛟扣住手脚——突然间距离只在分寸,呼吸绵邈中眉目也涣散开来。 陈蛟的语气从未如此热切:“他会后悔,这就是他怕你发现的事——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后悔到死!” 顾无鱼试着挣动手足,微露不耐地皱眉:“那也是我死之后的事,我不关心。” 陈蛟突然惨笑,“你不关心,好一句你不关心。” ——他猛然低下头,俯身含住顾无鱼唇瓣泄愤般啃咬,不像亲吻倒像厮杀。痛到麻木反而寂静如死。 “跟我走。我只说一次。” 二十五、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 顾无鱼听到这句话连睫毛都未颤动,他只是笑了起来,笑声愈演愈烈以至于抖动到痉挛的地步。 他展开手中扇面,四五十摺,层叠盈缺,答案很决绝:“不。” ——他就这么看着陈蛟,用积聚了一生的骄傲昂头回答:“不。” 那一刻顾无鱼眼神明亮,手中扇面依旧素白无染,陈蛟突然恍惚觉得自己从未得到过……无论是什么。 于是他点点头,神色转瞬淡漠。他整整衣领,向后退去,不知为何顾无鱼觉得他脚步微见踉跄。 也许只是阳光太晃眼,但不管如何,顾无鱼觉得爽快。仿佛胸中恶气积郁一吐而尽那么心旷神怡。他想,如果说这一生还有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能狠狠揍陈蛟一顿。不过能讨回点代价,也不错。 于是他微笑送客,“陈老板走好。”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像种恶意的祝福。 陈蛟负手而立,眼神依旧傲慢,却多了愤怒:“这话该我对你说,既然你偏要往死路上走,我也拦不住你。若你还能留下全尸,我倒不介意每年替你烧些黄纸。” “不劳陈老板操心,我的后事早已安排好。想来地府那么清净,也不需要身外之物,”顾无鱼沉吟,“更何况,是我根本不屑一顾的人烧来的钱。” 然后他不给陈蛟任何反击的机会,施施然抬手:“离开,现在。” 陈蛟在听到“后事”两个字时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以致于听到顾无鱼的心里话他却连气都懒得去生。 那种挫败感仿佛有什么至珍爱的东西即将远离,而他抓不住。在陈蛟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很清楚这不是生意失败的挫败,而是一种更深的孤寂,全无翻盘重来的可能。 他甚至是有些慌乱地冲出了门外,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还正常,然而故作凶狠或冷漠的表情掩盖不了他的步履虚浮。 也许只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声叹息,吹红了眼眶。 陈蛟走后章维才出现,他挨在门边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想进来揍他结果你骂得很爽我就……” 顾无鱼颔首:“确实很爽,进来吧。” 章维终于正大光明地站在顾无鱼面前,露齿一笑:“我表现得怎么样!你看,我都说了不用你担心我的。” “很好,三少果然年少有为。”顾无鱼诚恳地夸奖了一句,章家现任家主便依旧如同没长毛的奶孩子那样结巴了起来。 章维的客套话到了嘴边通通说不出口,本想邀功可是被夸之后又羞赧得要命。一副扭捏情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待嫁的黄花闺女。 “不过——”听到这两个字章维立刻端正站好,警惕地支楞起耳朵,“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章维,我并不需要你保护。” 顾无鱼叹了口气:“你还没长大,本就自顾不暇,又一力承担下这么大的责任。这种时候你更该和家人待在一起……” 章维抿紧嘴唇,眼神坚毅:“不,也许我还不够高不够壮,不过我已经证明我成熟到足够执掌章家的家印。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难缠的责任……你……你才是我的家人。” 顾无鱼一愣,随即有些苦涩地淡淡笑开:“……如果这算是第二次告白的话,倒真是比第一次成熟不少。” 忐忑的章维闻听此言立刻眼放光芒:“那你接受吗……?” 顾无鱼同样笃定:“不。” 一天里能拒绝别人两次,在他还真是难得的经验。 他拉住脸色发青的章维,“坐下来,有些事你总要明白。” 章维硬邦邦憋出一句:“……我以为我会比陈蛟的待遇好点。” 顾无鱼温柔地看着他:“你和他怎么能一样,不要妄自菲薄。章维,听我说,我知道认识以来一直是我说得多,别怪我专横,临死前人总有资格任性一下。” 章维这次没有急切反驳,只是安静坐着,手指蜷缩紧握成拳。 “我不希望你变成陈蛟或者少主那样的人,他们活得太可悲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老只怕也孤单一人。就算坐拥金山银山,有什么乐趣呢?” “……你居然还可怜他们。” 顾无鱼笑着撸了把章维的头发,“我的大道理可不是白说的,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这个,答应我,好吗?” 章维闷声道:“……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快乐。尽管很肉麻,但这是真的。” 顾无鱼静静地看着他,很疲惫,但是还要开口:“嗯,我知道。可是你其实不能把我当做一个人来看。“ 章维骇然看他:“——你、你说什么!“ “一个人如果自己都作践自己,全无尊严和自爱,他也就不值得别人再去爱了……所以听我的,找一个正常的姑娘,不用很漂亮,只要能和你安稳过下去就好。至少这样,三途河边也有个伴。” 顾无鱼絮絮说着,章维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章维尽最大耐心让自己忍到他说完,顾无鱼话音一落,章维就猛然起身抱住他,力道很重,气急败坏。 “总是我在听你说……你从来不肯正视我一眼……我喜欢你,我不会让你变得没有尊严,你只是遇到了错的人……”章维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顾无鱼摸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如既往温和平静。 章维抬起手想擦去眼泪,手却在颤抖。他的眼泪沾湿顾无鱼的衣襟,慌张之间他发觉有微凉的温度降临唇间。 顾无鱼轻吻他,面庞贴近,心无旁骛。 临水照花,吟魄离魂。 ——还来不及惊讶或欣喜,章维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门倒下的一刻,他听到顾无鱼的道别。 那声叹息微凉如晨露,是他的双唇颜色,清透冰凉,还来不及温柔就灰败枯萎。 “抱歉,再见。” 章维不确定,他最后有没有听到一句破碎的“我爱你”。 像是谁强自压抑了哭音和希望,深夜梧桐更漏,用尽一生心力去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而终于醒来的那天,枝头曾惊梦的黄鹂业已老去。 我们都来不及,再相遇。 二十六、一眼永远不能看透一个人,但有时可以看尽一生的色彩 顾无鱼只身去见皇甫钧,这一次是真正也无风雨也无晴。他推门,看到深陷在椅中的皇甫钧,而后轻轻合上那扇门。 瞑目,细思,该来的总是要来。 钟栏也在,比起顾无鱼和皇甫钧的沉默,他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显得诡异而无情:“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你活不过一年。” 顾无鱼连半分震惊都懒得装出来:“请直说。” 钟栏闲闲拿出一把针,“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加药量。你如果能撑住五天之内不死,那么你的血就还有用。” 皇甫钧眉头皱得更深,顾无鱼却没什么反应。 “如果我在这五天内死了会怎样?” 钟栏只觉好笑:“那就恭喜皇甫少主功败垂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接着还不待二人反应,他便一针刺入顾无鱼风门穴,那针细如牛毛,转瞬无踪,顾无鱼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钟栏吹了声口哨:“这多少能减轻点你的痛楚,如果你熬不住,我也没办法。” 这次却是皇甫钧先开口:“……会很疼?” 顾无鱼躬身一礼,而后转身离去——“习惯了。” 钟栏好笑地瞟了皇甫钧一眼,“不追出去?” 皇甫钧暗自握紧拳头,从牙缝里逼出一句:“有没有能让他不疼的办法。” “这算是恳求?” “算我求你,至少在最后……我不该对他那么残忍。” 钟栏一惊,似乎是没料想到皇甫钧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随即他微微笑开,“没可能,你说的太晚了。” 皇甫钧骤然起身,用力过猛掀翻了身后长椅:“你说什么——?!” 钟栏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之前让他服下的药都是熬煮之后的,效果不会有原毒那么剧烈。也就是他这样的体质,普通人早死了两三回了。” “不过现在,如果你还想救你那美人儿,就得把这瓶‘无憾’分五天逼他灌下去,别看这小小一瓶,分量可是钟鸿当年吞下的五倍。再加上顾无鱼身体里的分量,就差不多可以催发药性了。”钟栏语气散漫,皇甫钧却越听越心惊。 就如同他们是在谈论案板上刀俎,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皑之会怎样。” “这可是寒毒,你认为还能怎样?当然是一点点体会五脏六腑被冰冻的感觉,不瞒你,那真的很冷。而且很疼。想想每呼吸一口气都有冰碴子刺进肺里的感觉吧,你恐怕都忍不下来。” 钟栏嘲讽般瞥了皇甫钧一眼:“还要坚持?” 皇甫钧静立良久,终于发声:“……试试看。” 顾无鱼其实并未走远,至少足够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皇甫钧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他听不出其中一丝一毫动摇。钟栏不过听命办事,他们都没有错。 唯一有错的大概就是不该降生的自己,注定累人累己。也许今日寒彻骨髓,都是咎由自取。 顾无鱼连苦笑都失去力气,把自己关在以前的房间里,他望着永远看不透的天空深吸一口气,眼前是重叠幻影。 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爹娘要把他扔在乱葬岗,他的心终有一处是畸形的,幼小恐惧,长不大也不会老去,只有在牢笼中消磨尽爱与被爱的气力。 钟栏鬼魅般推门走进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宜早不宜迟,现在就喝药罢。我答应让你死得快些。” 顾无鱼接过他递过的一小盅液体,第一次看清楚“无憾”的颜色。原来是冰蓝色的,隆冬雪花将融时的晶莹剔透中折射蔚蓝苍穹,天幕无垠碧蓝,永恒而落寞。 他忍不住喃喃感叹:“……真美。” 接着他抬起手,一饮而尽。 顷刻降临的黑暗中钟栏有些遗憾地开口:“……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眼看到的事物了。也罢,好歹死得不算太冤枉。” 顾无鱼静静感受着双眼被千万针扎的灼烧般疼痛,一刹之间,仿似眼珠跳出眼眶奔跃向阳光,被烈焰滚烫烧伤。然而在剧痛到失语时,他隐约看到雪中章维的面容。 漫天大雪,荒芜清凉。他也曾希望有人一同欣赏。 而今摊开两手,空空荡荡。 他木然呆立,如果不是看到他眼中流下的两行血迹,钟栏会以为他已在此刻死去。最终钟栏仍是发了发慈悲,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摇摇头,看向皇甫钧的方向,连钟栏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此刻钟子玉也在叹气,但他只悲哀了一瞬,就回身踢了章维一脚,大喊:“你就这么被放倒了!” 如果不是章维捂得及时,恐怕钟子玉踢到的就会是他的命根子。 还没完全清醒的章维愤怒地把手中汗巾一摔,“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行动得这么早!你以为我不担心吗!” 钟子玉啃着指甲焦急地走来走去:“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顾哥哥这次真的会被他们搞死的!” 章维深吸一口气,“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了,把包裹给我。” 钟子玉瞪大眼睛:“你要拿它去威胁皇甫钧?!不不不,如果你去他就能当场把你干掉,而且他难道不会胁迫顾哥哥?” 章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静,他发出的声音如同惊雷滚过破碎冰棱:“当然不是我,我们要让陈蛟去。” 二十七、心可以分两半,话只能说一遍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们?”陈蛟好笑地看着面前的章维和钟子玉,“他顾无鱼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语调平静,缠枝葡萄藤纹样的杯盏重重叩在桌面上,波纹遽起。 章维冷冷看着他:“不到山穷水尽我也不会来找你,陈老板最近玩得太大,引火烧身了罢?只要你出面这一次,我章家保证再不找你麻烦。” 陈蛟悠闲地把玩手中核桃:“小子,别说大话。别忘了你的哥哥还没死绝,况且,我好得很。” 钟子玉突然插话:“……如果百草门临阵倒戈,只怕就好不起来了。” 陈蛟猛然看向一脸平静甚至还有点无辜的钟子玉:“我倒不知道,你钟子玉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 钟子玉起身,无端有几分傲然:“陈老板早该发现这点。我既然能知道定虚庄的药方,当然也能知道些别的。” 陈蛟面色暗沉:“如果不是一直查不出你的真身份,再加上你那副白痴相,你早就该下地府等顾无鱼去了。” 钟子玉终于生气,一扬手,电光火石之间陈蛟正半倚着的黄杨木桌碎裂成片,“哗啦”一声,章维目瞪口呆看着钟子玉,险些留下一头冷汗。 “不许侮辱顾哥哥!”钟子玉趾高气昂地看着陈蛟的蛋蛋,似乎随时准备给他来那么一下,饶是陈老板这样脸皮厚比城墙的人也不禁感到了不祥。 “有话好好说!”章维一把把激动的钟子玉拉回来,拿出一个包裹,看眼前没桌子了索性就把钟子玉赶起来,东西放他椅子上。 钟子玉气哼哼地起身,章维怀疑自己听到了他活动关节的脆响。 “打开看看,毒不死你。”章维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示意陈蛟拿出里面的信笺和印文。 陈蛟狐疑地执起已然泛黄的纸张,只匆匆扫了几眼,便脸色大变。 “……他知不知道?!”陈蛟神色阴晴不定。 “当然不知道。我想皇甫钧也不会让他知道。如果有了这些东西,你搞垮皇甫家都不是难事,而现在我只有一个条件,让皇甫钧放人。”章维十指交握,神色冷定,难得地竟然有几分运筹帷幄的风度。 钟子玉在他身后把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就差徒手拆房子以壮声势。 陈蛟两指一捏,一片薄纸便可疑地颤动起来:“且不说这些东西真实性如何,搞垮皇甫家对我也殊无好处。而且你们凭什么就以为我能让皇甫钧放人?” 章维故作遗憾地撇了撇嘴:“如果你自己要放过这个机会,我也没办法。皇甫严的私章无法伪造,这你是知道的。如果任由皇甫家继续坐大,对我们谁都没好处。生意场上无兄弟,更何况是你们。” “至于怎么救顾哥哥,我猜你一早就想好了。”钟子玉讥诮地负手而立,少年单薄身躯不知何时起焕发出耀目光彩,阳光下似乎有奇异力量眷顾这具身躯。 陈蛟眯起眼:“说是定虚谷药师后代,其实你是药人吧。” 钟子玉颔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以前就认识顾哥哥。如果不是定虚谷训练出来的人,我不会拿到这些证据。” 陈蛟冷冷审视他们:“我听说当年定虚谷的大火虽有武林门派讨伐之故,不过也离不了里应外合。他们培养出了一头豺狼,年不及十五,就以一己之力暗中壮大势力,直到一把大火烧个干净——我早该想到是你。” “就算你知道你不是也一直没说,还有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愚蠢的大人就是喜欢自己骗自己。”钟子玉咕哝了一句,被章维敲了个爆栗。 “如果我告诉他这些事,我隆运行和皇甫家必当反目,敢问章老板,拿什么来换?”方才桌子寸寸碎裂的瞬间,陈蛟便分花拂柳般托起茶盏,终保它免受兵燹。现下他托起这兀自精致的造物,悠然饮茶,章维却注意到他微动的小指。 再完整饱满的手势,也掩饰不了心中急切。 “你要什么。”章维咬牙切齿问出这一句话,心下却隐隐有所觉悟。 陈蛟挑眉,正要启齿,话音却被钟子玉眼疾手快拦截:“停——!我答应告诉你定虚庄这多年来秘法,无论是药人还是影卫。” 陈蛟悚然一惊,双目灼灼看向钟子玉。那少年执着眼神明亮耀眼,在这种神情面前,一切怀疑都无所遁形。 陈蛟的心跳动很快,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在一刹那之间变了又变。利益与那缕发丝的柔软牵扯缠绵——然而还不待他理出个头绪,趋利避害的本能便替他做出选择。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低狺:“……成交。” 二十八、最遥不可及的疼痛,是你的微笑 “你手里的方子不能给陈蛟,这种东西最好是永远被人遗忘。” 钟子玉奋笔疾书,“不先交点定金怎么骗人!你有什么办法瞒过他嘛?“ 章维敲了他脑袋一下,“你可傻死算了,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他叹口气,拿过钟子玉手中的笔,“只要把每剂里难想到的关键药材抹去就好,前几服和最后保留全貌,中间等我们见到人再说。” 钟子玉恍然大悟:“唔唔唔,真不愧是奸商啊。” “怎么说话呢,这叫有脑子!至于其他的方法,随便你写,我料他也不敢用。”章维冷笑一声,“除非他也想落得个把柄在人的下场。” 钟子玉突然停顿了手中动作,一撇墨迹蜿蜒得过长,转瞬氤氲。 “其实……钟鸿绝对不可能醒过来的,皇甫钧居然以为他能做到。” 章维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觉出不对劲:“等等——你说什么?!”他突然想起,“你难道也是钟家的人?” 章维面色变得严肃:“以我跟百草门的交情,竟不知还有你这号人物?” 钟子玉摆了摆手:“无所谓啦,反正他们也不要我。我只是讨厌钟栏而已,那家伙根本人面兽心,你以为钟鸿现在是为什么躺在棺材里?和他也脱不了干系。皇甫钧居然还以为能说动钟栏努力救人,真是比你还傻。” 章维猛然起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钟栏当年夺位时暗地里干了不少阴损事……” 钟子玉冷嘲:“钟家看上去是杏林名门,其实里面黑透了。我倒有点庆幸小时候他们把我扔给那个地方,也好过呆在家里。” 接着他抬头,转着笔懒散地说:“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跟钟鸿长得那么像……他是我亲哥。钟栏跟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当年钟鸿有皇甫家撑腰,在家里又装得可纯良了,钟栏不除掉他简直日夜难安。他俩都对新出生的兄弟没什么好感,难得合力一撺掇,就说我克亲,是凶兆,把我扔掉啦。” 章维一愣,“你不恨?” 钟子玉在纸上画了个鬼脸:“有什么好恨的,顾哥哥都没说恨呢我也不会说。他们早晚要自作自受。所以你别担心,钟栏肯定会帮陈蛟的,再说你现在是他的合作对象,他也要看章家的面子。” 章维却恍了一刹神,慢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突然瞪大眼睛,面上血色一瞬间褪去:“不……不,还有另一种可能。” 钟子玉叼着笔疑惑地问:“什么啊?” 章维目光炯炯地抬起头,一字一句:“他会抢先杀了皑之。” “——杀了他?我没那么傻,别说皇甫少主不会放过我,还会得罪章家,我有什么好处。”钟栏悠然一笑,看向面前的陈蛟:“倒是你,你阻挠这件事,可又有什么得利么?到最后只怕要人财两空。” “让我见他。”陈蛟拂袖傲视钟栏,“把他交在你手里只有皇甫钧那种蠢人才会放心,我本来还不信你有个天生灾星的早夭幼弟,不过现在我可是见到了。比起别人,你还是担心自己的位子能不能坐得稳罢!” 钟栏微眯双眸:“不可能,这对儿兄弟一个老实呆在冰棺里,另一个早该死在——”他猛然想到什么,“啪”一声合上手中扇,倏然露出敷衍微笑:“既然陈老板这么想进去,那就去吧。” “只要能跟你兄弟交代得过去,也不碍我的事儿,告辞。” 顺手就把钟子玉卖了的陈蛟向他微一颔首,推门而入。 ——如果钟子玉真就是那个天生灾星,那么只怕钟家没人能认出长大的他是什么摸样。也够钟栏疑神疑鬼一阵了。 陈蛟不禁自嘲,到头来还是卷进这场漩涡。说不定最后真会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踏步进入屋内,光线暗沉铺陈一室死寂。他伸出手只有灰尘,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无人能识,一瞬间竟有些胆怯。 他陈蛟从未如此软弱过,从未。 他终是深吸一口气,驱走心中无来由的恐惧。再度睁开眼,已是公事公办的冷漠眼神。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陈蛟听到顾无鱼虚弱的声音,他坐在窗下,背影清瘦,一身素袍,束发的白玉簪兀自温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 陈蛟竭力不让自己靠近,他捏紧了手中木簪——上次顾无鱼失落在床榻之间,被他鬼使神差捡回来,不知为何随身携带,像个注定会失去的念想。 他想说我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或者说我来还你东西。 但开口只有一句:“……离开这里。” 顾无鱼并未转身,陈蛟猜测他是模糊地笑了:“怎么,还没放弃说服我吗?我以为你的自尊心不会容许你来第二次,还是说章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陈蛟绷着脸,避而不答:“钟栏是不会让钟鸿活过来的,这点你也该清楚。况且钟子玉和他们有些扯不清的关系……你若是想保住他,就给我活下去。” 顾无鱼音色柔软而语调平稳:“我已经托了章维照顾子玉,再说子玉也很聪明,从修罗场里历练出来的人,完全可以自保。” “……你记得他?!” “他们果然告诉你了……”顾无鱼叹息,“我只是不想让子玉知道我记得,免得他被往事缠绕一世。我这个人和那些脏东西都是过去的鬼影,不该缠在他身边。” 陈蛟愤懑之下大踏步向顾无鱼走来,按住他的肩头:“你们把我蒙在鼓里当猴耍很有趣——?!”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回头?” 顾无鱼挡掉他的手,陈蛟惊讶地发现顾无鱼修长手指在空中虚晃了半晌才找准位置,全无往日灵动。 而后他看到顾无鱼转过头来,那双眼睛黯淡无光。 “现在你明白了。”顾无鱼启唇,双眼茫茫然一片空余黑颜色,却看不进任何事物。仿佛终于沦落某个天真国度,一世虚无。 陈蛟的手臂突然不由分说地拢了上来,一开始那力道几将顾无鱼骨头勒断,但最终它变为一个拥抱,顾无鱼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陈蛟语调中的颤抖:“……他居然这样对你。” 顾无鱼有些恍惚,满目都是夜晚,这声音天穹或地底发出业已无关紧要,总之都太过遥远:“……呵,想不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陈蛟紧紧拥住他,霎时发觉顾无鱼到底瘦到了什么程度。顾无鱼顺从地把头靠在他厚实胸膛上,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他闷声抗议:“你这是要闷死我?” 陈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跟我走。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不会再折磨你了,相信我。” 顾无鱼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虽然讨厌陈蛟,但现在自己周身实在是太冷,于是他也就放任自己沉浸入这难得的温暖之中,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自己说:“给我个理由。” ——于是他真的听到陈蛟说出了那个理由,猛然间天塌地陷。顾无鱼从未觉得如此疼痛过,仿佛所有苦楚都变作碎片飞剑,荆棘缠绕每一片骨肉,那些细碎伤口密密麻麻积聚在眼睛里,连血泪都干涸。从骨肉里横空长出千万片碎瓷,那蚀骨剧痛与生俱来,死千百次都无法解脱。 他终于听到自己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 “——定虚庄是皇甫家的产业,他们一直隐匿幕后。你不是被抛弃的,你体质特殊被他们发现,他们屠杀了你的亲人,然后告诉你一个无害的理由,再用救命恩人的方式出现,让你发誓效忠一世。” 陈蛟将一块冰凉石头放入他手中,”仔细摸,这是皇甫严的私章,你师父的刻工无人能仿,你该再熟悉不过。” 顾无鱼安静听着,喘不上气,只是固执地不能呼吸,不愿呼吸。心脏被硬生生拽成一段段血肉模糊的长条,棉絮般带着飞溅血色绝望挣扎,仿佛真的有个极之残忍的人正兴致勃勃将他的心烹制成一道扒肉条,他觉得自己真的被打碎了,连难过都没有,只是静默地融化在至黑泥沼间,没顶无声。 在即将窒息的前一刻,他终于摸清手中纹路,没错,是熟悉的纹理和刀工。 他握得太紧,以至于听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他还来得及想那是自己生生掰断了手指,但压抑的窒息终于降临。 他听到陈蛟的呼声,那已经很遥远了。 遥远得,就像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 和他从未得到过的,皇甫钧的微笑。 二十九、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霎眼盲 皇甫钧做了一个梦。 他看到顾无鱼问了他一句话,他听不清楚,但他能感受到那种绝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愚蠢地祈求宽恕——宽恕?那不是他会做的事。 然后他看到梦里的人笑了,那双手一片片碎裂成白骨,瞳仁中黑色亮得不详,而后耀如荧惑,转瞬跌落入血光。 拖曳千里长一条星光,那条天际明星的长尾呼作蚩尤旗。所至之处生灵涂炭,皇甫钧看到这世界被刹那吞噬。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他在余烬中捡拾那把扇子,他不明白自己梦中的举动,但他清楚知道顾无鱼快要死了。 不管梦里梦外。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这又是一项愚蠢的举动。或许他只是伸出手徒劳在废墟中寻觅什么,而后希望再被一次次泯灭。 于是他就这么被摇醒,钟栏脸色很难看,皇甫钧听到他说:“顾无鱼……” ——然后他再顾不上其他,就如同梦中一般狂奔。然而梦中至少还有灰烬可供怀念,现实只有自作自受的死路尽头。 他一瞬间木然不知作何反应,直到陈蛟的剑戳上他的胸口。 他从未在多年老友的眼中看到这种神情,极度的惊惶和脆弱,参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和愤怒。 “是你杀了他……!”陈蛟的剑向前递进一分,皇甫钧傻站在原地只等那柄剑刺穿自己,好结束这漫长梦境。 钟栏却突然微笑,“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告诉他,他体内的毒也不会这么早发作。如果不是急怒攻心……” 陈蛟揪住他的领子:“你们瞒他这么久!你们让他给仇人卖命还要心甘情愿——!如果不是他对这个地方这个人死心塌地,我又何至于告诉他!!!” 钟栏看到他通红的眼圈,皇甫钧俯下身摸上顾无鱼冰凉的脸,他嗫喏着什么把那颗停摆的头颅抱入怀中,那触感只会越来越冰冷沉重,然后他终于发现,这不是梦。 他听到自己破碎的嘶吼:“——你对他做了什么?!” 钟栏好笑地看着他们:“我?我何曾做过什么,按吩咐办事而已。现在他的血可能还能一试,你来选择要不要用。” 下一刻钟栏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咔嚓”一声扭曲成奇怪的角度,激痛中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钟子玉。 然后他露出阴鸷神情:“想不到你还活着……顾无鱼已经死了,你是想报仇?我告诉你罢,你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永远。” 而一路赶过来的章维在看到顾无鱼的尸体时,心跳也停了摆。 这个故事终于走向应有结局,他没有生还的理由。 然后下一刻章维似乎就发了狂,他冲上去把皇甫钧从那具尸体上撕扯开而后把顾无鱼抱在自己怀里,一瞬间他开腔就哭了出来,眼泪决堤一样漫成山海,表情却没有丝毫退却:“我要带他走。” 皇甫钧摇晃着站稳脚步,只来得及挣扎出一个“不”字,一开口却有浓重的血腥气沾满双手,他定睛看去,从唇角留下的血迹这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陈蛟的剑一瞬间就改了方向,剑锋一转径直削过章维耳畔,半途被另一柄剑拦下,只来得及斩下他怀中顾无鱼的一缕头发。 钟子玉持剑立于陈蛟对面,他面无表情,语气中有种浑然天成的傲慢和恨意,如同宣读判决:“是你们害死了顾哥哥。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以为你真的能走出这里?”陈蛟一怒之下剑气直袭钟子玉而来,皇甫钧的扇子截住他的攻势,那柄扇顷刻间断为两半。 “你有没有办法救他。”皇甫钧单手扶墙站立,他直视章维,话音虚浮而眼神凶狠。 陈蛟闻言一震。 “怎么可能。”钟栏冷笑,“就算是师尊出山也回天乏术。” 钟子玉突然也笑了,他一旋身那柄剑便牢牢钉在皇甫钧身侧:“我们当然走得出去,而且现在让我们带走顾哥哥,他还有一线生机。” 章维突然开口,他脸上泪痕犹在却已显得无所畏惧:“只有我能请得动钟老,而且为防这一天……”他喂顾无鱼含进一粒丹药,“我早就开始做准备,所以你的毒至多只能发挥四分之一的药效。从一开始,你们就不可能得逞。” 接着他抱起顾无鱼,和钟子玉一起站立,此刻他们挺直脊背,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用鄙夷眼神看着其他三个人。 “只是我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们真的无情至此。作为章家当家人,从现在起,我章家对隆运行在飞鹰堡一事中的嫌疑再不插手,望陈老板好自为之。“ 章维拂袖而去,钟子玉最后看了一眼钟栏:“放弃吧,你杀不了我,不管是从前以后。而且,就算你想被我克死,也没那个资格。“ 陈蛟手中的剑颓然坠了地,皇甫钧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变了调的笑声混合着血,迎来一场暴雨。 倾盆翻覆,洗刷天地,却带不回你。 三十、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 钟奇知只说了四个字:“无药可救。” 章维强自镇静的表情在一瞬间龟裂,他试图辩解自己早就做了防护措施,比如顾无鱼房间里每晚的熏香,平常膳食里的解药……但那是钟奇知,他的授业恩师,如果钟奇知都说无药可救——那就只有死路一途。 白发苍苍的老人定睛看住一脸茫然似乎欲哭无泪的钟子玉:“你们都算是我的徒弟……不是我不救,但你们也该知道‘无憾’无药可解。否则皇甫家的小子也不至于花上这么些年,费了这么大功夫,只为了救活一个死人。” 他持杖一步步走下来,“我不想看你们也重蹈覆辙,所以只会告诉你们实话——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这不值得。” 章维突然一撩袍子,双膝点地“扑通”一声跪下:“……徒儿不孝,但就算要豁出性命我也定要救活他。” 钟奇知大骇:“你……!你费了多少力气才坐到现在这个位子,如果他活不过来,你竟是要把为师多年辛苦栽培都毁于一旦?!” 章维抬起头直视他,那目光里的热切沉痛是年长者麻木心中再也不会涌起的东西。那一刹那,他想起一个人。 钟奇知掌着钟家的印玺已经很多年了,那上面的纹路只有一个人能雕刻出来。他之所以到今天都没有把印传给钟栏,不过还存有几分未泯的愧疚。也因如此,才会伸出手拉章维一把,他那不成器妹妹的儿子。 他想起某年某月,似乎也是这个地方,皇甫严沉着脸问自己:还有没有救?自己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人形,恍惚着摇了摇头,挣扎着下判决时居然咬破了舌尖。 皇甫严于是再不多说一句,只淡淡挥手道:“那就埋了罢。” 钟奇知至今都能听到自己心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之后他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却再没有人笑着替他刻一方花鸟图章。再锋锐的棱角都要握在手中渐渐被仇恨和怀念侵蚀成圆润,他彼时斗不过皇甫严,现在却未必斗不过皇甫钧。 他又看了看他失而复得的孙子,和他穷尽心血教养大的徒弟。他们并没有如皇甫严一般冷酷放弃,他们不是合格的商人。 ——却正是,他要找的人。 于是钟奇知终于开口,目光中冷漠涣散开来成疲惫:“……就算要牺牲别人的性命,你也要救他?” 不等章维抉择,钟子玉就笃定开口:“我来。” “……当年是我没看住那些人,趁着家里乱就把你扔到那种地方。你也该回来了,钟栏是越大越糊涂,是该找人换换血。” “我和钟家没有半分关系,我的性命,我自己做主。” 钟奇知于是笑了,甚至是有些欣慰的。他拊掌道:“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帮你们这个忙。但有个条件,”他严肃地审视着面前两个狂喜的年轻人,“第一,章家从此和皇甫家势不两立。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革;交游之仇,不与同国——也许对于一个商人我不该这样说,但他皇甫家已经将这三条俱犯,甚至更加严重。”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舍合族能不遗余力端掉他们,我便答应你。” 章维皱眉:“恐非一年之力,如果要做到,我至少需要十年。” “君子一诺必当践行,你既然说出来,十年我也相信你。待到功成之日,只需向我坟头知会一声。”钟奇知笑呵呵地摸了摸胡子,“不过你们也要小心,我死之前定要找到救他的方法。而且,”他有些颤抖地转身看着钟子玉,“子玉,这里是你的家,你必须回来承担这份责任。你会是下一任家主。” 钟子玉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他转头看了看顾无鱼,终是咬牙点头:“好,我回来。” 钟奇知这才满意地抚了抚胡须,“既然如此,我便替你们续他的命。皇甫家的小子用的冰棺是我钟家不传之秘,可保尸身不腐。但钟栏只能做到一半功效,我可以让他栩栩如生,甚至保证他多年后还能回魂。” “但是这种东西会让人神志模糊,即使醒过来,他也很有可能失忆或痴傻。我答应过一个人,”他的眼眸中浮现出几不可见的温柔神情,“我死之后,再也不会动用这种会给人带来虚无缥缈希望的东西。我不会失约,所以你们必须尽一切力量想办法,并且不准动用阴损手段。”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典籍资源,任由你们调动。并且记住,他现在,一直到你们找到办法之前,都是个死人。固然不能入土为安,你们也该为他立块碑。否则他会很可悲的,游荡在天地之间却没有能安身的地方。别说我糊涂,把碑立在他师父墓旁罢。” 章维于是看到自己舅舅眼中不容错认的哀痛。 他深施一礼,心头满是未知的恐惧和怀疑。但他必须振作起来,鼓足勇气,然后再去迎接暴风雨洗礼。 临分别前钟子玉对他说:“……章大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那是最后一次,他听到钟子玉叫他大哥。 ——后来钟子玉顺利成为钟家家主,钟栏不知所踪。钟子玉小小年纪却行事雷厉风行,不出一年便扭转钟家颓败局势,并且和章家一同度过难关。 而隆运行和皇甫家却开始日渐疏远,在钟、章的有意无意打压下彼此都不好过,却迟迟不见联手。 给顾无鱼立碑那天是中秋,钟子玉喝了酒,满月之下抱着那块冰冷石碑哭了很久。章维一语不发,手中医书快要捏碎。眼睛一片模糊看不清字迹,却仍是要看下去。 他是顾无鱼最后的希望了。 碑成,皇甫钧和陈蛟自始至终没有来看过一眼。一年后皇甫钧才出现,他已经甚少出外,整个人消瘦不少,他对章维说:“把皑之还给我。” 章维那时正在熬药,他从繁忙事物中挤出所有闲暇时间试药,钟子玉不断地提供药材和思路,他们一方面对外强颜欢笑,勾心斗角,一面还要和时间竞争。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再去理会皇甫钧,故此他只遥遥一指顾无鱼墓碑的方向,便再不理会。 听说那天回去之后,皇甫钧亲手砸了他执念这么多年的冰棺。那具尸身纷纷扬碎裂成尘,皇甫钧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记错了钟鸿的容貌。 要到只余一抔黄土,他才发现眼里心里的那张脸,都是顾无鱼的面容。 ——至于陈蛟,章维见到他要在多年之后。那已经是后话了。 五年时间转眼即过,章维仍然没有做到打垮皇甫钧,但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五年来,他几乎试过所有疗法,和世间一切奇药。针灸、放血、刮骨,他甚至用自己做实验。顾无鱼的骨头呈现出诡异的蓝色,他亲手割开时手都在抖。 但经过药浴的改善,那寒毒已经褪去很多。 钟奇知已经八十岁了,他神志不清,手中终日只握着一方印玺。钟子玉淡淡地说:“我不需要这个,也会是章家名正言顺的家主。” 钟奇知随时危在旦夕,他一去,再不会有人知道冰棺养护之法。钟子玉也有自己身为钟家人的责任要尽,他不会再让章维试下去。 章维明白,他选择忍耐痛苦去承担这份责任,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帮助。至于逐渐变得冷酷……章维一点都不怪他,毕竟每年中秋节,现在已然有了威严的钟家家主仍会回到那座墓碑前。 他们再没吃过顾无鱼亲手做的月饼,索性也就不吃。 章维已经学会做寿面,熬药的技术也已无人可比。钟奇知即将驾鹤西去的那几天,他来做最后一次尝试。 他禁不住轻轻触摸顾无鱼的面颊:“……我已经有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的能力了,你为什么不醒呢?” 他试图将两人手掌合拢,最终却又放弃。只无奈却又温柔地轻轻执住那只手,他们五指相触,“你说不需要我担心,那我就做自己能做的事好了。也许我坚持不了十年,但至少我证明了你对于我,真的无可取替。” 他眉头微蹙,微微一笑。只是语调有些凄楚,以至于听上去无望而感伤:“如果你真能醒过来,说不定我会因祸得福。” 他偏头,握住那冰凉的手,在顾无鱼不变容颜上轻轻印下一吻。 然后他靠坐在这冰冷孤寂的堡垒中,过倦而进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顾无鱼的手指无力却笃定地微微弯了起来,正是一个十指交握的手势。他紧挨着这冰人的手指瞬间濡湿,他几乎是在有变化的那一刹那就苏醒了过来。 像是某种心灵感应,他想说话,却半张着嘴徒劳翕动,吸入腹内的只有冰冷空气。而后他看到那冰棺里的人像开始龟裂,那些微不可见的风中尘,如同苍穹风云剧变时补天的五彩石,牢牢扎根入章维心内,填补他五年来日日夜夜的焦躁孤寂。 在这过于漫长清苦的修行中,章维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感知顾无鱼的心跳。这冰冷房间,终于有了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他听到他想了千数个日日夜夜的那把声音像和风吹过山涧,尽管对方张开双眼,一片灰翳中他还是看不见,而且以后大概也再看不见这世间,但章维知道,这一刻、这一世,他们都不再需要用眼去看。 “是……章维……?” “是我,我在这里。” 章维合上眼抱起顾无鱼,此刻他想陪着顾无鱼一起变盲,昏天黑地,满身荆棘,我陪你走下去。只要双手还能相系,就能创造奇迹。 就算疼痛,甘之如饴。 ——而后他抱着顾无鱼慢慢走出去,他们像两个新生婴儿,面对彼此缠绕的命纹慌乱中忘了怎样呼吸。不需解释,不需怀疑,只要一起走下去,有情,何须叩问天地。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看不见又如何,这一世风波折磨,能换来爱人温度尚在手心就已足够。何劳相问尚能饭否,四时晨昏,生老疾亡,也只想与你分享。 曦日已降,他们身后的冰棺幻影中似乎逐渐融化,晶莹剔透中,光芒转射如同舞蹈。章维絮絮说,那可真美。顾无鱼还没有力气做出反应,但也微微浮起一抹笑意。 ——长夜漫漫,天光破晓,停止寻找。 ——得你一吻,墓穴中,我都会觉得饱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