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的游乐夜之人奴——童言笑
童言笑  发于:2014年06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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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当命运来临之时,没有人能抗拒。 相隔十年,曾经的花匠学徒巴特沦为奴隶,带着满身伤痕,跟随恶名远播的马戏团回到记忆里最美的地方,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面目全非的庄园。 早已习惯唾弃与蔑视的他,唯独在领主奥德温面前变得慌乱不安,看似愈合的伤疤渐渐开裂,暴露出两人昔日的痛苦回忆。 与此同时,阴谋与危险也在步步逼近,然而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所爱之人,他不惜付出生命…… 伯爵X奴隶的翻译腔西幻文。 属性分类:架空/西方魔幻/美强/虐心 关键字:奥德温,巴特,安格里斯 第一夜 (1) 男人睁开眼睛,视线仍模糊不清。伴着呼吸的沉重节奏,他的睫毛微微抖动,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老爷。”房门被敲响,在这无声的夜晚如同天边的闷雷,寥寥几声就让他清醒过来。 “什么事?”他知道是管家来叫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时间。 “关于那个邀请,该做准备了。” “是吗……”男人漫不经心地回应,身体仍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 “您要取消这个行程吗?” “不,我不打算取消。”他扯掉披在身上的温暖毛毯,打开窗子迎接夜风,“你进来吧,休斯。” 这是个稍显阴晦的夜晚,能见到星星和月亮,不过十分朦胧。 奥德温打开怀表再次确认了时间,距离午夜仅剩一个小时。 马车还在在幽暗的小路上奔跑,沿途的风景染上了黯淡的夜色,失去了欣赏的价值。不过即使是在阳光明媚的早晨,这里也不过是连绵不绝的荒芜群山。 奥德温凝视窗外混沌不清的景色,湖蓝色的眼睛映出的景象比深不见底的湖水更为幽深,哪怕借用火焰精灵发出的灼热光芒也无法照亮。 “休斯,还有多远的路程?”他用精巧的金汤匙舀起一小块磷盐送进挂灯之中,灯中的精灵得到奖赏开始欢腾,放出更加强烈的光芒。 “越过前面的山丘就是了,虽然没有准许他们表演,但毕竟附近的村庄稀少,很难补给食物,所以准许那些人进入矮杉木村。” “这么说你见过那些人了?” “非常抱歉,我擅自做了决定。”休斯微微垂下头,“我确实见过作为团长的奥格先生,他今天一大早就出现在庄园外,十分殷切地做了请求并且送来邀请函。当时您还未从香农夫人的城堡归来,于是我贸然同意了这份请求。”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奥德温放下汤匙,从身边的银托盘中取出一封铂金邀请函,上面的字体很特别,而且是镂空的,“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富有心计的年轻人,恭谦的态度隐藏不了他油滑的本性。” “这样的人很适合做交易。”奥德温丢开邀请函,“不知他是否真能像信上承诺的那样带给我‘惊喜’。” “但是时间定在午夜,怎么看都有些可疑。”休斯抬起头,眉心的皱褶愈发清晰。 “这样也不错。”奥德温放松地靠在马车内柔软的靠背上,用浓密的睫毛遮挡住干涩的眼睛。 “老爷?”休斯困惑地看向他,猜不透他的意思。 “你知道吗?休斯。”奥德温轻声说道,“危险这种东西,就算你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你。” “您已经察觉到危险了吗?”休斯绷紧身体,紧张地问道。 “我在外面听说过这个人和他的马戏团,评价几乎都是很神秘或是很危险,据说有些人接受邀请后便失踪了,还有些甚至突然暴毙。当然也有些比较幸运,只损失了大笔金钱。”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去赴约?”休斯听到这些话激动起来。 “我只是听说。”奥德温劝慰道,“如果他真的有重重罪行,不可能在大陆间肆无忌惮地旅行。” “可是您一定要小心,也许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卑鄙之人,能将罪恶藏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放心吧,休斯。”奥德温转头面向窗外,目光异常冰冷,“这是我的领地,我已经是它的主人,所以没有人能伤害我,再没有……” 接下来马车在沉默的夜色中穿过山丘,却在进入村庄前被迫停下,不久车夫走到门边敲了敲车窗。 “什么事?”休斯打开窗子。 “你就是这里的领主吗?”一个少年抢在车夫之前探进头打量休斯,“比我想的苍老不少。” “无礼的家伙!”休斯气愤地指责道,试图关上车窗。 但男孩迅速伸手挡住窗子,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他:“安格里斯说领主应该是个沉静的美人,这么火爆的脾气加上满是皱褶的脸,看来不是你。” “少年,询问别人的时候需要先报上自己的姓名,你的主人没有教导过你吗?”奥德温轻轻挥手示意休斯不要与对方计较。 “他不是我的主人!”少年不知为何生气地大喊,不过很快收敛自己的脾气打量起奥德温,“看来你才是领主。” 奥德温没有应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少年被看得不耐烦,自暴自弃道:“我叫吉尔默,是奥格马戏团的一员,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拦住马车?”奥德温得到了满意的回应,于是开口问道。 “安格里斯那个家伙让我来接你。” “如果你们在矮杉木村,我们不需要带路。” “我才不是为了带你们进村子。”少年退出车窗猛地打开车门钻了进来,“我是来告诉你们如何进入马戏团。” “谁准你进来的!”休斯上前去推男孩反被对方撞了个踉跄。 “没用的人类。”少年鄙夷地笑了,露出口中的尖牙。 “这么说你不是人类?”奥德温感觉到少年身上有一种令人不悦的张狂,和顽皮或是粗鲁绝不是一回事。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是恶魔。”吉尔默高傲地扬起头,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十分骄傲。 “被人类役使的恶魔吗?”奥德温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继续平静地发问。 “这只是个意外!”吉尔默恶狠狠地喊道,“如果不是为了主人我才不会被他使唤!” “这么说你被你的主人出卖了?” “才不是!”少年面目狰狞地一拳砸在车门上,“我的主人绝对是被陷害的!” “可你仍然听命于那个人就说明你的力量不足以无法违抗他。” 吉尔默吃惊地看着奥德温,并且警惕起来:“你怎么会知道?” “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的猜测。”奥德温用湖蓝色的眼眸凝视少年,车厢内灯火明亮,在那一头红色的卷发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对黑色的尖角冒出来。 吉尔默与他视线相接:“但是我觉得你不太像人类。” “为什么?”奥德温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虽然气味很像。”吉尔默在他周围嗅了嗅,“但你的眼睛里没有光,活着的人类眼睛里都应该有一种微弱的光,可以吸引其他生命。” 这番对话令一旁的休斯惊恐万分:“老爷,您这是在和恶魔对话?” “休斯,你无需害怕,他虽然是恶魔但现在伤害不了任何人。”奥德温依然悠闲地靠在车内,用没有波澜的音调安抚自己的管家,“好了,少年。告诉我们如何进入马戏团。” (2) 奥德温不止一次来过矮杉树村,这里是曾他领地外通向大陆西北方向必经的村庄,而如今是已经成为领地的一部分。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这里特产杉木,大片的杉木林将道路和村庄层层包裹其中,虽然它们总是无法像其它地方的杉木那样高耸,但作为木料,却比任何地方的杉木都耐用。 只可惜茂密树林中的狭窄道路没办法让宽敞华丽的马车通过。 吉尔默率先跳下车,烈焰般的头发立刻融进黑暗化成阴郁的深紫色:“这里的树木多到令人厌烦。” “他们都是财富。”奥德温带上自己的手杖和装有精灵的挂灯,在他成人后,每次需要在黑暗中漫步都会亲自提着挂灯,即使有侍从在旁仍然如此。 自己为自己提灯并没有让奥德温损失他的身份和气质,与此相反,精灵的光辉总是为他镀上一层耀眼的冷色,仿佛他是远离喧闹的孤傲之光,让人越发难以靠近。 “这点你倒像个人类,什么都以钱来衡量。”吉尔默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如果没有那一对藏于浓密红发的黑色尖角,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 “一个恶魔评判我像不像人吗?”奥德温抬起眼角斜睨身前的恶魔,“这本身就够可笑了。” 吉尔默似乎感觉到背后的寒意连忙转身警戒地盯着他,湖蓝色的眼眸已经完全隐匿在帽檐的阴影之下,但仍有股阴森的寒气不断从他身上溢出。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吉尔默本能地倒退了几步。 “我现在有什么不妥吗?”奥德温扬起头,露出无表情的脸。 “没有。”吉尔默移开视线,其实他知道,奥德温自始至终都没改变过表情和说话的音调,即便如此,他还是强烈地感觉到对方刹那间改变的情绪。 “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奥德温掏出怀表确认时间,“我希望在午夜准时见到你的主人。” “就跟你说他不是我的主人!”吉尔默愤怒的声音惊起了林中安睡的飞禽。 “老爷。”在树林行进的途中休斯低声提醒自己的主人,“您去赴这种约,会不会太冒险?” “你在家里待得太久了,休斯。”因为气温越来越低的关系,奥德温绵长的气息在空中变成了飘忽不定的云雾,“惧怕恶魔的人是没办法做成生意的。” “如果我知道您在和恶魔交易,我绝对会跳出来阻止您的!”休斯布满皱褶的额头此时因他在皱眉看起来更加拥挤。 “你是在指责我?”奥德温放缓步子微微偏过脸。 “不,当然不是!”休斯惶恐地低下头,“我只是在担心您,您是斯梅德利家的唯一继承人,是整个领地的主人,作为管家我不能让您去冒这种险。” “你放心,我对冒险没有兴趣。”奥德温丢下他继续跟随吉尔默前行。 “老爷……”休斯忧心忡忡地望着奥德温的背影,无力地独自叹息。 行走的方向已渐渐偏离村子,夜风带动杉树的枝桠沙沙作响,经受不住摧残的叶子掉落下来,有些落地之前不甘寂寞,挣扎着拍打行人的肩膀,仿佛想要留下最后的声音。 忽然,有一道黑影从左边窜出来,见到有人猛地停住缩在路边。 “谁!”休斯迅速挡在奥德温前面。 “只是个奴隶。”吉尔默不屑地朝他摆摆手,走过去踢了黑影一脚,“你跑到这做什么?” 黑影动了动,露出怀里闪动银光的光球,纯白朦胧的光芒远远看去就像是天上坠下的星星。 “这是……”休斯第一次见到。 “是一种特制的玻璃球。”奥德温看起来并不惊奇,“这种东西在东方大陆十分常见,比起金属打造的挂灯那边的人更喜欢用它作为夜晚的装饰。” “这可不是那种廉价的东西。”吉尔默得意地耸耸肩,“东方的玻璃灯是在里面放火种,而你们看到的是卢尔德湿地的妖精们收集月光的容器,妖精们会用月光编织成梦网,网住误入的人类。” “也就是说你们的马戏团里有这种妖精?” “当然,虽然不想夸奖那个家伙,但他确实能搜集来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哦?”奥德温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除了有关梦的妖精,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需要你用自己的眼睛确认,我没力气也没义务一一向你介绍。”但吉尔默打了个哈欠,转身又对着地上的黑影喊道,“快回去,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顺着吉尔默的目光,奥德温第一次扫了黑影一眼,很意外地像是与对方对上了视线,在他视线移过去的瞬间,黑影像是受到惊吓般的压地头,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可没过一会儿又会试探地抬头看他,对视后再吓得缩起来,如此反复…… “就告诉你别缩在这里了!”吉尔默一把将迟迟不肯站起的人拽起来,“真是麻烦!” 奥德温扬起提灯照了照,这才看清那团黑影实际上披了黑色斗篷,这个斗篷有点破,下摆的部分已经参差不齐,露出一双赤裸的脚,从脚的大小看应该是个男人,当然,前提是他是人类。 黑影匆匆点头抱紧容器消失了,样貌始终严密地藏匿在斗篷之下,但奥德温可以感觉到这个奴隶很在意他,即使在奔跑的时候也回头不断地看过来。 类似的注视奥德温经历过太多,他对那个奴隶有些不合身份的举动并不介意,他介意的是对方披着斗篷奔跑的样子,莫名地让他心情烦躁。 “你怎么了?”吉尔默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没什么。”奥德温收敛情绪,但像是感觉到主人的气息提灯中的精灵也开始躁动,随林间的夜风舞动起来。光线如同被揉碎了般杂乱地照在奥德温脸上,使原本俊美的面容看起来有些阴晦。 “老爷?”休斯也担心地问道,他清楚奥德温现在心情很糟。 “我们继续。”奥德温稍微提高了音量,简短的话语中包含了不可置疑的威力。 吉尔默随之不安地抖了抖,否定心中的慌乱是由恐惧演化而成。 从一开始奥德温的态度和散发出来的气势就让他不自在,因为像极了某人生气的样子。 可他是恶魔,绝不能会在人类面前表现出恐惧!如果不是他的能力被剥夺并且身受诅咒,他大可以将手无寸铁的奥德温撕碎吞食! 现实令吉尔默不甘地咬紧牙关,接下来的路上一直臭着脸。 (3) 十一点五十六分,吉尔默带领奥德温到达了目的地。 “你们的帐篷在哪?”休斯四下看了看,这里仍是繁茂树林,没看到马车也没看到帐篷。 “就在你面前。”吉尔默猛地跳上一棵杉树的枝桠,解开枝上的幕绳放下挂在上面的幕帘,“掀开帘子进去就是。” “你在耍我们吗?!”休斯气愤地绕着幕帘转了好几圈,无论怎么看它都只是一片从树枝上垂下来的幕帘。 “真是个笨蛋。”不理会休斯的质问,吉尔默一屁股坐在树枝上催促,“快点儿进去,我还要将帘子收起来呢。” “你这个——” 休斯刚要破口大骂,被奥德温拍了拍肩膀:“注意你的举止。” “老爷,可是他……” “我们进去吧。”奥德温伸长挂灯掀开帘子,里面果然露出一个黑黔黔的入口! 休斯不可置信地也跟着把手伸进去,竟然没有穿过幕帘反而像是在进入入口时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到底是……”休斯抽回手,反复端详没发现异样。 “领主大人,你真应该让你的手下长长见识了。”吉尔默在树上取笑道。 “见到你的主人我会建议,让他教你学会保持安静。”奥德温说完走进幕帘。 可怜的休斯则看到了年少恶魔在书上跳脚咆哮的摸样:“我说了很多遍,他不是我的主人!” 奥德温穿过幕帘,沿着悬浮在半空中的火种所指引的方向迈向黑暗深处。 “老爷!”休斯踉踉跄跄追进来,身后的布幕立刻消失了。他在刚刚的入口处反复拍打,布幕消失的地方只有一面冰冷的墙。 “别浪费力气了。”奥德温喝止道,举起手杖指着前方,“入口已经被收起来,我们现在要去那里。” “但这也太冒险了,我们……” “休斯。”奥德温打断他,“如果我认为危险,就会带侍卫队来,而不是你。” “我明白了。”休斯低下头躬了躬身,跟上自己的主人。 渐渐的,前方的光线越来越强烈,仿佛是从白昼透出,有人正背光站在那里。 “斯梅德利先生,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对方等到他走近后深鞠一躬,“欢迎来到奥格马戏团。” “安格里斯·麦·奥格?”因为光线的关系奥德温不得不眯起眼睛打量他,看上去是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但笑容如休斯所说,和善中带有一点商人的奸诈。好在对方的穿着给人严谨的感觉,稍微提高了一些他的身价,黑色的羊毛尼西装没有多余的皱褶和复杂的装饰,只在胸口别了一枚由祖母绿和金丝拼接成的孔雀造型饰品,浅栗色的卷曲长发十分规整地束在脑后,不知故意还是不小心,一小撮卷发留在额前,几乎挡住左边的眼睛。 “正是在下。”安格里斯微笑着点点头,“今晚能够赏光,我真不胜感激。还有管家先生,多谢你的许可。” 招呼过后,奥德温直奔主题:“你希望在我的领地内公开表演?” “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只希望向你这样有品位的大人物能够品鉴一下我带来的表演。” “你找错人了。”虚浮的赞美对奥德温没有用,“我对马戏没有兴趣,也没有值得夸赞的品味。” “可你还来了,不是吗?”安格里斯的笑容一直保持不变,“这证明你对我这里还是有所期待。” “这点你说对了。”奥德温微微点头,“我是来购买奴隶的。” 安格里斯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经营的是马戏团而不是奴隶铺子,尊敬的领主大人。” “但有你有办法弄到一些稀有的奴隶,比如说来自地狱海沟的独眼巨人。我听不少人向我形容,你的团内有独眼巨人。” “我的马戏团里确实有独眼巨人,但他们不是奴隶而是演员,而且独眼巨人的脾气通常很糟糕,我不认为他们能胜任奴隶的角色。”安格里斯赔笑道。 “我自有办法驯服他们。”奥德温顿了一下又说,“但我没有能力将他们带离地狱海沟,所以想请你帮这个忙。” “容我冒昧,请问你要独眼巨人有什么用?如果是奴隶话,我觉得奴隶铺子是个很好的选择,里面的人奴更加灵巧也更加顺从。” “看来你并不经常来这里,人奴很早以前在这片土地上就是违法的,而我也需要更强壮更有力的奴隶。” “是用来开凿矿山吗?”安格里斯出其不意地反问。 “你知道了?”奥德温并不避讳这个还未公开过的话题。 “其实也只是听到传言,斯梅德利家族的领土出产整个北方大陆质量最上乘的铁矿石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不过周边地区都传说领主大人最近收购大片领土西侧的土地,是因为在那里发现了新的铁矿。”安格里斯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脸色。 奥德温果断拒绝了深入交谈:“这件事我不方便透露,我来只想得到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卖还是不卖?”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如此不留余地,安格里斯显得有些受伤:“这件事真是难住我了……”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奥德温干脆地转身面朝来路,“麻烦你打开幕帘,我想是时候告辞了。” “请等一下!”安格里斯连忙将他拦住,“要走也不急于一时,虽然我不能把独眼巨人卖给你,但应该还有其可以引起你兴趣的东西。” “这么说你准备告诉我度过地狱海沟的方法?” “很抱歉,我对度过海沟的方法也一无所知。我说也许你还需要别的奴隶,比如……”安格里斯弯腰看向挂灯里的火焰精灵,“类似精灵这样的帮手?” 灯中的火焰激烈地晃了几晃,奥德温将提灯收到自己身边:“请不要吓到它,还有它是我的仆人,并不是奴隶。” “关在提灯里的仆人吗?”安格里斯的语气中带有些揶揄。 “这是它的工作方式,你工作的时候不是也一样被关在幕帘里面?”奥德温严谨地予以回击。 “我真是败给你了,斯梅德利先生。”安格里斯无奈地耸耸肩,“你果然很传闻中一样,完全没有空隙可循。” “我不喜欢绕圈子,你也不必为了挽留我说些违心之论。那么,晚安。” (4) 奥德温微微颔首,刚要迈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奥格先生!不好了!”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出现在入口,“拴狮鹫的锁链被扯断!” “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安格里斯一直维持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得神色,“那家伙跑出帐篷没有?” 黑斗篷点点头:“向铁笼那边去了。” “我知道了!”安格里斯顾不得其他,快步消失在入口。 黑斗篷也要跟上去,但奥德温用手杖拦住他的去路:“你等一下。” 黑斗篷看到奥德温的那一瞬间全身一震,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小声问道:“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是这里的表演者?”奥德温不带温度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太过熟悉,但不是让他高兴的熟悉。 “不,我只是个奴隶。” “你叫什么名字?”奥德温上前一步。 “我没有名字。”黑斗篷慌张地后退,声音不住地颤抖。 “让我看看你的脸。”奥德温继续逼近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黑斗篷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不!我、我的样貌很丑陋,所以……” “你只是个奴隶,没权利拒绝。”奥德温抬起手杖掀掉他用来遮脸的帽子,“还是说你根本因为心虚不敢面对我,巴特?” “不——”黑斗篷惊叫着蹲在地上,拼命将脸埋在双腿间,“您认错人了,我只是个奴隶,不是您口中的那个人!” “哦?那你为什么不敢正视我?”奥德温的音调也变了,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怒火。 “我没有资格,我是奴隶,我没有资格……”黑斗篷用哭泣的声音反复低喃这句话。 “刚刚在矮杉树林里的就是你对不对?”奥德温逼问道,“当时你已经认出我了,所以被那个恶魔打也不敢出声。” “不是的……”黑斗篷的男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否认。 “真是让人意外,我还以为你已经死掉了,没想到竟然活着,还成为了别人的奴隶。”奥德温的言语就像利剑一般刺向地上的男人,“我低估了你,没想到你是个可以抛弃一切的家伙,连自由和尊严都不要,更别说其他东西!” “不是的!”男人声嘶力竭地乞求,“别说了,求您不要说了……” 奥德温走到他面前放缓语速:“那么就抬起头,让我确认你的脸。” “我不能,先生……”男人仍然紧缩着身体,起身要逃,却被奥德温用手杖勾住脚踝狼狈地摔倒,但他仍不懈地挥动四肢向远离奥德温的方向爬,直到被人一脚踩住斗篷再也爬不动。 “休斯,去把他的帽子拿下来。”奥德温转头看到老管家呆滞的表情生出一丝不悦,“你在发什么呆?” “对、对不起,老爷。”休斯惶恐地垂下头,磕磕巴巴地问,“这个人真的是巴特?那个花匠学徒巴特?” “去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奥德温提高音量命令道,今晚什么事情都不在预计范围,包括他的管家休斯,也总是做些有失得体的反应。 “是!”休斯很久都没见过自己的主人像今晚这样容易发怒,他不敢再表现出迟疑,一把掀开了男人的帽子。 “不!”男人拼命抵挡也没能保护住自己的脸,深棕色的卷发像杂草一样胡乱堆砌,可即使如此仍挡不住他脸上丑陋的伤疤。 一瞬间,奥德温有些后悔看到男人的伤疤,不是因为它太深太丑让自己恐惧,而是为自己坚持揭开这道伤疤而慌乱。时隔那么多年,就算这张脸有了巨大改变,就算是糟糕的改变,仍然牵动着他的心。 他情不自禁地抚上男人的脸,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幻想这张脸未来的样子,深邃的五官,浓密的眉毛,深褐色的瞳孔……一切和他预想的一样,除了脸颊上的伤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德温的手迷茫地在男人的脸颊上流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悲哀多一些。 他曾期盼上天给与这个男人惩罚,却在愿望成真的这一刻倍感煎熬…… 男人驮着背,双肩夹紧,缩起脖子,像被猛兽袭击的小动物一样趴在地上绝望地颤抖,身边人的每一次呼吸都能让他胆战心惊。 “抬起头,看着我!”奥德温被如此卑微的姿态彻底激怒了,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判断,那个曾经奔跑在广阔花海,用阳光般的笑容温暖他的少年怎么会变成这幅不堪的模样! 良久,男人终于抬起头,在火焰精灵的不断闪烁变换光芒下,表情看起来仍然呆板木讷,就连不断溢出泪水的双眼也显得死气沉沉。唯有与他在视线交织的一瞬间,男人的眼中映出了光亮,但刹那之间便又随着逃避的视线消失了。 奥德温心中燃起的小小火苗也就此熄灭,只剩下一片寒冰。 “老爷,您不舒服吗?”休斯看到他难看的脸色担心地问。 “我没事。”奥德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激动的情绪抛在脑后。他早已不是昔日不谙世事的少年,沉浸在甜言蜜语中看不清现实,现在的他是北方大陆领地最大的斯梅德利伯爵,区区一个奴隶无法再扰乱他! 他扬起手杖,尾端正对男人的脸,眼神极尽轻蔑:“巴特,你有了新主人,眼里就没有老雇主了吗?” “不、我不是……” “你打算狡辩到什么时候?”奥德温握紧手杖,狠狠戳中不肯承认身份的男人的脸,“还是说奴隶的身份让你连名字也丢弃了?” “我没有!”男人像是被逼到绝境一般,捂住脸伏在地上痛苦地嘶吼,“我发誓……我没有……” “斯梅德利先生,是否可以请你对我的奴隶温柔些?”处理好麻烦的安格里斯回来就看到了这有些离奇的一幕,没有生气也没有紧张,他只是带着玩味的微笑走近,轻轻奥德温推开手杖,挡在男人面前,“当然,如果我的奴隶做了什么越礼的事,我也一定会好好惩罚他。” “他确实做了一些过分的事。”奥德温收回手杖,余光却不曾从男人身上移开,“他在成为奴隶之前,欠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可他似乎忘了。但那件东西对我很重要,我想向他讨回来,不知可不可以?” “原来是这样。”安格里斯好像丝毫不怀疑他所说的话,并且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既然是斯梅德利先生重视的东西,一定非常有价值,必须要好好讨回来才行。” “巴特。”安格里斯叫出男人的名字,“我们留在矮杉树村的这段时间,你可要好好的将东西还给斯梅德利先生。” 男人震惊地望着他,还来不及开口恳求,安格里斯又逼近补充道:“你既然回到这里,遇到了你亏欠的人,就要好好地归还。这是你的命运,不是吗?” 男人哑然瘫在地上,用深邃的双眼诉说内心的挣扎。 “别害怕。”安格里斯替他理了理杂乱的头发,回头对奥德温微笑,“我相信斯梅德利先生绝不会难为你。” 奥德温沉默以对,在他看来贴在男人脸上的那只手太过碍眼。可他故意压低视线,不让怒意泄露出来。 因为他的自尊不允许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仍如此在意这个名为巴特的男人! 第二日 (1) 斯梅德利庄园背后连绵的山丘上曾经有北方大陆最美的玫瑰。 每到花期,各种各样的玫瑰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娇嫩的粉、狂放的红、含蓄的白、热情的橘、妖媚的紫、沉静的蓝……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玫瑰田,仿佛是绝美图画上的浓墨重彩,将整座庄园甚至整片领地都衬得生机盎然。 花田里,许多经验丰富的花匠日复一日辛勤劳作,细心照料着斯梅德利伯爵引以为傲的玫瑰。而崇尚自由与浪漫的伯爵经常在花海中弹起雕有玫瑰纹饰的鲁特琴,高声吟唱关于爱情的诗歌。他的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在沁满花香的熏风的指引下,可以穿越山谷,敲开他心上人的窗。 奥德温早已忘记了年幼时听过的那些优美诗歌,他只记得父亲在亲吻其他女士时,母亲因怨恨与嫉妒,顿失美丽的脸。 诗人总是尽情挥洒他的爱,向每一位他认为该去爱的人赠与自己丰富的情感,却忘了自己还应该有作为丈夫的忠诚与职责。 他确定父母是相爱的,可恰恰是太过浓烈的爱,最后堕为地狱之火,将一切化为灰烬…… 这注定是个无眠夜。 奥德温疲惫地躺在床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早已灼眼的阳光严严实实挡在窗外,仍在房间里维持黑夜的假象。休斯来敲过两次门,但是他仍然无心应答,这是成为领主之后从没有发生过的。 既然他承担下这片广袤的土地,就有责任照顾好它,让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富足,这是他在失去所有的悲痛中重新站起来后不断告诫自己的。 然而那个人的出现,却轻易撩动了他心底一直不愿面对的往事,以及曾经强烈渴求的愿望。 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对方用粗糙却不失灵巧的手指,将修剪掉的玫瑰花苞一瓣瓣地翻开,帮助本已失去生命的花朵,在默默无闻凋零前绽放。并且趁着无人时,用心码放在他的阳台上。 让被禁锢在城堡里无法自由外出他,也能尽情沉醉在玫瑰的芬芳中。 他相信每一朵花都倾注了那个人的良苦用心,因为密布于枝条上的尖刺会全部消失,就连躲藏在花萼下的嫩刺也没有留下。可到最后,正是那个对待他比对待花还温柔的少年,将这些刺用最残酷的方式还给了他! “老爷,午饭时间快到了,您要在房间里用吗?”休斯第三次敲响房门,声音隐含着不安。 “吩咐厨房,在宴客厅摆上最丰盛的午餐。” “老爷?”得道主人的回答休斯本该高兴,可是他的额头的皱褶反而越堆越多。 “去。”奥德温提高音量,这意味着警告他不许多嘴。 “是。” 听到休斯远去的脚步声,奥德温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扯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粗鲁地打在他脸上,可他仍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用检视宣告自己无可撼动的主人地位。 他是这里的主人,所以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他! 巴特跟随马车回到城堡,被安排到了远离城堡的废弃花匠房,他做梦也没想到,曾经繁茂的玫瑰和香甜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没有花匠和家丁,只剩下些许杂草在扬沙的山风中吵个不停。 他跪在地上仔细检查周围的泥土,缺乏水分和滋养如同散沙,完全无法揉捏成团。 他到处寻找昔日的影子,绕着荒芜的山丘走到天亮也没找到答案。 太阳升起后他看到了荒地的全貌,不仅仅是玫瑰田消失,曾经矗立在花田中的粗壮橡树也都枯死了,光秃秃的树干上还有烧焦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巴特孤零零地站在荒草中不知所措喃喃自语,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都在这片山丘,连绵不绝的玫瑰田,风趣幽默的男主人,美丽优雅的女主人,还有……聪颖可爱的小主人。 “奥德温。”这是他在无人时才敢叫的名字,以前每次趁修剪花枝的时候偷念,心中都像有花朵在绽放。 “你叫我?” 巴特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连忙转身,奥德温挺拔的身姿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他离开的时候,奥德温只是个十六岁的偏偏少年,现在他回来,眼前的已经是个二十六岁的成熟男人。他们之间的亲密也随花田一道枯萎了,现在奥德温所散发出的冷漠比凛冽的山风还让他无所适从,尽管这一切是他罪有应得…… “不,我只是……只是……”巴特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高大的身躯和烧焦的树干一样僵直地站在原地。 “你为什么要回来?”奥德温不带丝毫情绪地问,这是他极力控制的结果,没人知道此时此刻隐藏在他胸中正在灼烧心脏的痛处。 巴特依旧不肯开口,肩膀局促不安地夹紧,双手死死攥着身上破旧的黑袍,仿佛它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奥德温开始对这种执拗的态度深恶痛绝,除了暴力他已经不知如何才能让沉迷于逃避的男人正视他:“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有关这里的所有事?” “不!”巴特终于抬起头,张开龟裂的嘴唇想要说话,可喉咙想被什么东西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么美好的记忆怎么可能忘记!他痴痴凝望奥德温比记忆里更精致耀眼的面庞,视线渐渐模糊了。 他多想大声诉说多年来心中积聚的,几乎满溢的思念,这些思念支撑着他度过每一个生不如死备受煎熬的时刻。如果可以一一诉说,他甚至愿意剖开身体来证明它们的真挚与火热。 但他没有资格开口,往日青春年少的时候都无法与那个天神赐予般的少年相配,更何况如今丑陋卑贱的模样…… “你居然有眼泪?”奥德温的语气充满嘲讽,说完又忍不住自嘲地为自己默哀,明明该哭的人是自己,却被人抢先留下泪水。还好他的眼泪在十年前早已流干,否则现在他应该会失声痛哭到不能自己。 巴特立刻羞愧地垂下头,竭力抹掉眼泪,粗糙的布料将脸擦得生疼。 奥德温忍受不了自己像演独角戏一样得不到回应,走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我命令你说话!” “先生。”巴特说出了他听到最不想听到的话,“对不起。” “对不起?”奥德温觉得这么轻巧的道歉简直和羞辱无异,“你离开十年,再见到我就只有一句对不起?” “我……”巴特红肿的双眼让他的表情倍显无辜,“您丢失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向您偿还,所以……只有道歉。” “道歉远远不够,我丢失的东西你永远偿还不完。”奥德温猛地推开他,背过身整理混乱的情绪。 他丢失的东西太多,除了性命,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眼前这个沦为奴隶的男人又怎么可能还得起,还得完! “不过该讨的我还是会讨回来。”奥德温微微偏头,用平静中透着冷漠的态度警告。 (2) 巴特被带到了城堡,这里也完全变了样,没有精美的大理石栏杆和雕花,也没有用流苏和蕾丝装饰精心过的窗帘。庭院里没有任何能称得上装饰的东西,中央喷泉的天使雕像碎成石块,堆在浑浊的水池里。 这到底是怎么了?巴特努力瞪大眼睛,希望找回盘踞在脑海中的庭院的影子。可他失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 一时间,他无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尤其是目光重回挺直脊背走在前面的奥德温身上,他仿佛看到倔强的双肩上压着千斤重量。他以为自己离开后少年仍然在温室的庇护下成长,却不知对方已经饱尝风雪。 怜惜刺痛心脏,他曾发誓永远守护天真烂漫的少年,却在少年最需要力量的时候离开。 巴特不能原谅违背誓言的自己,如果知道离开之后庄园会发生翻天覆地惨烈变化,就算是被人唾弃甚至失去生命他也该回来! “老爷。”管家休斯远远地迎上来,看到巴特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但还是保持礼貌的姿态向他示意,“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要先去大浴室,你带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奥德温顿了一下,余光扫过巴特破旧的斗篷,“按他的尺寸。” “是。”休斯应下却迟迟不肯离开,眼睛偷偷瞥向垂头跟在后面的巴特,好像在探寻什么。 “休斯,快去。”奥德温不耐烦地重复,他可以理解自己的管家对巴特不友善,但不能容忍休斯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他的命令。 “对不起,老爷。”休斯连忙退了下去。 “走吧。去大浴室,你应该认识路。”奥德温沿着空寂的长廊向城堡深处走去。 巴特拘谨地跟在后面,赤裸的双脚贴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他不好意思地踮起脚尖走路,好让脚印小一点。 奥德温走到尽头,回头正好看见他弓背踮脚的滑稽样子,瞬间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他们一起偷偷潜出城堡,为了不在走廊弄出声响,也是像这样脱掉鞋子踮着脚尖走路,直到躲避大人们的视线绕出庭院,才穿上鞋子在通往玫瑰田的道路上狂奔。即使知道之后注定会受到责罚,也不肯放弃每一次携手奔跑的机会。 巴特走到近前的时候奥德温也从回忆中抽离,推开大浴室的门,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 与城堡房间里的小浴室不同,斯梅德利家的大浴室被当做享乐场所,装潢十分豪华。浴室有两个水池,从高处看两个半圆形的水池对在一起,组成一个大圆,实际上中间被一人高的阶梯分成了上下两部分。 寄居着火岩虫的矿岩雕成一对巨大狮头,安放在上面的水池周围,只要有水从狮头后脑注入,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热水从大张的狮口里涌出,流到到水池中。待到上面的水池装满,满溢的水会顺着特制的凹槽经过冰龙骨制作的台阶,彻底变为冷水流入下面的水池。 水池周围也相当开阔宽敞,即使开办上百人的宴会也不会显得拥挤。在北方大陆,如此宏伟的浴室只有斯梅德利庄园才有。 奥德温带巴特来到上层的水池:“在这里洗干净。” “这里太奢侈,我去佣人的浴室就够了。”巴特以前跟随其他花匠进来过,不过那是为了整理开办宴会用的装饰花卉。虽然没有时间仔细欣赏,却也在进门的瞬间为浴室的壮观气势赞叹。可他从来也没想过要来用,还是在这幅模样下。 奥德温没有理会他的建议,坐到池边的躺椅上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你有十分钟。” 巴特明白自己没有权利拒绝,可是要他在奥德温面前展露身体,将所有伤疤暴露在外,他真的做不到! 奥德温湖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好像有很多暗涌深藏其中,可表面仍一片平静。就是用这双将所有情绪压抑在无人处的眼睛,他要看清楚巴特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那些伤疤是巴特拥有的他所不知道的经历,是他们长久分离的证据。 他看到巴特弯腰压低自己的脸,宽厚的背弓成一道圆弧,双手紧攥着衣服迟迟不肯脱去,身体饱受寒风璀璨般地微微战栗。 奥德温的心不受控制地动摇起来,并为此感到自我厌恶。他不断告诫自己眼前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不值得心软怜惜。 “难道还要我叫女佣侍奉你吗?” 巴特听到这话身体明显一震,沉默地掀起长袍仍在地上,更多伤疤出现在奥德温眼前,像野兽一样面露狰狞啃食男人小麦色的皮肤。不仅仅是脸,脖颈、后背、手臂,仿佛贯穿地图的连绵山脉,从头延伸到尾。 这些伤有些年纪了,除了皮肤的撕裂感没有其他表现,它们已经与巴特的身体融为一体,在平滑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制造出凹凸不平的效果。 “你怎么受这么多伤?”奥德温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出一丁点关心,可问题抢在大脑指挥之前冲出口。 “太久之前的事了。”巴特背对他蹲在水池边,一捧又一捧地取水淋到身上,“都忘了。” “也是。”奥德温自嘲道,“这里已经变成这幅摸样,没有值得你记住的东西了。” “不!”巴特激动地回头只吐出一个字,立刻回神闭上了嘴。 奥德温拧了拧眉头,走到水池边:“如果想反驳就大声说出来。” “我……”巴特咬牙狠心道,“没什么好反驳的。” 怒火涌上奥德温的脸:“下去!” 巴特不解地仰头看他。 “我让你下到水池里,现在马上!” “可是那样会弄脏水池。” 奥德温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顽固的男人,可身为领主的自律与自尊又不允许他把人踢下去。 正在他焦躁的时候,休斯敲门走进浴室:“老爷,衣服拿来了。” “休斯,你来的正好,盯着这个男人,让他在池子里好好洗干净,最好连那身铁锈般的顽固也洗掉!”奥德温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浴室。 “是。” 休斯对快速离开的背影躬了躬身,看向巴特的时候脸色瞬间沈下去:“我从没见过老爷发这么大脾气。” 巴特不知该如何躲避他的充满敌意的视线:“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回来?”休斯上下打量巴特,如果不是奥德温一口咬定,他绝对看不出眼前卑微的男人就是原来的英俊少年,“是想再次骚扰老爷?” “不是的!我……”巴特听到他的怀疑紧张到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要来,这一切都是、都是奥格先生……我没有……” “够了!”休斯喝止住无意义的辩解,“我警告你,不要再招惹老爷,更不要提过去的事,他现在已经很辛苦了。” “我当然知道。”巴特连连点头,“但是请您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庭院还有玫瑰园都——”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休斯一把将他推进水池,“你现在要做的是完成老爷的命令,让他尽快放你回马戏团!” (3) 奥德温冲进走廊后渐渐平静下来,去餐厅前他回了一趟卧室,走到专门安放提灯的支架前,拿起汤匙为他的火焰精灵喂食。 精灵听到他的脚步立刻欢腾起来,但当他走近后却又敏感地察觉到主人在伤感,火焰也随之暗淡下去。 “妮妮,不用担心。”奥德温把磷盐放在它面前,轻声安慰道,“我只是……有点儿累了。” 精灵对喜爱的食物睬也不睬,仍专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他倾诉。 “你昨晚也看到了吧?那个家伙回来了。”奥德温放下汤匙,“你还认得他吗?那个叫巴特的花匠学徒。” 精灵听到巴特的名字抖动火焰。 “原来你记得他。”奥德温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像停歇在花朵上的蝴蝶羽翼,挡住光亮遮盖出大片阴影,“我也是直到昨天,才发现自己还清楚地记得。但连同那些痛苦的回忆,也一并想起来了。” 也正是回忆的沉重让他疲惫不堪,那么多生命从眼前消失了,包括他至亲至爱的人,全都消失了。而他不仅救不了他们,反要继承领主的位置肩负起更多的生命…… “老爷。”休斯敲了敲门,“他已经洗好。” 奥德温走出房间,眼前的巴特焕然一新,上好的细麻布衬衣配上深色粗毛呢外套和膝裤,脚上是干净的长袜和牛皮皮鞋。虽然不是多么华丽的打扮,但与他高大的身材和英挺的五官十分相衬。未干透的深棕色卷发拢向一边,正好盖住脸上的伤疤,不仔细看的话仍是个英俊的青年。 不过奥德温厌恶他的姿态,脊背始终微微弯曲,双手交握,手指不安地相互纠缠,眼睛也总是躲避他人的视线向下看。 奥德温默默转身走向宴客厅,一路上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如何与巴特相处。他们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与沧桑,自然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的相处。 他恼怒巴特自轻自贱的态度、羞愧的表情和避闪的眼神,然而怒火却又点燃心中的怜悯与痛惜,让他备受煎熬。将人带回庄园只是一时冲动,他没考虑到会是这种自寻烦恼的结果。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巴特的道歉和愧疚,他内心深处期待的仅仅是一句合理的解释,只要那个解释能够有说服力,即使不是无懈可击,他也愿意放下怨恨原谅这个人,无论这个人的所做作为给他带来多大伤害…… 穿过缺乏装饰的空旷长廊,奥德温走近只有宴会或招待贵宾才会启用的专用厅,守在门口的侍者推开大门行礼迎接,厅内的吊灯也在开门的瞬间一齐点亮,让室内的光线更加明快。 奥德温走到主人的位置,偏头示意巴特坐到自己对面,也就是五十米长桌的另一端。 巴特局促地看看身旁的管家,对方只是木然地平视前方,没有要帮他解围的意思。 他硬着头皮迈开步子,穿着好鞋子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感觉却没有赤脚走在田地里自在,五十米的距离他走得万分艰难,走到尽头的时候脊背都汗湿了。 有侍者替他拉开椅子,落座之后美味的食物端上餐桌,一道又一道,应接不暇也食不知味。 他不知道奥德温为何要用如此郑重的方式来款待自己,是为了羞辱他还是出于怜悯,无法分辨。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找个人了解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得如此荒芜破败。 守在门口的休斯接到门外的消息,走到奥德温耳边低语。 奥德温放下汤匙擦了擦嘴角:“已经到了?” “是的。” “你带人去书房。”奥德温吩咐过后也站起来,意味不明地看一眼巴特,离开了宴会厅。 整个大厅里只剩下巴特和一位侍者,他试着在上菜的间隙叫住对方。 “有什么吩咐,先生?”侍者好像不认识他,比管家的态度谦和许多。 “请问你知道庭院怎么了吗?”巴特斟酌自己的用词,尽量不让问题太突兀,“好像……有些萧条。” “对不起,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五年,先生。” “庄园里还有花匠吗?” “花匠?”侍者摇摇头,“这里没有花园也没有花匠。” “那有没有一些上年纪的仆人,我的意思是在这里待了十年以上的那种?” “据我所知,只有休斯先生。”侍者回答完问题退了下去。 巴特泄气地瘫坐在椅子上,想要打听出消息比他料想的难,庄园里除了管家没有其他老仆人,花匠师傅们也不知道去向,这里俨然变成了另一个斯梅德利庄园,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斯梅德利庄园。 奥德温走近书房,沙发上的两人正喝着茶闲聊。 “亲爱的奥德温,你最近还好吗?”其中一人看见他立刻起身,张开双臂准备拥抱。 “你不用和我装熟,费恩德。”奥德温绕开眼前这个举止轻佻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你来有什么事?” 费恩德无趣地收回双臂:“别这么冷淡,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给你带来了好消息。” “你找到独眼巨人了?”奥德温虽然在和他对话,但眼睛已经落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的打扮简直和没换衣服的巴特如出一辙,黑色斗篷藏住全身,只不过看身形比巴特小很多,而且斗篷是真丝材质,一点儿也不落魄。 “放弃独眼巨人吧,他们都在地狱海沟的另一边傻乎乎地过日子,笨到家的脑袋就算游过来也帮不了你的忙。” “开采七彩矿石需要像独眼巨人那样的力量,这是你说的吧?” “我确实说过。”费恩德捻捻自己的胡子,刻意加重语气,“‘像’独眼巨人那样的力量。” 奥德温将视线移回他身上:“这么说你找到可以代替独眼巨人的力量了?” “真聪明!不愧是领主大人。”费恩德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黑斗篷,“容我为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找到的足以媲美——不!比独眼巨人更有威力的帮手——黑巫师。” “黑巫师?”奥德温充满怀疑地又看了看身披黑斗篷的矮个子,“据我所知,因为歧视和猎杀的关系,黑巫师的血统在北方大陆基本已经绝迹了。” “确实如此,所以我才不远万里从南方岛国偷偷请来这一位,有可能的话我们要尽快开工,最好是这两天!” “这两天不行。”奥德温断然拒绝这一提议,“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有什么事比开采七彩矿石更要紧?” “我有笔土地的交易正在关键时刻,这几天要尽快完成,还有……”奥德温顿住,不知为何,巴特的样子从脑中一闪而过,命运似乎有意捉弄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出现,“我的领地来了需要招待的客人。” “什么客人,好像对你很重要,能不能让我见见?”费恩德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如果能成为在生意上互通有无的伙伴就更妙了。” “可惜你的主意打错了。”奥德温没有透露巴特的事情,毕竟再没有人像他这么傻,会对一个满身伤痕的奴隶如此重视。 (4) “你听过奥格马戏团吗?”他将话题引向另外一个人。 “奥格马戏团?”费恩德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表情微微僵住,“那个在各个大陆游历的诡异马戏团?” 细心的奥德温没有放过对方表情变化这一细节,不过他没有直接提出疑问,而是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是的,这个马戏团正在我的领地内,并且对我发出了邀请。” “你不能接受邀请!”费恩德愤然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个马戏团的团主,安格里斯·麦·奥格,是个臭名昭着的神棍!他一定是看中了斯梅德利的财富,想要来大捞一笔,你上当了!” 奥德温淡淡地瞥他一眼:“奥格先生的风评我有所耳闻,所以没有贸然接受邀请,不过他需要补给食物和水,我答应他可以再领地内待几天。” “你这么做是不明智的。”费恩德意识到奥德温的不悦,调整自己的语气劝说道,“他是个很会钻空子的家伙,只要在你的地盘上停留一秒都可能带来灾难,你最好马上把他赶出领地!” “既然我已经答应他,就会遵守承诺。” “对这种人不需要讲什么承诺,他本身就是个破坏承诺的惯犯!” “这么说……”奥德温终于问出心中疑问,“你和奥格先生认识?” “我?”费恩德愣了一下,然后连连否认,“不,我怎么会和他认识,我只是……只是从别的朋友那里听说,他们都被这个人诓骗过。” “原来如此。”奥德温不再追问,但他看出费恩德在心虚,而且从对奥格马戏团激烈的反应来看,费恩德与安格里斯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其实奥德温至今也没有完全相信这个叫费恩德的男人,尽管从他成为领主后就与这个人有交集,但很多细枝末节都让他生疑。 首先,他从未听父母提起过有这么一个贸易商的伙伴,然而费恩德却在他父母去世后的第一时间出现,并且描述了一笔重要的矿产交易。但在这之前,矿产并不是领地主要的经济来源。因为他的父亲,老斯梅德利伯爵更愿意让土地盛开花朵,而不是到处挖掘。 然后,是费恩德颇有疑点的背景。不愿草率相信任何人的奥德温,曾经派人去调查过这个人,结果令人费解。在他出现在斯梅德利庄园之前,没有任何消息,仿佛是凭空出现在北方大陆。而且在费恩德有记录的交易中,买进的次数远远大于卖出的次数,包括想从他这里买走的矿石,至今也不见出手。可费恩德出手总是很阔绰,让人不禁怀疑资金的来源。 最后,关于费恩德这个人,似乎对他领土内的矿产格外感兴趣,不仅仅来收购,还会殷勤地帮他预测矿石的位置,甚至城堡后荒芜的玫瑰园都不放过,一口咬定那里有稀有的七彩矿石。不过奥德温对此一向慎重,多次拒绝了他的提议,直到最近,才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答应在玫瑰园小规模开采矿石。 如果让巴特知道玫瑰园即将变成飞沙走石的矿坑,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想到这里,奥德温脸色微沈。 费恩德间他沉默许久有些待不住:“总之,我是以朋友的立场提醒你,尽快把那个马戏团赶走比较好。” “谢谢你的提醒。”奥德温没有正面回应,比起马戏团,巴特的去留才更让他烦心。 “那么——”费恩德知趣地告辞,“我还住在老地方,等你处理完事务,我们再来商谈关于开采七彩矿石的事。” 送走客人,休斯送来当天的信件,其中有一封淡紫色,散发着浓郁香气的信件放在了最显眼的上层。奥德温一一翻阅过信封,先打开了紫色信件。 通常这种带有香气的信件,都是女士的小心思,用独特的香气标记自己的信件,希望收信人在众多信件中,一下子选中自己的那封。 奥德温手里的这封信,也是出自女士之手,但却有些微妙的不同,这封信之所以会香气扑鼻,是因为它是在花圃中完成的,沾染了几十甚至几百种花卉的美妙芬芳,气味浓而不烈,变幻莫测,绝非一般的香气所能比拟。 “休斯,他现在在哪?”奥德温一边问一边展开信件。 休斯心领神会:“还在宴客厅,老爷。” “还没吃完吗?”奥德温暂时放下信件抬起头。 “不,您走后他几乎没怎么吃,只是坐着发呆。” “他……”奥德温斟酌片刻问道,“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休斯压低自己的头,“他一直很安静。” “是吗……”奥德温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声音透出失落。他闭上眼睛轻揉眉心,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信件上。 巴特在宴客厅等到管家休斯再次出现,他想起身说话却看到对方用不屑的神情别过头,拒绝与他对视。他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呆滞地望着面前精美的餐具。 他明白,休斯是绝对不会告诉他有关庄园里发生的一切,在那个人眼里自己是不祥与罪恶的征兆,共处一室都难以忍受,更不要说交谈…… “尽快将这里收拾干净。”休斯对侍者发号施令后离开。 侍者则为难地走到巴特面前:“总管要求我们整理宴会厅,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不,你们整理吧!”巴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离开座位走到角落。 有侍者好心地帮他搬了一张椅子,可他无心坐下,总觉得像这样站着才更符合自己的身份。而且一想到庄园和玫瑰园的境况,他就心急如焚!还有奥德温,生长在悉心呵护下的少年多年来独自承受这些,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坚强得让他心痛。 侍者们整理好宴会厅纷纷离开,巨大的房间里只有巴特一人,他很久没在这么宽敞明亮的地方待过,都快要遗忘沐浴阳光的感觉。常年在马戏团里干活,只有在夜晚替妖精们收集月光,他才能从安格里斯的空间魔法中解放出来。可惜午后的烈日能穿透彩绘玻璃,却穿不透他布满疑云的心。 巴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弄清楚,用他留在斯梅德利庄园不到七天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宴会厅的时候,穿过庭院的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其是头戴礼帽的那个家伙,虽然只能看到背影,可身形和举止都有些熟悉。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可能的影子,还没想到,另外一个穿黑斗篷的家伙好像注意到有人在看,微微向后转头。 他连忙藏到窗框之外,等了一会儿再看,两人已经不见人影。 巴特确定自己见过那个戴礼帽的人,可也许是太久没见,也许是不太熟悉,他一时难以准确地分辨出来。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糟,就像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但以他的个性,几乎没和别人发生过争执或冲突。 到底是谁?巴特站在窗前思索了很久。 第二夜 (1) 黄昏时分,奥德温终于处理好当天的事务,有空隙考虑公务以外事情。巴特和他之间所剩的时间十分紧迫,现在短暂的一天度过大半,他还没有想到与巴特相处的方法。 如果面对那个人也能像面对公务一样冷静从容,他应该会轻松许多。可巴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永远无法像信函文件那样清楚明了,一成不变。 哪怕是最有分量的毒誓,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听过之后无凭无据,轻而易举就能反悔。 窗外混沌的天空如同他此时的心境,迷茫阴郁、晦暗不清,即将步入黑暗之中。 可他不能放纵自己堕入黑暗!为了斯梅德利家的荣誉也为了自己,他需要一个途径纾解身上无形却沉重的压力。最好能有个了解他的人,能够陪一起喝杯茶聊聊天,听他倾诉心中的烦闷,帮他振奋起来。 奥德温瞥到桌角的蓝色信封,想到一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忙叫来管家:“休斯,准备马车,去香农夫人的城堡。” 四匹脚踏白色长鬃的黑色骏马在宽阔的道路上纵情奔跑,模糊了车窗外的风景。 这些速度可以与风媲美的动物准确来说并不是真正的马,而是外形类似马并且拥有神奇魔力的魔兽。它们最早来自地狱海沟附近的岛屿,血统最纯正的据说可以在天空奔跑,转眼就能跨越千里,但是生性暴烈,极难被驯服。 现在可供人役使的这些是世代与普通马匹杂交培育出的品种,没有传说中的魔力和速度,只有非凡的寿命和耐力被原原本本保留下来。即使如此,它们的价格也堪称天价,是老斯梅德利公爵为了迎娶新娘花重金专门购置的。 奥德温年幼时经常和父母一同坐上马车,巡视斯梅德利家族的领土,从广阔平原到崇山峻岭,从低矮峡谷到金色海滩,每一处风景从眼前掠过都令他骄傲。 可是随着父母之间的矛盾恶化,他乘上马车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连去马厩抚摸这些温驯良驹的权利都被剥夺。 幸好这些马匹从灾难中幸存下来,成为父亲留给他的宝贵财富之一。 而即将拜访的香农夫人,则是母亲留给他的慰藉。 “奥德温,欢迎你来。”每次他到访,无论早晚香农夫人都会出现在门口迎接。看着与母亲极为相似的慈爱面容,他心中的阴霾也会为之减淡。 “夫人,很抱歉我这么晚又来打扰。”奥德温轻轻拥抱香农夫人,只有这一刻,他能放下重担享受温暖。 “不要这么说,孤单的老妇人能迎接美貌青年到访可是一种荣耀。”香农夫人用玩笑的口吻轻松化解了他不必要的歉疚,“而且在夜晚开放的月见草只有我一个人欣赏未免太浪费了。” “您总是这么风趣。” 奥德温跟随香农夫人走进城堡,比起他的城堡,这座建筑物无论是大小还是气势都略显平凡。但一进门,便能看出主人的巧妙心思,各种花卉植物装点在最合适的位置,颜色缤纷却不繁杂,恰当地烘托出温馨热烈的气氛。 奥德温每次到这里都乐于欣赏这些充满情趣的细节,在他看来,这里才更有“家”的味道。 很久以前,他的母亲也乐于布置家居,斯梅德利庄园内每一个角落都由她打理过。为了能让古老的城堡焕发青春欢快的气息,她不仅采用大量鲜花和植物作为装饰,还花重金聘请艺术家和工匠,为呆板的古堡内外增添各种生动活泼的细节。 墙壁上的巨幅壁画、立柱上的精美花纹,铺满刺绣的窗帘、花丛中栩栩如生的雕塑……可惜这些都成为绝景,只有在记忆里才能搜寻到。 他们很快穿过城堡来到温室,玻璃门一打开,扑鼻的香气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沾染衣衫。 香农夫人走到温室中央的圆桌边:“我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点心。” “谢谢您。”奥德温将提灯挂在金属支架上,和她一起坐下,有侍者端来茶点。 待到一切妥当,香农夫人遣走侍者,轻声问道:“你有心事?” “没什么事能瞒过您的眼睛。”奥德温品一口浓香四溢的花草茶,压低视线看到了脚边盛开的月见草,柔嫩的花瓣托着晶莹的露珠,而露珠上有他失去表情的脸。 “你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我的孩子。”香农夫人微笑道,“也许在别人看来你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我看来你的表情十分鲜活。” “如果我也有一双像您一样的慧眼就好了。”说不定就能看穿那个人的心…… “你被什么事情困住了吗?”香农夫人察觉出他的反常。 “是的,夫人。”奥德温垂下头,“我很久没这么烦躁不安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为什么要低下头?” “我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愧。” 香农夫人托起他的脸,“你无须感到羞愧,面对十年前的灾难你都能坚定地走过来,你该为自己自豪。” “我并不觉得自己已经走出那场灾难,至今也不能像您一样乐观开朗地面对生活。” “一个人面带笑容并不意味着他快乐。”香农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为自己的茶添了一块方糖,“所以你无须羡慕我。” “对不起。”奥德温为自己提到她的伤心事道歉。 “你不用道歉。”香农夫人摆摆手:“我们有相似的经历,所以能互相慰藉,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你比我更坚强。” “我不懂您的意思。” 香茶泡久了溢出苦涩,香农夫人的微笑不再明朗:“我用乐观开朗的外衣,伪装了自己的逃避。” (2) 如果不是听母亲说起过香农夫人的经历,奥德温很难想象这位一向以微笑示人的女士有过那么多悲伤的经历,第一次看似美满的婚姻因为孩子的夭折而决裂,她在失去爱子的同时遭到丈夫的抛弃。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香农夫人都像一只无处安巢的小鸟四处游历,几年后终于在南方一个美丽的沙滩再次邂逅了爱情,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她答应求婚不久,对方在一次远行中发生事故,永远离开了她。 背负着痛苦回忆的的香农夫人再也无力飘泊,选择回到故乡定居。她的妹妹经常带可爱的儿子过来探望,在亲情的抚慰中,生活渐渐安定。然而没过几年,她却接到了斯梅德利夫妇去世的消息。 “如果不是看到你,失去你母亲的时候我大概又会抛下一切逃离。”香农夫人握住奥德温的手,“你的坚强感染了我,让我有勇气继续留在这里。” 沁人的香气和温柔的话语让奥德温平静下来:“您的微笑也在时刻鼓励我。” “那么说说让你心烦意乱的事吧,看看我能否用微笑帮到你?” 奥德温有些迟疑,巴特一直都是他心底的秘密,从一开始的小心隐藏到后来的羞于提起,大概只有山丘上一望无际的玫瑰见证了这个秘密,可当玫瑰消失只剩下荒凉山丘,再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秘密确实发生过。 偶尔他在过分安静的夜里难以入眠,不慎想起和巴特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都会恍惚觉得那是一场梦,也许是他凭空幻想,是他一厢情愿,其实他和巴特之间根本没有秘密…… 香农夫人不愿看到他纠结的表情:“如果现在不是时候,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奥德温摇摇头:“不是时机问题,而是我不知从哪里说起。” “是有关感情的吗?”香农夫人故意用不符合年纪的调皮语气问。 奥德温有短短的一瞬面露错愕,随后尴尬地别开脸。 此时沉默等同于肯定,勾起了香农夫人的好奇心。奥德温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过任何关于感情方面的事情,好像与此绝缘一般。但作为一个女人,即使是长辈,也能充分体会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魅力。 在北方大陆,像奥德温这样年轻俊美、聪明沉稳的青年也许有一些,但与此同时拥有伯爵身份和最广阔领土的人可是绝无仅有。每次参加宴会,香农夫人都能看到周围向他投射的热切目光,有些女士为他不惜放下矜持和骄傲,频频主动示好。 但奥德温与他的父亲不同,对社交和宴会并不感兴趣,只有能给领土和生意带来帮助的场合才会出席,身边的女伴也总是一名垂老的妇人。 香农夫人对此喜忧参半,一方面奥德温不会像老斯梅德利伯爵那样招蜂引蝶惹上太多麻烦,另一方面也为他的将来担忧。作为多年浸溺在孤独中的老人,她深知其中的艰难。 不过这次她看到了希望,就在刚刚奥德温陷入回忆的几秒,她看到了湖蓝色眼睛泛起了涟漪,映着温室里柔和的灯光微微波动,异常美丽。只可惜这份美丽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奥德温隐藏起来。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左右着你的心情,对不对?”香农夫人开始帮心爱的外甥梳理情绪。 “是的。”奥德温连思考都没有就给出了肯定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农夫人露出欣喜的微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奥德温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握紧茶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最近……就在昨天,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你们之间经历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如果只是些不愉快,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熬了。”奥德温顿了顿,鼓足勇气揭开掩盖许久的伤疤,“他背叛了我,和我约定的同时,一声不吭带着别人私奔了。” “天啊!”香农夫人发出震惊地感叹,她不相信有人会放弃奥德温而另觅他人,这一定是天底下最愚蠢的选择! “你确定她是与人私奔,而不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离开?” “我有一些证据,不过……”奥德温深吸一口气,“说实话我当时并不相信,我相信他会遵守与我的约定,但是他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而且紧接着……紧接着我父母就去世了。” “我可怜的孩子。”香农夫人疼惜地握住他在桌上不安颤动的手,“难怪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本来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这十年间他也确实没有任何消息,直到昨天——”奥德温一想到那糟糕的会面就眉头紧锁,“他变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一眼认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滑稽,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以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事实上不过是自欺欺人。” “千万别这么说。”香农夫人安慰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正是我无法做出决定的地方。”说出痛苦的往事奥德温显得轻松许多,“他像变了一个人,对以前的事只字不提,对我的质问也无动于衷,连看都不敢看我。只要我一靠近,他就像遇到魔鬼一样急切地想要避开。” “或许是她心里有什么愧疚才离开?”香农夫人顺着他的话猜测。 “除了背叛,他再没有什么事能愧对我。而且假如他没有背叛,根本没必要在我面前露出恐惧的表情。” “即使如此,她还在你心里?” “是的,夫人。”奥德温疲倦地撑住额头,“对此我感到痛恨,但奇怪的是对象不是他……是我自己。” 香农夫人安静片刻让他放松,等到他神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孩让你即使痛恨自己也不愿痛恨对方?” “说出来也许让您失望,夫人。”对这个问题奥德温没有隐瞒的意思,“他不是个女孩。” (3) 巴特在空寂的宴客厅待到天黑,不安地猜测着奥德温是否还会出现。想见面与害怕见面这两种情绪展开无形的厮杀,不断折磨他紧绷的神经。 当他听见院子里的骚动,看到奥德温坐上马车离开,侍奉在院子里的仆人们都消失,才真正总挣扎中解脱,静默片刻走出宴客厅。 他需要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没有人肯透露,他也有弄清楚的方法! 趁着夜色,巴特沿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跑出了城堡。或许他脚下踏过布满泥泞和碎石,被密林阻碍方向的土地根本称不上一条路,可这却是他反复试验过,可以避人耳目离开庄园的唯一方法。 他找到这条路并非想要从这里逃离,因为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想过要逃离。当他随着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同伴,第一次踏上北方大陆,就注定再也无法离开。 人一旦陷入对美好往事的追忆就会难以自拔,巴特也是如此。 那时他还是不到十岁孩子,跟着幸存的同乡一起远航,希望找到新的谋生之地。然而初来乍到的巴特一下船,就在拥挤的码头和队伍走散,滞留在港口幽暗的小巷里。语言和环境完全陌生,他连寻求帮助都做不到,而且北国春天的气温和一年四季炎热的南国岛屿相比与冬天无异,白天他还能站在阳光下和盛开在石缝间的野花一起取暖,夜晚就只能裹着捡来的破毛毯,蜷缩在阴冷的角落瑟瑟发抖。 就在如此令人绝望的境地下,他奇迹般地遇到了救星。 “这是你的花?”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走近他晒太阳的地方,指着他脚边的野花问道。 巴特听不懂这个孩子的话,却被对方吸引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像白色睡莲花瓣一样洁白细腻的皮肤,顺滑光亮的头发如同故事里妖精们编织阳光的金丝线。 “你怎么不说话?”男孩见他迟迟不肯回答问题,疑惑地凑近,“是不舒服吗?” 巴特拘谨地避开,用毛毯遮住微微泛红的脸颊,可视线却不曾避开,始终停留在男孩脸上。 “少爷,请不要靠近可疑的人。”管家打扮的人走过来拦住男孩。 “休斯,他不是可疑的人,他有一朵从石缝里长出的花!” “这朵花是野花,并不属于他。”休斯瞥一眼脏兮兮的巴特,“最近这一带的外国流民太多了,这个孩子恐怕也是其中一个。” “你说他是外国人?”男孩眨眨湖蓝色的眼睛,仔细端详巴特,“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看他的肤色,少爷。这种成熟过头的麦子色不是北国人的颜色。” “成熟过头的麦子色?”男孩咯咯笑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会不会有麦子的香味。” “这仅仅是比喻,如果您靠近只会闻到一股肮脏的酸臭味。” “会吗?” 男孩又要靠近,休斯立刻出手阻止:“千万别靠近他!会弄脏您的衣服。时间差不多,我们该去找夫人会和了。” 巴特茫然地看着他们交谈,视线转向自己又转开,仪表一丝不苟的男人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逗得男孩面对他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他盯着男孩的笑容不敢眨眼,生怕眨眼过后笑容就会消失。 可男孩的笑容还没从脸上消失,就要跟随男人离开,巴特意识到这点立刻跟了上去。 休斯发现他跟随掏出几个铜板丢在地上,但巴特对铜板不为所动依然跟在后面。 “这些铜板都满足不了吗?”休斯见甩不掉他,恼怒地过来驱赶,“别跟着我们,走开!” 巴特明白这个男人在生气,却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别这么对他,休斯。”男孩绕过休斯走到他面前,友善地指指自己,“奥德温。” 因此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巴特记住的第一个词,就是奥德温的名字。并且在之后的每个日夜,都会反复默念。他也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叫出这个名字,到头来却为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巴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他再一次迷失了方向。这么多年过去,即使他的记忆不变,这片土地也会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当他看到奥德温冷漠的眼神就该清楚,时间已经在他们之间的高墙上添砖加瓦。 “你不是该留在斯梅德利先生的城堡,怎么跑到这来了?”一道黑影从树林后移出,借着月光,安格里斯微笑着转过脸。 “奥格先生。”巴特停下脚步,和他保持距离,尽管他是自己的的主人。 “别用摆出这么难看的脸。”安格里斯惋惜地摇摇头,“要知道你在斯梅德利先生面前的表情可有趣多了,胆怯又懦弱,比较像个真正的奴隶。” 巴特隐忍着怒火,深知对方乐于用语言挑衅别人,并以此为消遣:“如果这就是来这里你的目的,那么恭喜你达到了。” “别把我说得这么不堪。”安格里斯没有因为巴特的态度感到生气,恰恰相反,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我可是按照约定,带你来见斯梅德利先生了。” “我们的约定不是这样的!”提到这件事巴特忍不住气愤地指责,“你利用我的无知提前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你的话真让我伤心。”安格里斯悲情地扶住额头,“世界上大概只有我这个主人会和自己的奴隶做约定,却还要遭受无端指责。” “在我面前不用装腔作势,奥格先生。”巴特丝毫没将他的夸张举动放进眼里,“我们的约定应该是在我伤好之后回到这里,并且不打扰奥德……斯梅德利先生,不是吗?” “没错。”安格里斯停止表演,“但我也是进入矮杉树村后,才知道那里已经成为斯梅德利伯爵的领地。”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瞒过你的眼睛?”巴特冷笑道,“如果你有心遵守约定,又怎么会送出邀请函?” “巴特,你这家伙真是不懂变通。”安格里斯无奈地耸耸肩,“既然来了,当然不能耽误时间,况且我敢保证,现在是你出现的最佳时机。” “怎么可能是最佳时机!”巴特捂住自己的带有伤疤的半边脸,如此丑陋的样子被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没勇气面对奥德温。 “唉……”安格里斯主动靠近拍拍他的肩膀,“比起脸上的伤疤,你更应该在意一些别的事,不是吗?” 巴特警觉地抬头看向安格里斯:“关于庄园和玫瑰园,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是你请求我的态度吗?”安格里斯不满地说。 “你不肯说就算了。”可巴特并不在意,干脆地推开肩膀上的手,“我会去问诺奇。” “等等!”安格里斯叫住他,“你现在最好留着力气,免得到时候不够用。” “什么意思?”巴特回头问道,“你预感到什么了?” “预感提不上。”安格里斯晃了晃脑袋高深莫测地说,“如果你不想十年前的悲剧再次发生,这几天最好陪在你的伯爵身边。”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巴特再一次问道。 “十年前……”安格里斯故意顿了顿,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紧张的表情,“斯梅德利伯爵夫人杀死自己的丈夫,放火烧掉了整个玫瑰园后,在亲生儿子面前自杀身亡。” “你说谎!”巴特不肯相信他的话,“夫人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可以找现在的斯梅德利伯爵求证一下,看他是否还记的伯爵夫人将修剪花枝的剪刀刺进自己心脏的样子?”安格里斯露出诡异的笑容,从袖中抽出一朵玫瑰放在鼻翼下嗅了嗅,“如果可以真想亲眼见识一下,生命浓艳如血的最后绽放,想必美丽到令人疯狂。” “这不可能……”巴特颤抖地转身,朝着庄园的方向大步狂奔。 “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就跑了?”安格里斯对着他消失的方向自语,“算了,反正这样乐趣会更多。” (4) “人类真残忍,就喜欢折磨同类。”红发的小恶魔挥舞着蝙蝠似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的时候将一切尽收眼底。 “人类的事还轮不到你评价,吉尔默。”手中的花朵转瞬凋零,化作尘埃飞散消失,安格里斯昂头弯起眼睛,“尤其有关于我。” 吉尔默立刻打了个寒战,脊背不受控制地抽动,让他很难平稳地停留在空中,只有急匆匆地收起翅膀落到地上。 安格里斯的眼睛很神奇,狭长宛如新月,眼角微微下垂,即使在表情没有变化的时候,形状看起来仍像在笑。很多人都会被这双保持微笑的眼睛所蒙骗,认为它的主人本来就是个爱笑的人。 但吉尔默十分清楚笑容背后的安格里斯是个什么样的面孔,在他看来所有人类用来形容恶魔的词汇,随便挑一个都与之相配,擅长撒谎与蒙骗,为人狡猾又卑鄙,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悲剧和事端。如果不是气息不同,他甚至觉得安格里斯是伪装后的同类。 可恶魔只会对异族残忍,而安格里斯折磨的对象却大多是人类——那些马戏团的来访者。经过这些年的耳濡目染吉尔默对那些骗人的把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先用甜言蜜语和新奇的表演诱惑,慢慢了解观察猎物,掌控对方的弱点再设下圈套,然后的只需品尝着红茶和甜点等待猎物自己上钩。 所以马戏团里的精灵异兽都被照顾得很好,包括那个人类奴隶,因为这些都是他用来实施邪恶计划的必备品。 “你又在心里骂我,对不对?”安格里斯察觉到吉尔默散发出的浓浓敌意,“有这样的力气还不如动脑子想想怎么解除身上的诅咒。”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倔强的口吻掩盖不住吉尔默的惧意,安格里斯没有笑意的眼神比北方大陆的夜晚还要寒冷,“你的花言巧语骗得了主人却骗不了我,我是不会上当的!” 安格里斯被他的虚张声势的样子感染,发自真心地笑了:“你的自信和想象力令人钦佩,不过能用对地方就好了。” 小恶魔抱臂气势汹汹地回瞪,不肯表现出丝毫退却。 “如果用对地方……”安格里斯转身背对吉尔默,笑容和声音都变得异常柔和,仿佛能与朦胧的月光融为一体,“就能快些把他救出来。” 吉尔默没听清他的喃喃自语:“你一个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没什么。”安格里斯收敛表情仰望天空,“就是觉得今晚月色撩人,很适合散步。” 奥德温一回到城堡就从管家口中得知巴特消失的消息,他来不及多想便跨上坐骑,不顾阻拦冲出庄园,朝着矮杉树村的方向追赶。 如果巴特就这么离开……他不敢猜测下去,悲伤与愤怒攻陷了他的理智,即使香农夫人劝慰的话还在脑海不断回响,他也不能保证见到巴特后会做出什么事情! 为什么就不能在他身边老实待着,难道仅仅几天的时间都不能忍受?奥德温不断自问,耳边呼啸的夜风是对他的讥嘲,讥嘲他满心的思念与折磨比随风飞扬的尘埃还微不足道! 或许这也是上天对他的启示,警告他不要再沦陷下去,为了一个屡次伤害他的人,迷茫和让步都是不值得的! 渐渐的,奥德温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脑中就像有一团散乱的麻线,想要扯清楚,却不小心绕成死结让头更疼。他不断挥舞手中的马鞭,恨不得能再快一些,好早点儿追赶上逃跑的巴特。 可就在他准备跨过一片灌木丛的时候,树丛后忽然蹿出一道人影,和他迎面撞过来! 奥德温立即勒紧马缰也为时已晚,高抬的马蹄踢翻了那个人,他眼看对方滚到路的另一边狠狠撞到树上才得以停下。 “你没事吧?”奥德温顾不上赶路,下马跑到过去紧张地问,将人扶起才发现他撞到的正是苦苦追赶的巴特。 巴特忍痛抬头也看到了他,片刻错愕后张开双臂紧紧将他抱住! 奥德温完全呆住了,这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转换情绪,便被手臂间传来的温暖挑起了遥远的回忆。时隔太久让这个拥抱变得不再亲切,然而心中的眷恋就像无人问津的枯草地终于引来了火种,迅速蔓延全身。 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寂寞的夜晚哪怕一点点温暖眷恋都弥足珍贵…… “巴特……”他轻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刚要回抱,巴特却一个机灵主动退出了他的怀抱。 “抱歉,先生。”巴特深藏脸孔不敢看他,“我、我太失礼了。” 谁也没看到奥德温面对自己空落落的怀抱,脸上的僵硬表情有多凄凉。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收回搁置在半空的手臂,每移动一寸心脏都跟着抽痛。 “起来。”他听到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干涩地命令,看到巴特挣扎着站起来连腰都挺不直,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那些丰富细腻的情感再也无法撼动他,因为他的所有感官都已经被疼痛麻痹。 然后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记不起来,或者说他无论做过什么都不重要了。 巴特趴在颠簸的马背上,胸口不断接受撞击,阵阵眩晕让他分不清疼痛和呕吐感。他咬紧牙关拼命忍耐,为了使自己不在奥德温面前更加难堪。 可他的头脑无比清晰,安格里斯所说的十年前的惨剧无论真假,他都不可能向奥德温求证。但他相信,只有如此悲痛的过去,才可能让斯梅德利庄园发生毁灭性的巨变。 所以他才急切地跑回来,想要不顾一切给奥德温一个拥抱,想要告诉奥德温自己愿意分担所有的痛苦。然而当奥德温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用成熟又冷漠的嗓音喊他的名字,他才猛然记起,他们之间已今非昔比。 如果十年前他还能借助年少无知无畏的勇气表白自己的心迹,还能用自由之身呵护少年的左右,那么现在连这些仅有的条件都消失殆尽,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奥德温面前! 巴特可以对任何人的羞辱、仇视甚至是残忍无动于衷,唯独面对奥德温,哪怕一个眼神都让他惶恐。 他放弃尊严和自由,作为奴隶在马戏团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想再回来看看奥德温,却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只是单纯地希望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远远地确认那个少年是否过得快乐,就算对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他…… 可安格里斯违背了约定,将一切都打乱,尽管他一早就知道那个人并不诚实守信。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安格里斯的警告——“如果你不想十年前的悲剧再次发生,这几天最好陪在你的伯爵身边”。 也就是说危险会再次逼近奥德温!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时候他不由得随着颠簸战栗,他艰难地侧过脸凝视不断从视线抽离的景色,群山大地都在黑夜中安静地沉睡,不肯透露出危险的预警。就像这里由熟悉变得陌生的所有人和物一样,用缄默拒绝他的到来。 即便如此,巴特在昏迷前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阻止悲剧的发生! 第三日 (1) 奥德温迎着天边逆夜而行的启明星回到城堡,心急等待的老管家立刻带着家仆们走上前。 “老爷。”余光瞥见马背上的巴特的同时,休斯压低自己的头,“现在这种时候,请尽量不要独自外出。” “我知道。”奥德温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马童。 “您要怎么处理……”休斯按耐不住问道,“马背上的那个人?” 奥德温发出轻微的叹息,没有回答管家的问题,而是示意马童停下。 “下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可应该有所回应的人待在马背上没有回音。 马童碰了碰失去知觉的巴特:“老爷,他已经晕过去了。” 奥德温愣了一下,走到马背边,几乎要抬起的手臂在众人的注视下终究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把他抬进……地下室。” 休斯听到他的决定松了一口气:“请您把钥匙给我,我去开门。” “不用,我要亲自过去。”奥德温说完径自走进城堡。 “可是那个地方多年没人打扫,您也从来没进去过……”休斯紧张地跟在后面劝阻。 “那又怎样?我在我的家里都不能随意行动吗?”奥德温严厉道,他不明白休斯为什么一直在有关巴特的事上和自己纠缠,在这之前只要是自己的决定休斯都不会有怨言。在他眼中一直懂得审时度势的出色管家,偏偏要在他最心烦的事情上插一脚! “我不是这个意思!”休斯惶恐地垂下头,不知是对自己的莽撞感到歉疚还是守在庭院太累,脊背比平时压弯不少。 看到这样的休斯,奥德温有几分伤感,更有几分自责:“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如果没有休斯长久以来兢兢业业为自己打理身边的琐事,他也不可能一路走得这么顺利,迅速顶替父亲的位置以斯梅德利伯爵的身份在北方大陆站稳脚跟。 休斯给予他的帮助和支持,远比一个管家份内的职责多出许多,他不想做出有损他们之间感情的事,也不想出言责备倾尽全力照顾自己的老管家。 或许他应该找个时间与休斯谈谈,了解一下对方的想法。 奥德温快步回到房间,打开角落一个老旧的五桶柜。柜子原本是纯白色,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经泛黄,边角有镀金的雕花镂刻,抽屉的把手做成一对仙女横卧的造型,每层的姿态都不一样。 如此淑女气质浓厚的柜子放在奥德充满暗色调的房间里十分突兀,却是他最为重要的家具。作为母亲最喜爱的储物柜,里面锁着整个城堡可能用到的所有钥匙,这些大小形态材质各异的钥匙象征着庄园的所有权,拥有了它们便是斯梅德利家的主人。 奥德温熟练地找地下室的钥匙回到一楼,家仆已经等在地下室的入口。说是地下室的入口,外表看来和普通的房间无异,但打开用来伪装的房门后,里面便是一堵砖石砌成的墙。墙面其中一块砖可以取下来,里面藏着锁孔。 这大概是城堡内最独一无二的一对锁和钥匙,因为它们还包含了一个有关斯梅德利家的古老传说。 这个传说比地狱海沟的历史还久远,是在各种生灵相互混居,用厮杀夺取生存空间的时代。斯梅德利家族的祖先作为北国国王派遣的拓疆勇士,来到了这片由恶魔控制的土地。 恶魔毁灭性的力量让这里寸草不生,到处被死亡与绝望的阴霾覆盖,太阳和月亮的光芒都无法穿透,将这里照亮。 也正是因为失去了太阳和月亮的指引,连恶魔自己也无法分辨白天与黑夜,不知道什么时间该醒来,什么时间该入睡,只能依靠一对精灵在日夜交替的时刻拍打他的耳朵,提醒他昼夜在变换。 这对精灵是从一块可以发出悦耳铃音的矿石里出生的,每当他们拍手或是互相击掌,就能发出和矿石一样的美妙声音。只有这个声音才能穿透恶魔塞满泥垢的耳朵,让他醒来或是入睡。 斯梅德利家族的祖先知道了这个秘密,趁恶魔沉睡的时候捉走了精灵兄弟,并请手艺精湛的矮人将他们化炼成矿石,打造出一对锁和钥匙。 而深陷在沉睡中无法清醒的恶魔,也在梦中死去…… 斯梅德利家族的后代都十分笃信这个传说,因为每当开启地下室的这把锁,响彻走廊的不是金属撞击的开锁声,而是一种独特的悦耳铃音。 奥德温转动钥匙,在铃音的吟唱中,堵住入口的大门一分为二,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恫吓想要进入的每一个人。 有侍从点燃火把照亮通往地下室的路,前方幽暗的长阶仿佛是通往恶魔咽喉的不归路,灯火都无法驱散它阴森恐怖的气息。 第一次进到里面的侍从们露出胆怯的表情,只有奥德温显得泰然自若。也许是因为经历过更可怕的场面,这种程度对他来说只是虚张声势,根本不足为惧。他大步走下阶梯,直到一间间带有铁门的地牢出现。 奥德温在左手第三间地牢停下,命人拿来新的锁链,将巴特锁在固定在地牢内的铁栓上。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巴特被丢在冰冷潮湿的地面,手脚全部套上镣铐,以一种极不舒服的扭曲姿势躺在那里任人摆布。每个残酷细节都尽收眼底的同时压抑感不断累积,几乎将呼吸阻塞,仿佛这些枷锁也套在他的身上,成为他们之间无处可逃的维系。 当仆人们把钥匙交到他手上,莫名的安心油然而生,这些钥匙在他眼中就是一个个承诺,一个个巴特无法从他身边逃脱的承诺。却也是他留不住对方的心,只能勉强留住人这种行为的最尖锐讽刺。 奥德温攥着这些比镣铐还沉重的钥匙回到房间仍无法安然入睡,他将钥匙参差不齐的锯齿深深嵌在手心,时刻提醒自己巴特就在城堡里,他已经掌握住巴特的自由。 可黑夜里那个温暖主动的拥抱依然像摆出诱惑姿态的梦魇,竭尽所能与他纠缠。 他们是迎面相撞,也就是说巴特在向城堡的方向跑,这能否说明他没有逃跑的打算?可如果不是逃跑,巴特还有什么理由偷偷逃出庄园?还是说他去见了什么需要隐瞒才能见的人? 还有那个被费恩德要定会带来灾难的马戏团团长,巴特现在真正的主人——安格里斯,不但身份背景成迷,来拜访的目的也令人怀疑。那样精明的家伙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再加上外界层出不穷的负面评价,绝不能掉以轻心。 太多问题困扰着奥德温,即使入梦折磨也在延续,仅过了三个小时便惊醒,一身冷汗浸透全身。无法再睡的他来到窗边,支架上他的火焰精灵早已被妥善安顿,恢复精神等待主人的召唤。 “妮妮,你想见他吗?”奥德温交给精灵一块磷盐,轻声问道。 妮妮抱着食物似懂非懂地仰望他。 “巴特,你的朋友。” 猛然间,精灵迸发出熊熊火焰,激动地扑到提灯边,从未出现过的强烈光芒几乎能灼伤眼睛。 “你这么想见他?”奥德温黯然叹息,“可是他已经变了,你可能已经认不出他。” 精灵款款摆动身体,用飞舞的焰火传达出自己的强烈愿望。 “既然你这么坚决,我带你去见他。”奥德温披上长袍,带上提灯里的精灵,他找出钥匙启动壁炉后的机关,旁边的书柜随之自动移开,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 这就是他将巴特锁在左手第三间地牢的原因。城堡里有十条不同的隐秘暗道通向地牢的十个房间,而他居住的房间正好通向囚禁巴特的位置。 大概连休斯都不知道这些地道的秘密,奥德温也是在继承城堡得到所有钥匙后,才一点点挖掘出它们。所以他根本不像休斯以为的那样,从未进过地下室,而是早在成为这里的主人没多久,便在妮妮的陪伴下开始对城堡鲜为人知的一面进行探索。 然而这座城堡用它刚强的外表承受了太多秘密,很多奥德温至今都不得而知。 (2) 提灯里的精灵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巴特,进入密道后周身的火焰一直起伏不定,透露出自身紧张急切的情绪。奥德温有些担心,不知道妮妮看到巴特像囚犯一样被他锁在地牢后,会是什么反应。 毕竟在他之前,巴特才是妮妮最亲近的人类。 那时巴特刚刚学会北国的语言,尽管表达并不流利,但进行简单的沟通没有问题。庄园里的人对勤劳又朴实的小孩都很友善,尤其是负责玫瑰园的花匠们,格外钟爱这个对花朵充满热情的孩子,轮流作为师傅教导他园艺技巧。 伯爵夫人也还没像之后那样对儿子严格看管,每天家庭教师离开后到晚饭之前的时间都允许奥德温留在玫瑰园,或是休息或是玩耍,享受一天最惬意的时光。如果恰好巴特完成了工作,他就会扮演老师的角色,在橡树树荫的庇护下写写画画,教授巴特新的单词和句子。 巴特在他面前总是格外专注,无论是看他写字还是听他讲话,眼睛睁得大大的,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奥德温每每与那双眼睛相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留在深褐色的瞳孔中,就像一颗种子在巴特的眼中扎下根。不过那时他还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也同样映着巴特的倒影。 和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学习的他不同,巴特徜徉在花园中经常能发现一些新奇的东西,花纹绚丽的蝴蝶,闪闪发亮的石子,各种好吃的野果……甚至是奇特的火焰精灵。 巴特似乎筹划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他这件事,那几天时常望着他出神,有时又显得心神不宁,连学习也心不在焉。类似的状况从未发生过,奥德温不禁对巴特反常的举动产生了疑问。 可就在他决定问清楚的时候,巴特却提前开口,主动告诉他自己在房间里偷偷养了火焰精灵,并且恳求他保密。 “为什么要偷偷养?”奥德温不解,城堡里许多工作都由精灵负责,其中负责一部分房间照明的就是火焰精灵。 “她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她和其他的精灵那样,所以不让别人发现。”巴特掌握的词汇有限,解释不清的时候就用手势比划,“工作很辛苦。” 奥德温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希望自己的精灵朋友被别人捉住失去自由,成为在城堡里每日辛勤工作却得不到报酬的奴隶。 在北国,有几种精灵是明确可以作为奴隶使用和买卖的,尤其是在人类奴隶的买卖被废止后,人们对精灵奴隶的需求便更多。允许作为奴隶的精灵大多是些小巧可爱的家伙,拥有像产生火焰、凝聚冰霜、采收果实等这类实用的属性,耐心喂养会对人类十分顺从亲昵,对工作也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他们力量薄弱,即使被虐待也无法反抗人类。 “可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和巴特拥有共同的秘密这点让奥德温感到高兴。 “你不一样。”巴特深深地看了一眼奥德温,然后腼腆地低下头,“我想让你们做朋友。” “我和精灵做朋友?”奥德温对这个提议感到新鲜,他从未想过和谁做朋友。这种想法并不是出于傲慢,在巴特来之前,城堡里根本没有同龄的孩子,偶尔父母的亲戚朋友带来年龄相近的小孩,也只能在拘谨礼节的束缚下短暂相处,还不如他一个人在玫瑰园玩耍愉快。对他来说那段时间已经够奢侈,结交朋友的事他还来不及考虑。 “你不喜欢?”巴特误解了他的意思,有些难过。 奥德温使劲儿摇头:“当然不是!只是我还没有过朋友,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很温柔,一定能保护你。”巴特见他没有拒绝,开心地笑了,抓起他的手,带他穿越玫瑰田去寻找精灵朋友。 只是没想到,几年后巴特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精灵朋友却始终温柔陪伴在奥德温身边。 仔细回想当年,奥德温怀疑自己误解了巴特的意思,也许对方只希望和自己做朋友,而不是他所希望的恋人。 哗啦啦——密道尽头传来的锁链声响将奥德温拉回现实,提醒他地牢里的巴特可能醒来了。 巴特确实醒了。在地牢阴湿的寒气浸透全身之前惊醒,睁开眼看到的也只有黑暗。似曾相识的气息召唤出过往的痛苦回忆,如洪水猛兽般,将他拖回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也是像这样四肢被镣铐禁锢,身处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光。他费尽力气挣扎也无济于事,锁链是专门打造的,他的力量无法挣脱。那种悲惨刻骨铭心,他绝不会记错,相隔十年又回到了这里——斯梅德利城堡的地牢。 十年前,他离开前的最后几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身上的伤疤正是鞭笞和拷问留下的印记,就像是刻在他身上的魔咒,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在北国,他始终是身份低贱的外来者,他在家乡备受尊重的血统在这里反而成为罪人的象征,来到城堡后享受的那些关爱,都在得知他身份后的顷刻间化为足以致死的怨恨。 可惜他当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是一味地沉浸于悲伤。然而在加入马戏团的这些年,看多了世态炎凉的他开始明白,人与人之间是不能无条件地善待彼此的。 身份、地位、血统……太多东西能成为人类之间的隔阂,即使从未彼此伤害,一旦某些条件相悖,便会催生出种种负面情绪,乃至你死我活的仇恨。 巴特永远忘不了伯爵夫人用长鞭勒紧他的脖子,面容扭曲痛斥他的样子。温婉高贵的形象荡然无存,只有浓烈的恨意充斥,仿佛他企图夺走她的一切,是会给斯梅德利家族带来灭顶灾难的罪人! 巴特缓缓爬起,缩紧全身抵御地牢彻骨的阴冷。现在,他又一次回到这里,情形与当年如出一辙…… (3) 忽然,附近有东西拖动的声响,紧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循声寻找,在身后发现了一个洞口,里面隐约有微弱的光亮。 意识到有人正朝这里靠近,巴特心里格外平静,无论遇到怎样的对待,他都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 所以当奥德温的身影渐渐清晰时,他一点儿也不吃惊,他有理由相信奥德温会用和伯爵夫人一样的态度对待自己,将他锁在地牢就是痛苦来临的前奏。 奥德温手执提灯越走越近,灯内散发淡蓝色火焰的精灵也近在咫尺。腾腾燃烧着火焰如此亲切,小巧的身姿也和原来一样。 “妮妮?”巴特不由得被提灯中的精灵吸引住,他多少次注意到奥德温提着灯,却从未将其中的精灵看仔细。而这次他和精灵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他绝对不会认错。 火焰精灵充满疑惑地盯着他许久都没有反应,直到他扯下一根头发交给精灵辨认,才打破了一直相互凝视的僵局。 一旁目睹老友重逢场面的奥德温没料到妮妮居然哭了,淡蓝色的细小火焰从精灵脸颊坠落,飞溅到地上如同夜空中无力飞行的萤火虫,带着忧伤慢慢陨灭。 “不要哭。”巴特轻声安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精灵非但没能止住泪水,反而显得更加伤心,攀在提灯的栏杆上向巴特伸出手。 “有事吗?”巴特明白她的意思摊开掌心放在提灯前,妮妮立刻跳上厚实的手掌,抱住粗糙的手指反复磨蹭。 这正是妮妮作为火焰精灵最奇特的地方,城堡里其他火焰精灵都和真正的火焰相似,散发出黄色或橘色的暖光,消耗矿盐的同时也散发出热量,人类直接接触很容易烫伤。可妮妮只肯食用一种稀有的磷盐,散发出的则是白色中染上一点点蓝色的冷光,温度和常温差不多,即使直接碰触也不会感到烫。 巴特捧着妮妮露出喜悦的笑容,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精灵不但突然出现,而且看样子被照顾得很好。 “谢谢!”他抬头诚心诚意地道谢,“谢谢你照顾她!” 奥德温没有被精灵强烈光芒灼伤的眼睛反倒被他的笑容刺伤了,忙不迭撇开头:“妮妮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照顾她。” “真是太好了,妮妮……”巴特激动地亲吻精灵的头顶,“你也还在。” 看到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奥德温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哪怕知道巴特和精灵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在头顶,这个亲吻也让他愤怒。 巴特对精灵可以施与笑容和亲吻,留给他的却只是歉意和充满拒绝的拥抱! “你们够了没有?”奥德温焦躁地打断他们的温馨重逢,“需不需要我开香槟替你们庆祝?” “对不起。”巴特听出他心情不好,收敛激动的情绪将妮妮送回提灯,压低头恢复了恭谨的态度,“是我太放肆了。” 就是这种什么都要用认错回避所有问题的态度,使奥德温越发恼火,上前捏住巴特的下巴,不让他有逃避的余地:“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那么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你和你那个马戏团主到这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巴特被问得哑口无言,虽然所有的事都因安格里斯的违约乱了套,可他回到这里的目的再简单不过——看奥德温一眼,这就是原因。 然而他怎么能将它说出口?在现在这个时刻,用这么不堪模样,对更加耀眼也更加遥远的奥德温说! “说话!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吗?!”盛怒下的奥德温大吼道,恨不得把这十年来对巴特的怨恨都用这一声怒吼发泄出来。纵使眼前只是个没有自尊没有自由的奴隶,他所倾注的感情也没有因此改变。 他背负这份感情,眼看它由爱生恨,眼看它化为绝望,独自熬过漫长的岁月,为的不是道歉! 他要的是为什么,为什么和别人私奔、为什么沦为奴隶、为什么不敢看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折磨他! 巴特手足无措地望着奥德温激愤的表情,浓烈的恨意积聚到顶峰后轰然垮塌,碎片凝聚成难以名状的哀伤,遮蔽住奥德温湖蓝色的美丽瞳孔。 “对不起……”巴特紧握住奥德温钳制自己的手,喃喃低语,“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和您解释,对不起……” “我听够了你的道歉!”奥德温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对我说?” 他有好多话!巴特心中无声地呐喊,他多想诉说分别后不曾间断的苦难和与日俱增的思念。 可在奥德温面前,他不能! “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奥德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祈求,他祈求巴特能给他一点希望。 下颌被紧扼住,巴特艰难地说出了击垮他最后希望的话语:“对……不起……” 听到巴特的回答,奥德温忽然笑了。先是咧开嘴角无声无息地笑,渐渐地从鼻子里发出自嘲的气音,然后停顿几秒笑声开始放大,大到令人心悸,大到毛骨悚然,如癫似狂地响彻地牢。 “巴特。”笑了太久再也笑不出声的奥德温放开巴特的下巴,向下捏紧了他的喉咙,“我恨你。” 巴特迎来了意料中的结果,却不能做出事先设想好的反应。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住,但真真切切听到“我恨你”这句话时,他的世界一瞬间炸裂,带着利刃的碎片纷纷下落,刺进每一个可以让他受伤的地方。 如果死亡来临,大概就是这一刻。 “我恨你,不仅是现在可怜可悲的你。”奥德温没有就此停止,咬牙切齿继续残忍的宣言,“连同曾经的你和你给我带来的美好,我也一并憎恨!” 巴特像个被挖掉心脏的死人,全身僵硬地聆听奥德温对他的宣判,双眼像是一对暗淡无光的幽深空洞,吞没了生的气息。 “恨到现在就可以杀死你。”奥德温边说边收紧捏在他咽喉上的手。 (4) 奥德温回到房间立刻冲进浴室,手忙脚乱地打开冷水不断往身上泼,直至将自己的整个头淋湿。 在冷水的帮助下他安定许多,缓缓抬头对准镜子,里面映出一张血色尽失惊惶未褪的脸。 他刚才做了什么?奥德温自问道。镜中人举起双手,全身瑟瑟发抖。他懊丧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就在刚才他险些用这双手把巴特活活掐死。 浸透冷水的指尖还残留着温热皮肤的触感,指尖深深嵌入,阻断气管的同时感受跳动的血管逐渐停滞。 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奥德温一拳捶在墙上,就算他恨巴特的胆小懦弱、绝情绝意,也不应该产生杀意。还有之前疯了一般的狂笑,也不像他会做出的举动。 也许是巴特的回应给他带来太大的打击,那段时间身体好像不受控制,脑子里也出现短暂的空白。 总之这一切太不对劲了!奥德温撑住额头在浴室里来回踱步,反复思考当时的情形。如果不是在最后关头巴特对他露出笑容,他很可能会一直绞紧巴特的脖子不松手! 可巴特不但没有反抗,而且笑得那么安详,不肯抬起的眼睛也终于直视他,在泪水的点缀下目光显得格外温柔…… “老爷,您该起了。”休斯的声音将他从回想中拉出来,“十一点您有个会面。” “我知道。”奥德温走出浴室有气无力地回答,掏出怀表确认时间。 “您不舒服吗?声音好像很没精神。” “没什么,没睡好而已。”奥德温应付道,“去帮我在早餐里加杯咖啡,我想提提神。” “是。”休斯接到任务不再停留,很快从门外消失。 奥德温退回浴室洗漱更衣后,才真正平静下来,恢复波澜不惊,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等他进到房间才发现密道并没有关,还有窗边的支架也是空的,他跌跌撞撞逃回来的时候没有提灯。再过不久休斯没等到他就会来催,可他又不能把妮妮留在地牢。 思前想后,奥德温决定尽快去地牢将提灯和精灵带回来,顺便确认一下巴特的情况。 他心怀忐忑摸黑进入密道,亦步亦趋悄然靠近地牢,却意外听到巴特正用虚弱的声音恳求精灵:“妮妮,算我求你,无论如何再次保护他。” 火焰精灵没有回答,而是回头看向奥德温,巴特立刻像受到惊吓一样闭上嘴,缩在地上佯装无事。 “原来你没事……”奥德温吞下后半句“太好了”,干涩地说。 巴特点点头,没有出声。 奥德温脱口就要问他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可惜话未出口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巴特肯老实说出来,他们又怎么会闹成现在这样。 “妮妮,我们走吧。”奥德温打开提灯召唤火焰精灵。 然而精灵一动不动待在原地,直到巴特偷偷朝她摆摆手,才很不情愿地走进提灯。 “我向你道歉。”回程途中奥德温对火焰微弱的精灵说,“我想我是中了邪,我并没有想要杀死巴特。” 妮妮回头谨慎地打量他,抖动周身的火焰。 “我知道你不愿意他锁在地牢,可除了这种方法,我不知道还能如何留住他……”奥德温轻叹,“他时时刻刻都想从我身边逃走。” 妮妮默默摇了摇头。 “我也希望不是,但他一味地避开我却是不争的事实,也只有在扼住他喉咙的时候才肯正眼看我。”奥德温走出密道将提灯安放好,站到窗边用阳光的温暖驱散沾染在身上的寒气,“我实在没办法继续忍受折磨……我死心了。” 来到书房后奥德温松了口气,妮妮总算原谅他照常进食。 不知是不是和巴特相处太久,小家伙有时也异常顽固,只肯吃一种从南方进口的稀有磷盐,有时候买到纯度不好的,也会闹脾气不肯吃。 起先他和妮妮沟通不像现在这么自如,经常理解不了她的举动有什么意思,有时好像理解了其实也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可是在巴特偷偷喂养她的时候,奥德温总觉得他们之间可以直接对话,妮妮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巴特都能顺利解读。他也希望能和妮妮成为那样的朋友,理解她的每一个动作,这样说不定就能通过妮妮了解巴特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为何什么都不肯向他透露…… 十点五十五分左右拜访的客人们被休斯带到书房,彼此简单问候过,奥德温便进入了正题。会面有关于收购新的土地,这么做并不是奥德温想继续扩大领土,而是迫于无奈。 在各个大陆都有分布的巫师组织近年来在北方大陆十分活跃,以各种名义从小地主手上收购了不少土地。但其中很多都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害原本富足的家庭失去了依靠。这些人有心反抗但势单力薄,再加上巫师组织在多种领域都有相当的影响力,比如精灵的捕捉、培育和贩卖,炼金术和医术的推广,都让从中受益的人对组织持支持态度,甚至纵容某些肮脏的作为。 最近,他们好像又盯上了一块土地,有消息显示巫师们准备用自然灾害逼迫所有者放弃。得到消息的人们打算在巫师们得逞之前将土地出售,土地一旦落入实力强大的家族就能免去被人不合理强占的命运,而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附近的斯梅德利伯爵。 奥德温开始并不打算跟着搅混水,因为整片土地的所有权分散在许多人手中,想要收购就要一一谈判,肯定会浪费许多人力和物力,但其中两个握有部分土地所有权的人与斯梅德利家是世交,也曾帮助过奥德温。碍于情面,也为了回报对方,他不得不搅进去。 几次会面下来,结果和他想得一样,这些人无法达成一致。有些希望尽快丢掉烫手的山芋拿到钱;有些则指望这块地能卖个好价钱;有些更麻烦,提出诸多附加条件。 所以他即使迟迟无法购买,也必须尽量多地储备资金,以免因为这件事连累到领地上的正常运转。 今天来的客人就是那些人当中最麻烦的几位,无论如何都要抬高价钱。 “斯梅德利伯爵,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够按照上次提出的价格进行收购。”为首的中年人说道。 “这不可能。”奥德温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我已经和你们三分之二的人谈妥,就是那个价钱,我不可能单独为你们涨价。” “可是那些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还有其他土地,而我们这些人只有这块土地!”旁边一个妇人插道。 “这个问题我说过不止一次,你们将土地出售后,可以用比一般土地低两成的价格租回去继续耕作,并不吃亏。” “怎么可能不吃亏,卖掉的土地原封不动地租回来,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心急的年轻人大喊道。 “意义就在于,我替你们扛下损失土地的风险。”奥德温不为所动,再次重复上次会面说过的话。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你也不过是利用我们这些人着急卖地的心情,想压低价格大捞一笔!”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奥德温压低声音的时候,书房内的温度也骤然降低,“我买土地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希望得到我帮助的那些人。再拖下去对他们太不公平,因此如果你们还是不肯接受我的价格,我将只和同意这个价格的人签契约。” 谈判持续到下午仍然没有结果,奥德温很清楚给予这些人越多的耐心他们就会越胡搅蛮缠,索性结束了谈判,把所有人赶回去重新考虑。 “只有两天,我不会再为此浪费更多的时间。” 第三夜 (1) 如果不是休斯提醒,奥德温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工作到天黑。 “老爷,晚餐您有什么吩咐?” “清淡一点就可以。”奥德温吩咐完又放下文件叫住休斯,“不,做鱼料理,多用水果佐餐……两人份。” “你要和什么人共进晚餐吗?” 奥德温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掏出钥匙:“送到地下室。” “您又要去地下室?!”休斯对奥德温的决定震惊不已,“您不能在那种肮脏的地方和不洁的人用晚餐!” “休斯,你过来坐下。”奥德温停下手头的工作示意管家坐到面前,“我们需要谈谈。” 休斯隐约觉察到他的意图,额头上冒出冷汗:“关于什么?” “关于巴特。” “他对您说了什么?”和前几次一样,休斯的态度十分古怪,脸上的皱褶拧在一起,紧张又不安,好想在为什么忧心忡忡。 奥德温故意停顿一会儿才开口:“他什么也没说。” 休斯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坐下:“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细微的变化没逃过奥德温的眼睛,但他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进行交谈:“休斯,你照顾我那么久,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是我的荣幸,老爷。”休斯微微压低头,对他的信任表示感谢。 “我知道你从遇到巴特的那天起就不喜欢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否认这一点。”休斯干脆地承认,“因为他是异国人,来历不明又不懂礼数,简直就是野蛮人!更何况……” 休斯说到一半顿了顿,视线与奥德温错开:“更何况夫人也不喜欢他。” “我不认为母亲讨厌巴特,她收留了他,对他也比一般仆人更宽容。” “那是因为夫人和您一样有一颗仁慈之心。”休斯气愤地说,“而巴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做过什么?”奥德温严肃地问,“让你这么愤怒?” 休斯僵了一下,但马上恢复自如的表情:“就像您知道的,他偷了城堡里的贵重物品,和新来的女仆一起逃走了。” “是什么样的贵重物品?”奥德温这次没有放过休斯,紧追不舍地问。 这个问题回答过太多遍,休斯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偷了夫人的珠宝,还有厨房里一些银器。” “我希望你坦诚。”奥德温失望地看着他,“你口中丢失的珠宝我都在香农夫人那里见到了,那是我母亲送给她的。至于厨房里的银器,我查过城堡里的记录,最后丢失的是一对银叉子,时间是在巴特刚到城堡的时候。” 奥德温细心调查出来的种种证据,让休斯吃惊之馀沉默不语。 奥德温给他几分钟平复情绪,然后换上更严厉的口吻问道:“为什么要陷害他?” “这不是陷害,老爷。”休斯固执己见不肯改口,“他的确是个小偷,而且打算偷一样对斯梅德利家族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宝物!” 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奥德温听到这样的形容困惑了,城堡内确实有很多宝物,大部分价值不菲但只要有钱都能得到,最独一无二的要数玫瑰园,可是这么一大片山丘根本偷不走。 或许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奥德温不确定地问:“是什么宝物?” “您应该知道的,老爷。”休斯拿起钥匙深深鞠了一躬,“请允许我离开,厨房还在等您晚餐的决定。” 这是第一次,休斯不等反应直接冲出书房,留下奥德温独自懊恼。 搞砸了吗?他不准备伤害任何人,可还是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伤害了亲近的人。 奥德温疲倦地靠在椅背上,这几天他的休息时间太少,身体已经发出警告,可烦恼总是打断他的睡眠,强迫他清醒。 又是一天将过,他能锁住巴特的日子又缩短了,想了解的事情仍毫无进展。巴特休斯都在隐瞒,也许这么做并没有恶意,至少休斯肯定不会。但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在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下也避而不谈?巴特也是一副宁愿死在他手上也不肯吐露心声的态度…… 还有那该死的七天期限!奥德温忽然想到,关于巴特停留的日期,或许他可以邀请那位马戏团团长来城堡聊聊。 巴特在昏睡中被杂乱的声音吵醒,很多城堡里的侍从在管家休斯的指引下搬来餐桌、椅子、餐具等东西。侍从们放下东西后纷纷离开,只留下管家一人整理。 巴特不懂休斯为何要独自留下,他和这位严苛的管家总是没办法好好相处,对方看他的时候总是带有强烈的敌意,从他们第一次在码头见面就是如此。但是有其他人的庇护,休斯对他基本上都是采取无视态度,不过只要看到他和奥德温在一起,无视就会升级成为厌恶。 小时候不太理解,但现在他明白,作为斯梅德利庄园的管家,奥德温的守护者,休斯打心底瞧不起他,不希望像他这样的人留在奥德温身边。 “这下你终于满意了?”突如其来的责问吓了他一跳,巴特没想到休斯会主动开口,尽管是用背对他的方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巴特现在脑子很乱,不想多说话。 “别给我装糊涂了,巴特。”休斯抖开桌布铺在餐桌上,“千方百计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成,老爷留下了你,不是吗?” “我想您误会了。”巴特不怎么友善地否认道,“我没想过要留下。” “收起你的谎言吧,南方来的小骗子。”休斯冷笑着点燃烛台上的蜡烛,摇曳的烛光为他的表情增添了几分阴森,“真不知道你耍了什么鬼把戏来蛊惑老爷。” “我没有!”联想到从妮妮那里得到的消息,巴特再也按耐不住,愤慨地站起来大声说,“我从没有欺骗过奥德温,真正欺骗他的人是谁你应该最清楚!” “你这是什么态度?”休斯丢掉火柴极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谁允许你直接呼斯梅德利伯爵的名字?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当然微不足道,但也无法忍受像您这样‘高贵’的人来陷害栽赃!” “你说什么?!”休斯冲过来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可巴特不再是十来岁的孩子,再也不会惧怕这种程度的威吓。 “难道不是吗?我明明是被你们卖掉的,为什么要说我偷了东西逃跑,还有诱拐女仆私奔!”巴特只用了一成力气便挣脱了老管家,哪怕在原来,如果他真心反抗整个庄园也没有几个人能制住他! 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囚禁、毒打、贩卖,是因为他以为这些都是奥德温的决定,伯爵夫人不止一次提到过,奥德温得知他的出身和血统后和其他人一样产生了憎恶。 于是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如果奥德温希望给予不够坦白的他这样的惩罚……但他万万没想到连奥德温都被骗了! (2) 奥德温会恨他的真正原因竟然是一个谎言,一个他不但是小偷还是诱拐犯的荒谬谎言,而且从来不知道自己苦守约定的时候他已经被卖到了境外的奴隶铺子,再也没办法赴约! 这个真相带给巴特的绝不仅仅是震惊:“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不但骗了我,还要欺骗他!” “那又怎样?”休斯不甘心被巴特轻易推开,可面对一个怒火中烧又高大强壮的奴隶,他还是明智地选择放弃动手,继续用言语贬低,“你要做的事,远比这些更卑鄙!” “我从没做过什么卑鄙的事。”巴特挺直脊背肯定地说,“从来没有!” “看来我高估了你,你并没有悔改。那好,我来给你愚笨的脑袋一条明示!”休斯不顾形象地激愤斥责道,“你想得到老爷的青睐,这本身就是重罪!更何况你还妄图带他离开庄园,预谋诱拐斯梅德利领地的重要继承人!” “我没有!” “别否认了,你那条写满肮脏扭曲字迹的纸条就是最好的证据!” “关于纸条我十年前就解释过了!”巴特用最强的音量吼了回去,愤怒的声音被空旷地牢放大到震得耳朵发痛的地步,“那是伯爵的要求,他想去看港口的花卉展览,可夫人连城堡都不让他离开,所以他才会找我帮忙,约定偷偷溜出去。” “你以为把责任推到老爷身上就能得到宽恕吗?”休斯固执己见道,“你身上的血液已经说明了你的人格!” “你们这些留着‘高尚’血液的人的人格还不如我,最起码我不会欺骗最重要的人!”巴特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贬低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可以到他面前对峙,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谎!” “你说什么?”休斯听他这么说立刻变了脸,“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巴特惨淡一笑,“你们已经夺走了我的自由和尊严,难道连仅剩的清白都要遭到抹黑?” “那你要怎么对老爷解释夫人的事?”休斯惊慌地大喊,“夫人的一生已经很凄惨了,老伯爵的作为让她痛不欲生,现在好不容易安息,难道你要旧事重提,让她最珍视的儿子也恨她!” “夫人?”巴特犹豫着摸上右臂,隔着袖子,里面都是凹凸不平的伤疤。 “想想之前的事吧,如果夫人没答应收留你,你早就被扔回码头活活饿死……”休斯极力劝诱道。 “我会尽量避开夫人的部分。” “你避不开!老爷很聪明,只要一点点线索他很快就能知道所有事。”休斯没有透露奥德温已经对他偷东西的谎言有所怀疑的事,“你也替他想一想,得知自己敬爱的母亲欺骗他,他该有多难过?” “我没有这个意思。”一想到奥德温可能因此遭受的打击,巴特就动摇了,“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没骗过他……” “如果你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痛苦,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 巴特彻底混乱了,他急需做一个是否向奥德温坦白的决定,这个决定足以影响所有人,或许在未做决定之前已经开始影响他自己。 妮妮告诉他,十年前奥德温在他们约定的地点从黎明等到深夜,等来的却是沾满鲜血的伯爵夫人。 “不止是沾满鲜血,她的手上还拿着从其他花匠尸体上捡来的园艺剪。”妮妮用精灵特有的音调向他描述了亲眼所见的经过,一般人听不到这种声音,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精灵可以说话。但巴特能听到,这得益于他饱受病诟的血统。 因为这个血统他的亲人遭到屠杀,家园被毁,族人流离失所;因为这个血统,他要承受子虚乌有的诋毁栽赃,以及十年的苦难生活;也是因为这个血统,生命中唯一的希望阴差阳错弃他而去。 然而他并不痛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血统下,可以听到精灵们的呢喃细语,看到生死过往的灵魂便是血统予以的恩赐。 因此他才能从妮妮口中了解过去的真相,不致于一辈子蒙在鼓里。 “伯爵夫人被恶魔控制了。我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间开始,但她出现在玫瑰园的时候,身后笼罩着迪斯的黑影。” “迪斯……费恩德的精灵?他到了北方大陆?对,原来是他!”巴特恍然想起窗边看到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他怎么能忘记,那个出卖族人的败类! “我没有见到他本人,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附近徘徊。”妮妮担忧地说,“即使我杀死了他的精灵也不曾离开。” “你杀死了迪斯?”巴特不敢想象自己离开后庄园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当然,如果不消灭他,伯爵夫人将用园艺剪刺入奥德温的心脏。”精灵周身怒焰腾腾,“而且我也要为妮莉亚和巴桑报仇!” “这不可能,夫人最爱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可她就是向惊呆的奥德温举起了剪刀,直到我赶在她真正刺下去之前破除了迪斯的法术,她才恢复神智想起自己做过什么。”妮妮提起这场悲剧不免惋惜,“然后就像你知道的,伯爵夫人不堪罪孽的重负,崩溃自杀。” “你没能阻止她?” “来不及了……你消失后我得不到食物,能够战胜迪斯已经算是奇迹。重创之下我的力量至今也没有回复,连最基本的飞行都做不到!”妮妮的言谈间充满悔恨,“虽然奥德温继承家业后有找来海精灵骨头化成的磷盐,可远不如真正的食物。我不能暴露身份又没办法独自外出觅食,只能在提灯里等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巴特连忙安抚道,“现在我回来了,你不用再孤单奋战,父母与族人的仇恨我会和你一起分担。” “还有……”妮妮疼惜地摸到他手腕上的伤疤,“我也无法原谅这里的人。如果我一直留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对不起妮莉亚的嘱托。” “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巴特又一次亲吻妮妮的头顶,亲吻可以让精灵起伏不定的情绪安定下来,他的母亲以前经常这么做。 “就连奥德温也这么对你,他根本不知道你为他所受的苦!”妮妮指着他手腕上的沉重镣铐,“我不要再保护伤害你的人!” “这不是他的错,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 “可他伤害了你!”对爱憎分明的妮妮来说,她的主人永远只有巴特的母亲妮莉亚,任何伤害这对母子的人都是敌人。 “妮妮,算我求你。”巴特用虚弱的声音恳求精灵,“无论如何再次保护他。” (3) 巴特知道妮妮无法拒绝自己的请求,就像每个慈爱的母亲无法拒绝自己的孩子。代替去世的母亲照顾他的妮妮不是所谓的火焰精灵,而是他身为巫师的母亲用灵魂和血液召唤出的血精灵。 可以带来光明的火焰却比流水更温柔,正是他母亲灵魂的写照。 在各个大陆,能召唤血精灵的巫师凤毛麟角,但在远离尘嚣的南方岛屿,一脉相承的巫师们却可以轻易做到。据说那些巫师的祖先曾与强大的远古精灵结合,拥有精灵的血脉,死后的灵魂也会与召唤出的精灵融为一体。 然而在召唤过程中染血的精灵跟主人性格相似的同时,也具备了额外的嗜血属性,新鲜血液是他们最好的力量源泉。 于是类似残暴无情的形容不胫而走,血精灵们被贴上了黑暗堕落的标签,而可以召唤出血精灵的巫师也被称为黑巫师。但实际上,血精灵最喜欢主人的血液,而且食量极小。 巴特到达北方大陆前,确切地说在伯爵夫人发现他的血统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一点遭人仇视。他极力隐瞒身份,把妮妮偷偷藏在身边,是为了躲避血洗家园的仇人。 他也怀疑过伯爵夫人从什么途径了解到他的身份,这个连奥德温都都不知道的秘密,究竟是如何被发现的? 当时妮妮已经作为火焰精灵守护在奥德温身边,他则因为失去父母的时候年龄太小,从未接触过巫术也未召唤出自己的精灵。就像一个普通的失去父母的孤儿,他安稳地在斯梅德利庄园生活了六年,从没有人提过相关的事。 可一夜之间伯爵夫人仿佛知道了一切,但是当时他太年轻太慌乱,来不及仔细分辨其中的蹊跷就被卖掉。现在想来,伯爵夫人囚禁他的时候,行为已经不太正常。 有了这层关系,巴特无法憎恨她,有费恩德从中作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那个人的手段巴特见识过,血亲和灵魂都可以大方出卖,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 如今这个恶棍潜伏在奥德温身边,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样的事…… 管家仓皇离开不久后奥德温就出现了,身后带着手托餐盘的仆人,看到桌椅摆放的位置不悦地皱了皱眉,命令人挪到巴特能够到达的位置。 “你饿了一整天,是我的疏忽。”奥德温遣走仆人,替巴特拉开椅子。 “这不是您的错。”巴特摇了摇头,心情复杂。这样的举动是否说明,奥德温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恨自己?是否他还有希望,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不能回到十年前,但至少不是抹杀一切的憎恨。 奥德温惊奇地发现巴特今天没有回避自己的视线,而是大胆地与他对视:“你今天有点儿不一样。” “也许吧。”巴特近乎贪婪地注视他,因为能将他看仔细的机会已所剩无几。 “不过来坐吗?”奥德温拍拍椅背,巴特的改变太过突然,令他无所适从。尤其在前一天他还说出那些绝恨的话,甚至险些酿出悲剧,今天却迎来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巴特,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巴特这才察觉到自己看得过于专注,连忙走过去坐下:“谢谢。” 这是一顿奇特的晚餐,伯爵与他囚禁的奴隶,在阴冷的地牢里。 连奥德温自己都觉得这个决定荒唐,他大可以松开巴特的镣铐放人出来,或是命人给地牢送餐。可现在的他不相信任何人,信任在隐瞒面前变得一文不值。他宁愿大费周章地将餐桌搬到这里,也不想看到巴特再从眼前消失。 晚餐在双方的沉默中进行,巴特手上的锁链格外不安分,频繁发出声响掩盖住刀叉餐盘之间的碰撞。巴特偷偷攥住锁链试图让它们老实下来,可这样他就只有一只手能留在餐桌上。在北方大陆,用一只手吃饭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随它们响吧。”奥德温盯着自己的餐盘却对他那边的动向了若指掌,“鱼冷掉会变腥。” “是。”巴特拿起刀叉,不过满腹心事让他面对喜欢的食物也难以下咽。 “如果你不喜欢这道菜,我可以让人换掉。” “不!它很美味。”巴特切下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但咀嚼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享受。 受到他的影响,奥德温也吃不下去了,抓起餐车上的酒瓶,以一杯薄荷利口酒结束用餐:“就在昨天,妮妮和我生气了。” “她没有恶意。” “我知道。”奥德温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而且我不讨厌她生气。” 巴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不断地吞食物。 “喜怒哀乐都明确地表现出来,和以前的你很像。”奥德温举起玻璃杯一饮而尽,“一目了然,不需要我费力猜测。” “对不起。”巴特听出他的责备,习惯性地道歉。 “我都说别再道歉!”奥德温扬手将酒杯摔个粉碎,蓦地站起,探身逼视巴特,“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要不停地向我道歉!” “我没有。”巴特肯定地说。 “既然你没有,为什么要逃避我的追问?”也许是酒精的关系,奥德温的面色潮红,神情也有些恍惚。 巴特还在为该不该坦白而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奥德温冷笑,“难道等你跟那该死的马戏团离开,才合适吗?” “当然不!”咄咄逼人的质问让巴特慌了手脚,他和奥德温的对话又回到了原点,现在正是说出真相换回自己清白的好机会,可呼之欲出的真相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出不来。他还在犹豫是否要向奥德温坦白,更重要的是,奥德温会相信他的话吗? 他要指控的的是伯爵夫人和城堡的管家,他们都是奥德温最亲近的人,相比之下他只是一个失去信用遭人唾弃的奴隶,怎么能与那些人的说辞抗衡。 奥德温用力拍打桌子唤回他的注意力:“那就好好回答我所有的疑问!” “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让他分清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 “时间!”奥德温一怒之下把餐桌上的东西全都推到地上:“我没有时间再给你浪费!” 巴特惋惜地看着精美的餐具和精致的食物瞬间变成残骸,但他更惊异地发现,烛光照亮的地方有一道黑影正在吞噬奥德温的影子! (4) “离开那!”巴特焦急地冲过去拉开奥德温却无济于事,黑影紧咬住奥德温的影子也变换了方向。 “别碰我!”奥德温情绪激动地推开他,踉跄后退几步,却不小心踩到掉落的食物,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摔在满是残渣的地上。 巴特来不及多想,立刻扑过去垫在奥德温身下,陶瓷和玻璃的碎片穿透布料扎进肉里,疼得他倒抽冷气。 “你走开!”奥德温想要推开巴特自己站起来,可巴特把他揽在怀里,坚持不让他的双手碰到地面。他的力量无法挣脱巴特的束缚,情急之下一口咬住眼前厚实的肩膀! 涌进嘴里的咸腥唤回奥德温的理智,他松开嘴的同时停止了挣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触嘴唇放到眼前,结果让他不寒而栗。 “血……”仿佛一个魔咒,破除了记忆闸门的封印,有什么东西渐渐浮现在眼前。他手指上的殷红色化为火种,用烧蚀的痛感向他示威。 零星的火焰很快变成熊熊烈火,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凶,像四溢奔涌的血液,将视野内的一切全部染上和手指上一样的殷红颜色。耳边除了哀嚎,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在一片地狱才会出现的景色中,奥德温似乎看到母亲迈着摇摆不稳的步子,又一次朝自己走来。猩红的纱裙仅剩零星白斑没有染色,刚从园丁心口拔出的园艺剪不断滴血,她面容憔悴目光涣散,唯有走到近前看到他的时候露出惨淡的笑容,缓缓举起手中的剪刀…… 巴特等奥德温平静下来才缓缓坐起,他就好像是一块钉板,背上扎满了数不清的小钉子。在阻止奥德温挣扎伤到自己的过程中,这些“钉子”有些深深嵌进肉里,有些则将皮肤割裂,为凹凸不平的皮肤留下千疮百孔。 值得庆幸的是,地上的黑影消失了,奥德温的影子恢复正常。巴特总算放下心,艰难地带奥德温移到没有碎片的地方。 可过了很久奥德温仍然无声无息窝在他怀里,对着自己沾血的手指发呆。 “没事的!”巴特夺过手指,用袖子擦掉血迹,“别再看了!” “我大概也疯了。”奥德温的语气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就像我母亲一样……” “你没有!”巴特捧起他失去血色的脸,“这只是个意外,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满口鲜血。”奥德温满脸痛苦,额头的青筋暴出皮肤不安地跳动,湖蓝色的眼眸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就在我面前,鲜血溅满全身,我的双手、我的头发、我的脸……它们流进我的嘴里,就是这个味道!” “别再回想,那些都过去了!”巴特心急如焚,他匮乏的言辞抚慰不了奥德温的惶恐,慌乱之中他想到了安抚精灵的办法,吻上奥德温的发顶。 “我知道……”巴特将嘴唇贴在奥德温头顶上反复叨念,“刚才那不是真正的你,那天的夫人也不是真正的夫人。” 在他低沉的音色中,奥德温的呼吸渐渐和缓下来。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离我这么近。”奥德温握住巴特覆上脸颊的手,此时此刻他们的距离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在繁茂橡树的遮蔽下,只要抬眼就能看清彼此的面容。 感受到奥德温掌心传来的体温,巴特的眼眶湿润了,再一次亲吻金色的发丝:“其实我一直不曾远离。” 奥德温仰起头,眼眶里同样噙着泪水:“为什么今天才对我说这些?” “因为很多事我今天才弄明白。”巴特回握住奥德温的双手,“也许我不够坦白,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请相信,我没有欺骗你。” “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你吗?”湖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可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巴特鼓足勇气为自己辩白,说完低头闭上眼睛,等待奥德温对他的裁决。 奥德温的气息就扑在脸颊上,温柔地磨蹭他的脸颊,然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嘴唇。 巴特蓦地睁开眼睛确认自己的猜测,而眼前的事实证实他的感觉是对的——奥德温在吻他! 这个吻如同盛开的昙花,短暂而美妙,巴特太久没有经历如此美好的时刻,紧张地红着脸把头压得更低。 “我记得你以前只有害羞的时候才会低头。”奥德温说着又靠近他的额头,隔着深棕色的卷发,亲在伤疤的位置。巴特立刻向后缩了缩,在奥德温面前,他仍介意自己的伤疤。 “你不喜欢我吻你?”奥德温屏住呼吸,观察着他的反应。 “当然不是!”巴特慌张地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再次相撞,几经挣扎仍越陷越深,终于再也无法分开。 奥德温第一次带着几乎让自己窒息的浓烈热情去吻一个人。即使是在过去,他们之间的亲吻也仅限于浅尝辄止,像这样带点粗暴和急躁,恨不得彼此融为一体的亲吻从来没有过。 湿滑的舌大胆地探入对方的口腔,用唇齿厮磨诉说单凭言语无法传达的强烈情感,奥德温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捕捉到了世上最美味的猎物,他全力撕咬索求,几乎要将对方拆骨入腹。 巴特的表现更加生涩,紧紧握住他的手,脊背僵直,呼吸急促,额头还生出不少汗,可即使如此也在尽力回应他,满足他的需索。 奥德温说不清是不是巴特态度转变得太快,幸福感冲昏了自己的头脑,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他还想再多沉迷一会儿,也许今夜过去,他们又会变得生疏…… 休斯守在地牢外等到深夜也没见奥德温出来,几经犹豫他还是决定下到地下室。他不想再因巴特的事情触怒奥德温,但职责所在,他必须对奥德温进到一个管家应尽的义务,尽管他仍然讨厌巴特。 在巴特出现之前,奥德温一直是个有良好教养的孩子,身上没有丁点儿的顽劣气息。每天严格按早日程表作息,空暇的时间也用来读书学习,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的同时仍能保持贵族应有的骄傲态度。 然而优雅、懂礼、守时这些奥德温作为爵位继承人的优良条件,却被一个南方来的野孩子打破。 自从巴特出现在庄园,奥德温学会脱了鞋子到处乱跑,会在衣服上沾满泥巴,会敷衍家庭教师以为的是快点去玫瑰园玩,甚至在他的屡屡劝告下仍不知悔改。 就像他一早料到的那样,巴特把身上粗俗的气息带给了奥德温,这样的人留下能有什么好处? 可是他也不能否认,有了巴特之后奥德温经常露出笑容,是在父母以及他面前极少露出的,发自真心的快乐笑容。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巴特一直保持沉默,选择在一旁观望,而不是直接将人扔回码头。 不过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南方来的野孩子竟然有黑巫师的血统!当他从伯爵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懊悔万分,不断责怪自己失职,放任一个污秽之人进入斯梅德利庄园! 有关黑巫师恶行的传闻在北方大陆流传已久,据说那些人会用灵魂和魔鬼定下契约,为身边的人招致灾祸。 也许发生在斯梅德利庄园的悲剧就是巴特带来的!一想到这点他就无法容忍,恨不得早些将巴特赶走。 认出巴特的那一刻,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满身伤痕的奴隶,会给庄园带来翻天覆地的巨变,不亚于十年前那场颠覆所有人命运的劫难…… 休斯一进到地牢就呆住了,餐桌周围一片混乱,到处是陶瓷和玻璃的碎片,还有食物也都扔在地上,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而本应坐在餐桌的两人守在角落,巴特直挺挺地靠在墙上,怀里是熟睡的奥德温。 “刚才发生了什么?”休斯不想惊动奥德温,但他看到巴特醒着。 “一点儿意外。”巴特强忍疼痛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在奥德温亲吻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频临极限,甜蜜掩盖了疼痛,他的全身早已麻木,连自己的舌头都控制不了。 可他不能让奥德温发现他背后的伤口,更不能放弃难得的机会,用拒绝伤害奥德温。他想用行动证明,自己不会拒绝奥德温的任何要求。 “他现在睡着了,请把他带回去、带回去休息。” “我这就叫人来。”休斯作势就要出去叫人。 “请等一下!”巴特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非要现在问?”休斯心急于叫人不愿浪费时间。 “很重要!”巴特坚持道。 “好吧,你快说。”休斯怕他吵醒奥德温,停下来不耐烦地等待问题。 “以前有没有一个叫费恩德的家伙来找过夫人?” 这个问题太出乎意料,休斯不解地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对我,不,对整个斯梅德利庄园都很重要,请告诉我他来没来过?” 休斯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开口道:“费恩德先生确实经常拜访城堡,他也是老爷重要的生意伙伴。” “那夫人呢?他有没有拜访过夫人?”巴特急切地问,这个问题太重要,一旦被证实,他的猜测就有了依据,许多谜团也因此迎刃而解。 “有。”休斯点点头,“他第一次来城堡正式求见夫人,为的是归还城堡丢失许久的,这间地下室的钥匙。” 第四日 (1) 奥德温做了个漫长的梦,梦中他又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鲜花和欢笑围绕着他,整个斯梅德利庄园如同仙境。 他合上课本告别家庭教师,穿过悠长的走廊,跑出城堡大门,父母亲密地站在阳台上向他挥手,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亲切地和他打招呼。但他没时间和他们一一寒暄,便急不可耐的走进玫瑰园,山丘上的老橡树下,有个深色皮肤和头发的少年正在等他。 “巴特!”他兴奋地呼喊对方的名字,少年应声回头,露出阳光般灿烂夺目的笑容。 奥德温不得不闭上眼睛慢慢适应随之而来的炫目光芒,只是再睁开,花园和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丝绒床顶。 回到现实的奥德温不免有些失落,再多几秒,他就能吻住巴特,就像昨夜他们做过的那样,一个热烈绵长的亲吻。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味那份灼人的炽热,虽然极其微小,但足以帮他冰冷已久的心点上一把火。无论如何,巴特没有拒绝他,不但接受了他的亲吻,而且双手时刻与他交扣…… 看着空空的两手,奥德温恍然忆起昨夜他应该留在地下室,和巴特依偎在一起直到沉沉睡去,完全没有回到卧室的印象。 他怎么能让巴特继续独自留在那里!奥德温抓起长袍冲出房间,险些撞上迎面赶来的管家。 “老爷,您要去哪?”看着衣衫不整的奥德温,休斯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巴特带给奥德温的影响,远比他估计的来得更快。 “去地牢!”奥德温披上长袍走了没几步又匆匆返回来,“我真是的,居然忘了钥匙!” “如果您要找巴特,他不在地牢。” “不在地牢?”奥德温停下脚步,紧张地盯着休斯,“他去哪了?” “我把他安排到了别的房间。” “真的!?”奥德温欣喜地问,“他在哪,我要见他!” “现在恐怕不方便。”休斯拦住他,“他现在……应该还在休息,而且您还约了奥格先生共进午餐,已经快没时间了。” “我都忘了午餐的事……”奥德温看了一眼屋里的座钟,泄气地垂下双肩,还有半小时就是约定的午餐时间,而他还什么都没准备。 “您要快一点儿了。”休斯提醒道。 “巴特他……真的还在城堡里?”奥德温不放心地问,“没有离开?” “我发誓他还在,等您送走客人,随时可以见到他。”休斯诚恳地保证。 “谢谢你休斯!”奥德温拥抱了一下老管家,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开心地回房间整理仪容。 站在镜子前,奥德温雀跃的难以自己。这个世界还没有抛弃他!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切却奇迹般地好起来,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向安格里斯赎回巴特,也许没有那么顺利,但他不会放弃! “妮妮,巴特就要回到我们身边了。”出门前他还不忘给提灯里的精灵喂食,兴冲冲地讲述自己的计划。 正午安格里斯准时拜访,身边没有红发小恶魔的陪伴,显得有些冷清。 和在马戏团那次会面不同,安格里斯换上了一套米色礼服,胸口的孔雀胸针也由祖母绿变成了红宝石,他怀中抱着一大捧各色玫瑰组成的花束,脸上是不变的笑容。 “管家先生,真是抱歉。”安格里斯将花束交给出来迎接的休斯,“我很少有机会到斯梅德利伯爵这样身份显赫的人家里做客,所以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比较合适,这束玫瑰是我精心挑选的,但愿是个好选择。” “其实不必费心,奥格先生。”休斯接到玫瑰的那一刻脸上被阴云遮盖,“我家老爷十分感谢你接受了邀请。” “伯爵真是太客气了。”安格里斯信步走进城堡,脱下礼帽交给其他侍从,“正好我也有些担心巴特有没有给伯爵添麻烦。” 见休斯在前面带路一言不发,安格里斯接着说道:“那家伙虽然能干,却很冒失,也无法和其他人打成一片,老实说让他一个人来这里我真的很不安。” “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休斯底气不足地说。 “那太好了,伯爵对欠债的奴隶都如此友善……”安格里斯眯起新月形的眼睛,让它们看起来越发狭长,“心胸实在太宽厚了。” “是的。”走在前面的休斯表情更加凝重。 “管家先生。”路过伪装成普通房间的地牢入口时,安格里斯放缓脚步,“我听说斯梅德利庄园有一座关押恶魔的地牢,您知道在哪吗?” “我想你听错了。”休斯摇摇头,“斯梅德利家族的先祖曾经杀死控制这片土地的恶魔。” “看来我被说故事的人骗了。”安格里斯又回头瞥了一眼地牢的入口,露出诡笑,“原来恶魔不是沉睡而是永眠。” “是的,奥格先生。”休斯拐上楼梯,没看到他的表情,“说故事的人总喜欢按照自己的意志随意篡改原本的故事,并不可信。” 安格里斯赞同地点点头:“有道理,我以后听故事的时候要多留意一些,不能再轻易上当了。” “奥格先生喜欢听故事?”会客厅就在眼前,休斯总觉得安格里斯一路上与他的对话都意有所指,又捉摸不出头绪,让人很不舒服。 “非常喜欢,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总有种神奇的魔力,不但吸引人,而且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休斯在会客厅门口停下。 可安格里斯并没有解释,而是擅自结束了话题:“谢谢你带路,管家先生。” “不客气。”休斯拉开客厅的大门,微微躬身。 安格里斯走进会客厅,这是一间分里外两层的套间,外面是传统的会客区,除了中央摆放的沙发茶几,四周还有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设施,比如书架、牌桌和乐器。至于套间里面,因为有巨型屏风的阻隔,暂时看不见里面的结构。 奥德温就坐在中央的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直到他走近,才忽然回头站起来。 “你好,奥格先生。”阳光下的奥德温与夜晚中的截然不同,发色与阳光相互辉映,肌肤更显润泽,还有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除去阴霾清澈见底,绽放出宝石一般的光彩。 “不胜荣幸,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握住对方伸出的手,白皙却有力,透过手掌,能感到年轻的血液在流动。 (2) “请原谅我的冒昧,突然邀请你来共进午餐。”奥德温的脸上没有笑容,他不习惯用虚伪的和善打动别人,直言不讳才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我有事情想和你谈一谈。” “这么突然?”安格里斯的反应有些夸张,好像这是什么值得惊叹的消息,“我抱着一颗单纯的心来拜访,还以为能够放松地享用一顿豪华午餐。” “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奥德温看多了类似的浮夸表演,狡诈的商人总是能精准地控制喜怒哀乐,从而为自己赢得更多利益,“而且我保证,十几分钟后你就能享用到一顿丰盛的午餐。” “也就是说在餐前的这段等待,我有必要和领主大人推心置腹的聊一聊?”安格里斯带笑的眼睛总让人难以判断他的真正情绪。 “推心置腹倒不必。”奥德温请他坐下,“只需要我们彼此直爽些。” “我个人非常欣赏领主大人这份毫不掩饰的坦白。”安格里斯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从侍从手里接过茶杯放在鼻端闻了闻,开心地挤了挤眼睛,“加了树莓和青柠檬的红茶用来开胃再适合不过了。” 奥德温不理会他不着边际的发言:“关于巴特,我想赎回他。” 安格里斯为自己的杯子加了两块方糖,用小匙搅动红茶,眼睛也一直漫不经心地围着手中样式精美的瓷器打转:“我记得自己明确表示过,我开的不是奴隶铺子而是马戏团。如果成员都被我卖掉了,我该拿什么面对观众?” 奥德温早知道他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这种程度的拒绝还不足以令人退缩:“巴特和独眼巨人不一样,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打杂的奴隶,并不是演员。” “我想你犯了个小错误,领主大人。”安格里斯终于放下小匙,悠闲地品一口茶,“团里的每个成员对我来说都举足轻重,不管是独眼巨人还是人类奴隶。” “那么需要多少钱,你才肯让出自己的重要成员?”奥德温只想尽快确定一个价格赎回巴特,没有心情和他胡搅蛮缠。 “钱并不是万能的,领主大人。”安格里斯终于停止了散漫的举动,抬眼看向奥德温,“还是说在你看来巴特只是个随便花些小钱就能买来的奴隶?” “他不是!”轻慢的语气成功刺激到奥德温,“他很重要。” “这点上我们还算有共识。”安格里斯满意地举起茶杯,继续喝茶。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起伏,奥德温迅速变换了口吻:“那么要什么条件,你才肯给他自由?” “自由绝对是无价的。”安格里斯放下茶杯,示意侍者帮他添茶,“不过我并没有限制巴特的行动,在我的马戏团,每个人都享有自由。” “我需要他留下来。”奥德温明白安格里斯在故意为难自己,因为他在这场谈判中占有绝对优势,“为此我愿意付出一些代价,弥补你的损失。” “失去巴特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安格里斯垂目忖量,“他无可替代亦不可或缺,所以我至今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愿意把他当做陪衬,白送给奴隶铺子。” “白送?什么意思?”奥德温被他话中透露的信息吸引住了,“你知道谁将他卖给了奴隶铺子?” “这个故事说起来有点儿长。”安格里斯看了看时间,“不知道午餐之前能否说完。” “说不完也没关系,可以留到餐桌上继续说。”明知道前方可能设好了陷阱,奥德温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去,他需要知道真相,虽然安格里斯说的话并不可信,但总比没人愿意泄露给他强。 “其实,按照单纯的价钱计算,领主大人的一顿午餐就能换回巴特,甚至绰绰有余。”安格里斯说到这里摊摊手,“我也不过是用一条随手在街上买的面包,把他换到手的。” “一条面包?”奥德温就算没有真正买过奴隶,也知道人类奴隶大致的价格,像巴特这样有强壮体格的奴隶再便宜也要几个金币。 “就是一条面包,不怎么美味还被我咬了一口。”安格里斯的语气渐渐轻佻起来,“我尝尝味道实在难以下咽,本来想扔掉,没想到恰好遇到了一位正想丢掉奴隶的奴隶贩子。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奴隶贩子更会钻营利弊,可这一位手中就是有一个麻烦到丢掉也不觉得可惜的奴隶。” 奥德温猜到他指的奴隶就是巴特,可是想不通为什么。 “这个奴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蜷缩在笼子里连爬都爬不动,掀翻的皮肉在烈日下散发一股腐臭的味道,别说是闻,就是看一眼都令人作呕。”安格里斯适时变换自己的音调,将故事讲得十分生动,“我很好奇,聪明的奴隶贩子怎么会收购这种和死人无异的奴隶,而那位奴隶贩子也乐于向人讲述这次离奇的交易。” 奥德温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贯穿巴特全身的伤疤似乎就是证据,一想到那些骇人的形容可能发生在巴特身上,他就坐立难安。 “十年前的某个清晨,有位绅士驾着马车来到中部大陆的集市,马车上有两个笼子,一个锁着妙龄少女,一个装着垂死少年。绅士宣称只要一个金币就将少女卖出,但相对的买的人也必须留下少年。许多人觊觎少女,她年轻貌美,柔嫩的脸蛋就像煮熟的鸡蛋,身体也发育得玲珑有致。可少年就很凄惨,没人愿意正眼看他,如果不是他还有呼吸,很多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具快腐烂的尸体。于是这位胆大的奴隶贩子抢先达成了交易,毕竟买下少女稳赚不赔,而少年只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丢弃就可以。”安格里斯说到这里顿了顿,感叹道,“我很幸运地用一条即将丢弃的面包,换到了一个即将遭到丢弃的少年,多划算的交易!” “你知不知道那位绅士从哪来的?”奥德温双拳紧握,极力压抑胸中翻腾的怒火。 “那位绅士没有留下任何有迹可循的线索,但是愤怒的少女却不断诅咒北国一个地位尊贵的家族。” 提示再明显不过了,可奥德温还是想要亲耳确认:“哪个家族?” “好像就是斯梅德利。”安格里斯如愿欣赏到奥德温沉如死水的美丽脸庞,“亲爱的领主大人。” (3) 就在这空气都快凝结的时刻,休斯敲门走进来:“老爷,午餐准备好了。” 奥德温缓缓回头,凌厉的眼神阴冷又陌生,看得老管家一阵又一阵地心慌。 “老爷,午餐……”不知原委的休斯壮着胆子提高音量。 奥德温这才默然起身,扬手对安格里斯做请的姿势。 “多谢。”安格里斯带着惬意的微笑走进屏风。 屏风后的空间没有想象中开阔,中规中矩的十人长桌,暗红色的桌布上摆满银器和玻璃工艺品,却缺少了一般餐桌上都会摆放的鲜花装饰。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送来的玫瑰。”安格里斯走过餐桌时惋惜地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花瓶,“都是些我精心挑选的品种。” “什么玫瑰?”奥德温冷眼看向休斯,“我怎么不知道。” 休斯心虚地回答:“奥格先生带来一束玫瑰作为礼物,我将它们装饰在别处了。” “原来管家先生已经另有安排了,不知道伯爵大人是否愿意在饭后品鉴一下这些玫瑰?”普通的一句话,从安格里斯嘴里斯说出来就像是在挑衅,“据我所知,斯梅德利庄园曾经拥有北方大陆面积最大品种最多的玫瑰,我想伯爵一定对玫瑰相当在行。” “不,老爷他——”休斯想要代替奥德温拒绝。 “休斯!”奥德温强硬地打断管家,命令道,“把奥格先生带来的玫瑰放上餐桌。” 前菜上来不到五分钟,一大捧鲜艳的玫瑰放入了注好水的刻花玻璃花瓶中。 奥德温木然地看着年迈的管家来回忙碌,脑子里仍不断回放之前安格里斯所描述的故事,他希望整个故事真的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可他找不出安格里斯欺骗自己的理由。 为了得到更多的钱?这个想法一点儿都不合理,主动权本来就掌握在安格里斯手中,无论开出什么条件,只要他付得起都会答应,所以不存在讨价还价。 但比讨价还价更棘手的是根本没有价格。安格里斯不断跟他兜圈子,不肯直面自己的问题,更不肯松口将巴特赎给他! 还有那个令人震惊的故事,如果是真的……奥德温捂住脸,他简直无颜面对巴特! “老爷?”守在餐桌边的休斯倾身询问,“您不舒服?” “不,我很好。”奥德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盯着竞相开放的玫瑰,“我只是有些……触景伤情。” “能问为什么吗,领主大人?”安格里斯对菜色十分满意,享用完开胃小食和前菜仍意犹未尽。 “你也提到过的,我的庄园里原来盛产玫瑰,可是很不幸,现在一朵都不剩了。”奥德温神色凛然,冰冷的气息不知不觉又聚集在他身边,“这难道不值得伤感吗?” “确实,真抱歉勾起你不好的回忆。”安格里斯毫无愧疚之色地迎来了期待已久的主菜,香烤鹿肉配上蜂蜜土豆泥和风味独特的微辣酱汁,“不过我必须表达一下对这里厨师们的敬意,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每天风餐露宿,根本吃不到像样的食物。” “马戏团的伙食不好?”奥德温的前菜则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糟透了!”安格里斯哀声叹气道,“我的身边只有巴特一个人类,如果没有他我连一顿人吃的饭都吃不到。” “那个红发的恶魔呢,他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寄望于恶魔还不如饿肚子。”安格里斯举起酒杯,“别看他表面上任我驱使,实际上恨不得一口吞掉我。” “你做了什么事惹恼他?”奥德温机械地顺着话题一直提问,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他什么也吃不下去。 “不需要惹恼。”安格里斯晃动酒杯里的红色液体,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有些恶魔生来就憎恨一切,或者说因为憎恨一切所以沦为恶魔。很不幸,我身边的那只就是。他跟任何生物都不能和善相处,还经常惹是生非。” “他和巴特也处不好?”奥德温回想起小恶魔踢打巴特的情景,微微皱起眉。 “很糟。”安格里斯点点头,“不过巴特是个十分顺从的人类,即使有反抗的力量,也不曾使用。我甚至从来没听过他对成为奴隶有一丁点儿的抱怨。” 奥德温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一向如此……” “所以对于这么贴心的奴隶,我决定做一次慷慨的主人,满足他一个愿望。如果他现在当面跟我说他想脱离奴隶的身份,我马上还给他自由和自尊。” “真的?!”听到安格里斯的话,奥德温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你确定?” “欺骗斯梅德利伯爵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安格里斯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一旁垂手而立的老管家,“不过我必须亲耳听到他的要求。” “好,我去叫他来!”奥德温扯下餐巾丢在桌上冲向房门,“休斯,走吧。” “现在吗?”休斯像受到惊吓一般跟过去,“不等用完餐?” “我希望这件事尽快解决。”奥德温回头看一眼沉浸在美食和美酒中的安格里斯,“也想让巴特早点儿来和他的主人告别。” 步履匆匆走在城堡的长廊上,奥德温几次催促身后慢吞吞的管家:“休斯,你就不能快点儿带路吗?” “对不起。”休斯心情沉重地躬身道歉。 “算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心急了。”奥德温摆摆手,“告诉我他在哪,我自己去。” “他在……” 管家支支吾吾的样子终于引起了他的怀疑:“休斯,你没有骗我吧?巴特到底在不在城堡?” “他在!”休斯赶紧解释,“只是、只是恐怕不能过来和奥格先生见面。” “什么意思?”奥德温沉着脸问,“巴特怎么了?” 休斯见再也瞒不下去只好坦白:“他受了伤,从清晨开始就一直高烧不退。” “告诉我!”奥德温走到管家面前,用颤抖的声音低吼:“他到底在哪?!” (4) 奥德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城堡,只是一个简单的客房都要走上十几分钟!休斯不肯透露巴特的具体伤势,但他猜得出情况一定很糟! 他应该早一点儿察觉到,在起床的第一时间不顾阻拦去确认!可他还是大意了,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到头来,他还是和年少时一样幼稚! 寻找客房的路程太过漫长,奥德温一路上想了很多,有自责有反省更有迷茫,却在推开房门的瞬间忘却了所有,脑中一片空白。 巴特就躲在厚厚的被子里,蓬松的枕头和卷发将脸孔遮住,只有紧闭的双眼露在外面,可奥德温还是一眼就把人认出。 奥德温感觉这可以称得上是一项特殊技能,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他总是能一眼认出巴特。就好像他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做了无人察觉的特殊记号,即使外表不断改变,他的眼睛都离不开那个少年。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拨开巴特汗湿的头发,触摸仍旧发烫的额头。在他看来巴特睡得并不安稳,眉心打了个死结,双颊透出不自然的病态潮红,呼吸也时缓时急,大颗的汗珠不断滚落,嘴唇却呈现出龟裂。 “老爷?”端着托盘进来的女仆发现了奥德温。 他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放下托盘,跟自己到门外:“你知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 “昨晚他被抬来的时候背上全是血,我们都不太敢看,幸好管家叫来了医生。不过医生给他包扎的时候有说他的伤口感染会引起发热,要我们注意清洁,及时帮他换绷带和床单。” 奥德温捶了捶脑袋,昨晚他们一直在一起,但他并不记得巴特有受伤,究竟是他忽略了什么,还是他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 “医生有没有说伤口和出血是怎么造成的?” “是玻璃和陶瓷的碎片。”女仆跑到隔壁房间取出一个银盘,上面全是带血的碎片,“这些全是从他背上取下来的,差不多弄到天亮才清理干净。” “这些碎片……”奥德温捡起几片放在掌心,开始从头回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他走近地牢,让人移动桌椅后遣走了他们,单独留下和巴特吃饭交谈。起初并不顺利,巴特还是不肯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他就像被谁打昏了头,恍恍惚惚又怒气冲天,将餐桌上的东西都推到了地上。这时巴特好像拉了他一把,却被他推开,然后他没能站稳摔倒在地……不!不是摔倒在地,他摔在了巴特身上!就是那个时候! “老爷!”奴仆看到他紧握碎片的手溢出鲜血时惊声尖叫:“您的手!” 奥德温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将碎片丢回盘子:“只是一点小伤,没事。” “要不要去叫医生?他就在休息室那边。”依旧处在慌乱中的女仆想要去喊人。 “不用。”奥德温掏出手帕按住手掌,“这样就没问题了。医生有没有给药?” “就在托盘里,一共两种。不过医生嘱咐过要让他先吃东西,所以我还带了燕麦粥。” “很好,剩下的交给我。” 奥德文回到客房,一开门就看到巴特已经醒来,挣扎着想要坐起。他赶过去将人扶住,看到满身的绷带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早安。”巴特精神不太好,笑得很勉强。 奥德温叠好枕头让他靠在床头:“应该是午安。” “对不起,我睡太久了。” “别再道歉。”奥德温倾身吻上他的额头,“该道歉的是我。” 巴特摇摇头,心满意足地垂下眼:“你没有什么事需要道歉。”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正午温暖的阳光洒在窗边,屋内没有阴云与寒气,气氛舒缓而祥和。他们无拘无束,不用避讳别人的眼光就能相互贴近,即使十指交缠、额头相抵这样的亲密举动也没问题,没有人会跳出来指责也没有人要纠正他们。如果他们愿意,随时可以让彼此的距离消失,相互依偎着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巴特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世上还有什么比近在咫尺的奥德温更让他心醉,更让他体会到活着的美好?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小心让咸中带涩的泪水浸红了眼睛。 看到这样的巴特,奥德温希望自己率先开口说些什么安抚,只是没想到,竟然一个字都没吐出就哽咽了。久违的泪水划过脸颊,为他缺少血色的皮肤带来一丝温暖的抚慰。奥德温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还可以流下如此温暖的眼泪,流泪的时候也可以不只有心痛与绝望。 “别哭。”巴特想替奥德温抹去泪水,却迟迟未动手,他的目光忍不住追随那些泪珠的身影,它们就像是花瓣上滚动的露珠,每一颗都晶莹剔透,是黑暗退去后迎接晨光的最好礼物。 “它们太淘气了。”奥德温擦乾自己的眼泪又摸上巴特的脸,“你的眼泪也是。” 巴特腼腆地点点头,张口刚要说话就干咳起来。 “你等一下!”奥德温在床头的矮柜上没看到水有些慌,四下扫了一眼也没有水的踪影,他打开感觉有可能放水的柜子还是没找到,耳边巴特持续不断的咳嗽声让他更加紧张。 直到回身瞥见房门口的方桌,女仆刚带来的托盘上放着水壶和水杯,奥德温才松了一口气,并且由衷感谢自己周到的女仆。 他以前从未特别留意过,但他的床头确实总是备有一壶清水,永远新鲜永远装满。即便出了房间,当他需要水的时候也会有人主动奉上。 巴特连喝了两杯水后终于不再咳嗽,奥德温又端来燕麦粥的举动令他有些受宠若惊:“这些我自己来就可以。” “你要拒绝我端来的粥?”奥德温不满他的反应板起脸孔。 “绝对不是!”巴特双手接过盘子,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只是……那个……” “我知道,刚才是故意逗你。”奥德温依依不舍地将汤匙放到巴特手中,其实他很想尝试着喂病人吃东西,可巴特现在的状态,恐怕还不能泰然接受,“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仅此而已。” 巴特放下悬着的心:“这些已经够多了。” (5) “你还是这么容易满足。”奥德温又倒了一杯水,带着托盘上的药盒坐到床边,“吃完粥还要把这些药吃掉。” 巴特乖乖点头,坐在床上吃燕麦粥可比坐在长桌吃豪华料理轻松许多。经过这两天的连番折腾,他的胃早就空了,只不过之前一直神经紧绷感觉不到饿,现在松懈下来,肚子饿得都有些发疼。 但他还是一勺勺地慢慢吃,免得狼吞虎咽的吃相吓到对方。眼睛也时刻紧盯奥德温,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奥德温欣然接受了这份瞩目,眼前的巴特才是他所期盼的,毫不避讳的直率眼神,表达出对自己百分之百的专注。他相信如此坦率的专注不受身份地位的影响,是巴特发自内心的真实反应,让他有种被需要被重视的强烈感觉。 在别人眼中看到的雾霾和杂质全都找不到,在巴特眼中他只会看到自己。 巴特显然饿坏了,一盘燕麦粥见底还有些意犹未尽。 奥德温从他手中接过盘子:“要不要再来一些?” “我已经饱了。”发热引起的眩晕感让巴特不敢吃太多东西,“你吃午饭了吗?” “吃过了。”提到午饭奥德温的表情僵了一下,安格里斯还被他晾在餐桌上,现在这个时间别说是主菜,估计甜点和餐后酒都享用完了。 “发生什么事了?”巴特看出他有心事。 “没什么,只是想到共进午餐的人有些头疼。我邀请了安格里斯·麦·奥格先生来城堡,希望向他赎回你。” “奥格先生来了?”巴特听到这个消息一脸凝重,“太糟了……” 奥德温误解了他的意思:“其实不算太糟,他答应只要你亲口提出想要脱离奴隶身份的要求,他就会放你自由。” “我不是这个意思。”巴特陷入深深地不安,“我担心别的事情,他是个心思缜密到任何人都很难看破的人,做每一件事都有目的,来这里也一定有所图谋!” “他想要什么?如果是钱大可以用你做筹码,可他没有,还答应无条件还你自由。” “不是钱的问题,他一定是为了什么更难得更珍贵的东西!”巴特忧心忡忡地说,“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绝不是会大发善心的那种人。” 巴特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在夸大其谈,奥德温也不得不更郑重地思考安格里斯。 “难道他想要斯梅德利的领地?” “应该不会,他感兴趣的东西总是很特别,不是单纯的金钱或是权利那么简单。”焦急之中巴特的热度又上升了,各种理不清头绪的问题在脑子里翻搅,让他头痛欲裂。 “你现在需要吃药和休息,剩下的问题我来解决。”奥德温塞给他药和水,阻止他再纠结下去,“如果他要偷走庄园内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不会让他得逞!” 幸好药里面有助眠成分,巴特服用后没过多久便睡着。奥德温嘱咐女仆照顾好他,回到会客厅时安格里斯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花瓶中的玫瑰娇艳依旧。 “奥格先生呢?”他叫住一名侍者问。 “在城堡后的山丘。” “他去山丘干什么?” 侍者茫然地摇摇头:“他说饭后需要活动一下,就去了后山丘。” “搞什么鬼!”奥德温匆忙奔向山丘,他需要跟紧安格里斯,弄清楚对方到底想耍什么花招。万一这个人真如巴特所说的那样处心积虑,他必须有所防备! 自从后山丘上的玫瑰被大火烧毁,奥德温就很少去那里,毕竟玫瑰园给他留下了非常惨痛的记忆,导致他每次踏上山丘都不自觉地回忆起那股血腥和焦臭充分融合后令人作呕的味道。可这次还有一段距离,他就看到本该死气沉沉的山丘上色彩斑斓,仿佛盛开着无数玫瑰。 奥德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进玫瑰园真的看到了花朵,但当他尝试碰触那些逼真的花朵,一切恢复了原状,鲜花不过是虚幻之象,脚下的土地荒芜依旧。 “领主大人也来散步?”坐在枯死橡树下的安格里斯热情地朝他挥了挥手。 奥德温走过去,沿途的景色再也没有发生变化:“刚刚我看到的是什么?你的幻术,还是戏法?” “都不是。”安格里斯摇摇手指,“是记忆。” “记忆?” “没错,刚才的美景就是这片土地的记忆。” 奥德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土地怎么会有记忆?” “千万不要小看土地,它们有无穷的力量。”安格里斯抓了一把沙土,顺着风的方向撒在空中,神奇的是沙土散在风中立刻变成闪闪发光的金色尘埃,“在合适的人手中,它们会成为独一无二的财富。”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接些。”奥德温欣赏他瞬间给沙土变换颜色的巧妙手法,同时也讨厌他顾而言他的说话方式。 “别这么紧张,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悠哉地靠在树干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是看到了这片土地美丽的过去有感而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光秃秃的山丘也曾锦绣绚丽?” “那些已经是过去。”为了不使自己搅进安格里斯听起来无意义的话题中,奥德温尽量保持言辞简短。 “你有没有想过让时光倒流,一切恢复原状?”安格里斯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不会。”奥德温坚定地回以否定的答案,“我更看中它现在和未来的样子,就算不够美,也是它的样子。” “我由衷佩服你的心胸,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意味不明地笑了,“希望你能时刻秉持这样的胸怀。” “谢谢,我会的。” “对了,巴特他还好吗?”安格里斯终于肯结束天马行空的对话,回归正题。 “抱歉。因为我的疏忽,让他受伤还引起发热,所以暂时不能跟你见面。”奥德温诚恳地道歉,希望以此让安德里斯保留还给巴特自由的决定,“但愿这不会让你收回决定。” “当然不会。”安格里斯大方地说,“我可以等到他能够亲口提要求的那一刻,而且我相信,晚饭之后他就会好起来。” “你要留到晚饭后?”奥德温听出他的话外音。 “不可以吗?”安格里斯满怀期待地眨眨眼,“我相信心胸宽阔的领主大人不会在意再请我吃顿晚餐吧?” 奥德温正打算直接问他为什么非要留下,安格里斯却指指他身后:“管家先生来找你了。” 奥德温狐疑地回头,真的看到休斯朝这边走来。 “老爷。”休斯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昨天来访的那些小地主又来了,想再跟您谈谈。” “现在?” “是的,他们好像决定出售土地了。” 居然这么快?奥德温有些不敢相信,他明明给了两天时间,那些人纠缠这么久,怎么忽然变得痛快起来? “带他们去书房,我马上就过去。” 第四夜 (1) 夜幕降临,奥德温还留在书房忙碌。 他忍受了一下午无意义的抱怨,终于与所有人达成了购买土地的的协议,但事情并未至此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两个月之内,他必须付清全部款项。不过更让他担心的是,再过一个月秋天将至,领地内要着手为冬天储备物资,到时候又是一笔巨额开支。 单凭现有的财政状况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筹到大笔的资金,可一想到真的要在后山丘上开挖,他又有些不舍。 奥德温推开窗子,藉着夜晚带着寒气的微风冷静头脑。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以为自己早已对玫瑰园无所留恋,可当安格里斯用虚幻的美景重现那里往日的辉煌,他又情不自禁地怀念起过去,甚至有股让玫瑰园复活的冲动。 其实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巴特回到他身边,给了他动力和勇气去面对以往不愿面对的残酷回忆,也唤回了他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只要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让荒芜的山丘开满鲜花并非难事。 关键还是资金!雇佣花匠、涵养土地、购买花苗,每一步花费都不少,而目前他想得到的,能最快筹到钱的办法就是卖出稀有矿石,后山丘埋藏的七彩矿石是他唯一的选择…… 从小到大没为钱发过愁的奥德温,这次真的被钱难住了。 “老爷。”休斯敲门走进来,“费恩德先生要求见您。” “他来做什么?”奥德温想不明白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他只是邀人吃一顿午饭,其他人就相约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来访,好像所有的事都非要赶在今天解决。 “不知道,他又带来上次那个身披黑斗篷的人,看上去很急。” “让他进来。”奥德温见休斯转身要退出去又把人叫住,“巴特怎么样了?” “还在睡,不过热度已经退下去了。” “那就好。”奥德温安下心,“那个马戏团长现在还在后山丘吗?” “不在,奥格先生一小时前回到会客厅,在那里弹钢琴。” “只是弹琴?” “是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对于安格里斯种种怪异的言行,奥德温越来越糊涂了。他相信巴特所说的,这个人到城堡来并不单纯,也绝非表面上那么和善。因为他看得出安格里斯时刻微笑的眼睛背后,其实完全没有笑意。 那个人总是用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掩饰内心没有波动的情绪,和自己维持无情的表象来压抑内心真实情绪的做法正好相反,尽管都是为了掩盖真实的内心,却能看出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奥德温不理解的是,安格里斯得到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为什么还能自由穿梭在大陆之间?据他所知,在某些法律制度严苛的国家,他都无法轻易通过,安格里斯却能畅通无阻。 “我的劝告看来全白费了。”费恩德一进门就口气不善,“听说你不但没有赶走安格里斯,还请他来做客?” “你的消息很灵通。”奥德温冷着脸回应道。 费恩德气势汹汹地撑在书桌上逼视他:“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忠告甩掉那个灾星?” “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过问。”奥德温也摆出强硬态度,“你只需要管好我与你之间的事就可以了。” “那好,就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费恩德负气坐到椅子上用侧脸对着他,“开采矿石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奥德温不理会对方的态度:“等拟好正式的协议,就可以开工。” “这么说你答应了?”坏心情一扫而空,费恩德面露喜色,“不是在逗我?” “我有必要和你开玩笑吗?”奥德温瞥了一眼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黑斗篷,“我已经决定了,不过还有些顾虑。” 费恩德了然笑道:“关于他你大可放心,我随时可以向你证明他的能力。” 奥德温又仔细打量了一遍门口的人,宽大的斗篷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目测出对方身材普通,既不高也不壮,再多的信息一概看不出来。 他听过有关黑巫师的流言,在很多大陆,黑巫师都是被摒弃的存在,据说他们会和魔鬼做血契,以获得一般人难以驾驭的力量。而黑巫师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身边都会豢养强大又嗜血的精灵,有些人则说那些精灵是伪装过的恶鬼。 “我听说黑巫师身边会豢养精灵,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 面对他的问题,黑斗篷没有任何动静,反而是费恩德代为回答:“黑巫师的精灵可不是用来观赏的,他们比主人还要危险。不过我保证,在开采的过程中你一定能见识到精灵的威力!” 奥德温收回审视的目光:“这么说我应该再慎重地考虑一下。” “为什么?”费恩德不懂他为什么又要变卦。 “开采矿石的地方离我的城堡太近,你带来的巫师和他的精灵又那么危险,我担心会波及这里。” “我发誓不会!”费恩德举手赌誓,“如果你的城堡因此有一丁点儿的损坏,我就把所有身家都赔给你。” “很好。”奥德温点点头:“我会把这一条写进我们的协议里。” 之后的商议,费恩德表现出的迫切令奥德温生疑,只要他答应开采,无论什么条件都愿意接受。 这种做法背后往往充满陷阱,可奥德温已经打定主意,不能再反悔,能当做补救措施的也只是更仔细地拟定合约,以及更谨慎地实施合约。 商定好协议的大致内容后,休斯带来晚餐准备妥当的消息。 奥德温没有挑明安格里斯还留在城堡,虽然费恩德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安格里斯没有瓜葛,但从他得到消息就赶来的紧张反应看来,他和安格里斯不可能素不相识。 奥德温很好奇,一旦两个人碰面,费恩德和安格里斯究竟谁会露出马脚。 靠近会客厅的走廊隐约能听到舒缓的钢琴声,曲调婉转流畅,说明演奏者的技巧相当娴熟。 “你还请了琴师?”费恩德听到琴声笑道,“为了庆祝我们达成协议吗?” “只是恰好城堡里有位表现欲旺盛的客人。”奥德温加快步伐,开始期待接下来的碰面。 “你还有其他客人?” “是的,一位很有趣的客人。” 奥德温示意侍者开门,屋内的琴声也随之停止,费恩德兴致高涨的表情在看到站在琴边向他挥手的安格里斯后瞬间冻结。 “真是难得,我们又见面了。”安格里斯面带笑容走过来问好,“费恩德,最近过得好吗?” “你怎么会?”费恩德目瞪口呆地指着他,“我明明……” “明明看到我离开吗?”安格里斯故作忧伤地叹息,“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好像你在故意躲我似的。我可是特意留下来,满心欢喜地迎接我们的重逢。” (2) 费恩德还要说些什么,余光扫过奥德温的脸,有所顾忌地闭上嘴,酝酿半天也没想到说什么。 “你们认识?”奥德温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问道。 安格里斯的神情比费恩德自在许多:“几年前我们打过交道,为了争夺一件珍贵的收藏,那段时间几乎天天见面。” “你还有收藏的爱好?”奥德温注意到费恩德眼中强烈的恨意,应该是在争夺中失利,至今还怀恨在心。 “称不上爱好,也不算收藏。只是我这个人对某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只要看到就想拥有。”安格里斯笑眯眯地转向黑斗篷,“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黑斗篷伫立不动,没有回音。 “他是费恩德请来的黑巫师。”奥德温见费恩德也不吱声,回答道。 “真是幸会!”安格里斯几步上前来到巫师面前,“我还以为在大陆黑巫师已经绝迹了,没想到今天能遇到!” “你最好离他远点儿!”费恩德抢步站在安格里斯与巫师之间,隔开两个人,“对初次见面的人,这样才比较有礼貌。” “抱歉。”安格里斯欠身道歉,退了回去。 屋里的氛围很奇怪,奥德温带他们入座的短短几步路也时刻注意身后的动静,安格里斯看上去有备而来,或许要求留下就是为了等费恩德。可费恩德根本不像要和他叙旧的样子,僵硬的动作,紧绷的表情,与安格里斯保持距离不肯靠近,给人一种随时准备逃跑的感觉。 “我听说各个大陆好像对黑巫师的误解相当深。”安格里斯抖开餐巾铺在腿上,“我在西方大陆亲眼看到过民众当众将他们酷刑处死,但那些人根本没犯任何罪。” “北方大陆也是,不过一般人没有这个权利。唯有其他巫师抓到黑巫师可以就地处死。”奥德温发现费恩德带来的巫师即使要用餐也没有露出脸的意思,仍然披着黑袍一声不吭。 “打着正义的旗号实施谋杀都被允许,这个世界还真可怕。”安格里斯无奈地叹气道,“他们不过是拥有精灵的血统,就要遭受如此残酷的对待。” “精灵的血统?”奥德温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他的话题上,“不是与魔鬼交易吗?” “那是为了抹黑这一身份而捏造的谎言,就连黑巫师这个称谓,也带有歧视色彩。”安格里斯顿了顿,“领主大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生意上的关系,我今后要和这位巫师相处。如果能更多的了解,是件好事。” “其实这些费恩德应该比我更了解。”安格里斯转向费恩德笑道,“对不对?” 费恩德阴沉着脸,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安格里斯丝毫不介意对方恶劣的态度继续说:“大陆上的人们把能从自身灵魂中召唤出精灵的巫师称为黑巫师,可实际上能从自身灵魂召唤出精灵的巫师,是遍布远离大陆的南方海域群岛上的一个种族。他们生来无论性别和身份,是否会巫术,都具有召唤精灵的能力。” “这和流传在大陆间的描述完全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因为距离太远,这些岛屿和各个大陆之间的联系十分有限,那里的故事很难正确的流传过来,更何况还有人故意扰乱视听。” “你一直说有人故意污蔑他们,为什么?” “因为想要得到精灵。”安格里斯摊开手掌,一个莹绿色的小球出现在掌心,小球慢慢变大一边变形一边晃动,直至变成了一个全身翠绿,坐在掌心揉眼睛的小精灵,“从灵魂召唤出的精灵,是迄今为止人类可以完全掌控的最高级的精灵。” “这就是你说的精灵?你一直带在身上?”奥德温感觉这只小精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论外表还没有作为火焰精灵的妮妮抢眼,更不能与他见过的其他奇特的大型精灵相比。 “如果我说我将整个马戏团都带在身上你信吗?”安格里斯高深地笑笑,手指轻点一直埋头揉眼睛的小精灵的头顶,“好了,诺奇,清醒一下。” 小精灵应声扬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然一愣,猛地看向费恩德。 “你认出那位老朋友了?去打个招呼怎么样?” 话音未落,精灵高高跳起,一个转身完全变了样貌,虽然皮肤还是绿色,但身形已和普通人无异,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没有眼白,飘散在空中的头发像极了缀满花朵的藤蔓,背后一双由巨大绿叶拼凑出的翅膀缓缓扇动。他手持木制弓箭蓄势待发,箭头则正对着费恩德。 “你想干什么!”费恩德慌忙起身,带翻椅子自己也险些跌在地上,“难道要在这里动手?” “冷静些。”安格里斯悠哉地品着红酒,“诺奇不像某些人的精灵,做事很有分寸。他只是想展示自己,没有要伤害谁。” “他用箭指着我的鼻子你还说得出这种鬼话?”费恩德面露厉狠,“不过没关系,就算动手我也不会怕你!” “奥格先生,既然在餐桌上,我希望你的精灵也能遵守礼仪。”奥德温看不过去剑拔弩张的气氛,警告道,“还有你,费恩德,要动手也请在我的领地之外,否则我们的合作一笔勾销。” “我疏忽了,非常抱歉。”安格里斯收回诺奇,歪头对躲在屏风后不敢端菜上来的侍从们温和地笑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 费恩德也搬椅子坐好,但看脸色就知道没有消气。 这一幕闹剧令晚餐变得格外安静,奥德温表面上专注于食物,实际上还在留心其他人,尤其是黑袍巫师,非常可疑。 费恩德和安格里斯对峙的时候,这位巫师始终安稳地坐着,对眼前的情况无动于衷,仿佛只是一件摆在那里的黑袍。而当侍者为他添菜后,面对食物也纹丝不动。 这太怪异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包裹在袍子里,对外界什么反应也没有,没发出过声音,没露出过脸,甚至连皮肤都没有被看到过。奥德温甚至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个人,或许他只是费恩德用来骗取信任的道具。 “您要再添些汤吗?”侍者发现他没有动餐主动问道。 奥德温原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但黑袍却奇迹般地动起来,不但摇头拒绝了侍者,还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拿起汤匙慢慢舀汤送进遮住脸的帽子里。 奥德温不好意思盯着看太久,移开视线时忽然发现正对面的安格里斯也对巫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时不时用充满玩味的目光瞄上一眼,再不着痕迹地收回,与奥德温视线相接后立刻回以微笑:“顺便说一下,诺奇和巴特的关系很好。” !啷——费恩德手中的汤匙掉在盘中,溅了一身的浓汤。 “很吃惊吗?费恩德。”安格里斯的表情就像是在逗弄一只掉入陷阱的动物。 (3) 睡梦中的巴特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蹭自己的脸,头脑昏沉的他感觉还没睡够,可那东西坚持不懈地蹭着自己,好像非要把他叫醒。 他疑惑地睁开眼,只见枕头上一个绿色的小球正贴着他的脸拼命地滚来滚去。 巴特一下子清醒过来,翻身坐起。 “你醒了?”守在屋里的女仆看到他醒来上前询问。 “是的。”巴特连忙点头,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小球塞进被子里。 “我去叫医生。” 巴特等对方关上门才从被子里掏出小球,咬开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上面,小球一沾到血液表皮迅速融化,露出蜷缩在里面的精灵。 “诺奇,你怎么在这?” “我和安格里斯一起来的。”诺奇焦急地说,“先别管这个,我看到费恩德了!” 尽管知道奥德温和费恩德有往来,听到这个消息巴特还是十分震惊:“他在哪?” “就在他们吃饭的地方,我本来想杀死他,但安格里斯给我加了约束咒语,我没办法!” “然后你就到这来了?” “我知道你在附近,安格里斯把我收回封印里却没有收我回马戏团,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吃饭的地方还有谁?” “除了安格里斯和费恩德还有一个金发的人类,好像是这里的主人。”诺奇仔细回想,“对了,还有个躲在黑袍里的精灵。” “精灵?你确定?” “对,而且是和我一样的血精灵,我从墙角悄悄溜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他从黑袍底下钻进去。” “难道是费恩德的精灵?”可是妮妮告诉他迪斯已经死了! “不知道,我没见过费恩德的精灵,他杀死主人的时候用的是邪术。”提到往事,眼泪从诺奇深棕色的眼中溢出来,落在手掌变成细小的颗粒,就像是水晶的碎片,“安格里斯明明答应帮我报仇,可他没有,甚至不允许我动手!” “那个人就是这样满口谎言!”巴特一拳捶在床上,“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也骗了你吗?”诺奇一边啜泣一边问。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被骗。”巴特亲吻精灵的发顶让他安静下来,虽然安格里斯擅自将他提前带回来,可他对现在的状况很满足。即便过程曲折,现在他和奥德温的关系再次亲密是不争的事实,这个结果远比他远远观望默默祝福的计划要好得多。 诺奇止住哭泣:“现在该怎么办,真的要放过这次机会吗?” 巴特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先别急,让我考虑一下。” 听到走廊的脚步声,巴特立刻将诺奇藏到枕头下面,躺回床上等待。 医生进屋进行了简单的检查,给他一个“不再发烧身体有所好转”的好消息,并为他换了伤药。整个过程巴特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仍然在考虑费恩德的事情。 他不是不想报仇,可绝不是在斯梅德利庄园。先不说奥德温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假如真的动手,很多事情都会暴露,还可能为庄园造成巨大损失。 无论是妮妮还是诺奇都是赌上生命也要将费恩德置于死地,如果他表现得犹豫不决或是出言阻拦,都会给他们带来打击,失去现有的信任。然而一想到奥德温,他的决心又开始动摇。 巴特小时候对费恩德的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他是前任祭祀的小儿子,经常离开群岛远航,每次回来都以一身夸张的行头向人炫耀大陆上多姿多彩的生活。 但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给他们的部族带来了灭顶之灾。那段记忆因为太过久远,很多地方都模糊不清了,可费恩德的样子他始终记得,还有整个部族的仇恨也刻骨铭心。 至于费恩德带人屠杀同胞的原因,起初巴特一直不明白,直到他被安格里斯买下四处巡游,才知道在各个大陆,他们这些可以召唤出血精灵的人和魔鬼一样是灾难的象征。 不过这只是表面,那些人屠杀黑巫师的真正目的是得到血精灵。因为一旦血精灵的主人带着强烈怨恨或是心愿未了就去世,那么他的精灵就会存活下来,代替他解决仇恨、完成心愿,直至自己也死去。 想要夺取精灵,就不能让他的主人安详离世,最好的方法就是屠杀,让这些精灵的主人带着憎恨死亡。类似的惨事不仅仅发生在他的家乡,之后一部分躲避到大陆的族人仍遭到费恩德的追杀。 诺奇的主人就是其中一个,他本来隐藏身份过着安定的生活,不幸的是费恩德认出了他。 于是巴特终于明白费恩德为什么要血洗部族,可是这些精灵脱离主人的控制后仍保有自己的意志,不会受控于其他人,更不会听命于仇人,所以费恩德收集这些精灵的目的对巴特来说仍是一个谜。 巴特等医生和女仆离开后走到阳台,庭院四下无人,城堡也只有零星窗子透出灯光,是避人耳目离开房间的绝佳时机。他带着诺奇翻出阳台,顺着墙壁爬到楼上,悄无声息地潜入黑灯的房间,贴着房门仔细聆听走廊里的动静。 以前为了和奥德温见面,他经常到处寻找无人发现的路线,以至于城堡里每个房间的各种信息他都了如指掌。位置、用处、女仆打扫的时间等等,奥德温都不了解的事情他全知道。 他现在的位置是一间藏书室,收藏一些平时基本用不到的书籍,附近也基本都是陈列室,放着斯梅德利家族累世收集的各类藏品,因此除非有客人,否则这附近很少有人频繁走动。 但必须提防一点,外面的走廊是连接家仆住处和伯爵夫妇生活起居区的近路,经常有结束工作的家仆从这条走廊经过。 巴特听了很久确定外面没动静,才打开门锁来到走廊。路上诺奇大致描述了晚餐的地点,他不费什么力气就猜到是会客室。 可会客室是个棘手的地点,从走廊过去很容易被往来的侍从发现,而且那里没有阳台,要想探听屋内的情况,就必须趴在窗外。 再三考虑,巴特还是决定试一下,他跳上走廊的窗子再次巡视庭院,确定好路线掏出待在口袋里的诺奇:“能不能带我飞一段?” “可以,不过要先让我吃点儿东西。” 巴特将自己咬破的手指递给他,顺着未愈合的伤口,精灵用力吸了一点点的血液,然后跃到窗外恢复身形,展开叶片状的翅膀。 (4) 有诺奇的协助,巴特很快就到达预想的位置,可当他站上窗沿向屋里窥视时,只看见忙于整理餐桌的侍从,用餐的三人都已不在。 “他们好像不在了。”诺奇在他耳边轻语。 巴特点点头,但还是想要从餐桌周围看出些端倪,桌椅摆放得一丝不苟,桌布也撤换掉,餐具收进厨房,各种酒瓶按照原有的位置放回酒柜,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 不过仍有一个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餐桌上竟然有一束玫瑰! 在餐桌上摆放花束这种做法本身并不奇怪,以前庄园里的大批花匠每日都要为城堡提供各种花卉,如果举办宴会或是遇到节日,他们几乎要夜以继日地赶工好几天。 让巴特奇怪的是奥德温为何要在餐桌上摆放一束假花。 虽然颜色绚丽,姿态逼真,连花瓣的皱褶和叶片的纹理都栩栩如生,看上去就像是真的玫瑰。可巴特还是一眼就找出了破绽,这些玫瑰出奇的饱满,无论花瓣数量还是花瓣卷曲的样子都一模一样,在自然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修剪过成千上万的玫瑰,也没见过完全一样的花朵。但是这束玫瑰却是如此,尽管制作者想用颜色、大小和摆放的朝向迷惑他人。 “那些花不是真的。”诺奇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花束看提醒道,“感觉不到植物的气息,很像安格里斯的魔法。” 如果是安格里斯就更值得注意!巴特守在窗边,等侍从们打扫好屋子带着照明用的精灵们离开,房间内陷入黑暗时,才蹑手蹑脚地钻进屋里。 可他落地后还没站稳,身后就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 巴特怕是侍从忘记东西回来检查,连忙蹲下藉着旁边的柜子藏住身体。 然而一旁的诺奇发出惊叹:“巴特,你看桌子!” 他应声看过去,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在哪?我看不见。” 诺奇从头上摘下一朵小花,轻轻朝花蕊吹了一口气,仿佛是点亮的小蜡烛,花蕊发出黄绿色的光,慢慢飘到桌上。 花蕊发出的光很微弱,但足以让巴特看清桌上发生了什么。瓶中的玫瑰像是活了一样,一朵朵左摇右摆奋力从枝头挣扎下来,掉到桌上立刻扭曲变形散发出一股不祥的黑气。 “是吉尔默!”诺奇深吸一口气,分辨出气味发出惊呼,果然不久后变成怪异形状的玫瑰包裹着黑气相互汇聚,最终以带着蝙蝠翅膀的红发少年定型。 “安格里斯,你居然敢把我切开!”吉尔默一恢复原状就发出充满恨意的低吼,“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撕成碎片吞下肚!” “你怎么在这?”吉尔默的出现让巴特更加紧张,安格里斯用这种花招把吉尔默带进来一定有什么诡计! “别碍我的事!”还处于愤怒的吉尔默对空猛挥一掌,一股强劲的寒风打在巴特身上,“滚开!” 可这吓不倒巴特,他上前一把攥住吉尔默的脚踝把他拖下桌:“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见到你,但我必须知道安格里斯在策划什么!” “除了折磨我他还能策划什么!”吉尔默跌在地上也不示弱,一脚踹上巴特的小腿,口中还不忘咒骂,“你们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 巴特挨了一下并不算太疼,毕竟安格里斯早已将恶魔的能力封住,现在的吉尔默攻击力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了多少。 “对人类来说恶魔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弯腰抓住蓬松红发中的黑色尖角,那里是吉尔默的弱点,只要轻轻用力就能给恶魔带来巨大的折磨,“快点说,安格里斯带你来干什么!” “别碰我的角!”吉尔默抓住他的手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别碰!” 尖利的指甲在他手上划出道道血印,可巴特打定主意,不问出结果绝不松手:“那就告诉我他让你干什么!” “他让我来偷一样东西!”吉尔默凄惨地叫道,“放开我!” “什么东西?” 吉尔默不得已用凄厉的声音喊出答案:“一把可以发出铃音的钥匙!” 听到回答巴特松开黑角,小恶魔立刻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总、总有一天,我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类!” “你的大话还是留给安格里斯吧。”巴特用了太多力气也觉得有些虚脱,靠在桌边调整呼吸。 “巴特,你身上的血味好浓。”诺奇飘过来担心地说。 “是吗?”巴特满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臂,“大概是被他抓出血了。” 诺奇摇摇头:“是背上。” “背上?”巴特狐疑地摸摸后背,绷带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但当他收回手放在鼻子下面,马上就闻到血液的腥味。 在不知不觉中,他背上的伤口开裂了。 奥德温经过一顿气氛诡异的晚饭,送走客人后头脑越发混乱,他本来打算通过安格里斯和费恩德的会面弄清一些事情,结果反被这两个人弄得更糊涂了。他们之间的事可能远比他预计的复杂,哪怕是处于优势的安格里斯也没有对他言明究竟发生过什么。 不过安格里斯有提到他们是在几年前开始打交道,奥德温决定在睡前去探望巴特,看能不能得到有用的消息。这么执着并不是出于对别人隐私的好奇,而是他想通过这件事搞清楚,安格里斯和费恩德到底谁的谎言更多。 而且他也想在一天结束之前看一眼巴特,亲眼确认对方的病情有所好转。 可还不到客房,负责看护巴特的女仆就慌张地迎面跑来:“老爷!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奥德温也紧张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巴特的情况变糟,又开始发热。 “巴特先生不见了!”女仆战战兢兢地向他讲述,“我想看看他的情况,可他不在房间里,其他客房也没有!” “除了客房的房间呢?”奥德温仿佛当头挨了一棒,脑子都要炸开了,死死抓住对方咆哮,“城堡里每个角落都给我找!” 女仆被他突然暴怒的模样吓呆了:“那、那些锁着的房间也要吗?” 奥德温深吸一口气也没能压抑住情绪:“去找休斯,让他带人和钥匙,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给我找到!” “是的,老爷!” 女仆哭着跑走,奥德温站在空寂的走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力量也像是被抽乾,只能靠在墙上维持站立,可心中仍苦苦寻思,巴特现在在哪! 只是跑到其他地方闲逛?还是又去找安格里斯?最可怕的一种猜测则是,巴特又弃他而去…… “不,不会的!”奥德温反覆否定这种猜测。 就在今天!巴特看他的眼神还和十年前一样温柔而专注,没有丝毫改变,与那样的目光对视,相互沉溺无法自拔的感觉绝不会错! 也许巴特只是一个人太无聊,想要到处去看看!奥德温想到这里快步朝房间走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望,他打算带上妮妮先去后山丘找一找。 (5) 奥德温全力跑向自己的房间,总是被这样或那样规矩约束的他,很少有什么时候可以跑起来。他的人生中有太多需要顾及,保持与身份地位相衬的言谈举止,为领地和家族谋取最大利益,喜怒哀乐都不能随便展露,没有任性的余地。 可在巴特面前这些都不用考虑,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高兴的时候开怀大笑,痛苦的时候放声大哭,焦急的时候全力奔跑…… 奥德温冲进房间还来不及站定,就看到一个黑影正在逼近提灯里的精灵。 “谁?!”他大喊一声黑影立刻蹿到阳台消失不见,留下满屋狼藉和不断朝他挥手的精灵。 “妮妮,这到底是怎么了?”小心地捧起火焰腾腾的精灵,他觉得今天的妮妮与以往安静乖顺的形象不同,捶打自己手掌的同时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要传达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在奥德温耳中,什么也听不到。 妮妮指指阳台又指指自己,双手在空中乱舞,努力向他表述,可奥德温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完全没有理解。 奥德温体谅她的急切:“我看不懂你想表达什么,别着急,慢慢来。” 妮妮失望摇摇头,忽然抱住他的手指狠狠咬住。 “妮妮!”奥德温吃痛甩了甩手,可妮妮紧紧抱着他的手指就是不松开! “你今天怎么了?!”奥德温被眼下的状况搞懵了,妮妮为什么要这么做?咬他的手指想传达什么? 不多时妮妮终于松口,转身跳出他的手掌落地变成另外一个模样,精灵小巧的身形不见了,此时的妮妮完全是个身材颀长身姿婀娜的女性形象,不过淡蓝色的皮肤将她和普通人区别开,还有满头如熊熊火焰的长发也在空中轻盈飘舞。 这神奇的变化他在餐桌上才见识过:“你是……血精灵?” 妮妮点下头,跑出房间深吸一口气,找准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妮妮!”辨不清状况的奥德温紧随其后,城堡深邃的走廊里,即使有灯火照明,妮妮依然十分耀眼,全身散发出的是比提灯里那种柔和的光闪耀好几倍的强烈光芒! 这变化太令人意外,这么多年奥德温一直以为妮妮只是稍微有些特殊的火焰精灵,从来没察觉到她居然是血精灵。他的许多认知也就此颠覆,温柔体贴的妮妮与传言中嗜血的精灵,两种个性完全不同的精灵在他面前合为一体,离奇得简直像是一场梦…… “妮妮!” 迎面传过来的一声高喊令奥德温为之一振,很快他就看到巴特出现在长廊的另一端。 巴特没有离开!意识到这点他几乎无法自控,整个人松懈下来倒在地上。 “奥德温?”巴特看到他倒下的一刻便扑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没事。”奥德温捧住巴特的脸,“你没离开,太好了!” “我不会离开。”巴特握住他的手掌放在嘴唇上轻吻,“没你的允许我绝不会离开。” 奥德温舒心地笑了,伸手将巴特揽入怀中:“我不会允许的,永远都不允许你再离开我的视线。” “巴特。”妮妮犹豫很久还是出言打断他们,“费恩德来了。” 巴特回头一脸懊恼:“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奥德温听不到精灵的声音,只听到巴特一个人自语,“你在和谁说话?” “和妮妮。”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为了能顺利驱逐费恩德,巴特决定让奥德温了解一些事情,就算这些事情可能会让奥德温再次远离自己。 “现在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巴特十分歉疚地说,“就像你看到的,妮妮不是普通的精灵。” “是黑巫师召唤出的血精灵对吗?”早有准备的奥德温并不意外,“晚饭的时候安格里斯展示过一只,所以妮妮一变大我就猜到了。” “还有……我母亲是妮妮的真正主人。”之后的话巴特越发难以启齿,“就是大家口中的……黑巫师。” 奥德温表现得很平静:“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隐瞒。”巴特压低头不敢看奥德温,“这里面很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怕、怕……” “怕我会歧视你的身份?” 巴特沉默不语。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绝不是!”巴特吓得连忙否认。 “那就将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替你分担。” 之后巴特从妮妮那里得知,有精灵潜入了奥德温的房间,那个精灵虽然不是迪斯,身上确有着费恩德的味道。潜入房间好像是为寻找什么东西,不过没找到,但他看到妮妮后,似乎打算将她抓走,幸好奥德温及时赶回来,否则妮妮也会落入费恩德的手中。 奥德温听完巴特的转述顿时眉头紧锁:“我一直感觉费恩德这个人有古怪,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现在总算让我知道了。” “妮妮、我,还有这个小家伙。”巴特从口袋里掏出恢复成莹绿色小球的诺奇,“我们都和费恩德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我在晚餐的时候见过他,是安格斯里展示的血精灵。” “他为了帮我疗伤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巴特用指尖温柔地摸摸小球,小球便微微蠕动起来。 “你又受伤了?”奥德温忧心地上下打量他。 “只是背上的伤口裂开。”巴特背向奥德温,撩开衣服展示,“多亏有他血全都止住了,细小一些的伤口也基本愈合。” 奥德温抚摸他布满伤疤的脊背,流露出心疼:“这些都是因为我。” 巴特见状赶紧穿好衣服:“我想让你知道我没事了。” “巴特,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妮妮还在为费恩德的出现不安。 “等待,我相信他没找到需要的东西还会再来的。” “你们又在商量什么?”听不到妮妮的声音奥德温有种被刨除在外的失落。 “是关于费恩德,我们打算向他报仇。” 奥德温拉起他的手:“需要我帮忙吗?我和他有贸易往来,可以设陷阱引诱他过来。” 巴特刚要拒绝,妮妮却扯住他的袖子:“让他帮我们,胜算会更大些!” “怎么了?”奥德温见他面有难色地盯着妮妮,“妮妮又说了什么?” “其实我不想你卷进来……”巴特支支吾吾地开口,“很危险。” 奥德温挽住他的手向自己的房间走:“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可以调用卫队召集领地的其他巫师,又不是要亲自上阵。” “可是……” “这件事上没有可是。”奥德温不容置疑地板起脸,“还有,多依赖我一些。” 第五日 (1) 奥德温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屋内黯淡犹如黑夜。巴特在他身边睡得很沉,嘴角噙着笑,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他亲吻一下巴特的卷发走下床,窗边的提灯内恢复小巧身形的妮妮怀抱莹绿色的小球也在休息,淡蓝色的火焰掺入绿色荧光后颜色更加柔和,与静谧的气氛十分相称。 奥德温走上阳台远眺四周,此时此刻还处于沉睡中的斯梅德利庄园和他的内心一样平静,仿佛一切痛苦和挣扎都将过去,只要等到太阳升起,就能重获光明。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背影,昨晚为了寻找巴特,他几乎动用了城堡里所有的仆人。负责照顾巴特的女仆大概是被他的态度吓坏了,听到人找到后又大哭了一场。奥德温决定为自己的鲁莽举动道歉,给那位女仆带薪休假作为补偿。 最令他高兴的还是巴特没有离开,而且现在他也知道,巴特之所以从客房消失就是因为担心费恩德会对庄园不利。 他之前只是对费恩德的人品与背景有所怀疑,没想到对方竟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凶手! 睡前巴特讲述了费恩德为岛外的巫师引路,血洗部族的痛苦回忆。因为有妮妮和母亲巫术的庇护,他和一部分族人得以逃脱,但他的父母以及更多的族人则惨死在家乡。 之后他们漂洋过海来到大陆,希望找到新的容身处。可言语不通的情况下,他们很难融入陌生的环境,并且在辗转各地的过程中发现,即使在大陆,他们的处境依然岌岌可危。人们憎恨着可以召唤血精灵的巫师,抓到他们后可以随意屠杀,掠夺精灵。 “精灵都有独立的个性,不会对主人以外的人言听计从。哪怕是我母亲留下的妮妮,有时也会拒绝我的要求。”巴特向奥德温描述过去的同时也诉说了自己的困惑,“我不知道大陆的巫师要血精灵有什么用,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太小,几乎没接触过巫术魔法这类东西。但我知道自己的血统,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可耻的事,可惜大陆上的人却不这么认为。” 奥德温整晚都将巴特揽在怀里默默听着这些,每当感觉到巴特因仇恨和悲痛而颤抖,便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帮助他恢复冷静。 奥德温太了解巴特的感受,他们心中都有难以愈合的伤痛,命运让巴特在北国的港口和同伴失散与他相遇,一定是希望他们能相互扶持,坚强地活下去! 吱扭——房门的细微响动打断了奥德温的沉思,他立即提高警惕躲进角落,屏住呼吸静待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种时间堂而皇之地闯入他的房间。 不过房门并没有打开,只开了一条缝隙,定格几秒后又轻轻关上。 奥德温好奇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辨,走廊里确实有脚步声,而且十分熟悉。他小心地打开房门探出头,步履匆匆远离房间的身影很像管家休斯。 休斯这么早来做什么?奥德温想喊住他,又觉得对方的行迹太可疑,尾随一探究竟也许更合适。 不止是今天,从昨晚开始休斯就有些不对劲儿。通常只要奥德温需要,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可是昨晚送走客人后他就不见踪影。女仆到处找不到他,只能自己通知见到的每一个人寻找巴特,这也造成了城堡内不小的骚乱,没有人指挥,家仆的行动毫无章法。好在巴特很快自动出现,否则整个城堡都要乱套。 而休斯直到很晚才现身,默默带人收拾好凌乱的房间,却没有解释自己无故消失去了哪。 现在休斯又在古怪的时间点出现,很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奥德温跟到一楼,休斯终于在地牢的入口停下,打开伪装用的假门,掀开石砖露出锁孔,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奥德温立刻摸上外袍口袋,原本放在里面的钥匙果然不见了!昨晚巴特反复叮咛他,地牢的钥匙非常重要,不能落到任何人手中,他当时也确认钥匙就在自己的口袋,怎么会突然跑到休斯手中…… 短暂几秒的混乱后他意识到昨晚休斯唯一一次出现,是在替他收拾房间的时候。那时他几乎要上床睡觉,外袍就放在床尾,熟知他习惯的休斯一定是趁那个机会拿到钥匙! 眼看钥匙就要插入锁孔,奥德温高声喊住管家:“休斯,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悠悠荡荡,传出回声却好像没传入对方的耳朵。休斯依然把钥匙插入锁孔,来回拧动发出悦耳的铃音。 这太不对劲儿了!奥德温冲过去拉住拧钥匙的手,可休斯不但没有停手,反而大力地将他推开,执拗地将门打开。 “休斯,你怎么了?”这时奥德温才真正发现休斯的怪异,两眼呆滞无神,任他呼喊都没有反应。 “他只是被操控了。”不知何时,费恩德竟出现在走廊,“亲爱的奥德温。” 奥德温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你怎么进来的?!” “很简单。”费恩德指了指入口,“从大门。” 奥德温尽量不让自己慌乱:“不可能,那里有守卫!” “我只能说你的守卫太松懈了。”费恩德得意地捻捻自己的胡子,“一点点睡眠香氛就能让他们任人宰割。” “我不记得有请你这个时间来。”奥德温严厉地质问道,“你闯进我的城堡到底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费恩德好笑地看着他,“当然是来拿我想要的东西。”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开采计划!”一想到眼前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奥德温冷漠的态度也掩盖不住满腔怒火。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费恩德不怀好意地笑了,“你应该已经从巴特那个小混蛋口中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和我合作不过是引诱我上钩的饵。” “你认识巴特?”奥德温故意装出不知情的样子。 “别跟我玩花样了!”费恩德突然发难掐住他的喉咙,“我知道你早在十年前就跟巴特那个小混蛋搞在一起!他还把妮莉亚的精灵留下保护你!” “你一直……觊觎这、这里?”费恩德的手劲大得出奇,快要窒息的奥德温奋力吐出这句话。 “不只是我。”费恩德贴近他耳边小声说,“太多人觊觎这里,这里的土地、这里的财富,以及这里的恶魔。” (2) 巴特被一种不寻常的低吼吵醒,虽然声音很远无从分辨是什么声音,但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让他立刻清醒。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摇身边的奥德温,谁知伸出去的手却扑了个空。 “奥德温?”他连忙爬起来寻找,屋内没有奥德温的身影。 “发生了什么事?”妮妮和诺奇也被吵醒,在提灯里不安地问。 “不知道。”巴特走近提灯,“奥德温不见了,我有些担心。” “你确实要担心一番。”安格里斯突然从阳台冒出来,“领主大人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妙。” “他在哪!?”巴特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急了,“发生了什么事!” “唉……”安格里斯夸张地叹口气,摘下头上的礼帽向里伸手揪出一只不安分的蝙蝠,个头比普通蝙蝠大不少,上下两对外露的尖牙又长又利,而且头顶有一撮红毛,中间还埋了两只黑角,“都怪这个笨蛋没完成任务,结果让钥匙落入了费恩德手里。” “奥德温呢?他在哪!”这些事情巴特全听不进去,他现在只要知道奥德温是否平安。 “你的伯爵发现有人乱开他家的门很生气,不过显然他不适合吵架……” “你能不能说重点!”巴特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没有时间!” “你要学会耐心,巴特。”安格里斯对他的急切置若罔闻,仍然不紧不慢地说,“太心急反而容易把事情搞砸。” “你什么意思?”巴特知道跟安格里斯纠缠下去只会浪费更多时间,可他的心思全在奥德温身上,根本冷静不下来,“现在救他已经太迟了吗?” “你总是这么悲观。”安格里斯无奈地摇头,把吉尔默塞回礼帽,重新戴在头上,“不过假如你当初能多听听我的话,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会帮我?”巴特冷笑,“如果你要帮我,为什么不让诺奇干掉费恩德!” “你觉得诺奇有能力干掉费恩德吗?”安格里斯撇撇嘴,“很遗憾,我可不这么认为。” “那你呢?你出手的话肯定能杀掉他,可你没有!” “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虑很多东西。”安格里斯面露无辜,“如果不清楚杀人的动机、方法、后果,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巴特觉得再继续下去自己肯定会疯掉:“对不起,我不理解你说的这些,我只想快点找到奥德温!”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费恩德不断拜访这座城堡有什么目的吗?” “不知道又怎样?”巴特抱起提灯,头也不回地冲向房门。 安格里斯笑道:“弄不清楚这个问题,就算你杀掉一个费恩德,还会有更多的费恩德出现。” 巴特终于停住脚步,回头审视安格里斯。 “冷静下来听我讲个故事怎么样?”安格里斯不知从哪拿出了酒瓶和杯子自斟自饮起来,“我保证领主大人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问题。” 巴特低头犹豫不决,与提灯里的两个精灵对了一下眼神,才将信将疑地退回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多久呢……”安格里斯的故事在一开始就断掉了,他拧紧眉头想了半天才不太肯定地继续说,“应该是在地狱海沟出现以前。那时候人类还是非常弱小的物种。整个世界还处于混战之中,天神、恶魔、远古精灵、独眼巨人等等这类力量强大的种族相互厮杀,彼此削弱力量。” “在那段漫长血腥的岁月里,有很多战场的遗迹被保存下来,其中最著名的有东方大陆的屠龙山谷,中部大陆的太阳城,北部大陆近海的墓葬岛……当然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不知名的战场遗迹。”安格里斯向下指指地面,“很不巧这里就是其中一处。” “在这片土地,有一只长着手脚的巨蛇,它的出身有些奇特,是不慎遗落在地狱里,由恶魔孵化的一颗蛇卵,成年后由恶魔放逐人间。因为这个关系它的样子有些不伦不类,不能像普通的蛇类那样蜿蜒而行,却能靠恶魔给予的手脚攀爬行走。他的脊背上有一排棘刺,上面有从地狱带来的熊熊烈火,可以将一切燃烧殆尽,同时也是锻造矿石的最好火焰。” “它就是斯梅德利家族传说中的那只恶魔?” “应该是它,但故事的真正原貌并不像人们口耳相传的那样。最先想要驯服巨蛇的是地精矮人,他们看中了棘刺上的火焰,希望藉此打造出更强大的武器和天神做交易。然后他们动员了对巨蛇深恶痛绝的远古精灵,因为这个大块头只要在地上打个滚就能烧掉一整片森林,并且趁机捕食四处逃窜的精灵。后来结成联盟的矮人和精灵发现了巨蛇的秘密,它害怕清脆悦耳的声音,尤其是铃音,能让巨蛇全身瘫软。” 巴特立刻想到了那把开锁时可以产生铃音的钥匙:“那把钥匙就是……” “就是那把钥匙。”安格里斯举酒庆祝巴特猜对了方向:“起初它们并不是锁和钥匙,而是一对特制的银铃,精灵引诱巨蛇落入矮人制作的陷阱,用铃音让它失去力量。他们成功了,巨蛇瘫倒在专为它制作的巨大地洞里,只有背上带有烈焰的棘刺露出地面。随后矮人又用银铃制作这把锁锁住地洞,这样他们每次给巨蛇喂食之前,锁和钥匙发出的铃音就能让它无法抵抗。” “巨蛇后来呢?被谁杀死了?” 安格里斯歉意一笑:“它并没有死,它还在这里。” 吼——睡梦中听到的吼声又一次响起。 巴特惊得站起身,提灯里的精灵也相互拥紧。 “你听,吃掉了血精灵后它变得有精神多了。”安格里斯倒是一副开心的样子,“矮人和精灵离开这片土地后它就没吃过东西,真可怜。” 巴特震惊地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吃惊吗?”安格里斯替他顺了顺凌乱的卷发,“费恩德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用收集到的血精灵喂养巨蛇。” “为什么?”巴特难以相信安格里斯的话,他的家人、族人被屠杀,珍贵的精灵被掠夺,竟然就是为了填饱一条蛇的肚子。 “地狱海沟出现以后,力量强大的物种都被隔绝在海沟的另一边,这一边只剩血精灵还保留着远古精灵的血统,对恶魔来说是仅次于天神的美味。”安格里斯的笑容温和中带着一丝残忍,“历代的斯梅德利伯爵都会在继任时了解到这个故事,并且警惕那个地牢,但企图将巨蛇放出来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所以在几百年前,钥匙曾因故被送出北方大陆。” “可费恩德将它还回来了!”巴特终于将脑中解读不开的碎片联系到一起,“他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钥匙是被某个秘密的巫师团体找到,费恩德就是受雇于那个巫师团体,他得到力量、学会巫术、二次召唤血精灵,都是从其他巫师那里得到的报酬,巫师们替他计划好了每一步,他只要按部就班做下去就可以了。” (3) 奥德温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便被费恩德强行拖进了地下室。 “我本想慢慢来,别搞得那么粗暴。”费恩德的力气大得惊人,卡着他的脖子下楼梯丝毫不显费力,“但你无视我的警告,非要和安格里斯来往。” 奥德温心不在焉地听着抱怨,一心寻找可乘之机。只要想办法脱离费恩德的挟持,逃进通往房间的密道,他就安全了。 “现在好了,我不得不下狠手。”费恩德在地牢尽头的高墙前停下,将他拽到身前,“虽然善后有些麻烦。” 奥德温闭口不言任凭他拉扯,耐心等待任何可能逃脱的机会。 “别这么冷淡,亲爱的奥德温。”费恩德捏住他的脸颊,用力向上撑住他的嘴角,“为了即将出现在你眼前的绝景,那可是你的祖辈都无缘见识的东西,你应该高兴才对……” 趁费恩德滔滔不绝的工夫,奥德温一口咬住嘴边的手指,积聚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将费恩德的指骨压碎。 “啊——”费恩德惨叫着推开他,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巨大的力量让奥德温跌在地上滚到墙边,头部反复撞到地面几乎昏过去,但他还是坚强地爬起来,嫌恶地吐掉口中的咸腥,忍住袭遍全身的钝痛和不断上涌的作呕感,步履蹒跚地向外走。 “迪斯,抓住他!”随着一声高喊,一道黑影从费恩德的影子里蹿出,把想要逃跑的奥德温团团围住。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费恩德面目狰狞地走近,“我还有任务需要你去完成!就像你的母亲那样,尝尝杀人的滋味如何?” 面对挑衅,奥德温定住心神怒目而视,断然不去理会。巴特告诉过他,如果不小心让费恩德挖掘出内心愤怒恐慌等负面情绪,就很容易被对方的精灵侵入,成为一具任由别人操控的傀儡,他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牺牲品。 “迪斯,为什么还不侵入?”费恩德等了一会儿,发现奥德温依然双目清明,没有受控的迹象。 “我不能。”黑影中传出混沌的声音,“他的心没有空隙。” “什么叫没有空隙!”费恩德怒不可遏地质问。 “我没办法压制住他的灵魂。” “怎么会这样?”费恩德歇斯底里地咒骂,“你这个废物!” 奥德温听不到精灵的声音,但他知道费恩德在和黑影对话,而且以对方发怒的程度来看,黑影并未能满足费恩德的要求。 到了这个地步,奥德温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使他今天注定无法逃脱,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就在昨晚,巴特和他坦诚以对,与他分享了所有的回忆与伤痛,让他知道自己一直被默默珍视。同时也了解到自己的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被无耻之徒用恶劣的手段操控。 长久以来折磨他的背叛与绝望,随着真相的揭开渐渐化解,他亲眼所见的痛苦经历,其实是用假象粉饰过的阴谋。自始至终,他都不是孤独一人,他的身边充满了关爱和希望…… 唯一的缺憾就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无法给予仇敌严惩! “耽误太多时间了。”费恩德的怒气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抛下黑影和被困的奥德温回到地牢尽头,单手撑在墙壁上口中喃喃有词。 低喃的形式介于哼唱和说话之间,词句含糊音调压抑,很难分辨出内容。大约一分钟后,费恩德的声音戛然而止,高耸的墙面失去原本的颜色变得透明,从里面透射出一种暗红色的光。 渐渐地,奥德温看到在红光的围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显现出来——是一颗几乎和整面墙一样高大的蛇头! “觐见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吧。”红光为费恩德的笑容添上一抹诡怪之色,“来自地狱的虬蛇。” 奥德温屏气凝神盯着眼前还未睁开眼睛的蛇头,黝黑的鳞片足以将他盖住,一开一合的鼻翼呼出带着湿气的阴风,只是远远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费恩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口袋,轻轻抖了几抖,小口袋便变成了拖在地上的大口袋。他解开封口掏出一个橘红的精灵,在虬蛇面前晃了晃,巨蛇的身体立刻晃动起来。 吼——巨蛇咧开血盆大口,露出比奥德温见过的任何巨人还要高的尖牙,殷红的信子探出嘴巴左摇右摆,似乎在寻找这什么。 “该吃饭了。”费恩德将精灵往空中一抛,虬蛇的长信立刻卷住精灵带进口中。 奥德温被眼前骇人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城堡下面会有这样的怪物存在! 巴特带着妮妮和诺奇,在第三次吼声响起时赶到了地下室的入口,许多人围在那里惊魂甫定地向里张望,但没人敢进去,这其中也包括六神无主的老管家。 “管家先生!”巴特跑到近前,“奥德温在哪里?” “我不知道……”休斯慌乱地看着他,“我好像看见了老爷,又好像没看见……我什么也记不清了。” “你还记得什么? 休斯迟疑地看着他,指向地下室:“我记得……我记得我用地下室的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巴特等不及管家把话说完,准备直接冲进去:“我下去看看!” “那个……”管家赶紧拉住他,用从未有过的恳切态度向他发出请求,“如果老爷在里面,一定要把他平安带回来!” “我知道。”巴特点点头,抱紧怀中的提灯跑进黑暗之中。 按照安格里斯所说的,费恩德十年前将钥匙带回北方大陆就是为了找机会释放巨蛇,但事情并不如计划的顺利。 首先费恩德不知道入口的位置,他试图在社交场合向老伯爵打探,却发现对方对此十分戒备。于是便调转方向,将目标锁定在伯爵夫人身上。利用她对丈夫风流韵事的不满,挖掘出她的仇恨之心,从而使自己的精灵能够侵入伯爵夫人的内心,控制她找出并自由地进入地下室。 然后在这个过程中他在玫瑰园发现了巴特,为了不使自己暴露,他向伯爵夫人透露了巴特的的身世,并大肆鼓吹黑巫师的残酷与危害。 可就在他藉由伯爵夫人之手除掉巴特,安排好一切,准备释放巨蛇的时候,伯爵夫人却从脑中残留的模糊记忆中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寻常,并打算寻求帮助。 眼看就要成功的费恩德害怕计划失败无法向雇主交代,于是再一次让精灵控制伯爵夫人的心神,企图血洗庄园以绝后患。 但本该万无一失的计划,因为留守在奥德温身边的妮妮突然出现,消灭了他的精灵而功亏一篑。失去血精灵对巫师来说就像失去了半颗心脏,重创下的费恩德只能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而如今,他带着重新召唤的血精灵,再一次卷土而归,只为完成释放巨蛇的任务。 (4) 巴特下到一半就感觉到地牢的不寻常,几天前这里还到处都是湿冷的潮气,可今天他才下到一半就感到火辣辣的热气迎面扑来。 “巴特,里面有种很可怕的感觉。”妮妮蜷缩在提灯里,怀里的诺奇也不住地发抖。 “再可怕也要下去。”巴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知道奥德温怎么样了……” “刚刚那个人,就是突然出现在奥德温房间的男人,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但千万不要寄希望于他。”巴特警告的道,“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帮我们的。” “可是……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妮妮不太肯定地说。 “你见过他?” “不,只是那种味道,我好像闻到过。”妮妮努力在脑中搜寻味道的线索,“是种很特别的味道。”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到地牢底部,热气越来越灼人,呼吸也变得困难。四周好像有隐形的火苗舔舐皮肤,企图将身体点燃。巴特怕精灵受不了这种灼热的环境,脱下外褂包住提灯,顶着滚滚热气继续向深处走。 吼——怪物的第四声吼叫来的比预想中快,而且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地面明显在震颤! 巴特捂住双耳仍抵挡不住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恐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能穿过躯体直达内心,引起强烈的恐慌。 好不容易等到声音逝去,他抬头却看到了更为惊人的景象。地牢遥远的另一端竟然有个嵌着金色眼瞳的巨大黑影,黑影四周正透出暗淡的红色光芒! “这到底是什么……”巴特用力瞪大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黑影的金眸又圆又大,中间一条深色的缝隙正慢慢变窄,像极了蛇的眼睛。 妮妮和诺奇也从缝隙中看到了巨蛇,不仅是如此,精灵在黑暗中超凡的视力还帮助他们看清了巨蛇在外吞吐的信子灵巧捕捉精灵的样子! 失去力气的小巧精灵在巨蛇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一旦被蛇信碰到就会被卷入如同地狱般的大嘴中。 “不要!”妮妮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太残忍了……” “怎么了?”不明所以的巴特焦急地问。 “是费恩德!”诺奇的声音也在颤抖,“他把捉来的精灵喂给了那条大蛇。” “费恩德在哪?”巴特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打起精神极力远眺。 “就在蛇头的前面,你要找的那个人也在,不过被精灵困住了。” “真的?!”巴特欣喜地问,刚要冲过去忽然意识到什么止住动作,放缓脚步躲进地牢的房间里,咬破手指放到两只精灵面前,“妮妮、诺奇,接下来我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去做。” 奥德温一直被迫观看费恩德的残忍行径,一只只美丽的精灵被粗暴地拖出口袋,就好像它们是带着碎肉的骨头,可以毫不留情地奖赏给饥饿的宠物。而巨蛇应该对这顿美餐十分满意,发出的吼声一次比一次响亮,原先紧闭的眼睛也缓缓睁开,不再露出似睡非睡的萎靡样子。 奥德温能感觉到不只是自己对巨蛇产生了畏惧,制约他的黑影好像也因这一幕产生了动摇,从开始的一动也不能动,到后来可以稍微变换姿势,力量渐渐松懈下来……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能找到机会冲破控制! 可是费恩德的喂食持续得不够久,没等到他逃跑口袋里就空了。 “你这个大家伙的胃口真不小。”费恩德拿出最后一只精灵得意地对巨蛇微笑,“这是最后一只,吃完就是你该报答——” 话未说完,费恩德感觉好像有什么击中了自己后背,紧接着一阵剧痛由胸口迅速朝全身蔓延。他不可思议地低下头,一只长箭正好穿出胸口,淡蓝色的箭头和不断撩动的火焰一样,烧蚀伤口溢出的的血液兹兹作响。 费恩德猛地回头,还没分辨清楚状况又有长箭接二连三地击中他,同样是淡蓝色的火焰。 “妮莉亚,你这个疯婆子!”费恩德疯狂嚎叫着拔掉身上的长箭,“别太天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掉我!” “不许你诋毁她!”妮妮将满腔愤恨化作长箭搭在长弓上,“这一次我会亲手送你去地狱!” “妮妮?原来是你。”费恩德看到精灵了然地点点头,“我说呢,妮莉亚明明死在我面前,怎么还会出现?” “你这个沾满鲜血的凶手!”妮妮松开手指射出长箭,但这一次没能击中,费恩德轻轻一挡就将它弄得粉碎。 “你以为我还是岛上那个任你们轻视的费恩德吗?”费恩德狞笑着靠近妮妮,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就愈合一处,“我已经得到了你们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足以摧毁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家伙的力量!” “你这个自卑又懦弱的家伙!”妮妮前进着连射几箭,“除了向魔鬼出卖灵魂和族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那又怎样?”费恩德化解掉攻击,洋洋自得地说,“我的目的全部达到了!拥有力量以及教训你们!” “你不懂吗?”妮妮失望地摇摇头,“你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你还真是恪尽职守,妮莉亚死后你还要代替她的族长位置继续教训人吗?” “我没有义务教训你。”妮妮不知不觉来到了奥德温附近,“但是别忘了你的血统,你也拥有血精灵!” “不就是他吗?”费恩德指着黑影一阵大笑,“他跟你们不一样,我跟你们的主人更不一样,什么一生只能召唤一次精灵,那太无能了。只要我愿意,召唤多少次都行!” “你这个——”妮妮满怀愤怒地从发间抽出长剑又一次拉开弓,“不知悔改的混蛋!” “你以为你弱不禁风的攻击能对我奏效?”费恩德不屑地冷哼,挥手指向妮妮,“迪斯,去消灭她!” 黑影应声而动,但就在袭向妮妮的瞬间,黄色的花粉忽然迎面撒过来,模糊了所有人的视野。诺奇从角落里飞出拉走了眼看就要受到重创的妮妮,而巴特也趁这个机会将奥德温扶起。 “你还好吗?”巴特看到凝结在金发上的血液心揪成一团。 “我没事!”奥德温回以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来不及表达重逢的激动,指向地牢房间里一个幽暗的角落,“从那里可以逃出去!” (5) “诺奇!”昏暗中巴特用声音向精灵们传递讯息,自己跟随奥德温奔向密道的入口。 诺奇听到巴特的声音立刻带妮妮朝声音来源的方向飞过去,但能够辨清方向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困在花粉中的迪斯。 不等他们赶上,黑影已经抢先出现在巴特和奥德温面前。 巴特连忙将奥德温护在身后,费恩德的这只新精灵虽然也叫迪斯,但和原来的迪斯有很大差别,原来的迪斯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现在的迪斯则带着令人厌恶的气息。 他相信费恩德所谓的第二次召唤绝不寻常,至少不是遵循族里代代相传的召唤方法。 血精灵作为召唤者灵魂的写照,与主人密不可分,每一次召唤,不单耗费召唤者的大量心神,还会被召唤出的精灵分去一部分灵魂。因此一旦精灵比自己的主人先离开这个世界,他主人的灵魂就会缺失一部分。 有缺失的灵魂则再也无法召唤精灵。这是一种绝对的忠贞,人类用自己的灵魂作为承诺,换来独一无二的精灵全心全意的辅佐。 巴特一直对这种关系心存敬畏,即使在之后通过别的途径了解召唤的方法,也没想过召唤自己的精灵。因为对他来说比起召唤,他更想被召唤,如果哪天真的死去,希望灵魂能化为精灵守护在奥德温身边…… “巴特,趴下!”诺奇的喊声突然响起,巴特立刻翻身掩护奥德温蹲下,相互交错成网状的藤条扑向黑影,暂时困住了迪斯。 “快走,坚持不了多久!”诺奇将妮妮安然送到巴特身边便已精疲力竭,缩成绿色的小球落进他的掌心。而在迪斯的猛烈挣扎下藤条已经开始断裂。 现在必须分秒必争!奥德温率先跑到密道入口,借助妮妮散发出的光亮很快找到机关,掏出口袋里整串的密道钥匙,焦急地寻找对应的那一把。 然而不等迪斯挣脱藤网,费恩德已经驱散迷雾般的花粉,出现在他们面前。 “巴特,真是难得,我们居然还能见面。” “你竟然还敢出现!”巴特拉起妮妮,挡在前面掩护还没打开机关的奥德温。 “我为什么不敢?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阻止我。”费恩德手里拎着最后一只垂死的精灵,露出邪佞的微笑,“就算你妈妈还活着也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巴特默默听着费恩德的狂言妄语,不断警告自己不能接受对方的挑衅,身边有奥德温在,他不能轻易动手。 “倒是你不知死活的勇气让我钦佩,我那么好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却又像个笨蛋一样自己跑回来,还带来安格里斯那个混蛋。” “你害怕他?”巴特对费恩德提到安格里斯感到奇怪。 “我怎么会怕他!”费恩德像是被他的问题刺中痛脚,“他不过是个比你还阴魂不散的大麻烦,有什么资格让我怕!” 巴特还要再开口拖延时间,地牢深处传来的吼声打断了所有声音,紧接着一声轰响,地面激烈地震颤起来,甚至有碎石屑从牢顶滚落。 也就是在这时,心无旁骛寻找钥匙的奥德温终于在震颤中打开密道,将还处于震惊中的巴特和精灵拽了进去。 “呼……”关上门的那一刻奥德温长出一口气,但还没等他平复好剧烈跳动的心脏,四周便开始剧烈的摇晃,好像要将整个地牢震散一般。 “我们快点儿离开这!”巴特拉紧奥德温的手,贴着墙壁慢慢向上走。 地牢那边的摇晃不断持续,而且巨蛇的嘶吼也越来越近,仿佛即将穿透密道追赶上来。 “太不可思议了……”奥德温疲惫地叹息,“简直像一场梦。” “如果是梦就好了。”巴特安慰道,“翻个身就能醒来。”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走在最前面的妮妮回望一眼身后担心地问,“那个怪物恐怕要被放出来了。” “不知道。”巴特摇摇头,神情复杂,“我们可能还是要求助安格里斯。” “有什么事要去求助他?”奥德温不解地问。 “费恩德给那只怪物喂食就是为了让它有力量挣脱地牢的束缚重返地面。”巴特解释道,“而凭我们几个对付奥德温已经很勉强,面对有恶魔力量的巨蛇完全没有办法。” “如果我调来卫队呢?我的领地里也有不少巫师!” “我也不知道那样的怪物会有怎样的力量,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你安然无恙。” “别为我担心。”奥德温轻轻吻了一下巴特的手背,“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无所谓。” 巴特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这份幸福里,他很想停下来给奥德温一个拥抱,但前面的妮妮回来告诉他们,密道的路到头了。 奥德温为大家打开密道出口,他们进入的不是他房间对应的哪条密道,慌乱中他也没能分辨出这条路通向哪里,直到此时进到了母亲的茶室。 “是夫人的茶室。”巴特也认出了这里,以前茶室总是被鲜花包围,可如今这里空无一物,连家具都没有。 “父亲的尸体就是在这里找到的,之后我让人处理掉了所有的家具,墙壁也粉刷过。”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奥德温至今难忘,休斯拼命阻止他进屋,可他还是坚持进来和父亲做最后的道别。 也许老伯爵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对于奥德温仍是个温柔的父亲。 巴特从身后抱住他,轻声安慰道:“这些都过去了。” 又是一阵猛烈地摇晃,将两人从回忆拉回现实。 “管家他们还在地牢口等你!”巴特猛然想到休斯的嘱托,“如果费恩德从那边出去就糟了!” “快过去看看!”奥德温也着急道,“还有城堡里的其他人,都要让他们暂时离开才行!” 巴特点点头,让妮妮缩小钻进自己的口袋,和奥德温一起马不停蹄地向一楼赶,期间巨蛇的吼声已经十分清晰,随之而来的晃动也更加频繁。 “谢天谢地!”仍然带人等在入口的休斯一看到奥德温出现立刻瘫倒在地上,“您出现了!” “休斯,抱歉,让你担心了。”奥德温从来没看到过管家如此脆弱的模样,可他没时间安抚对方,“现在马上让所有人离开城堡,这里很危险!” “我已经吩咐好所有的仆人,他们已经准备好马车在庭院里待命。”休斯在其他人的搀扶下站起,还没站稳,一阵摇晃又让他再次坐在地上。 “我们要快!”巴特弯腰背起管家,直接向城堡大门冲去。 吼——巨蛇的吼叫近在耳边,坚不可摧的墙壁也在猛烈的晃动中逐渐开裂,整座城堡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不安的,当所有人来到庭院发现天空一片漆黑,没有灯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就好像巨蛇的力量吞噬掉了晨光,让黑夜提前来临! 第五夜 (1) 奥德温原以为不过是浓烟或乌云遮蔽了天空,但绵延到天空尽头的所有地方都被黑暗笼罩。到处能听到鸟兽的骚动和惊叫,互相警告危险来临。 这也提醒他必须在动身前加派人手去庄园附近,通知人们撤离到更安全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让奥德温为难,他本想安顿好其他人后和巴特一起去找安格里斯,但巴特坚持只带两只精灵上路。就在两人因此争执不下的时候,安格里斯却又自动出现了。 “真是场骚乱。”安格里斯迈着悠闲的步子,由城堡的方向穿过庭院走到庄园门口,仰望天空惋惜地慨叹,“太可怕了。” 奥德温和巴特都没料到他会出现,如此精准的时机未免太可疑。 “你一直守在城堡看好戏?”巴特口气不善地质问,“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 “别生这么大的气,巴特。”安格里斯面对质疑仍和善以对,“我只是不放心你——我的好奴隶,才选择留下来看看。” 安格里斯将“奴隶”一词咬得格外重,巴特不由得恨恨瞪着他:“所以呢?你要在这种时候要求我离开这里吗?” “我又岂会那么无情。”安格里斯瞥见一旁戒备十足的奥德温和两人交握的手,微微一笑,“更何况我答应过领主大人,放你自由。” “你是说……真的?”巴特疑惑地和身旁的奥德温对视,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告诉我你需要获得自由。”安格里斯温和地笑道,“我已经决定满足你任何一个愿望,来回报你十年来的勤恳工作。” “任何愿望?”巴特有点儿搞不清状况。 奥德温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奥格先生答应满足你一个愿望作为奖励,如果你想恢复自由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听到这个消息本该流露出喜悦的巴特仍然眉头紧锁。 奥德温握紧他的双手:“你怎么了?难道你不想脱离奴隶的身份?” “当然不是。”巴特连忙摇头,犹豫着转向安格里斯,“你能制服那只巨蛇吗?” 安格里斯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拼尽全力,勉强可以。” “那么请将它制服,这是我的愿望。” “巴特!”奥德温一把将巴特拉到一旁,“你疯了!” “我没有。”巴特深情地望着奥德温湖蓝色的双瞳,“这是我考虑后的结果。” “你不能这么做!”奥德温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眼中泛起涟漪,“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 “我不会离开,也不曾离开。”不忍看那美丽的泪光,巴特轻轻吻了吻奥德温的发间,“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能对付巨蛇的方法……” “我会想办法!”奥德温急匆匆地打断他,“我会召集领地里的巫师,也会向国王请求支援,动用一切力量消灭它!” “那需要太长的时间,它会毁了斯梅德利庄园,甚至毁了你的领地。” “我无所谓!”奥德温拼命抓住他的手不放,“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看看你身边。”巴特轻声劝慰道,“你不只有我。” 奥德温扭头看向四周,城堡内的仆人、卫队的士兵、作为奴隶的精灵,以及从小照顾他的管家,大家都因这突降的灾难而心怀忐忑,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仅是这些,越过斯梅德利庄园的围墙,在这广袤领土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因他的决定改变命运。他们是他站上领主之位的那天起,就无法推卸的责任。 “可是你——”湖蓝色的眼睛决堤了,涌出眼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奥德温在为这个艰难的决定做着最后的挣扎,“我不能……” “别担心,也许十年后安格里斯又会给我一个满足愿望的机会。”巴特担心再拖下去自己也会动摇,最后一次拥紧奥德温,“到时候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奥德温终于也下定决心,擦掉眼泪逼自己离开难以割舍的怀抱:“等我安顿好一切就回来找你,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把你换回来!” “好。”明知道希望渺茫,巴特还是满怀期待地点头,“我等你。” 简单告别后,巴特心满意足地目送车队离开,他看到奥德温一直不断回头,依依不舍地看自己,直到黑暗彻底吞噬了所有人的影子。 “你真的愿意放弃自由,做回我的奴隶?”安格里斯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致地问道。 “只要你消灭掉那个怪物。” “你不后悔?” 巴特的内心格外安宁:“为什么要后悔?” “或许你恢复自由后,我仍然愿意出手帮你们呢?” “不可能的。”巴特失笑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地放我自由。你每次出现都算准了时机,好看我和奥德温在难题前如何选择。”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聪明的一面。”安格里斯发自真心的赞扬道,“连我的行动和目的都看穿了。” “你到处巡游的乐趣不就在此吗?”巴特却觉得他的赞扬透着一股恶毒,“欣赏人们因为你制造的困境痛苦挣扎,失落绝望。” “这话真像是从吉尔默嘴里说出来的,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好到会说出一样的话来了?”安格里斯不以为意继续调侃道。 “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巴特冷眼以对,“这只能说明你在恶魔和人类的眼里评价都不怎么样。” “真是遗憾,你们都不理解我的苦心。”安格里斯掬一把辛酸泪,“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需要磨砺,它才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就像你和你的伯爵之间,如果不是我,很多误会都不会化解。” “我宁愿他不经历失去家园的痛苦。”巴特环视庭院,再也没有曾经美丽的样子,没有树木花草,听不到雀鸟鸣唱,除了荒芜与破败,什么也没剩下。可就是这样伤痕累累的庭院,很可能都要被摧毁。他现在还能为奥德温做的,就是保住这里! “我倒是觉得格外美丽。”安格里斯自语道,“这里有些东西正深深打动着我,非常引人赞叹,让我都为之折服。” “什么东西?” “秘密。”安格里斯神秘一笑,“不过也许很快你就能知道。” 巨蛇的吼声又一次响起,巴特不愿再浪费时间:“你要怎么对付巨蛇?” 安格里斯凝神想了想:“我们最好先找到费恩德,把他手里那把能发出铃音的钥匙夺过来。” (2) 费恩德万万没想到受困百万年都无法逃脱的虬蛇也有暴走的可能,他接受任务的时候根本没听人说起! 他只知道给巨蛇喂食精灵,就能让它有力气挣脱压在身上的沉重束缚。那些巫师也是如此告诉他的,只要他带领他们收集到足够数量的精灵,并将巨蛇释放,他就能得到他期盼已久的强大力量! 如此一来,无论是谁,都不能再用华而不实来嘲笑他,或是对他面露同情与惋惜。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不断变得强大,无论是巫术还是精灵,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掌控! 为了得到力量他放弃了所有,背弃了血统和族人,他早已没有退路,更不能让精心策划多年的计划让一个漏网之鱼打乱! 自始至终,巴特都是他整个计划之中最碍眼的存在,十年前如果不是他将妮妮留在奥德温身边,他早就有机会完成任务,说不定还能藉此控制住斯梅德利一家。 就是因为有了巴特的存在,他不但身受重伤,还因为闹出太大的动静而被那些巫师责备,险些遭受责罚。 到如今,巴特再次出现,甚至用两只失去主人后力量孱弱的精灵,就从他面前带走了奥德温,简直让他丢尽颜面!如果不是虬蛇暴走,冲破封印闯进地牢,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费恩德一边咒骂着一边躲避虬蛇到处乱晃的长信,巨大的蛇头已经在地牢房间外,只靠一张大嘴就将出路死死堵住。即使眼睛看不到,蛇的信子也十分灵敏,总能正确地找到他的位置,即使避开也马上能追上。 “该死的!”费恩德扔掉手里最后一只精灵也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发动咒语试图摧毁牢房的墙壁,可全力使出的巫术打在墙壁上却立刻反弹回来,没有任何效果! 他早该料到这座地牢没那么简单!眼看就要被巨蛇逼到死角,费恩德不禁慌了手脚。 “迪斯,去引开它!”费恩德一声令下,黑影立刻升起扑向巨蛇的信子,翻转着与之缠斗。 比起那些失去主人和力量,单纯作为饲料的精灵,迪斯明显灵巧许多,引着信子在牢房的铁栅栏上打着转。 巨蛇受到精灵气味的吸引紧追不舍,不过辨识不出陷阱的它很快就将舌头搅在栏杆上动弹不得。费恩德则趁这个机会成功钻出地牢的房间,从巨蛇的眼皮底下逃脱。 巨蛇发现自己受到嘲弄发出了怒吼,一甩头栅栏就被整个扯下。 吼——振聋发聩的嚎叫响彻地牢的每个角落,费恩德连回头观望的时间都没有,不得不拼命跑向出口。本来轻松上下的石阶此时仿佛漫无尽头的天梯,虬蛇引发的几次剧烈的震颤都让人心惊胆战,他几乎是手脚并用才安然爬到出口,可谁又能料到出口外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所熟悉的城堡长廊不见了,面前只是一条幽暗的走道,半空中漂浮的火种将他的视线引向左边,远处尽头有更耀眼的光亮。 费恩德不肯轻易迈动步子,他知道眼前的景象绝非正常,可当手碰到墙壁的时候那种触感就是如此真实,并不是他以为的幻象。 然而巨蛇的吼声警告他没时间再耽误下去,费恩德掏出钥匙准备用铃音让巨蛇暂时陷入沉睡时才猛然发现,门上的锁已经被卸掉! 他所知道的有能力做出这种迷阵并想出偷走门锁这种阴狠招数的人只有一个——安格里斯·麦·奥格! 没有退路的费恩德鼓起勇气,大步朝着火种指引的方向走去,他倒要看看,传说中连巫师们都畏惧几分的安格里斯除了这些迷惑人的假象,还能有什么花招! 一踏进发出光亮的出口,一扇铁门背后炫目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房顶被刷成了彩虹,七种颜色一层接一层缓缓流动,将四周映照得色彩斑斓。还有衣着华丽的大型精灵到处飞舞,洒下无数花瓣和彩带。矮人们操纵着古怪的机器,将各种形状的泡泡吹向半空。 传说中的无头人就站在他面前,胸口大小不一的眼睛对着他不停眨动。 “欢迎……来到……奥格……马戏团。”无头人递给他一个气球,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奥格马戏团?”费恩德恍然大悟,安格里斯为他布置好的陷阱正是久负盛名的马戏团! 他拒绝了气球,正要推门就被刺了一下,刺耳的尖叫从门上传来。 “不懂礼貌的家伙!”铁门晃动着身体对他大声斥责,“有人允许你碰我吗!” 费恩德捂着手惊奇地看着铁门,那神气活现的语气就好像这扇铁门拥有生命。 “好了,菲利克斯先生。”安格里斯的声音从天而降,换回黑色西装拉着一只气球缓缓落到地面,“你总是这么对待客人,我们的生意会变差的。” “这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铁门桀桀地笑了,声音越发尖利。 安格里斯也不得不松开气球捂住耳朵:“总之他是我们的特别来宾,所以请让他进来。” 铁门这次不再多话,自动打开迎接客人进入,倒是费恩德迟疑地站在门口不愿踏入。 “欢迎来到奥格马戏团。”安格里斯躬身微笑道,“疲于奔命的你,不进来放松一下吗?”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费恩德警戒地盯着他。 “我完全是出自好心。”安格里斯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抖开,手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撑住,平铺在他面前,他将悬浮的手帕放在背后与膝盖同高的位置,安稳地坐到上面,“另外也确实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什么事?”因为紧张费恩德流下不少冷汗。 “别这么紧张,放轻松。”安格里斯翻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茶壶,“喝一杯茶怎么样?” “你到底想干什么?”费恩德看够了表演,对方表现得越自在,他就越不安。 “其实只是件小事。”安格里斯从精灵手中接过茶杯道了声谢,“我需要你手中的那把钥匙。” “这不可能!”费恩德握紧钥匙,“我不会让你把巨蛇锁回去!” “不不不,你误会了!”安格里斯摇摇手指否定道,“如果我想把它锁回去,早在你放它出来之前就去阻止你了。” 费恩德被他绕糊涂了:“那你要钥匙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杀死它。”安格里斯端着茶杯微笑道,“彻底杀死。” (3) “别说笑了。”费恩德听完他的话露出了好笑的表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关于你所受的诅咒,你谁也杀不了,哪怕是你自己!” “是从指使你的那个组织里听说的吗?”安格里斯眉梢轻挑,“这个组织好像有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想说‘噬神’?” “对,就是这个!”安格里斯连连点头,随后惋惜地耸耸肩,“真不知道那些巫师怎么想的,非要给自己的组织起这么个难听又粗鲁的名字。” “少跟我说这些废话兜圈子!”费恩德冷笑道,“你不过是个连自己生死都无法掌控的可怜虫,在空间魔法里陪着这些怪物老老实实过日子再适合不过了。” “很遗憾,费恩德。”安格里斯打了个响指,周围的奇特生物一下子全消失了,彩色的屋顶晦暗下来,只有一束白光打在费恩德身上。 费恩德警惕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但白光始终追随。 “你得到的信息有误,我不是不能杀掉谁,而是不忍像你一样,双手沾满鲜血。”安格里斯放下茶杯和茶壶,站起来抽掉作为座椅的手帕,塞进手里再优雅地摊开手掌,!地一声空无一物的掌心弹出了一把手杖。 “这些蹩脚的表演不足以证明你的话。”费恩德仍自信满满,笃定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那么我们就来试试吧。”安格里斯举起手杖轻叩地面,三声过后地面就像一块又薄又脆的饼干,毫无预警地碎掉了! 费恩德抓不到任何可以攀爬的物体,掉进了地面下的巨大空洞中。 “迪斯!”他想叫来精灵救他上去,可喊了半天黑影也没有出现。重力下他越落越快,四周黑暗无光,唯一的亮光离他越来越远。 脚下的深渊不知何时见底,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坠落,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费恩德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终于,费恩德感觉自己重重摔在地上,激起的尘土呛得他一阵猛咳,他捂住被压痛的胸口慢慢爬起来,藉天边的幽暗红光看清自己掉在了一片荒凉的山丘上。 忽然,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有人用压抑愤怒的声音对他说:“费恩德,交出地牢的钥匙!” 费恩德向后瞄了一眼,看到了怒目而视的巴特,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原来是你。” 巴特也不废话,挥起匕首朝着费恩德的后颈砍去,可刀尖划开皮肉根本没有血流出来,只有缕缕黑烟从伤口中溢出。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掉我?”费恩德捂住后颈得意地笑了,再松开手伤口竟然痊愈了! “这怎么可能?”巴特难以置信地看着费恩德,“那黑烟……你已经不是人了?” “亏你还没有傻到家。”费恩德狂妄地大笑,随着笑声的扩大,他身上逐渐起了变化,五官开始扭曲,身高不断拉长,规整的礼服膨胀爆裂。原本的费恩德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带着丑陋人脸的高大黑影。 “这是……”面对眼前的景象,巴特瞠目结舌。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费恩德拿出钥匙在巴特面前晃了晃,然后放进嘴里。 “不可以!”巴特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吞了下去。 “机会难得,你就代替你的母亲,好好见识一下现在的我。”吞掉钥匙后,黑影晃动身体施然靠近,猛一个近身击中了巴特脚下。 不过等到尘土散去,凹陷的地面并没有巴特的影子,反而是远处莹绿色的精灵,正挥舞着翅膀带着巴特飞翔。 “真没想到他已经不是人类了。”还无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巴特感叹道,“他到底都和那些巫师做了什么交易?” “这也是安格里斯追查的。”诺奇一边注意身后的动向一边说。 “安格里斯在追查那些巫师?”跟随那个人十年,巴特从未听说过。 “我也是从海马怪那里偶然听到的,它说自从地狱海沟出现,安格里斯就一直在追踪某个巫师团体,这件事只有最早进入马戏团的同伴才知道,之后加入的都没听说过。但更具体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地狱海沟出现?那不是传说在千年以前?”巴特吃惊道,“他到底有多大?” “不知道,九头龙说安格里斯的年龄就和他的心思一样难以评说。” “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单凭恶趣味到处整治人的家伙,很可能也不是人类?” “这我不清楚。”诺奇发现费恩德快要赶上来连忙加快速度,“只要他能帮我杀掉费恩德,他就是个好人,反之则是个坏蛋。” “他现在在哪?” 诺奇看向远方绽放红光的地方:“按照计划,正把巨蛇引过来。” “但愿计划能成功。”巴特闭上眼睛衷心祈祷。 安格里斯抓着一团不断晃动的黑影走进地牢,巨蛇仍在那里艰难前行。即使对普通人来说这里足够宽敞,可对它来说仍是个只能容下头的狭缝。 “晚安,虬蛇先生。”安格里斯对巨蛇摘下礼帽恭敬地行礼,“十分荣幸,终于见到你的真容。” 巨蛇回应给他的是带着狂风的巨吼,强劲的风力甚至卷起了地上的碎石。 “我知道你还没有吃饱,所以为你带来了这个。”安格里斯泰然自若地拍掉肩上的沙石,举起手中的黑影,正是费恩德的精灵。 巨蛇嗅到精灵的气息狂摆着信子朝他袭来。 “文雅些,虬蛇先生。”安格里斯一个倾身消失在巨蛇眼前,瞬间改为站到巨蛇头顶,“我们找个更宽敞的地方野餐怎么样?” 巨蛇的信子立即改变方向追过来,跟在沿着它身躯蹦蹦跳跳向尾巴方向逃跑的安格里斯身后。精灵的气味近在咫尺,可舌头无论多迅速都追不到人,而且很快就到了头。 吼——抓不到精灵的巨蛇终于扭动庞大的身躯,循着安格里斯留下的精灵气味,一步一步缓缓后退。 “你真可爱,虬蛇先生。”安格里斯停下耐心地等待巨蛇迟缓的后退,顺便抚摸了一下脚下的鳞片,坚硬而冰冷,仿佛是一件坚无不摧的铠甲。很难想象距离它们不远的棘刺上,可以熔化掉世间万物的地狱之火仍在燃烧,那暗红色的光芒,就是火焰存在的证明。 “我帮你站起来,最后看一眼这残酷的世界吧。”安格里斯轻轻挥手,默念咒语打开了压在巨蛇背上的咒印。 (4) 一切准备就绪,巨蛇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减轻立即甩动尾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安格里斯则惬意地坐到巨蛇背上,欣赏它耸动脊背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整片大地陷落的壮观场面。 斯梅德利庄园绵延的后山丘地下深处,埋藏的正是巨蛇盘踞其下的身躯以及长尾,当古老的咒印失去效力,无法继续支撑土地,山丘便开始开裂崩塌。燃烧着红色火焰的棘刺刺穿大地,映红了披上夜色的天空。 终于出现了……巴特屏住呼吸盯着龟裂的山丘,红光与焰火随着开裂地面蹿出,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这里昔日的美丽,谁又能把这仿佛地狱才会有的景象与玫瑰花海联系在一起。 吼——他听到巨蛇的嘶吼立刻抬头,远处硕大的舌头完全脱离了地牢,高高昂起在空中用几乎撕裂山谷的吼声宣告自己重获自由。 巴特不知道选择相信并配合安格里斯是否正确,他明明想保住庄园却还是看它变得面目全非。但依靠他自己的力量连对付费恩德都吃力,更没有办法制服巨蛇,求助于安格里斯确实情非得已。 “巨蛇终于挣脱出来!”身后的费恩德得意地大喊,“小混蛋你看到没有?我的使命全部完成,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巴特恨恨咬牙催促诺奇加快速度,将费恩德引向蛇头。 诺奇卯足力气飞了一段,眼看就要接近目标,但自由活动的巨蛇又带来了新的阻碍,从地上扫起的沙石防不胜防,好几次击中精灵的翅膀。 巴特感觉到诺奇越来越吃力,再坚持下去很可能被石块打上翅膀。 “诺奇,瞄准巨蛇的脊背把我放下!”巴特当机立断喊道。 “现在就放?”诺奇看了看巨蛇的头又回头看了看费恩德,“这里离巨蛇的头太远了,费恩德很快就能追上你。” “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巴特伸手挡掉一块快要击中诺奇的石头,“你带着我飞不高也飞不快,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危险。我下去之后会自己想办法,而且还有妮妮帮忙。” 诺奇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趁着附近沙石较少的时候一个俯冲绕到巨蛇的背后,带巴特慢慢贴近它的脊背。 巴特脱掉鞋袜蓄势待发,一挨到冰冷的鳞片就开始手脚并用全力沿着巨蛇的脊背奔跑。蛇的鳞片和他想的一样光滑,穿鞋子很难在上面行走,跑的过程中他还要特意压低腰,以避免因巨蛇扭动而摔下去。 即便如此费恩德还是很快追上,贴在他身后伺机而动。 “妮妮!”从鳞片的倒影上看到费恩德的巴特叫出一直躲在口袋里的妮妮,“能不能想办法替我挡住他?” “我试试!”妮妮说着爬到他的肩膀上,搭上弓箭对准费恩德的眼睛连续发射,箭头扑向费恩德却没有直接刺过去,而是在近前炸开闪烁出强烈的光芒。 费恩德受不了刺眼的强光不得不放慢速度扭头避开,趁此机会巴特再次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如此反复,每次等到费恩德恢复了视线继续追赶上来,妮妮就会放出闪光箭干扰对方的视线,直到巴特跑到了巨蛇背部有棘刺的地方。 说是棘刺,在巴特看来说是火柱还差不多,每根刺都比他高出几倍,根部嵌入鳞片之中,顶部有浓艳的红色火焰在燃烧。为了不让费恩德有机会靠近,巴特都是绕着棘刺跑,但很快他便跑到巨蛇脊背直立的部分,只能靠攀爬前进,速度大不如前。 而费恩德则在连番闪光下逐渐摸索出不用减速也能避开强光的方法,正从侧边向他发起攻击。 巴特抓紧棘刺向上爬的同时还要狼狈地左躲右闪,很快有些招架不住,一个没抓稳从棘刺上滑了下来。这正是费恩德苦等的机会,他迅速朝勉强挂在棘刺上的巴特撞了过去! “巴特,往下跳!”就在这时,诺奇的声音再次传来,巴特来不及多想应声松开棘刺掉了下去,一回头才看到诺奇的身后还跟着巨蛇的蛇头! 站在蛇头后方的安格里斯也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巴特、费恩德、引着蛇头的精灵从不同的方向朝一点汇聚过去,稍有差池他们将全部进到蛇嘴里。 然而灵巧的精灵成功避开了所有的障碍,抢先一步带着巴特从两根棘刺中间绕了过去。紧随其后的费恩德在即将撞上蛇头的前一刻扭转方向从它的头顶掠过,正好看到了安稳待在上面的安格里斯。 “费恩德!”安格里斯挥舞着手中的黑影热情地和费恩德打招呼。费恩德立刻认出了自己的精灵,回想起掉落深渊时的无助,怒火中烧地转身朝他扑过来。 “看来我也要加入这场飞行比赛才行。”安格里斯摘下胸前的孔雀饰品,往空中一扔饰品便自己动起来,落到他后背化作一对巨大的翠绿色翅膀,带他飞离巨蛇头顶,朝着巨蛇乱舞的信子飞去。 “还不行!”巴特看到安格里斯接替下吸引费恩德的任务,朝巨蛇嘴边飞去连忙大喊,“钥匙!他吞掉了钥匙!” “什么?”安格里斯瞥见巴特不断向他挥手好像急着说些什么,但周围太过嘈杂,又有巨蛇沉重的吐息和低哑的嘶吼,他实在听不到。可他又不能堂而皇之地飞过去问个清楚,因为费恩德和巨蛇都跟在他身后,一旦把巴特和精灵卷入会使情况更加混乱。 最终安格里斯决定对巴特激动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带着费恩德绕蛇头飞行,想办法把对方弄进蛇腹。 “钥匙在费恩德肚子里!”巴特的嗓子喊哑了也没能把想说的话传到安格里斯耳中,可一旦巨蛇吞掉还带着钥匙的费恩德,他们就没办法集齐钥匙和锁头,没办法发出让巨蛇脱力的铃音,也就失去了制服巨蛇的唯一机会! (5) 巴特心急之余又有些担心安格里斯,因为握有精灵,巨蛇一直紧跟着安格里斯不放,有几次看起来像要被吞掉了,好在一个转身后他又出现在半空。 “要不要我过去通知安格里斯?”诺奇看出巴特的心思问道。 “太危险了,你过去巨蛇肯定会将目标转移到你身上,说不定根本接近不了安格里斯。”巴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围绕巨蛇相互追逐的两人,自己也紧张地绷紧神经,他越是急着想要想出对策,却只能挤出满头大汗。 然而费恩德很快发现了他,并放弃安格里斯直接向他扑过来,再次发起追击。诺奇带着巴特躲闪,可费恩德大概是被激怒了,速度比刚才还要快,诺奇很快露出疲态。 “诺奇,把我放到蛇背上!”眼看诺奇支撑不下去,巴特决定自己想办法,“他的目标是我,我把他引回去就可以。” “可是,你根本没有他的速度。”诺奇不放心地说。 “那也要试一试!”巴特坚持道,“你先休息一下,否则很可能撑不下去。” “我知道了。”诺奇接受了巴特的提议,他自己也有感觉,这场战斗持续太久,他就快要到极限了。如果顽固地不肯放手,很可能反而会连累到巴特他们。 就这样巴特回到巨蛇的棘刺上,这次他没有急着向上爬,而是稳稳地躲在两根棘刺间与费恩德对峙。 “巴特,我可能能将钥匙从费恩德的肚子里取出来。”妮妮坐在他肩上说道。 巴特不禁双眼一亮:“你能?怎么取出?” “前提是我能接触到他,最好是腹部。”妮妮思索道,“我射出去的箭既然能横穿他,想必从他身体里拿出钥匙也不是不可能。” “这太冒险了。”巴特理解了她的用意有心拒绝,“先不说你如何接触到他,就算能接触到他也不会让你全身而退。” “我从来没想过全身而退。”妮妮坚定的声音透出一丝伤感,“我只想让费恩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样我就能回到妮莉亚身边了。” “可我不想……”巴特还要劝说,妮妮却跳下他的肩膀,仰头与他对视。 “这是我的心愿。”妮妮握住他的手指,“你要记住,我不是你的精灵,不能跟随你一辈子。你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守护者。” “妮妮……”巴特回握住妮妮小巧的手,一阵蓝光闪过,精灵化作带有火焰的利剑安静地躺在他手中。 迎着巨蛇的咆哮,费恩德的黑影正乘风朝他袭来,就像是一道拉长的影子失去了和身体的联系,被风吹到空中,巴特依稀能辨认出对方身躯的各个位置。几次避开费恩德的冲撞,巴特终于瞄准了腹部,将迎面扑过来的黑影刺穿! 费恩德被刺中后有片刻停滞,紧接着握住剑刃放声大笑:“你天真过头了吧,巴特。这样就想制服我?” 巴特忍住泪水看着剑刃在他手中渐渐开裂,他能感受到精灵为此承受的痛苦,但还是保持刺入的姿势与他角力,不让他轻易拔出。 “你这是在自取灭亡!”费恩德索性放手任长剑穿过身体,一步步地靠近巴特。 就在费恩德快要掐住他的脖子的时候,妮妮一声高喊:“可以了!” 巴特迅速抽出妮妮化成的剑,却躲不过费恩德的攻击。眼看喉咙就要被掐住,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绿光冲出来把费恩德撞了出去。 与此同时,安格里斯与巨蛇纠缠多时,终于将它引诱过来,在蛇头即将撞上自己的棘刺之前将捆住的迪斯丢向它。 巨蛇感觉到食物将至,吐出信子卷住精灵,撑开血盆大口,而被撞翻的费恩德也随之落入其中。 “不……”巴特呆滞地看着巨蛇满足地吞掉信子闭上嘴巴,将费恩德和诺奇一起吞了下去! “别愣在这了!”完成任务的安格里斯一晃身来到他面前,抓起他就要走。 巴特固执地不肯动,颤抖地指向蛇头:“可是诺奇!” “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和心愿,而你还没有!”安格里斯强硬地把他从巨蛇背上拉走,暂时逃离了巨蛇乱舞的山丘。 “为什么要逃走!”被带回城堡的巴特挣扎想要回去,“巨蛇还在那!” “给我冷静点儿,看看你怀里的精灵!”安格里斯也动怒了,厉声呵斥道。 巴特全身一僵,低头发现了抱着钥匙奄奄一息的妮妮。 “妮妮?”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精灵,轻声呼唤。 而妮妮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回以微笑,身体便像是被围绕在周身的火焰吞噬一般,渐渐在他眼前消融,最终化作一缕烟雾消散在空气中。 “为什么会这样……”巴特紧握住钥匙泪如泉涌。这场报复代价太高昂了,他失去了诺奇也失去了妮妮,如果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他宁愿放弃复仇! “对失去主人的精灵来说,活着也是一种折磨。”安格里斯仰望烟雾消失的方向,“谁也不能代替他们灵魂的另一半,那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依靠和信念。” 巴特猛地抬起头,愤恨道:“这就是你兑现承诺的方式吗?费恩德是死了,可诺奇也死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方式。”安格里斯的眼睛依然在微笑,“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巴特了然道:“也就是说,你会杀死巨蛇,而我也要付出生命?” 安格里斯只是笑。 巴特认命地闭上眼。也跟着笑了,只不过比起安格里斯,他的笑容格外凄惨。 “别总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安格里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我已经不期待奇迹了。”如此打击过后巴特反而冷静下来,拍开安格里斯的手止住泪水,从地上站了起来,“只要你能兑现承诺。” 安格里斯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先别这么急,要杀死虬蛇我们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还要做什么?”巴特警戒地问 “要填饱肚子,还要养足精神……”安格里斯掰着手指细数,“不过在此之前,最重要的是——召唤精灵。” 第六日 (1) 第六日 一个昼夜,奥德温几乎没阖眼。巨蛇带来的影响超乎预计,消息迅速蔓延至了领地以外,领地内更是人心惶惶。受到黑夜倒错的影响,人们纷纷逃离家园寻求庇护,他一路所过之处都处于混乱之中。 虽然冲出那不寻常的夜色,暂时在香农夫人的城堡安顿下来,但他忙于处理各种事物时仍记挂庄园以及巴特的状况。不知是过去残留下的阴影,只要巴特不在身边,他就会感到不安,好像随时可能再次失去对方。 而且关于消灭虬蛇的愿望,安格里斯是否能够达成也让他心存怀疑。他亲眼见证了巨蛇的苏醒,可以肯定那不是什么能够轻易制服的怪物,降服它远比还巴特自由困难许多。不仅如此,还有与他们为敌,放巨蛇出牢笼的费恩德随时可能捣乱…… 安格里斯会不会因为这个要求难为巴特?或是亁脆将巴特也卷入其中?每每考虑到这些他就更加焦躁。 “要不要休息一下?”香农夫人带着早餐来到他身边,“之后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想尽快把事情全部安排好……”奥德温封好几封需要火速寄出的信件,在红色蜡滴上一一盖上印章,“回城堡一趟。” “你要回去?”香农夫人紧张道,“绝对不可以!” “我只是去看看。”奥德温扶住她安抚道,“不会有事的。” 安抚无效,香农夫人极力劝说他改变主意:“如果你担心,可以派人,不一定非要亲自去。” “必须要我去才行。”但奥德温坚持自己的决定,“而且会尽快赶回来。” “为什么非要你去?”香农夫人抓住他紧追不舍地问,“在确认那里安全之前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我发誓不会有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担心,奥德温隐瞒了很多事,包括从安格里斯和巴特、罪魁祸首费恩德,以及从所有人口中拼凑出的当年真相。眼前优雅的妇人经历过太多沧桑,他不想再让她为自己过多伤神。 况且要把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需要太多时间,对分秒必争的他来说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 “等我回来后,会像您解释所有的事情。”承诺过后,奥德温收好信件准备命人去送,却正好赶上休斯来敲门。 “老爷,关于签订土地协议的最后一批地主,他们都来了。”老管家看起来也很疲倦,而且面有难色。 越是紧急时刻越会有麻烦人物来捣乱,奥德温对这些人感到十分厌烦:“他们来做什么?” “好像是担心发生了这样的事,到时候您付不出钱款……”休斯吞吞吐吐地说。 “都轰出去!”奥德温拧紧眉头,“我现在没时间跟他们无理取闹!” “我有劝他们回去,但是他们还带了不少人,现在正堵在香农夫人城堡外的道路上,声称见不到您就不让其他人进出……” “我知道了!”奥德温愤怒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沉默片刻还是克制住情绪,将信件交给休斯,“我出去和他们谈谈,你找人尽快把这些信送出去。” “奥德温。”香农夫人听到目前的处境,忧心地叫住他,“别太勉强自己。” “谢谢您,夫人。”奥德温亲吻了一下香农夫人的脸颊,然后挺直脊背,和管家一道走了出去。 巴特在空寂的城堡里同样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城堡外巨蛇的狂啸时时穿透古老的石墙,擂动他的心。他不敢去想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破坏,后山丘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他可以肯定,巨蛇摧毁了土地,花朵很难再在那里绽放。 安格里斯口口声声说要为召唤精灵做准备,却转眼消失在城堡不见踪影。他翻遍了城堡也没能把人找出来,最后索性放弃,茫然地在长廊里游走,不知不觉回到了奥德温的房间。 轻轻推开房门点燃蜡烛,屋里的布置仍和他离开前一样,只不过那时支架上的提灯里还睡着一对精灵,而此时空落落的支架孤单地伫立在窗边。 诺奇和妮妮的离去让他倍感自责,尽管安格里斯说精灵们失去主人后活在世上也是一种折磨,可是他亲眼目睹像母亲一样呵护他的妮妮和像朋友一样关心他的诺奇相继消失,这份打击实在太沉痛了。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童年的残酷灾难,他最后的亲人也离他而去。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就在不远的地方,还有奥德温在等待他。 他不能守护住精灵们,他们并不属于自己,终归要回到真正的主人身边。可是他必须守护住奥德温,因为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和肩负领主责任的奥德温不同,他是连自由都没有的奴隶,能得到对方的青睐与承诺让他受宠若惊,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这份感情。他没有金钱也没有地位,没读过书会写的字也有限,能够帮奥德温的大概也只有借助安格里斯的力量消灭巨蛇,还这片土地一份安宁。 “休息的怎么样?”趴在床上似睡非睡之际,安格里斯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块火腿和整条面包,一边咬一边走,“吃饭了没有?” 巴特爬起来摇摇头,“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杀掉那条蛇?” “还要再等一会儿。”安格里斯掰开面包分给他一半,“真感谢领主大人没把厨房里的食物全带走。” 巴特拿着面包没有吃的心情,“还要等?” “必须等。”安格里斯从袖口抽出一把小刀切开火腿也塞给他,“因为召唤精灵必须在正午,之后我们才有足够的人手去对付巨蛇先生。” 巴特认为这不过是安格里斯搪塞他的藉口:“你要召唤什么精灵?” “你的血精灵。”安格里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的……血精灵?”巴特微微皱眉,没理解他的用意。 “据我所知你没有自己的精灵,正好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帮你召唤出来。” 巴特充满怀疑地问:“可你怎么会知道召唤方法?” “这个说来话长,我以前去过你的家乡,所以略有了解。” “什么时候?”被诓骗多次,巴特学会了质疑和追问到底。 “很久很久以前。”安格里斯望向仍然漆黑的天空,目光变得幽远,“久到我都有些忘记了。” (2) 之后安格里斯陷入了沉默,出神地凝望远方。 巴特咬着面包,想沿着问题接着问下去,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疑问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就算他问了,安格里斯也不一定会告诉他。 其实他在马戏团的十年,大多数时间都和精灵们相处,照料它们的饮食和作息,马戏团里有些特殊的精灵十分脆弱,单靠自己很难存活,他的用处就是照顾他们。 因此巴特对安格里斯的了解远远不如那些精灵多,他只知道对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困在马戏团里的人类咒骂安格里斯,滔滔不绝地控诉这位团长的骗局与罪行。虽然也有人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并且最终所有人都会被放出马戏团,但每一个都像是受过极大的刺激,有些几近崩溃。 再加上精灵们经常向他炫耀在安格里斯的指挥下,他们又愚弄了什么人。于是巴特一直都认定,安格里斯是行迹卑劣的人。 不知不觉他又想到了诺奇,以及那些流传在马戏团里的有关安格里斯的传闻。 “你好像有话要说?”安格里斯看够了天空,瞥他一眼微笑道。 “我听诺奇说,你从地狱海沟存在之时就在各个大陆巡回。”巴特顿了顿,“作为人类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地狱海沟的位置离我们的岛不远,我听母亲说起过,那里是天神们带着臣服的子民隔绝与人类的往来的证据,存在已有千年。” “原来你的家乡还流传这样的故事。”安格里斯眯起眼睛,似有几分不屑,“天神和他们的子民……” 巴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所谓。”安格里斯态度和善地说,“曾经不是,但现在是。” “什么意思?”对方的回答没有解开巴特的疑惑。 “因为地狱海沟,我变成了人类。”意外地,安格里斯坦然地回答道,“但我被诅咒了,所以只能在这个世界孤独地漂泊,寻找解开诅咒的方法。” “现在还没找到吗?”难得认真的语气让巴特无法对他的话抱有怀疑,“解开诅咒的方法?” “找到了。”安格里斯艰涩地笑笑,“但是很难达成。” “很复杂?” “非常复杂。” 安格里斯说着展开手掌在面前轻轻一挥,便出现了一个挂有红幕布的小舞台,布幕拉开后巨蛇缩小的身影蓦然出现。 “首先我必须想办法除掉虬蛇。”随着他的话,一把匕首跃出布幕刺向巨蛇,剖开蛇身后一颗闪亮的宝石从蛇腹中飘出来落到安格里斯手中,“然后取走它的心脏。” “也就是说,你来这里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虬蛇!”巴特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看着安格里斯。 “我不否认。”安格里斯点点头,“但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利用了所有人!?”巴特惊恐又愤怒地看着自己所谓的“主人”,脑中混乱不堪,他想到奥德温、想到庄园、想到诺奇与妮妮,他们也许正是安格里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牺牲品! “我别无选择。”安格里斯耸耸肩,“但我可以向你解释。” “解释还有什么用?”巴特冷笑,“事情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这里已经被你毁了!” 安格里斯无所谓地笑笑:“我本来也打算按照对你的承诺,等找到巫女的复原药将你身上的伤疤复原后再带你回来,但是有人的行动比我更快,已经瞄准了斯梅德利伯爵下手。” 巴特一言不发瞪着他。 “这是事实,有人为领主设下圈套,好让虬蛇从地牢中释放出来。” “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 “确实。”安格里斯没有否认,“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苏醒与被困,哪种情况下杀死巨蛇更好下手?” “被困。” “正确!”安格里斯欢心地拍拍手,身边的小舞台又动了起来,一堆披着巫师长袍的人涌现在舞台上,白色的长袍遮住脸,身前绣着金色的魔鬼与巨蛇交缠的纹饰。 “这些人就是费恩德所做这一切的幕后主谋,他们给自己起了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噬神。”安格里斯指着不断变换场景的舞台解释道,“他们用神秘的力量与费恩德签订交换协议,在费恩德的带领下屠杀了你的族人,并且放出了黑巫师的谣言,最近更制造事端,让斯梅德利伯爵出现资金问题。”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巴特警惕道。 “可惜我说实话的时候你总是不愿去相信。”对他的不懂变通,安格里斯深表惋惜,“十年前他们安排费恩德以归还钥匙的名义接近伯爵夫人,目的就是为了伺机释放巨蛇,但当时没能成功。失败后的费恩德以到处搜寻流散各地的血精灵为代价,换来了更多的支持,并且在这十年里不断接近现任伯爵。” “于是你就守在角落里,直到他释放巨蛇,然后伺机而动?” “恰恰相反,我不是说过了,我可是放弃了对你的承诺将日程提前,为的就是赶上这场大戏。” “可你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却袖手旁观放任一切发生!” “也不能算放任……”安格里斯说到这里尴尬地笑道,“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我没办法杀死任何生物,所以要帮诺奇他们报仇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此机会利用巨蛇。” “没办法杀死任何生物?” “其实是被我剥夺的生命会重生,经过我的手直接杀死他们的话比不杀更麻烦,所以我只能借助别人之手。” “那你也不能杀死虬蛇?”巴特又被狠狠地打击了一次。 “不是不能,是由我杀掉还不如不杀。”安格里斯力不从心的笑容僵在脸上,“所以才必须找帮手,召唤出你的精灵。” “我拒绝!”巴特拉开和安格里斯的距离,“你一定会使我的精灵也死于巨蛇之口!” “我没有那么坏心。”安格里斯放软语气循循善诱,“你想想看,如果我没有足够的帮手,巨蛇就不能被杀死,你心爱的伯爵就永远回不到他的城堡。巨蛇一日不死就会一日在这片土地肆虐,难道你忍心让领主大人为流离失所的民众扼腕痛惜吗?” 只要提到奥德温,巴特就再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你真是个狡猾的大骗子!” 面对指责安格里斯仍微笑以对:“我保证,终有一日你会发现我善良的一面。” (3) 除了妥协,巴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他看着安格里斯将小舞台变成大布幕,然后踏进去一只脚回头向他招手。 万般无奈地跟上去,巴特越过布幕后入口立刻关上,他们进入了一个看不到边际的奇特地方,一团火焰漂浮在空中,光线仅能照亮彼此的脸。 这就是安格里斯最擅长的空间魔法,也是整个马戏团的核心所在。安格里斯用魔法构筑出了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空间,里面的容量无限大,各处位置随时可能变换,纵横交错仿佛迷宫,却又能在安格里斯的操纵下,轻易就能与现实世界联系在一起。 巴特曾听精灵们聊起,在这个各种物种混杂的空间里,有一个秘密的房间藏着安格里斯的心。这颗心控制着整个空间。如果能找到那个房间,就能窥伺到安格里斯的所有心思。 当然,这只是打发时间的话题,精灵们和人类一样,喜欢为不了解的事物披上神秘的色彩。不过也正因为没有谁能看透安格里斯的心,所以大家才纷纷传说他将心藏了起来。就连专门窥探人类心灵的妖精,都没办法看透。 巴特跟着安格里斯在漆黑的空间里缓慢前行,浮在半空的火焰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了妮妮,那一身淡蓝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比璀璨的星光还闪耀。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很忙,自己总是在家门口等到晚上,就是迎着妮妮散发出的美丽光芒,看到母亲与他对视那一刻露出的温柔表情。 “啊,我们到了!”安格里斯忽然停下左转一推,手边黑暗中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正午静谧的海景,阳光、沙滩、各种热带植物,海浪慵懒地拍打着海岸…… “这里是?”巴特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这是一座岛屿,而且很像他出生的那座岛屿! “这里仍是马戏团。”安格里斯关上门,拨开茂密的枝叶走进森林,“不过应该和你家一模一样。” “我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个地方。”巴特捡起地上的落叶,触感真实不像是幻象。 “这说明你在这里还不够久。” “我们要去哪?”巴特左顾右盼,眼前的一切与他童年的景象太过相似,由海岸穿过一小片森林就是村子里重要的祭坛,他以前经常和村里的玩伴一起偷偷来探险。 安格里斯手指前方:“祭坛,那里是召唤精灵最好的地方。” “你还知道祭坛?” 安格里斯苦笑道:“我不是说过,我到过你的家乡,在很久很久以前。” “去做什么?”巴特紧接着又问。 “拜托一位朋友,帮我留意地狱海沟的动向。”安格里斯问一句答一句,既不抗拒回答也不肯多说。 森林很快到了尽头,一块开阔的地方,用很多圆柱形的石头在地上围出了巨大的图案,特定位置的石头还被刷上颜色,正中央则是一个小小的祭台。 巴特觉得这里有什么地方和记忆里不同,仔细观察半天才想起,他看到的祭坛应该比眼前更华丽,周围树有高耸的木围栏,围栏上扎着用来祈愿的彩绳。围栏外还有各种石刻像,以及准备祭祀的小屋。 “这里比我小时候的祭坛简陋。” “因为这是它最初的模样。”安格里斯走到祭台前抬头望了望天,“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最好动作快点儿。” 巴特充满疑虑地跟过去:“你真的会召唤血精灵?” “我也说不好自己忘没忘。”安格里斯看起来兴致勃勃,从胸前变成金色的孔雀饰品上摘下一颗红宝石,放在祭台上后变成了一根漂亮的红色羽毛。 “你怎么会有这根羽毛?”巴特认得这羽毛,它是族长帽子上的特殊羽毛,据说是守护岛屿的精灵留给族人的信物。他的母亲成为族长后得到了那顶帽子,上面就插着这样的羽毛。 “保密。”安格里斯神秘地笑笑,又掏出毛巾和小匕首放在祭台上,“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就这样?”巴特记得召唤精灵是件很复杂的事,“不需要沐浴更衣,吟诵咒语之类的吗?” “那都是后来的人随便加上去的,根本不需要。”安格里斯把羽毛的尾端削尖,刺进巴特的手指,让血液充满羽毛管内部,最后塞进巴特手中,“闭上眼睛拿好。” 巴特狐疑地握住羽毛闭上眼睛,等待片刻后耳边传来安格里斯的低喃,声音太过模糊他听不清内容,但随着低喃有种奇异的感觉充斥全身。身体变得轻盈,好像漂浮在水中,一股暖流游走于体内,最后涌向他握着羽毛的手,才渐渐平息。 可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有什么暖融融的东西在磨蹭他的手。 安格里斯拍拍他手臂:“睁开眼睛看看这只小家伙吧,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 巴特拘谨地挣开眼睛,一颗金色的小球正在他手掌上滚动,意识到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仰起脸露出一对湖蓝色的眼睛。 “你好。”巴特惊奇地捧起属于自己的精灵,虽然初次见面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你叫什么名字?” 精灵羞涩地摇摇头,又对他期待地眨眨眼。 “布兰斯?”巴特轻柔地摸摸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球好像对名字很满意,从他的手掌一跃而起,浮在空中变成一个长着蜻蜓一样翅膀的小孩,卷曲的金色头发随着身体一起欢快地舞动,金光之中湖蓝色的眼睛就像是镶嵌在金子上的一对蓝宝石。 “这个小家伙已经想出来很久了。”安格里斯友好地握住精灵的小手,“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对不对?” 布兰斯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划出一道美丽的金色圆弧,才又回到巴特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他一直在保护你。”安格里斯取回羽毛变回宝石,用毛巾仔细擦拭,“在你被卖给奴隶贩子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求救。在斯梅德利城堡的地下室里也是,他的呼声让其他力量难以接近你。” “我都不知道。”巴特揉揉布兰斯的头,细滑的头发手感比上好的东方丝缎还柔软。 精灵腼腆地垂下头,享受巴特手掌带来的温暖。 “没有人能看到,但是精灵们能感受到,那种隐秘又紧系彼此的讯号,是人类永远无法破解的。”安格里斯将宝石镶回金孔雀,“这也说明你是被爱着的,不是吗?” 巴特一怔,不过表情马上柔和下来,很多感情积聚在胸口,却又无法找到准确的词汇表达出来,唯有吻住精灵的发顶,轻声道谢,“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现在还不是安心的时候。”安格里斯的话打破了这温馨的时刻,“我们还有虬蛇要对付。” 提到虬蛇巴特深感愧疚,他与自己的精灵才刚刚见面,就要让对方陷入危险…… 布兰斯似乎明白了他的心事,拉住他的手使劲地摇头。 “谢谢。”巴特抱住精灵,声音有些哽咽,“还有对不起。” (4) 安格里斯并没有被这一幕感染到,自顾自地抽出手杖敲了敲地面,石头围绕出的祭台就开始猛地向下坠。 “这是?”巴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几天里安格里斯在他面前使用的把戏比过去十年都要多。 “不用慌张,现在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因为赶时间,所以要稍微加快速度。”安格里斯解释道,“正好趁此机会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对付虬蛇的方法。” “你已经有了主意,不是吗?”巴特明白对方口中的商量根本是个漂亮的说辞,需要他做的只是听话地按照安排做下去。 “只有一些想法。”安格里斯谦虚地说,“能不能实现的关键还在你身上。” 对此巴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你说吧。” “杀死虬蛇的关键,就是夺取心脏,所以在真正动手之前,我们需要弄清楚心脏的位置。”安格里斯用手杖的尾端在空中画出一条虬蛇,“通常来说,不会离头部太远。” “在头部附近?”巴特想了一下,指了一下蛇的中前腹部,“我以前抓过的蛇,心脏大多在这个位置。” “那是作为蛇的心脏,但我们要对付的准确来说是一只恶魔,而恶魔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自己的弱点。”安格里斯的手杖抵住蛇头,“据我观察,整条蛇要属头部最灵活危险,上面的鳞片也最为坚硬,非常适合藏匿弱点。” “仅仅是蛇头对我们来说也够巨大,不可能每一处都寻找。” “这就是我的任务了。”安格里斯收回手杖,“我负责找出心脏的位置,为此可能需要进到这个大家伙充满地狱火焰的内部。” 巴特一愣,没想到对方竟愿意如此冒险:“你能忍受住吗?” “三十分钟的话我还有办法应付。”安格里斯撑着下巴说道,“不过想要进出只能通过虬蛇的嘴,所以需要你在我进入和出来的时候想办法让它张嘴。” “用布兰斯做诱饵?”巴特不舍地摸摸精灵的头。 “这是最有效的办法。虬蛇喜欢精灵的味道,一旦察觉到味道一定会想办法捕捉。你的精灵虽然刚刚被召唤出来,但有你这个主人在,他的力量比没有主人的精灵充足许多,应该能顺利避开攻击。”安格里斯顿了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三十分钟很可能找不到,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找到为止。” “找到之后呢?” “找到之后我会设法把心脏带出来,然后你可以用一件秘密武器让虬蛇在发狂之前陷入沉睡。” “钥匙和锁?” “没错,我已经请借住在马戏团里的地精矮人布朗先生,帮我将锁和钥匙还原成可以发出更响铃音的铃铛,现在我们就是去取铃铛。” “我都不知道马戏团里住着这样的矮人。”巴特恍然意识到尽管待了十年,自己对马戏团了解得很少。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安格里斯颇为得意道,“不过比起一般人你已经了解得够多了。” “让巨蛇沉睡后,要怎么消灭它?” “用这个。”安格里斯摘下胸前的孔雀饰品,放到巴特手中,饰品落到他的掌心立刻变成了一柄长剑,“用这把剑插进巨蛇的脑顶,然后沿着它的脊背将它割成两半,它就会彻底死掉了。” 巴特充满怀疑地翻看手中的长剑,寒光闪动的箭身,金色的剑柄,尾端镶有一圈红色宝石,虽然作为剑并不短,但这样的长度绝对不足以刺穿巨蛇:“这把剑不会太短了吗?” 安格里斯微笑着抚摸剑刃:“相信我,等你真正使用的时候,就能体会到它与众不同的威力了。” 听取全部计划后巴特又默默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努力将每一个细节都牢记。安格里斯接下了计划里最危险的部分,进入巨蛇寻找心脏,他和精灵基本只需要辅助,风险比安格里斯小许多。一切顺利的话,他和精灵应该能够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终于停下来,安格里斯转身推开一扇门:“我们到了。” 门后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一棵五个人都怀抱不过来的粗壮大树耸立在眼前,周围堆满了木柴和煤炭,树干上挖出了很多门窗,有吵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巴特跟随安格里斯从树根处像是正门的地方钻进树干,里面许多只有他膝盖高的矮人正在宽敞的大厅来回奔波。沿着墙壁,还有错综复杂的楼梯一直向上延伸。 “布朗先生!”安格里斯摘下礼帽对着上方高喊,“我来取东西了。” 一个叼着烟斗的矮人应声从楼梯旁的窗子探出头:“怎么现在就来了?” “我说过我有急用。”安格里斯笑着走上楼梯,“总不能让虬蛇一直在外肆虐。” “我说你没事怎么会弄来这种发音矿石,原来是为了对付虬蛇。你这家伙总是做一些麻烦又匪夷所思的事情。”矮人布朗拿下烟斗吐了几个烟圈,“对付那家伙可是费力不讨好。” 安格里斯笑容可掬地逼近,影子完全遮住了矮人:“所以弄好了吗?” “真是不讨人喜欢。”布朗嫌弃地缩进窗子里掏出一对茶杯大小的银色铃铛,“这样二百年的房租就全抵消了。” “我们明明说好是一百五十年。”安格里斯拿着铃铛抱怨道。 “我说二百年就是二百年!”布朗白他一眼缩进窗子里不出来了。 “喂!这东西好不好用?”安格里斯拍打着窗子问。 “自己找地方试试去!”窗子里传出不耐烦地声音。 “试试啊……”安格里斯坏笑着瞥一眼四周,举着铃铛猛地撞到一起,一阵强有力的铃音立刻从铃铛发出,响彻整个树干内部,连树根都跟着回荡的声音颤动。吓得所有忙碌的矮人都捂着耳朵蹲在原地不敢动。 “安格里斯——”布朗怒不可遏地钻出窗子挥舞着拳头,“你这个混蛋!居然给我在这里敲铃铛!” “我只是想当面确认一下东西是否好用。”安格里斯早已跳下楼梯拉起傻站在大厅的巴特朝大门口跑,“效果我十分满意,就按照你说的,二百年的房租成交!” “站住,混蛋!瞧瞧你干了什么,不能二百年这么简单!”布朗看着不断摇晃的大树气急败坏地大喊,但安格里斯早已不见踪影。 “很有趣吧?”顺利逃出的安格里斯举着铃铛炫耀道。 巴特摇摇头,不懂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地方。 “跟你在一起真是太乏味了。”安格里斯惋惜地叹气道,“真不懂斯梅德利伯爵怎么会看上你。” “这跟你没关系。”提到奥德温巴特尴尬地别开脸,他也清楚,自己很多地方都配不上那个人…… “别灰心,你也有你的优点。”安格里斯拍拍他的肩,用一只铃铛轻轻敲一下墙壁,整个空间碎裂开来,露出了包裹在外的,斯梅德利城堡一楼的走廊。 (5) 安格里斯从走廊上的各式摆件中拿走一个小提钟塞给巴特,表盘上的指针还在走动,时针马上就要到达数字Ⅱ。 “看准时间让精灵引诱巨蛇开口,我攸关生命的三十分钟就掌握在你手中了。”安格里斯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似乎一点也不为之后的事担心。 “这样真的好吗?”巴特抱着小提钟,表情格外沉重,仿佛安格里斯递给他的是一座大座钟,压在怀里让人喘不过气。 “你指什么?” 巴特避开安格里斯直视过来的眼神:“如果我没能让巨蛇及时张嘴你就会死掉……” “那就当我不走运好了。”安格里斯悠哉地耸耸肩,“还是说你不想把那个大家伙干掉,接你的伯爵回来?” “当然不是!”巴特连忙否认,不断深呼吸调整情绪。事已至此,他没有退缩的理由,只有按部就班地做下去。 安格里斯端详他的表情:“你害怕了?” “我只是有些紧张。”巴特下定决心睁开眼睛,“我不想再看谁从我眼前消失。” “放心吧。”安格里斯微笑道,“你一定能摆脱这场恶梦。” 走出城堡,黑暗仍占据着天空,没有给阳光留下丝毫穿透自己的余地。越靠近后山丘,就越能清楚地感觉到虬蛇的破坏力。 原本的山丘虽然荒芜,但至少平整开阔,只要用心养护还有可能恢复往日生机勃勃的景象。可现在的山丘却因为巨蛇的力量割裂出条条深壑,有的地方大面积陷落,有的地方硕大的岩石翻出地面,低矮的山丘彻底变成了险峻的山地,稍有疏忽就可能受伤。 巴特跟随安格里斯穿过崎岖的地势靠近虬蛇,在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 “你暂时不要靠得太近,以免精灵回到你身边时虬蛇还能察觉到气味。”安格里斯抽出手杖晃了晃,实心的手杖变成了空心,他拿起一端对嘴用力一吹,另一端便挤出一个透明的大泡泡。 “呼……”他把泡泡吹到足够装下自己停下抹了抹汗,“太费力气了,真应该让布朗先生帮我打造一个自动吹泡泡的机器。”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巴特在一旁问道。 “暂时不需要。”安格里斯朝巴特的精灵招招手,“你的任务就是耐心等待,还有看准时间。” 安排好一切安格里斯钻进了泡泡,和精灵一起朝着蛇头飞去。 巴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到他们完全融进黑暗也不曾移开视线。很快缓慢前行的虬蛇有了反应,停下来张开嘴巴挥舞长信。他很担心布兰斯的安危,可惜除了看虬蛇左摇右晃什么也做不了。 还好精灵很快回来了,扑进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巴特悬着的心也踏实许多。 “你没事吧?”他摸摸布兰斯柔软的卷发,那触感像极了抚摸奥德温的头发,同样是金色,柔软又顺滑,但奥德温的发色更淡一些,而且是直发。 精灵摇摇头,窝在他怀里继续撒娇,举动就像个真正的小孩,总是喜欢黏在大人身边。 巴特欣喜之余也没有忘记确定时间,虽然不喜欢安格里斯的为人,但作为主人安格里斯并没有虐待过他。就算他平时能接触到的人类并不多,也曾看到过其他主人怎么对待奴隶,大部分都是不近人情的残酷。尤其在中部大陆,几乎所有的奴隶都带着脚镣工作,包括女人和孩子。 相比之下他幸运很多,在已经放弃希望的情况下死里逃生,并且重回这里再次和奥德温见面,比任何事都值得感激。 虬蛇还在左顾右盼寻找精灵的踪迹,提钟的指针却才指向两点一刻,时间流逝的速度远比他想的缓慢,三十分钟也变得漫长难熬。 好不容易等到时间,巴特立刻放出精灵,刚刚安分下去的虬蛇很快开始躁动,没过多久精灵带着安格里斯顺利回来。 “找到心脏了吗?”巴特迫不及待地问道。 “只能确定哪里没有,里面很大,找起来太费时间。”安格里斯一落地就跌坐下来,撤开领巾挥散泡泡,不断喘着粗气。 “在里面很难过?” “岂止是难过。”安格里斯苦笑道,“实在不想再进去。” “那你还要在挑战吗?” “当然。”安格里斯肯定地说,“不过现在还是需要休息一会儿。” 时针指向三点的时候,安格里斯重新吹好泡泡出发,然而半个小时之后仍然空手而归,只带回一个“有些头绪”的渺茫希望,之后就躺在地上闭目休息。 第三次尝试是在四点十分,安格里斯和精灵再次出发,等到裹着泡泡的安格里斯落进巨蛇嘴里布兰斯便返回巴特身边。 可虬蛇却没有之前两次那么安分,仿佛是察觉到自己被耍了,扭动着身躯挥舞尾巴大肆在周围扫荡,拼命寻找消失的精灵。 眼看就要逼近躲避的地方,巴特立刻带着精灵向远处撤离。为了不让精灵身上的金色引起注意,他一直把布兰斯藏在怀里。 幸运的是虬蛇没有紧跟他们,没过多久就换了方向。巴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走远才翻出提灯看了看时间。 没想到这么简单地躲避就花了将近三十分钟,和安格里斯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虬蛇已经离开很远,布兰斯要飞到它身边都要花不少时间。巴特连忙放出精灵,一边跟进一边祈求布兰斯尽快到达,以免错过安格里斯出来的时机。 但布兰斯显然没能按时接近蛇头,直到四点五十三分巨蛇才打开嘴巴,巴特的心脏也跟着一直揪紧。 超时十几分钟,安格里斯会不会真的丧命?巴特怀抱强烈的不安来回踱步,身体也开始冒出冷汗。 “真是快被你害死了!”就在这时一声喊话突然在空中响起,巴特立即抬头,看到了被精灵拎在空中,灰头土脸满身狼狈的安格里斯。 他欣喜地看着安格里斯落下来瘫倒在地:“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安格里斯一扫平日的形象,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托你的福,我差点儿成了烤肉!” (6) “你的泡泡呢?” “早破了,那东西只能坚持三十分钟。”安格里斯解开边角全都烧焦的外套,手背上的烧伤也让人触目惊心。 这幅模样再想挑战进入巨蛇恐怕很困难,巴特又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安格里斯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颗折射出彩色光芒的透明石子:“最后关头,终于找到了。” “这就是巨蛇的心脏?”巴特好奇地凑近观察,没看出这颗石子有什么独特之处,别说是折射出这种混沌的彩色,本身能够发出多种颜色光芒的宝石他也在马戏团里见过。安格里斯用那些石头装饰金翅鸟的巢穴,似乎也不怎么珍贵。 而且作为身体支柱的心脏,这颗石子和巨蛇太不成比例了。 “不会太小吗?” “我有把它变小,便于适合拿在手里。”安格里斯不知从哪抽出一条亁净的丝巾将石头擦亮,然后放进手杖中空的空隙里,石头滚了两声便没了动静,像是消失在手杖中。 “接下来该看你的了。”收好巨蛇心脏后安格里斯依然躺在地上,“我暂时用一个假的心脏代替,不过坚持不了多久。恶魔和人类不同,失去心脏不会丧命,所以要它消失还需要按照我之前告诉过你的方法去做。虬蛇发现心脏消失后会有段时间发狂,你最好带上铃铛和剑尽快解决。” “注意虬蛇的耳朵,也在头部附近。铃声再大,离太远它还是听不见。”说完这些安格里斯闭上眼睛:“我能做的就这么多,现在要花时间养伤。” “你好好休息。”巴特知道对方已经尽力不会再出手帮助自己,于是把提钟放到他身边,站起来转向身边的布兰斯,“你呢,还能不能坚持?” 精灵挽住巴特的手,信心满满地点头。 “那我们过去吧。” 话音刚落布兰斯马上撞向巴特的腹部,还不等他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金色的精灵已然消失不见。 “布兰斯?”巴特找不到精灵,身上也没有被撞上的感觉,只是猛然间,背上有一股暖流自下而上沿着脊椎游走,最后停驻在肩胛骨的位置。他狐疑地回头看了看,惊奇地发现背上有一对放大了的,和布兰斯一模一样的翅膀! “这是怎么回事……”他伸手摸了摸,不是他的幻觉,背上确实有一大一小两对翅膀。 “用不着吃惊。”安格里斯解释道:“你和精灵本来就是一体的,他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他的翅膀当然也就是你的翅膀。” 巴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心里想着挥动翅膀尝试飞行,那两对薄翼果然随着他的念头动了起来,身体也随之越来越轻,慢慢浮在了空中。 欣喜之余巴特不住地环视四周,这和被诺奇带上天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身体轻盈又轻松,不需要言语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身体。 见他逐渐适应了翅膀,躺在地上的安格里斯挥挥手:“祝你好运!” 巴特点点头,瞄准巨蛇的方向全力飞去。 “只差一点点了。”看着金色翅膀消失,安格里斯露出满意的微笑,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一身灰尘,礼服转眼变得崭新,身上的烧伤和污渍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为领主大人准备的节目即将完成。” 初次依靠自己的意志飞行,巴特多少有些紧张,循着虬蛇的方向慢慢追赶,顺便练习如何控制方向。毕竟接近虬蛇后,为躲避随时向他发起的攻击,他必须灵活自如。 可就在他不紧不慢靠近的途中,虬蛇猛地转身换了行动的方向,金色的翅膀在漆黑中非常显眼,他很快就被发现。 巴特也发现虬蛇看到了自己,迟疑之际巨大的身躯已向他逼近,一个甩尾横扫而来。巴特连忙提高高度,而上面血盆大口和灵巧的长信也围堵而至,将他的去路全部断掉。 幸好他即时敲响了手中的铃铛,震耳的铃声一响,虬蛇立刻顿住,随后发出比铃声还要震慑人的咆哮。 接连的巨响让巴特的脑袋也像是产生共鸣,跟着嗡嗡作响,可他还是咬牙坚持住,持续撞击着铃铛。 一波一波的铃音刺激着虬蛇,它无暇再发起攻击,身体不自然地卷曲翻动,似乎非常痛苦。 巴特为铃音的出色效果感到高兴,然而就在他卖力撞出更多铃音,希望彻底征服虬蛇的时候,对方忽然抬起一只垂在两侧的短小前肢,捂在头部偏下的位置。 巴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仍坚持继续敲响铃铛,可虬蛇显然不再受到干扰,尾部横扫,带翻身下的地面。被震起的土石如同大地激起的浪涛,一层又一层汹涌地涌向上空。 难道巨蛇真的堵住了耳朵!巴特不甘心地再试,疏忽了地上的情形,一块石头猛地袭了过来,正好砸中了他的小腿!猛烈的撞击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朝地面坠下去! 关键时刻布兰斯脱离他的身体将他拉住,勉强带他远离虬蛇。 虽然没有摔死,但巴特疼得冷汗淋漓,被砸中的小腿完全动不了,腿骨也扭成了怪异的形状。 可他来不及沮丧,脑中一刻不停地思考可以让虬蛇听到铃音的方法。 到底怎样才能让捂住耳朵的巨蛇听到铃音!现状让巴特心急如焚,虬蛇堵住耳朵后变得更加狂躁,动作比之前更加迅速,击打地面的力道也愈发惊人,一直紧追不放! 他想到安格里斯叮嘱他的话——“虬蛇发现心脏消失后会有段时间发狂”,也许这巨蛇狂舞的表现正印证了安格里斯的预言,他错过了降服巨蛇的最佳时机。 就这么回去还是继续坚持?巴特回头发现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虬蛇张大的嘴巴正向他扑来! 或许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巴特咬牙将手中的剑递给身后的布兰斯:“把我丢进蛇嘴里,你想办法用剑剖开它!” 布兰斯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蛇信已经奔了过来,精灵抓起长剑抽身冲上云霄,蛇信则卷住了巴特带入口中。 拜托了!巴特紧握着铃铛不断祈祷,卷在身上的蛇信不断挤压他的内脏,烧蚀的痛感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伤痛都强烈,仿佛马上就要将他化作灰烬! 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力敲响了铃铛,强大的铃音在巨蛇的口腔里反复回荡,回声加上不断敲击发出的新声,他能感觉到巨蛇禁受不住层层打击正在崩溃! 可他无法具体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的耳边不断回响着铃音,眼前只有黑暗,身体除了疼痛什么也感觉不到……可他就是知道他成功了!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道金光剖开黑暗,而金光之中安格里斯的脸逐渐清晰起来。 巴特惊喜地想要求救,可不等他张开嘴安格里斯已经对他举起手杖。 “晚安。”带着完美的微笑,安格里斯将变得尖利的手杖戳进了他的心脏。 第六夜 (1) 第六夜 奥德温背对即将消失的夕阳莫名地感到心慌,他刚刚送走了今天最后一批客人,终于有时间喘口气,可是从门口转身的那一刻,心脏却不自然地抽痛起来。 “奥德温,你怎么了?”陪在他身边的香农夫人看出他脸色有异。 “没什么。”但那感觉只有一瞬,很快便消失了,“大概是有些累了。” “怎么可能不累。”香农夫人挽住他的手臂,“到现在你还没有休息过。” “我没事。”奥德温拍拍香农夫人的手,“而且今天有不少收获,叔叔们答应向我提供援助,来闹事的家伙也都安分地回去了,还有更多的求助信寄往了王都,相信陛下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能够将事情解决固然是好事。”香农夫人的脸上仍充满担忧,“我更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的个性太像你母亲,总是默默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肩上独自承担,这样很容易垮掉……” “母亲她……”提到自己的母亲,奥德温不禁想到了这几日内了解到的有关过去的故事,他不知道香农夫人对母亲最后的那段日子了解多少,因为这位乐观开朗的妇人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难过的事,更多的时候都在向他描述美好的记忆。 “什么?” “我想知道,您是否记得母亲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不寻常?” 香农夫人停下脚步,认真地盯着他:“你指什么?” “据我所知,那段时间她可能迷失了内心,遭到别人控制。” “真的?”虽然这么问,香农夫人的表情却没有很吃惊。 奥德温点点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母亲会……会伤害父亲也是因为被人控制。” “我可怜的妹妹……”听到这些话香农夫人顿失笑容,“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奥德温听出隐含在话中的意思:“也就是说您看出端倪了?” 香农夫人有些犹豫,但敌不过奥德温恳求的眼神,转身面向花园的方向:“距离晚餐还有些时间,你跟我来。” 香农夫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脸色凝重像是在考虑什么,奥德温紧张地跟在后面,绕过城堡来到花园。然而香农夫人没有进入花园,而是贴着外侧走进一条看上去是死路的窄缝里。推开尽头伪装成栅栏的大门,带他进入了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 这里也是一座花园,而且是座玫瑰园!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各式各样的玫瑰——心之水滴、亚伯拉罕、羊脂香水、黄金庆典……这些连母亲都钟爱的玫瑰品种,竟然都在这座隐藏起来的花园里竞相绽放! “这里是?”奥德温被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朵弄糊涂了,原以为再也无法重现的美景,居然一直就在他身边。 “这些玫瑰都是你母亲托我保存的。”香农夫人解释道,“你母亲最后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辛苦。就如你所知,她一直为你父亲的风流所困,但又要保持优雅得体的举止,维护家族的体面与夫妻间的感情。她做得很好,却越来越感到压力,因为女人与男人不同,青春与美貌非常容易流逝。尤其是最后几年,她每次看到那些青春洋溢的年轻姑娘就会黯然神伤。” “更可怕的是,后来你父亲真的与一位十八岁的年轻女孩相恋了。”香农夫人托起身边一朵小巧的粉红色玫瑰:“你母亲向我形容过那个女孩,说她的嘴唇比这朵可爱的‘魂香’更粉嫩更诱人。” “这就是导火索吗?”奥德温也托起花茎有些低垂、含羞少女一般的花朵,层层的娇嫩花瓣就像是用面纱包裹自己的微笑脸庞。 “是的。”香农夫人出神地望着玫瑰,“不过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这位姑娘就是城堡中的女佣,她每天都不得不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对方浓情蜜意。” 奥德温料想这位女佣应该就是和巴特一起被卖出,并且让他一直误会成巴特私奔对象的姑娘。 “你也知道,你父亲的情人从来都是络绎不绝,但之前那些基本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妇或是小姐,与她们周旋在复杂又靡乱的贵族生活中,可以看做是一种交际,彼此都不可能太认真。但一个身份普通的女孩就不同了,这其中会存在更多感情,这让她感到害怕。”香农夫人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即使如此,我也不相信你母亲真的会做出伤害家人的事。我知道她有多爱你和你的父亲,她把你们视作自己的一切。” “我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心存怀疑。” “但事情发生的半年前开始,她的表现就渐渐失常。频繁地来到我这里只喝一杯茶就离开,神情慌张语无伦次,还会发呆和自言自语。偶尔有几次恢复冷静,看上去也很痛苦,我追问的时候又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几天她将玫瑰园的玫瑰移植到我这里,说是让我保存,不让任何人伤害它们,包括她自己。”香农夫人含泪叹息道,“那时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想问清楚,可她始终不肯透露,只说自己会想办法,等事情圆满解决再一起告诉我。但没想到几天后我接到的不是解释,而是她的死讯……” “果然母亲那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受到控制了。”这些信息都和从安格里斯与费恩德那里听到的吻合。奥德温心情复杂,一方面母亲确实做出了很多残酷的事,一方面她也是身不由己并不是出于本意……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香农夫人不解地问。 “其实……”奥德温决定说出整件事,让香农夫人和自己一样,从这件事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 “老爷!老爷!”花园外响起休斯焦急的叫喊。 奥德温只好暂时放下这个打算,和香农夫人一起走出去。 “什么事?” “一个好消息,巨蛇消失了!城堡那边的天空也恢复了!”休斯激动地说。 “真的?”奥德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去探听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来报信,说那边已经恢复平静了!” “太好了!”奥德温也跟着喜不自胜,“快准备马,我要去亲眼看一看!” “不能等晚饭后再回去吗?你这样过于劳累,路上容易出危险。”香农夫人上前劝阻道。 “我等不下去了,夫人!”奥德温却兴冲冲地带着休斯跑向马厩,“路上我会小心的!” (2) 来不及等马车准备,奥德温跨上一匹强壮的坐骥,不顾四周的劝阻,直接冲出了庭院,独自向家的方向奔驰而去。 驰骋于脚下熟悉的道路上,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明明把速度提到最快,却仍觉得周围的景物移动得太慢,从空气到道路上的泥土,无一不在拖慢他的行程。 虬蛇消失说明巴特他们成功了!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成功了!他原本已经做好了长期与怪物抗争的准备,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能解决! 奥德温兴奋之余又想到了巴特,这一次无论动用什么样的力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要把人赎回来!然后重新开辟一块地方,将玫瑰从香农夫人那里移植回来,还有城堡也要重新修葺,让整个斯梅德利庄园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不知不觉中,夜风变得黏腻起来,划破黑夜的闪电与紧随其后的雷声带来了大雨的讯息。奥德温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加鞭策马,希望赶在大雨之前回到城堡。 细密的雨点很快从天而降,起初还算温柔,滴在身上只感觉到一丝凉意,但不久之后雨势逐渐加大,雨滴重重砸下来很快浸透全身,连视线都模糊不清。 奥德温只好放慢速度,湿滑的地面会令奔跑的马匹打滑,他现在万分心急,绝不能出现这种失误。 在雨里不知淋了多久,他终于隐约看到了城堡朦胧的阴影,在灯火的包围下,安静地矗立在黑暗中。 “伯爵大人!”守在城堡门口的卫兵认出他立刻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我接到消息过来看看。”奥德温下马,将缰绳交给守卫,“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探查过,虬蛇确实死了,尸体还在后山丘。” “是谁杀死虬蛇的?”奥德温向着城堡迈开步子才发现,雨中前行有多么艰难,湿泥捆绑着靴子,雨水也顺着大腿往里灌。 “不知道,我们当时守在外面,只看到天空有一道金光划开黑暗,然后怪物发出凄厉的叫声,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天空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人呢?你们就没看到什么人?” “没有,我们只是粗略地巡视一遍就派人给您送信了,到目前没有发现什么人。” “是吗……”没有巴特的消息,奥德温多少有些失望,“城堡里搜索了没有?” 卫兵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 奥德温看出他们脸色异常:“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无法进入城堡。”卫兵用力拉扯门把手,大门纹丝不动,“好像被锁住了,其他侧门还有窗子也试过,都打不开。” “怎么可能?”奥德温不太相信,拉住把手试了试确实打不开。出门太过匆忙,他根本没时间让人锁门,而且巴特还留在城堡里,更没有锁门的必要。 难道是巴特把门锁上的? “巴特?”他敲了敲门,侧耳仔细聆听里面的动静,“你在吗?” 然而外面的雨声太嘈杂,他什么也听不到。 “巴特?”他又大力地敲打,仍是毫无回音。 “您看那是什么?”身边的卫兵忽然指着院子喊道。 奥德温连忙回头,只见雨中一个金光闪闪的光点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过来。 “你这该死的小东西,别跑了!”还有怒吼声也追随而至。 小光点跳到近前一下子扑进奥德温怀里,卫兵们则挡住了跟在后面的男孩。 “你是吉尔默?”奥德温从发色和发中的黑角认出了小恶魔。 “切!”吉尔默甩不开卫兵的钳制,对着他怀中的小东西呲牙又咧嘴。 奥德温低头看怀里的小光点实际上是一个柔软的金色小球,神奇的是小球上还有一对和自己一样颜色的眼睛。 “你是精灵吗?”他摸了摸小球,轻声问。 小球立刻眨眨眼,里起身体亲昵地磨蹭他的手指。 “来找我?” 小球继续磨蹭。 “什么事?” 小球不再磨蹭,对着奥德温努力地扭动圆滚滚地身体。 奥德温困惑地看着小球:“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小球见自己的意图未能传达,焦急地左顾右盼,紧接着猛地转身撞向他身后的大门。 “小心!”奥德温抓不住小球,眼看它狠狠撞在门上,然后顺着门滑到地上。 “笨蛋。”吉尔默发出窃笑,“你以为你来通风报信,就有用吗?他死了就是死了。” 小球听到这话立刻从地上弹起来,猛地砸中吉尔默的鼻梁。 “好痛!”吉尔默捂住鼻子倒退两步,忍住疼痛开始到处追赶小球,“抓到你后看我怎么处置你!” 但机灵的小球再次跳回奥德温怀里,不断眨动湖蓝色的眼睛,发出哀求的讯号。 “你想让我进到城堡里?”奥德温试着猜测对方的心思。 小球用欢快地跳动表示他的猜测正确。 “可我现在进不去。”奥德温遗憾地说,“我没想到这里上了锁,而钥匙都被我留在别处……” “别天真了,你以为钥匙就能打开吗?”再次被卫兵拦住的吉尔默讥笑道,“这里是安格里斯锁住的,除了他谁也打不开。” “他为什么锁住这里?还有巴特呢,他在哪?” “第一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到,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你。”吉尔默神气活现地抱臂斜睨奥德温,“那个没用的人类就在你的城堡里。” “巴特就在里面?”奥德温询问小球,“是吗?” 小球立刻跳动起来。 “原来如此。”奥德温点点头,从卫兵的腰间抽出长剑,用力朝大门砍去。 “你这样也是徒劳。”吉尔默继续说着风凉话,“还不如动动脑子想点儿其他办法。” 奥德温停止挥剑:“看来你有办法?” “还记得这个吗?”吉尔默掏出了个信封,“用它就能进去。” 奥德温一眼就认出那是安格里斯曾经寄给他的邀请函:“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吉尔默狡黠一笑,“邀请你去参观演出。” “看来我必须接受才能进到城堡?”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接受,反正我们也不会停留太久,明天早晨就会离开,到时候城堡自然会还给你。” 也就是说他想要见到安格里斯,向他赎回巴特只有这个机会?奥德温不太肯定,可他愿意冒险一试! “我接受这份邀请。”他从小恶魔手上拿走邀请函,“现在告诉我怎么进入城堡。”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吉尔默转身跑进雨中,一跃入空变成了一只大蝙蝠,“想进去自己想办法。” 卫兵们追赶无效,奥德温只好拿着邀请函犯难,现在的他该怎么进入城堡? 手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磨蹭,奥德温移动视线看到了在他手指间滚动的金色小球:“你有办法吗?” 小球滚到信封上跳了跳,似乎在示意他把信打开。 “要打开吗?”奥德温顺应对方的意思,抽出了铂金信函,仍然是镂空的独特字体,但书写内容已经改变。 请将邀请函投入门缝……奥德温默念上面的内容,按照指示,将邀请函送入门缝之中。 哢啪!他听到类似门锁开启的声音,紧接着大门径自缓缓打开。 “伯爵大人,这……”两旁的守卫没见过这样的魔法,有些惊呆了。 “只是魔法而已。” 奥德温想也不想踏进门里,两条腿刚一迈进身后的大门蓦地关上,卫兵们来不及进入,焦急拍打着大门。 “伯爵大人,您还好吗?!” “放心吧!”奥德温高声回答,“你们守在外边,我不会有事。” “可是这样很危险……” 另一边的卫兵们还在尽力劝阻,但奥德温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跟他一起进来的金色小球已经朝着地牢的方向蹦跳,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作为催促。 (3) 再次来到地牢入口,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样,打开伪装的房门后,里面的石墙不见了,原本向下延伸的石阶被一条幽暗的长廊取代,浮在半空的火种便是指路灯。小球一开门就冲进长廊,奥德温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发出亮光的出口。 小球没有停留,直接逆光钻进出口,带着他继续向里走。 出口外的情景意外地普通,空旷的草地上搭建了许多大小各异的彩色帐篷,帐篷外缀满彩带和气球,周围还有各种堆满糖果和玩偶的推车,只不过没有人贩卖。如果不是太过安静,这里和普通的马戏团没什么两样。 奥德温随手掀起身边的帐篷,立刻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里面挥出来,他连忙松手避开,帐篷里面也恢复平静。爪子的主人没有要追出来的意思,大概是不喜欢被人打扰。 小球见他停下脚步蹦回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待他回神才重新上路。奥德温也不敢再去碰其他帐篷,专心随着光点向前走。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小球忽然钻进了其中一顶巨大的帐篷。有了刚才的经历,奥德温不敢贸然进去,他掀起帘子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东西出来袭击,才一头钻进帐篷。 而帐篷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仿佛是一座茂密的森林。 这座森林也很奇特,黑暗的环境中,每片嫩叶都发出了淡淡的荧光,不同的树木颜色略有不同,交相辉映下,整座森林都透出其妙的色彩。 在这种五彩斑斓的荧光下,小球金色的光芒也不再显眼,穿梭于森林之中,经常失去踪影。 奥德温艰难地跟在后面,森林枝繁叶茂,没有道路可言,他想要通过就必须强行穿过繁茂交错的树木,自己开拓出一条道路。 为此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很快跟丢了金色的光点。 “喂,你在哪?”奥德温对着小球最后出现的方向大喊,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 现在该怎么办?在这座奇怪的森林里,奥德温迷失了方向,原路返回不太可能,他经过的地方踩踏的痕迹已经消失,而且沿途蜿蜒前行,他根本分辨不出位置。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人靠近。 “谁?”奥德温循声问道,不一会儿枝叶拨开,走出了一个少年。这少年的相貌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像极了十年前的巴特。 少年看见他并不吃惊,反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伸出右手放到他面前,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奥德温激动不已,在他梦中这个情景出现过千百遍,而巴特的离去让他以为再也无法实现。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与少年交握,得到回应的少年喜不自胜,拉住他转身就跑。 周围的景色也随之改变,不再是密林而是花海,带着浓郁香气的玫瑰花海,山谷的熏风惬意地吹在脸上,就像是美酒的香气薰醉了少年,让红晕浸透脸颊。 奥德温仿佛回到了十六岁,少年时期最后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巴特带他穿过起伏的山丘,终于在老橡树下停住,环顾四周没有人,才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层层包裹住的花朵。 “就是这些!”巴特兴奋地向他展示手帕上的小巧花朵,“都是我在展览上捡到的,那里有很多很多花,我从来都没见过!” 多么令人怀念的景象!奥德温几乎要笑出泪来。 巴特用直率的眼神盯着他的脸:“你怎么了?不喜欢吗?” “我喜欢。”奥德温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反应,拾起一簇白色的绣线菊:“这是什么花?” “它叫绣线菊,这么大一簇是我好不容易捡到的。”巴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其实展览上的不少绣线菊远比这一簇漂亮很多,但我只能捡到它。” “它已经很美了。”奥德温将花朵放在鼻下闻了闻,不同于香气浓烈的玫瑰,这种花朵的味道清淡而雅致,“展览好玩吗?” “很好玩,可惜师傅们只在玫瑰区逛,不过他们允许我到处看!” “真让人羡慕。”奥德温翻看着手帕上的花朵,“如果我也能一起去就好了。” “你可以向夫人请求,让她带你去。” “我提过,但母亲不肯。”奥德温放下手里的花,轻轻拥住巴特,“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你可以当我的眼睛,看到那些美丽的东西,我也能感受到。” 巴特也羞涩地回抱住他,“可我还是想让你看看那些花,它们和你一定很相配。” “巴特……”奥德温加大了力道,怀中的触感太真实,他连怀疑都做不到,明知是梦却希望一直做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奥德温!”可惜美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沉浸在幸福里中的他听到了母亲充满怒气的声音,“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母亲?”奥德温受惊般地回头,看到伯爵夫人阴沉的表情,“我……” “不要找藉口了!”伯爵夫人蛮横地打断他,“我说过你不许来这,你听不懂吗?” “我只是想来透透气。”尽管知道解释没用,奥德温还是忍不住说道。 “城堡里有的是地方放让你透气!”伯爵夫人一把抓住他向城堡的方向走,“快给我回去!” 指甲嵌进了肉里感觉到疼,奥德温费劲力气却无法挣脱,再回头,巴特的身影和老橡树一起消失了。周围的景象再次变换,他回到了房间,而母亲则直接锁上了房门。 这真的只是个梦吗?奥德温抚摸着屋内的家具自问道,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对白都存在过;而如果不是梦,这些频繁的空间转换又太不真实,就连太阳和月亮都能眨眼间在天空轮换。 “你还好吗?”趁着月色,巴特爬上阳台担心地问,并且带来了慰问品,“我听人说夫人又骂你了,还罚你饿肚子。这是我用蜂蜜酿的玫瑰,给你吃。” 奥德温接过小巧的玻璃罐:“谢谢。” 见他接受,巴特也很开心,但很快又落寞地低下头:“其实夫人禁止我进城堡了,不过我还是会想办法来看你的。” “你不用勉强自己。”奥德温擅自篡改了对白,以前的他可是狠狠地抱怨了一顿母亲。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然而巴特的回应没有改变,“而且我找到了一条可以偷偷溜出城堡的路,等我把路程摸清,就可以带你去看展览了!” “我不想去!”奥德温慌乱地抓住巴特的手,“维持现状就可以,我不能让你再一次陷入危险!” “没关系,我会小心的!”可无论他怎么说,巴特还是说出和记忆里一样的回答,“我必须要走了,要是被师傅们发现我不在房间就惨了。” “巴特,求你别去,巴特!”奥德温拦不住少年,眼看对方身手敏捷地迅速回到庭院往后山丘跑,心一横也翻出阳台往下爬。 但是他的技术太差,只爬到一半就失手跌了下去! (4) 奥德温下意识护住身体,然而落到地上却软绵绵的感觉不到痛,他转身看到巴特的房间就在眼前。这是建造在花园入口的一排房子,大部分都是园丁们的住处,其中角落里最小的一间属于巴特,整个房间只有一扇窗,可以看到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少年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而且写得很认真,不过看起来有些笨拙,每次落笔前都要思考很久,还要用手指在桌上反复比划。 奥德温走过去,老旧的窗棂上点缀着层层嫩绿的藤蔓,遮蔽了视线。他拨开这层天然的窗帘,贴近玻璃仔细观察。 巴特写的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写完折成纸鹤的样子将字迹全部藏在里面,然后又把纸鹤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子的角落,才露出安心的微笑。 “巴特。”奥德温不自觉地呼唤少年的名字,拍打窗子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巴特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打不开窗只好绕到另一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房间眼前却是一片花海,园丁的房间消失了,他又回到玫瑰园。远处的老橡树下,巴特正在左顾右盼,好像在等什么人。 “巴特!”奥德温拼命向少年挥手,而少年也真的朝他这边回头,可视线定住的瞬间,脸上的表情不是欣喜而是惊恐。 “你在这做什么?”耳边响起严厉的质问,他才发现休斯不知何时站到了他前面。 “休斯,你怎么在这?”奥德温听出管家的愤怒立刻上前阻拦,可无论怎么追都赶不上。 休斯转眼到了巴特近前,扯住对方的衣襟掏出了什么东西。巴特看到那东西脸色更加难看,怔怔地盯着出神。 休斯对巴特的反应十分不满,扬手打了他一掌,并用蛮力将他拖离老橡树。 “等一下!”奥德温追到树下的时候已经人影全无,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纸鹤,似乎正是巴特在房间里折的那一只。 他拾起纸鹤轻轻打开,里面的内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巴特约他一起逃出城堡去看展览的留言。可再仔细看又有些许不同,字条上的约定日期是五月十日,而他当初收到的字条是五月十四日。 那条留言让他兴奋许久,看过不下百遍,绝对不会记错!约定的日期明明是五月十四日,为什么到这里却变成了五月十日? 还不等奥德温理清思绪,周围凄惨的哭叫又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隔着一层铁栏,他看到浑身是血的巴特瘫倒在地牢阴冷的石板上,而手持皮鞭向巴特施虐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住手,不要再继续了!”奥德温拍打铁栏焦急呐喊,知道这些过往已经让他心如刀绞,却不想亲眼看到这残酷的场面更加令人痛心疾首! “休斯。”他看到母亲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巴特丢下皮鞭,“把他和那个女人一起送走,越远越好!” “少爷那边怎么解释,他一定会追问?”休斯惶恐地问。 “那张字条还在你那吗?”母亲的声音仿佛幽魂般空洞。 “在。” “将日期延后几天放在奥德温房里,然后利用这中间的时间放话出去,巴特诱拐女佣……私奔了。” “够了!”奥德温痛苦地闭上眼睛乞求,直至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这些残忍的事实仍不够坚强。即使知道这些都已经发生已经过去,他还是不能从容以对。 那些真相就像是诅咒,围绕在身边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奥德温。”就在他深感绝望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温柔地抱住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奥德温迟疑地抬起头,看到了长大成人的巴特:“巴特?” “是我,你怎么了?”巴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直率的目光一直牢牢盯着他。 “我一直在找你。”奥德温再也抑制不住冲动一把将人抱住,泪水沾湿了巴特的肩头,“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巴特轻抚他的背,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和我一起忘了这些痛苦的记忆吧。” “和你一起忘记?”奥德温茫然地问。 “你看?”巴特撩开遮挡在脸上的卷发,“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所以你也快些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 “已经愈合了?”奥德温难以置信地摸上巴特的脸,那些像山脉一样巩固,延绵至全身的伤口确实已经不见,“真的愈合了!” “没错。”巴特亲昵地磨蹭他的脸颊,“所以不要再自责了,忘记那些丑陋的伤疤。” 奥德温沉溺在温暖的宁静中难以自拔:“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和我在一起。”巴特捧起他的脸,不断亲吻他的脸颊,吮干了充满苦涩的泪水。 奥德温几乎要醉在巴特给予的温存中,不过他还是心存疑惑:“你的伤疤是怎么消失的?” “别管这些了。”巴特再一次拥紧他,“今后你只需和我一起面对那些快乐的事,再也没有痛苦和伤害。” “巴特?”得到这样的承诺虽然开心,但奥德温总觉得心中有什么放不下。 “什么?”巴特轻声应着他。 “你是怎么杀死虬蛇的?还有费恩德怎么样了?” “为什么要问他们的事,你现在可是和我在一起。”巴特的语气依然轻柔,好像在和他撒娇。 奥德温不舍地推开巴特,再次凝视这张抚平伤疤后显得有些陌生的脸,记忆里巴特应该有的特点这张脸上都有。单纯开朗的笑容、毫不掩饰的专注目光、温柔对待他的一举一动,这些都是他所期盼的巴特,但却不是以卑微身份和狼狈模样,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巴特。 “你是谁?”奥德温酝酿很久艰难地开口问道。 “我是巴特。”巴特并没有因为他的问题表现出情绪上的变化,脸上一直保持温和的微笑。 “可我知道的巴特和你不一样,有些怯懦,总是害羞,而且不会这么直率地看着我。” “我就是你心中的巴特,你梦寐以求的那个巴特。”青年的态度依旧和蔼。 “但我知道,你不是我要找的巴特。”奥德温最终还是离开温暖的怀抱,“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美好,但我更清楚,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拥有那份纯真的美好,而你也不再是我真正要找的人。” (5)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眼前的巴特忽然凝固住了,转而像玻璃一样裂成细小的碎片。就像是清晨随微风散落下来的露珠,晶莹又闪亮,温柔而细腻,落在手上有种搅动心弦的冰凉却不会因此受伤。 这些碎片呈现出的并不是巴特的模样,恰恰相反,每一片都映着自己轻松释然的表情。 奥德温终于可以肯定,在这个真实与梦境交杂的地方所遇见的巴特,不过是他内心一直执着追寻的那个巴特。 可是那个巴特已经和自己的父母、年幼的自己以及梦幻般的家园一起,被灾难残酷地夺走,任谁也无法阻止。 他向安格里斯承诺过,就算他身边的景色现在不够美,也是它们的样子。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接受与改变! 黑夜随着碎片的下落渐渐消融,露出它本该呈现出的景色——闪动荧光的森林。 奥德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未坐稳就感觉一阵眩晕,四肢也使不上力,只能虚弱地瘫在地上喘息。 但他还是看到了来回跳动的金色小球,正帮他撕开缠在身上细丝。这些细丝比蛛网更纤细,摸在手上感受不到重量。 “这是……什么?”奥德温不记得自己有摔倒,更不记得自己何时变得这么虚弱。 小球听到他的问题立刻窜进旁边的树丛中,惊出很多雪白的小妖精四散奔走。妖精们似乎很怕被看到,对上了他的目光立刻惊恐地捂住头钻回树丛里。而滚进树丛的金色小球好像发现了什么,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劲儿地跳来跳去。 “怎么了?”他迟疑地爬到小球身边,拨开茂密的叶丛中看到一个发出朦胧白光的光球。 “这是!”奥德温抱住光球显得有些激动,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与巴特重逢的那天,对方怀中抱着的正是这样的光球!同时他也想起吉尔默说过,这个光球并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卢尔德湿地的妖精们收集月光的容器。妖精们会用月光编织成梦网,网住误入的人类。 “难道我被梦网网住了?”他解开仍挂绕在身上的细丝,轻轻用手指一捻,细丝便消失了。 原来真的是梦……奥德温察觉到地上的小精灵不断轻敲他的鞋子催促。 “对了,巴特!”他连忙站起来,“你知道他在哪对吗?我们快去找他!” 小球应声继续跳动,不过这一次速度很慢,时不时还要回望一眼,生怕他再跟丢。 奥德温紧随精灵穿梭在密林中,外表虽然只是一座大帐篷,但走在其中却像是漫步真正的森林,总也找不到边际。 不知道走了多久,迎面有潮湿的风吹过来。奥德温仔细感受了一下,确实是很柔和的风,带着浓浓的水汽,扑在脸上好像此刻正站在湖岸一样。而这座被困在帐篷内的森林竟然能够传来风,也着实令人费解。 金色的精灵迎风继续向前,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猛地向前一窜,跳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等一下!”奥德温连忙追过去,却意外地踏出了茂密的林间,眼前的景色也随之开阔起来,整片幽蓝湖面沉静地卧在不远处。 他看到小球跳上湖面向湖心奔去,在那里有人悬空躺在湖面。 “巴特?”距离太远奥德温无法辨认,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巴特! 要找的人终于找到,下一刻他便不顾一切地冲进湖水中:“巴特,你听得到吗?!” 他的叫喊回荡在湖面上空,回声孤独地反复却带不来回应。 湖水没有看起来那么深,最深处只没过腰间,但意外地充满阻碍,奥德温几次被湖底的石块水草绊倒,走到湖心已然狼狈不堪。 打湿的金发黏在脸上,脸色因为水中的寒冷失去红润,精神也在经过那场漫长的梦境和水中艰难的跋涉显得萎靡,可他并未因此赶到失落,反而在终于到达巴特身边后失去了所有感觉……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巴特睁大的双眼空洞地对着天空,四肢变得焦黑,很多地方血肉模糊,心脏处还插着一柄利剑! “不……这不是真的……”奥德温颤抖着扑过去,贴到巴特的身上,心脏溢出的血迹早已凝结,呼吸消失,连体温也变得和湖水一样冰冷。 “为什么会这样……”他捧起巴特的脸,溅落的泪水冲刷着上面的污渍,“你答应过一定会回到我身边,你的承诺呢……” 他以为巨蛇苏醒是上天给予他们最艰难的考验,却不想跨过考验的他们连一线希望都没有!那么他们之前所受的折磨又算什么! “安格里斯!你出来——”无处宣泄悲痛的奥德温对空愤怒地咆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为什么……” “你叫我吗?”水面泛起涟漪,汇聚成漩涡,漩涡扩散出一个黑洞,安格里斯渐渐浮出水面。 奥德温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格里斯坦然地看着精致的面孔露出慌乱绝望的表情:“如你所见,他死了。” 仿佛受到剧烈的撞击,奥德温的大脑一片空白,怔怔盯着对方。 “别这样,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掰开领前过分用力而僵直的手指,帮他理了理衣襟,“你现在的模样实在凄惨到让我不忍直视。” “为什么……”奥德温低声呢喃,湖蓝色的眼眸如死水一般黯淡无光,“他不会死的……不会……” “请节哀。”安格里斯拍拍他的肩膀,走到巴特的尸体旁边,“你这样,我的奴隶也会于心不忍,无法安息。” “他不是你的!”奥德温猛地回身推开安格里斯,目光凶狠,“他没有死!” “你的冷静和沉稳到哪去了,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揶揄一笑,“回头看看那具尸体,认清现实好吗?” “不需要!”奥德温捂住耳朵拒绝再听下去,“我要带他离开这里!他现在只是睡着了,一定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安格斯里遗憾地耸耸肩:“可是他是我的奴隶,即使已经死去,你也无权带他离开。” “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奥德温愤恨地瞪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你误会了。”安格里斯试图走近巴特,但奥德温一直保持警戒不让他靠近,“我只是想看到每个人美丽的一面。” 奥德温攥住巴特焦黑的手惨笑:“现在你看到了?满意了?” “是的。”安格里斯欣然点头,“非常满意。” “恶魔!”奥德温低声咒骂道。 安格里斯手捂心口面露哀伤:“这可是非常严酷的中伤,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心地特别仁慈。” “你冠冕堂皇的狡辩已经够多了!”奥德温贴在巴特胸口,闭上眼睛陷入悲痛之中,“我宁可活在恨里,也好过面对这一切……” 安格里斯终于有机会走上前,轻声询问:“如果可以换回巴特的生命,你愿意付出什么?” “任何我能付出的东西……”奥德温有气无力地说,悲伤已经夺走了他全部的精神。 “请记住你这句话。”安格里斯微笑着拔出了巴特胸口的利剑。 告别日 奥德温睁开眼睛,蓝丝绒床幔就像没有星光的夜空,将睡床紧紧包裹在深沉的寂静中。 “巴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名字,他连忙坐起摸索。 “我在。”但奇迹般的,有人掀开床幔泄进一缕阳光,探进头对他微笑。 “巴特?”奥德温拼命眨眼,以确认这景象不是幻觉。 “早安。”巴特的声音真切地传到耳朵里,生动又充满朝气。 “难道我还在梦里?”奥德温不敢轻易确定,伸出手抚摸眼前完好无损的巴特,甚至连原本连绵全身的伤疤都不见了! “这不是梦。”巴特反握住他的手紧紧贴住脸颊,“一切都过去了,我就在这里。” “可是我明明看你……”想到巴特冰冷地浮在湖面上,奥德温的眼泪就不可抑制地往外涌,脑海中死亡的景象太真实,他无法忽视。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巴特手忙脚乱安慰道,“是安格里斯,我确实被他刺死,但也因此获得重生!” “什么意思?” “我也解释不清。”巴特摇摇头,向他描述自己死前的最后记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吞下,巨蛇的体内昏暗滚烫,几乎把我烤焦,但是没过多久眼前就有一道金光剖开巨蛇,安格里斯就在光里,用手杖刺进我的胸口。” “可我看到你心脏上插着的是一柄利剑。”奥德温也跟着一起慢慢整理混乱的记忆,“我得到巨蛇死掉的消息赶回来,却被挡在城堡外,后来吉尔默出现了,将马戏团的邀请函重新交给我……我跟着一个金色的小精灵去找你。” “是布兰斯,我的精灵。”巴特撑开床幔,窗边的提灯里,金色的小球正在里面滚来滚去。 “原来如此。”奥德温望着那耀眼的亮金色,心情顿时舒畅许多,脸上的表情也不禁放松下来,“在马戏团里他一直在指引我,还努力把我从梦网中解救出来。” “你被梦网网住了?”巴特却为此紧张起来,“妖精们会趁机吸食你的精力,难怪你昏睡了那么久。” “对了,我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奥德温走下床,“我记得我在森林的湖里和安格里斯对峙,他抽出了刺穿你心脏的利剑,再然后……” 他竭力回想,却找不到之后的任何记忆。 “看来我们错过了。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漂浮在湖面上,我害怕你出了什么事,但安格里斯说你只是太累需要休息,就把你送回了房间。” “安格里斯现在在哪?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他就在后花园,刚才吉尔默来传话……”巴特顿了顿,“他想在那里和你告别。” “告别?”奥德温刚要为安格里斯的离开松一口气,忽然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连忙抓紧巴特,“你怎么办,要跟他一起离开吗?” “我不知道。”巴特面有难色地垂下头,瞥见奥德温失望的表情又忙换上笑容安慰道,“别担心,他既然愿意救我,就不会再为难我。” “但愿。”奥德温仰头仔细端详巴特的脸,除了有些腼腆的微笑和仍不敢大方直视他的视线,这张脸和他梦中的巴特没有分别。而手掌传来的体温和触感,更让他确信自己不是做梦。 开朗的笑容和直率的视线可以慢慢寻找回来,只要这个人陪在他身边…… 而且与拘束的巴特相处久了,奥德温也发现了乐趣,比如当他太靠近的时候,不知所措的反应。 这样恶作剧的念头简直像个小鬼,稍作反省的奥德温决定表现得绅士些:“可以吻你吗?” “啊?”没想到这样巴特反而更加慌乱,麦色皮肤透出紫红,僵硬地站在他面前。 奥德温耐心等待着答案,他知道巴特一定不会说出拒绝的话。可是却没料到,金色的精灵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猛地跳过来打断了暧昧的气氛。 “我带他出去等你!”巴特捉住小球夺路而逃。 奥德温只能收起遗憾,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安格里斯的告别。 这是灾难过去后奥德温第一次亲眼见证庄园破败的景象,城堡地牢处的地基破损严重,后山丘更是面目全非,地面割裂的样子触目惊心,道道沟壑都是虬蛇肆虐过的证据。和十年前相比更加严重。 走进深处,原本起伏错落的山丘出现了一个凹地,变得焦黑的泥土上,整齐排列着许多闪耀七彩的半透明石头,远远看去,很清楚地能看出是一条蛇。 “都说七彩矿石珍贵,但几乎没人知道它们是从地狱而来。因为只有地狱之火,才能炼就如此迷人的矿石。”安格里斯站在凹地外深鞠一躬,“愿安息。” “这里真的有七彩矿石?”奥德温来到近前俯瞰凹地,矿石在阳光下大放异彩,变幻莫测的颜色令人炫目。 “是虬蛇的骨头,它的血肉会在阳光下腐败成为焦土,骸骨却能以这种美丽的形式保留。”安格里斯回首微笑行礼,“早安,领主大人。” “巴特说你要离开这里?”面对安格里斯时,奥德温总是情绪复杂,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不断带来不合常理的意外结局,这次告别不知道又会带给他和巴特什么。 “是的。”安格里斯深吸一口气,“这里太美了,待太久我怕会爱上这里。” “你是在讽刺吗?”奥德温却无法像安格里斯那样违心地称赞眼前的景象,“对着满目疮痍的土地说出这种话。” “我的表达方式大概又被误解了。”安格里斯回以友善的微笑,“任何事物能够美丽的部分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地方,或许是它的过去、或许是它承载的记忆、或许是它的声音、或许是它的内心……即使它的外貌改变了,它还是它,不是吗?” “你在暗示我言行不一致吗?”奥德温听出这番话在有意提及自己曾经的承诺。 “放松下来,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无奈地摊摊手,“现在是迎接快乐结局的时刻,不需要太戒备。” “快乐结局?”奥德温看了看身边的巴特,“你会给巴特自由?” “不会。”安格里斯果断否定道。 奥德温心中升起的希望再次坠落,他忍住悲伤质问道:“那么快乐结局在哪?” “其实不给他自由是因为他的自由一开始就不归我掌控,尽管他是我的奴隶。” “什么意思?”奥德温困惑地等待安格里斯进一步解释。 “你应该最清楚的,领主大人。”可安格里斯仍然绕着圈子。 “我?”奥德温越发迷茫了。 “虽然我用一条面包换下他,可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却是你。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目的都是和你有关,这七天里你还感受不到吗?”安格里斯指指自己又指指他,“真正奴役巴特的是我还是你?” “是我……”奥德温转头对上巴特的眼睛,恍然明白了安格里斯的意思,却分不清纠结的心头的那股情绪是苦是甜。 巴特瞪了安格里斯一眼,攥住他微微发抖的手:“不是!你不要听他胡说,更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奴役我,那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安格里斯感受到强烈的敌意不免流露出伤感:“我果然是个没威严的主人,枉费我花了那么大的心思帮助他,到头来却连一句感激都没有……” “虬蛇和费恩德的事我很感激你,如果你还肯让巴特留在我身边——” “这个问题别问我,领主大人。”安格里斯打断他,“你要留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能分开你们的藉口。”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巴特也意外于安格里斯的态度。 “就算把你带走,你肯定还会想办法要求回来,我何苦做这种麻烦事。” “谢谢,谢谢你!”巴特激动得连连道谢。 “先别急着道谢。”安格里斯话锋一转,“领主大人还欠我一大笔报酬。” “什么报酬?”巴特不解地看向奥德温。 “解决困难的报酬。”奥德温敷衍道,他记得安格里斯拔剑前的要求,万一对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不想再让巴特自责,“你想要什么?” “最想要的虬蛇心脏已经到手了,至于其他的……”安格里斯为难地支着下巴,沉吟片刻灵光一闪,“对了,我要一望无际的玫瑰园!” “这不可能。”巴特回头看了看地貌尽毁的山丘,虬蛇出现之前还有可能复原,但现在已再无希望。 “为什么不可能?我又没说现在马上就要,也没说非要开在这些山丘上。”安格里斯不以为然道,“有这么多七彩矿石,重新购地打造一座花园不难吧?” “确实不难。”充分理解对方意图后的奥德温欣然答应,这些矿石的价值别说是一座玫瑰园,买下整个斯梅德利庄园都绰绰有余,“等到玫瑰园建好我会找人通知你。” “不需要通知,花香会为我引路。”说完,安格里斯微微欠身,“那么,期待我们充满芬芳的再会。” 两人携手目送他远离,忽然一阵风起,掀起沙石飞扬遮蔽视线,而风过后便再也找不到踪影。 “你的问题都得到解答了吗?”巴特想到奥德温有许多问题要问安格里斯。 “几乎都没有。”奥德温摇摇头,环住巴特的腰,埋首在宽厚的胸前藏住微笑,“但都不重要了……” 林间山路上,正有人悠悠漫步,一身暗红礼服,胸口别着银丝和黄水晶组成的孔雀饰品,挂在臂间的手杖上落着一只大蝙蝠。 虽然徒步行走却显得十分惬意,时不时停下来欣赏道边风景。 “真不想看到你慷慨的一面。”日光下只能以这种样貌出现的吉尔默抱怨道。 “为什么?我一直都很慷慨。” “恶心。”吉尔默厌恶地咧咧嘴,“你想给人类好处就直接给,拐弯抹角的样子最恶心了。” 安格里斯却显得很得意:“不拐弯抹角,怎么知道他们的爱情值不值得我帮助?” “爱情?”吉尔默不屑地冷哼,“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爱情。” “会这么说就表明你没感受过爱情的魔力。”安格里斯神秘一笑,“太遗憾了。” “才不遗憾,那东西根本没用!”吉尔默争辩道。 “有些爱情比魔法还要神奇,比仙境还瑰丽,我们沿途不是看过很多吗?”安格里斯不紧不慢地说。 “那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被你当傻瓜耍弄。” “不是耍弄是考验。”安格里斯摸摸小恶魔的头,“你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吉尔默气愤地扭头躲避:“我不是小孩子!” “接下来该去哪呢?”安格里斯自问道。 “别无视我!”吉尔默气得直跳脚。 “去月亮海湾好了。”安格里斯对此置若罔闻,“那边有很多精彩的剧团表演。” “安格里斯!”吉尔默一跃而起飞到他面前。 “什么事,吉尔默?”安格里斯温和地微笑。 “你这个笨蛋!” 之后一段时间里,距离斯梅德利庄园不远的森林上空,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怒吼。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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