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太傅(二)——叶凌霜
叶凌霜  发于:201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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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回

 哪知道过了不到一年,父皇便出外巡游,将所有朝中政务交由慕容时与宰相代理。足过了一年有余,才带着郭逸回到宫中,先委以重任,后托付皇子。 其中种种,慕容时想不明白,却又嫉妒当年那份温暖的背影,更看不得父皇对太傅的态度与温情,和事必应允的纵容。 只不过最令慕容时开心的便是,父皇派了还在军机营任职的郭逸去送尤西部落外交的信函,又批下去许多物事,却不言明何事。 旁人不知,他自是知晓,奏折、密信俱有说明,那当年的小表妹,终是提早和亲去了。 再无人能抢走他亦得不到的美好亲情。 就连郭逸,也因另一次南行中毒回来,做了太傅。成日被他与皇弟缠着,再无睱去父皇身边站着,父皇纵然再怎么满目温柔,那太傅大人却仍是混然不觉。 说得累了,慕容时停了下来,轻吁一声,笑道:“其实那些年,时儿一直有尤西部落的消息。就连太傅远遁托尔后,时儿亦一直派了暗卫在尤西部落打探表妹的近况。因此当她回到京师时,时儿便十分清楚,她必不是太傅的妻妹,而是时儿当时嫉恨的小表妹罢了。至于太后为何要这般狠毒,想也是一石二鸟之计,既不想看着太傅好过,也不想看着昔日皇后的亲人在这世上好好活着罢。” “所以,你就干脆顺了她们的意,不但不追究下毒之事,还自愿立她为妃,任由她住进栖梧阁。”慕容临理所当然的接了下去,随之望望帘外的烛火、天光,叹了口气:“你啊,皇叔都不知,你究竟是否算计好了,定要说到这个时辰!起来更衣吧,唉。看你这一天如何熬过去。” 寅时已至了。 慕容时笑着由慕容临扶住双肩慢慢坐起来,拍拍手便立即有内侍捧了衣物进来请他换上。慕容时闭了闭眼笑道:“也不知外面如何了,还是先着朝服罢。” 皇宫正殿门外,郭逸已换了一身十分庄严的文衫,内侍送到军机营时特地言明,说是陛下吩咐太傅大人换上,寅时到正殿等候参加祭天大典。 一夜之间,皇宫上下清查一通,郭逸意外的发觉有两队编制为御林军的人马,均是慕容时在他进宫当日才调回来的。而宫中居住的侍卫、内侍、宫女等,俱有身份名牌,与登记册子上的画像也基本相符,基本上,并未查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相对的,各个居所里的嫔妃,和太后那边住着的客人,甚至慕容时的朴宸殿中所住的少数使者,均因不能擅查画像,而险些落了个无法核对的下场。 为此,郭逸相当无奈,亲自去了朴宸殿中与各国使者交谈,察言观色之际,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得知那祁国三皇子已经连夜逃出皇宫去,想必应是还未出城便被慕容厉给抓着了。 他放心不下,便又飞奴传讯出城去,不一会便收到回书,看那略显生疏又歪歪扭扭的笔迹便知是由慕容厉自己写的: “懿轩,那陈熹泓已在我军中大牢,只是抓到之后却发觉其人戴了层面相,并非原本长得那副模样,审讯之时亦自称只是受雇而来的杀手!如今宫中清查之际,想必亦会发觉有真正的陈嘉泓会被捉着。待寅时一到,肃恭便将此杀手绑进宫去由皇兄亲自发落。邺城中并无多大变故,也并未引起百姓骚动。出入城门的俱是些普通百姓,有它国使者也已全迁入了宫中驿馆里去。只有几个来历不明之人,俱在客栈由人暗中跟着,观那几人身手兼不出众,应是不会出问题。余下待肃恭到正殿门外再予细说,这便要出发了。” 郭逸才刚看完慕容厉的回书,便听得有人通传说朴宸殿有内侍来送太傅的衣物。 于是这会儿,他也才会站在正殿之前。 虽说还未仲秋,但天色也已是一日亮得较一日晚。这会尚在寅时,故此天幕上仍是一片蓝色。郭逸双眼余光正四处观察之际,便见着不远处慕容厉驾马过来,穿的却也不是铠甲,只是一身定国侯独有的御制锦袍,想必亦是内侍送了过去的。 慕容厉目力一向异于常人,因此在郭逸看来,他简直就是拍马直奔过来,到了郭逸身前才将马头转了个方向,飞身跃下。 “懿轩,宫中可有异常?”慕容厉一边轻唤,一边将手往后一伸,已将马鞭递到身后紧跟过来的侍卫手上,顺手一摆,那侍从便牵了马儿,到一边待着去了。 郭逸摇摇头,唇角抿了抿:“只是那祁国三皇子还未找着,正想问肃恭可有发现。” “啊?”慕容厉轻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些,便压低喉咙凑近了些,轻声道:“还未找着?怎会如此?莫非他有飞天遁地之能?” 郭逸皱着眉想了一会,突然面色大变道:“秘道中有暗卫守着,绝无可能遁地。若说是飞天,就连天坛也有人看守,……除非,他根本不曾远离朴宸殿寝宫的范围!” 慕容厉转身就要唤侍卫牵马过来,却被郭逸一把抓住:“已是寅时,若有事,寝宫内必有人来报,若是无事,陛下也应快要到了。如今急也迟了,还是等着王福,看他是否迎了陛下到正殿来。” 慕容厉愣了愣,在郭逸的注视下渐渐变得不那么焦虑,他定了定神,才重重一点头,轻声道:“懿轩言之有理。不过此刻时辰不早,不若还是带一队御林军前去接驾,既有个说法,又可以防万一。” 郭逸仔细想想,便也答应下来,两人领着原就跟在郭逸附近的那队御林军,和几个隐身在侧的暗卫,上了马浩浩荡荡往朴宸殿出发。 走到一半,他们便迎面遇到了御辇,郭逸和慕容厉立即被戴着王太医面具的慕容临代传圣谕宣到了围得严严的辇上,终是见着了带伤在身,却又美人在侧、笑得有几分奇怪的慕容时。 慕容时原是躺在辇内的榻上,一见着两人,便笑得更开心了些,懒洋洋的支起一只手指指自己身前坐着的宫装美人,轻声道:“太傅与皇弟辛苦了一夜,来见见朕的雨妃。” 说着,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对雨妃道:“表妹,还不快见过太傅与你三哥?” “表妹?”郭逸还未说话,慕容厉便已叫了出声:“皇兄,你我几时有过表妹?” 慕容时看着郭逸沉默刷白的脸色,摇摇头向慕容厉道:“皇弟当时也不小了,怎地不记得你我原就有个姨母在宫中住过几年,父皇当年对她母女十分关照,就连表妹当初去和亲之事宜,也是由太傅亲自送了信过去。” 他说得慢条斯理,嘴角笑意未减,可目光却盯着雨妃,透着些警告的意思。 这雨妃也不知是被喂了哑药,还是被人点了穴,竟一点反应都无,只是在原处坐着,目光中都不曾透出半分异样,好似一具蜡人。 郭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原本认定了眼前女子必是亡妻那小妹,如今却反变成了皇族外戚!他一直自认不露声色之功力已练得极好,可如今这刻骤变,竟不知不觉中便破了功,满面血色褪尽、唇角亦在发抖,连带着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陛下,此话可当真?” “太傅何出此言?”慕容时笑了笑,手伸长了些,一把抓着郭逸,示意他走到近前,眼睛却看向那雨妃:“师傅心中疑虑,时儿自然知晓。只是师傅可曾想过,此女年纪比厉儿还要小些,又怎会是师娘的妹妹?天下之大,易容之流本就是一门技艺,师傅原就未曾见过那雨儿,只要她有心假扮,又有人特地教授,自是容易做得成些。”顿了顿,慕容时将眼光收了回来,看了看郭逸,又用余光瞟了慕容临一眼,笑道:“何况此处还有个现成的。师傅,再莫乱想了。” 第六十三回 郭逸怔住。他原本见着慕容时躺在御辇里,心中惦记的是今日大典这皇帝徒儿能否顺利撑过去,却谁料慕容时一见着他,首先就笑眯眯的拆穿了他一直以为是亡妻小妹的雨儿身份,还称其已是雨妃! 慕容时叫自己莫要再乱想,是怕他因着容貌相似而陷入情感转移的状态,还是怕他心思只在亡妻身上,忘了自己目前的身份,误了整个越国的事,误了他慕容时的事? 脑里乱乱的,郭逸一时无法理清。他不知自己如今是何表情,亦忘了手还被慕容时抓着,更忘了身处御辇之中,前面不远便是正殿门前! 按时辰来看,应是有不少官员也已到了那边列队等候。 慕容厉站在一旁,虽非自己的事,也颇有点感同身受,但却又较郭逸清醒得多。他听到皇兄说那句“何况此处还有个现成的”,又见其望了王太医一眼,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不致于忘了当下处境。 尤其皇兄抓着懿轩的那只手并未放开,与那雨妃木坐原地一般的打眼,一般的令他心头不愉。 这御辇中,每个人,每个动作,似都充斥着令他无法理解的意思。 “皇兄,”慕容厉清了清喉咙,打破这看似长时间却只片刻的沉闷,岔开话题道:“太医昨晚传圣旨时曾说皇兄受伤了,伤在何处?那陈熹泓身手似乎并未多好,究竟当时是何情形?他如何逃出寝宫,为何肃恭与太傅搜遍了宫中与邺城,俱未能找着他?” 慕容时抬头看了看他,凤目眯着笑了笑,眼含深意。他紧了紧郭逸的手轻道:“劳烦师傅,拉徒儿一把,方便说话些。” 郭逸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应了一声将慕容时小心的扶起来坐好,便缩回双手,退后几步与慕容厉站在了一边,静静等着听慕容时细说当时情形。 慕容时懒洋洋的坐起来,双手整整略显散乱的衣襟与发冠,才正色道出了当时的情形。 原来那时候,“朕本就怀疑他此来未安好心,何况这三皇子甫一进邺城便已被暗卫们盯上,他实是太过张扬,毫不掩饰便进了宰相大人府中,直至次日才入宫来觐见。不单如此,还一副对越国皇宫十分好奇的样子,”慕容时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凤目闪出一丝寒芒,视线却已看向了厚厚的辇帘外。 似是有人已见着了御辇,正在外面大声喝斥百官跪迎。 慕容时“啧”了一声,清清喉咙道:“御辇停下,叫他们莫要过来,就说朕身上伤痛难忍,正请太医施针,太傅与侯爷还有爱妃正在辇中陪着,适当的时候再过去,误不了时辰。” 祭礼是在辰时,若是一路顺利,天坛那里准备得当,也确是不必太急着过去。 外面王福应了一声,尖细的嗓门宣了圣上口谕。慕容临这时在辇壁上三轻两重的敲了五下,四周便是一阵人马跑动之声,御林军已接管了御辇,将任抬辇的小内侍与王福也隔了开去。他们团团围住御辇,长枪对外,以确保不放任何人靠近了。 慕容时这才放心的笑了笑,继续轻声道:“我料他必有所图,便顺水推舟请他在朴宸殿的偏殿住下——那里可是皇妃小憩之所,他竟只犹疑片刻便答应了。” 说着,他又看向郭逸:“师傅也见过那陈熹泓,虽名为祁国皇子,长得却是真不像祁国人,五官轮廓分明,像极了北方那些蛮族,连使出来的招式,都不似我越国附近的武功。至于那人性格,看似有些轻佻浮燥,徒儿却觉得他应是心中颇会算计,否则也没有这个胆子,孤身上殿见我后,便一直于朴宸殿中独来独往,成日里不是花园中坐着尝花饮酒,便是找我这个越国皇帝谈些风月之事,语言间竟全是对我师徒二人的仰慕。还说若有机会见着师傅,定要比上一场。” “哪知道,皇兄你也刚发现懿轩痊愈,他便这么巧撞见了。可当时懿轩又赶着寻你我下落,心生警惕,便自称不认识太傅,搪塞过去。却谁料竟又遇上,还被他动了先手。”慕容厉在一边接了话,将整个前情彻底说了个清楚。 慕容时点点头,嘴角划过一丝讥诮的笑意:“三皇子连日来只要找到机会便会与我同桌共膳,从来不知客随主便为何意,于是当日我主动邀他用膳,他自是乐得忘形,席间更有陈年佳酿,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自以为我对他已有歉意,想为师傅避而不战、皇弟主动挑战之事,向他这异国皇子赔礼。却谁知这个越国皇帝如此不济,才喝了几杯就已歪到他怀里连称头晕。” 郭逸听到这里,眉已皱成了个川字,截口道:“陛下不似酒量浅薄之人。但纵然是以此引他上当,也无需亲自为饵啊!” 慕容时一听顿时笑得凤目眯成一条缝,嘴里说着:“还是师傅最看重时儿,可时儿当时确未想太多,只想着如此便可令这人放松警惕,自以为登室上榻得享天下人未得之艳福之时,便是时儿的机会来临之时。” 郭逸又“嗯?”了一声,疑惑道:“他既已住到宫中,陛下平日里难道没有机会么?” 慕容时闻言,脸色变差了些,一时竟没有答他。倒是慕容厉扯了扯郭逸袖子,附在他耳边轻道:“皇兄身边就连内侍亦不知是否有敌国或宰相、太后等人派来的探子,因此平素里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魅惑之貌,偶尔才会发些狠整治几个实是过份的官员或下人。此事皇兄五载余来一直耿耿于怀,若不是祖制有规定新帝二十正式登基,只怕皇兄早熬不到如今,太傅亦早被喊回来,或早被奸人所害了。” 郭逸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又满怀关切:“陛下既已是故意示弱,却怎么又教他跑了,还受了伤?” 慕容时面上通红,连话也不会说的样子,蚊呜般的声音支吾道:“我、我着了道儿,好容易清醒一些时,才勉强拿动榻边长剑,本欲全力劈过去,却、却无法用力,不想反扭了腰……” 此言一出,慕容厉和郭逸俱是飞快的低下头去,半天不曾抬起来。只有慕容临仍是站在一边,斜着眼看了看慕容时,满脸都是揶揄之意。见慕容时转头瞪他,才嘴巴一张一合无声道:作、茧、自、缚! 慕容时罕见的翻了个白眼,立即又恢复成满面通红的样子,双腿一蹬便故作站起时重心不稳,使劲扑向郭逸,嘴里还没忘先说几个字:“师傅,可是觉得时儿实在窝……啊!” 他轻呼一声,双手搭在郭逸肩上,俊俏的脸上红晕密布,与郭逸那张更加尴尬的白皙面庞只隔了一线。 郭逸本低着头盘算这慕容时为何竟笨到此等地步,孰料一阵疾风带着些许熟悉的龙涎香扑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竟将慕容时抱了个满怀! 尴尬无比的郭逸一时忘了躲避,愣愣的望着眼前这像是着急得不行的皇帝徒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儿确是窝囊透了,竟连站也不会站了。”慕容时不躲不避,接着将话说完,凤目低垂,却丝毫未曾放过郭逸面上一丝变化。 郭逸闭了闭眼,轻声道:“既是如此便不要鲁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与明知不可求而求之,陛下何时才能懂得个中辛苦实不必要?恕懿轩得罪了,陛下莫要乱动便可。” 第六十四回 说完,郭逸抬手将慕容时打横抱起来送回榻前躺下,又一声“恕下臣无礼”,便叫慕容临:“皇叔也不需再装了,懿轩可还记得当日侯爷出来时是何等狼狈!既是您在宫中,又怎会容忍这等事情发生?除非是陛下愿意,否则这朴宸殿,又岂是陈熹泓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皇叔还是快些为陛下推宫活血,懿轩这便出去招呼,时辰不早了,将御辇直接驶入天坛去罢。” 说罢,他竟直接行了个礼,便独自出了御辇,招呼外面的御林军启程了。 慕容时等人坐在辇中,还听得到郭逸小声吩咐着内传们务必走得稳当一些慢一点,宁可多派几个人抬,也要保证御辇尽量有如平地宫内一般,切莫颠着了陛下。 慕容临不由得从鼻子里重重出了口气,叹道:“真不知你们这兄弟俩是把太傅当作了何等人,当初皇兄那般拉拢,日夜相伴,亦未能打动他一丝半毫,如今你们是认定了太傅妻亡儿幼,便会有所改观么?孽障,孽障!” “皇叔休要这么说,若论孽障,朕与皇弟还及不上皇叔一半!”慕容时已着了恼,面上再无半分先前的羞愧之意。 他一发狠,慕容临便又是一叹,连连摆手:“不说,不说便是!不说便不是,唉。” 慕容厉站在一边,心中已明白这所谓太医便是自己那托尔镇上的皇叔慕容临,虽不知道他几时回来,也不清楚皇兄何时与他这么亲近,倒是听清了一件事:眼前这两人,都对他的懿轩有着同样的非份之想! 至于那陈熹泓,既是皇兄自己故意设的局,皇兄又怎会自己白吃亏?那小子是死是活,此刻他也不想理会了。 倒是眼前这皇兄所说的小表妹,如今的雨妃有些奇怪:怎地坐在御辇之上,全程没有半分改变,连睫毛都未曾动一下? 可随即慕容厉就想到那王太医对自己做的事,心中暗暗有了数,又是一阵寒意夹杂着怒意涌了上来,他脱口而出:“皇兄!既是如此,臣弟在此只怕是有所不便。臣弟这便出去看看,若是到了天坛之内祭礼之处,再进来请皇兄。” 说完,他也一掀辇帐,低声叫内侍停下,便径真走了出去,上马与郭逸并肩缓步而行。 郭逸一直心不在焉的考虑着回宫以来的事情,此刻见着慕容厉也出来,便想起他之前并不知慕容临已回来了,还以为慕容厉又怪那叔侄俩瞒他,便将马儿牵得贴近了些,强打精神低声问了几句。 慕容厉心中一暖,忙笑着低声说:“没有的事,不曾将这些放在心上,只不过见着皇嫂模样不对,想起日前装成王太医的皇叔那些手段,肃恭有些心生寒意,这才退了出来。懿轩本就心思细密,担心的除了朝中之事与皇兄那任性脾气,还要念着适儿,切莫再为肃恭挂心这些无谓之事了。” 郭逸不疑有他,心道也确是被整得够呛,可见皇家之人,再亲也不可尽信,再爱也不能全心。他心思不由得又飞远了去,低低的嗯了一声,便又继续惦念着亡妻云儿,心中不由得多了一重疑问:那当年云儿的父母与小妹,究竟流落到何处去了? 这时候文武百官俱已跟着御辇缓慢前行,至于那天坛之中,早有慕容临示意暗卫们前去打点传令,将一切尽快备好,静等陛下前往。 御辇原是十人抬着,自慕容厉与郭逸上车后便改由十六人抬,他两人再来以后,也未曾再减员,于是一路上内侍们倒是轻松了不少,只恐颠着了御辇中“伤痛尤甚不便起身”的天子,否则便可以再快上不少。 但纵然如此,倒也还算是顺利的到得了天坛内。 天坛祭礼说起来挺弘大的过程,其实也无非就是皇帝亲自入池中沐浴,若带了钦定的妃嫔,便也要一同入浴,然后换上祭典的仪服,再进天坛向其内的巨型神像焚香行跪礼,并在此过程中发下心中的私人愿望。这些完毕以后,再至外间的祭台上重新做一次,却是对着至北方,喻为祭天,得应天子之名。同时手中执香烛均为一人高的天龙香,也属宫延秘制。而这个祭台典礼的过程中,与天坛祭祀殿内的不同之处便是在露天之中,受万民百官瞩目,因此要说一些“得应天命、佑我越国、兴我皇邦,助我万民”之类的话来,以示天子爱民爱国之心。 通常来说,这个过程中是无需其它人在天坛之内一并参与的。 但这次却不同。 这次加了慕容临、慕容厉和郭逸,还有一个雨妃。 也因此,无论是否在场人等,均知道了五件事:一是陛下已可事事亲政亲力亲为,再无需辅政;二是皇叔已不知何时回来,并被陛下委以重任,得到随时留在陛下身边的特殊待遇;三便是太傅大人已官升几等,其位列宰相与侯爷之前,与皇叔并骑,却又并封官职,还以太傅、帝师、南郭居士为称;五则是陛下新纳了一个美如天仙的雨妃,据称是皇家外戚,亲上加亲,美事一桩! 整个典礼过程中,郭逸都面无表情,无视一切或明或暗看向他的眼神。 其实他并非不知何人何时以何处眼神看他,却一个也不想理会。只因这场祭礼,又令他想起从前…… 那时候的先帝也每年举行几次这样规模的大典,除了生辰便是国宴。国宴却是越国的一个特殊节日,与普通国家的国庆节类似,在此无需赘述。 先帝每每在大典时便会颁旨命郭逸为祭师,请他换上一身如同道袍般的玄色白襟袍服,头顶长达尺许的玄色纱冠,手捧玉尺与玉简侍立于天坛祭台之上,待典礼开始时,就连天子亦拜在他脚下,他却可以漠视所有人,傲世而立。 他不是怀念当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相反他就是太清楚居高临下背后的艰辛,太明白所需付出的代价,才会变得如此冷漠罢了。 而在当时,先帝对他的感情,他亦不是傻子,又怎会不知?甚至是皇叔经常出没于宫中的真实原因,他也略略听到一些,故此也相当明白,当初原就被称为风流王爷的皇叔是不可能对李嫣有什么真心可言的。 但他一心只有亡妻,更不愿如流言中所说那般不堪,亦不想与先帝之间的友好亲密有所转变,因而一路装傻充愣,谁知,竟落了个帝亡妻故的下场! 每每思及此,郭逸便忍不住想要长啸一声,但往往又顾及场合不能如愿,于是亡妻那支翠玉笛便成了他最好的排遣之物。 岂料在这大典之际,慕容临竟演出那么一场戏来给他看! 郭逸简直快要气疯了,气这个徒儿的不自重,叹着自己或许眼光不好挑错了继位人选,更在典礼之中神游九天,竟伸手一抽,误将青锋剑当成翠玉笛,“呛”的一声,宝剑出了鞘! 幸亏有慕容时与慕容厉见机改了口,连声大赞越国有帝师如此拔剑起誓,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引得下面人头攒动,高呼太傅的赞美之词甚至超过了夸奖慕容时这个天子的。 可慕容时倒是一点不生气,反而显得兴奋不已。就连郭逸身侧的慕容临亦是如此。闹得郭逸尴尬之余更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更加的少言寡语,只收剑还鞘,待大典结束便行礼随之退了出去。 原本一个天子祭天就够麻烦了,如今人多了四个,事情便跟着也慢了些,天坛祭礼下来,又去了地坛,还未去拜先祖,便已过了午时,已近未时,是用膳的时候了。 第六十五回 若是往年的祭典,到这个时辰便已拜完先祖,在大殿中向天神祈福,再接受来使与百官万民的朝贺了。 自然,这些话礼官是不敢说的,郭逸虽已有权提醒,却由于心不在焉,根本就未曾注意时辰,只木然跟在慕容临身边照吩咐行事,浑然不觉身在何处。 慕容临看他这样子,心中暗暗开始发恘。 祭拜先祖可是要去皇陵的,郭逸这般模样,若是有奸人在神道两侧突然出手,暗卫们究竟是保陛下与厉儿,还是保这分明武艺精进却心游九宵的太傅大人? “陛下,”好容易又回到御辇之上,慕容临总算找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连忙开口将自己所忧心之事说了一通,还道:“不若就说太傅旧伤未痊,毒性发作不能自持,让懿轩回去休息吧。” 慕容时闻言扁了扁嘴,凤目望着御辇一侧坐在马上稳稳当当的郭逸,淡然道:“皇叔莫要说笑,师傅若是不能自持,那时儿便已是不能下榻了。何况师傅多年未归,也是该去皇陵见见父皇。纵然路上有何危机,太傅先回去了,时儿倒恐怕皇叔与厉儿两个人似乎有些应付不来,伤到哪里可就更不好了。” 慕容临面色一僵,称了声是便不再说什么,心知这皇侄倔劲又上来,想必是要在先帝灵前有何动作……他冷不妨打了个寒颤,心道还是得盯着点儿,若是惹出些大祸来,遭殃的必不是御林军,那就只有中军与军机营,算来算去,亦还是慕容厉最为可能作炮灰。 思及其,慕容临不由得无声的叹了口气,偷偷望了与郭逸并肩而骑的慕容厉一眼,目中带了几分同情。 哪知慕容时凤目正在他脸上打转,立时便笑道:“皇叔,倒是对厉儿相当看重,可是怕时儿又一时兴起戏弄于他?” 慕容临啊了一声,连道不敢,慕容时哼了一声,话音一转:“皇叔且安心便好,时儿如今伤痛未愈,大典之上不起风波已属不易,又哪会去委屈我那本就辛苦了一夜的皇弟?” 说罢,他便看了看外面,见已远远望得到皇陵,便大声喝道:“停下!御林军前队去神道两侧把守,为朕开道!” 这越国帝皇陵,修建极为巧妙。乃是处于皇宫后面山脉之中,据称是风水大师选的一条水龙抬头之脉,有兴邦定国之功。可由于距离皇宫太近,便在山间开了数条秘道,称是可以疏通龙脉之气,使龙息顺畅,不至打乱了皇家与皇陵两处的风水,更不会因此做成个破局。 故此,慕容时原本是打算从秘道进去的。 但大典之上,神道不走去走秘道也委实是说不过去,无奈暗卫多数派在了秘道之中,慕容时便只得用他亲自选的御林军来开道了。 照理说,这样的安排倒也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只要慕容时选的人之中家底清白,三代以上俱无隐瞒,便不至有意外。 偏偏这世上就总有几件巧事,有几个别有用心之人,有几根墙头草,也就压中了郭逸对于这皇陵之行不能出事的担心。 一队御林军分作两队,每两人一组,列于神道左右侧,背靠背站稳,手持长枪,警惕的望着四周。 神道两侧除了御林军便是镇墓兽与神兽、神官等雕像,再远一些便是山脉中的草原,一望无垠。 照说这样的情形,是决计不会出事的。但谁也不会傻到将袭敌之计用在这等无遮无挡之处。 任何人都这么想着,于是便一路平安的进去,行了礼,拜了先祖,慕容时还没忘请慕容临也过去祭拜说了几句,又请郭逸作为先帝臣子、至交,和慕容时的太傅大人,对先帝灵前作一番交待,以慰其在天之灵,告知先帝慕容时已足以独担越国大任了云云。 出来的时候,亦无所意外。只是返至神道时,却突然间电闪雷鸣,竟下起大雨来! 或许对方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所有人都愣了愣的时候! 一阵雪亮的刀芒闪动,兵器交击声只持续了几息便已换成了略为粗重的喘息之声,与一道道惨呼护驾、大叫救人的喊声。 而这时候,暗卫们仍在秘道中未曾出来!慕容时身边就只有发着呆的郭逸,与满面缅怀之意的慕容厉、慕容临! 眼见着有一物如疾风闪电般飞射而至,目标却不是慕容时,而是发着呆的郭逸! “太傅(师傅)!”慕容时、慕容厉、慕容临三人齐呼,只是出声后才发觉,原本看似发呆的郭逸,早将青锋剑抽了出来,叮的一声清响便挡住了那飞来之物,却是一枚泛着黑色的铁莲子! “下五门的东西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郭逸用衣襟包住那枚铁莲子,拿在手中看了看,一边皱眉问着,一边使劲摆了摆脑袋,使自己收敛心思,全心面对眼前的危机。 一边慕容厉接口道:“昨夜盘查时,便有几个打铁的铁匠想要连夜出城,说是要回北方去照顾家中老妻。我问是否生病,可需要大夫,可谁知他们却推说家中已有大夫,正是治了方子送信过来才知道要回家,哭得涕泪齐流……” “于是你便放他们走了?!”郭逸打断他的话,同时拨掉又一枚铁莲子,这次果然气得不劲,连脸色都变得暗了些。 慕容厉连连摇头:“放是放出去,可还是叫了暗卫跟着,回宫路上时懿轩也曾接着书信的。”说着就一记横扫出去,将手上长刀挥得虎虎的,刹那间便闻得叮叮当一阵,铁莲子落了一地,有些势头未尽,还钻进了神道少许。 闻言,众人都知慕容厉所言非虚。毕竟现在没有暗卫来报,那就必然还跟在出城的人身后,并不曾回来,既是说这放暗器的人当日并未出去,也可能不在城中,倒恐怕是早早的潜在山里了。 这时慕容时终是发了话,却仍是凤目弯弯,毫不着急的样子:“御林军,弓箭侍候,把那偷鸡摸狗的奸贼给朕迫出来!” 他话音刚落,神道中便多出一阵箭矢雨,伴着天上的大雨,顿时越发的看不清四周。 只不过,这时那偷袭之人也同样看不清、不易躲了。 因此,这场骚乱便在慕容时重回御辇后不久得以结束。 正由于御林军弓箭作为掩护,才使得轻身功夫飘逸独特的郭逸有机会穿梭于神道四周,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贼人以掌风击晕过去,生擒了他们。 回到皇宫正殿,慕容时便立即叫人将那几个贼子带上议事殿去。他们共有五人,仍在昏迷之中。人人都穿着一身灰黑色,由头包至脚像是一整片,大雨滂沱之下,也确是不易看清。 慕容时挥挥手,示意王福将所有官员都召进殿去,也顾不得换下湿衣,便又请内侍在议事殿中生了炉火,为百官御寒。 “众位爱卿也目睹此事,现如今贼子已为太傅生擒,各位见其人装束,可有认得是哪个手下?”他端坐龙椅上,一张俊俏脸庞因着神态的转换,奇妙的由弱质少年变作了威严的君王,上位者的气息,无形中扩散出去,殿上各人均是一凛,再无人因湿了衣衫而畏畏缩缩拢作一团。 等了一会,无人出列,更无人出声。 慕容时偏偏脑袋,看向慕容厉:“皇弟原居中军,离皇陵亦不是很远,可见过此等装束?可有何高见?” 慕容厉皱紧了眉毛,原就盯着地上人装束的虎目又是一凛,半晌才转首向慕容时道:“皇兄,此几人装束,恕肃恭无法看明白。不若解开头脸看看,或可知晓。” 第六十六回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附和之声,连称定国侯英明神勇,果然想得周到。慕容厉心道这么明显的法子若想不出就是白痴了,你们一个个不敢出列便是怕背了黑锅,或真是原凶,心中害怕而已,也犯不着拿我这王爷说项。 他正在那里满心不愉,殿上已又是一变。 就听着郭逸一声“不好!”,慕容厉便见着自己身前一个熟悉的影子飘到了殿中那五人身侧,倒是先了御林军一步揭开几人头上布罩。 那几人竟不知是否刻意安排的,面孔本就被缝得五官都分不清,这刻却已能认出来——已是七孔流出黑血,死了! 这样毒的手段,这般狠的心肠,这元凶岂非根本无法找? 殿上群臣哗然。有胆小者已惨白了脸,更有甚者,部分文官已俯下身去呕了一地。 见此状况,郭逸也只得摇了摇脑袋,向慕容时道:“如今之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请人验明死者所中何毒,若非寻常,还可有一丝希望,但若是普通砒霜之流,逸自认束手无策。” 无论如何,大典当日便出了这等事,于慕容时而言无异于是一份打击,却也是一种转机。 更是对于他正式全力亲政后,铲除异己的契机。 这些道理,郭逸早在心中百转千回,他面上平静,心里却不得不开始怀疑,眼前这出飞来横祸,是否真的有奸人来袭,还是本就由这刚满二十的青年帝王一手布置? 或者说,是李宰相那边的人? 毕竟那宰相大人自从祭礼开始至如今,便没有任何反应。连同他手底下那批文官一道都是十分虔诚的模样,甚至就连太后看到那雨妃跟在陛下身侧,亦无半点吃惊的样子。 最令郭逸想不透的便是,御辇中一直坐着毫无动静的雨妃,自下了御辇便与常人无异,也不知是皇叔出来前便又点其穴道,还是那御辇中本就只有一个替身,是故意放着给郭逸看的? 站在殿前首位,郭逸与对面的慕容临视线对上,看到对方眼中与自己一般的疑惑重重,心道:皇叔你也有怀疑,那便可能真是李宰相派人、或者外国使者作的? 再仔细看看宰相大人,他此刻面色都有点发青,似是被那尸身吓得不轻,但也不无可能是因手下失败给气的。 “陛下,”郭逸侧身面朝端坐于龙椅上的慕容时,顺便瞄了一眼他身后一左一右的雨妃与太后李嫣,心中暗自奇怪,嘴上却说着:“还是先将尸身撤下,清洗大殿再焚香驱秽罢。时辰已不早了,陛下还需先天神祈愿,各路使者也都在殿外等了许久,不宜怠慢。” 此言一出,宰相大人便像是听到有人说要救他一命似的,飞快的站出来与郭逸并行躬礼:“陛下,太傅说得是。如今事已至此,幸得陛下天子龙体有上天庇佑,故此有惊无险,实应尽速清理大殿,感谢上苍,再祈愿为国,佑我越国万民。” 他一番话说出来,倒是将这刺客被抓、慕容时无恙的功德全归给了那虚无缥缈的上苍! 郭逸心中好笑:你这是怕郭某邀功呢,还是怕郭某坐大?或者是说,宰相大人想表现得再傻一点? 想到此处,他抬头望着慕容时,突然笑了笑。 慕容时凤目流传,盯着郭逸看了好一会,又看了看宰相大人,突地也一笑道:“爱卿所言甚是,那便速速处理吧。人来,照太傅与宰相大人所言,从速办理。” 说着,他又道:“朕自十四岁以弱冠继位以来,本想倚仗太傅之能,为我越国谋福,一统天下。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师娘继先帝之后便毒发惨死,至使师傅心中凄凉,远走它乡,我越国堂堂帝师,遁至边境去做了教书先生!幸得宰相大人一路携太后之手,助时儿整理朝政,重顿朝纲,我越国方有今日之稳定。” 郭逸听着“宰相大人一路携太后之手”这话儿有点变了味,差点笑出声来,无奈却不敢在朝堂之上放肆,只得低头抿唇,故作未听明白。 受此等苦处的,也不止他一个,非但是对面的慕容厉虎目眯着,就连慕容时自己也是凤目弯弯,一副想笑又不好太过份的样子。 至于那慕容临,却是不知哪里摸出副折扇来掩住了口鼻,偏还能看到肩膀耸动,显是闷笑个没停。 慕容时轻咳了一声,左右看看,发觉他那爱妃并无甚异样,倒是太后脸色有些发青,十分古怪的样子盯着自己。 至于宰相大人,则早就双目瞪着慕容时许久了。 “只不过,”慕容时终又开口,突的话锋一转道:“太傅远在边关,心中伤痛未愈却时时不忘我越国安危,长年居于他乡,却为我边境驯狼养马练兵探敌,五载几无停歇!”说着,他扬了扬龙案上一叠纸条,显是飞奴传讯时的纸张,继续道:“故此,朕于今日亲政之前,特地请皇弟将太傅寻回,并依着太傅临行时对军机、中军几大营统领的嘱咐,不曾告之皇弟,太傅真实所在。原就是想着,若太傅与我朝仍有羁绊,以皇弟之能定能寻得太傅,劝得动他回来;若太傅真无心朝政,或是同朕与皇弟师傅情份尽了,那么纵使朕亲自去请,也未必能请得动太傅回来。”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凤目电射直直的望向李宰相,像是警告,又像是看透了他的一切。 李宰相老当益壮,虽已年逾五旬,却依然是身板硬朗,毫无普通文臣那般软弱之姿,反而生得肥胖滚圆,却又无法令人见之发笑。 他原本低垂着头站在中央与郭逸并排听着,此刻却像是心中有些明白慕容时要说什么,惊愕之下一个抬头,正看到慕容时望向他那一眼,登时心中打了个突,倾刻间汗透重衣。 正当李宰相心里算计个不停,慕容时端坐殿上看好戏时,一名进殿清扫的御林军突然“咦”了一声。 慕容厉正巧在他身边,立刻拉着那人低声询问了几句,不时的打量殿中各人,面色越来越严肃。 登时整个大殿里,人人自危。 莫非,又发现了什么? 慕容厉又问了几句,便挥挥手示意那人将尸首帮着抬手,继续清理大殿。随之他便走到慕容时近前躬了一礼,悄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 慕容时挑挑眉,笑了笑冲慕容厉点了点头,便坐在原地不吱声了。 郭逸皱着眉毛望了望御阶上那两人,见他们正望向自己,目光中透出几分放心的意思,便也退回列中,静观其变。 这时慕容厉才将视线从郭逸身上收回来,转头看向李宰相时已换了副样子,他面上不露情绪:“皇兄说了这番话,本侯纵然是觉得被算计了,却也并未有丝毫恼意,为何观宰相大人面色,却像是心中有些不满?莫不成,大人是在为肃恭鸣不平么?” 他此时说出的话听上去像有些调侃的意思,可面上却丝毫没有半点笑意,虎目在宰相面上扫来扫去,军中养出的霸气威严,竟隐隐还胜过了慕容时几分。 “老臣并无此意,侯爷莫要再戏弄老臣了。”李宰相心念电转,终是干笑着开口道:“老臣只是听陛下所言,想起这五载之间,我朝新帝之功绩,一时间有所感触罢了。” “哦,”慕容厉接口道,“宰相大人感触良多,竟连朝服都汗透了,想必是今日皇兄生辰,宰相大人太过辛苦所至。来人啊,给大人奉座上茶,再绞个手巾过来,趁着还在打扫的空儿,让宰相大人歇息一阵。” 第六十七回 李宰相脸色变了几变,口中推辞道:“老臣何德何能,不敢有此殊遇!” 这时慕容时却开口了,他正了正脸色,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道:“皇弟所言甚是,倒是朕疏忽了,未曾发现宰相大人如此辛苦……人呢?定国侯的吩咐,你们便不当回事了?莫非凡事皆要朕开口才算数?那么朕亲政以前这些年月,你们又是如何做的?”王福举起袖子抹了几把脸,连声的应了,躬身退到一边吩咐了几个人,飞快的将座椅与手巾、热茶等物一样不差的捧了进来,就要当殿侍候李宰相。 郭逸一边望着,眼见李嫣神色已有些惊慌,心中更确定神道遭袭一事与宰相等人脱不了干系,否则以慕容厉的性子,也不会在此等情形下突然发难,当着李宰相一众门生官员的面给他难堪。只怕就连慕容时也已经看出了什么,才会如此任由慕容厉发挥,顺道的摆摆架子,好教这帮子宰相门生看清楚,谁才是越国的天子,谁才是真正的皇族。 他打定主意,等晚些寻着空档,定要找回跟踪宫女秋月之人,问清当晚动向。 朝堂之上,污秽已打扫干净,李宰相竟真的在搬进来的椅子上坐下了,只不过面色不怎么好看,像是有些强装镇定。 慕容时这时却又像是甚为舒心了,笑眯眯的道:“如此一来朕宽心许多,五载余来,宰相大人功不可没。太傅,皇叔,你们可看到,这御阶之下,文臣之中有近半是宰相门生,御阶之上,太后亦是宰相大人侄女,就连朕新封的妃子,也是太后娘娘曾亲手带了些时候的。宰相一家,对朕可谓是无微不至,鞠躬尽瘁啊!” 他每多说一句,李宰相面上的肥肉就抖一抖,到后来说多了,那宰相倒像是反而镇定下来,面露笑容,拱手称谢,说陛下言重了,老臣应该的。 这时候慕容临大大的躬了一躬,大声道:“陛下,本王爷也有些疲累,想要坐下了。唉,年纪大了,又不若太傅那么好的身子,也没有肃恭那般强的体魄,唉,好累,腿酸……” “来人,摆席!备酒!”慕容时毫不犹豫便传了旨,说完才笑道:“皇叔回来便是颐养天年的,累了早说就是了。不过既是两位爱卿都坐下了,太傅却站着,朕这个做徒儿的便有些坐不住了。” 说着,他竟直接走了下来,一手拉着慕容厉,一手去牵郭逸,口中笑道:“方才朕说到哪儿了?” “说到肃恭接回太傅,似是天意使然。”慕容厉接口应着,望了郭逸一眼,目光中尽是笑意,显是想起在托尔镇的时光。 慕容时呵呵的笑了几声,在殿中停下,凤目在各武将文官身上扫了一圈,举了举牵着郭逸的那只手,道:“朕原也以为希望渺茫,可能肃恭寻不得太傅,或会劝不回我这师傅。但如今,太傅已在这殿上,这便是天意使然!是天命使太傅回来,佑朕治国,佑我越国!来人!焚香,朕要与太傅,与皇弟一道向天神祈愿!” 仅这几句话一出,群臣眼中郭逸的身份便又上升了一个阶段,甚至连带着,慕容厉由于完成了这几近不可能的任务,在那帮将军统领之中的威信与说服力,也越发的大了起来。 向天神祈福,要请出天神座像,再拜三拜,发了心愿符纸,这才算基本完成,可以接受来使贺礼了。 慕容时当众跪下,将郭逸放在了他身侧与慕容厉三人并列,后面才是皇叔慕容临,与雨妃、太后,和宰相李大人,以及再后面的军机营统领、御林军统领、各臣子等人,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 仪式完成后,各人便遁了原就摆好的桌椅按着座次,依序坐下了。只不过慕容厉与慕容临将郭逸拉到了御阶上架起的大桌那一席,与太后、雨妃和慕容时同坐。随即慕容时却又召了李宰相上来,笑说怎能委屈了宰相大人,莫不是想看着群臣造反。 此言一出,枉那李宰相再深的心机,也不由变了变脸。 还好慕容临打个圆场,又与太后真真假假的拉起家常,问着她近年来的生活,又故作委屈的说自己在托尔受了多少罪,过得有多清苦,装作一副穷疯了的样子,就连太后手上的玉斑指也没放过。 御阶之上,几个动动手便能使越国翻天的人在看老王爷唱大戏,御阶之下,军机营统领与中军的副将却不见了。 慕容厉目光扫过空出来的几个位置,心中一动,向慕容时告了个假,便拉着郭逸溜了出去。 郭逸心知必是有事,遂一点头,在经过慕容临与慕容时两人之间时,轻声道:“三皇子若来,就叫人通知懿轩。” 到了这个时候,慕容厉和郭逸心中仍盼着可以发现那祁国三皇子的身影——人家怎么着也是个来贺寿的邻国皇子,若是这般莫名失去了踪迹,难保不会因此生出别的事来。 两人遁着正殿墙边一路寻至门口,已见着来送礼物的大批使者队伍俱在门口等候,却还是没看到那几名将领的身影。慕容厉不由得左顾右盼,嘴里念着:“片刻功夫跑哪去了?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郭逸想了想,顺手拉过守门的侍卫问了几句,得知几个将领被方才清理大殿的侍卫们请到殿外西南边去了,便一扯慕容厉,低声道:“快些,若是使者们送完礼物还未回来,便难免遭人诟病了!” 慕容厉手上一紧,心中狂跳之际,人已被郭逸牵着飞奔了出去。 “这都什么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顾虑这些!”他心中暗骂自己无用,面上虽无甚表情,却已是略有些发红。好在这时天色已渐要黑了,侍卫们也多半在正殿附近呆着,倒是没人见着他的窘态。 不一会两人便寻到地方,从围着尸首与验尸官的几个将领口中,得知那批人死于普通人家毒鼠所用的砒霜!果然与郭逸所猜丝毫不差,根本查不出源头来。而宫中时不时少几个人,亦是无可查,至于邺城,虽说有户籍在,但偶尔的有些外来人,或是山中猎户,又或是更偏远些的、其它城镇之人,……天知道谁是谁? 虽明知道极有可能是宰相大人做的好事,可苦于毫无证据,此事终究还是会不了了之。郭逸如是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低声道:“叫几个侍卫将他们好生安置了,各位还是速回正殿上去,免得被使臣们看了笑话,说越国帝君生辰寿宴上,居然有几名大臣失踪了,这可马虎不得!” 这时又有侍卫寻了过来,说是昨晚出去的宫女秋月,早在清晨便回来,可那暗卫却并未回来。郭逸皱了皱眉,轻声道:“为何不早些来报?暗卫未曾回来,可曾留下线索,再趁今日百官群臣俱在宫中时派人去查探?” 正巧那军机营的统领还未离开,便将已派出人去查询之事说了一遍,又与郭逸一道望着来报讯的侍卫,显是还未曾知道结果。 那侍卫苦着脸,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双手奉出来,颤声道:“只、只除了这宫女身上的、的令牌,便未曾见着别的,就、就连她究竟是去了何处也不曾知晓。” “胡说!”慕容厉不由叫了起来,劈手夺过那令牌,怒道:“这明明是本侯保管之物,自有此令牌至今,除了后宫先帝给母后陵中陪葬的一面,便只有一面发出去,在太傅大人的公子手中,又怎会有令牌在外面?何况,你们又是从哪里拾来这令牌,便胡言乱语说是那宫女秋月的?她绝无可能拥有此物!” 第六十八回 话一说完,慕容厉便心道糟了,他转眼看向郭逸,见他亦是面色惨白,不禁大呼一声:“先去看适儿!”说着就扯起郭逸,不管四周有无使者之类的外人,头一回当着郭逸的面显露出他那身真正的本事,片刻间便到了听雨居。 其它几位将领原也与郭逸相熟,俱是军中长者。见此状不由个个大惊失色,只军机营的将领记得找了个小内侍进去密报给慕容时,其它众人亦是一般风风火火的往听雨居冲了过去。 郭逸站在门口却又不动了,他根本不敢进去,嘴上却念着:“不可能,不可能,晚间早派了人四面巡视,根本未曾有人来报说适儿出去了……适儿定然还在里间与李侍卫一道习字看书……” “莫要乱猜了,”慕容厉将郭逸那几近呓语的话打断,一把扯住他衣袖,沉声道:“懿轩莫要乱了方寸,凡事要弄清楚才是。” 郭逸转头看了他一眼,抿紧唇点了下头,一步迈出却半晌才落下,脚底有如垫了尺许看不见的台阶一般。 慕容厉心中一阵战栗,仅是那一眼,他便已发觉郭逸连眼眶都是红的!可此刻身后还有一帮将领候着,他纵然再怎么跟着难受,也只得狠了狠心,当先冲了进去,使劲拍门道:“适儿,适儿,快些开门,看谁来看你了!” 郭逸更是顿在原地,不敢近前。 门应声而开,郭适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一双大眼闪烁着,望见郭逸便高兴的冲了出来,跳到郭逸身上抱着他的脖子笑道:“爹爹,可是忙完了要叫适儿一道去正殿用膳,去吃皇上大师兄的寿酒了?” 那侍卫李安正站在门口,望着郭适的背影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郭逸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抱住郭适左看右看了好一会,才将他放下,柔声问了几句,却得知一切都好,并无异常,也没人进过听雨居,没人找过他们,更不曾有人偷袭盗物,甚至郭适还取出令牌给众人看了,验明确是真的! 但那令牌,却真是与郭逸手中拿着的另一块一模一样! 他不由得望向慕容厉,轻声问道:“肃恭,难不成,是你掉了令牌?” “我?”慕容厉呆住了,他倒是从未考虑过这个,毕竟那些令牌他一直藏得极好,自认是不可能掉出来的。但既是郭逸问了,他便也仔细在怀里寻了一番,终是摊摊手:“没有错啊,还是四块。” 郭逸眉头皱成了个川字,想了一会却还是不明就里,于是他转头召来侍卫李安,请他带着郭适与几个朝中将领一道先进殿去,自己则称是与慕容厉随后就到。 郭适不乐意的瞪了慕容厉一眼,嘴里念着爹爹又偏向师兄之类的话,却还是乖乖任由李安牵着,当先走出了听雨居。 遣走了侍卫等下人,慕容厉仍看着手里莫名多出来的那块令牌发呆,像是想要仔细辨别真假。 郭逸一抬手将那令牌接过,掂量几下仔细看了看中缝,笑道:“不必看了,假的。” “啊?”慕容厉睁大双眼,“懿轩如何分辨?肃恭看了这许久也未察觉啊。” 郭逸笑着举起令牌,伸到慕容厉眼前细细为他解释:“肃恭仔细看这缝隙,虽和懿轩当初监制的令牌颇为相似,却更加严密一些,想必这其中是灌实了打不开的。”说着,他使劲掰了掰,果然那令牌一丝也未曾分开。 “肃恭若是不信可再将怀中所藏令牌取出看看,其中另有玄机。”他虚惊一场,发觉爱子尚好,又找出令牌的破绽之处,此刻精神都好了不少,笑眯眯的与慕容厉交谈解释,不知不觉间又教慕容厉看得傻了眼。 “肃恭?”郭逸看了一会,发觉慕容厉脸色略红,双目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还以为他是在自责,便伸手拍拍他肩膀劝道:“肃恭亦非自懿轩这里取得令牌,自是不知道其中另有文章,无需如此自责了。” 慕容厉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从怀里摸出块真正的令牌,试着由中间掰开,却仍是纹丝不动。 他张了张嘴,却又怕自己此刻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哑得不像样,被郭逸看出些不对劲来,便只得涨红了一张脸,抬眼求助式的看着眼前人。 郭逸见他那副老实模样,终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令牌小声道:“此处有机括顶着,需将令牌上篆刻的铭文推住才行。自然,为了防止被轻易发现,自是只有同时用力掰开,才会知道个中另有乾坤。”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面令牌,其中一片薄薄的蓝田美玉静静躺着,玉上只刻了几个字,多数地方却都是空着的。那几个字清晰无比,一眼便教慕容厉认出刻的是“南郭居士”! 郭逸眼见着慕容厉吃惊的样子,笑了笑将玉片取出,翻个面又递给他,道:“其实懿轩早已留书。只不过侯爷不知罢了。但所谓不知者不过,前番辛苦找寻懿轩,如今又费心查证令牌真假与适儿下落,委实辛苦了侯爷,确是懿轩的错,在此向侯爷赔礼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属实,满心歉意俱挂在脸上,笑容里尽是对慕容厉的赞许,倒弄得慕容厉看看他又看看令牌,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应是由于白吃苦而觉得窝囊,还是因着这吃苦的机缘,与自己心中倾慕之人有如此多的接触而感到幸运? 那片玉背面只有三个字:玉门关! “太傅,”呆了一会,慕容厉才将玉片收回令牌,低声道:“太傅心思缜密,凡事总做得周全,又何过之有?倒是肃恭枉自怀揣令牌数载却不知其究里,实乃愚笨之辈,又怎当得起……赔礼之说。此刻时辰已晚,我等还是快些进殿去,也免得皇兄久候,心生不愉。” 说完,他便转过头,竟当先走了。 郭逸愣了愣,万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反应:莫非真的惹恼了他?可,可这令牌却是多年前所制,刻的亦只是心中所向之处,皆因在天山才有云儿,怎会料到后来之事? 他呆在原地看着慕容厉背影,心中莫名的一阵烦燥,终还是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言不发便回到正殿里,此刻使者们也俱都落座,殿中腾出了大片空间,有域外舞者正在献舞诵歌,未闻丝竹之声,却听得鼓鸣阵阵,教人精神为之一振。 郭逸远远的便见着郭适竟在慕容时身边坐着,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由旁边内侍宫女们奉茶上膳的窄道走到御阶前,低下头正要行礼,已被慕容时拉到了桌边。 “太傅快坐。”慕容时似是正看得开心,指了指椅子便又转过头去欣赏那奇特的鼓舞。 郭逸这才发觉,满桌人都盯着殿中那舞者目不转睛,他连忙矮身坐下,这才令对面的慕容临笑了笑:“太傅若再不坐下,严亭都想站起来才能将这舞者看个清楚了。为何总觉得,似是在何处见过呢?” 郭逸正忙着为郭适擦掉嘴角的汤渍,之前也只是匆匆一眼便上了殿,闻言心中一跳,抬首道:“在何处见过?皇叔不是才回来么?” “是啊,皇叔确是才回来,太傅与肃恭也都才回来,可曾觉得此景似曾相识?”慕容时目不斜视,小声的开口问着,手却在刚坐下的慕容厉身上拍了一下。 似曾相识?郭逸皱了皱眉,目光不期然撞上慕容厉的,看到他眼中也是一片疑惑,便一齐转头向殿中舞者看了过去。 若是不留心也就罢了,但这仔细一看之下,慕容厉与郭逸两个坐得最靠近御阶的,倒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六十九回 虽说舞者穿着的是舞服,可郭逸和慕容厉仔细打量之下,便发觉那服饰竟真的有些熟悉。郭逸吸了口凉气,回头道:“陛下,这舞者是何处来的?哪方高人教授的舞技?可否带近前来容懿轩一睹其真容?” 这时席间一个似曾听过的声音响起,鼓乐也随之停下来:“太傅若想得睹舞者真颜,还请由本皇子向陛下敬酒之后,与侯爷比试过了,才有此机会。” 全场哗然,只有宰相与太后一直阴沉的脸色开始好转,他们不着痕迹的互看一眼,李宰相端起酒杯道:“臣先敬吾皇,恭祝陛下宏图大展,一统千秋!” 说着,竟一饮而尽了。 慕容时似是没料到这般,他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宰相大人,方才熹泓还不许师傅占了先,怎地您便立即先饮了杯中酒了?” 熹泓?郭逸张大了嘴,那个色向胆边生的陈熹泓竟这般出现在了正殿席间,还要向陛下敬酒?还、还惦记着向侯爷比试?他额角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眼前慕容时的笑容显是说明这九五之尊显是知道此人下落,也故意放了他进来! 那又何必教他与肃恭查了整晚? 郭逸气得脸色都有些变了,终是没有吱声,亦不再作何阻拦宰相的举动,只一人坐在那里,静静的考虑。 “太傅,肃恭也觉得这舞者颇显熟悉,却想不起是何处所见,”慕容厉端起酒杯,寻了个话题移到郭逸身边坐下,轻轻的说了一句:“懿轩莫要生气,皇兄此举,必有其考虑。” 郭逸抬眼看时,却发觉慕容厉像是气得比他还狠,虎目仍然瞪着慕容时,平素里略显厚实的嘴唇更抿得只看到鼻下一条横线。 望见那副唇,郭逸脑中不期然浮出当日被慕容厉锁在怀中亲吻的情景,登时觉得唇齿之间有些发烫,喉间干涩,脸上更是烧得难受。他抿了抿唇,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慌慌张张将视线移开,垂下头暗自祈祷莫要被人看到这副狼狈样。 慕容时虽说坐在郭逸身侧不远,却像是没看到郭逸面上神色变化,更不曾留意走至他旁边的慕容厉,也不曾听到他说些什么,只一双凤目好似被迷了风沙般,微不可察的眨了几下,便又盯着正一步步走上御阶的那人,一副色授魂迷之相。 郭逸故作平静,心道定是太久不曾与人亲近过才会产生如此错觉,一边感觉脸上不那么热了,才避开慕容厉视线,四下打量满桌皇亲贵荮。他眼角余光扫过,却见宰相笑得颇为开心,那太后坐在他对面正与雨妃说着什么,竟也像是可乐得紧。只雨妃自己目不斜视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睹那与亡妻像了九成的佳颜,郭逸心中便又一阵酸楚,终将头别了开去,夹了一筷子菜到郭适碗里,低嘱道:“莫要光顾着赏玩,且吃些东西。” “太傅果然当得越国帝师,为人师受陛下推崇,为人父也如此贴心,倒教熹泓心生向往。陛下,您有如此师傅,何不也请太傅一并将熹泓收了作徒弟?”那祁国三皇子陈熹泓,已走到几人近前来,一手执壶,一手举杯,敬向慕容时,却是看着郭逸,满脸的得意。 慕容时凤目流转,在那陈熹泓面上扫过好几趟,才朗声笑道:“观三皇子气度不凡,才貌出众,想必是得了祁国君厚爱,方能出现在朕面前,贵国必也有良师益友在皇子身侧相伴,怎舍得远赴越国,离了父母亲友,来分朕的尊师了?” 说着他便要站起身,却又皱皱眉,勉强坐了回去,摇摇头举杯道:“若非昨夜小贼乱来,朕此刻怎么也得起身与皇子同饮此杯,以谢皇子对朕之太傅的赞赏!” 眼前那“小贼”却像是混然不觉慕容时说的便是他,连忙与慕容时一同饮尽杯中酒,便又将视线投向了慕容厉:“侯爷,昨日之约熹泓不敢忘记,如今便向侯爷请教,若侯爷赏面让熹泓侥幸赢了,说不得便要见识见识越国帝师的风采!” 竟像是完全没把殿上其它人放在眼里一般,只管他自己的事,根本不理会旁的人还在后面候着要与几人敬酒祝贺。 郭逸这时早已起身站在了一边,慕容厉则站到了慕容时身侧去,虎目望着陈熹泓一声不吭,寒霜罩面。 慕容时见状,侧过头笑道:“皇弟,既是如此,你便让他一让,也好教为兄看看,我越国怒将军的威名究竟是怎个怒法。” “皇兄,”慕容厉手微抬起,摸向腰间时才想起,回军营时挂上的刀已因更换锦袍而解了下来。他摇摇头,肃容道:“若要扬怒将军之名,必得‘校场秋点兵,策马沙场扬刀,红尘翻滚,百里内取敌上将首级,十余里方圆不见敌刃’才可。” 说罢,他转眼看看郭逸,眉目间柔和了少许,又向慕容时道:“今日皇兄寿辰,肃恭未曾带得兵器,不若就空手以幼年懿轩所授之拳脚与其对战,也不算欺负了他,皇兄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慕容时哈哈大笑,也看了看郭逸,顿时又笑得更开心了:“以师傅所授之武艺与三皇子比试,纵然是输了,也只是输在少练,输在学术不精,却不是输在怒将军之名,更非师傅所授之过!哈哈,皇弟此举甚妙!” 他嘴上笑得开心,凤目中寒光闪动,却是盯着陈熹泓的那双眼睛,似是警告,又似是别有深意。 “人来,予两位清开些位置,莫要扰了客人们。”慕容时淡淡的吩咐着,似是很随意的加了句:“既是肃恭代师傅比试,便由师傅去殿上观战,代为裁判罢。哎,朕倒真是有心想下去看个清楚,偏生此时又筋骨疼痛……雨妃啊,快来,好爱妃,替朕捶捶。” 郭逸面上颜色变了几变,终是摆出一张笑脸来,应了一声,与慕容厉、陈嘉泓一道下了御阶。 早有内侍们将殿中清理一番,那舞者们也早退了开去。殿中留出一片场地,倒是较先头演舞时还大了一半。 慕容厉与陈嘉泓分两边站好,便各自向慕容时遥遥行了个礼,再将视线投到慕容时面前不远处御阶下的郭逸身上,静候他发令。 郭逸左右看了看,见陈熹泓也是空着两手,终忍不住发问道:“三皇子殿下,您的兵器呢?” “熹泓最喜拳脚,不曾练过兵刃。”陈熹泓笑嘻嘻的答了,眼光像要看穿郭逸一般,在他身上扫视了几次。直到慕容厉咳了一声示意,他才仍旧扬着那张笑脸看向对面的人。 郭逸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回首望望慕容时,见他点头笑笑,便转回去淡淡道:“点到即止,开始罢。” 两人立即飞一般向对方扑了过去! 慕容厉是速度惊人,脚下一顿便弹了起来,整个人与往日同郭逸比划时用的拳脚相差无几,可此刻加上十成内力与伤敌之心,便由基础把式化为了高深莫测的绝学。 在郭逸看来,慕容厉若是常以这般速度与己为战,纵是不用步法,也很轻易便能逃出郭逸那套掌法,何况加之内力与应变能力,只怕真是要败在他空手之下! 只是那陈嘉泓却也并未如几人预料般那么差,倒是真与慕容厉打作了一团,却非是头一日所用的摔跤架式,反用了一套威猛无匹,带着风雷之声的拳法。 这等武学,倒真有点门道。郭逸不知不觉便看得专心之至,就连身边几时多了个人也未曾察觉。 第七十回 殿中两人虽用的是拳脚,却也打得相当激烈,慕容时状似悠闲的端着酒杯看,嘴角却早没了笑意,就连执杯的手指也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了。 慕容临却突然扬声嬉笑着,吸引了慕容时的注意。 “太后,莫要再如此介怀了。往事已矣,太后还是饶了严亭罢。”他似是已将醉了,端着杯子不停的喝着,无论是谁看了都以为是这皇叔与太后聊起往日亲情,才会一时失了形象。 说着说着,慕容临站了起来,像是想要逃到慕容时另一侧去,却又步履不稳,带倒了太后身侧那宫女秋月手上所执的酒壶,酒汁洒了出来,溅了慕容临、秋月、太后和一边的雨妃衣袍上俱是香气,就连坐在下首的李宰相和他身后侍卫,也未能幸免。 慕容时见状,凤目眯了眯,亲召了侍卫来扶着慕容临坐到慕容厉空出的位子上,笑道:“怎地太后那酒像是与这宴上有所不同?味道,似是格外的清香一些,倒像有些桂花香?” “桂花?”慕容临脸上酡红,醉态毕现却还及时插了一句:“太傅不是最不能近桂花么?如今太傅回朝,宫中怎能还存着桂花?” 太后亦像是方才想到一般,掩着口臭满目惊慌道:“竟一时未尝出来,只是雨儿说要喝些在宫外自酿的酒,昨夜才叫秋月出去特地拿回来,还想请皇上侯爷和太傅都尝尝的,怎知……哎呀,幸好太傅还未饮酒。” “母后倒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都是爱惜儿女才会至此,无妨,无妨。”慕容时笑嘻嘻的,伸长手臂将那剩下的半壶酒取了过来,径自倒进自己杯中,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那便不能逆了爱妃和母后的心意,待朕尝尝。” 只是酒未入喉,杯子便已被人夺了去。 慕容时也不气恼,只张着凤目望着眼前似是十分难受的女子,笑了笑道:“怎么,爱妃可是没有酒了?竟连朕的酒也要喝了?爱妃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朕所能给,必不吝予雨儿。” “雨儿、雨儿不敢,也不曾想要什么,只是、只是一时口渴,杯、杯中无酒了,还望陛下莫要介怀。”那雨妃周身发着抖,手中是慕容时片刻前还执在指间的玉杯,只不过杯中酒已入了她的喉咙,而她那张脸上,也与慕容临一样,升成了酡红之色,倾刻间便已是醉得不省人事,脚一软便歪倒在了慕容时怀里。 “不是桂花酒么?怎地如此醉人,倾刻倒了两个。啧啧,雨儿亲酿的倒真是与众不同了。”慕容时美人在怀,嘴角笑意更甚,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边望了望仍好端端坐着的太后与宰相,却在他两人脸色大变之时惊讶道:“咦,适儿怎么跑下去了?李侍卫快去把他带回来!若伤着了,可教朕如何向太傅交待!” 郭适不知何时已溜到了郭逸身边去,小脸上尽是兴奋,正专心致志的盯着殿中慕容厉与陈熹泓拳来脚往,小嘴里还时不时叫着好。 郭逸听到声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待他回过神看见郭适时,也吓了一跳,连忙将爱子抱在怀里往后退了几步,低声斥责了一会,才又忙不迭的看了看慕容厉。 见两人似乎一时分不出胜负,他才安了安心,回首看看御阶之上。 这一眼看过去,郭逸吓了一跳:“怎么一会就醉了两个?陛下,皇叔不似酒量浅薄之人啊。” “许是喝杂了。”慕容时浅浅笑着,凤目却往太后身上扫了几眼,嘴里说:“太傅可要歇息一阵?观那两人……师傅!小心!” 郭逸闻言,见慕容时脸色骤变,心知不妙,但面前隔了一张桌子几级御阶,正对着的便是慕容时,怀中又有郭适,若他此刻闪开,慕容时本就不便起身,怀里又躺了个雨妃,闪躲不及定要出事! 心念电转,郭逸暗叹了一声,捂住郭适口鼻,突地一挺身就想要旋身站起,化解那还未曾见着的危机。 哪知提气刚至一半,宰相突然起身向前,口中喊着“太傅小心”便要来拉郭逸!淡淡桂花香盈满鼻端,郭逸顿觉内息全乱! 他正暗忖这次恐怕真是要去见亡妻了,便闻得身后慕容厉一声怒吼,自己背后连连巨痛,便已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刺客不是别人,正是与慕容厉比试的陈熹泓。 他且战且走,不知觉间便已退到了原先坐着的位置旁,突地像是踢着了矮几,顿时整个人向下跌去!慕容厉见机不可失,便跟了上去想要再给他一掌便叫他无处可退,认输作罢。 哪知道陈熹泓却是籍着跌下的势子,突地自几底抽出一柄前端极细的鼓棒来,目透凶光之下疾奔至郭逸空门大开的背后,借着冲势就以棒代剑连刺几下! 而后他便趁着慕容厉失了方寸,拼着吃他一拳,趁着仰面跌倒远离之机,遁入了殿内侍卫之中,倾刻间却已不知去向了。 慕容时本应看得清楚,可他端坐高台之上,竟未曾发现陈熹泓撞到矮几上那一下是假的!再者他虽明知此人身份大有疑点,却也没料到此人原称是要与郭逸比试,却最终目的竟是要伤了他。故此,他在殿上还是以来使身份相待,想着宴后寻个机会抓了再审。 哪知道一念之间李宰相突然走近郭逸,满身桂花酒香立即使得郭逸内息全乱,顿在原地不能闪躲! 他气得凤目圆睁,不顾自己身上还抱着的雨妃,使力站起来,奋力挪到了郭逸身前!李侍卫在一边安抚着吓哭了的郭适,慕容时与慕容厉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责备与自责。 “慕容临!给朕醒来救师傅!”慕容时的怒吼声在正殿上空徘徊着,满满一殿的使者、文官武将俱都被这声大吼给镇醒了,侍卫们也终于醒悟过来,立即有军机营统领亲自带人去寻那陈熹泓,又有几个宫内的侍卫抬来几面软架,分别将雨妃、慕容临抬走送回他们自己住所去,却并不离开,显是禁锢起来了。 慕容时此时也没有心情去深究太后与宰相究竟作了何等手脚,只挥挥手命群臣先回去,自己则是紧跟在一把抱起郭逸的慕容厉身后,接过了侍卫李安手中吓得发抖的郭适,同时叫他去喊了太医院真正的太医,立即便往凤鸣轩奔去。 太后一直不动声色,坐在原地远远看着,待慕容时走了出去,群臣与使者也将退出大殿了,才勾起嘴角笑笑,向身边秋月道:“昨晚出去可还好?” 那宫女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满脸开心状看了看殿门处回头望着她们的李宰相,便挽着太后向宰相遥遥行了一礼,直接回宁逸堂去了。 李宰相慢慢走在百官最后,回首向殿内侍卫看了看,突地又是一笑,才转身走了。 凤鸣轩中,郭逸仍是昏迷不醒的俯卧于榻上。慕容时、慕容厉两人一齐守在榻边,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他们互相瞪着,谁也不肯挪动一步。 太医早擦着满头大汗,亲自到后院煎药去了,郭适一时未曾醒过来,已被李安带到了旁边去歇息,至于慕容临,守在那边的侍卫传回消息,说辞与栖梧阁中宫女一般,俱称是吸入令人沉睡的花毒,一时不能醒来,要待十二个时辰后方才清醒,且还未知是否有何隐患! “皇表妹竟是对皇兄情根深种了!”慕容厉冷笑着道:“以身试毒,不惜与太后反目!倒不是皇叔与皇兄那般亲密却好巧不巧打泼了桂花酒壶,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有心提醒?” 第七十一回 慕容时凤目中怒火熊熊,却仍是守着郭逸不肯动弹,狠狠吸了几口气才低声斥道:“肃恭!莫要吵醒了师傅!也莫要胡乱臆测!等皇叔醒了,自有分晓。” 慕容厉心中早有一把火在烧着,眼前郭逸背部几个大洞虽已上了药用白布裹上,却仍是能见着在往外缓缓渗血,显是伤着了脏器。一直心心念念着的人,好容易毒素解了,看似已近根除,好容易放下心来见着他面上渐有笑意,却突然又成了这样! 叫他怎能冷静得得下来,又如何不怀疑慕容临? 但无论如何怒火中烧,也还得顾念着懿轩,不能扰着他……慕容厉咬着牙,尽力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努力让自己稍稍平静一点,仔细想明晚间所发生的那一连串事儿——一连串看似巧合的琐碎小事! 先是适儿坐到了皇兄身侧,接着便是他与懿轩回到殿上,再然后方坐稳便闻得那李熹泓的声音——那人居然能如此自在的出入大殿,以一名邻国皇子使臣的身份! 这样的不合理,似乎……慕容厉不由得看了看慕容时,虎目中尽是疑问与责备,低声斥道:“肃恭与懿轩才出大殿多久,为何陈熹泓便能如此大方走进去,却不被侍卫抓起来?那矮几下遗留的奇特鼓棒又是如何来的?”他一面想,一面渐渐将心中的疑虑全数倒了出来:“还有皇叔,肃恭虽在台下,也听得他故意高声说笑,那意思似是已知酒有问题,出声示警罢?但若非他一挥袖撞洒了壶中酒,又如何能弄得满席俱是桂花香气?若非那桂花香气正巧被李宰相靠近时带起的风激得大些,懿轩又怎会内息一乱,无法脱身?若非皇兄你所坐之处面对李熹泓,又有适儿在懿轩怀中,以他的身手,应不是不及闪开,而是不敢闪开,怕要伤着你或适儿任一个罢!” 深吸了一口气,慕容厉皱着浓眉又想了想,继续道:“可若是皇叔不曾撞洒壶中酒,他们是否会找机会请皇兄与太傅饮下那毒酒?想必是一定的。那既是说,皇叔一个不慎,甚至那陈熹泓改了主意,……但那鼓棒又是放在那处了的,嗯,那便是说无论如何也会可能用到。”他渐渐的想明白了些,虎目中寒意也越发的重了:“那!那意既是他们本就、本就合计了好几种法子,要在今夜谋害太傅!” 无声无息之间,床尾的上好铜柱被慕容厉一只手握出一道深深的手印! 慕容时一直并未吱声,只静静的听着,显是比他要镇静多了,可越听,脸上神色便也越差,待慕容厉得出结论时,他俊俏的面庞上隐然已有些发青,笑意却反而更扩大了:“呵,肃恭不仔细说一次,为兄倒真是险被忽悠过去了。如今看来,不是想害为兄,倒是以太傅为主要目标,反而肃谨是附带捎上的了。” 说着,他看了看慕容厉,抬抬手轻道:“莫要将床弄坏了,想压坏朕的师傅么?” 慕容厉这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做出的险事,见那铜柱已有些要弯折之相,顿时吓得一头冷汗,忙又用巧劲捏回来了些,嘴里念着为何“要做空心的,实心便不会有这般问题了”之类的傻话,显是又因与郭逸息息相关而犯了傻气。 慕容时看了他一会,又转头去看郭逸,见他没有要醒转的样子,才使劲在脸上揉了一阵,复又开口:“肃恭,为兄知你心意,知你素来倾心师傅,从小到大便特别粘着他,故也算得上是情根深种了。”他说着叹了口气,状似为难道:“为兄也明白,此刻若叫你转身出了这间屋子,便是与杀你无异。但……” 说到这儿,他便吞吞吐吐不肯吱声了。 慕容厉抿着嘴望向自己的皇兄,这一向心思莫测的越国皇帝,如今似是又在籍情起意,想要他这皇兄去做什么了。他想了想,心头那口气终是吞不下去——他可以容忍皇兄作弄或是愚弄自己,纵然伤成如何,他毕竟也是自己的皇兄,终不会对自己有何仇恨与杀意。但懿轩如今这样,可说有一大半是他这皇兄所赐!到头来,皇兄看似还想借此事生出些主意来,要他这皇弟放着懿轩,捡了懿轩半条命得来的,未知是与否的契机,出去做其它布置! “不行。”想到此处,慕容厉面色渐冷,虎目黑眸中,怒意又生:“皇兄莫要说那些明摆着的,纵是皇兄如何口称师傅,肃恭又岂会不知,皇兄心中本就对懿轩非是师徒之情!” 他已忍得够久,自托尔回来到如今,好几番被皇兄故意戏弄折腾,俱是为了懿轩。虽说也有他自己装傻卖老实惹得皇兄看不过去的成份在其中,可说到底皇兄竟是以此便忘了他慕容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罢? 声音不觉间就又大了些,慕容厉直视着他的皇兄,指了指床上不知何时会醒转的郭逸道:“若非皇兄与肃恭一般喜欢懿轩,又怎会在回朝之际见着肃恭那般举动便故意将肃恭召进朴宸殿去,妄想教肃恭与女子有染,从而心生愧疚,断了对懿轩的念头?”他说着,站了起来,呼吸急了些,继续道:“若非皇兄心中不单只有所谓的师傅,更多是越国尚未坐稳的皇位,又怎会公然张贴皇榜、昭示天下,教所有人知道越国帝师在肃谨帝心目中的位置极重,在越国是与天子并驾的人物?” 慕容时凤目圆睁,呆呆的望着他,似乎真是忘了慕容厉原本并不是个只懂侍奉郭逸的书童小仆,亦并非真的只是嗜武的怒将军——若只嗜武,肃恭又怎能有定国将军、定国侯之美名? 兄弟俩都处于情绪激动的境况,竟都未曾发觉,床上郭逸早已动了两下,甚至还在慕容厉说话时发出一道呻吟,却又立即抬手捂上了自己的嘴。 就连屋外,也已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悄悄的扒着房门听着,大眼框红透了却也咬紧了唇不发出声音。那一双本应是单纯的眸子里,尽是担忧。 慕容厉已走到慕容时近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若非皇兄野心太大,羽翼未丰便念着有机会便要扩疆充域,又怎会一夜贪欢失手丢了个原本自以为是的质子,还反弄成如今这副明暗不知、进退两退的局面?” 见慕容时凤目中终透出些悔意来,慕容厉也不想再多说下去。他心中明白皇兄终归是个聪明人,说到这份上,已属够多了。 “皇兄!这局棋下得辉煌大气,却太过贪功急进了,皇兄若是想要肃恭出去做任何事,便先请回朴宸殿休息一番,想明白了,再过来说罢。” 说罢,慕容厉便走过去拉开了房门,顺手将郭适抱了进来:“适儿,醒来了便进来就是了。若是肃恭再激动一些,便不会察觉是你,说不得便会伤着你了。” 郭适唇咬得紧紧的,不置一词也不看他与慕容时,径直走到郭逸床头去,伸手推推慕容时,竟是叫他让开。 慕容时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乖乖的让了位置,却并不出去,只与慕容厉一道另取了两把椅子,一人一把的端至郭逸床前,齐齐坐下了。 郭适也不去管他们,只顾自己看看郭逸脸色,又将怀中的翠玉笛取了出来,放到郭逸枕边去,这才示威似的回头看那两人一眼,拿了张矮凳便伏到郭逸床头去趴着了。 第七十二回 一夜过去,天渐渐亮了。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四处一片白茫茫,难得的起了大雾。 侍卫与内侍们个个轻手轻脚的出入凤鸣轩,总管王福也同样老实候在凤鸣轩中庭,连声大气都不敢出。 屋内四个人,竟没有一个出来,也都没有一个发出声音。 原本王福是想要来请慕容时去早朝的,可刚推开门就又小心的掩上去,冲屋外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除了郭逸是趴在床上睡着了,其他几人全在椅子上坐着打瞌睡! 王福一推门,慕容厉便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眸瞪着他,无声的动动嘴唇:谁都不准进! 于是那些原本籍着太傅受伤、陛下生辰宴需要补办之类理由赶来探望的大臣,又或是有些旁的事情要急禀的官员、乃至是后宫说要来探望的太后等人,统统被挡在了凤鸣轩外面。 辰时太医进郭逸房中换药,被床前两大一小吓了一跳,手中医箱竟险些掉到地上去。亏得慕容厉闻声转头,见着他是换药,这才撤了椅子让开位置。 可怜那太医既不是皇叔所扮,也非是湖边医仙,自是没有多大的能耐,更不曾见着有哪个大臣病了以后由皇帝与侯爷一并伺候着,因此处处战战兢兢,唯恐做错了什么又或者伤处有何变化被两个越国最重要的男子看到,要了他的老命。 一场药换下来他已是汗透了重衫,若是再给郭逸喂完一碗药,只怕是要吓得告老还乡了。 不过,这事如今也轮不到他去做了。 在慕容时与慕容厉对瞪着要抢药碗的同时,郭适已轻巧的将汤药端在了手上,执着一只较小的药勺坐在了矮凳上。 太医急忙小声叮嘱:“小公子,此药需趁热服下才好。每两个时辰服一次,且记得给太傅擦身抹药时莫要教伤处沾上水。” 郭适点了点头,那太医便逃命似的退了出去,反手关好了门。 慕容厉站起来挪开椅子想要过去帮忙,却觉得衣衫被扯,转头一看,慕容时正瞪着他,手也扯得紧紧的,低声道:“肃恭你粗手笨脚的,不准接近师傅!” 慕容厉气得又想发火,却仍是压下了脾气,望向郭适。 郭适自顾自坐在床边,对不远处两人的举动视若无。他眼里也是一片血红,显是并没瞌睡多久。“爹爹,适儿喂你喝药。”他俯在郭逸耳边轻声唤了一句,便又歪着头想将药汤喂进郭逸嘴里。 只不过郭逸仍是未醒,一动也不动。脑袋也仍然是面朝床外侧着,清俊的五官皱在一起,像是还很难受。 发白的唇,也依旧抿得紧紧的。 郭适急了,腾出一只手来碰了郭逸嘴唇几下,却只令那双唇分开了一刻,露出其中点点带着血色的牙痕。 反复几次,药汤均顺着郭逸嘴角流了出来。郭适急得大眼里盛满了泪水,转头求助般的看向慕容厉:“药无法咽下,爹爹如何醒得了?” 慕容厉低下头看了看被扯得死死的衣襟,浓眉紧锁着抬头,突然狠狠瞪住慕容时一言不发。后者被他眼神中的杀意骇得哆嗦了一把,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却又在慕容厉迈脚之时紧扯了一下,却是低下头道:“师傅他,不能有事!” 慕容厉神色缓和了些,握握慕容时的手,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到郭适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温声哄着:“适儿去睡一觉,晚些爹爹便会醒了,看到你如此模样,只怕要难过。这药,师兄自有办法喂你爹爹服下。” 郭适半信半疑,却又不愿郭逸醒后真的因见着自己没睡好的样子而难过,于是一步三回头的看了半晌,才出了房门。 他一走,慕容时便开口道:“支走适儿,你又待如何?莫要告诉为兄,肃恭要将师傅扶起来?” 慕容厉转头看着他,眼睛一瞬也不瞬,冷冷道:“肃恭所作所为,必不会伤害懿轩。还请皇兄纵是觉得看不下去,也莫要发声。实在不行,门在那边。” 说罢,他便低头喝了一口药,含在嘴里,侧身躺到床榻上,轻托着郭逸的下巴掰开他嘴唇,慢慢的哺喂了进去,接着便又略一用力,催得那药汤滑入了喉管! 慕容时口张得大大的,瞪着同样脸上红通通的慕容厉,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立即将慕容厉揪下来,换他自己去喂郭逸。可双脚就像生根似的,顿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弟一口口将药汤哺进那人口中。 慕容厉不知自己此刻应是何种心情,他分明是因郭逸受伤而难过、愤怒,满心痛楚。可亲口为郭逸喂药,却又使他格外的兴奋、紧张,只怕自己一时忘形,便会将单纯的喂药转为别的什么。 他一口口喂着,手臂弯里郭逸的脖子体温却像是渐高了些,似乎每一次喂进去,也不那么困难,几乎立即便下咽了。 好极了,他自己知道喝药。慕容厉心中高兴了一瞬,随即便咯噔一下,险些将嘴里又一口药吞下去! 懿轩知道喝药,那岂非……醒了? 他小心的往后仰仰脖子,定睛看看眼前郭逸面庞,那张脸本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无比,此刻却像有些淡淡的粉红,慕容厉背着光,也看不太清楚,心道大约是药汤的热量起了效用。可再仔细看他五官就发觉,眼眶深深的陷了进去,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淡漠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睫毛不停的颤抖!慕容厉心中一颤,似乎,真是醒了。 他犹豫着,不知这余下几口药究竟是继续喂下去,还是轻唤郭逸,让他自己喝下? 两人僵持着,一个不睁眼,一个不敢动。慕容时却是早已背过身去,并不曾发现有何不对劲,又过了一会,他似是等得心中越发不舒服,竟推门出去了。 他这一走,房中只余慕容厉与郭逸两人,慕容厉望着已半张着嘴喘气却仍是不曾睁眼的郭逸,呼吸顿时又急促了些。他一颗心乱跳着又等了一会,眼见药汤已不再冒出热气,郭逸却仍不曾动弹! 心一横,慕容厉终还是眼睛一闭,对准郭逸的唇,将药汤继续渡了过去。 郭逸其实一直都未能熟睡,陈熹泓自背上连刺几下,那鼓棒只有执手那一头较粗,末端虽不是尖若利剑,但成心刺入身体却也是极容易的。何况,陈熹泓似是起了杀心——虽不知他为何由比试一较高下而变得如此,但当时情形却真是毋庸置疑,他本就是要刺入郭逸后心,一击致命。 当时郭逸是背对着比试场地,因此不知为何陈熹泓会刺偏,但纵然是想,也大概能明白是慕容厉紧逼而至,迫得他刺偏了。至于连刺几下,则有可能是一边的侍卫递了武器过来,慕容厉抽刀时,郭逸才被又刺了三下,挑破经络之后又觉胸腔一阵搅痛,终是无法忍受,昏 了过去。 幸有太医及时赶到,为他止住血,敷上伤口,可郭逸仍是被胸腔内的那份抽搐个不停的顿痛,折腾得连昏迷中都不得安宁。 故而,他时睡时醒,迷迷糊糊中,也将慕容厉与慕容时两人对话听了个大概。 心里不知道是何滋味,但郭逸却更咬紧了牙关,誓不愿在这两人面前醒过来!他明明是为人师,却成了对方倾慕喜爱之人,甚至……迷糊中听得慕容厉说的,像是连接近女子也觉得是愧对了他! 第七十三回 他只不过一名死了妻子、还未能为亡妻复仇的鳏夫罢了,回到京城也只是为报效先帝在位时的知遇之恩。虽说慕容厉一路上照顾得十分周到,甚至可令他摒弃一切身份年龄,轻易放其出师、将其引为知己,但他终究是这越国的侯爷、怒将军,彼此又都为男儿身,同效力于现任国君慕容时!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又教他如何面对? 更何况,他从未曾想到过,那个在他面前亦是喜怒无常却又百般任性、将他推到朝野最高处的慕容时,对他竟也非单纯的师徒之情! 那人心思一向难测,还贵为当今圣上,凡事都教人摸不透也就罢了,怎会连情感亦是如此? 郭逸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些均是梦境,并不可信!那慕容厉只不过是他的忘年至交,慕容时亦只是他的爱徒,对他再好,也只是始于尊师之礼! 可他还未来得及将自己说服,太医便已进来换药,那双年迈的手颤抖个不停,想也知是十分害怕。故而郭逸忍着疼痛一声不吭,装作是睡熟了没有感觉,这才令太医可以全身而退。 好容易听到适儿端起药碗说要喂他喝药,他才心里一松,哪知竟又昏了过去。 因此慕容厉躺到他身边时,他确是不曾醒来。直到慕容厉将药汤渡入他口中已经好几次了,他才慢慢醒转,满身的痛楚令他不自觉的皱眉咬牙,口中温热的药液与略显熟悉的唇舌被他咬了好几次,恍惚中他还以为是云儿复生! 可慕容厉却像是没被咬到似的,照喂不误,这才使得他脑子里运转起来,忆起了如今情景,也想到了此刻唇舌相接的人大约是谁! 此时情景颇为难堪,可他早已不自觉配合着喝下了大半的药去! 他终是红了脸,心脏一跳一跳的,混着自身胸腔的抽搐感,痛、难受、难堪、难为一股脑全涌了上来,忍不住张嘴喘气,却还是不敢睁眼! 究竟是谁?肃恭?还是……肃谨?不、这分明便是肃恭!这两人所习武功不同,散发的气息亦不相同,何况,鼻端并未嗅到任何药液以外的味道,肃谨那朴宸殿内,可是成日里点着龙涎香的! 心跳得更加激烈,郭逸脑中闪过一幕幕情形,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那个穿着铠甲的少年笑嘻嘻的跃到自己身后笑称要与自己一道去寻师,听到那个穿着不合身武服的少年,纡尊降贵大声说着:师傅有事,徒儿服其劳!厉儿为师傅擦把脸吧!厉儿服侍师傅沐浴! 又是何时,那称呼便变了?好像,只经过一夜,为药性所迷之际那少年还强自带着他跃入浴池里,只为了保持那份清醒不至侵犯到他,而后,那少年便如脱胎换骨一般,变得沉稳严肃了许多,却是一口一个肃恭的自称着,一口一个懿轩的唤着,若非急事,便是常不离身侧半步,若非前日那陈熹泓挑衅于他,那少年也不会出手,更不至昨夜在殿中比武,不至变得如今这般,不至如此令人无法面对…… 郭逸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想了多久,只知喉间再无药液可咽了,那唇舌却又一次探了进来,轻轻摩挲他的齿龈,挑动他的舌尖,挑断他忍耐的极致! 拼着伤口迸裂的危险,郭逸抬了手,一巴掌将慕容厉推开,喘了半晌才努力睁开眼,同时道:“侯爷可是喂完药了?辛苦一夜,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此间适儿自会过来照应。” 他试着将语气放平缓些,尽量表现得无动于衷的样子,半眯着双眸看过去,果然如他所料,慕容厉倚在床畔,支了一只手才未曾掉下去,他似也是料到自己会被推开,因此并未露出半分暴怒之相,反是满面忧愁的望着郭逸,唇仍是微张着,面色通红,却一言不发。 郭逸心中暗暗叹息,这人怎会执着至此? 呆了一会,他皱了皱眉,支起手臂便要起身:“是郭某之过,竟不记得念谢侯爷亲力亲为,理应亲送出门才是。” 慕容厉这时才跳下床去,一边想将他按在床上却又怕碰着他伤口的为难样子,半猜半肯定的问道:“懿轩你……可是,未曾睡得踏实,听到了什么,才、才如此不顾一切想要赶肃恭出去?” 郭逸实是无力再撑着爬起来,心道你既然明白,我也懒得装作真要起身。他慢慢趴了回去,嗯了一声,轻声道:“莫教陛下知道,免得见面为难。你……还是回府去罢,此处有人照料,无需再费心,亦无必要如此辛苦。懿轩自认,并不能给侯爷或陛下心中所期待之情感,若实在不行,也只得带伤退隐,远走他乡了。” 见慕容厉虎目中已有些哀求之意,郭逸心中十分的别扭,便转过头不去看他,沉声道:“侯爷既已出师,便无需再尊师命了么?” “……非是如此不可?”慕容厉近前一步,望着床上郭逸的后脑,语声平静,可牙关已咬得整张嘴都扭曲了。 郭逸听他如此问,心中突的顿了一下,竟生出几分失落来。但犹豫了不过弹指光景,他便道:“非如此不可,无需多言。或是肃恭想要懿轩起身相送也无妨,想要懿轩补偿些什么,也可说出来,但只限此时,以后便只是同朝为官,再无、他念!” 这番话说得相当快,字字铿锵有力!但他重伤之下情绪起伏不定本就伤神伤身,又一连串说了这许多话,面上那点红晕早消失无踪,反更显苍白,整个人也已在喘着气颤抖了。 “若不是后脑对着他,只怕还未说完便早已讲不下去了吧。”不知为何,郭逸突地便生出了这等心思,他暗暗好笑自己如今可谓废人一个,家中幼子年方六岁,国中帝君还一边利用、一边又在觊觎着他!他竟成日里还有空为着这等事情伤脑筋,若是云儿知晓,也定会笑他是太久不曾拥有过知己,才会显得如此的绝决却又背地里不舍。 但,若真只是这般…… 他的思绪又一次被打断,慕容厉的唇舌已熟练的凑过来,再不似喂药时那般温和安抚,却也没有初吻那次带着药性的霸道与肆虐,倒是带着一股浓浓的不舍与心酸,教郭逸既无从思考这人究竟是几时、如何将脑袋凑过来的,也根本不及动手再次推开。 慕容厉双膝贴在榻沿上,弯着腰静静看着郭逸。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也明知郭逸心中,亡妻云儿是最最重要的,他也不敢奢望过多。可一想到真要这么算了,再见此人形同陌路,他便抑制不住心间阵阵刺痛与不舍。他就站在床畔,看着郭逸的身体抖得厉害,听着郭逸那故作平静的语调,果断不容拒绝的语声,差点就顺口答说:肃恭不曾想要什么,肃恭只想继续看着懿轩便足矣。 但他终是明白自己并不如想说的那般伟大,他虽为皇家贵胄又是武将之首,却也自认对于情感只学到圣人的一半,只做得了相依相伴的梦,却达不成远观静好之境! 况且,郭逸如今这模样,显是相当难受,却还说了这些话,若他再没有任何动静,只怕这人还要继续说下去,直至他真的出去了,也不知是否消停。 因此他不假思索便吻了下去,不敢闭眼,只小心的望着,生怕郭逸一时生气便要乱动,也好制住他,免得……挣裂了伤口。 第七十四回 这会若是慕容时在此处,想必早将慕容厉扯到一边去,纵是不打起来,也会冷声冷气的数落一通,再作打算。 只不过慕容时确是无睱分身了。他虽惦记着郭逸、担心着慕容厉会作何举动,却只能大步离开凤鸣轩,往皇叔住处赶过去——顺便还叫了个暗卫去栖梧阁看着。 慕容时一只脚迈入慕容临房门,另一只脚才刚抬起,便有暗卫突然现身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惹得他面色大变,转头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王福! “王福,朕已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为何还是如此不知悔改?”慕容时叹了口气,往日里总是浅笑轻言,如今却像是十分疲惫。他挥了挥手,漫声对那暗卫道:“将总管王福送到朴宸殿秘室去歇息,你既知晓事情经过,便与他好好聊聊。待朕看过皇叔,再去与他叙话。” 那暗卫也不说话,只默默行了一礼,几步间走近王福,一把捞起他便又几个起落,不见踪影。 慕容时闭了闭眼,深深吸一口气,举步迈入房中,朗声道:“皇叔可曾醒过来了?”刚说毕他便笑了笑,凤目盯着懒洋洋靠在榻上的慕容临,一字字道:“皇叔好生清闲,一醉了事,如今竟还在养神!” “万事皆有陛下安排,严亭又何须多事,徒惹烦恼?”慕容临把玩着手中一样半月形玉佩,似笑非笑的看了慕容时一眼,“此物陛下可曾见过?” 慕容时面色大变,几步冲上去就要夺过来,却被慕容临抓得牢牢的收回怀里,抓了个空。他凤目眯起,仔细的看了看慕容临那张要笑不笑的脸,突然后退一步,肃容道:“请这屋里的人都出来吧。或者,都下去。朕与皇叔,有些事要好好谈谈。” 慕容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拍拍空着的双掌,又挥了挥,轻道:“出去吧,出去吧,叔侄谈心,将门予我关好了。” 那屋中几个下人也不知是站在何处,一个个从暗处走出来向两行了礼,退出去时依言关上了门。 “行了,说吧。自严亭醉倒后,发生何事?”慕容临挪动几下,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躺了下去。 慕容时少有的翻了个白眼,俯到慕容临耳边深吸口气,大声道:“太傅重伤!王福将暗卫的秘道图纸交予了宰相!你还要如此躺着?!” “什么?!”慕容临面色大变,猛的一下跳起来抓住慕容时双手,使劲将他推到床对面的椅子上,瞪着双目恨声道:“太傅不是在殿上监督比武?他既未曾回到席间,便不会毒性复发,以他与肃恭的身手,何人伤得了他?!” 慕容时磨了磨牙,努力平复了些心绪,将当时发生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次,才追着慕容临目光问道:“皇叔可知,这其中有何蹊跷?时儿只知必是太后与宰相定了几套计策见机行事,却不知宫女秋月出去后是如何甩脱暗卫的,也不知雨儿究竟是何意思,知道些什么,又作何想法!更不知道,为何适儿会突然跑下去!” 慕容临一把扯起慕容时,疾声道:“快带我去看太傅!” “去不得!”慕容时顿时脸色铁青,使劲挣脱慕容临双手,凤目中浸出点点血丝,扭曲着唇舌咬牙道:“肃恭他……骂了我一晚,此刻,此刻正、正在给太傅喂药……皇叔若不想长针眼,便还是莫要去了!” 慕容临睁大眼望着慕容时,讶然道:“肃恭骂你一整晚?……你、你是他兄长,又是皇上,居然由着他骂了你一整晚?” 说完他像是想明白了,竟哈哈大笑起来。见慕容时瞪着他开口欲骂,慕容临笑得更甚,好一会才收了笑声,仍是勾着嘴角。 他转身在桌上寻了把扇子,唰的打开摇了几下,不紧不慢的坐下来,有如说书人开场一般使劲咳了几声,绘声绘色的学着那副江湖腔:“昨晚侯爷怒发冲冠,心痛之情溢于言表,对着皇上大发雷霆。那刻,陛下心中有愧,又恐吵醒了懿轩,才在房中由着他骂个够。中途还几次吵起来,却又因着懿轩的关系停止吵闹。而后便是都安安静静守了懿轩半晚上,直到太医过去送药,又发觉懿轩昏迷不醒无法吞咽,屋中几人乱作了一团。侯爷性子较直,更是自小便只认定懿轩一人,何况那晚他们说不准已发生些什么,他才敢如此不顾忌,喂懿轩喝药。” 说罢,慕容临啪的一拍扇骨,合拢了扇子,点着慕容时的鼻子道:“可怜你贵为九五之尊,却最是不能容得真情,故此便无任何立场说他,又不能真惹恼他影响这越国将军,于是只敢装作看不到,逃了出来便找我这皇叔作出气筒了。是也不是啊,皇侄陛下?” “哼。话都给你说完了,又何必故此一问?”慕容时气得一拍桌子,转过头不去看他。他丝毫未觉,自己在这皇叔面前倒是从来不掩饰真性情,远比在慕容厉或郭逸面前满脸堆笑要好得多了。 “唉~严亭少说也与懿轩一般年纪了,竟要受个晚辈的气。唉唉。”慕容临摇晃着扇子,连连叹息,故作自怜了好一阵,才又拿扇子挑着慕容时下巴逗他:“你这番来,到底是拿你皇叔出气的,还是来探病的?你可是不想知道那酒中有何名堂了?还是说,你那雨妃的命,你也真不想要了?” 慕容时凤目一挑,不耐烦道:“你若不想说,我纵是将你再打发到托尔镇上去,也只能知道那来使是否已回去了。你若是想讲,便要快些说,否则以你这慢悠悠的性子,不说雨妃性命如何,怕是师傅醒来之时发觉肃恭那般待他便会出事……以师傅那脾气,恐怕是伤上又要加伤了!” 慕容临这才正了面色,“哦”了一声,满脸堆笑道:“陛下息怒,严亭险些忘了懿轩的倔脾气,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嘴上说着莫要见怪,可他手上扇子唰的一响,复又打开摇了摇,在手中转了几个圈,忽啦啦的飞来飞去,最后回到他手上,却停在了慕容时耳边。 慕容临的唇也已停在慕容时耳边,轻轻开合,吐出来一连串的话语,使得慕容时忽略了自身差点又要发作的脾气。 慕容临说的是:昨晚宴上醉酒前,严亭便已将酒杯带入了袍袖的暗袋里,子时过后严亭便已醒了,连夜察看酒杯之中剩余的汁液,发觉其中又有夹竹桃汁,量却下得极少,显是不想弄出人命。但或许是严亭曾喝了多种酒,又一直遍尝毒草,这才能相安无事。故此,雨妃应也是不至丧命,但太傅上次既称是已解了余毒,如今却为何能一闻到桂花香味便又中了招?这其中,恐怕是宰相上前说话时还暗暗洒了些什么化功散之类的药粉才对。 说罢,两人又商议了一会,便决定先将王福扔在秘室中由那暗卫继续问询,至于雨妃亦由旁的暗卫守着应是暂无性命之尤,故此无论是两人出自何种心思,也都同意去凤鸣轩看过郭逸再说了。 慕容临在房里乱翻乱找,弄乱了他自己视若珍宝的几个大箱子,终于找了几瓶丹药出来,这才笑嘻嘻的拎着药箱,又举起扇子在慕容时下巴上挑了一下:“皇侄,本王怎地觉得,皇侄越长越诱人了?哈哈哈……快些前面开路!” 慕容时气得翻了个白眼,抬手抓过慕容临的扇子骂道:“看你何时在师傅面前露出如此本性来,朕便喜不自胜了!”说着,将扇子往桌上一扔,撞到了本就放着的玉瓶,发出一声脆响。 他心中一动,突又转身问道:“那玉佩呢?你是自何处得来?” 第七十五回 “玉佩?”慕容临打个哈哈,眼神闪烁道:“什么玉佩?” 慕容时抓起扇子便想冲那张嘻笑着的脸砸过去,却还是将扇骨使劲捏了几下,皱眉道:“莫要惹恼时儿吧,时辰不早了,皇叔快些讲来!” 慕容临哈哈笑了好一阵,才自怀中摸出那面半月形玉佩来,故意在慕容时眼前晃了几下:“你是说这个?莫要如此紧张,并非是你的,亦非是懿轩身上那枚,此物仍是本王某日出宫游玩时,在街上一家玉饰店买下的!据那店主说,还有一面相同的,与此佩合起来便是一对,本王便想着看谁有缘买了去,那倒可称为本王几世修来的真情人了。谁知……本王前脚迈出店门,后脚就见着几个眼熟的贵客进了玉饰店去,嘿嘿。” “我……”慕容时一时语寒,顿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朕与师傅都不会是你几世修来的真情人!快些随朕去凤鸣轩为师傅治伤!” 说罢,甩袖便走,连扇子亦忘了放下。 至于那玉佩,则是望也不望上一眼,更不谈去考究慕容临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他们在屋中坐着不知不觉便聊了大半个时辰,再往凤鸣轩一路走过去,已然是西时了。 此刻,慕容厉也早不在郭逸房中,却仍在大门处与侍卫们说话。 慕容时远远便见着他那亲弟弟绷了张脸在训话,转头看了慕容临一眼,便加快步子赶了过去:“肃恭!师傅他如何了?” 慕容厉心里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顿了顿,才慢慢转过身向慕容时行了一礼,竟连慕容临站在一边都未发现,低声道:“懿……太傅他,歇下了。皇兄还是暂时莫要进去的好。” 慕容时凤目在慕容厉身上扫了几圈,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突然笑起来挥了挥手:“你们且先避避,朕与侯爷有话要谈。”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慕容临:“皇叔先进去看看,有事请中庭的侍卫们前来亶明便是了。” 慕容厉这才发现慕容临已站在一边望着他笑,脑袋却又垂得低了些,闷声道:“皇叔能去看看,便是最好不过。皇兄若是要说太傅的事儿,恕臣弟不想讲。但若是有旁的吩咐,或是有关昨晚的,但请及时下令。” 说来说去,就是不让提郭逸! 慕容时心道该不是真被师傅赶了出来?可往年纵是肃恭再怎么闯祸违规,也不曾见过师傅真的有哪次发过火不理他的啊。总不成……肃恭他、他对师傅…… 想到此处,慕容时面色变了变,左右看看已无下人,便一把扯住了慕容厉衣领,咬着牙道:“你给我坐下说清楚了!莫非你禽兽不如,师傅满身是伤,你还敢侵犯他?” “……”慕容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没有否认,更任由慕容时抓着他,毫不反抗。就连那双曾吓退了慕容时的黑眸,此刻也只余悔痛与难过。 看他这副样子,慕容时心头怒火熊熊燃起,恼恨之下将另一只手上未及放回去的扇子举了起来,对准慕容厉脸上狠狠抽了几下,顿时几道伤痕高高浮出慕容厉脸庞,殷红的血顺着面上骨线缓缓滑了下来。 慕容厉却仍是一言不发,神色间较之方才毫无一丝变化。 慕容时见他被自己打得脸上都破了,又有些于心不忍,遂放开他衣领,转而拉着他到院里石桌旁坐下,一边唤了侍卫去取干布来擦,一边苦心劝着想要知道慕容厉究竟是做了什么,郭逸又到底说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他道:“我如此信任你,他教你念书学武,如此疼你,平日里待你这三皇子较我这个做哥哥的好了几倍去,故此我才特地派你去求他回来。果然他一路待你尤胜从前,虽心中仍有伤痛,却还是一心为着国事为主,忍下满腹疑虑,不计流言蜚语住在这后宫围绕之下,为的只不过是一举多得罢了。你自己回想便可知,他如今更视你如知己,你说学武他便不多苛求你文笔字迹,你说出师他便由着你不分上下懿轩懿轩的唤着!如今他伤成这样,你自己站在他身后不远,却未及救得了他也就罢了,竟还做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事来!你、你叫我这个做哥哥的如何待你,如何罚你?打你一顿?那也无法解了师傅心中灰心难过!更不能解了朕心中珍宝被毁的痛恨!肃恭,你究竟是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弄到这般田地?你不是最喜爱师傅?你不是最舍不得他受一点伤?何事惹得你不再珍惜郭逸?你为何不肯明说?还是说,你连为兄也不肯讲?” 前院里兄弟两人僵持着,一个苦口婆心另藏着点私情,另一个却始终是冷着张脸,任打任骂俱不开口。 中庭郭逸的房中,却也差不了多远。 慕容临甫进中庭院门,便发觉四周多了些站岗的侍卫,细问之下才明白是慕容厉吩咐,说要多派些人看着,免得太傅伤重卧床,有事唤人却无法知晓,更不利通传,误了病情。 但看那架势,却不似是看着病人,倒有些像是守犯人了。 再一想前门处慕容厉所说的话,与他当时面色神情,慕容临心中便真有点不安:莫非这小子真做了什么足够惹得懿轩反目的事? 他一面思索,一面推门而入。 “出去!”一样东西抛了出来,正中慕容临额头。 慕容临吃痛叫了起来,嘴上却丝毫不让,“哎呦,懿轩,精神不错啊,明明是趴着还这么准的手法力度。”一边嘻皮笑脸的说着,他一面弯腰捡起那被当作暗器丢过来的东西,定睛看了看,倒吸了口凉气:这不正是当日慕容厉在玉饰店买的那只白玉葫芦么?怎么血迹斑斑的? 慕容临下意识摸了摸额头,还好没破皮,便反手关上门,走至郭逸床畔去放下药箱,探头看了过去。 郭逸这时已看到进来的人是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轻声道:“原来是皇叔,懿轩失礼了,不曾伤着严亭吧?” 慕容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顺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撑到床榻上捧起自己那张厚皮脸,双目定睛望向郭逸道:“区区一掷之力,懿轩早知道严亭这张厚皮脸,又何必挂心这些?倒是懿轩今日明明满身是伤,却为何不修心静养,还要见人便掷?可是怪严亭醉得太早不曾帮着太傅挡刺所至?” 郭逸脸上少有的红了红,别过头道:“严亭莫要说笑。懿轩如今已成废人,对这越国朝廷亦无能为力,只求能快些好起来,带着适儿远离此地,其它的,还望严亭莫要多问。” 慕容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便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侧过身去翻他的药箱,只双目余光不时望望郭逸动静,想看他究竟是如何了。 其实郭逸此时确是不想见任何人! 他自觉话已说尽,于情于理都对慕容厉说得一清二楚,够决断又都留了颜面,还生怕慕容厉心中不愉,特地说了那句“若有任何要求也请侯爷提出来,只限此时”,谁知道慕容厉却毫不退让,竟还伸长了脖子去吻他! 但也确是自己不够定力,不够争气,竟被那小混账吻得迷迷糊糊的,还呻吟出声来!最气恼的便是他迷糊间连自己几时发过声都不知道,只隐约听到一两声,还以为是慕容厉动情之际发出的!简直是为人师为人父之奇耻大辱! 第七十六回 郭逸好容易被慕容厉松开唇舌后,说的第一句话便露了破绽——侯爷该回府了,再莫纠缠,莫要与陛下争吵了。 其实是句挺一般的话,当然,这前提得是正襟而坐之时语重心长的教育晚辈才显得正常。但这时郭逸却面色红润,嘴唇肿得高高的,眼中似有水光,足以令任何对他有好感的生物生出亲近之感!偏偏他说话时被慕容厉吻得神志仍有些迷糊,那份心悸与快感还在体内荡漾着,余韵未歇,舌尖都是麻的。故而他又喘息不止,语声暗哑,还带着少许的拖音,因此这话,便显得像是意义相反了。 虽然慕容厉心中有数,知道郭逸会如此是何故,但也因面前心仪之人对自己的亲近有如此反应感到心动不已。于是他便又一次违了郭逸的话,他不但没走,还翻到榻上将郭逸搂住,有如喂药时一般,将他脑袋环到自己臂弯里,目光灼灼的望着,想要再确认一次。 郭逸便这般发了脾气——他如今手不能抬高,一动便会牵动伤口,内息不能妄动,一运气便觉不受控制,身体像要爆裂开来,最惨便是被慕容厉勾起了欲望,连带着背上伤口与胸腔伤处,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折磨!再加上慕容厉与慕容时闹了那么一出,他想起来便头大如斗,不知如何应对,偏这小子还不知悔改,竟还上床抱着他看了半天! “慕容厉,你若再不走,莫怪郭某不念旧情!”郭逸记着自己当时便是这么咬着牙说了,便想忍一时痛伸手推他下床去。 哪知慕容厉像是浇了铁汁一般,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仍是不言不语的望着他。那双虎目中半是哀伤半是哀求,闹得他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别扭横冲直撞,心烦意乱之下,他竟闭上双眼不再看慕容厉了。 若郭逸当时清醒那么一点,便不会傻到闭上双眼了——换了任何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认为这般举动不是邀请和默许吧? 慕容厉还算较老实的,只是伸手轻轻的在郭逸脸上捧着,如待珍宝般轻吻他紧闭的双眼,随即便又乖乖退开,说的却是:“懿轩你可否莫要再生气了?你伤重在身,肃恭自不会乱来,待来日懿轩想明白了,肃恭再任凭处置。至于皇兄那边,肃恭自有办法断了他的念头,懿轩莫要担心便是,亦不需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说得倒像是二人两情相悦却遭他皇兄横插一脚,闹得郭逸为难似的! 郭逸气得猛一用力便撑了起来,目光森冷的望着慕容厉:“若是郭某曾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些什么令侯爷与陛下误会的,郭某在此道歉。自始至今,纵是日后郭某垂垂老矣归于九泉之时,心中断容不下云儿以外的任何人!男女亦是一样!” 他费了颇大一番力气才顺顺当当说完这些,胸腔中那受伤的肺腑脏器立即猛烈抖动着,经络血管加巨流速,疼得他浑身颤抖,喘息咳嗽不断!加之双臂使劲撑住了上半身,背部伤口为肌肉所扯着,顿时血流如注! 慕容厉见状,骇得面上血色尽褪,纵然郭逸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或方才说的究竟有几分真假,他也无力再去思考,只知飞快的跳下床去,双手扶着郭逸肩膀连声劝慰,想要教他趴回床上再莫用力。 奈何郭逸反而更加剧烈的咳嗽着,唇间已隐有鲜血溢出,却还不肯低头,只皱紧了眉头望着他,直至咳完一阵,便立即又道:“请侯爷自重,速速离去。” 慕容厉这次是真被吓着了,他双手不知是继续扶着郭逸较好,还是转身为郭逸取丝巾来拭唇边的血。 最终他仍是深叹了口气,黯然道:“肃恭自知有所冲动,才惹得懿轩生气。但请太傅莫要再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肃恭便是如何也无所谓了。肃恭这便出去,换侍卫进来服侍。” 说罢,他满目不舍的望着郭逸,一步步退了出去,直至关上房门那一刻,双眸仍是未曾离开过郭逸。 “懿轩?可是累了?累了便歇息吧。不愿说就算了,你这伤显是敷药以后又挣开了的,不宜再动了,老实趴着。严亭来料理便好,放心睡一觉,什么事也莫去想它。”慕容临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响起,那人似是一直这般,无论是当郭逸初至皇宫,还是后来先帝毒发,亦都是见着严亭嘻嘻哈哈的,就连当日情急之下废了他的武功,却也未见他半句怨言。唯独托尔镇那次送行时,他望向郭逸时那凝重的神情却像是惊鸿一瞥,再从未见过了。 郭逸脑袋里嗡嗡的,一时想起这个,一时惦起那个,云儿亦在他脑中穿来穿去,适儿也似总是用大眼睛不满的望着他……他满心混乱,含糊的应了一声,便合上双眸交代着:“有劳,这般伤势,莫要教陛下知晓便是。” 慕容临嗯了一声,一边小心将郭逸背上盖着的衣衫拉开,一边似是十分随意的问道:“为何偏怕陛下知晓?严亭方才进来时,已与陛下一同遇着厉儿了。那小子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陛下还不知是如何猜的,气得脸色都变了,大约以为你是被厉儿如何了,才赶了他出来,不许那兄弟俩进来探望。” 一席话说得郭逸心神又是一阵混乱,阖着的眼帘里全是慕容厉临出去时望着他的那双眼。就连背上已浸透了血渍的白布被慕容临拉开时,也未曾感觉到有多痛。 他这里满心都是事情扰了周身感觉,倒也还好,至少慕容临治伤时会顺当些,但慕容厉在前院坐着死不吭声,便真是惹火了慕容时,真以为他将郭逸吃了才被赶出来低落至此,悔恨之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此时侍卫早为慕容厉那肿得老高的脸上擦了些药膏,拭净了脸又复退到院门口去了。慕容时凤目狠瞪着他半晌:“你究竟是否肯讲,若是不说,朕进去一看便知!莫要忘了皇叔早进去了,有何变故,受了什么伤,以你皇叔的眼力,你又能瞒到几时?” 慕容厉这才张了张嘴,唇裂舌干哑着喉咙道:“厉儿一时冲动,痴心妄想之际借着喂药的时机,惹恼了他。偏偏厉儿不甘心亦不放心就此形同陌人,故而多央了他几次,哪知他竟拼着伤口裂开内腑重创,一面咳一面瞪着厉儿,大有不出去便宁愿就这般流血至死的模样。……厉儿其实只是想说,并非要他如何示好,亦无需他有所改变,只用放心养伤,凡事倚重厉儿一些便行了,却谁知,到底还是不曾说出来。” 他说话时,双目空洞,却仍是面朝着郭逸的方向,似乎隔得再远,只要这般面对着,便也有一线可能让他听见。 慕容时原是松了口气,心道喂药的时机,至不过也只是亲吻一阵便被师傅推开了。可谁知郭逸竟像是伤重不能自持之下还要倔着赶慕容厉出去才肯罢休,他那脸色便又有些变了:“肃恭,你且告诉为兄,究竟是如何,为何太傅要气成这样?照理说来,他不至只为与你唇舌交缠便如此愤怒罢?” 慕容厉闭紧了嘴,又开始不置一词。他心中记得分明,郭逸叫他不要说出已听到整晚房中所有声音的事情,还说尤其不要陛下知晓,免得他心有芥蒂不好相处。他自己亦知晓,若是这两人互相看过去时神色都不对了,那么纵然郭逸日后不再恼他,也绝无可能继续留在宫中,更有可能连太傅之职亦辞了,直接带了适儿便走! 这真相,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得的。 第七十七回 但又要如何才能让皇兄打消了对懿轩的那份念头,如何才能将自己的承诺兑现呢?慕容厉脑子里飞快转着,尽量教自己莫要再惦记郭逸,不停的提醒自己皇叔已去为他治伤,再不会有多大危险了。 只是眼前皇兄这关又要如何过?慕容厉想了好一会,终是横下心来站起身,望着慕容时道:“皇兄,肃恭此时不想再提太傅之事。此处肃恭已不必担心,这便去查探昨晚之事,捉拿反贼。” 慕容时一声不吭的站起来,挑起一边眉毛,歪着脑袋看慕容厉,看得他一阵心虚,偏过头道:“臣弟告退!” 他转身就走。却听得慕容时在身后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既是捉反贼,不若先同朕去朴宸殿看看罢。王福竟将秘道图纸交予宰相大人,被暗卫发现,人证物证据在,为兄急着去找皇叔问询,便教暗卫带他去秘室审问了。” 慕容厉脚步顿时停住,面色却又灰了几分,他转过脑袋时牙关已咬得死紧,只重重的点点头,等慕容时走到前面便一路黑着脸跟他往朴宸殿去了。 待郭逸知道这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原因无它,只因慕容临累得半死,从午前忙到这刻才一身大汗的为他细细缝好了伤口,撤去银针。还未敢立即便为他解开穴道,生怕他又一个乱动,势必血流不止,前功尽弃。故此郭逸如今已可以活动脖子与手臂,却只是偶尔略微动几下,否则也必将苦不塂言。 侍卫是在慕容临半瘫在椅子上叫苦不迭时推门进来的,显是听到了慕容临这皇叔的声音,得知里头已经忙得告一段落,这才敢进来禀报。 郭逸闻言,只是转过头去,浅浅的嗯了一声,便挥手示意侍卫出去。可那侍卫却被慕容临叫住了:“别急别急,且先打盆水来,请个细心的为太傅擦擦身才好。” 那侍卫闻言,立即脱口而出:“这、这哪使得!这般事情,一向是将军独揽了的!属、属下不敢!将军若知道了,必将杀了属下!” 郭逸将脑袋埋到枕头下面去,整张脸上红通通的,心里大声骂着:慕容厉你这混帐小子!待郭某病好了这流言若还没消失,便是已传遍了洛川流域,郭某也不需再作什么南郭居士,直接被叫做侯爷家室了。 慕容临笑得几近呛着,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故意探头看了看郭逸,大声道:“既是如此,便去将适儿叫来罢。本王其实本欲代劳,但贵侍卫这般讲来,本王也怕砍头。”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脑袋凑到郭逸面前,猛的一掀他的枕头,嘿嘿笑着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作了个砍头的动作。 郭逸气得使劲一瞪他,正欲再将自己埋起来,却听慕容临“咦”了一声,捏住他脖子笑道:“侍卫已出去了,趁着小公子还未进来,懿轩快先告诉本王,为何脸红成这样,又为何这只白玉葫芦又回到枕头下面去了?” 郭逸语塞。他明明是见着慕容厉出去了才想起来要将这东西放到别处去,免得见了心烦的。哪知道刚拿在手上看了一会,便又咳了几声,伸手一擦竟是满手血,吓了他自己一跳。紧接着便是慕容临推门之声,他以为又是慕容厉回来,便顺手将那葫芦掷了出去! 不过,这东西不是应在慕容临手上么? 好容易才理清了,郭逸皱着眉毛抬头看看,果然那慕容临笑得一脸得意,活像个骗到宝贝的顽童。 没好气的摆摆头,郭逸叹道:“严亭,你是记恨懿轩废了你武功,还是成心取笑懿轩?若再这般,这病也无需你治了,再这么闹几次,懿轩便可直接被你气死。” 慕容临正要答话,便听得门被推开,转头一看,郭适捧了个冒着热气的水盆进来,小嘴扁得像鸭子一般,眼眶也是红着的。 “小公子来了,辛苦了,严亭来端便是了。”慕容临飞快的过去端过了水盆,放到床畔去便开始绞手巾,嘴里笑道:“小公子年纪尚幼,必不知如何服侍伤患,尤其是你爹爹这般容易闹脾气又口是心非,凡事忍着不乐意讲的,那是非小心不可。否则啊,不知几时得罪了他,倒要被他记恨好久。” 郭适睁大了双眸望着这有过几面之缘的大人,听他说完后眼珠转了几转,便大声叫道:“你胡说!爹爹才不会记恨旁人!必是你自己如此,才以此心渡彼心!” 慕容临没像慕容时与慕容厉那般同郭适呆过,因此并不知郭逸的小公子说起话来如此厉害,闻言顿时张口结舌,无奈的向郭逸求助。 郭逸好气又好笑,终是摆了摆手,轻声道:“适儿,这是谦王。是你那师兄的亲叔叔。莫要无礼了,他才刚为爹爹疗伤不久,累得很,还是辛苦适儿帮爹爹擦擦脖子和背颈便可,其它的,待爹爹明日下榻自行去浴池清洗,左右是要泡药浴,也不差这一时。” 哪知郭适哼了一声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慕容临这次是真真的睁大了双眼,他将脑袋凑到郭适面前,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又转回头去,一边为郭逸擦身,一边笑道:“医者父母心,纵然累死,可病的是懿轩,严亭也只能将这不正的上梁作实了。倒是小公子,实与懿轩性格相差太多,当初云儿也不似这般脾气啊。哎,小公子,你是否并非懿轩所出,而是他捡来的,否则怎地这般直肠子,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倒可以气死一船人,将来不去做说书先生或算命铁嘴,倒真是委屈了你。” “严亭!怎地跟孩子计较!”郭逸咳了几声,曲起手腕捂住嘴,却还是略用力的喝止了慕容临的话。他转眸看向郭适,眼见那小家伙没什么大的反应,这才安了心,笑道:“适儿莫要生气,谦王嘴厉心善,看他对爹爹如何,便知道了。” 说着便欲伸手去摸他的头。 哪知郭适反而后退了一步,红着眼眶大叫:“适儿确确是爹爹所生!你这老不修,分明是觊觎爹爹已久,如今一路从边关跟了回来,还敢在此胡言乱言!若非看在你为爹爹治伤的份,适儿早将你打了出去,也免得你污了爹爹明目聪耳!” 慕容临眨了眨眼睛,擦干郭逸背上的血水,将绢巾丢进盆里,一边清洗,一边转头看看郭逸,笑道:“你这儿子养得倒是护爹得紧,当初厉儿去找你时,想必也没少被他捉弄。” 郭逸僵了一下,勉强点头,转头向郭适道:“既是谦王已代劳了,你这便出去罢。为父有些事需得与谦王商议一番。” 郭适嘟起嘴凑到床边,小声道:“爹爹,他不是好人。有事与孩儿和侯爷哥哥商议便是了。莫要与他商议。” “哦?”郭逸扬扬眉毛,压住心底听着侯爷这称谓时的不畅,笑道:“你怎知他不是好人?你当初也说过你那侯爷哥哥不是好人,视礼法于无物,还说你的皇帝师兄也不是好人,比你那侯爷哥哥还要坏,还见着他便脸红,一边又往为父身后躲,如今却又如此讲,你且对爹爹说清楚,究竟谁不是好人了?” 慕容临却看了看天色,皱眉蹲到郭适身前,肃容道:“好了,小公子,回去歇息,让你爹爹好生睡一觉罢。本王不是好人,本王从不否认。但对你爹爹,本王一向不曾有任何坏心,小公子,请务必放心才是。” 第七十八回 说着,他便抬手将薄被为郭逸盖上,起身端着水盆走了出去,立即便有侍卫过来接过水盆要去倒掉,却被他拦下,低声嘱咐了些许吃食饮水的细则,见那侍卫确是记下了,这才回头欲进屋去。 郭适已站在门前,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慕容临歪着头看了看这小鬼,笑道:“怎么,是要听坏人的话去歇息了?” “哼。暂且信你一次。”郭适脸红红的哼哼着,小大人似的背起双手,转头看了看郭逸,又小声加了一句:“皇伯伯辛苦,照顾好我爹爹”才跨出房去了。 慕容临望着那小小身影走远,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这才转身进房去,快步走回郭逸身边复又取出银针,解开他的穴道。待忙完了,又已是一身大汗。 郭逸此时也已经有些神志迷糊,眯着眼看向慕容临,见他狼狈模样,不好意思的笑道:“懿轩此番回宫,不想竟如此变化,倒是累着皇叔好几次了。” “你既知道,便少顾忌些,凡事保证自己为上,莫要强帮,反不讨好。”慕容临沉声说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交代:“到时辰我便过来换药,你老实趴着不准动,吃的喝的,自有人送来,我已想了办法,保证你可以自行打理。” 郭适此刻眼睛已闭了上去,嘴里含糊着嗯了一声,便再也压不住倦意,睡了过去。 慕容临坐在原处,盯着郭逸的睡容看了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那白玉葫芦,看看倒还并未有何裂痕,便仔细擦净了其上血渍,又为他放回枕头下面,与翠玉笛摆在了一处。 待郭逸再次醒过来,已不知是早还是晚了,只知见着窗外艳阳高照,自青树银杏枝叶间散落点点金黄,为院中徒添了几分活力。 他动动胳膊,习惯性的自枕边探了进去,摸出来的却是那只白玉葫芦。 郭逸凝神望着那葫芦愣了一会,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便又塞了回去,复又取出翠玉笛,小心的挪动几下,趴到床畔去横着笛子摩挲,看似安静淡然,其实心中混乱不堪。 昏昏沉沉的睡了这么些时辰,他背上伤口早被慕容临换了四次药,汤药与丹药也俱是慕容厉趁着他熟睡之际溜进房中,一点点喂了进去。 原本慕容厉是不敢再进去了,只因慕容临并未走开,留在房中时发现慕容厉到来,便将他留了下来,仔细问个清楚,这才小心告知:太傅如今昏睡之中,难保会误了服药的时辰,厉儿若是真想太傅早些好起来,便如前次一般即可,此番没有八个时辰,太傅应是醒不过来的。 慕容厉自是比任何人都要想早点看着郭逸重新恢复,可却又怕郭逸见着他便生气,理也不愿理他,还徒添不愉误了病情。 故此慕容临一再保证说自己施针熬药心中有数,教他放胆而为,倒像是有些故意相帮了。 当慕容厉吞吞吐吐的问慕容临:“皇叔如此做法,究竟有何目的”时,慕容临挥着扇子便使劲照他头顶敲了一下,笑骂道:“厉儿白日里被这扇子打得不疼是么?皇叔并非皇兄,年纪一大把,什么事不比你们小辈看得通透?” 说着他便又将扇子摇开了,在前院里来回踱步。静夜子时,步履之声亦十分清晰,一如慕容临清朗的眼眸。 如此呆了一会,慕容厉才不敢相信的睁大双眼道:“皇叔你……莫不是……只是,皇叔原本不是……?” 他说得含糊其词,若换了个人,纵然是慕容时或郭逸也未必能明白他在问什么,偏就慕容临笑眯眯的点头道:“严亭自从见着太傅,便知此生无需再寻所爱。太傅风骨,必非严亭这等风流之辈所配得起,而当初严亭那皇兄也似是有此想法,故而对太傅一向是知情知理,毫无越矩。谁料却还是遭了当今太后的嫉恨,引出了一连串事情,甚至还要严亭相帮。也怪当初严亭一时胡涂,帮着太后拖了太傅几日,没想到竟害了皇兄早逝,累得太傅的娘子也连接陨命。但此事严亭至今未弄个清楚明白,也不敢再在太傅面前有何提点,只恐反害了他。事到如今,严亭早不是当年年少时,在边关五载也已想明白不少事理,故此回京之际,早看出你这小子动的何等心思,而你那皇兄在严亭面前更早便和盘托出了。” 慕容厉张大了嘴,傻眼道:“那皇叔为何不、不帮着皇兄?” “蠢才!”慕容临又一记扇骨敲了过去,笑骂道:“你当皇叔是要帮你么?此事说到底,只是懿轩自己如何想罢了。偏他自己不觉,对你最是特别,旁的人俱都看在眼里,你自己竟未察觉么?” 说着,他似是站得累了,一把扯过慕容厉进到中庭,毫不顾忌的拉他进了郭逸房中,扇子遥指着榻上沉睡间还五官皱着的郭逸,转脸看向慕容厉,低声道:“你看他这样子,可知他究竟是为何如此痛苦?” 慕容厉苦着脸道:“自是身受重伤所致。皇叔怎地尽说些没用的话,还特地带厉儿来房中扰太傅休息。” “啪!”又一记扇子敲了过去,慕容临一把将他衣领扯得低低的拉到床畔去,在他耳边悄声道:“你这蠢才,当你皇叔是什么人?不是严亭自夸,太傅如今睡着,虽不至做甚美梦,却也绝不会有何痛楚,更不至恶梦连连!若说他此刻为难是为何,便只你这蠢才和你皇兄半晚上吵闹所致!若非你二人说破了各自心思,他又怎会难堪至此?明明他心中难受得紧,却还要将你赶走,又一再声称与你之间的关系原是师傅如今只是同朝为臣,你倒是动动脑子想想,若是真的,他又何必不见你?” 慕容厉呆在原地,任由慕容临拉着他衣领,一动也不动,尤如石化一般,只一张嘴微微动了几下,喃喃道:“不见我,非是厌恶,那是什么?” 慕容临打了个大哈欠,伸手将他拎起来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又拿扇子轻敲他脑门,小声道:“你若是误了喂药的时辰,本皇叔醒了发觉,可少不了你一番苦吃。” 说罢,他便自己靠到一边的软椅上,仰起脑袋便睡得不醒人事。 故此,慕容厉一直照顾着,直至早朝时间到了,才又慌忙唤醒了慕容临,赶出房外去打水洗了把脸,便又奔往前殿去了。 也因此,郭逸虽觉喉中有些药苦余味,却只以为是慕容临想了些什么法子喂了他吃药,并不曾想到是慕容厉在他床畔守了一夜,看了一夜。 他自顾自在那把玩着笛子,心中又有些开始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绝,但若是不如此讲,却又无法确认肃恭能否断了心中那份念头,自此只老实将他当作普通人看待。 想得越多,他越发的有些摇摆不定了。一时觉得自己并未做错,觉得自己俱是为着肃恭好,既保证对得起先帝与亡妻,又能令肃恭不再胡思乱想,老实等到成年后寻个佳人得其兄婚配,成百年之好。一时又觉得肃恭其实并无多过份之举,如此强行让他不相往来,似是不近人情,只怕会更加难以断念。 想来想去,郭逸倒是丝毫未曾想过自己是如何受此重伤,也根本未想起郭适是否还在凤鸣轩住着,又或是已回朴宸殿的听雨居去了,至于救治他的慕容临,他更是早忘了个干净。 若非慕容临一把扇子在他眼前晃动了好几圈,他还仍未回过神来。 “懿轩,刚睡醒便开始出神,这是想着何等大事了,半天都唤不应?”慕容临笑嘻嘻的蹲下,平视郭逸脸庞。 第七十九回 郭逸心里突的一阵发慌,揣着莫名的不自在竟红了红脸。他轻轻摇头,咧开嘴扯出个笑容:“只是睡得有些迷糊,正在想如今是哪个时辰了?”说着,打量了眼前的慕容临一会,发觉对方似乎精神还好,这才内心里安稳了些。 慕容临笑嘻嘻的摇了摇扇子,指向窗外:“懿轩一觉睡了八个时辰,白日已将过完了。若是觉得躺了这么几天,着实太累,不若严亭扶你起来,出去坐坐?” 郭逸眼神闪动几下,犹豫着回首看看自己背上:“如此也能起来么?怎么懿轩觉着浑身无力,像是连起身都难了。” 慕容临指着他鼻子哈哈大笑,说堂堂帝师竟然被人捅了几下便一睡不起,如今躺得浑身都软了,还开始怀疑太医的话。倒惹得郭逸倔劲上来,自己支起双臂便要下床。 “哎!哎哎!我的太傅大人,是严亭错了,您就别乱来行么?”慕容临急忙丢了扇子,伸手扶住郭逸双臂,低声下气的求着他莫要乱动,这才顺手掀了被子拿起慕容厉早间走前清理的衣衫搭在郭逸身上,整个将他包起来,才又低声笑道:“懿轩如今这般模样,倒有些像是投怀送抱的病弱美人了。……好了,我只是抱你下来,你切莫用力,否则受罪的可还有我这个大夫!” 郭逸一时被他逗得不知该以何种表情自处,张着嘴半天不说话,却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知道了。看来懿轩此番必得记下此事,唉。” 慕容临将他抱下床去,便立即教他扶着一边桌子站好,仔细的将他衣衫散发打理了一番,又左右看看,发觉确是看不出有何不妥,这才扶起郭逸,一边往屋外走,一边继续调笑道:“果然是好人难做。严亭还是做个如从前一般的花花大少才合适。” 郭逸此时已基本上习惯了慕容临的说话方式,也不再与他计较什么,只小心翼翼一步步往外走出去,活动着几乎已僵硬了的四肢,又不住提醒自己切莫要忍不住伸个懒腰。 两人终是在一刻钟内走到了中庭的石桌旁,便立即发现已有侍卫在原地摆了软椅,上铺了厚厚的棉被,显是有人知道郭逸会出来走动,特地吩咐下去备好了的。 郭逸不疑有它,心中早认定慕容临有此提议便已作了准备,故此只是笑了笑,便小心靠到软椅上去。开口便道:“适儿可还在凤鸣轩中?或是回他的听雨居去了?” 慕容临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好一会才点头召来侍卫,吩咐去请小公子出来,自己则是打着哈哈说了句还要去熬些药,请郭逸自己在院中休息,只需起身与坐下时动作放慢小心一些便可以,就立即往后院奔过去了。 倒像是有什么人在后面等着他。 郭逸心中莫名就产生了这种想法,随即便又摇头笑自己无事乱猜了。他连着睡了许久,梦中昏昏沉沉,醒了也有些脑袋发晕,此刻夕阳西照,院中秋风轻轻拂过,独坐在软椅上饮些云雾茶倒确是感觉舒服了不少。尤其郭适出来冲他跑过来时,一双大眼中透着的兴奋与开心更令他这个作父亲的倍感欣慰。 “爹爹已可以出来了?您可还好么?”郭适凑到郭逸面前,一边问,一边左右看着,突地伸出手指在郭逸唇下擦了一下:“怎地下巴上还有药渍?适儿去打水来为爹爹擦把脸。……咦这头发上还有些血渍,那个谦王大夫可真粗心。若是侯爷哥哥在一边侍候,必不会使爹爹如此邋遢。” 肃恭在的话,确是不会由着他身上还冒着血渍汗气便坐在院里吹风,至少也是得要将热水送到房里,一点点小心的蘸着皂角擦干净了,又换上一次水隔着屏风冲洗一趟,才送他回床榻上去歇着罢。 郭逸不知不觉便愣了神,脑中不期然浮现从前在托尔镇中慕容厉对他细心的照顾与那时看似单纯的笑脸。 “爹爹,爹爹?”郭适已打了水过来,可手巾递到郭逸面前却发觉他在发呆,晃了几下都不见其有所反应,这才连声唤着,拉回了郭逸的思绪。 他自嘲的笑了笑,随手胡乱擦了几下,便又站起身来望着郭适道:“适儿,好了,爹爹晚些去后院浴池再洗发间血渍,这般洗只会弄污衣衫罢了。你是时候去做晚课、吃晚饭了,爹爹如今心中有好些事需要理理清楚,这便自己去后面走走,散散心。” “……哦。”郭适看着自己父亲那副样子,确是心事重重,也不敢多问,便端起水盆递还给侍卫,自己回房间去了。 郭逸独自一人小心的走着,刚至后院门不远处,便有侍卫见着他,行礼时没掩住眼中惊慌,大声道:“太傅如今有伤在身,要去后面竹林散心,还是多披件衣衫较好!” “那便辛苦你去拿一下,我自个慢慢先走过去,一会送来便是了。”郭逸也不甚在意,轻笑着应了便跨进了后院。 院中看似并无异常,他也只是慢慢的走着,不多时便又走到通往竹林的青石板路上。 这时侍卫已追了上来,小心的为他披上件披风,却又道不可无人在侧,以防有变。郭逸想了想,也点头应了,嘴角却不知不觉的扬了扬。 他一路直行到竹林中,望见亡妻云儿的石像却并不走近,只远远的停了下来,长叹一声,“出来吧,莫要再躲了。” 石像后果然慢慢的走出一个人来。 此前不久,后院里一间小屋中,慕容厉正满面疲色坐在桌前,旁边坐着的便是理应正熬药的慕容临。 慕容临执着扇子笑道:“若是本皇叔哪天病了,也有人记着给我准备好休息用的软椅棉被、上好清茶,这里……”他指指自己左胸心间,笑得越发的怪异:“这里便舒畅无比了。” “若是仇人呢?”慕容厉黑着脸,看也不看他,自己翻动手中折奏,不时的拍拍脑袋,眸中透着些许疑惑之意。 “啪”的一声响,慕容厉头上又挨了一记,耳边是慕容临故作委屈的叫道:“厉儿你这般毁我心中憧憬,也不怕日后我这做叔叔的在懿轩面前说你坏话!” “你不会。”慕容厉揉揉被打疼的地方,斜着眼看看慕容临,皱眉道:“药还没好么?若懿轩独自呆着有何不妥,说不得连我也要变作你的仇人了。” “懿轩不是有适儿陪么?”慕容临嘟囔着,人却已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却闻得院门处侍卫大声说话,两人一听懿轩要去竹林,便都变了脸色,直至郭逸走到近前时,还都屏住呼吸小心的不让自己被郭逸发现。 可郭逸却似是真未有所觉,只在披风被侍卫披到身上时,才不知有意无意的扬起嘴角笑了笑,接着便往竹林去了。 两人还未来得及喘口大气,便听到郭逸在竹林中说的话,慕容厉顿时有如触电般跳了起来:“糟了,秘道!图纸!宰相!皇兄!” 一边叫,他一边奔出房门,小心的纵身上了屋顶,运足功力奔到竹林一边,隐在枝叶之间,仔细望向空地上石像后多出来的那人。 这时郭逸正在说话,却像是早知道这里有个人了。他道:“自我踏入后院,便有几道不同的气息收敛起来,其中几道,”说着便侧过头往慕容厉藏身之处望了望,目透警告,才又转回脑袋继续说着:“郭某自是识得,故此未曾多加理会。可贵客如今竟自地下冒了出来,郭某不得不仔细查问一番,免得我凤鸣轩中出了贼却还不自知了。” 第八十回 出来那人黑衣黑裤黑布罩脸,身形消瘦,看样子既像是个长得较瘦的男子,又像是个女子,竹林中本就光线较差,此刻夕阳却已落下,黑暗中叫人辨不分明。 郭逸说话时,那人便一直顿在石像面前仰头看着,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似乎是格外的好奇那石像所雕的真身究竟是谁。 但这时隐在林间的慕容厉却站不住了,他突地扑了下来,半空中右手在腰间一抓,掏出了一把匕首,冲着那黑衣人便挥了过去,口中大叫:“皇叔快去找侍卫来!命人彻查秘道!懿轩退开,此人是陈熹泓!” 郭逸闻言,顿觉背上伤处似是火烧一般灼痛着,心间一股怒意涌了上来,他反而笑了出声:“原来是祁国三皇子,是来此避祸,还是来看看郭某究竟伤得如何,可称了阁下的意?” 说罢,他不退反进,丝毫未见任何惧色,口中曼声道:“观三皇子神色,似是并不知晓此间乃郭某休憩之所,却又觉这竹林幽静,并无旁人进来,且林中石像与三皇子所识之人太过相似,才留了下来。郭某可否大胆一猜,三皇子当日行刺的本就是郭某而非当今陛下,可谁知侯爷反应较快,才令三皇子失了良机,并未一举刺入郭某后心,于是三皇子便立即趁乱混入侍卫之中,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换下侍卫服,溜回朴宸殿侧殿之后便等到总管王福,得到了秘道的部分图纸,故而躲了进去。” 说到此时,他已站在那黑衣人身前,慕容厉也已拿匕首制住了那人。郭逸见状笑了笑,一边抬手揭开那人蒙面黑巾,一边继续道:“可谁料秘道之中暗卫来来往往,三皇子躲得并不清闲,近日来郭某房中经常可听到那铜管之中传来追赶呼喝之声,便知必有贼人躲入秘道,往这边来了。故而郭某方能下床便往这边来瞧瞧,果不其然贵客在此,还是个打了几次照面的。” 话音落下,蒙面黑巾也一并掉在了地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露出来,果然是祁国三皇子陈熹泓的样子! 只是他此时却像是十分惧怕,却又不明白郭逸所说的话一般,一张嘴便是一连串的异国语言,教人听得头大如斗却还是不懂。 怪的是,连声音也变了。 郭逸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慕容厉,却又立即转过头去看身后那侍卫:“去请陛下来,此人身份恐怕与那日殿上的祁国三皇子相同,却非是同一人。” “不必!”慕容厉猛的开口,低声道:“肃恭这便将此人带往军机大营去,皇兄此刻应在那处。太傅还是留在中庭休息,莫要再操心这些事,也莫要多想了。告辞!” 说罢,他竟立即挟着那略有些挣扎却显是无甚武功的清瘦男子,极快的绕过郭逸,纵身一跃,在竹枝上轻点几下便已远离了凤鸣轩,直奔西北角的军机大营去了。 竟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么?郭逸站在原地望着慕容厉远去的身形,心中微喟:看来当日确是将话说得太绝了些,如今肃恭这般样子,明明藏在后院却不敢到中庭见我…… 他叹了口气,重将视线投在石像上,走近几步面对那石像轻声道:“云儿,为夫是否做得过了些?但若非如此,为夫又如何给你和先皇交代?何况,陛下那里,……为夫又要如何交代?” 他复又陷入左右摇摆不定的情绪中时,冷不防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郭逸竟不知那人是何时来的,惊讶间转头却发现是慕容临,他才呼了口气,放松下来:“皇叔怎来了。可是事情处理好了?” “嗯。来接太傅回房休息。”慕容临面上再无半点玩笑,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郭逸歪着头看了他一会,突然出声问道:“可是肃恭与陛下又起了冲突?” “嗯。那两人只要扯到……”慕容临像是答得顺口了,却又在话说一半时醒悟过来,住了嘴望着郭逸,一字字道:“太傅,既是心中有所关怀,何不自己去问个清楚?以太傅如今在宫中的名望,以严亭治伤的本事,太傅却还在此处与一具石像说着那些强自推诿的话,严亭倒真觉得,如今的太傅当真是有些不若从前了!” 说罢,他倒也不曾发脾气,只默默的扶着郭逸肩头,欲推着他一步步慢慢往前行。 哪知郭逸却像是脚下生根一般,顿在原处不动。 “懿轩,就当严亭说错了行么?快回房去歇着。”慕容临终是认了输,又摆出厚脸皮的天份来,笑嘻嘻的哄着他。 郭逸回他一笑,黑暗中眸光闪闪道:“严亭未曾说错什么,只不过懿轩确是不如从前了些。严亭,懿轩有些饿了,可有吃的送些到我房中去,我这里,去去就回。” 说罢,他竟又开启了石像身下的秘道,轻巧的走了进去。 “懿轩!”慕容临轻唤一声,见郭逸顿下脚步转头看他,强笑道:“虽说此处方便出入,可你如今既是伤患,又说饿了,便得老实回去坐下吃些东西。其它的事,从长计议才好。” 说着,他便站到入口处,伸手望着郭逸,面上笑容收敛,只余不容拒绝的坚持。 郭逸闭闭眼,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好罢。谁教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但……”他说着,抬眼看向慕容临,隐隐露出几分焦虑:“还望严亭能将飞奴自中庭青松顶上解下一只来,待懿轩传讯予肃恭。懿轩才敢放心用膳歇息。” 慕容临抿了抿唇,皱眉想了片刻,点点头:“此事可为。但太傅还请快些,秋风夜凉,以懿轩如今伤势,实不宜再在这阴寒地道中久待。” 郭逸这才应了,老实将手递出去,由着慕容临拉他出来,还原了石像封上秘道,还又特地在石像背后弄了片记得,才抚着那石像面容轻声道:“云儿,再莫要放人过来了。逸如今已较从前差了许多,无力再经历变故了……” 两人在后院吩咐厨子做些吃的,便回到中庭屋内等候。郭逸还未坐下便直接站在桌旁挥笔写了一封短笺,交予慕容临看了才系于飞奴腿上,放其去军机大营传讯。 慕容临张着嘴愣了好一会,才自回过神来,看着郭逸道:“你……” “怎么?”郭逸正躺在软椅上把玩着翠玉笛,他实是不愿再趴回床上去承受那四肢摊着的感觉,着实太累。闻得慕容临出声,他头也未抬,径自仍望着手中笛子,随口问了一声:“皇叔、太医大人,莫非连这会也不能让懿轩坐着?一会可还要吃东西,眼下实是不想再趴回去了……” 慕容临噎了一下,摇头笑道:“并非如此。你既不觉伤处难受,这般躺着也无碍。只不过,哎,还是算了。懿轩既是病患,当少费些脑子,只管胡吃海睡安心休养才好。” 郭逸这才听出点不对来,抬眼看向慕容临,见他神色间似有些慌张,却又遮遮掩掩,显是既有所疑问却又不想扰了自己休息,便道:“皇叔有话但讲无妨。逸虽是伤患,伤的也只不过是背上,并非脑子。再说身为太傅,费些心神也好过真的胡吃海睡白做官。” 慕容临迟疑片刻,便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严亭只是奇怪。前夜搜城时未曾发觉皇宫中有可疑人物,却在城内发现了戴着陈熹泓面具的杀手。可昨晚大宴之期,陈嘉泓却是正正经经由驿馆入宫城,再到了正殿之上,有内侍通传才得以入内。当时就连严亭都已惊得变了脸色,可肃谨端坐其内,却还以眼神示意严亭无需慌张!但后来那人出声之时,严亭已觉得肃谨面色可疑,却还未曾知晓席上有桂花新酿,接着便是那人与肃恭殿前比试,肃谨却叫了懿轩下去做监试官。” 第八十一回 他一边说,一边皱着眉思索,显是在回忆当时种种,并不曾仔细看郭逸面色变幻,嘴里仍在说着郭适是如何被领过去,慕容时却是如何直接叫郭适从下面的官员席上移到了主席皇位之旁的。 郭逸心里早翻起了惊涛巨浪,脑中闪过连日来所见所闻,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严亭,恕懿轩逆天之言,但请严亭仔细分辨,如今军机大营处的陛下,与生辰宴当晚的那陛下是否有所不同?如今朴宸殿中,是否又有个你我亦不知晓的地方,还有另一个陛下?” 慕容临吓了一跳,慌忙起身站到他面前掩住了他口鼻,低声道:“懿轩你是否想得太多了些?严亭所见,时儿一直非他人所扮,无此可能,绝无可能!”说罢,他偏过头听了听屋外并无动静,才小心松开手,正视郭逸:“懿轩近日也并非时时在陛下跟前,有些事自是不知。陛下也并非每句话都说的是实情,有心隐瞒也无非是为着懿轩好罢了。懿轩,切莫再胡乱臆测。” 郭逸见他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心里略安定了些,却还是有些无法散去的疑惑,忍不住追问道:“究竟,严亭与懿轩均想不透的事,陛下作了何等安排,又有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是否……肃恭也不知情?” “你想问的,只怕是最后一句吧。”慕容临松了口气,笑出声来揶揄着,顺手抄了椅子坐到郭逸身边去,故意盯着他脸上看个不停。 郭逸被他糗得几近抓狂,却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只好叹了口气,闭严了嘴再不吱声。 不多时侍卫送了饭食进来,还端了个小几,正好摆在软椅面前,使得郭逸无需起身便可舒舒服服的用膳,慕容临自是又在一边嘻皮笑脸,口称自己哪天病了也想要如此待遇,还道即使是先皇与慕容时也未见得有如此贴心之人…… “能得一心人,百首不相离,管他什么礼法辈份,长幼伦常,通通予本王一边凉快去。”他笑嘻嘻的说着,不等郭逸发作,便叫道:“哎呀本太医去熬药!天色已晚,太傅睡不着便莫要乱跑,在房中歇着!” 话音未落,人却早溜了出去。 郭逸独自面对一桌子饭菜,顿觉有些食不下咽,心中一阵阵发堵,复又独自别扭了好一会,才算是如同嚼蜡一般吃了些,便摆摆手命一边侍立的侍卫撤了下去:“不吃了。去告诉那位谦王太医大人,本太傅沐浴可使得?” 他确是周身粘粘的不舒服,本来前夜未眠,在宫中来回奔波时便已是有些脏乱,昨日里神道上那场暴雨又更添污渍,若非中途换了次衣服,只怕他早在晚宴时便已偷个空去清洗一番,哪会等到此时? 那侍卫应命收了东西便快步去了后院,只留郭逸自己在房中靠着软椅,闲看面前已摆到一边的小几,竟看得入了神。 但凭慕容临那几句话,郭逸便清楚明白今日醒了以后这些细小周到的安排俱是藏在他后院中的慕容厉所做。几刻钟前那人出现在他面前,却也是生怕他有所危险才肯现身。观那人面有疲色,衣衫发髻略显散乱,似是一直未曾休息,来回奔波于他和陛下之间,为着最近的事情操劳,多半也还是为了弄清究竟害他之人为何要动此杀意,到底又是受谁指使。 心里一阵烦乱,郭逸暗暗压下那阵不规矩的心跳,暗忖必是内腑伤口过深所致,却仍是不肯休息,独自站起身来,走到收起的屏风后面,立在衣柜前翻沐浴时要换的衣衫。 不多时便听着慕容临的脚步声近了,在屋中叫着:“咦,懿轩去了何处?你们可曾见着?……不对啊,那他房中还有秘室不成?” “懿轩不曾去何处,只不过屏风挡住罢了。”郭逸捡了几件衣衫,关好柜门一边走出来,一边阻止了慕容临那大呼小叫的行径,看着他脸上笑意,再回头看看屏风后面隐约可见的衣柜,顿觉又被这人耍了,不由得皱了皱眉毛,叹了口气:“谦王饶了我吧。在下去沐浴了。” “不可。”慕容临仍是笑嘻嘻的,却是站在门前挡了个正着:“如今有个人不在此地,严亭也不敢随意进去帮忙,免得太傅身形太过诱人犯了大错,故此,太傅还是耐心等那人回来之后,再去吧。” 郭逸一愣,随即便想起那次慕容厉神志俱丧时在浴室中发生的事情,心中大乱之际,脸上腾的红了一片,怒道:“谦王既是心神不一,郭某本也打算独自进去,无需他人在侧反而更为自在。只请老王爷往后莫要再说这些话,平白的惹人厌烦。” 说罢,他便直挺挺往前走过去,就好像门口并无慕容临这挡路的人一般! 慕容临吓了一跳,心知大概是玩笑过了火,见郭逸面上颜色也猜出几分,连忙让到一边去,老实跟在他身边笑着哄劝,一路跟到了浴室门边,却被郭逸猛的一关门,锁在了外面。 “皇叔如此说话,换了是肃恭也必会不愉。何况是太傅本就因着皇叔与皇兄上次那番试探受了肃恭轻薄,如今必是怒不可遏了。”慕容厉不知何时已回来,满身疲惫有增无减,更添了几分血腥气,他静悄悄出现在慕容临身后,突然开口却未曾压低声音,惊动了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慕容临转头见是他来,顿时舒了一口长气,连声道:“你回来便好。我这里实是不知要再说什么了。”说着便隔着门板向里面郭逸道:“太傅,严亭非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但太傅如今心境,严亭只能如此说话,还盼太傅能早日想得明白些。此刻肃恭已累得不成人形,若太傅心中还当他是往日爱徒,近日知己,便请莫要赶他走,也好教他安心侍候于你。待太傅歇下了,他便能好好休息一番。但若是太傅心中不愉,还请此时便先说明,严亭保准不让肃恭打扰到太傅,也免得二人见面,徒增不愉。” 他一连串的消息说了出来,郭逸扯着自己衣衫的手捏得死死的,骨节毕现,脸上红通通的,心里却在打鼓:严亭如此说话,莫不是要放他进来?以我如今身上伤势,虽说确是需要有人在侧帮忙,可就不能找个内侍来? 他倒是忘了,自己一直以来最厌见的便是内侍,总嫌那些人不阴不阳,有违天和,见着伤眼,听着伤耳。 “太傅不说话,严亭便当是应允了。”慕容临的声音复又在外响起,“还有件事,恕严亭未曾及时告之,太傅昏睡之时,所喂汤药丹丸,俱是肃恭亲力亲为,严亭并无丝毫越矩,也不是肃恭那铁般体质毅力,早睡得人事不知了。” 你这个慕容临!郭逸在心中大声吼着,却不曾发出一声来。他实想暴跳如雷的冲出去将慕容临打骂一通,怪他如此多事,擅自作主,但苦于慕容厉亦在一边,自己如今满身伤痕,衣衫尽褪,实是不想出去见着他,徒增烦恼。 “太傅肺腑之中受创,故此喝的是汤药,至于背上外伤,只需再敷几贴便好了,余下便只是食补生肌活血,化去经络中所有可能存在的瘀血。” 慕容临还在外面交待着,一点不避讳郭逸这个病人,像是生怕他自己不知晓自己病得如何:“故此,肃恭且记住按时为太傅敷药,该吃的东西,虽说是菜肴却也一样不能少了。” 第八十二回 这时郭逸才觉得有些奇怪,听出慕容临说的话里似有些道别的意思,连忙又将衣衫披在身上,拉开门道:“严亭此意,可是要离开此地去往何处?” 慕容临似是早知他终会开门,特地忽略了郭逸只随便挂着衣衫的那副模样,目不斜视望着郭逸双眼,点头笑道:“本王此番离开,便不知近日是否得空过来。太傅且莫要怪罪,毕竟那雨妃还未知是否醒了,知晓她所中毒药种类的,纵观整个皇宫上下也只得太后与本王而已。此番她公然与太后对立护了时儿,本王说不得必须要去谢她一谢,待救她一命还了这个情,才能再为太傅打算,弄清她究竟是何心思,一直以来所欲何为。” 他说话之时,慕容厉便像是木偶一般,顿在原地不作反应,直到郭逸开了门,才立即抬眼望过去,却又满脸通红的垂了眼帘。可不一会他又复望向郭逸,只这次视线所投之处却是那半挂在身上的衣衫袖口暗袋了。 那暗袋在此时翻了出来,露出里面一截红绳,似正是慕容厉送给懿轩那只白玉葫芦上的挂绳! 那截绳头此刻正完好无恙的垂在袋边上,红丝线却已有些变色,黯淡了不少,显是经常为人执在手中把玩,染了汗渍所致。 慕容厉心中狂跳不已,慕容临所说的,他已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晓得身边皇叔隐约离开了,还好像予他道别。他神思恍惚之际随口应了一声,便又抬眼去看郭逸! 郭逸本就知道慕容厉在一边,心中本就有些别扭,此刻发觉他视线由自己身上衣衫不知何处移到了脸上,顿时就腾的红了脸,抬手就要关门。 “太傅……”慕容厉手快,刹那间一把抓住了郭逸的,双眸定定的望进他眼里,柔声道:“肃恭有一事想问,太傅只需原地站着便可,肃恭必不靠近。” 郭逸挣了一下,轻易就摆脱了慕容厉。他心中有些惊讶,同时却为自己这念头感到更加荒唐,迟疑间他望了望慕容厉,却又立即别过脸去,尽力不露情绪的说道:“……何事,快讲,浴池水快凉了。” 慕容厉心中又是一喜,将那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绳子小心勾了出来,整个人上前一步,完全挡住了门板,凑到郭逸耳边轻声道:“太傅为何将此物解了下来?莫非是嫌佩在笛上太难看?可观这红绳颜色,却像是爱不释手,倒教肃恭心中有些不解,但求太傅,为肃恭解惑。” 郭逸张口结舌,他怎料得到如今慕容厉突然发现了这样东西,更想不明白为何肃恭所说的,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甚至连自己几时将这白玉葫芦塞入袖间都记不起来,更何况那绳子是何颜色? “郭某确是不知,或许是昏睡之时被皇叔放在枕畔,郭某无意间抓在手中的。”他强自镇定的说着,手却已不知不觉伸了出去,将那白玉葫芦取回来捏在手心里。摩挲了好一阵,才突觉自己在做什么,更察觉慕容厉已是满目喜色的望着他,双手已揽住他一双肩头! “你……”郭逸到嘴边的斥语莫名就说不出来,他认输式的闭上嘴,心道我不说了,我躲可以么? 可他往后退却被慕容厉捉住了肩膀,周身又不敢用力,既怕衣衫掉落,又怕背上伤口裂开! 无奈之下,郭逸叹了口气:“侯爷如此阻栏,意欲何为?” 耳畔一阵湿热,慕容厉的体温隔着他身上未及换下的铠甲也能感受得到,“欲为太傅擦净身上污渍,……和这发间血迹。” 慕容厉看似得寸进尺,却仍是小心的护着怀中太傅,一步步挪到池畔,寻了块干爽之处以郭逸身上披着的外衫垫下,倒惊得郭逸浑身僵硬,一双明眸中神色复杂的望着他,似是有些担心,却还带着往日固有的信任。 慕容厉心里松了口气,暗道懿轩果然如皇叔所言,只怕是确对自己有所不同却还不自知罢了。 他抄起浴具,突地笑了笑:“懿轩,肃恭近日未曾得空换身衣物,着铠甲实是太累,且先扶你下去再将这身东西卸下,懿轩记得靠在池边泡一会,莫要乱走,免得失衡之下跌入池中便糟了。” 郭逸顿觉手脚都不知往哪处放,他纵是往常被慕容厉帮着侍候惯了,却也不曾像这般过!终还是慕容厉看出他那股别扭与不自在,转过头去将他牵起,一步步拉着探入池水里,直至水已没至腰间,才停下来。 “好了,懿轩若是还不自在,便转过身去,肃恭实在走不动了,铠甲太沉,进了水越发重若千斤。”慕容厉低声说着,语声低哑,说话有气无力,隐隐透出一股倦意。 郭逸心里突突直跳,周身血脉似都在此刻活动着,白皙的脸庞与身躯俱都染成一股粉色,他僵硬的转过身去,半晌才道:“懿轩此次只是、只是……” “只是有所不便,才需肃恭出手相帮而已。非是对肃恭有何其它同朝为官之外的情感,肃恭知道。懿轩不必说了!”慕容厉插嘴打断了他那些自圆其说的话,飞快的为他补上了后面一截,倒像是比他清楚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才足以显得两人并无暧昧。 尽管,连他自己都已无法相信了。 他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便独自面对浴池边缘,站在那处听着身后慕容厉脱掉铠甲时带起的金属碰撞声、衣料浸水与未曾浸水的摩擦声,在这略显空旷的浴房中响起,俱都那么清晰,令他越发的慌张无措,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颈项间突的一暖,郭逸还未来得及动弹,便被慕容厉又一次抓住了一边臂膀:“懿轩,转过身来……低下头,先将发间血渍洗掉。” 郭逸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转过去的,只知脸上烧得厉害,只知心中有个声音道:还好,低着头,他看不见,再低些便更好…… “莫要再低了!”慕容厉似是压抑着什么,猛的出声,同时另一只手托住了郭逸下巴,迫得两人口鼻相对。再开口时,他声音已嘶哑了不少:“懿轩若再低下去,便会弄破背上伤口……且会,会见着不欲见之……” 郭逸还未及听到后面的话,便又淹没在慕容厉的吻里,只是这次,显是压抑着欲望,显得格外温和,片刻间便已分开。他还未及回神,就听到耳边慕容厉的声音:“再莫乱动,如此既可。” “如此只不过方便肃恭为所欲为罢了,不若伏到池畔去,将脑袋伸入水中,岂非更方便?”郭逸心中所想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自己亦吓了一跳,这回脸上红透了,却还不敢转过身去,结巴道:“肃恭、我,我非是那个意思……” 慕容厉笑出声来,抚着那张大红脸安慰道:“肃恭知道,懿轩非是讨厌肃恭,只是因着往昔徒弟突然就变了个身份,颇感不适,有些别扭,又拘于礼法,心中更不愿对亡妻有所亏欠,才一直摇摆不定,就如同此刻明明是一副对肃恭格外亲近的样子,却又在发觉自己过于接近后,立即回归冷淡,不是么?” “……懿轩确是不知自己如何想法。”郭逸一边由着慕容厉将他扶回池畔趴到衣衫上,一边喃喃低语着,终是缷下了那层防备,对这一直确是真心关怀自己的人说出了真话:“懿轩也曾想过,究竟是对肃恭说得太绝了些,还是理应如此待肃恭,却始终想不明白。” 他一面说着,慕容厉已重又跃入水中去,捧着那满头青丝一边清洗,一边抬眼看着跟前郭逸那背上虽已包扎好了,却还相当可怖的几处伤口。 第八十三回 闻得意中人如此说话,慕容厉精神百倍,连日来的困乏、劳累一扫而空,在外追赶杀手时所受内伤也似乎无影无踪。但他终是怕说话间血气上涌、一个不慎被其发现自己受伤,又怕情不自禁之下再惹恼了郭逸,便强自压抑心头欲念,一面暗暗告诫自己冷静些,一面尽量小心的侍弄掌中那人发丝。 郭逸闷在水边听不到回应,心中竟有些失望之感。他略抬了头看向慕容厉,却不留神扯住了头发,顿时轻咝一声,复又低下头去,哪知一个不察,整张脸也埋进水里去了。 慕容厉急忙着将他托起来,小心查看了一会,见他并未呛着池水,才又默默洗完头发,低声道:“懿轩自己擦擦,待肃恭上去为你擦洗背上,切莫再乱动了。” 郭逸心里那丝失望又扩大了些,闷闷的嗯了一声,便依言取过手边浴具,就着俯身的姿态擦洗双臂与脖颈。 慕容厉极快的跃出池去,死死盯着郭逸背上伤口默念:如今他是伤患,不得胡思乱想,更还未曾解开心结,容不得更多亲近之举。 他连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自觉心中略显平静了,立即便小心另取了干布为郭逸沾着浴池水擦洗伤处四周,却仍是不置一词。 郭逸心中更不舒服,暗道我难得放下礼法俗规与你倾吐心中疑惑,你枉称钟情于我却又偏在此时一声不吭,莫非是因听我此言便觉错喜欢上个情感无能之辈,故而不屑理我? 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实是不可理喻,明知慕容厉已累的半死,却还强撑着如此规矩的服侍与他,倒开始心生抱怨,只是因着他未理会自己! 思及此,郭逸终是将自己好生鄙视了一番,加快速度擦洗完毕便道:“此地颇凉,还是算了,改日伤好大半确是无碍了再好好清洗。肃恭且拉我起来吧。” 慕容厉闻言,老实应了,却说的是:“懿轩起身后自己更衣出去吧,肃恭不敢再靠近了……” 他说完便将郭逸扶起身来,自己则逃也似的扑进水里,脸都不曾对着郭逸! 见他这副模样郭逸总算明白过来——这人哪是累了不愿说话,分明是怕靠近自己后又做出什么举动,惹恼了自己。这才一直闷声呆着,毫无越矩。 思踌间慕容厉已靠到池子另一边去,虎目时时飘向郭逸,似乎他觉得远观郭逸穿衣是件颇为愉悦却不容易犯错的事。 “……肃恭,起来。”郭逸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他起来,但话已说了出去,即便是有些脸红……那便由它自己红吧! 眼见慕容厉自池中爬起走近身前,便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虎目中尽是探寻:“肃恭已起来了,”他此刻说话却像喉间蒙了层纱,教郭逸听得有些吃力:“懿轩还有何……吩咐?” 郭逸不加思索便道:“送本太傅回房敷药!” 他虽感到气氛似是微妙了些,却也不想将慕容厉丢下,总觉得那双虎目里若流露哀求之色,便是自己犯了多大过错一般。 只是他却忽略了慕容厉那身湿透的衣衫。 “这个,”慕容厉勉强笑了笑,低下头看看自己,复又望向郭逸,眨了眨眼道:“懿轩若不介意肃恭如此模样出去,亦不介怀刚换了衣衫便被肃恭弄得满身水渍,肃恭、也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他便作势抬手欲抱,郭逸顿时退了一步,慌慌张张道:“那你换件衣衫再来!”说罢便一阵风般快步走到门边,想要开门出去。 慕容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心知再撑下去必要露馅。却还是又跟了过去,艰难开口道:“太傅,慢些走,穿好鞋子,莫要动作太大扯动伤口……” 一面说,他一面半跪在郭逸身侧,为他穿好鞋袜,仔细理了理他脚边衣摆,却并不起身,只低着头轻声说要郭逸帮他叫侍卫取些衣物来,便轻轻推了郭逸一把,示意他快出去。 郭逸心中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只顺着慕容厉一推之力,开门出去立即唤了个侍卫,吩咐他去叫人侍候慕容厉沐浴更衣之类的事项,随后便顶着一头湿发回到房中去,复又坐进软椅里发呆。 坐下来好一会,他才渐渐平复了心情,准备找块布巾擦擦头发,却在抬手间发觉掌心里握着样东西。 摊开来一看,却还是那只白玉葫芦。 那葫芦上系着的红绳,许是因他手中湿气浸了进去,染料晕了开来,沾在掌心上一片斑斓的红,咋一看,倒有些像是血色。 郭逸呆了呆,突地就想起方才浴池之间飘荡着的丝丝血腥味道。但他却仍以为是自己背上伤处擦洗时所散发的,因此丝毫没有想到,那赠他白玉葫芦的少年此刻却已与他离开之前判若两人! 慕容厉单手撑在浴房墙上,另一只手还指着房门,门口站着的侍从已被他的样子惊呆了,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要关好房门。 他面前玉石地面上,赫然一大滩血水! 过了好一会,慕容厉才缓缓站直了身形,吐出一口血水,自语着:老太监,竟如此深藏不露! 他此刻唯独庆幸方才竟能一直挺到郭逸出去,并未让他发觉自己有何不对劲。随即便又觉得自己实是太过大意,竟未曾发觉王福身怀上层内功、多年修为,逃命时回身几掌迎面劈来,他猝不及防之下,挨了个正着,连带着身后的皇兄也被吓得面色大变! 事情还得从他随慕容时去往朴宸殿时说起。 当时他与皇兄进入秘室,便见其中空无一人,顿时都慌了手脚,召集御林军与暗卫暗中搜遍皇宫,终在朴宸殿偏殿的秘道口处找到了王福。 当时慕容时望着他张了张嘴,似是有些话要说,却又不方便直言一般,只教他将王福带往军机大营中,交由统领关押,并声称自己还有些事要处理,便急急的赶了他出去。 慕容厉那时心中仍在回想着郭逸所说的话,故而也未曾多想,心不在焉的押了王福便要离开。哪知道那王福一路上倒也老实,还面有愧色,十足不像个身怀武功想要逃走之人。 却偏偏在他最为放松警惕之时,眼前一条无人的军营沙土大路,过不多远便是军机大营了,王福突然发难,转身便是连拍三掌,继而纵身跃出了高高的宫墙,头也不回便逃了出去! 慕容厉还未来得及发话,已听得身后慕容时拍马赶来大叫着要暗卫跟上去抓人,他则是眼前一片模糊,胸中气血翻腾,忍不住张嘴便呕出一大滩血来! “未知那老太监竟有此手段……”慕容厉勉强开口说着,回身望向慕容时却又呆住:他那皇兄刚从马上下来,其身后却还有一人正得意洋洋的望着他,却不正是那自称祁国三皇子的陈熹泓! 慕容厉见其人与自己皇兄共乘一骑,心中隐约便猜出点名堂,顿时气得冲慕容时大吼一声:“皇兄!你竟如此荒唐!” 说完他便气得转身回走,乘着夜色溜回了凤鸣轩中。 可巧慕容临遇到他悄悄去看望郭逸,便将其交给他照顾,特地吩咐无需担心太傅会醒来,却还一眼看出他身受内伤,便又急着为他把脉察看伤势,交给他一张药方去太医院寻药来熬。 但天亮时,慕容临却唯恐郭适到来,故将慕容厉藏到后院去,顺便也好休息调养,以免为郭逸父子见着又徒增变故。 于是郭逸醒来之时,慕容厉自是一切都知晓,故而提前备了软椅等物。哪知他那太傅醒来后竟不在院中多坐,直接到了后院,还像是发现了他! 第八十四回 慕容厉当时本已平复些的伤势,就因着郭逸发觉竹林石像后那人时,不得不再次提气奔出去制住那人而发作,偏他又不愿教郭逸见着自己生气,更不愿其发觉自己受伤,便二话不说将那人带往军机大营,交给了慕容时发落。 直到那时,慕容厉才惊觉:祁国三皇子确是来了,却是日前在马上坐着的那一位心高气傲之人,其它的,俱是不知何人刻意派出的杀手,目的似是要搅乱两国关系,渔翁得利。 慕容厉记得清楚,当时皇兄确是一脸歉意的望着他道:“肃恭莫要怪为兄,只因此事不宜声张。况且三皇子事先也并不知晓有如此多个他,故而直至晚宴之时亦不知此事。但当晚与肃恭对招之人,却真的是他,伤及太傅之人,也真的是他!” 慕容厉当时就傻了眼,呆呆的道:“那皇兄为何不将此人绑了?” “皇兄已处罚过了,只不过未曾告诉肃恭……”慕容时别过头,脸色红得可疑,却又立即望着慕容厉道:“若是有人钟情于肃恭,却见肃恭有钟情之人而非自己,又见其人似是被多个人围绕着,声名在外,还似是茫然不知自己处境,肃恭觉得,那钟情于肃恭之人动手伤了肃恭钟情之人,肃恭待要如何是好?” 慕容厉张大嘴,半天不知道如何作答。却又在慕容时以为他已明白之时出声冷笑:“好个绕口令!若非是肃恭前来,换了个人只怕也被皇兄绕了进去!皇兄担心的,实非那皇子性命,而是那皇子背后的国家,与那些假扮皇子之人罢!” 慕容时极不耐的截口喝止了他:“肃恭既是有伤在身,便回去歇着!此事,你无需再问!只要太傅相信密道中出现之人亦是个假的三皇子,而刺杀太傅的便是诸多假皇子之一,便属实情,无需再追究了!” 故此,慕容厉满心愤愤的将从王福身上搜出的奏折、密信与密道图纸一股脑全丢给了慕容时,还将军符印信也一并交给了军机营的老统领,怒而不发一言之下,回到了凤鸣轩。 但他终归是内伤未愈,回来时又已气得不行,一口淤血压在喉咙管里却不敢当着郭逸的面吐出来,故此一直压着,连多与郭逸说几句话也不敢,亲吻也只是浅浅的点到既止,生怕他察觉什么。 直到郭逸走出后院,慕容厉才得以痛快的将那淤血吐出来,顿时松了口气,浑身瘫软无力。 但纵然是这样,他也还记着郭逸吩咐的事情,忙又吩咐侍卫们帮忙,随便换了件颜色较深的衣衫,只刻意洗了洗头发与口鼻、双手,一再确认并无任何血腥味道,这才急急寻到郭逸房里去,为他的太傅大人换敷背上伤药。 他一进门便笑起来去抓郭逸头上正擦着的布巾:“懿轩坐下歇着吧,有肃恭在,此等小事又怎能叫太傅亲自动手?” 郭逸做贼一般缩缩手,偷偷将白玉葫芦收回袖子里,这才依言将布巾递出去,又仔细打量慕容厉,目光如炬。 直看得慕容厉红着脸扭头,他却皱紧了眉,拉着慕容厉让出软椅让他坐下,紧盯着慕容厉双目沉声道:“肃恭休要逞强,方才面上污秽未曾看清,如今这面色定是受了内伤无疑。” 慕容厉虽知郭逸不会无端端盯着自己看,却也没想到脸上颜色出卖了自己辛苦瞒下的伤势。他听得郭逸如此肯定,便知必是瞒不过去了,只得乖乖点头,却还更开心了些,执着郭逸双手笑得合不拢嘴:“得懿轩如此关心,便是伤得再重些也无妨……自然,”眼见着郭逸神色一变,他急忙改口:“肃恭定要保证自己无碍!” 待郭逸脸色好了些,慕容厉将郭逸拉近身侧,贴近在他耳侧轻声道:“否则如何长伴太傅身边,真不知解开心结后的懿轩……会是何模样?” 慕容厉仗着他与郭逸都有伤在身,料定了郭逸不敢乱动,又将话锋一转,竟是半真半假的调笑了。 郭逸没料到眼前这人明明受伤了却还一直如此若无其事,竟瞒得他死死的!好容易这刻坦白承认了,却又说出如此话来,像是脑中就容不了旁的事一般,教人实是无可奈何。 他耳朵里一阵阵热气,尽是慕容厉刻意加重了呼吸传来的。激得他周身都跟着一阵阵颤抖,却真的不敢乱动。 “你……”郭逸僵住,好一会才转过头去,使自己的耳朵逃离了这般折磨,嘴里已在念着:“莫要仗着自己受伤便如此胡闹。既是要、要……” 他说到此处突地顿住,结巴了半天。本应顺口脱出的话,却变得有如舌间挂了个大沙袋一般,想要再吐出个字来却是千难万难。 慕容厉见状,脸上笑得更加开心,一双手小心的将郭逸圈进自己怀中,顺势往后躺倒在软椅上。望着面前脸色迅速转红的太傅大人,他终是没能忍住,抬手将郭逸脑袋勾了过来,叹息着吻上那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唇。 郭逸正苦于想说的话要如何换个方式表达,不料慕容厉突然用力,他却仍是不敢随便乱动,既怕压着了慕容厉或自己以至伤势更重,又怕动作太大牵动背上伤口,势必疼得龇牙咧嘴。 眼见慕容厉那张面上挂满笑意,却又像是疲劳过度,郭逸心中慌乱更甚,他一边想要退开,却又想起慕容厉身上的伤势也不知如何。浴室中慕容厉未曾回答的话又不知不觉浮上脑海里……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觉脑后一阵力道传来,满脸高热烧灼之中,慕容厉已趁他张口之际,压住他后脑,小心的吻了过来。 这次慕容厉似是格外缠绵,起初还小心翼翼的轻吮他唇瓣,待发觉他未曾反抗,便又胆子大起来,启开牙关便在郭逸齿间游街般的逛了几圈,待郭逸被他吻得头重脚轻时,早不知不觉伏在他身上,两具身体贴得严严实实! 若非慕容厉激动之时一只手探入郭逸脖子后面,无意中摸到包扎在伤口之外的白布绳结,只怕还不知会做到哪种程度才被郭逸自己察觉之后惊醒过来。 ——即便是这样,郭逸也仍是在慕容厉放开他后还未曾回过神来,迷蒙着一双眼睛任由慕容厉贴着他发烫的面颊呢喃着:“懿轩若是未曾受伤,此刻便早逃不了了……” 郭逸顿在原地仍是发愣出神,唇间那些刺痒难言的感觉仍未消散,充斥整个口腔。最难受的便是他整个人都反应强烈。五载之间不曾与任何人亲近,如今一半犹豫一半探寻,待发觉自己对慕容厉全不抗拒之后,郭逸便不知不觉间有些沉沦于欲望与快感的双重折磨之间,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既用不着力,又觉身下那具身体的高温正好合适,竟有些舍不得移开。 见郭逸这般模样,慕容厉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顺势双手下滑探到他股间去,突然用力压了一下,“懿轩既是如此陶醉,那肃恭只得继续做足全套,但只怕太傅伤上加伤之时,说不得要将肃恭打出去了。” “……混帐!还、还不快放开!”郭逸终于开口说话,平素里那道清朗天籁般的声音却已哑得几近难以听到,倒更使得慕容厉欲火高涨,颇为不舍的拥着他又吻了几下,才小心撑住软椅扶手,抱着他一同站了起来。 这时郭逸才突然想起:方才为何不知用手撑着椅子?为何又轻易叫这小鬼亲得神志不清,竟险些、险些连伤都不顾了,满心满脑的就只想继续享受更多……定是这小鬼身上有何迷药! 他胡乱臆测着,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却因着身体里未曾发泄的欲望作祟,仍是放纵了脾气低叫一声:“慕容厉!” 第八十五回 “在、在,肃恭在此呢,懿轩怎么了?”慕容厉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郭逸明明还在他身上靠着,却如此大声叫他,摆明了是清醒过来又觉得颇为别扭才有此举动。 郭逸咬咬牙,猛的一转头面对慕容厉,瞪着他好一会,脸色却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小,纵然慕容厉距离他如此之近,也要将耳朵贴在他嘴上,才能听清他说些什么。 “……你,你、莫要再如此了。”郭逸嘴唇翕动,微吸了口气,双眸都有些发红的瞪了慕容厉一眼——这小鬼居然还不老实,一双手片刻都闲不住,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郭逸终是叹了口气,一把抓住慕容厉作怪的双手,皱着眉道:“不要闹了。……郭某要、要歇下了。” 听到郭逸所言,慕容厉仍是一点不生气,嘴里连声应着,随即飞快的将郭逸带回一边榻上,拉住了床边几乎未曾用过的帐幔。 “懿轩……”慕容厉将郭逸扶到榻上坐下,伸手去解他衣衫,呼吸却仍是粗重的。 郭逸闭了闭眼,仍旧泛红的脸转到一边去,一声不吭。 他实是不知怎会变成这般样子,弄得两人都颇为难受,却又都顾忌着彼此伤势,进退不得。 慕容厉此刻却已强自定下心来,老老实实将郭逸衣衫解开,又扶他趴在榻上,才努力平静的笑道:“太傅且先歇着,若是困了,只管睡觉便是。剩下的,肃恭自当好生料理。” 他本是随口一说,语毕才觉得似是十分暧昧。视线所及之处,郭逸脖颈都红了起来,却仍是趴在床上不置一词。 如此情景,倒像是与浴房内时颠倒了过来。 慕容厉心里又一阵挣扎,好容易迫着自己不再浮想联翩了,却仍忍不住低下头在那发红的脖颈上轻轻咬了一下。 他满意的看着他的太傅大人周身轻颤,哈哈大笑着走到一边去取他事先带来的药膏与白布等物事,还没忘安抚式的说了声:“懿轩莫要生气,肃恭只是太高兴了,待懿轩伤好之前,必不会再如此冒犯。且安心睡上一觉,明日若是这伤势不曾好转,肃恭便去将皇叔捉来……” 语声顿止,郭逸愣了一下,原本死盯着床畔翠玉笛的那双眼也不由转了转,扭过头去找寻慕容厉的身影。 榻边慕容厉像是被人点住了穴道一般,单手扶着面前桌沿,一动不动。 郭逸心里一阵不安,复又想起慕容厉实是受了内伤,顿觉不妥,一边向床畔移动身体,一边出声叫道:“肃恭?肃恭可是内伤发作?” 慕容厉喉咙里隐约发出一阵咯咯之声,好一会才换作了一声“嗯”,接着他便恍若无事一般,端起桌上药盘转过身来,笑着将郭逸又移回榻上,轻声道:“得懿轩如此关心,肃恭已好了一半。若是懿轩再不乱动,教肃恭将这贴药换上去,肃恭便也可好生休息,只是却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已坐在榻边上,小心的解了包扎的白布,又欲去掀郭逸背上原本贴着的药膏。 郭逸只侧过脸不去看他,心中却十分难受。 他明知慕容厉此时说不得话,却还是不停的笑着与他交谈,无非是想转移他注意,也可使他换药时少疼一些。 “……无需如此多言,你当懿轩是何等娇生惯养,这点苦都吃不了么?只管快些换了药,便老实休息去。皇叔应是为你备了药的,可曾记得喝下?”他终是不想慕容厉多受苦楚,便依着自己的想法,阻止慕容厉继续说下去。 慕容厉闻言,探头望望郭逸,见其皱着眉头,心中又一阵悲喜交加。他默默的换下药膏,仔细擦干伤处溢出的血水,这才小心将新的敷上去,再慢慢以白布包扎,最后为郭逸将内衫披了回去,却不去管那些换下的药膏之类东西,只靠在榻边望着郭逸发呆。 “既是忙完了,便歇着去吧……”郭逸头仍不肯转过去,只拿个后脑对着慕容厉,眼里是枕畔的翠玉笛,手心里却不知何时又捏住了那白玉葫芦,掌中染满鲜红。 慕容厉呆了一会,探过头去正欲哄他的太傅大人安心,却一眼看到了枕边的翠玉笛,登时整个人都泄气不少,怏怏的应了一声,便自榻边离开,捧了药盘径直出去,还关上了门。 郭逸一人趴在床上,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心中却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眼前翠玉笛也像是变得模糊了些,只那手中的白玉葫芦,被他掌心温度包围着,不冷不热,略显暖意。 慕容厉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吩咐侍卫们小心听着房内动静,又是如何回到后院去,如何将药盘丢给侍卫,如何在白日里那间小屋中喝了药,如何盘膝坐好的。他一路上满脑满眼都是懿轩背对着他红了脖子、周身轻颤的样子,还有那枕畔的一管翠玉笛。 他心中其实分明知道郭逸一向如此,翠玉笛从来便是不离身的,却还是因着那件遗物动了气。 胸中气血翻腾,喝了药也未见有多少用,他轻咳一声,试着不去想郭逸,闭目提气运功,想要试试自行疗伤是否行得通。 不多时,他便猛的睁大双眼,哇的又吐出一大口夹带着药液与淤血的混合物,整个人面如死灰,竟是一时走神,内息混乱之际逼出了所有的药,倒算是没有白费精神,还吐出一口血来! 慕容厉心中不急反喜:如此便足以说明,确是可以自行疗伤逼出余下压在内腑之中的淤血了。 只是此法过于霸道,照他这般吐尽淤血,武功虽不致废掉,内功却也要倒退好几层,唯一好处便是快,再来个三五次,便可重新凝神聚气,再慢慢练回去。 但坏处却远较好处来得多得多,若是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走火入魔,直接晕过去算是轻的,死掉也绝非不可能,但最怕便是不死不活,又内息错乱堵住经脉,以至不得动弹或是哪只手脚瘫了,嘴巴麻了也不一定。 思来想去,慕容厉却未能拿定主意。他既想早日除了这内患,又不想变成个瘫了哪一处的人,何况当时之气过了,他也还想再去问问皇兄如今朝中情形。 最重要是懿轩,若是他自己伤不得好,又如何照顾他? 这两人一个在中庭,一个在后院,各想各的心思,均是带着伤却又没好好休息。房外院里的侍卫们却都不敢闲着了,他们一个个都眼见着慕容厉自太傅房里出来时神色便有些不对,却没有人敢上前问一声,只得小心趴在窗外仔细听着,还不敢掀开窗子探头去看,生怕被侯爷发现,又要拿了鞭子抽人。 于是慕容厉坐在原地强自打坐之后吐血之事,便被这帮侍卫听着了。此后等了半天都不曾听到慕容厉有何动静,那几个一直跟着郭逸与慕容厉的侍卫便有些着急。他们来不及考虑后果,便直接推开了门,口中叫着:“侯爷可有大碍?不是说受伤了?为何要此时运功?” 慕容厉没料到这帮侍卫竟不在中庭,通通跑来房外守着他,却也觉得自己确是心里过急了些,便摇摇头,由着他们几个扶自己起来,定了定心神才沉声道:“莫要教太傅知道。否则,你们这帮偷听本侯动静的,统统少不了一顿板子!” 说着,他使劲一擦嘴角已快干涸的血渍,双目一扫房内外众侍卫,杀气毕现。 “既是怕太傅知道,又何必作这等傻事?”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慕容时已走到近前,凤目看了看地上血污,慕容厉灰败的脸色才印入他眼中。 慕容厉看到他,心中还有些不愉,却见他身后除了几个内侍并无旁人,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他也不行礼,只淡淡的打了个招呼:“皇兄,怎会深夜来此?” 第八十六回 慕容时叹了口气,拉着慕容厉到一边坐下:“肃恭又不是不知,凤鸣轩一向都有暗卫向为兄通报消息。为兄得知……肃恭回来后面色极差,傍晚时与太傅之间似乎又发生了些什么,后来还吐了血,到晚间又只肃恭独自一人从太傅房中回到后院去,步履不稳,神色不宁,便心觉不妥,赶了过来。哦,适才听得侍卫们说话,还叫人去请了皇叔,想必也将到了。” 说话时,他一双凤目在慕容厉脸上扫来扫去,眉微微皱着,像是即想知道慕容厉究竟伤得如何,又想从慕容厉神色变化间找出些线索,弄清这皇弟与太傅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慕容厉面色本就不佳,见慕容时如此打量他,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皇兄,肃恭确是对太傅无礼,情难自禁。但肃恭至少也知太傅有伤在身,纵是如何动念,也绝不会作出伤害太傅之事情。倒是皇兄你,可否实言相告,究竟那陈熹泓在皇兄心中占了何等位置,教你宁愿眼见太傅受伤却任由他在宫中如此自得,还与他共乘一骑前往军机大营!皇兄是否忘了,太傅原就出自军机营中,皇兄如此做法,也不怕军中将士心寒?” 他一连串的说下来,心中越发的激动,怒火已烧得整张脸都浸出血色来! 慕容时见他这样子,颇有些不自在的低下头想了一会,才似是略显歉意的拉着他,轻声道:“非是皇兄不难过,为兄如今进退两难,朝中也好,后宫也罢,就连联身边的王福,肃恭也眼见其身手,知其深藏不露。当晚为兄确是不知三皇子会突然出手,只道是他故意卖个关子,才不曾将他带来那些舞姬蛮服予你们查看。谁料他却事先安排了其中一名侍者在席间,故意落下一支鼓棒,伺机要害师傅!” 慕容时凤目望向窗外,似是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晚他逃走后,为兄也是与你一般不得要领,但却在太傅房中守了一夜,故而未曾知晓他已回转朴宸殿中去,更不知他已看着王福偷取图纸,一路跟过去发觉王福将秘道图纸交予了宰相!待为兄出了凤鸣轩,已到皇叔房门口了,才有暗卫来报此情形!为兄心知有诈,却不得不装作并不知暗卫中亦有变故之事,强撑着不让任何人知晓,这才得以空出时候来回朴宸殿去仔细察看一番。却不料,三皇子守在殿内秘室里,见着为兄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楚,还道他原是、原是……” “原是什么?”慕容厉脸色略好了些,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弱,慕容时若非一直在他身侧,便也听不明白。 见他这等模样,慕容时便道:“不妨先去寻皇叔治了伤再说。” 慕容厉却摇了摇头,虎目死盯着慕容时双唇,“皇兄不说明白,肃恭纵是身死当场,也不能释怀。为何皇兄对太傅之情感与肃恭相比毫不逊色,却放纵凶手逍遥宫中而不捉,言辞之间似还有庇护之意?难不成,皇兄一夜风流,便对其难舍难离?”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慕容时气红了脸,猛的站起来瞪了慕容厉半晌,才又颓然坐下,低声道:“风流一夜是不假,难舍难离倒未必。他当日完事后便起身欲走,似是身藏无数秘密,为兄起身欲拦,却不慎、扯到经脉,竟下不了床……” 他说着,面上微红,略显尴尬。 慕容厉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望着他,目露不屑。慕容时闭了闭眼,偏过头取过侍卫们奉上的茶喝了一整杯,似是口渴得很。 他又站起身来,在屋内徘徊,踱来踱去的约有一刻钟,才又坐回慕容厉身边,犹豫着开口道:“故此在寿宴当日,为兄但凡无需走动之处便俱是由御辇抬着过去,还拉了个雨妃在其中,由皇叔帮忙点了其穴道以作掩饰。但观三皇子行径,为兄确是认为有些奇怪,他一时在朴宸殿中来去自如,一时又似曾与太后相谈甚欢,还能跟踪王福那般高手,却与你只打了个平手!为兄问及他时,他却似是不欲隐瞒,自称能讲的都对为兄讲,说是原本并非居于祁国国境之内,却在南边小国长大,目睹太傅其父、便是父皇在朝时的定国大将军如何南侵伤了他那村中老幼,他却又是如何随着流民一路向北,浪迹至大漠长到了十来岁,直至三年前,为兄在位时曾派你出外巡了一趟边境之时,才巧遇了祁国皇妃,被其收留,称三皇子,改名陈嘉泓。但为兄仔细问询其人真姓原名,却又与太傅亡妻同姓!……肃恭,你总怪为兄瞒着你,但此事这般曲折,如今说了出来,你教为兄要如何查清,又要如何处置于他?又应否告之太傅,又将置太傅于何地?” 慕容厉呆坐原地,双目血红,已不知要说什么了。他实未想到,区区一个邻国三皇子,竟牵连了这许多事情! 再联想皇兄此前种种行径,皆是有所发现却又不明究里,故此说话做事遮遮掩掩,半明半晦,教他多次猜疑,也教太傅数次头疼不已。 两人相邻而坐,一时都没再说话,各想各的心思,屋中亦静了下来,只那气氛却仍旧不甚融洽,隐隐透着些许隔阂与难堪。 这时侍卫叩门来报,道是皇叔已到了凤鸣轩,正在太傅房中查看伤势,请陛下与侯爷一同前往,声称太傅伤势已无大碍,故此无需他二人刻意回避,直接进去便可。 两人急忙前往,慕容时一路扶着慕容厉到了太傅房外举手便要推门,却被慕容厉一把拉住,虎目瞪着他:“皇兄,莫扰着太傅休息。” “那怎么行?”慕容时有些好笑,“纵是皇叔不曾交待,但皇弟在太傅居所内时疗伤吐血却是实情,出了这么大事,太傅不知,朕却知道了,这可如何说得过去?” 说话间,门已被他推开,屋内灯火通明,十几盏儿臂粗的蜡烛兼都点燃了,被房门打开时激起的风吹得抖了几抖,便又静静燃着,缓缓滴下一堆堆烛泪。 郭逸穿得整整齐齐,正坐在软椅上与慕容临说着什么,二人闻声转头,见着门外出现的两人皆是一副“果然来得挺快”的表情,随即便又同时看向了慕容厉! 郭逸当先站了起来,正要行礼便被慕容时两步跨过去牵住,连说本就不用,何况太傅有伤在身,更不能如此折腾,还硬拉着他坐回去。 郭逸点点头应了,便将慕容时牵到一边坐下,嘴角扯动一下,便算是给慕容时问候过了。随即他便迎面走到慕容厉身前,仍是如早些时候那般,一声不吭的望着他。 慕容厉自知脸色必是差得可以,方才若不是皇兄扶着,他便是连这短短一截路都有些吃不消、走不下去了。此刻郭逸站在他面前,他顿觉自己像是往日犯了学规时般心虚不已,明明是高出郭逸半个头,却弯下腰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喉咙里小声嘀咕着:“太傅莫要如此,肃恭认错便是。” 方才面对慕容时的锐气早不知藏到哪个角落歇息去了。 “侯爷说的哪里话。侯爷何错之有?侯爷自己身体自己折腾,又与逸何干?逸这般站着,只是想看看,侯爷折腾半晚上脸色反倒更差了不少,站在原地也像是风吹便会倒一般,究竟是出师后练了哪家高深武学,或是方才又遇着哪个医仙药圣开了新方服下,才能疗伤疗到如此地步,是否这便是传说中的置死地而后生,否极泰来?” 第八十七回 郭逸说话声音素来不大,这次却像是气得不轻。虽说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怒意,却一扫往日淡然,抑扬顿挫高低有致,令中庭里侍卫、暗卫全都在暗中咋舌,三个一群两个一组的互望几下,眼神交流中均表达了同一个意思:侯爷这次,惨了! “噗!哈哈……唔嗯,咳。” “咈咈咈哈哈哈哈……咳嗯。” 坐在一旁的慕容临与慕容时两人对望一眼,又看着慕容厉那副可怜模样,终是忍不住暴笑出声,却被郭逸转头时眸中怒意一扫,便乖乖的又噤声端坐,再不敢造次。 其实郭逸一直未曾睡着。 他听着慕容厉关上房门离开后,好一会才将心情平复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慕容厉离开时似乎是探头看了他一会,却又没有如之前那般说什么,而是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便默默的转身离榻,走了。 郭逸一面想,一面就猛的发觉:怎会突然变成这般关系?他明明只是……原本只是与陛下一般的徒儿,怎会如今轻易就放他守在身侧,还一副习惯了的感觉?怎会数度被他得逞,只略作亲吻便如此意乱情迷?就连当初自己对云儿一往情深之际,也不曾如此轻易便乱了方寸,更不曾有过这般冲动失控之举!何况方才若非他主动停下,那岂非、岂非是……!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那股浮燥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搅得他无法好好思考。尤当他脑中浮现出慕容厉那副笑脸时,更是连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想跟着笑起来。 郭逸使劲的扭过头去,又转回来,望着那翠玉笛自言自语:“云儿,逸如今与从前比较,似是确有些不同了。待逸伤好了,便向陛下请辞,为你报了仇便离开这地方,带着适儿去过些普通人的日子……或许,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不再如此罢?” 但随即他便想到,慕容厉似正是看到他望着翠玉笛发呆,才悄然走掉的! 他伸手握住翠玉笛,却想起另一只手中那只白玉葫芦,两样东西一边一只,均都是死物,可此刻却像是有千万人之大事等着一般,似乎选了其中一样,另一样必将惹出大祸来。 慕容临便是这种时候进来的。 郭逸正在出神,丝毫未觉慕容临走到近前来掀了床边帘幔望着他看了许久,才故意摆出张笑脸,举着扇子拨弄他掌中葫芦,还嘲笑道:“怎么,太傅午夜梦回之时,云儿教你为他报仇了么?” “不曾。”郭逸吓了一跳,飞快的应了一声,同时将两样东西都塞回枕头下面去,使劲闭了闭眼才又转头看向慕容临:“严亭深夜回来,可是……有何变故?” “严亭这里能有什么变故?雨妃倒是醒了,无需担心什么。只是厉儿……”他说着,小心的将慕容厉受伤的事从头讲起,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郭逸。 郭逸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却仍然不知真正的三皇子陈熹泓刺杀他是何缘由。但听得慕容临说慕容时自暗卫处闻得慕容厉疗伤时几次吐血,惊惶之下已向这边来了,便又由慕容临扶着他爬了起来,穿好衣衫鞋袜。慕容临丢下扇子,以他身体不亦频繁乱动为由,好生为他整理了头发,还又擦了把脸,这才坐在软椅上休息了片刻,便见着了嘴角血渍尤在,脸色较离去之前差了好几倍的慕容厉。 想到慕容厉受伤之缘由,再联合之前所想到的,眼前这人独自离开的缘由,郭逸便气不打一处来。故此就连慕容时来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应了一声,便让其坐到一边去。 他摆足了太傅的架子,却只是为着骂他一通。没想到的便是,既出了那口郁在胸中的闷气,也解了他自己心中那道自己设下的迷阵! 一通骂完,郭逸硬生生顿住欲伸出去的左臂,心中一震:我真是如此关心他,连行动都无需思考便想放下谴责去扶他!连日来又对他毫不设防,岂非……原本就喜欢有他陪着,才会事事由着他,但凡一点亲近就会情不自禁?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暗地里一拢袖口,果然又摸到那白玉葫芦,竟不知何时已习惯了塞进袖中暗袋里! 郭逸心中豁然开朗,就像是有样什么东西被打破一般,“原来如此”,他想着,“既是这般,便无需再伤脑筋了。” 他这人,便是这样。一旦想明白了,整个人都觉轻松了不少,也就不会再执拗。可他又偏不欲表现出来,正与当日明明打定主意要回京,却始终不肯对慕容厉明说,更不准他提起一般,十足的别扭性子。 故此,他面上毫无一丝放松,继续对着慕容厉冷笑道:“侯爷如今是长了何等本领,竟能在一大队御林军与暗卫相护的情况之下,教那王福只身逃了出去?身受重伤也就罢了,回来不及时找皇叔医治,还要逞能照顾区区在下,却又数度隐瞒伤势,妄自滥用内功胡乱疗伤!这样也便罢了,偏还心神不守,竟险些成了个活死人,如今竟还敢在此站着发楞?还不去跪下,求皇叔为你治伤?” 慕容厉越听越觉得不对,原本低着的脑袋也渐抬了起来。他见着郭逸说完一通便停了下来,还以为他那太傅大人又气得成了什么样子,就连皇兄与皇叔都不敢笑了,便偷眼去看郭逸。 哪知却看到郭逸脸上一阵思索,片刻间却又浮出笑容来,像是有何事值得他十分高兴,精气神都好得像未曾生病一般。 但郭逸却未曾动弹过,只有那只左手在袖口处拢了拢,便又不动了。只不过那高兴的神情不一会儿便消失了,接着就换了一副面孔,竟开始骂他没本事! 慕容厉心说我确是粗心,却也未曾料到那老太监如此作法……待听到自己那番经历自郭逸口中说了个完全时,便明白必是皇叔告了密! 他正欲等郭逸出够了气再寻个机会说皇叔一通,劝其少对太傅说这些影响情绪之事,便闻得太傅大人教他快些跪求皇叔治伤。 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即便应了,一双虎目盯着郭逸脸上看了好一阵,见其并无特别不愉之色,才敢露些笑意来,故意拉着郭逸左手边那只袖口道:“太傅生气,是挂心肃恭所致,肃恭心中明白,还望太傅保重自己身体,莫要与肃恭一般见识。” 待摸到那只袖口里确有东西,慕容厉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道:“肃恭这便去寻那多嘴的风流皇叔问个究竟,看要如何才能令你我二人俱都早日康复,也好早日令太傅这放宽了不少的心再不为此事所扰。” 郭逸不自觉便红了脸,心道这小鬼莫非是透视眼?我分明已不能再严肃了,为何他还是看出,我已想明白了? 殊不知,虽非众目睽睽之下,但在一边看着的两个皇家男儿,又有哪个不是人精?就连外面侍卫们,但凡听着他如何训慕容厉的,倒真是没有一个不明白他对慕容厉早已动情。 始终便只有他自己仍是蒙在鼓里,到如今好容易想通了,还自以为掩饰得极好! 慕容厉此刻却更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手仍未放开,另一只手却已伸到他耳畔去,不一刻功夫连嘴也凑了过去,却是偷偷说着:“懿轩,你背后两人都看出来了,肃恭就在你眼前,哪会不知你心思转变?” 还不待郭逸回神,慕容厉便已趁机在那耳边咬了一口,轻声道:“这是将皇兄那记抹掉的!” 第八十八回 郭逸没料到他如此大胆,顿时心中涟漪又起,整张脸涨的通红,木立原地半天不能说话。 慕容厉兴奋之余,心中又有些记恨慕容临多话,又有些恼着慕容时纵容陈嘉泓,便故意不避那两人,直直便牵起郭逸走到慕容临身侧去,虎目瞪着他道:“皇叔,你是否近日无事,便开始打算多学门手艺了? 慕容临何等精明,毫不犹豫便举起扇子点着慕容厉鼻子,轻笑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侯爷,竟如此对皇叔说话,好不贪心!若是不想快些治好伤,那便继续说罢,本王倒是未曾累着,此刻精神还好,反正……”他停了一会,目光自慕容厉身上移到郭逸身上,又转头看看慕容时,才笑着继续道:“急的也不是本王。” 慕容厉还要再说,却被郭逸挣脱了手,耳畔听得郭逸朗声道:“严亭莫要跟着厉儿胡闹,朝中还有诸多事情需得他这侯爷亲自上场,否则陛下也不至如此着急赶来,还是快些为他看看,懿轩倒觉得,厉儿这伤若想治好,非是一两日之功。” 他说着,面上神色也渐凝重起来,显是又想起宫中发生的那一连串至今未曾解开的怪事。 慕容临轻咳一声,笑着应了:“那便请侯爷好生坐下,再莫说话,也莫要胡思乱想。否则若是本王误诊出了什么岔子,咳咳,那可不得了了。” 郭逸虽不愿扰了慕容临为慕容厉治伤,却得知慕容临可以银针刺穴之法叫慕容厉不听不看,便也不再坚持。 慕容时虽心里颇不甘心,却也不是明知二人有伤在身还一昧刁难之辈,况且如今安排便是他也急需听听太傅与皇叔之意见,便也不声不响的坐在一边等候。 待慕容厉真正躺在郭逸榻上睡着以后,郭逸与慕容时才将心中所惑之事一点点连续时间的分辨了出来。慕容临一面为慕容厉诊治,一面不时听着,偶尔说一两句,却往往如蛇打七寸,解了一时之疑。 他道:“你们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只知寿宴前夜太后宫中秋月出宫去,寿宴时席间便多了一壶桂花酿,却不知那秋月其实几乎每晚都要出宫一趟,用的并非肃恭上次捡到的那块牌子,而是太后亲笔的书函!” 这么一说,郭逸也想起当日在栖梧阁楼顶上听到的话,遂一并讲了出来,倒是又多了些线索,但疑团却更多了。 直到慕容临起身取过薄被为昏睡过去的慕容厉盖上,他们才稍微停下歇息。 慕容时皱眉道:“如此放着,太傅岂非无法休息?”说着就欲喊侍卫进来,将慕容厉移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郭逸却抬手示意他莫要急着叫人,转头看向笑得颇有些可疑的慕容临道:“严亭还未说明,肃恭究竟伤得如何?” 慕容临打开折扇摇了摇,轻叹了口气:“说重不重,但他自己乱来,倒是将我叫他喝的药全吐出来了。说轻也不轻,但若是有陛下再去请医仙过来,便可立时好转了。” “那究竟是如何?”郭逸和慕容时均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情急之下,异口同声。 慕容临懒洋洋的往椅子上一靠,收起扇子指着榻上慕容厉:“全看他自己。若他懂得收心养病,不再成日里为着太傅之事奔波,老实服药之后,好生调养,再寻个内功同源、内力相当之人,每晚为他渡进少许内息,引导他体内内息,助他修复那些因吐血而损坏的经络,月余便好。但若他成日里只想着如何哄着懿轩开心,又如何为懿轩出气报仇,或是要如何教他皇兄以大局为重却不伤了国体,那便完了,三年五载也不见得能好。” 此言一出,郭逸与慕容时对望一眼,又看了看昏睡中的慕容厉,个个面有难色:这人一直是急性子,叫他放着事情不想不管,这如何可能? 慕容临见他们如此模样,哈哈一笑道:“本来严亭还想借着厉儿来照顾太傅,严亭也好多睡几个好觉,故此特地请陛下莫要频繁过来,以免厉儿脾气上来,轻易便气得跑掉,便无人能照顾太傅。如今看来,倒是只能反过来了。” “反过来?皇叔意欲何为?皇叔可知如今厉儿武功已远在时儿与师傅之上了?” 慕容时凤目死盯着慕容临双眼,疑惑中隐含了些别的情绪,慕容临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般,神神秘秘的一笑道:“陛下只管回宫去好生掌控如今局面,你皇叔我若是得了空有兴趣,便也会去朝中帮你一把,但这凤鸣轩之中,此时起不能有第四个话事之人。就连太傅的小公子,也得暂时送回听雨居去歇着!” 这句两人倒是听明白了,便是说除了他慕容临与这凤鸣轩的主人郭逸以外,这地方就只能呆着慕容厉这个伤患,不能再有第四个如同慕容时、郭适一般可以指使下人的话事者踏入。 “那若是有事要如何处理?”慕容时有些不甘,他已来得够少了,怎地皇叔还要借着这般机会赶他? 慕容临干脆闭上双眼,似是非常累了一般,低声道:“有事本王自会处理,若是需要告诉陛下的,也不会隐瞒。但陛下那些暗卫们,若是再自传回消息,说不得本王也会重新开始活动活动,好教这世人知道,谦王虽以风流出名,可奇银巧术运用得当,却也是能破了连环毒计的。” 这话若放在凤鸣轩以外的任何一处说起,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慕容临少说也会被冠以叛逆之名,去了皇籍打入天牢! 但此处偏偏就是凤鸣轩,故而慕容时虽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敢说些什么——谁教他自己说了,太傅用度与天子比照,更以师傅为尊! 何况,纵观越国上下,若是郭逸执意要如何,他那太傅的名声早传了出去,流言满天飞之际却仍得万民爱戴,帝师又岂是说说而已? 再说慕容时纵然或会因着慕容厉的关系,而不再认这个师傅,也终是逃不开心中那份愧疚,原因无它,只因他放纵了险些弑师的人留在宫内,至今仍在! 因此郭逸这里,确是无任何人敢公然下令要代他治谁的罪! “皇叔莫要如此,纵然是陛下有何疏忽之处,也只有请皇叔帮忙才是,皇叔与陛下当下之计,唯互助尔。”郭逸终是开了口,声音却较之先前指责慕容厉时低了不少,再无那等精神,显是已倦了。 这时候,月也又将偏西,天就又将亮了。 郭逸看了看窗外,摇摇头笑道:“怎地又折腾了一夜……两位还是回去歇着罢,再要说下去,莫说是浅眠,纵然是回到各自宫中,亦得马上更换朝服了。” “师傅说得是,”慕容时站起身来,轻声道:“那便等早朝散后,再来接适儿罢。” 郭逸这才想起,慕容临之前交代的话。他应了一声,便低下头不知想什么,不多久便听得慕容临道:“时儿快回去休息片刻,皇叔与太傅还有些事要交代。待说完了,便直接陪你上朝去。若是有实需太傅参议之事,也将一并带回凤鸣轩来。” 慕容时见郭逸并未注意,便皱着眉瞪了慕容临好一会,才向郭逸道别,出门去招了暗卫们,又是一顿吩咐完毕之后,才由几个小侍卫侍奉着回他那朴宸殿去了。 见慕容时走了,慕容临这才迈了出去,召过侍卫们又是交待一番,待他们各自分头奔往各处了,又请守门的侍卫不要放进任何非凤鸣轩之人,这才回到郭逸房中,满目尽是凝重! 第八十九回 郭逸本来已靠到了榻边铜柱上,正在考虑如何向适儿交代,一边还时不时为那睡了一会便开始不老实的慕容厉盖着被子。 慕容临走到他身侧去,小心的拉了他衣襟一下,作了个一边说话的手势,郭逸便顺手将榻前帐幔放下,才回到前面软椅上坐下。 “严亭如此小心,又是何事啊?”郭逸有气无力的问着,眼睛也半闭上了,显是已有些熬不住。 慕容临见他这副样子,原本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却又实在担心,竟少有的开始支吾其词了。 “好了,皇叔,快些讲罢。如此遮遮掩掩,纵然是怕懿轩累着而不说,却也已耗了时间心神,岂不是更加辛苦?” 慕容临折扇在手中轻敲了好多下,才侧头望向郭逸,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吐出一句:“懿轩,严亭观你模样,似是已有打算?”说着,他又敲了一记折扇,补充道:“严亭说的,乃是晚间来时,你手持两物抉择之事。” 郭逸心中咯噔一记,原本撑在脑侧的手肘滑了一下,叹了口气,终是坐起身来。他抬头看了看慕容临,仍无甚血色的面上又浮起一层淡红:“……是,懿轩已有打算。但要说起来,还不如说是,懿轩终于弄明白了,较为妥当。毕竟,是懿轩自己将自己蒙在鼓里才一直看不明白,若非严亭不断提醒,若非今夜厉儿受伤,懿轩实是不能将自己自鼓中放出来。” 他说着,目中露出些许感激,嘴角也扯了扯,轻笑道:“严亭与我同镇住了五载,却不曾当面遇见。想必一直是深居简出,如今回朝这些天来,似是心境宽广了不少?” 慕容临应了一声,长出一口气,径自摇摇扇子,目光闪烁着道:“严亭只是将以往风流的时日用在了体察民情之上,如今也已二十五六,原就不该再有年少之举,太傅莫要再笑话严亭了。倒是太傅如今,既是明白过来,便决心不改了么?即便时儿发难,即便亡妻之仇不可报,即便适儿不再认你这爹爹,即便所有对太傅心怀不满之人都联合起来谋害太傅与厉儿,即便其中既有皇族又有太傅外戚,亦是不会后悔么,太傅!” “皇叔也算在其内么?”郭逸毫无惊讶之色,反而没了之前那份不安,他迎着慕容临双眼看过去,笑道:“严亭莫要再提醒我了,你是想叫我刚明白便反悔么?”说着,他取出袖中那只白玉葫芦,挂在指上轻轻晃动着,沉声道:“一叶障目,取了障碍自是全无遁形。” 说罢,他复又抬头望着慕容临,眼中竟有了些湿意:“严亭待我之心,自与两位陛下皆有所不同,逸一直知道。纵是当日如何拖延,严亭也不曾想过要对逸不利。逸如今心中只有感激涕零,无以回报,唯信之一字尔。” 慕容临望着眼前这侃侃真诚的郭逸,竟是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又收起折扇,轻声道:“懿轩,换药。” 郭逸笑着应了,却又道:“皇叔是想教懿轩趴在软椅上,还是你那侄儿身侧?” 慕容临一愣,随即敲了敲自己脑袋,一边摇头一边笑骂道:“坐在一边便可以了,又非是昨日那般下不了床!你这堂堂帝师竟敢说出这等荤话来,若是旁人听着了,必要吓掉大牙!” 郭逸片刻间便又安静下来,趁着慕容临为他换药的功夫,扭头盯着垂下的帘幔,轻声道:“既是可以自行活动,那便可以运功调息了么?还不知那股余毒究竟是否又会发作了……” 慕容临原本轻巧的动作顿时窒了一下,手上正撕开药膏的动作也猛的一扯:“哎呀,懿轩,你这般心急,究竟是为着自己早日康复,还是为着榻上睡着那人?亦或是……一经发觉便已有些不想再等下去?……莫要如此看过来,你我又不是孩子,有什么话说不得?” “虽知皇叔花中风流,却不曾料到皇叔竟是如此……荤素不忌。”一阵鼻息略重、低沉而又有些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榻前帐幔被人拨开,慕容厉已探头探脑的望向外间,随之又皱着眉毛跳了出来:“怎么竟坐着换药了,若是懿轩累着了,皇叔莫怪肃恭不讲理!” 慕容临哈哈大笑,也不去理他,只飞快的将白布扯掉,一边为郭逸披上衣衫,一边探头去看他,嘴里说着:“已无需再包着了,但却仍是不宜乱动,更不宜妄运内息!你莫要以为背上伤口处皮肤愈合便是好了,肺腑伤着还想去为你那宝贝厉儿运功疗伤?” 他嘴上虽凶,面上却是挤眉弄眼的,显是故意说出来给慕容厉知道,一半警告一半调侃。 郭逸咳嗽了几声,起身拉着衣带,嘴里说着:“厉儿所言,逸也如是想。还望皇叔收敛些,莫要教坏了他……” “哦~”慕容临笑着挑挑眉毛,打断郭逸:“那便是说,太傅大人与严亭原是一丘之貉……受教了,哈哈!严亭这便去接时儿上朝,不打扰太傅教好厉儿,两位俱是伤患,且都莫要忘了休息才是。” 说罢他抬脚就往外走,嘴里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直到郭逸追出去嘱咐他留心那陈嘉泓,他点头之际收了笑容,才低低的溢出一句:“懿轩之愿,严亭所愿也。不求同寝,唯留一心尔。太傅,本王如今是代你去上朝,可要记得欠了本王的太多,来世再还!” 语毕,那人便执了折扇,消失在秋日里又一场难得的浓雾里。 郭逸站在原地唏嘘不已,身后慕容厉已带了披风出来为他盖在单衫外面,迟疑着道:“皇叔他这般去了,岂非要遭宰相挑起是非、率门生而驳?” 郭逸回身看看慕容厉,摇了摇头,拉起他一面往屋内走一边道:“莫要小看你皇叔……他若是答应了的事,便会有十成把握办到,倒是你此刻感觉如何,伤得那般重还起来作甚?”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房中,郭逸刚想松手去整整床榻,却被慕容厉反握住了。 他心里顿时又一阵心悸,迟疑着开口,却不敢回头去看慕容厉:“我……” 熟悉的温度围拢过来,慕容厉转到他身前,双目神采奕奕的望着他,双手扣在他腰上,低头欲吻。 郭逸偏了偏脑袋,心慌得不敢再见着那双眼睛,再出声时已是说话都有些气喘:“我去,整理床铺,一夜不睡实在很累,厉儿若是精神不错,便、便……” 他突然傻眼,一时不知应让慕容厉做什么才好了。心念闪动之间,习武、学文、练字、打坐、查阅飞奴往日送来的信报等,尽是想得到却不合适的,这人如今睡醒了,倒要如何打发他,才能叫他莫要如此动辄亲亲我我的? 慕容厉低低的笑出了声,反而将郭逸抱得更紧了些:“懿轩结结巴巴的,怎么还未想好如何打发厉儿出去?可是怕厉儿这般亲近,还是怕厉儿又胡乱疗伤?” “……都是,”郭逸挫败似的叹了一声,双目半闭着,说话有气无力:“我是真困了,你且放开容我睡一会,晚些适儿起来了便叫我。” 慕容厉满口答应,却丝毫不肯松手,一步步将郭逸拥回床榻上,自己也跟着侧身躺下,这才轻声道:“厉儿绝不扰你休息,只不想懿轩又趴着睡觉,压着自己。……懿轩放心,适儿进来我自知晓,且安心睡吧。” 郭逸却等不到他说完便真睡了过去。 第九十回 慕容厉话说完便觉得臂弯里似是沉了些,仔细看去才发觉郭逸已是鼻息沉沉的睡着了。他呆呆的望了好一会,才咧着嘴无声的笑起来,又小心翼翼的用空出来那只手为郭逸脱了鞋袜和披风,这才顺手扯过了床边的帘幔,整座床榻便与外界隔离开来。 在慕容厉此时看来,区区一张床,只因有郭逸躺在他臂弯里,便像是另一个完整的世界。 拥着郭逸小心躺平了些,慕容厉便又开始望着那张睡脸出神。 他晨间刚醒过来就听到郭逸取出白玉葫芦时说的那番话,心里突突的不舒服,暗道原来懿轩早知皇叔与父皇对他的心思如何,却始终不动声色,如今竟还是说了出来,却是对皇叔赞誉颇高! 他只是未曾听到前头,也不知二人还是为着郭逸对他的感情才有此番说法,竟自己躲在幔后装作未曾醒来,继续听了下去。 当郭逸似是不愿在他身边换药时,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到后面听着皇叔的调侃,才终是明白自己心思太过武断,更不愿继续听着郭逸吃瘪,这才出声打断了慕容临,下得床去。 当郭逸追出去交代事情时,他借着天光便发觉这人与烛光下所见不同,脸色极差。见郭逸显是已累的不行,他这才故意扯着不放,想尽办法拥着不放手,心道纵然是不肯休息也好过强自站着,纵然再不济,趁着亲吻之际也能将他抱回床上歇息。哪知竟如此轻松便办到了,只可惜没敢硬来,倒是十分留恋与他唇舌纠缠之感…… 想着想着,慕容厉不觉又盯紧了那副唇,顿感口舌干渴,呼吸也粗了几分——怀中人睡得一脸安稳,本就是他朝思暮想,如今似是美梦成真,他竟有些蠢蠢欲动,又唯恐惊醒了他的太傅大人,往后说不得便无此机会了。 犹豫再三之际,慕容厉一张大红脸早已下意识凑到了郭逸唇边,待他自己感觉到那份温软时,才发觉自己不知几时已亲了下去! 郭逸睡得正熟,对他的骚扰没有丝毫反应,倒使得他清醒了一些,却仍是舍不得松开,只想继续吻下去,将怀里人吃干抹净。仿佛如此这般,他的太傅大人才会老实接受事实,不再在亡妻或是旁的人或事上打转,而是身心俱只属他一人! 慕容厉被自己脑中的念头吓了一跳,暗忖怎么竟变得如此贪心,却终是松了唇,小心将郭逸自臂弯里放下,又为他掩好被子,这才逃也似的下了床。 他先是去到整个轩中转了一圈,见着侍卫们仍是老实按吩嘱站岗巡查,也未见着什么奇怪的人过来探头探脑,便放心了些。但接下来,他倒真不知要做些什么,于是一路转来转去,终还是回到郭逸屋里。 想来想去,慕容厉便决心自己找些事做,也免得郭逸有伤在身心中还不得安宁。打定主意,他便独个坐在前面桌畔发呆,抄了只笔在掌中随意转动,一边探寻自己心中所想,一边取了纸张,按脑中惦记的郭逸进宫以来这一连串事情写了出来,再依自己见解一一连着,或是按时间,或是按人物,画成了一张看似莫名其妙的图。 画到一半时郭适便推门进来,见着是慕容厉坐在桌前,也不甚奇怪,倒是仔细看了看他所画的,摇头道:“你这是画的何物?爹爹还在睡么?可好些了?莫非是你鲁莽之下又做了错事,惹得他罚你画竹子?” 一句“竹子”彻底击碎了慕容厉仅有的耐心,他将纸笔一扔便站起来,“小声些说话,你爹爹晚间与谦王商议朝政,方才睡下。这些便是近日事情之线索,只可惜我自小不爱习文,你爹爹也总是纵着我,未曾严加管束,竟连字都写得像鬼画符一般。” 郭适连忙捂着嘴应了,大眼里闪着些许祈求,凑到慕容厉身前向他招招手。 慕容厉蹲下,一脸好奇的望着郭适道:“怎么了?” 郭适这才将手掌拿开了些,却是拢在慕容厉耳朵上,小声说道:“不是侯爷说爹爹才睡下的么?适儿这便不说话了,但适儿想去,去看看爹爹,可好?” 慕容厉自是无从拒绝,便牵着郭适,俩人踮着脚尖小心的走到床榻边上,郭适抄起帘幔见到郭逸睡得正是安稳,眨了眨眼,仔细将郭逸的被子掖了几下,又闪动着大眼睛看了好一会,才从帘幔里退出来,扯着慕容厉跑到了院子里去。 一出房门,他便嘟起小嘴瞪着慕容厉,却还是不说话。直到慕容厉一脸恍然的将郭逸房门关上,一转身便听见郭适叫着:“你食言了!” “啊?”慕容厉呆了呆,指指自己鼻子,“我?” “就是你!”郭适并不像是在胡闹,小脸上鼻子眼睛都红了起来,显是快要哭了。他一边叫着,一边扑到慕容厉身前,使劲推他一把:“你不是答应了适儿,要教爹爹好生喝药的?为何他如今仍是脸色苍白,唇色却那么红,医书上说这便是气虚体弱之相!” 唇色……那么红?慕容厉顿时想起自己不久前做的好事,脸腾的红了! 郭适人小鬼大,盯紧了他,瞪大了双眼:“你……你为何这般脸红?是不是你对爹爹做了什么坏事?” “我……”慕容厉面前若是千万兵马,倒也无所惧,只管放胆承认了,也并不觉得什么,但此刻眼前站着的,却是他心仪之人的爱子,倒教他张口结舌,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 呆了好一会,慕容厉才慌慌张张的安抚着解释道:“适儿莫哭了,太傅他并无大碍,背上伤口已好了,只是肺腑中创伤还需调养。这刻……这刻唇色异常,想必是那日吸了些桂花香气,引发、引发体内余毒所致,待晚些时候,谦王回来便可再制些驱毒的药浴泡几次,就会好了。” 他一边心虚的哄着,心道半真半假也算不得骗了这小家伙,一边才想起郭逸似是确未曾记得服药便睡了。 他召来侍卫,问清郭逸确是整晚都未曾服过药,这才催着那人到后院去准备,顺道将自己应喝的药也一并煎下。 郭适看他这样,才慢慢平静下来,却又似是有些辛苦的样子,自己爬到石凳上坐下,不停喘气。 此时晨雾早已散尽了,仲秋时节,艳阳高照。中庭院里十分清静,只偶然有侍卫列队巡查时走过,若是并无忧心之事,却也不失是个美好的早晨。 只是慕容厉却因着方才一席话想起了些事,他快步走到郭适面前蹲下,小心的开口问道:“适儿你为何突然气喘?可是身子不舒服?” 郭适摇头道:“我由小便是如此,每到季节更替,便容易发作。故此爹爹常叮嘱我,不可由着性子肆意玩闹,以免生病了,离得镇中太远,不方便医治。” 慕容厉哦了一声,便说要等郭逸醒了再问他可有旧的药方,也好为郭适调理一番。哪知郭适竟说听雨居中便有,一时间慕容厉竟恍了恍神,终想起慕容时当日为何突然要将郭适接到宫中住着,却原来是比他的心思缜密得多了。 神思恍惚之间,慕容厉终惦起了要问的事,便将郭适抱到怀中坐着,再次出声:“适儿,肃恭有一事想问。但适儿切记莫要告之旁人,可好?” 郭适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说。” 慕容厉这才将当日寿宴中事重新提了起来,问道:“适儿当晚为何不在席间好好坐着,突然跑到你父亲身边去?适儿自小习读群书,难道不知会有危险么?” 第九十一回 郭适的答案,令慕容厉浑身汗毛倒竖,吃惊不已! 竟是那侍卫李安在郭适兴奋之余,状似随口的说了句:到下面太傅所站之处,才是看得最精彩最分明的。 故此郭适也不假思索,便跑了下去。 这其中,竟还有这么一层缘由!慕容厉坐在原地,整个人都呆住,怀中郭适扭着脑袋满脸泪水,他都不曾发现。 直到慕容时与慕容临下了朝匆忙赶来,身后跟了一干内侍与侍卫人等,众人发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间已到了中庭外面,终是惊动了慕容厉。 慕容厉回过神便见着郭适一脸泪花的可怜模样,吓了一跳。他慌忙为郭适擦掉脸上泪水,轻声道:“适儿,小心些。那侍卫目前动不得,你可回听雨居时向皇兄要求,带上凤鸣轩中的侍卫,就说方便与你爹爹传话。再暗自查看他动向,若发觉他独自出去,便拿你手上令牌,找个侍卫悄悄跟着,自有其它人来报我。切记,不要教旁的人知道,免得大家担心,横生枝节。” 郭适正在点头,便听得慕容时叫他:“适儿,怎地竟躲到侯爷身上去赖着了?可曾做完今日的功课?” 那侍卫李安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站在房外,离他们所坐之处不远。 慕容厉轻拍郭适后背,抬眼看了看已走近的二人,目透示警之意,嘴上却不紧不慢的说着:“适才他见懿轩睡着了,心中难过,躲在这里哭了一会,肃恭太笨,竟没能阻止他,故此像是顽症又犯了。听雨居既是有药,便也正好回去住着,免得他见着懿轩便心中难受,等病好了再时时相聚,也好过适儿也生起病来,皇兄觉得如何?” 慕容时会意点头,指挥身后那群内侍派了几人,搬了一堆补品与上好药材过来,通通打开盒子摊在慕容厉面前,扭头向慕容临道:“宫中近年来的珍贵补品与药材已都在这里了,只适儿那处还有些,备着防他那气喘症,还望皇叔一一查验清楚,朕的太傅与皇弟都已够辛苦了,再容不得半点闪失。” 慕容临点点头,一样样看过,有的还闻闻,也有的还放进嘴里试试味道,认真的样子看得慕容厉心中五味陈杂:无论是皇兄还是皇叔,都围着懿轩忙碌,唯独他自己却只能坐在这凤鸣轩中无所事事。 思忖间一只手轻扯他的衣领,郭适望着他,轻声道:“老王爷煮药,小侯爷喂药,你何必一脸羡慕?” 慕容厉呆了呆,咧嘴笑笑,一边点头一边摸着郭适脑袋:“那适儿呢,谁照顾你,你又做什么?” “你真笨!”郭适看傻子一般看着慕容厉,似是恨不得打他几下修修他脑子:“没见正在验药么,适儿自有你们一并照顾了,待父亲身体好了,再将近日所学报之,父亲高兴了你们岂非都开心得很?” 这小小适儿轻描淡写便似是将三人对其父之情戳了个干净! 慕容厉抬眼看看,发觉皇兄与皇叔都望着郭适,面上微红,显是被个孩子说破了心思,尴尬万分。 他心中莫名的有种快感,却也知这般僵着并非好事,便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刻的平静:“皇兄,今日朝中,可有人为难皇叔?” 他不问还好,话一出口便见慕容时变了脸色,气呼呼的哼了一声,不耐烦道:“那些个宰相门生,若非皇叔本就心中有数,又有朕压着,还想趁着太傅受伤之际找了籍口反了天去!” 慕容临也哼哼着,直起腰来举了扇子摇头道:“分明是陛下想要一举成事,太过心急所至。也不知是心中藏了何事,言谈之间像是宰相大人倾刻便已失了势一般,太过犀利,自然惹得人家门生不满了。” 慕容厉见慕容时面色更差,几有发怒之相,连忙岔开了话题:“皇叔能耐,侄儿自是明白。只是皇兄心中着急也属自然,皇叔还是莫要……”他说着,四下扫了一圈,强笑道:“莫要当着下人的面,落了皇兄的脸面吧。” 慕容临这才作罢,呼喝之间便叫那些内侍们按他指点,将一部分盒子搬到后院去,又剩下了好些,却又有些搬回手上并不放下,俱是要带回听雨居和朴宸殿去的。 如此一来,院中便只余了三四个盒子,装的俱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大补之药材,显是一会要收到郭逸房里去。 慕容厉还未开口,就听慕容临又道:“陛下,此处本王还有要事,便劳烦送小公子回去吧。啊对了,肃恭可知哪些人与太傅相亲一些的,且拨几个随小公子回听雨居去,也方便来回传信,免得若是小公子生病了本王不知,又或是小公子心中挂着太傅不便前往时,无人传唤。” 慕容厉心下大喜,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就连眼角也不曾往那侍卫李安看上一下,便连声的应了,随口叫了当日在守大门的那个侍卫队长与他那队侍卫中的几个略显活络的少年,一番吩咐之下,亲手将郭适抱下来,递到慕容时手上,沉声道:“皇兄,如今肃恭与太傅俱无法教导小公子,便只得由皇兄费心,抽空代劳了。” 慕容时却像是十分高兴,抱着郭适逗了几声,笑哈哈的望着那张小脸又红得像要滴血,才将他放下来,点头冲慕容厉道:“皇弟此番,是依了皇叔之意,在此养伤。且记住是养伤,而非劳神劳力!” 一语多意,慕容厉又哪会听不出来? 他深吸了口气,低声应了,便躬身欲行礼送慕容时离开。慕容时却弯下腰去,轻叹一声,执起他一只手耳语道:“肃恭,暗卫也有不妥,侍卫中也未可知。你且叫你那帮侍卫看着些……”说罢声音便又恢复正常:“肃恭无需行礼了,既是伤患,便该有个伤患的样子。如今适儿随朕回去,你便快些回房休息,莫要再累着,更不可擅自作主!皇叔,且看着他些,莫要又惹出祸事来,徒增是非!” 慕容临笑哈哈的应着,走前几步送慕容时出去,一路上挤眉弄眼,摆明了是故意笑话慕容厉又被抓着诟病,又被警告了。 可当他与慕容厉一同搬着药盒子回到郭逸房中后,再拉开帘幔去看郭逸时,却不由惊呼失声:“怎会如此?” 慕容厉被他一喊之下,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连声问怎么了,口中喃喃着:不是一直睡得挺安静的…… 慕容临皱紧了眉头看看他,转头又看看郭逸那依旧红得异常的唇色,疾声道:“你一直未曾发觉他这唇色不正?你难道不知这般是有中毒之相?” 他一问便发觉慕容厉神色有异,顿时气得拿起扇子冲他头上狠敲几下:“你这混账小子,莫非是……是……” 他结巴了半天,慕容厉已自己说了出来:“是厉儿一时情迷,趁懿轩睡着时无所觉,偷亲了他!故而适儿来时见着唇色有异已吓得哭起来,厉儿却还道是因亲吻之际弄的,也不曾想到毒上……” “混帐!”慕容临几欲咆哮,却唯恐惊醒了郭逸,他低低的吼了一声便又急急抓过郭逸手腕来把脉,眉间皱纹却越来越深。 慕容厉心中有如被火烧着,急得无法坐下,在房中来回走动,步履之急,几与鼓声相当,足显他心中焦虑不安。 不多时,慕容临将郭逸手臂放了回去,小心退了出来,却仍是一脸愠色。他看向慕容厉,低声叫道:“再多走几步,地板走穿了也吵醒懿轩了!给我好生坐下,待我去取了药物……哎,你停下!……可曾熬药?早间他睡下时,你两人可曾服药了?” 第九十二回 他虽声音不大,却显是一肚子火,又颇为着急。故此一连串的话说出来,便又是训斥又是交代,又是询问。 若非慕容厉心中原就惦记这些,倒还真不知道要如何答他。 待慕容厉老实交代并坐下以后,他才急急的开门出去,一阵风般奔到前院马厩之中,寻了匹马便飞驰而去。 又只余慕容厉独个坐在房内,望着郭逸那红艳欲滴的唇,心中阵阵不安。 到底是如何了?怎地只是一夜功夫,便又中毒了?究竟是如早些时候哄骗适儿那般,乃是从前的余毒为桂花所引发作了,还是如皇兄所言,侍卫中有人动了手脚? 他心中焦急不已,一迭声的默问着自己,却无从得知。 慕容临直至午时过了,才又赶回来,却已是满头大汗。 他一进院门便大声叫嚷着,惊动了慕容厉。 待慕容厉跑了出去,他便交给慕容厉一大包东西,嘴里继续吩咐着侍卫们去做何事,却全是对着慕容厉说的。 待说完了,见慕容厉仍是呆着,他终是不耐,推了慕容厉一把:“还不快去?” “……皇叔非是吩咐侍卫们去?”慕容厉呆了呆,还未反应过来。 慕容临望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附到他耳边耐着性子解释道:“虽非是此间下人下毒,却也不可怠慢。从此往后,你与太傅那些琐碎事情,均由你自己那队侍卫去做,莫要指使旁的人,还要小心提防着,探探底细才好。” 慕容厉哦了一声,立即招来了自己从小便跟在身侧的随身侍从,却也是附到他耳边去小声交待了一番,才将手中东西交给他,还没忘了道:“将那药整罐送来,再按单子上的重新熬一份,莫要教之前熬药的人知晓,只道是药罐有问题了不要了,却要亲见他动手。” 他递出去的,本就是慕容临带回来的,全新的药罐与碗勺。 那随从一听便知大概是怎么回事,脸色都白了几分,立即便跪下答应着,接着就转身跑到后院去,竟像是他自己的亲人为人所害一般,满心的焦急溢于言表。 慕容临在一边看着,心中暗暗有了计较。他一拉慕容厉,轻声道:“随我过去看看。” 说着便不管慕容厉是否答话,扯着他便进了房去,反手将门关上了。 直到郭逸床边,慕容临才放开他,沉声道:“去,脱了太傅衣衫!小心一些,莫要惊动他。” 慕容厉满脸通红的应了,也不问究竟便老实照办。 不一会,郭逸睡梦中便被剥了个干净,赤裸的上身被慕容厉掩在被中,却又立即被慕容临掀了被子,小心将他翻得仰卧榻上。 慕容厉呆滞的看着郭逸原是白晳的胸前被慕容临伸手轻拍了几下,便显出几条脉络般的东西,却是十分刺目,与唇上一般鲜明的红色! “这……这是何、何、何物?”慕容厉吓呆了,半天不知要如何形容。 慕容临深吸了口气,小心为郭逸将被子掩上,转头拉着慕容厉走到前面去,这才小声道:“你且在此守着,记得时时看住他。一会我施针之际若是他胸前那些红色虫子有动作了,我便以刀划破皮肤,你再以……哎,我竟忘了给你。一会我给你便知!以那瓶子接着,但切莫用手去沾,可记住了?” 慕容厉张了张嘴,心道这东西竟是虫子?怎会在太傅体内?怎会划破皮肤便能出来?那懿轩岂不是要被疼得醒了?前胸后背俱是伤他要如何休息? 慕容临已转身在几个盒子中翻找些什么,不一会取出一样药材,又自放在郭逸房中的药箱里找了几个瓶子,再折腾一番,倒来倒去,只取出其中一样丹药,捏碎了放入一只空瓶里,交到慕容厉手中,命他举着不要动,便将那药材小心的以药箱中刀具削了一小片长条,正好落入瓶内。 这时那小瓶已近装满,慕容临却还加了些不知是什么药液进去,顿时一阵异香传了出来,冒起丝丝白烟。 “莫要沾着瓶中药,也莫要沾到太傅身上,更不可被那虫子逃了!”慕容临说完便将那刀具咬在嘴上,一手推了慕容厉站到床边去,自己也拿起药箱一脸警惕的坐到了床头。 慕容厉见着慕容临小心翼翼如临大敌般,将药箱中一盒银针取了出来,还摆得离郭逸颇远。 接着他便以极快的速度,重又掀开郭逸被子,双手飞快的拈了银针,扎往郭逸头脸肩上各处大穴。紧跟着,他便以眼神示意慕容厉注意,动作也随之慢了下来,却仍是一针针扎向郭逸身下各处,唯独留了胸腹处的五脏内腑与腹间空腔,并不刺入任何穴道。 片刻而已,慕容厉见着那丝红色的东西便在郭逸身上游走,速度越来越快,像是被什么挡住了想要挣脱一般! 此时,慕容临猛的一拉慕容厉手臂,将他手上瓶子扶正,移到了郭逸胸前颈下锁骨处,便空出一只手来,抓起自己嘴上那把刀,轻轻在锁骨下方胸口的交界处划了一条浅浅的口子! 慕容厉眼见着那些红条状的东西迅速游动,飞快的自伤口处游了出来,直直便往药瓶中窜了进去,竟像是会凌空游动一般! 待得一会,郭逸身前已再无异物,慕容厉正松了口气,却见慕容临又开始飞快的扎针! “还有?”他吓了一跳,轻声问道。 慕容临嗯了一声,沉声道:“尚未可知是否还有。且再看看。” 他手上一样不停,额头已是汗如雨下,眼睛也在不停的眨着,显是有汗水渗了进去,却无睱去擦。 又多等了一会,慕容临已将郭逸身前身后,胸前腹下、脊背甚至是股间都已用银针探进穴道试过,却仍是未再见着那血色异物出来,他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收回多数银针,口中还不忘提醒慕容厉快些将瓶子举高了盖上。 慕容厉小心照办,却在塞紧瓶子时过于紧张,将整个瓶子弄得差点倾倒在地上! 他自己吓得一身冷汗,还好立即便牢牢的抓在手中,正在暗自庆幸,却觉得掌中瓶子像是变软了一般,时不时有异物戳手之感! “皇、皇叔……”他哪里碰到这种事,顿时吓得一动不动,僵在原处便叫了起来。 这一叫,慕容临便不得不停下,他也顾不了那许多,只得收回余下的银针,再草草拿些药粉洒在郭逸身上刀口处,便立即将被子掩了回去,根本来不及为郭逸穿回衣衫。 两人又折腾一会,好容易将那瓶子又套进了几个大些的瓶子里,一层层足叠了九个瓶子,才又将之前取出那药的盒子拿过来,将那沉得要命的一堆瓶子放进了盒子里。 慕容临累得浑身是汗,一边喘气一边问:“肃恭可曾碰到瓶中药液与虫子?” 见慕容厉十分肯定的摇头,他才像是放了心,便又道:“快些,把这盒子与我一起,搬出去,拿到,拿到秘道中去!改日,改日,本王休息好了,再,再加倍还予奉送之人!” “何物要拿出去,像是很吃力?”郭逸终是被闹醒了,刚欲起身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低头看了看,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硬生生将惊呼与怒骂压了回去,无奈的问道:“两位究竟是对郭某做了何事?”说着便觉胸口扯得一阵疼,这才仔细看到胸前锁骨下的刀口! 他迟疑片刻,双目不停转动,想起些过往之事来,叹了口气:“莫非是发现了懿轩身体有何异样,才要剥了衣衫仔细检查……可是真查出来了,才吵闹个不休,教懿轩险些误以为是被两位蹂躏至斯?” 第九十三回 慕容厉闻言便愣了一下,脱口道:“莫非本就是懿轩自己弄进几条血红的虫子养在身体里的?吓死我了!” 说着他便想回去向郭逸解释,却被慕容临拦住道:“懿轩,回来再同你问个清楚,此刻先那般躺着,若发现身上有任何一处出现血色的经络状异样,便是更不要乱动,保持平静,不得惊慌!……厉儿,快走。这东西,房中放不得。” 虫子?血色的经络状? 郭逸呆了一会,脑中不期然闪过从前少年时所遇种种,竟低低的笑出声来!偏他神色之间满目凄然,吓坏了正准备开门出去的两人。 郭逸突然轻声道:“也好,如此倒真是不欠她什么……” 说着,他忽又抬头望向慕容临与慕容厉,口中疾声道:“我已知道是什么,也亏得你们竟取了出来!快找侍卫将那盒子拿到后院竹林方圆一里无人之处,点把火烧了,若留着只会越长越大,有什么吃什么。……肃恭,还不快去?” 慕容厉早被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傻了,半张着嘴好一会才猛的拉开房门大声叫了两个侍卫来,将盒子拿到后院竹林里烧了去。 而后据在场的侍卫们说,那盒子烧完后竟是只余一滩红色痕迹,连灰都没有留下半点,令人匪夷所思! 但这刻房门复又关上,郭逸仍是一副心灰意冷之相,慕容厉心中骇然之极,深感不安,不顾他浑身赤裸,便冲进去牢牢的抱住了他:“懿轩,那究竟是什么?你为何如此模样?……懿轩你莫要再发呆,快些说话!” 慕容临见状,便走近了些,却又不敢太过接近——此刻已非是他力所能及!纵然是心中多想接近,他也只是开口叫慕容厉为郭逸先穿上衣衫,可郭逸却望着他摇摇头,终是出声道:“回京以来这连串事情,乃至从前先皇之毒发事件,懿轩心中已有些明白。只是过程匪夷所思,懿轩亦是难堪之极……故而本不欲说出来,但肃恭与严亭若是想听,便坐下吧。” 说着他低头看看自己,自嘲的一笑,复又轻声道:“我实是不想动弹,就由他抱着,倒也不至于觉得自己如何可悲。” 慕容临张张嘴,似有很多话要说,却还是叹了声:“罢了!我一直便猜到几分,否则亦不会解这血虫之毒……你还是好生告知肃恭,免得他心中害怕。我这便出去,你们……且记得唤侍卫端药进来,只是不宜太晚……咳,我,我去时儿那里议事!” “慢着,严亭!”郭逸突地出声喝止,皱紧了眉毛撑在慕容厉肩上,探过头道:“你此去,先到军机大营找那老统领,求他代我向我师傅发出一封书函。……罢了,我还是下来,自己写予你罢。” 说着,他便顺手抄过了原就放在榻上的衣衫,一边披上,一边由慕容厉扶着下了床。 慕容临见他似是十分心急,面上却仍旧淡淡的,甚至还有些笑意,心中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妥,却仍是照他吩咐备了文房四宝。 慕容厉站在桌旁,与慕容临一道眼见着郭逸片刻间写就一封书信,却看不懂其中意思! 郭逸写好以后,一边举袖挥动,以便墨迹快些干透,一边低声道:“此信,严亭必要送到老统领手中,不能拆阅,且要亲见着他取出一只状似老迈的飞奴来传此书信,才算是真帮到懿轩了。但若有任何变故,便立即回来告之,片刻耽误不得!” 说话间那书函已被郭逸折好,点燃桌前烛火封上,却还又从书桌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自其中取了一片薄得像纸般的玉玦,在砚中浸了片刻,却又向慕容临取了刀具,割破自己手指,挤出血来滴落在玉玦上两点凹处。 而后他便将那书信小心贴在玉玦上,印出一具红睛虎头形状,再在其外又包了一层纸张,以烛泪封了,这才珍而重之的交到慕容临手中。 慕容厉正好奇的看着郭逸擦拭手中玉玦,便听得他又继续说道:“若此事妥当,严亭可再到栖梧阁,问清那雨妃究竟身世如何。若是她不肯说,你便只管告诉她方才已为我取出血虫之事……对了,是几条虫子,肃恭可曾看清了?” 慕容厉一想到那东西便脸色刷白,颤抖着道:“像是会在半空里游动一般骇人,肃恭连其模样都不曾看清……倒是因着手执那药瓶,才数了个大概,应是有七条,却不知……” 郭逸这才扯了扯嘴角,笑着抚抚他的头发,以示安慰,嘴里却继续道:“既是这样,便无需再担心,应是全勾出去了。”说着,便又转头向慕容临道:“你在她处叙话之时,要耽搁一会,待后宫中掌事之人听清了,才可离开。到明日……”他说着,双目中竟有些湿意,好一会才哽咽道:“明日再去告之陛下,懿轩日后便只能做个诱饵,再上不得战场,探不了敌情,也无甚心思去做那太傅之职掌宫中大权了……去罢,去罢。” 说完,他便将那玉玦与书本收了回去,又闭上双目,双手也搭在慕容厉肩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疲倦之极。 慕容临听着时,便已脸色数变,待郭逸说往后上不得战场了,更是满目骇然!但随即他便深深的看了郭逸一眼,轻声道:“严亭心中有数,懿轩无需再担心什么。” “肃恭,但凡懿轩所求,从今往后,你不可忤逆,可听得明白?”慕容临一边向外走,却又突然回过头,双目中迸出些许嫉恨之色。 慕容厉呆呆的应了一声,脑中乱成一片,却又因着郭逸早先不着寸缕靠在他身上,心中一直便狂跳不已。他依稀听了个半懂,却也不敢确认,只得乖乖任郭逸提问差遣。 但慕容临对他说话时,他便越发的觉得不对劲,可再看郭逸,却仍是紧闭双目,面上表情一直不曾有所改变,似是已睡着了一般,却又双眉皱着,显是并不舒服。 “皇叔且放心,肃恭,肃恭虽不甚明白,但从始至今,便不曾想过懿轩会有何事要教肃恭反对。往后,纵是有些事情有了分岐,也必以懿轩意见为优。” 慕容临听着这番话,才似是心里稍安了些。他看那二人一眼,便转身一边叹气一边走出去,关好了门。 门外隐约传来慕容临吩咐侍卫们的、若非传唤不得打扰之声音,而后便是一阵阵应承和各类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之后再无动静。 这时郭逸终是动了动眼皮,有气无力道:“肃恭如此站着若是累了,便回榻上去歇着,你身上内伤未愈,不宜累着。但……” 他说着,面色少许泛红,却仍是咬牙道:“但还要请肃恭做件事!” 慕容厉轻声道:“懿轩有何事,只管说来便是,又何需用到请字?” “那好……”郭逸突地转过头来,望了望床榻,便伸手往枕畔指了指,“去将那枕畔之物拿过来罢。” 说着,他便自行靠到软椅上,静静等着。 慕容厉不疑有他,探手过去一摸,竟是拿出了那支翠玉笛来!他满心疑惑的递到慕容厉手上,口中道:“懿轩本就未曾好好休息,怎地还要耗神费力吹笛?” 郭逸并不答他,却也不去接那笛子,只一双眼盯紧了那翠玉笛,嘴里低声道:“若是肃恭不想懿轩日后有何闪失,便将此物砸碎,取出其中药丸来,再……再含到嘴里,待其外面一层糖衣化掉,便立即吐出糖水,将余下的药丸、给懿轩吃下。” 慕容厉张口结舌,却仍是老实照办。 他想要开门出去砸掉翠玉笛,也免得郭逸看了伤心,谁料郭逸早一把扯着他,不言不语的摇摇头。 第九十四回 其实郭逸并不是要眼见着那东西被砸,只是不愿慕容厉离开他身侧罢了。 他虽是有些灰心,但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楚自己究竟是意欲何为,又是想要说些什么,也更清楚自己数载之间所曾付出的情感,俱已在皇叔查出他身上有七条血虫之后,全数化作了泡影。 伴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与数片玉笛碎屑在地面上弹起复又落下时发出的数道声音,郭逸终是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随着那翠玉笛化作了碎片,他心中那丝愧疚与不安,也跟着散尽了。就如同那些碎片一般,再无法组合成一支完整的翠玉笛,亦无法组合成一份完整而无丝毫阴谋的感情。 略平复了心情,郭逸这才放开慕容厉,自行躺回软椅上,示意他去找那碎片之中的药丸。 慕容厉不问不说,也不回头看郭逸,老实蹲到地面上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满脸疑惑的转头道:“懿轩,未曾见着什么药丸,整间屋子也就这般大,肃恭已找遍了。” 他说着,便还想再找一次,却被郭逸伸长了手拉到身前拥住,轻声道:“不必找了。既是没有,便更无需累着肃恭。只是往后,懿轩便再无法信任任何女子了。” 慕容厉张了张嘴,却觉得满心的话都不知要如何说起,只得任由郭逸拥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郭逸自醒来后,脑中闪过无数过往,早将前尘后事想了个遍。如今得知笛中并无药丸,倒是松了口气,却还是呆了一会,才记起这时两人是何等暧昧模样! 但他却不愿有所改变,似乎眼睛睁开看着慕容厉双眼,他才又从回忆里走出来,才能有勇气将方才嘱咐严亭所做之事延续下去,对自己,对这越国江山,乃至受此事牵连之人,有一个交代。 他只一眼便看出慕容厉早已是勉强撑着,浑身僵硬不敢妄动,不由得笑了笑,拍着他肩膀道:“肃恭莫要如此,懿轩只是确认一下罢了。其实没有那药丸,也许反是更好。” 说着,他脸上又红了一片:“肃恭可为懿轩去倒些水来?睡了半天突然被惊醒,此刻躺着便不想动了,劳烦侯爷,懿轩甚渴。” 慕容厉哪还犹豫,立即奔到外间去倒了水,只是递到郭逸眼前时,却又红着张脸,眼睛都不敢看向郭逸。 显是想起了他数次喂郭逸服药之状。 郭逸心中亦是有数,也不去揭穿他,便笑着接了,将整杯清水全数喝尽。待递还给他时却又说还要,慕容厉往返来回,又倒了好几杯,这才消停。 只是这刻慕容厉却已全然不知如何是好,竟一反往日亲昵,顿在郭逸身前呆立着,垂低了脑袋结巴道:“肃恭,肃恭不、不知懿轩究竟是,是曾遭遇过何等匪夷所思之事,亦不知……” 他说了几句话,终是平静了些,这才抬眼看着郭逸,人也撑住了软椅,低下头去,抵着郭逸脑门,低声道:“亦不知是否与往日懿轩离京之事有关,更不知懿轩方才一言一行之含义。但肃恭心中纵是有千般好奇,也不愿懿轩有所勉强。故而一直不闻不问,任懿轩差谴。但此刻……” 慕容厉自觉已实是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了,便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将郭逸拉起身来,一双虎目望着他,满是哀求之意。 郭逸抬眼冲他笑了笑,便也望着他,一声不吭。 慕容厉被那目光中透出的情意所吸引,却又深觉自己若是这种时候还妄自大胆的抱住郭逸想亲便亲,也实在太过不像话了些。于是他目光四处飘移,但视线如何转移,心中亦还是无法停止猜度,更无法忽视郭逸一直笑望着他的那双眼睛。 大窘之下,慕容厉终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红着脸故作平静:“若是懿轩心中有所不愉,还望尽管说出来,只要能令懿轩好受些,无论是伤势或是心里难过,肃恭均愿效劳。” “何出此言?”郭逸伸出一只手来,放到慕容厉肩上,目光中笑意渐收,“为何肃恭认定了懿轩此刻心中必然有所不愉?又为何肃恭不认为,懿轩此番变故之后,心中反倒放下一块大石,终是轻松不少了?” 慕容厉皱了皱眉,终是不想再猜下去,正色道:“懿轩这是在哄着肃恭放心了么?如今纵然是惹得懿轩不快,肃恭也无法再装作看不见!” 他说着,将郭逸抱进怀中,自己坐到软椅上,却始终不离郭逸双眼:“今日之事,本属意外。但纵然是意料之中,想必但凡是人也非怕既惧,又何况懿轩自己心中清楚究竟是何缘由,更明白是何故才引得它们突然不似往常那般无影无形!肃恭此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几条血虫的诡异之状,故此肃恭斗胆,猜测懿轩如今这般样子,只是故作轻松罢了。果然懿轩便时时笑着,还一反常态,丝毫不顾忌身上伤势,想靠便靠,想躺便躺,更不顾肃恭心中所思,听似温言软语,眉目间更看似……似是故作深情,却又尽是些悔意,可是……” 郭逸半张着嘴望着慕容厉,不待他说完便突然低下头,在他唇上轻吻着,发出阵阵轻叹。慕容厉如遭雷击,木在原处忘了一切回应,心中来来回回只一句话在无声呐喊着:我定是还在做梦! 郭逸感到身下人周身僵硬,心知是将他吓住了,心中且叹且喜,他松开嘴唇,低声笑道:“好罢,懿轩此番是错了。肃恭莫要乱想,懿轩心有悔意是不假,却非是关乎肃恭。但肃恭若是愿听,懿轩便说罢。” 慕容厉满脸通红,他实未想到郭逸不曾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跳出去,更未想到郭逸竟破天荒的主动去吻他!这便算了,他竟还愿将事实说出来,还向他道歉……慕容厉脑中一片混乱,却又听得郭逸道:“肃恭听过之后便忘、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才好,毕竟懿轩所说出来的,亦都是真话,并不曾有欺瞒之心,也不曾故意教肃恭放心,更不曾……刻意如何。懿轩只是,只是庆幸此刻有肃恭在身侧守着,可以肆意指派,可以随时感受肃恭身上那份温情,更可以,清楚明白懿轩心中所想。” 而后他眼见着慕容厉脸上红透了,双目中终是显出平素里那股情感欲望相互交缠之色来。 郭逸牵起慕容厉一只手,低声笑着道:“肃恭还要说什么?若是说完了,便坐起来,懿轩也好靠着说话,免得真压住了背上伤口。” 慕容厉这才惊醒过来,忙照他说的办了。只是折腾一番时却无意中一只手伸到前面去,搂住了郭逸腰身。 郭逸却只是顿了一下,便安静的靠着慕容厉,深吸了口气:“肃恭真当懿轩是铁打的么?” 慕容厉呆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心中更有些按耐不住,他小声嘀咕着:“懿轩被肃恭如何亲密引诱,却始终不曾有所回应,如今突然亲回来,肃恭却有些消受不住了……” 郭逸心中一阵心虚:确是次次都不曾顾忌他感受,一切事情均是自己说了便算。想到这些他便又多了几分不忍,终是勾住慕容厉脸庞,叹息着边吻边道:“那便,不说那些……” 慕容厉还来不及确认他心思,已被他推倒在软椅上! 眼都不敢睁一下,郭逸觉得自己定是因着心中有事又被慕容厉挑起欲望,才如此放纵! 第九十五回 但他双手却继续伸到慕容厉身侧,解开他腰间衣带。 慕容厉目瞪口呆,任由郭逸将他衣衫推到身下去,胸前凉意阵阵时才惊醒过来。他张嘴欲说,却感唇上一热,郭逸已亲了过来! 慕容厉只呆了片刻,便发觉郭逸唇瓣仅是停在他唇畔,一开一合道:“肃恭……懿轩仍是很渴……” 他心中激荡不休,终是狠狠地亲回去,双臂将身前人紧紧禁锢在怀里。感受到他浑身战栗,慕容厉理智几欲焚尽,他启开郭逸牙关,恣意痛吻之间,听着郭逸无意识发出的阵阵呻吟,鼻端洋溢着彼此的粗重呼吸,教他更感难耐,唇自郭逸口间移开,他一边喘气,一边自郭逸面上一路吻至耳畔,仅存的意志含糊呢喃着:懿轩,肃恭、不敢…… 郭逸本也有些糊里糊涂,但在慕容厉松了唇吻到他脸上时,便已清楚知道自己如何打算。此刻闻得慕容厉耳边呓语,他心头一阵难受,暗道竟将他折磨到这番田地,分明已是欲望高涨,却还顾忌自己伤势,不敢继续! 郭逸微酸了鼻腔,侧过脖子一声不吭的含住身下人嘴唇,轻轻舔拭,温软的舌主动探入慕容厉口中,轻挑慢寻之间,顿感身下异物顶住腹部,他睫毛微颤,与慕容厉分开少许,却是伸过手去,缓缓摩娑。 倾刻功夫,他似是听到慕容厉喉中发出一阵呻吟,随即便发觉不知何时口中已被慕容厉双唇不断吮吸挑弄,脑后也已为一只手按住,无从逃开。 他本就毫无退缩之意,将空着的那只手探到身后去,解了自己腰侧的衣带,辗转间衣衫滑落,复又不着寸缕。 这番赤裸裸的求欢邀请,实比什么话都来得更直白,慕容厉若还不懂,那便不是年少懵懂,而是傻子白痴了! 他松开唇瓣,赤着双目细细打量郭逸,双手将其撑开少许,坐起身来,哑声道:“懿轩,抱住肃恭莫要乱动……” 郭逸原本还不曾有何别扭感觉,被慕容厉盯着看了一会,突感脸上有些发烫,随即便听着他那些似有所指的话语,顿时连脖子都红透,他颇不自在的别过头去,轻轻的嗯了一声,便觉整个人被慕容厉抱了起来! 这下他更有些无地自容,心道从前有妻儿之人,如今竟反过来被个少年抱着……竟还是自己默许的! 慕容厉一把抱起郭逸,本是急匆匆的欲将他放到榻上去,却见他神色有些不对,略一思索,便明白他确是有些不适应现下这般处境,便又松开手将他放到地上去,只依旧搂着他,轻声笑道:“懿轩自己可走得?肃恭已被懿轩勾得魂都快飞了,再抱下去,只怕会摔着你。” 郭逸心中巨震,他回眸望着慕容厉好一会,更明白这人实是看破他心中别扭,生怕他不高兴,便故意如此说法,好教他自在些。 只这般凡事为他着想,便已令郭逸无法可想,只回身反手抱住慕容厉,一边往榻上退过去,一边忍着快要脱出胸腔的心悸,低声却又毫不回避的说着:“肃恭待我之心,懿轩早已明白。如今此时,懿轩亦不愿再哄骗肃恭,我原是借你情意,泄我心头愤恨,却不曾记得,我心中原就想着快些养好了伤势,再寻个良辰,与你……贪欢一场,无分彼此……但肃恭处处为我着想,我心中纵有些恨意,也早被你这番深情化了去,”他说到此处,人已坐到了榻上,便又停了一会,将慕容厉拉到自己怀中,继续道:“往后,再无需这般委屈自己……” 话未说尽,也无需再多说些什么,慕容厉已将他松开,轻轻吻了吻他嘴唇,却又抬起头来,曲膝上榻,顺手扯拢了帘幔,覆身轻推着郭逸,再度吻了下去…… 凤鸣轩中的秋意隔绝在外,徒留这房中帘幔之后一片小小天地,只闻得阵阵喘息,声声低吟,似泣如诉,欲语还休。 迷蒙夜里,侍卫们未得传唤,一直不敢进房去燃灯,屋内一片黑暗,只有沉沉鼻息。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郭逸支起身望望已睡得深沉的慕容厉,口中轻轻唤了几句:“肃恭?肃恭?” 见他未曾有所反应,他这才小心拨开慕容厉横在胸前的手臂,忍着腰间酸软与身后疼痛,勉强下床。小心走了几步,待慢慢适应了那奇怪的感觉,他便立即找着被自己丢在地上的衣衫,艰难的穿上。 郭逸刚将头发束好,便拿了房中一直悬在墙上的青锋剑,推开房门,迎着院中夜风习习,忽略周身不适,急急的走了出去。 随即,原本沉睡着的慕容厉却睁开双眼,轻叹了口气,猛的跳起来穿好自己衣衫,随即抄了件披风在手上,也悄悄跟了过去。 他一路跟在身后,郭逸虽是步履不稳,却片刻不停,直直奔往竹林中空地上,见着了烧尽那血虫的地方。他一眼便看到那红色痕迹,终是低叹了口气,转身看向那石像。 他缓缓开口,虽面向石像,说出来的话,却令慕容厉吓了一跳:“既是跟来了,肃恭你便出来吧。原就要告诉你的,只是想等你再安心些,睡醒了才说。谁知你竟一刻也不得放松,倒是懿轩害你受累了……” 他心知郭逸早已发现,便也不再躲着,自行走了出去。 郭逸这才转过去看看他,却又叹了口气:“竟连衣衫都反过来穿了……” 慕容厉这才发现,自己慌慌张张的,竟真是反着衣衫都未曾知晓,不由得呐呐道:“谁教懿轩你……像是十分着急,却又不顾天黑夜凉便跑了出来……” 一边说,他一边将披风系到郭逸肩上,见他并无反对之意,这才伸过手去揽他入怀。 郭逸扭头看了看他,又摇摇头笑道:“罢了,早知躲不过你,便直接叫醒你了。可知我为何急着来此?” 慕容厉自是摇头,却又拥着郭逸不让他动弹,目光中竟有些怒意:“纵是有天大的事,懿轩也应休息好了再出来才是!如今你、你……步履不稳,肃恭亦未曾听得外面有何动静,更无人传讯过来,便这般着急往外跑!若是肃恭真睡实了,一觉醒来见不着你,岂非要被你吓死?” 郭逸叹了口气,望着那张略显怒气的青涩脸庞,心虚之余突发奇想,捏住他发红的脸略用了用力,见慕容厉不为所动,双眸转了转,又改捏住他鼻子,趁他气息不畅张嘴之际,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随即便笑嘻嘻的望着慕容厉低喘出声,这才低声道:“肃恭莫要误会,也莫要再阻拦……懿轩非是要吓着你。实是……哎,随我一道下去,此事必要找皇叔去说了,我才得安心。”说着,他便拉着慕容厉开了石像秘道,两人一路走进去。沿途暗卫个个无声行礼,直至走了有一刻钟功夫,才有个暗卫开口道:“谦王爷已知太傅要来寻他,请往山中去。” 郭逸微皱眉头,无声的点了点头,转头便在那暗卫看不到的昏暗之处,冲慕容厉打了个眼色,口中却道:“那便带路罢。” 慕容厉心中一凛,顿时想起慕容时所言,又忆起郭逸本就是突然过来,确不曾在慕容临面前交代过夜半经秘道寻他之事,秘道中如何联络通信更是不曾提过!此人虽是暗卫服色,却在此时此地开口,莫非真是有诈? 但箭已在弦上,他只得将郭逸藏在披风下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些,便跟在其后,一步步前行。 走得不久,却已过了几处弯,秘道中情形也早变得像天坛后面山腹中那般,处处只是石制粗墙,四面均无任何纹饰摆设,看不明白哪里是出路,哪里是机关。 “到了。” 那暗卫正要继续往前走,郭逸突然出声,脚步亦停下,状似悠闲,却已将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了腰间青锋剑上。 那暗卫果然眼神立即变了,却是跪在地上求起饶来:“太傅,太傅放过小的!此事,此事确是谦王吩咐!” “何时吩咐?说的是什么,一字不差的背出来!”郭逸目透冷意,剑已拔出了一半。 第九十六回 “谦王是申时来的!说太傅晚间或会来此,如若不来便是明日,教属下们小心告知,说是太傅轩中后院所烧之物,另有玄机,故此去了皇陵后面挖得药引之处查探,吩咐若太傅来了,不见谦王回转,便立即带了过去!太傅……且莫动手!”那暗卫已将哭出来,哆嗦个不停,结结巴巴的说他不知此处便有暗门,还称谦王是在山中皇陵后面,并非此地。 郭逸皱着眉望了望身边的慕容厉,见他也是满脸不解,目带怀疑之色,便道:“既是如此,那本太傅在此等着,你速去将谦王请来,不妨直说我不信你。” 那暗卫畏畏缩缩的站起身来,连连应是,便转头往前面飞奔而去。 暗卫刚消失在前方拐弯处,郭逸便收起青锋剑,无力的靠在慕容厉身上,喃喃道:“果然……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若非肃恭跟了过来,懿轩这时便该躺在地上歇息了。”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慕容厉顿时又红了脸,一把将郭逸搂进怀里,悄声道:“太傅大人盛意难却,肃恭自要好好表现,否则,怎对得起懿轩放下身量,那般主动……” 郭逸张了张嘴,红着脸转头,抽出一只手来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肃容道:“仔细些留意四周动静,此地虽是只有一道暗门,却也难保有人会发动另两面壁上的暗器机括。” “那懿轩还特地在此处停下?”慕容厉脸色变了变,将怀中郭逸抱得更紧了些,不住的四下打量,生怕真有什么暗器机括被发动了,伤了他的太傅大人。 郭逸叹了口气,摇头道:“懿轩不曾说谎骗他,此处确是山中出口,但只是通往山间,并非是去皇陵的。而那皇陵中的出口,也确是在那暗卫前往的方向,只是要再拐几个弯,途中还有三处不同通道,能绕回朴宸殿,也能绕到祁国去,还有一处,便可以出城,绕到你那侯府之中。” 说着他便突然又“嘿”了一声,望着慕容厉笑起来。 慕容厉楞了一会,便明白过来。他心中喜不自胜,忍不住便捏着郭逸下巴深深一吻,才望着郭逸故作正经道:“哪天无事时,便从这秘道中走走看看,待探明了出口,便可派出几个军中死士,潜入祁国宫中打探清楚,究竟那陈熹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有何目的。至于……”说到此,他便又开始嘻皮笑脸,贴着郭逸耳朵道:“本侯府中,太傅自是何时想去,便何时同去……” 郭逸还来不及说他,便听到一声:“太傅可还在原处候着?” 竟是慕容临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显是已闻讯赶来。他连忙收拾了心情,站直身形,一边应是,一边扯着慕容厉缓缓走了过去。 慕容厉跟在他身后,瞧着那副红透了的脖子,心中一阵懊恼:往后,还是不要轻易挑动他情绪,这般风景,怎能教旁人见着? 前面不远处,慕容临满面忧心的望着郭逸走过来,便立即叫道:“懿轩,我……” “怎么了,严亭可是有何发现?”郭逸仍是微红着脸,却忘了自己步履不稳,教慕容临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曾发觉自己已与往常全然不同,至少那张脸上,便不该时时浮现红晕,更不似平日里那般淡然——虽不至喜形于色,却也较能令相熟之人看出些情绪来! “嗯,倒是有些想法。不过此刻见着懿轩,便又有些旁的发现。”慕容临似笑非笑的在郭逸脸上扫了一圈,手中折扇一上一下的敲打着手腕,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投到他身后的慕容厉身上,目中更透出一股子调侃之意:“但观太傅似是心神不稳,体力不佳啊……不若先与肃恭回去歇着,待天亮时,再慢慢说来。” 郭逸立即便明白这人意有所指,却只抬眼看了看慕容临,淡淡的道:“严亭离开时,不是已想到了么?懿轩交代之事,可是并无意外?” 慕容临大大的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正是从军机大营处得知了收信之人身份,才突然想到那所烧之物还有一患,便在太傅体内,却非得那收信之人前来,或是下毒之人亲自解掉。” 郭逸点点头,却示意慕容临不要多说,便向慕容厉道:“还是先回去吧,此地风凉,懿轩已有些受不住了……” 慕容临一路边玩折扇,边说笑着,明里暗里故意笑这两人不忌身上伤痛,竟如此“急不可耐,当真是严亭的话管了用,被懿轩记到心里去了。” 郭逸也不理会,只一边前行,一边又伸手扯住慕容厉衣襟,轻笑一声,便令慕容厉再不曾想着去瞪慕容临,而是笑嘻嘻的道:“那肃恭便是要多谢皇叔,等过段时日太傅伤好了,便与皇兄商议一番,搬回太傅府去,寻此理由便向谦王府中讨些酒喝。” “搬回太傅府?”慕容临一折扇敲到慕容厉头上,顺手拍开了秘道,一边当头往上方竹林走,一边回首瞪他:“你是不要他活了么?宫中已是如此危险,再搬去个守卫少些的地方,保不准三天内便被人毒害了,还未可知。” 说到毒,他便又问道:“你二人可曾服药了?” 这次郭逸终是心虚了,低下头闷声道:“……是懿轩忘了。严亭莫要再说了,待回去便立即喝下。” “哦,你忘了,那他呢?”慕容临一指慕容厉,双目中已有些怒意,待慕容厉扶着郭逸站到竹林里地面上时,他才猛的发作,一把折扇如花蝶般在慕容厉头上不时飞舞,却是一边骂,一边敲他:“我走时是如何说的?懿轩病中昏睡之时,我又是如何交待?纵然我叫你听他的,你也不必样样依计而行,不提便不做吧?如此疏忽,纵是医仙也治不好你们!” 说着,慕容临便像是气坏了,转身便看向郭逸,又是一通数落:“我知你心意,亦知你此番举动是何用意,但若想将事妥善解决……” “严亭莫要再说了,确是懿轩之错……”郭逸脸色微红,却不曾有丝毫动气,径自走到石像后将秘道门关上,又照例多按了几下,确保不会再有人过来,便站在这空旷无人之处,小心的将翠玉笛之事说了,见慕容临脸色有所好转,才拉着慕容厉坦白道:“只怪懿轩心中太多事情,将服药之事忘了个干净,却又惹得肃恭心中担忧,这才……才主动挑动他欲望,实是,懿轩执意如此,皇叔莫要再怪他。” 慕容临僵在原地,张着嘴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好样的。此番倒确是严亭低估了肃恭在懿轩心中的位置了,但既是如此,为何这午夜子时还不休息?” 郭逸见他如此模样,心知必不会再发脾气,便笑道:“只是担心书信有失,才急着出来找皇叔确认。本是不欲惊动了肃恭,谁料他竟醒了。” “换作是懿轩,想必会当场揭穿了吧。”慕容厉嘀咕着,一抬手将郭逸抱起来,大摇大摆往后院走着,嘴里嚷道:“皇叔,去叫人为太傅煎药,肃恭如此辛苦,还得陪着太傅,此等杂事便有劳皇叔了!反正……横竖你也心甘情愿。” 慕容临本来跟在他后面,闻言滞了一步,竟险些摔着!好容易赶上慕容厉,他又一记扇子敲了过去,嘴里骂道:“竟将你叔叔当了贴身侍卫来使唤?” “咦,皇叔岂非已视自己为太傅的贴身侍卫了?”慕容厉转过头,笑嘻嘻的说着,眼中却透出几分警告之意,却还将怀中满脸无奈的郭逸又抱得紧了些,十足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第九十七回 “莫要再胡闹了……”郭逸叹了口气,终是令那两人不再互揭心意,这才在几个值夜的侍卫惊诧的眼光中回到了中庭房里。 并非是他乐意如此被慕容厉抱进抱出,只不过那两人太过聒噪,郭逸根本就无从开口,也总是被那两人所说的话闹得头大如斗,于是他一回到房中,便自称头疼,躲到软椅上瘫着去了。 慕容临后脚一跟进去,便一脚踩着样东西。他慌忙与慕容厉一道点起火烛,顿时见着满地狼籍,立即冲门外大叫道:“你们这些侍卫,究竟是站在外头做什么的?怎么房中如此凌乱,竟无人进来收拾收拾?” 侍卫们闻言赶到,见着地上尽是些翠玉碎片,还有两三块绢布、一张画得像鬼画符的纸,急忙动手就要开始收拾。慕容厉的贴身随从轻声道:“谦王恕罪,这屋里所有东西,太傅从不叫旁人动手收拾。故而属下们也不曾在太傅出去时进房查看过。” 郭逸和慕容厉却都坐不住了,两人同声道:“住手!” 顿时一干侍卫与慕容临都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们,个个脸上都写着“果然,这两人真是一家子,竟连遍地狼藉都不准收走,还同时发话!” 郭逸抿了抿唇,疑惑的看了慕容厉一眼,道:“怎么,懿轩是怕侍卫们被翠玉碎片扎着了才出声阻止,莫非肃恭也是?” “不是……”慕容厉已快步走到桌前地上,一边捡起那张不知何时掉下的纸来,迅速折起就要收进怀中! 郭逸心生好奇,从未见慕容厉亲手写些什么,怎么如今对一张画得看不清何物的纸如此紧张? 慕容临已一记折扇拍到慕容厉那只手上,啪的一声响,慕容厉吃痛,那折好的纸张便又落到了地上,被慕容临嘿嘿笑着捡了起来:“究竟是何内容,教肃恭这般紧张?” 他打开看了好一阵,眉心却越皱越紧,末了抬头看慕容厉一眼,便扯着他走到郭逸软椅前,还顺手带了两张椅子,按着他坐下,将纸张交到了郭逸手上,一甩折扇,轻轻摇晃着道:“懿轩且看看再说,肃恭这鬼画符,却是有大用处了。……你们,都先出去罢。那些碎片,晚些时候本王收拾便是。” 侍卫们见状,立即便一窝蜂的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郭逸执着那纸张,锁紧眉头看了好一阵,才望着慕容厉道:“肃恭何时写的?为何不曾听你提过?” 慕容厉将白日里郭适来时的事说了,倒是刻意将郭适笑他是在画竹子那几句瞒了过去,随即便道:“后来便俱是些意外之事,一会儿被皇叔吓个够呛,一会儿却又被懿轩你吓着……再往后,肃恭便无需说了。” 转瞬间,他与郭逸两人便又都红了红脸,倒惹得慕容临又一通笑话,连声催道:“你二人在此,且记着服了药好生睡一觉,本王也得休息去。今日就在懿轩隔壁歇息,若是听到什么怪声,便会犯了梦游之症,前往一探究竟!” 言下之意,自是不消明说。 随即他便摇着扇子一脸得色的走了出去,扯开嗓子叫着:“太傅与侯爷的药为何还未熬好?” 郭逸望着房门叹口气,又扭头看看慕容厉,将那张纸在手中晃了晃,轻声道:“肃恭,适儿见着你这鬼画符,却不曾说你坏话?……他那脾气,我这做爹爹的怎会不知?你还是每日里抽了空练练字,若是没有把握,便来问我好了。” 慕容厉原以为郭逸会像从前般训他几句,孰料竟只是温声相劝,他立即便咧着张嘴靠到软椅旁去,一手勾着郭逸脖子,另一手将那张纸抓到手中看了看,嘴里一边应着,一边又凑了过去:“懿轩为何,在竹林中那般对皇叔坦白?肃恭觉得,无此必要。” 郭逸笑了笑,缓缓道:“严亭他虽待我极好,却始终是你的叔叔。若是他误会了你,难免心中对你有所不满。但懿轩不同,他如何误会,如何考虑,也不会脱出他自己那番印象,自是不会对我有何反感。何况,我本就信任他,又有何事不可说呢?” 慕容厉哦了一声,将脑袋贴到郭逸脸上,一边轻轻吻着他面颊,一边轻声道:“懿轩不若先去睡下,若是药送来,肃恭再端进去。” “我睡下了,你做什么?深夜里独自坐着练字么?”郭逸失笑,一把擦掉脸上被慕容厉亲上的唾液,反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莫要如此恶心,去后面衣橱里拿块绢布来。” “做什么?”慕容厉一边问,一边依言取了一块过来,摊在手中随意把玩。 郭逸收敛了笑意,慢慢站起来取过那块绢布,随即便蹲到地上,一点点将那些翠玉笛砸碎的碎片捡起来包了进去,连芝麻大的一粒也不曾放过。 慕容厉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腿上像是生了藤蔓一般,分明很想蹲下去,却一动不能动。 不一会郭逸便已将那包碎片拿在手上,缓缓步到书桌旁的立架前,寻了个空隙放了进去。“肃恭,”他正喊着,心说这人怎么如此安静,莫非是睡着了……却觉得背后一暖,慕容厉双手已围住了他,脑袋也埋进他颈窝里,闷声应着:“懿轩为何要将此物珍而重之的收起来,可还是……旧情难忘?” 郭逸这才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他抬手将慕容厉脑袋拨过来,不由分说便又亲了过去。 只是这次,两人站在立架前正自缠绵,却被一道敲门声打断了:“太傅,侯爷,谦王吩咐过,要将药送来看着两位服下才行。” “混账,这风鸣轩究竟谁是主人?”慕容厉正陶醉其中,不由得大发脾气,一边冲过去开了门,一边气得大叫。 郭逸见他这般样子,心知必是晚上一路与慕容临斗嘴斗的,这侍卫却白白挨了骂,便又赶到门前去,一把拉着他:“你这是做什么?严亭此举,难不成是为着他自己了?”说罢,便亲自接过放了汤药的托盘,连声安慰着那侍卫道:“你等莫要生气,肃恭回来时,一路上与谦王斗嘴,一直便未曾消气……” 门前的侍卫们自是不会生气,却因着郭逸几句话,个个都心中暖暖的笑个不停,还争先恐后的请他们两人快些喝了药去休息,连声说侯爷教训的是,本就是听太傅的话才对,就连侯爷都一直以太傅为尊,下人们确是太笨了,此刻便立即改过。 郭逸哭笑不得,一口气喝光碗中汤药,便又催着慕容厉快些喝了药,立即逃回屋里去,也好落个清静,免得又被人说得像是多大的本领一般。 慕容厉却只是扶着郭逸歇下,便又回转出去,打了些温水进来,小心为郭逸收拾了一番,一时间又想起两次在浴池中发生的事情,顿时红着脸当了笑话来说道:“怎知两度与懿轩共处浴池中,却是非毒即伤,次次惹得懿轩误会,落荒而逃。……可如今,却又是懿轩主动与我亲近,教肃恭如今想起前事,竟恍然有些隔世之感。” 郭逸望着他难得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出了神,嘴里喃喃道:“莫要这般说话,懿轩算得什么,又不是那些千金公子,又有妻、又有儿……” “胡说些什么,”慕容厉将水盆放到一边去,翻个身跃到榻上抱他在怀,温声道:“懿轩分明是我肃恭此生所爱,分明还有数人垂涎,分明还是我越国帝师,有万民景仰,更有父皇引为知己、皇叔视逾至亲!如此珍宝,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可比?肃恭如今,每时每刻都得要防着有人来抢了去,又怎会是算不得什么?” 第九十八回 一番话说得郭逸面红耳赤,心跳个不停。他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开口,低低的应了一声道:“肃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知懿轩其实只不过是个被唬得团团转的傻子,便不会如此说法。” 说着,他小心坐了起来,眸中又流露出浓浓的悲伤愤恨,抓着慕容厉袖子道:“白日里还不曾告诉肃恭,若是肃恭不困,懿轩如今想说出来。” 慕容厉见他这副模样,心知若不让他说出来,只怕越往后,越是愤恨难平,况且如此一来,也是个机会再将自己所知晓的那些事情整理一番,其中必有关联。 “懿轩但讲无妨,但若是倦了便要停下休息,改日再继续说下去。”慕容厉一面说着,一面将郭逸重新揽入怀里,轻轻将他脑袋放到自己肩上去,静静的等着。 郭逸吸了几口气,松开慕容厉衣袖,却又拉住他的手,闭了闭眼,想清楚了才缓缓开口道:“懿轩记得,当日远在托尔便曾对肃恭说过。我那亡妻是在天山之中、狼群包围之下现身的,亦是南边小国中的公主。而她家中世代研习阵法与毒虫毒花,代代相传却不传婿媳。故此,懿轩虽是看过不少次施毒解毒经过,也不曾习得她家中半分本事。” 他说着,捏了捏慕容厉手指,又转头看了看他,见其只是默默望着自己,才又道:“但我虽是一见倾心,却也并非是毫无挫折便赢得她应允。肃恭大概不知,那天山山脉中,原就有大小数千个洞窟,每一窟都穿透了几十个洞,自有武林人士在其中建派立帮。而云儿所处,也是其中之一。但当时我并未细想,故此丝毫未曾深究过,为何她一届女子可以在天山之中来往自如,不受其它洞窟门派中人打扰、甚至恶意相向。” 郭逸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怪当年年少,一心念着美人如玉、君子好逑,竟不作丝毫打探,便只身上前与她攀谈,三两下便被她迷倒在地上,躺了三天却起不来。那三天之中,竟无一人一兽前来,连鸟儿也不见一只。直到夜间她重临那地方,才像是有些歉意般将我拉了起来。还递给我一颗药丸,说是吃下去便可以好了,往后若非是对她不好,或是她那一派之人寻仇过来,便不至有任何事情。” “药丸……便是懿轩曾说翠玉笛中应有之物?”慕容厉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 郭逸转过身,整个人俯到他身上,点点头道:“只是两者用途不同。若笛中还有一颗,便可彻底解了那余毒。而那奇怪的南国兽毒,便是她解的。就如同懿轩体内那一直蛰伏的血虫一般,只要非是她那派中之人寻我晦气,便不至有事。” 说着,他闭了闭眼:“只是我却不曾料到,那三日里,她便去寻着了我的底细,知我是前任定国将军之子后,便转眼间变了个人,对我百般依赖,轻易便对我……以身相许。” 慕容厉清楚感到,身上郭逸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他慌忙将另一只手也抄到郭逸身前去,拥得紧紧的,却仍忍不住好奇:“她对你以身相许也并非坏事,何以如今懿轩却又似是因此这般痛苦?”他突地想起那些血虫,伸手捉住郭逸下巴,颤声道:“总不至于,那血虫便是、便是要、要以身相许才能、才能放入你身体里罢?” 郭逸仍是由着他动作,不怒反笑,仍是温声道:“她确是心思用尽,用了这等高深的法子,教我在她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亦是毫无所觉!亏我一心待她,却不知深受其毒害,一直不曾靠近任何人,故而一直不曾知晓。直至近日,与肃恭偶有纠缠,才起涟漪便又心中难过,想起她时更是不可抑制。若非今日那血虫勾了出去,懿轩又怎可能与肃恭……那般亲近?只怕早将肃恭赶了出去,独自悼念所谓的亡妻罢。” 慕容厉见着他脸红,忍不住便又捧起他脸庞,轻轻吻了几下,才道:“懿轩此意,既是那血虫离体后,便清楚感觉到所有变化,才对肃恭转变态度,一反常态……还甘之如饴?……可懿轩所说的,为何肃恭仍有些不懂?” 郭逸这才摆了摆脑袋,将下巴自慕容厉手中拯救出来,呼出一口长气,皱眉道:“肃恭只需知道,若非她那一派或是她家族中人来向懿轩寻仇,懿轩身上是绝计不会出现那几条血虫的。但那几条血虫,又是早年便已为她所种。可恨她当日竟半真半假,告诉我已中了毒,却又在回京之时悄悄说是已为我解了,更在我中了兽毒之际哭得伤心欲绝,却还留了一股余毒在体内,又故意趁我睡着之际,再度埋下药引!” 慕容厉张大了嘴,满目不解:“那她既是不曾钟情为你,又为何要废尽了心思如此备着,一派之主耗了这般计划,全是为她那族人找来寻仇之际才得以发作,懿轩你不觉得,其实她实是对你动了真心,才会如此作法?” “你还倒帮她说话了?”郭逸好气又好笑的望着慕容厉,却又在下一刻低下头去,附在慕容厉耳边低声道:“其实我早知道了一些,也确是念着此点,才装作全然不知。只想若往后相敬相亲,也必不会有何人来寻仇,更不会有什么毒发之事。但谁料她竟伙同太后一道哄了我,先是毒死先帝,而后诈作身故。可笑我五载之间辛苦将适儿带大,心心念念全是为她报仇,岂不知最应最仇的,便是你我!” “报仇?你我?她未死?你如何得知?”慕容厉觉得此间简直就非是郭逸房中,而是九天之外不知哪处云雾之巅,否则他又怎会全摸不透懿轩话中道理? 郭逸笑了笑,抬手勾住慕容厉的脖子,直直望进他眼里,一字字道:“南蛮小国当日为我父所灭,虽不至举国上下皆亡,却也是分崩离析,颇为凄惨。但仍旧是有人逃了出去,否则我父亦不会为毒所害,最终身亡异地他乡。而那些毒虫皆是认主的,若是主人身亡,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便是其虫便早已枯死在宿主体内,随着五谷轮回一道离开。而另一种,则是毒虫一并发作,使宿主与其原主人一道身亡!当日她下了毒虫之种,又岂会在她死后出现血虫?……懿轩自是活着,肃恭你也见着了,那血虫亦是活着的,若是懿轩记得不差,肃恭还说,它们竟是像游在空中一般,冲瓶子里钻了进去,这才不曾碰着你。是也不是?” 慕容厉这才彻底懂了郭逸所说的意思,但随即便想到近日郭逸一连串所受的毒伤,顿时惊呼出声:“那、那懿轩教皇叔先去找那雨妃问清她身世……还好似故意要教太后知道,你毒已解了?” 郭逸闭了闭眼,点点头,复又睁开眼道:“非但是太后,说不准,她也在不远之处。否则哪有那般巧事,我一回来,便连番出事,一伤未平,一伤又起?既是避无可避,便不如挑明了罢。至于你皇兄那里,如今必是有些变故。但懿轩既是彻底解了这些毒虫,也已知晓云儿当初所图,便无需再顾忌着什么。故此,当是先示敌以弱,作出似是伤心透了的样子,教那些暗中作崇之人以为懿轩如此便是心灰意冷,无仇可报,正可下手之时。而后再突起发难,一举成擒。” 第九十九回 他说着,嘴角溢出些笑意来。心中因提起往事与毒虫发作缘由之时所勾带的些许痛楚,也渐消散了去。只余下眼前一个满脸担忧的少年侯爷仍望着他,心中便又是一阵暖意,再无所惧。 “肃恭,”郭逸出声叫得慕容厉回神,俯到他耳边轻声道:“虽说当初是先皇执意要我父派兵屠了那南蛮小国,父亲也因此而死……但如今懿轩却彻底明白,如此可怖之行事用心,也难怪先皇下此狠手!但云儿虽是为着国仇家恨,却狠心瞒我毒我至此……我亦无理由放着父仇与先皇被毒死之凶手坐视不理了。” 他心中原是已有几分清楚,却为体内那余毒所扰。如今定下心来好生说了一次,倒反而彻底对这数年间朝野家事有了全面的了解,彻底明白了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俱是为人设计所致。 心中不再对那所谓的往日深情留有任何羁绊,甚至就连适儿,也不再能成为云儿试图拌住他的小累赘。 只需有此人在身侧,那么纵有些困难,想必也能如此刻般轻松应对罢……郭逸想着,适儿虽是年幼,却也十分懂事。大约是要闹闹脾气,但势必不会想他这做爹爹的难过,终还是会开心的伴在他身边,一心向学罢。 郭逸整个人都放松了,但觉已无难事可阻着他。他面上笑容不带任何掩饰,精神焕发,看得慕容厉心中一阵悸动,忍不住紧了紧原就搂着他腰间的那只手,将脑袋侧过去,另一只手抚在郭逸胸前刀口伤处,一遍遍轻吻他鬓角唇边,口中低声笑道:“懿轩似乎信心满满,可知你如此模样,足以令肃恭心生邪念……” 郭逸埋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笑道:“肃恭如今是越发大胆了,白日里不曾休息,这般晚了还未觉累么?” 慕容厉摇摇头,“伴着懿轩如何会累……”却又见着郭逸皱起眉毛,急忙换了个话题道:“懿轩你此处伤口,可还疼么?白日里取出血虫之时,睡梦中可感到疼吗?……想明真相之时,心中可曾难过?” 他每问一句,郭逸就抵在他头顶笑着摇头否认,三句话说完,他便傻了眼,抬头道:“哪会有如此轻松,懿轩你定是又在哄我了!” 郭逸闻言大笑不止,一边拨弄不知何时又捏到手中的白玉葫芦,一边又低下头望着慕容厉,直看得他满脸通红的别过头去,才轻咳一声,凑到他耳边:“怎地如此不长记性?不是早已告诉你了么……若非肃恭你在身侧,懿轩又如何这般轻松,若非肃恭一往情深,始终待懿轩如珍宝,懿轩又怎能想得明白?……只是如今懿轩不宜出面,还得静心养伤,闭门装作全无所觉。故此往后一段时日,却还得委屈肃恭辛苦些,说不得便得在早朝议事殿与中军大营间来回,若你皇兄无意阻止懿轩之建议,便还得在太傅府与侯府间多跑几趟。故此,近日若是有闲睱,肃恭便多注意休息。且记着尽快养好伤势,莫要再如此鲁莽大意。” 慕容厉心中本已被郭逸说的那番真情流露之词堆得满满的,正在感动时却又听到他打算似是要利用养伤之便作何布置,一愣之下,才想起自己确是曾受了内伤未愈,慕容临吩咐过的话立即就浮在他脑里! 慕容厉顿感头顶似又在火辣辣的痛!他心中打了个颤,急忙道:“懿轩不如此说,我倒真的忘了!聊了这许久,只怕都要天亮了……还是快些睡上一会,也免得皇叔上朝时吩咐侍卫送药进来,发觉你未曾休息,又将举着折扇边打边骂!” 郭逸好容易收回笑意,被他一说便又笑出声来! 笑声还未曾歇下,便听得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师傅还好么?恕徒儿打扰,早朝前特来探望。” 帘幔敞着,外面天还黑着,距离早朝时辰尚早,却怎会是陛下前来? 郭逸愣了愣神,随即想到可能是秘道中暗卫见着他午夜时分与皇叔会面,故而按律报了上去。 接着郭逸便将同样发呆的慕容厉推了推,示意他快些去开门迎接,同时亦扬声应道:“陛下怎么如此早便过来了,懿轩未能相迎,实在不该。” 一面说,他一面就要起身,慕容厉却将他按在榻上,掖好被子,又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轻声道:“既是已说了实在不该,便莫要起身!” 而后他才不紧不慢的去开了门:“皇兄何事匆忙,三皇子不在你寝宫龙榻上,故而出来寻他么?” 他本来听了郭逸一段过往经历,已有些难受,此时好容易哄得郭逸开怀,却被打扰,是以心中烦躁。听到慕容时声音,便又想起他的太傅大人当日是如何受的伤,故此心生不满,便仗着慕容时不会对他如何责罚,毫不犹豫的出言讽刺! 殊不知郭逸听到他如此说话,心中一阵不安:恐怕这次肃恭必得受罚了! 慕容时寒着一张脸,朝冠下凤目瞪了他半晌,才进得门去。却在经过他身边时悄声道:“你做的好事,莫以为我不知道!” 这时门外却有人轻笑出声:“我道是谁如此大胆,打扰太傅与侯爷彻夜讨论机密要事,却原是陛下来访!怎么,皇侄独自一人睡不着么?” 竟连慕容临也如此说话,倒教郭逸躺在榻上更加忐忑了。 难不成真的出了什么事? 几人跟在慕容时身后鱼贯而入,内侍等人也自觉留在外面守着,还关好了门。 到了郭逸身前,慕容厉面有愠色,毫不顾虑便坐到榻上去,靠着床柱扯住了郭逸一只手,瞪着慕容时分毫不让!慕容临径自搬了椅子坐下望着郭逸笑笑,似是叫他放心。 反观慕容时却对慕容厉做法视若无睹,也似是再无心思讲究那些虚礼,开口道:“师傅,徒儿睡不着,便来瞧瞧,却闻得……师傅与厉儿……竟、竟已……” 他面上泛起红色,终是未能说完,只是长叹一声:“哎!”便拧紧了眉头看着慕容厉牢牢抓住郭逸的那只手,低头想了许久,复又抬头时已是面色铁青,掷地有声的道:“师傅定知徒儿说的何事,如今徒儿究竟如何称呼师傅与皇弟?又该如何自处,如何与世人交代?朝中之事,太傅又要如何打理,军中大营,肃恭你如何堵住泱泱众口?” 郭逸见他神色有异,早已坐起身来,正欲跪下谢罪再行劝说,却被慕容临与慕容厉一左一右伸手拉住。就听到慕容临开口道:“如此说来,陛下是容不得太傅与侯爷两厢情愿了?既是如此,本王也不想再为陛下隐瞒下去,若非三皇子擅闯凤鸣轩被本王抓个正着,陛下又从何处得知此消息?但本王确实不知,何时一个邻国皇子能有这般自由了!” 他也不管慕容临脸色如何难看,径自打了个哈哈,轻摇折扇指了指郭逸继续道:“太傅其人,深受重创是为何?千里回朝是为何?彻夜长谈是为何?你可俱都知道了?” 说着又一指慕容厉:“侯爷心思,你非是不知吧?侯爷待太傅如何?你待太傅如何?侯爷又待你如何?你待侯爷又是如何?” 眼见着慕容时陷入思索中,慕容临停了一会,才又放缓了语气,小心劝说:“请陛下三思,夜间本王就在隔壁房中,一直被他二人说话闹得未曾睡着,是以所有事情都已清楚,还望陛下先同本王去上朝,待得空了听本王说个明白,此刻便让他二人服药休息,不要打扰,如何?” 第一百回 慕容时望着郭逸,神色不时变幻,终还是出声道:“……师傅,徒儿本不该如此责备,但纵是心中有愧,更恨师傅选的人终非时儿,师傅你怎能如此不公!我……” “是懿轩之过,再负不起太傅之名。……陛下,先去早朝吧,”郭逸出言打断他,面上却看不出情绪:“下朝后再来,且带上适儿,不妨多跟些侍卫,为懿轩送行。今日既是陛下亲来,显是也有旁人知晓。懿轩必须搬离宫中,才能避人耳目,既可暗中打探,又能安心疗伤,一举多得。至于其它安排,还请陛下仔细听皇叔所言才是。若有何变故,懿轩定当透过皇叔告知,必不会轻易悔了当日对陛下承诺,请陛下放心。” 慕容时愣住了,他猛地俯身抓住郭逸,嘶声道:“师傅实是用计帮徒儿,与厉儿乃是故意作予旁人看的,其实并非钟情于他!定是如此,对吧!” 慕容厉脸色变了变,正待出言驳斥,却觉手心一暖。他转头之际,郭逸脸色如常,语声在他耳中听来却如天籁! 郭逸听到慕容时那番话,下意识便看看慕容厉,见他果似又欲出言不逊,忙抓紧他一直示威式握着的那只手,疾声道:“陛下此刻已亲眼目睹,事实近在眼前,又何必再如此说话?只是懿轩计中本不曾将这等事算进去,懿轩不屑如此。若是陛下还有怀疑,懿轩不妨坦白相告,确是倾心于陛下的胞弟,懿轩执手之人,陛下眼中的定国侯!其实懿轩根本不欲隐瞒陛下,只是时机不妥罢了!陛下再莫要这般说话,既中伤胞弟,也污了懿轩心中圣明帝君。” 慕容时呆了呆,低着头不出声,只死死盯着郭逸与慕容厉牢牢握着的手。渐渐的,他松开了郭逸,终是直起身来,铁青着脸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慕容临眼见他开门出去,才望着郭逸叹道:“你倒是坦白,又何必闹得如此?惹急了他,由着那陈嘉泓胡乱作为,岂不是更糟?” 郭逸笑了笑,摇头道:“惹不起,才正好离开皇宫,既方便行事,也不至教肃恭难过。况且皇叔跟着去了,一路上必会好生提醒陛下,懿轩正是仗着严亭,才敢如此放肆。” “我……”慕容临目瞪口呆,噎了一会才叹息着捏捏手中折扇:“我定是前世欠你了!统统给我好生服了药睡上一觉,且要将药膳吃个干净,不准剩下,不准再胡来!” “是,是,谨尊王令。快去吧……”郭逸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牵着慕容厉站起身,跟着慕容临出门,口中道:“这便去吃饭了,饿坏了。” 慕容临赶上慕容时,一路小声说些什么,一路离开了凤鸣轩。郭逸站在前院看他们走远了,才召来侍卫说是心事尽吐,大感开怀,要在庭院里与侯爷好生吃一顿。 他破天荒的一番话说出来,慕容厉便指挥了一干侍卫忙出忙进,又不许他坐在石凳上,又说必须加件衣服,罗嗦了半天。 郭逸由着他摆弄,一路笑到底,无一不从。慕容厉几次看着他的笑容发呆,却苦于院中侍卫众多,只得忍着心中那股冲动,一顿饭吃下来,倒像是过了一年。 谁知郭逸竟说要侍卫们一道熟记皇宫秘道,称是以备不时之需! 好容易又画了一整份秘道图纸,分给慕容厉那几个侍卫去一同记下,郭逸又拉着慕容厉一同服了药,这才回到已整理干净的房中打算好生睡上片刻。 慕容厉飞快的关上门,嘴里念叨着“人多了着实是容易累着”之类的,又教郭逸听得不甚明白,便拉着他问了句:“人多了为何容易累着?肃恭这话,为何懿轩不懂?” 慕容厉顺势便将他抱回榻上拥得紧紧的,低头一番缠绵深吻,直至呼吸不畅才松了唇,喘着气在郭逸耳边道:“肃恭心中累极了,苦苦憋到这时,方才一偿心愿,懿轩你分明看着的,怎么敢说不明白?” 郭逸虽是一言不发,脸上红晕却扩大了些,待慕容厉偏着脑袋看向他时,便喘着气勾住他脖子微一使力,狠狠的亲了回去。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情浓欲涨之间,不知不觉就已是衣衫尽褪,一触即发。 孰料郭逸喘息着撑开他身前的慕容厉,突然说了句:“累得很,困了,睡觉!”便立即抄过被子裹住自己,倒头就睡! 慕容厉张大了嘴,傻傻的望着身侧那人,又望望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上几处明显的红痕,登时转了转眼珠子,计上心头。 他刻意咽了口唾液,呼的扑到郭逸身前,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哀声道:“懿轩……你这般便睡下了,岂不难受么?” “……难受。” “那为何突然、突然便要睡了?”他苦着脸低声哀求,虎目中尽是不解。 郭逸歪了歪脑袋,不去看那双令他心软的黑眸,尽量平静道:“既是难受便对了。你我今日已是犯了大忌,却又有伤在身,故此,略施小惩。若他日再如此胡来,出言不逊冲撞了陛下,便不知是否有皇叔救火,亦非是这等难受便可抵得过的。快些睡吧,待陛下与皇叔下了早朝,还得起来接驾,与适儿一道搬出宫去。” “……噢,那懿轩便一直是故意的!”慕容厉差点跳起来,却又叫道:“怎么一会儿功夫,看窗外天色竟像是午时了?” “是故意的又如何?既知不早了,便快些睡吧。”郭逸仍是不去看他,尽力教自己声音显得模糊了些,像是真要睡着了一般。 慕容厉扁了扁嘴,探头探脑的看了他好一会,才缩回郭逸身后去,扯过一半被子,伸手就将郭逸往他怀中带。 郭逸猛的坐起身来,佯怒道:“做什么?不是说了睡觉?” “睡不着,抱着懿轩等时辰。”慕容厉趁机搂住他,复又躺回去,小心道:“懿轩安心睡吧,其实这会还早……是、是,不要再瞪了,肃恭错了!……你莫要乱动,肃恭绝不动手!” 郭逸虽明知身后那人在打什么主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闭上眼老实休息。虽说他确是故意整慕容厉,却也连带着一并罚了自己,这刻明说了是睡觉,却又未着寸褛,慕容厉与他贴得紧紧的,竟还说绝不动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慕容厉却真是办到了——他果真没有动手,他的手本就牢牢将郭逸锁在怀中,何需去动? 郭逸侧身躺着,不多时便真有些倦意袭来。他阖上双眼,静待入梦之时,却觉得脖子上一阵痒,心里也随之一阵不规则的律动,张口想要警告慕容厉时,却谁知这人已埋着头在吻他背后早结了痂的伤口! “懿轩……肃恭只是,只是觉着此处贴在身上甚痒,才低头看看,竟险些忘了,此处还有伤……”慕容厉闷闷的声音,自郭逸身后传了出来。也不知他是情动难以自禁,还是心中伤感故此有些哽咽,又或根本就只是口鼻贴在郭逸背上,才使得声音有些变了? “细数时日,却才不过三五天罢了,肃恭心中竟觉得,与懿轩你,”他说着,一路复又轻吻着仰起头,靠到郭逸肩上,嘶哑着喉咙轻声道:“竟像是与懿轩已如此同床共卧了多年一般,但又总嫌这种时候太过短少。故此,非是肃恭不肯好生休息,实是……” “又想用什么借口?”郭逸心中叹了口气,终是放软了语气,转过头截了他的话。 第一百零一回 一望见慕容厉那双黑眸,郭逸便又有些不忍。那眸中欲望分明,身后也仍是被他紧紧抱着,他自是十分清楚这人根本不曾有半点好生休息的念头,此刻无论是说什么,俱都为了逞一时之快。 他抬手弹了慕容厉额头一记,愠声道:“方才已险些睡着了,又被你闹醒。果真是食髓知味乐此不疲了?我若是纵着你逞这一时快活,晚些时候便连路也走不得。且不提适儿,更不谈陛下与皇叔,说不准还有谁会一同过来,若是见着了我这副模样,唇肿面红、脖子上印记尤存,换作是你会如何想法?” 慕容厉眨了眨眼,满脸委屈的在郭逸脖子上蹭着:“肃恭知道错了,懿轩如此责罚,确是比砍头临迟还要厉害……哎,睡觉,睡觉……” 说着便又躺了回去。郭逸心道这次总会安份些了,便也放了心睡觉。哪知不过弹指功夫,就听得慕容厉躺在原处念经般哼哼:“睡不着,难受……” 若非是手头没有什么较软的细碎物什,郭逸倒真想把那张嘴堵住!他猛的坐起身来,瞪了慕容厉好一会,看得他又一副委屈样子,才终是叹了口气:“睡不着,便不要睡了。既是如此精神,便去院中练武,也好过在这里躺着,成日里不学无术!” “懿轩……”慕容厉这才紧张起来,坐起身拥着他连声道:“肃恭只是闹着玩的,只不过被懿轩以此事设计了,故而、故而便想捉弄一番,若是……”他小心的看着郭逸侧脸,见他未曾露出气愤模样,才继续道:“若是懿轩也忍不住,肃恭自是不必忍。但若是懿轩真睡了,肃恭便打算老实抱紧了懿轩,等到懿轩睡醒。倒真无半分……半分强要的意思!” 郭逸目不斜视,就只是坐着,无论慕容厉怎么说,他也懒得理会。过了一刻钟,他便已困得打起瞌睡,倒教慕容厉心中内疚不已,慌忙又将他扶着躺回去,却是好生为他盖上被子,再不敢造次。 其实郭逸未打瞌睡时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如此纵容他。一方面他想教慕容厉莫要再这般孩子气,一方面却又舍不得慕容厉骨子里那份单纯。于是左右摇摆不定之下,他终是想得倦意重来,又睡着了。 这趟终是好生睡了两个时辰,待他醒来时,慕容厉已穿得整整齐齐躺在他身边打呼噜,门外似无动静,应是还不曾有人过来。 郭逸坐起身来,竟不觉得吃力,暗运口气,又自觉通体舒畅,内息毫无散乱之感。他心中暗暗称奇:莫非只吃了那么几次药便就好得差不多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盘膝坐在慕容厉身侧,竟就那么运起功来。 也亏他是什么都没穿,满身黑汁俱都只染了身下那一片,但同时整个人却看上去又小了些,竟与慕容时年龄相仿了。 黑色汁液只溢出不久,便已停止,片刻间干涸了贴在他身上和身下榻上,弄得他周身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薰醒了正打着呼噜的慕容厉。 “懿轩!这……这是?”慕容厉坐起身便吓了一跳,再定睛看看郭逸,发觉他虽是满身黑汁,还难闻得很,却神色安祥,显是并无不妥。 他也不敢再叫,只乖乖坐在一边看了看,便奔出房去,叫侍卫们备水。好一会他才回来,手上已拿了一块绢巾,轻轻将榻上黑血擦掉一些,复又折好,拿了出去。 其实这会,慕容临与慕容时早在前面院中坐着,正喝着凤鸣轩中的云雾茶谈论近日之事。慕容临借此机会,将郭逸那些发现与经历仔仔细细的向慕容时说了一遍,两人皆为郭逸的遭遇感到难过,正在唏嘘不已。 待有侍卫来报说侯爷出了房门叫侍卫备水,慕容临便急忙奔了过去,截住慕容厉问了个清楚,便教他去房中将那黑汁取些出来,供自己仔细查验。 当郭逸自那混然忘我的状态中醒转时,已是夕阳西下了。 他一睁眼便见慕容厉不知何时搬了张椅子反跨而坐,正对着他面前,一双手臂抱着椅子背,下巴搁在椅上,睡得正香。 这人在军中便也是这般没个正形么?郭逸脑中不由得冒出这么个念头,忍不住便笑了笑。他一笑便觉得有些不对,周身好似被一层硬壳裹着,十分别扭。低头看时,郭逸已知道了一半,却仍是在郭适的叫声中才发觉,果然自己身上的便是那股一直令他头疼不已的余毒,此刻竟自然随着体内真气流转排出去,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道,正与当年初遇那奇怪的毒兽时所闻到的,一无二致。 他寻声望过去,顿觉适儿脸上每根毛发都能看清,不禁又笑出声来,轻道:“适儿,莫要吵醒了肃恭,轻声说话。” 郭适迈着小腿走近他,转头看了看慕容厉,哼了一声道:“若非是他待爹爹极好,适儿早将他赶了出去。” “哦?肃恭哪里得罪了适儿么,怎地就要赶他了?”郭逸心情大好,见着幼子也格外开心,便暂时不去理会身上那些早干涸了的毒血,笑眯眯的望着郭适,和他身旁已在晃动脑袋、显是快醒了的慕容厉。 郭适扁了扁小嘴,似乎是颇为不满:“适儿午前便到了,谁料侍卫们竟说厉师兄与爹爹同在房中歇息,不许进来打扰!好容易午膳时厉师兄出来,竟还是不许适儿进来!” “你爹爹数日来连遭数变,夜夜难眠,昨日更是一天未曾歇息,肃恭自是不知你是否会打扰他,你却仍是趁着肃恭与皇叔说话的功夫溜了进来。若不是怕扰了懿轩,早该打你出去!” 出声打断了郭适的,自然是被两人说话声吵醒了的慕容厉。 郭逸皱了皱眉毛,“肃恭,怎么如此说话?适儿要进来,便由他进来就是,纵是我不曾着衣,他是懿轩幼子,又有何妨?” 慕容厉扯了扯嘴角,正要说话,郭适已抢着叫道:“爹爹,这人好不知羞!适儿进来后躲在您床榻帘幔后面,竟见着他跑来偷亲您!” 一边叫,他一边又爬上榻去,小脸红扑扑的,双目中尽是怒意。 郭逸面上一红,一边斜眼看向慕容厉,一边叹了口气,心道这下可真不得了,定是肃恭趁自己打坐入定时做了什么。 慕容厉却一把扯住郭适的领子,皱着眉毛怒道:“你这小鬼头,胡说什么。我那时分明不曾接近懿轩,只不过是取了软布擦他身下的黑色毒血出去给皇叔查看。” “哼,‘那时分明不曾’,便是说旁的时候有了!”郭适胡乱挥着小手,又扭过脑袋向郭逸求救:“爹爹!快叫他放我下来!” 郭逸长长的叹了口气,却苦于全身都是那干涸的黑色毒血,一动便不舒服,只得端坐原处,大声道:“肃恭!” “啊?懿轩你非是如此不公吧?”慕容厉哭丧着脸,松开了郭适的衣领,扑到榻上去,状似玩笑,却深锁着眉头望着郭逸:“懿轩你声音倒是变大了不少,未知是否真如皇叔所说那般另有奇遇……还有你这身毒血服,可需要换下来?” 郭逸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正是要你叫人打水进来,竖起屏风,将适儿一并带了出去。再告之陛下和皇叔,懿轩已醒了。待清掉这身毒血,便出去叙话。” 慕容厉嘿嘿一笑,故意瞪了郭适一眼,又附到郭逸耳边悄声道:“本来只是逗逗他,可不知是否因着懿轩昨晚所说的,便觉得看到他……就有些不太舒服。方才只是一时没醒透,故而凶了些,如今已被懿轩一声大叫给吼醒了。” 第一百零二回 “既是醒了,便快些去吧……”郭逸顿觉头疼得很,方才片刻开心已随着慕容厉所提起的那些事烟消云散了。 偏就郭适不服,被慕容厉一瞪之下,立即又发作了。他几步跳回榻上,抱紧了床柱,不肯走了。 郭逸扭头望着这小活宝,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好声好气的哄着:“适儿,是肃恭不对,肃恭不该不准你进来探望爹爹……但爹爹要先洗去那身毒血,否则时辰久了,还未可知是否又会由皮肤浸回体内去。若是因着你在此处而有所不便,那便就是适儿害了爹爹,适儿总不至想要如此吧?” “适儿自然是想爹爹好好的!”郭适这才撅着嘴巴,慢慢的爬下去,嘟囔着:“那一会爹爹出去与皇帝哥哥说话时,可莫要再将适儿丢下了。” 慕容厉这时已拉下了帘幔,口中轻声解释着:“若是要打水进来,便难保不会被人瞧见。但懿轩这时候又不宜着衣衫,便先将帘幔遮住,莫要出来便是了。” 郭逸点头笑了笑,望着郭适一路被慕容厉扯着出去,嘴里应声道:“知道了。自然是最舍不得适儿,晚些时候再去寻你,可莫要再与肃恭吵闹,在陛下眼前失了体统。” 待慕容厉将水桶搬进来,在榻前竖好了屏风,便又走到郭逸身前将他拉起来,一边顺手抄了块特地多拿的布巾,往那榻上使劲按了几下,使得榻上粘着郭逸双腿的毒血硬壳被压得破了开来,郭逸也终自榻上下来,迈进了半人高的浴桶里。 “肃恭还是先出去吧,免得适儿又不服气,在外面嚷些什么。”他一边将自己泡进水里,一边轻声劝着,却见着慕容厉走到衣橱边上去,翻了几件他上朝时才穿的文衫,又找了一套被褥、几块大些的绢布,一并捧着回到郭逸身边,将榻上那污了的被褥换掉、文衫放到整洁的榻上,这才凑过去对准郭逸的唇亲了一口,贼笑着跑了出去。 郭逸自浴桶中迈出来,便见着自己周身都像是又白了不少,皮肤又显得嫩滑了些。他低头看了看,却猛然发觉胸前那道刀痕早已消失不见,如同未曾被划开过一般! 想了想,他伸手往后心附近的几个伤疤处探了探,果不其然,竟也毫无硬物感! “这……究竟是何等神药?还是我原本练的内功就有此能耐?”郭逸发了会楞,一边穿上衣衫,一边闷闷的想着,又顺手将满头湿发拂到身前,随手拿起了慕容厉备在榻上的大块绢巾擦了擦,开门走了出去。 甫一推门,郭逸便见着慕容时、慕容临、慕容厉、郭适四人全站在院里,围着一个周身裹着红袍、以黑布罩面的男人。 那人观来也就三十出头,气度神韵一看便知不同凡响,隐约透着几分神秘,几分邪气。 当郭逸踏出房门时,那人便转身面对他,取下面上黑布冲他笑笑:“徒儿,为师似是白跑了一趟?” “师傅!怎么如此快便到了!”郭逸喜形于色,快步走了过去,就要下跪行礼。 那被郭逸称为师傅之人,生得十分硬朗,不似慕容厉那般年轻俊逸,也不像慕容临那么风流倜傥,他毫无半分文人气,更与慕容时的俊俏扯不上关系,举手投足间却莫名的令人生出种应是比这些皇家子弟高出一等的错觉。 他不闪不避的受了郭逸一礼,才抬抬手便似有股无形之力引着,将郭逸牵了起来。 他道:“原是在莫愁湖边玩了两年,上个月正要离开,巧遇这少年皇帝跑来借宿求药。为师问清有你一份原因,便给了他去。谁知你过没半月便也到了,却不曾知晓为师在莫愁湖畔有处宅子,竟连门都不进就走了,倒真是教我这把老骨头伤心了好久。” “那飞奴如何传讯予师傅了?”郭逸偏了偏脑袋,怎么想也没明白:“莫愁湖距离皇宫纵是快马也有三日路程,您又是如何来的?” “爹爹,适儿知道!”郭适跑了过来,冲郭逸甜甜一笑,邀功般的抢着道:“师公说了,他与寄信之人早一同重新养了些飞奴,凭着他老人家特制了随身带的鸽食引路,自是所有信件都能及时送到手中。师公前几日正因着皇帝师兄的寿宴在邺城赏夜景,却不料城门被封,故此未曾出去,还被厉师兄关到了客店里!若非那一纸书信上有着爹爹与祖父一起做的虎印符,便得再等上几日,说不准会被关进天牢去了。” 郭逸小心看看自己师傅,见他仍是一副久别重逢的开心样子,这才安下心来,将郭适带到身边,又走近了些向自己师傅告罪一声,才看向了慕容时等人。 “陛下,皇叔,”郭逸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累二位久候了,懿轩罪过。” 这次却没人扶他,也没听慕容时说什么不必如此之类的,甚至这两人都没理他! 郭逸心中疑惑,一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竟以为真是自己让他们等了一下午,才都呆呆的望着他,一声不吭。 还好这时慕容临已回过神来,立即大叫道:“懿轩,你这是练的什么神功,竟像又年轻了些?……严亭与陛下都看傻了,你刚出来时,陛下还小声问着说‘太傅难道还有个胞弟,怎么没听过,这又是几时来的,为何无人来报?’” 至于慕容厉,他早见着了,更曾见过郭逸这般蜕变,倒是已适应了。只是他原本满心欢喜等着郭逸出来,院子里却眨眼间多了个人。他一向自认目力极好,竟半点没发觉这人是由何处过来的。 再定睛看去,慕容厉便越发的觉得自己没用,这人不但身材与他相当,还穿了一身红衣,应是极为惹眼才是! 若非那人一见着郭适就逗着他说话,慕容厉倒真还没摸清头绪。不过一会,便又见郭逸出来跪下拜他,口称师傅,事提秘信。 到这时候慕容厉总算是大概清楚了,还来不及与郭逸说上一句,就见慕容时望着郭逸的样子十分奇怪,既非从前那般执着却又像是不忍放手。再看郭逸这时模样确已又精神了不少,披发白衫嘴角噙笑,若不是人多,他早又不知做出何事了。 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慕容厉忙扯了扯慕容时衣襟,沉声道:“皇兄,莫要再呆了,太傅与医仙已站了许久了。” 慕容时这才笑了笑,却一点不似因郭逸有所改变而开心的样子,反露出几分忧色:“太傅难道是算好了日子,连修为变化也算了进去?适才得知医仙来此是为着太傅,如此看来真是另有安排了?” 他竟是怀疑起郭逸来了。 这时候那红袍人正又与郭适说话,闻言望了过来,深深的看慕容时一眼,道:“慕容家的男孩子,竟已变得一代比一代不如了么?”说罢他朝慕容临一瞪眼:“严亭小子,你还要瞒他们多久?” 慕容临扁了扁嘴,一脸不情愿的拿折扇在脑后挠了几下,才磨磨蹭蹭走到那红袍人身前,竟也跪下叫了声师傅! 这次连郭逸都傻了眼! 就听得慕容临大呼小叫:“分明是您自己故弄玄虚,来了许久也不肯取下蒙面巾,当日也是您将临儿掳走,自己说年龄辈份皆属相当不许喊师傅,却逼着临儿学医!还非得学那南边毒术与解法,在石窟中一关便是三年,否则早遇着太傅,也不必临儿出手治伤!” 第一百零三回 红袍人哼了一声,一把将慕容临扯起来,另一只手牵着郭适,略微动了动,便到了慕容时眼前。他沉声道:“此间事情,由老夫两个徒儿相帮,本已足够。奈何你这新皇帝实不如你父那般豁达宽容,若非当日老夫为了逸儿父亲去南边查看未能及时赶回来,此刻就算是他见着我,也得跪下喊一声大哥!” 慕容时一点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越了一丈距离到得自己面前的,又听到他自称老夫,说是连自己父皇也得叫他声大哥,顿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放肆,只得小心道:“医仙恕时儿年幼无知,还望医仙坐下详说,细细告知,时儿必将洗耳恭听。” 郭逸见状,终是开口道:“师傅,陛下并非您所说的那样,实也与先帝一般算得上明君。何况陛下怎么说也是当朝帝君,您这样……”他一边说,一边看看左右前后的侍卫们,轻声道:“恐怕不太妥当。” “有何不妥当?”那红袍人转过头去瞪着郭逸:“莫以为你父与我交情好,我便不是这小子的……” “师傅!”慕容临几步跨到他跟前,大叫一声,目光中带了些怒意。 那红袍人声音嘎然而止,不一会便又开口,却已不再那么凶巴巴的,只望着慕容临皱了皱眉,才道:“哼。不说便不说。以后莫要再提我迫你学医之事,也莫要再喊我作师傅,否则……严亭小子,你自己知道。” 正当几人互相望着,深觉这红袍人身份太过复杂、性格更显古怪之时,有侍卫战战兢兢的跑了进来,跪下便道:“亶陛下,雨妃娘娘在外求见,还、还带了……带了个人……” “哦?”慕容时已彻底晕了,他按着头顶上朝冠,有力无气道:“带了何人要吓成这样,快说吧。” “带来的是、是原总管王福!” 他们来不及惊讶,那红袍人便松开郭适,刹那间不见了人影,只余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是老夫的乖徒儿!” 怎……怎么又是他的徒儿?这医仙竟是哪个大派门主么?但江湖人士又怎会这般喜欢收皇亲为徒? 众人俱是满肚子疑惑,尚未恍过神来,他已一手牵一手提的将雨妃与王福带到院子里放下。待他乐颠颠的招呼着已彻底不明白状况的几个人坐下,自顾自端起慕容临的茶喝了一口,开始从头细说时,前院里的侍卫才惊惶来报说雨妃和王福同时不见了! “行了,是医仙带进来的。且下去守着,莫要声张,全都退出中庭去前院看着,不得让旁人靠近凤鸣轩!”慕容时这才找回些理智,遣退了侍卫与内侍。 那红袍人这时正说到自己当初是如何与郭逸的父亲及先皇成了八拜之交,郭逸见慕容厉和慕容时、雨妃、郭适坐在他身边皆是满目向往之色,唯独慕容临一脸不已为然,像是巴不得离他远点!便开口向红袍人道:“为何皇叔不曾参与?师傅还是容徒儿说了您那名讳,方便陛下与侯爷称呼,如何?” “不就是红袍怪么,有什么好瞒的,成日里最不正经、最是故弄玄虚的就属他了。”慕容临玩着手中折扇,满脸不高兴的抢白,立即便见红袍怪挑着剑眉笑看着他,“几年不见你倒记得清楚,倒是挑起老夫心中一些往事……看来老夫没有白白放你两年。不如今晚再好生叙叙旧,与严亭私下聊聊!……做什么?你想逃也先掂量一番后果!” 郭逸等人一脸好笑的望着慕容临先是如临大敌般瞪着红袍怪,接着听到红袍怪说话,神色间便变得有些古怪,待红袍怪说到要叙旧了,他更是微微起身,像是准备逃跑!可红袍怪最后一句说出来,他便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老实坐了回去,却是低着头十分不愉的样儿,突地又站起来大声叫道:“红袍怪!你莫要再如前几年那般胡来可好?……算严亭求你了!严亭实是无能为力,这种事,又如何……勉强得来?” 郭逸眨了眨眼,心道这严亭平素里虽也是风流嘻闹个没完,倒不似如今这般,竟像是被师傅整得挺惨,既怕他却又不能怪他的模样,还说不能勉强,究竟是何事呢? “师傅,严亭他……究竟怎么您了?”郭逸忍着笑,故意将话反过来说了,同时拿眼角余光看看慕容临,便见他又一副十分别扭想逃不敢逃、想骂不能骂的样子,着实好笑。 红袍怪哈哈大笑一阵,肃容望着郭逸,开口道:“此事要说,还真是与逸儿有些关系,但若是真说了,只怕这严亭小子要服毒自尽了。待为师‘劝’得他服了气,再公之于众如何?” 他似是确对郭逸十分宠溺,但又不羁于世俗皇宫礼节,一口一个严亭小子的叫着,扬着眉毛看慕容临在那憋屈得可以,便又开心不已。 一众人等在这红袍怪面前不知不觉便跟着没了尊卑长幼之分,除了听红袍怪说故事,便是看慕容临那些苦闷样儿,听着红袍怪在那故意逗他跳脚,全都十分开心。 就连王福,也跟着笑了好几次。倒惹得慕容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跪在一边,忙向雨妃问道:“爱妃何时何处如何抓到王福的?为何从不知爱妃有此能耐?” 雨妃依旧是不肯多说,只抬头看了看红袍怪,轻声道:“陛下还是问师傅吧。” 待这一伙人全将视线投到红袍怪身上时,他便又得意洋洋了一番道:“当日逸儿与新皇自莫愁湖走了,我这老骨头便有些周身发痒。而后我一路跟着逸儿听了几天,得知他五载间训了那妖女放养的雪狼王,还放了匹能通人言的马王在关外,便好奇之下跑回玉门关曾关着严亭小子的石窟附近去寻了几天,果然见着了雪狼王,那叫一个威猛!” 这时红袍怪挑眉看了看慕容临,便又趁慕容临双目四下张望时抬手倒了杯茶,就着慕容临的杯子喝了! 郭逸正抿着唇准备看慕容临发火,突觉手上一紧,心知必是慕容厉又在胡闹。他转头正要瞪,却见慕容厉正一脸惊讶的张大嘴,见他看向自己,忙又捏了捏郭逸手心,无声动唇道:他……跟踪我们,还称你那…… 红袍怪突然怪笑道:“勾搭逸儿的小鬼,有话就直说出来!莫要背地里动手动脚的打哑迷!” 眼见着慕容厉又将发作,郭逸忙拉了拉红袍怪,“师傅”两字刚说出口,红袍怪便打断他,斜眼看着慕容厉:“哎,你有意见,自己说!” 郭逸面有难色的望望慕容厉,又望向另一边的郭适,却见他正一脸兴味的望着慕容厉,似是在等着看好戏。他心里道:“适儿他听到师傅说肃恭勾搭我,竟无半分不悦?” 他倒是完全不知道,早在他昏睡之时,郭适便已一语震住了慕容家三个狠角色。他更不知道,虽说平日里只要得了空,慕容时便经常哄着郭适玩儿,可郭适反倒不是特别高兴,只偶尔见着慕容厉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显是对慕容厉已算印象好的了。 这时慕容时也正一脸担忧的望着慕容厉,显是怕他又胡乱发脾气惹火了这红袍怪,以这人本领看来,纵然是要将整个越国皇宫掀过来也并非难事。 慕容厉却像是丝毫不怕红袍怪,径直站起身前还没忘拍拍郭逸手背示意他放心。才松开手,他便抬手抱拳,朗声道:“肃恭斗胆直言。肃恭身份想必红袍老先生已知道了,正是越国定国侯、怒将军慕容厉。适才听得老先生一言,得知老先生如影随形在回京路上跟了肃恭与太傅一行好几日,又辱及太傅亡妻称之为妖女,故而有些不满。但您又是太傅师长,肃恭也只当是您另知隐情,但那雪狼王乃是天山灵兽,若是没了狼首,只怕狼群造反,不知老先生是否有何安排?” 第一百零四回 “哼,老夫跟踪的是逸儿,非是你这小子!若非是看在逸儿面上,纵然早知是你父皇的三皇子,老夫也不会多看一眼!有胆做、没胆认,成日里只会教逸儿多操心,这会倒还提心吊胆,生怕适儿不开心!”红袍怪似是有些不愉,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又有几分道理,连郭逸都不由得有些暗暗赞同,便抬眼望了望慕容厉。 哪知这一眼望过去,慕容厉便像被灌了一大壶酒般,刹时间脸便红了,竟大声嚷道:“红袍怪!休得自认了不起,来与肃恭比拳脚,不动内力,你可敢接下?” 红袍怪笑得一抽一抽的,好一会才道:“行啊,你这小鬼,竟跟老夫比试,是不想活了么?” “肃恭非但要活着,还要好生照顾懿轩和适儿!” 倾刻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全想不到慕容厉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将这话说出来。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就连郭适,也张着小嘴望着慕容厉,满脸的不可置信。 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与慕容厉,郭逸暗忖幸亏天色已黑,否则真是脸都无处放了!但此刻,郭逸最担心的,仍只是郭适。 “师傅自是不会与肃恭计较,如此说话,定是已知道此间所有事情,出言试探他罢了。” 郭逸正自思量,红袍怪此时又哈哈大笑着,还站起身来牵了郭适,竟不展轻功,一步步走到慕容厉面前,难得认真的说着:“慕容厉,你当照顾适儿真是如此容易?不若你就照顾几天看看?正好老夫也方便带逸儿回山一趟,至于那妖女之事,明日临行前,你带了适儿与逸儿一道,到侯府找到旬儿,便跟它一道来。至于今晚,老夫倒是真要与严亭小子一醉方休了……” “师傅,你怎能将适儿交给他照顾?”郭逸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一只手牵过郭适,另一只手却被慕容厉当着众人的面抓住了。 “懿轩不信肃恭么?” 面对那双黑眸,郭逸仍旧是无法硬起心肠来,他只得弯下腰望着郭适,轻声道:“适儿,你听了这许久,便自己决定罢。” 郭适眨了眨眼睛,笑道:“爹爹,侯爷哥哥虽然莽撞了些,却是比皇帝师兄要真诚得多,更比那坏蛋伯伯来得直率!师公虽是看着怪异,其实方才已同适儿说了娘亲其人究竟如何,适儿也愿信师公所言,故而对妖女一称并无异议。如今师公要找爹爹回山,定是有要紧事,适儿白日里才说了,适儿自然是希望爹爹好好的。纵然会回到侯府吃些苦受些罪,适儿便也认了。只要爹爹回来时,较如今开心一些,身体也不再有何病痛,适儿就开心了。” 望着那小人儿在黑暗中忽闪着大眼,小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全是些体谅之词,郭逸倒也算是安心答应,自此少了桩心事。 郭适说话时,被点到的人个个面色怪异,也幸亏了是晚上,看得不甚分明,一时之间郭逸倒只闻得几声咳嗽,并未发现慕容时真有发火之状。 倒是慕容厉,拉着郭逸得意洋洋,却又低头看看郭适,嘴里骂他看不起侯府竟还要住过去,反被郭适嘲笑他堂堂侯爷当众牵着郭逸不放,又说他若大一间侯府却没几个下人,连玩都能迷了路去! 总之是热闹非凡,连慕容时都不再苦着脸,而是命人将王福带回朴宸殿去,顺便叫御厨准备宴席,说要边吃边聊。 当晚,红袍怪说了许多前尘往事与近日发现,凤鸣轩中热闹非凡,一大桌宴席自朴宸殿送来,自是少不了酒。 无论是说到开心或伤怀之事,红袍怪俱都拉着众人痛饮一大杯,待事情终是弄了个大致清楚时,能清楚知道时辰,记得自己身处何处的,只余下郭逸与红袍怪了。 这刻已近子时,郭适早到隔壁房中睡了,雨妃也早已回了栖梧阁,临行前特地告之郭逸,说是待有事情再找师傅,只需经她便可,无需再如此麻烦。 郭逸点头应下了,却又犹豫道:“未知……能否相告……” 他话还没说完,那雨妃便笑着自脸上剥下一层皮来,哪里还是与那云儿九成像?分明就是个突闪着大眼睛的活泼丫头! 郭逸呆楞当场,就听着那丫头咯咯的笑了一阵,便又将人皮面具戴了回去,立刻又恢复成平素里安静少语的样子,还向他行了个礼:“师兄心中此结已解,雨儿这便回去了。” 她说完,便自行离开。郭逸却还站在桌旁,心道这面具果然是个好东西,想来师傅处必是有的…… “逸儿,发什么呆?莫不是觉得你师妹前后判若两人太过奇怪?”说话的,自是那红袍怪。 郭逸点点头,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若徒儿也有个这般玩意,只需做得与普通人长相相仿,便可自由出入皇宫与邺城之中,反比静坐宫中或哪个府里傻等着宰相大人与太后出手,要来得强些。” 红袍怪笑呵呵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有些红晕,倒显得不那么邪气。他闻言抚了抚郭逸后脑,笑道:“既是如此,待回山之时为师为你做几副便是。不过,现下这两人怎么办?”他说着,指了指郭逸身边的慕容厉。 慕容厉醉得不轻,却仍是不离郭逸半步,咧着嘴睡梦中笑得甚为苦涩,也不知是否因着即将与郭逸分开数日所致。至于慕容时,则是听到两人说话便有气无力的爬了起来,却是头也低,脚也软的道:“无妨,医仙与太傅再叙叙,朕有下人们送回去便可。” 郭逸见状,心道也只好如此,便由内侍们将慕容时搀了回去,步履蹒跚的样子使人想不透他究竟为着其父之死或是也为了郭逸要走,亦或真只是喝多了? 红袍怪探手在郭逸眼前挥了几下,放低声音道:“逸儿莫要再如此感伤,早些回房休息,为师明日路上再与你细说。” 郭逸回过神,望见趴在桌对面的慕容临,想起师傅傍晚说的话,不由出声相询。红袍怪难得感伤,竟叹了口气。 “此事只怪为师自作孽,徒儿莫要问了。但凡有一线希望,为师便不愿放弃,这几年来也给那小子足够的时日考虑,如今也是该谈个清楚……可要为师送肃恭小子回你房里去?” 竟是片刻间又还原为那邪气四溢的样子了! 郭逸叹了口气,摇头道:“您若真是想帮逸儿,便将他内伤治好罢。至于,在何处休息……无需师傅操心!” 红袍怪怪笑一阵,摇头道:“不治!” “为何?”郭逸睁大了眼,心道平日师傅非是如此,怎么如今竟不愿为肃恭治伤? 红袍怪扬着眉毛看了看桌对面,郭逸这才发现慕容临已在摇头晃脑,显是有几分清醒,他不禁出口道:“师傅便这般着急带严亭去私下交谈?” “正是!”红袍怪话音方落,人已将慕容临捞了起来,立时便从郭逸眼前失去了踪影:“你既已伤愈,又何须为师多此一举!为师可不想见着他不穿衣服的模样!这便借你那竹林后院一晚,叫下人莫要惊慌,听到任何动静不出房门便无妨!” 郭逸少有的翻了个白眼,大声道:“知道了!你们也听见了!莫要惹那老不修!” 一阵轰笑传了过来,接着便是齐齐的应了声“是!太傅若无事,属下们便到前院去休息了。” 郭逸语塞,终是摇了摇头,谁也不理会,弯下身轻拍慕容厉:“莫要在此睡了,当心着凉。” 第一百零五回 慕容厉似是仍睡得正熟,只微动了下便又闭了闭嘴,复又张开,却是又开始打呼噜了。 “……肃恭,快醒醒。”郭逸自己本就喝得较多,所幸是身体刚恢复没被师傅灌酒,否则他应是要早慕容厉一步醉倒。 但任他叫了好几次,眼睛都已阖上了,慕容厉却还是睡得沉沉的。 郭逸叹了口气,终是认输。暗道纵是喝多了,将他扶进去应是不成问题,便一只手将慕容厉拉得坐起,另一只手伸到他臂弯里,想要将这醉小鬼抱起来。 他终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力气,或者说他低估了慕容厉喝醉以后有多沉。当一摊烂泥似的慕容厉将他压得仰天摔倒在地上时,郭逸终是服了气,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根,只懒懒的叫了一声:“肃恭你若再不醒来,你我便得在地上过夜了……” 或是因着摔了一跤,又或是因着酒醒了些,亦或是郭逸这次一气说了一长句话,总之慕容厉终究是有了点动静。 他迷蒙的双眼扫到郭逸脸上,呵呵的傻笑了一声,便将郭逸抱住,头埋回郭逸胸前蹭了蹭,一脸的心满意足:“懿轩,不走,好……” “……”郭逸望望这人又合上眼睛,登时便急了,猛的一使力推开慕容厉跳了起来,随即便顺手抄过那小醉鬼,背在身后进了房,终将他丢到了榻上去。 “早知道你这么能睡,便直接扛进来,枉我喊了那么多声……”郭逸半眯着眼,趴在榻上望着慕容厉睡熟的样子,喃喃自语。 看了一会,他便又忙出忙进,费力的将那小醉鬼一身酒味洗去,自己却累得满身是汗,便干脆又跑到后院去洗了个澡。 孰料后院里一个人影也不见,更别提那红袍怪说的什么声音动静了。 郭逸自是不愿打扰了侍卫们,便提了一桶冷水随便洗洗,就打算回去睡了。 哪知他这时反而精神百倍,竟一丝睡意也无。 信步走出凤鸣轩去,郭逸想起上次便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栖梧阁去,这次便再试试,看还会否如此。 这一去,回来时天都大亮,所幸是慕容厉还睡着,否则郭逸回来时便又将看着满院子侍卫挨鞭子了。 他并非是迷了路,只不过遇着件有趣的事,便隐在一边看了许久——那宫女秋月,竟在栖梧阁与太后的宁逸堂之间的花园假山后,与一男子说话! 但单凭那几句话,郭逸仍是不敢确认太后究竟动的什么心思。何况那男子一直便只是听着,不曾出声……若非他们两人说着说着便开始剥衣服,郭逸倒还真想再听听。 他一路皱着眉往别处走,不知不觉便将整个后宫逛了一圈,却发觉这深夜之中,竟有好几个宫女侍卫在园中私会! 有的是谈情,倒还无妨,也有的是不闻说话声只听到几声呻吟喘息,倒弄得郭逸脸红心跳,偏又想不通这些人为何不寻个更隐蔽的屋子去快活,偏在园中做这等私密之事。 但待他绕到朴宸殿时,却终是呆住了。 远远的,他便听着有筝音响起,却并非当日在那湖边所闻的战曲,而是教人听着颇为不舍的一曲离别。 他便跳到殿顶上,躺在琉璃瓦楞中听了半晚上。 直到那筝声停了,他跃下身去,却与慕容时打了个照面! 慕容时却似无丝毫意外,只笑了笑,行了一礼才低声道:“师傅,恕徒儿要早朝便不送行了。皇弟与小师弟那边,时儿自会照看。还望师傅早日回京来,想住何处,便住何处就是了。只不过……皇叔那里,还望师傅向师公讨个情,请他务必将皇叔留在宫中,徒儿如今一人怕是挡不住宰相大人。” 郭逸想了想,点点头,拉着慕容时进了朴宸殿,取过狼毫,信手便写了一大篇,洋洋洒洒尽是些新政新策,条条款款,俱是对应着当前朝中局势,既有示弱又有创举,看得慕容时不断叫好。 直到内侍前来催着要上朝,慕容时才恋恋不舍的向郭逸道别,并请郭逸回京后必要每日上朝,助他一臂之力。 郭逸照样点头答应,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声:“陛下若是一直这般坦诚相待,岂非较之前成日里摆了张笑面哄人来得好些?懿轩本不应多问,只不过那三皇子无论如何也是坐实了刺懿轩几下,可否请陛下召来一见?” 他话音刚落,御帘后便闪出一个人来,正是陈熹泓。 那人见着他,已较之前和气不少,却仍是面色不愉,颇有些不乐意。 郭逸暗暗叹了口气,送走了慕容时,便与陈熹泓步至花园里,两人俱是一声不吭了好久,到停了脚步,才都开口道:“你先说罢。” 郭逸愣了愣,心道时辰不早,早说早了事,要打要和,便看这一时了。 “不知三皇子,当初是何故刺杀懿轩,如今又是何故自动现身,还与懿轩同游花园?” 陈熹泓脸色数变,才转过头去望着朴宸殿,低声道:“我本欲见识越国帝师,想知道当初屠城毁国的将军之子是何等风采,而后伺机杀之,为我乳娘复仇。谁料刚到宫中便被太后请了去,一语道破熹泓意图,与熹泓定下了那番计划。” “噢?太后?真是太后本人亲请而去?非是别人?”郭逸也不生气,只依旧淡淡的笑问道。 陈熹泓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日我奉皇命来此,理应先行进宫见驾,落款证贡。当我忙完这些,便遇着一位人称秋月的宫女,她将我带去了宁逸堂。” 郭逸眨了眨眼,心道果然又是秋月带的?那秋月究竟是受太后指使,还是早些时候在她身后那男人授意,倒还真说不准。 想了想,他便笑道:“三皇子还不曾答逸,为何如今这般安静,毫无杀机?” 陈嘉泓转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肃容道:“当日刺杀不成,本想着吾命休矣。谁料竟能发现王福行踪另有所图,便冒死将此事告之了肃……陛下,他满心感激之情,还留我在宫中,说是愿留到何时,便留到何时,只教我莫要有事瞒着他,也莫要再对太傅动手。” “那你便听了时儿的?这个,似无理由啊。你若是为着保命,又哪来这般模样……”郭逸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取出白玉葫芦,轻轻把玩。他已根本无需去记,每次俱都会自觉将此物塞到袖中暗袋里去。 陈熹泓面色又变了变,突地便跪了下去,低声道:“太傅!若非太傅前日里对陛下表明了心迹,熹泓亦再无机会靠近他……” “哦?‘靠近?’你倒是如何靠近我那徒儿?”郭逸面上波澜不兴,反而一番闲散模样,干脆靠到身后廊柱间的石台上,懒懒的靠着廊柱,轻描淡写的问道。 陈熹泓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竟难得的起了些红晕,他似是犹豫再三,才咬了咬牙道:“太傅,实不相瞒,熹泓并非祁国人。如今身为三皇子,只不过是他宫中一名身份较高的娈童罢了。祁国王派熹泓来此,其实便没指望熹泓回去,他们只消让熹泓来此处勾着越国年轻俊俏的陛下,教旁人有机可乘罢了。” 郭逸心中暗骇,心道若非是时儿心机颇深教这些人以为他真是颇爱流连美色,还真不知诸国要弄出些什么名堂来。但,“旁人却又是谁呢?熹泓能起来说话么?懿轩从未当你是犯人或下人。” 陈嘉泓双眸中透出几分感激之情,慢慢的站起身来,踱到郭逸身前,轻声道:“还有一事,其实……” 第一百零六回 “其实熹泓原籍漠北,与栖梧阁中那公主原是半道上遇着,同来邺城。她一路上不言不语,既不懂我漠北土语,亦不识我那摔跤之术,却自称是尤西部落王的女儿。熹泓觉得奇怪,便在城中装作迷路,随后乔装行刺于她,不料竟被肃谨与侯爷撞见了,将她救下带入宫来。若非他二人阻拦,熹泓必能知其真正身份,弄清那蛮人部落是否真的如此大胆,毁我故土!” 郭逸深吸了口气,心中彻底明白了陈熹泓的身份,脱口便道:“其实你本就是那尤西部落的小皇子,却苦于被蛮族追杀,才迁至南蛮住下。哪知我父奉命攻城破国,你那乳母护着你却死于战乱。你只得回去寻机重掌尤西部落,却又见蛮族,便一路逃到玉门关,正巧遇到祁国国君出游,他见你长相奇特颇富异域美感,才将你收入宫中。而后你数度讨好于祁国国君,终是在时儿寿宴之前寻了这么个差使,美其名曰三皇子,实则送上门的诱饵,自是要先行来探探底好生打点一番。哪知却巧遇了雨儿,还声称是尤西公主!你当然知道她是假的,便欲擒之问个清楚,却不料为时儿所阻。故此,你千方百计留在宫中,一边摸清越国局势,一边受了宫女之邀,与太后一党密谋了那次刺杀。却又遇到我这太傅回京,见那越国新帝对太傅似是十分特别,你又不甘心,便想尽办法一路巧遇于我,无论文武均想要讨一点好去,引起时儿注意,方便你施计。” 陈熹泓目瞪口呆:“太傅怎像是亲眼目睹一般?” 郭逸笑了笑,看着天将大亮,便摆摆手道:“只是如今,你却见着时儿情绪不稳,日渐消沉。但自你坦言身世后,他便待你极好,任由你在宫中藏着,你不禁便开始为他心思所忧,生怕他因着我这太傅而有何不愉,故而夜夜流连于他殿内龙榻之上,可惜他却不领你那份情,或是完事便起,或是整夜抚筝,弄得你如今神形憔悴,走出不远还要回头看看,生怕他一时想起来找不到你。” “太傅……你是否用了什么妖法,竟能看得如此清楚明白?”陈熹泓满脸不可置信的望着郭逸。 在他那不幸的童年中,部落里根本不存在计谋与心机,哪会得知推理一类的办法?纵然是到了祁国,凭那祁国王的本事,也只能知道慕容时素来颇爱美人,却不知宫中暗含多少陷阱利益,否则怎会只派了个小小的陈熹泓过来,不但没缠住慕容时,反将自己赔了进去! 郭逸笑了笑,收起白玉葫芦摇头道:“懿轩只是,被人骗得多了,自然较熹泓清醒些。罢了,懿轩要走了。数日后方能回来,还望熹泓明里暗里将时儿护着些。” 说罢,他也不等陈熹泓应声,便自行起身,飞身掠起之际,借着假山、小树林等几处景物便利,与各处阁楼亭台之地利,片刻已回到了凤鸣轩中。 哪知道这刻,慕容厉竟还在睡! 就连郭适都已起身在院里练拳脚,慕容临更是不知何时跑到中庭里,正摇着折扇在喝茶。倒是红袍怪一脸不悦,与慕容临开心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个人见着郭逸从后院走出来,都露出疑惑之状。郭适收了拳势便扑到他身上:“爹爹又是去了何处?适儿还当爹爹与侯爷哥哥都在房中,一直没敢进去……” 郭逸闻言愕然道:“肃恭还未起来?怎么酒量变得如此差了?” 说罢他便将郭适放下去,对红袍怪与慕容临打了个招呼,急急的推门而入。 刚进门寻到榻前去,他便被抱了个严严实实,耳朵被慕容厉满嘴热气喷着,瞬间红了个透! “懿轩你去而复返么?你终是舍不得不告而别的……肃恭险些便、便要……” 慕容厉声音哽咽着,竟已说不下去。 郭逸抬手捏着他的腮帮子,好气又好笑,但看他满目通红,便又放软了语气:“越活越小了么?懿轩只是酒醒了出去转转,不是说好要先回侯府,找了旬儿才走的?你既已醒了,就不曾听到外面适儿说话?怎是这般迷糊……” 慕容厉抬手将自己的腮帮子解救出来,情绪平复了些,已是满脸通红。他低下头支吾道:“未曾当真,还以为、以为是侍卫,……懿轩,能否带上适儿,肃恭同去?” 看他那副尚未醒透又甚是不舍的模样,郭逸叹了口气,凑近了轻轻在他唇间吻着,一边想好生哄劝着教他安心。慕容厉却似干渴的鱼儿遇着水一般,立即加深了这个吻。 他唇间鼻端的酒香盈绕着,郭逸似也又有些头晕,便由着他探舌索求,一路长驱直入,酒香与唾液相混,一时竟分不清是否又喝醉了…… 直至慕容厉将他抱起放到榻上去,郭逸才猛的惊醒过来,挣开他道:“不成……适儿与师傅都……”还在院中等着呢。 慕容厉这次并未阻止郭逸说话,他只是屏住呼吸静静的望着郭逸,虎目中流露出浓浓不舍。 郭逸呆了呆,余下的话便忘了说。 两人对视良久,慕容厉才放开他,转身下榻时方缓缓道:“懿轩且去吧,是肃恭醉糊涂了……来日方长,肃恭明白。” 等了片刻,仍听不到动静,慕容厉背对着床榻又道:“肃恭片刻便出去,这就为懿轩整理行装去。” “好。”郭逸这才低低的应了一声,轻声道:“先整理好了便放着。且去洗洗你那满身酒气,再命侍卫们备着午膳。对师傅就说懿轩在宫内察探了一晚此刻已睡下了,醒来后再回侯府为肃恭疗伤……师傅他似是心事未了,你且教适儿自行学习,他自然知道。” 慕容厉本来听到他说好,便已默不吱声的往衣橱面前站着了,到郭逸又说了一连串吩咐出来,他尚未回过神,仍在整理衣物。直到郭逸闷声笑着背过身去睡觉,他才飞快的扑上榻去,手上仍抓着几件并无朝服标记的文衫。 两人又拉扯一会,慕容厉才要出去,却又被郭逸叫住:“肃恭将那立架上的翠玉碎片一并给师傅,就说懿轩觉着此玉有些蹊跷,他自会折腾个究竟。” 闻言,慕容厉大叫着扑倒郭逸:“不管了!左右是今日不走,由他们去乱想!” 郭逸一手撑住他的脸,一手撑在榻上,半笑半认真道:“当真不管了?不是已答应了么?肃恭是想……啊!你、停下……” 慕容厉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拉了郭逸衣带,掀开他衣摆,一路顺着小腹吻下去,咬着束裤的绳结用力摆了摆脑袋,一双手顺势将郭逸自衣衫束裤中脱离出来,才又反手扶住他,低笑道:“方才肃恭大声叫喊,他们必然听到了的……懿轩可记得昨日便欠了肃恭一次?这番便要分开数日,肃恭必得多向懿轩讨要几次,以慰懿轩心中挂念……” 说着说着,他便已又低下头去,唇舌吞吐之间听着郭逸渐粗的喘息声,不时抬眼看看。 郭逸实未料到他如此做法,亦从未有这等体验,倾刻间已无力支撑,只得任由慕容厉双手拉住他,大声喘气。至于旁的什么,他早无法思考,周身血液热度都已集中到身下那处去,但觉再多些刺激便真无法再忍受了。 “不、不要了……肃恭……莫要如此……!”郭逸再三劝阻,却仍是招架不住如此刺激,他眯着双眸不自觉看向跪在身下一心讨好他的那个少年,感官刺激更令他快感倍增,终是使劲挣扎着逃开那张嘴唇,低声哼哼着登上高峰。 慕容厉满脸通红的将他扶回榻上,一边深深吻着,一边扯了自己衣衫,再小心将郭逸搂进怀里,低声调笑时手已探到他背后去,轻轻抚摸,顺脊而下。 “厉儿可侍候周到了么,师傅……”郭逸脑中本已只剩方才那阵阵极致快感,慕容厉做什么他亦只知道了部分,待双唇重获自由便听到慕容厉故意挑逗,脑子也清醒了大半,登时便一把揪住慕容厉脖颈,低头朝他胸口吻了过去,口中笑道:“哪有、徒儿在上的?” 慕容厉也不答他,只将早伸到后面作恶的那只手指加了些力度,便邪笑着看郭逸又红了脸瞪他,立即又扑到郭逸身侧去,封住那张颇能辨的嘴,“师傅记不清了?徒儿这便当堂复习……” 郭逸尽全力使自己沉浸在这般热情的亲吻里,刻意不去考虑身后的异物感,双手也终于抬起,搂住了身前那只正四处燃起热度的手臂。唇齿轮着被那副舌挨个舔拭,他忍不住那份难挨的麻痒,便也探出舌去,想着要教你也感同身受,可刚才抬起舌尖,便被缠得牢牢的,一阵纠缠,强烈的快感在舌间弥漫开去,直达全身。他忍不住轻哼出声,呻吟之际探手摸着脑边慕容厉的脖颈,喃喃的呜咽着:“肃恭,……” 慕容厉喘息着放松双唇,虎目已被欲望浸得像是明珠般闪动光芒,他低声笑笑,加入一只手指,双目盯紧了郭逸,生怕他承受不了,口中轻松道:“我的太傅大人,这便要讨饶了?” 郭逸半闭着眼摇头,等自己适应了那份异物侵入的不适,便睁大眼睛望望慕容厉,趁他愣神之际猛的吻了回去,嘴边念着:“你,不准动舌头……” 慕容厉险些笑得被郭逸咬到舌尖,顿时乖乖的点头,主动将唇送到他面前去,一脸老实孩子模样——自然得忽略他始终不断在郭逸身后体内轻轻挑拨的那只手。 郭逸小心的咬住那人舌尖,喉间不时低低的发出阵阵喘气声,他探手而下,同时使劲吻了过去,再不复方才难堪模样,整个人都压到慕容厉身前,紧紧相贴的胸腔不住起伏之际,将那两只作恶的手指拉了出来。 “你这学生,……既已出师了,却、嗯……如此……折腾懿轩,待为师、好好教你……”郭逸吃力的坐了下去,喘息间调笑着慕容厉,一双明眸里已漾出泪光来,却又展颜一笑,复又低下头去,一面轻吻已呆滞了的慕容厉,一面活动身躯,翻云覆雨。 辗转低吟之间,他长发起伏,面若桃红,望着身下那人半闭双目十分享受,复又低低的一笑,“肃恭,有你便足矣……” 两人十指紧扣,颈项交叠,欲海浮沉中不觉时日,只愿这时欢娱能常记心间,以慰别后相思。 第一百零七回 郭逸醒来时,已又是子时。他早记不清究竟睡了多久,更觉周身酸痛无力,不由暗叹自己竟也会如此放纵,实是从未想到过。 “懿轩可是累着了?”慕容厉略带笑意的语声在他耳畔响起,“可坐得起来?先喝些水再说话罢。” 郭逸经他一说,顿觉渴得厉害,便要翻身撑起来喝水,却又被慕容厉按了回去。随即便是一口清水渡了过来,待他眯着眼咽下去,便又是一口,直至郭逸摇头笑说够了,慕容厉才又小心将他抱进怀里,一双虎目盯着他,傻笑个不停。 郭逸看他那副模样,心中一热,回抱过去笑道:“肃恭何时醒了,可曾见人?”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上午便睡了过去,究竟是何时却不得而知。 慕容厉笑着整整趁郭逸熟睡中为他换上的衣衫,吻了吻他的唇:“不单见人了,还吃饱喝足与皇叔一同带着适儿与你师傅出宫去玩了一圈,回来见时辰尚早,便收拾好你我二人行装,闲着无事便看那红袍怪教适儿练功,直到不久前才回来看你。” “师傅教适儿练功?”郭逸愣了愣,问道:“师傅可是知道了适儿的毛病?那严亭呢?” 慕容厉见他如此紧张,又深恐他躺久了不舒服,便拉着他下榻加了件外衣,方才出门走到院里去,一路随意聊着,将经过告诉他。 郭逸听得红袍怪确是一到此间便已发觉郭适身体不太好,便小心问过了以后,挑了套合适他学的功夫,哄得适儿乐颠颠的,倒是没为郭逸进门便不曾出来之事对慕容厉发火。他们几人出宫去游玩时,也还为郭适买了些小孩子玩意,更逗得他一张小脸始终便是笑着的,只在晚间临去休息前,才对着慕容厉瞪了一眼道:“往后若再如此一天不教适儿见着父亲,适儿便缠在父亲身边,不许你亲近他!” 郭逸听得笑出声来,望见慕容厉满脸尴尬,复又笑得更开心了些,才揉揉他肩头道:“肃恭已被适儿认可了不是么?严亭是否跟着回来了?或是,去过陛下那里?” 说到这些,慕容厉立即严肃起来,低声道:“昨日里你师傅将一切讲明以后,他与皇兄便都清楚知道,懿轩你此番被红袍怪带走必是有重要事情,故而也不欲挽留。但白日里皇兄下了朝便直奔此处,却还带了陈熹泓过来。那陈熹泓不知怎地,竟像是十分急着见你,却又不见丝毫杀意,倒像是与你十分亲密一般。就连皇兄也纵着他,若非知道你在房中睡觉未曾醒来,只怕是会等在院中了。还说,要你醒来以后无论何时方便,须得再去朴宸殿一趟。懿轩,你可是与他说过什么,你几时去见过他?” 郭逸笑了笑,将夜探皇宫之事说了,又将陈熹泓的身世来历略说了一次,这才令慕容厉恍然大悟道:“难怪……皇兄来时脸色不太好,但神情却很放松的样子。倒是皇叔,午时见着他还挺开心的,到后来与你师傅不知上哪去转了一圈回来,说话走路便不是很顺当,连连惹得适儿与他作对。想必,定是你师傅又如何整他了。”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竹林里。郭逸见着那石像,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师傅是与严亭有何约定,严亭未曾赴约,故此师傅来此便要找着他……哎,对了,我叫你给师傅的那翠玉碎片,你可记得交予他了?” 慕容厉闻言便将他抱紧了些,点着头低声道:“懿轩当日收起那些碎片时,那般认真,肃恭还以为……” 以为?郭逸立即便笑着敲了敲他:“懿轩不曾明说,肃恭便会乱猜,是么?” “若非懿轩突然说了那么一句,肃恭也不会一时间、便那般冲动了……”他说着埋头在郭逸颈窝里轻轻吻着,一只手松开他,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这才笑看郭逸略显尴尬的那张脸道:“懿轩,那支笛子是肃恭砸掉了,今日便趁着懿轩熟睡之际,在宫外寻了一支来,只是未必有那支玉质剔透,倒也不会有何蹊跷。若是懿轩不合意,明日出宫回侯府之时,再去换过。” 郭逸顺手接过,月光下见着是一支与葫芦玉质相同的白玉笛,也非什么稀罕之物,倒有一点巧妙,便是那笛孔之际各有一层红丝晕开,倒不像是刻意做上去的。玉笛尾端也有个小孔,想是本就备着给使用之人拴在身上方便携带。 慕容厉见他看得认真,也不试试,更不曾发现其中奥妙,便笑着在他耳边道:“可是不甚满意?其实这玉笛还有个机关,内藏玄机。只是懿轩或未留意,不曾发觉。可要肃恭告之?” “你当懿轩真是什么都懂么?”郭逸难得认输,心中却有些不服,嘴里说归说了,一双眼与一双手却又不时在玉笛上扫来抚去,想要自己找出来。 慕容厉见状,深知这人又犯了倔劲,只得笑呵呵的望着他,也不去指明。 孰料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听得一声轻响,那玉笛已被郭逸按着其尾端那处孔洞,抽了支与笛身相差无几的管盒出来。那管盒中密密的装了数百根小针,竟是样暗器! 郭逸张了张嘴,转头向慕容厉,见他也是一脸惊讶,便道:“你自己挑的东西,竟不知是样暗器?” 慕容厉这才摇头道:“当时是与红袍怪他们一道进得店里,肃恭只说要为懿轩重新挑支笛子,红袍怪便信手一指,说就要这个。还说其中有个机关,可教懿轩防身之用。肃恭只当是藏了些精致的匕首之类,也不曾打开察看,便信了你师傅。谁知竟是这般精细之物,这、这分明是女孩家用的……” “老夫安排,定有老夫的理由!你这臭小子,乱嚼舌头!谁告诉你,这等精巧的东西便只能女孩子用了?”话音刚落,红袍怪便已稳稳站在他两人面前,手上还拉了个一脸不情愿的,正是慕容临。 “师傅。”郭逸笑了笑,望向一边的慕容临:“皇叔,可好?怎不似晨间那般悠闲了?” 慕容临抬眼看看他,立即红了脸,别过头去,一声都不吭。 郭逸这才觉得奇怪,正自打量间,已听得师傅在骂慕容厉:“你这混账小子!竟是有多疯?这般模样,明日怎能见人?” 他低头之际也未曾发现什么不对,但随即便明白过来,登时红了脸,却仍是一脸坦然:“师傅莫要怪他了,本就是徒儿自己给他的机会。何况也没旁人见着,明日里应会消褪下去。” 红袍怪看了看他,这才住了嘴,哼了一声道:“疯了一天,心满意足了?明日若还不能走,你便提前说一声。也好过老夫哄适儿哄得将家底都掀出来,才没让他闯进去!” 郭逸忍不住便笑出声来,连声道是,又转头看了看慕容临,一脸好奇道:“师傅你究竟对皇叔下了何种毒,还是对皇叔怎地了,为何他今夜,不同寻常啊?” “他……不曾!略施薄惩罢了!”红袍怪竟少有的结巴起来,一双眼睛飘向慕容临,却又立即被瞪了回来,只是那只手却始终不曾分开。 看得郭逸双目转个不停,终是大叫道:“师傅!莫非……莫非您对他……” “对皇叔?怎会?”慕容厉也想到了,却又不敢相信,一双虎目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却见红袍怪早不复方才那份气势,倒像是十分难过了。 “师傅,您既是心中有事,为何不肯说出来?难道当着严亭,便不敢讲么?”郭逸上前一步,拉着红袍怪,慢慢往后院里石桌边牵了过去,慕容临看似不愉,却也不曾松手,一路与慕容厉同时跟了过去。 第一百零八回 四人在石凳上坐下,红袍怪这才叹了口气,指指慕容临:“问他!” “问我作甚?”慕容临立即便跳了起来,折扇也抽了出来,如临大敌。 郭逸见他这样,心中更是奇怪,暗道这两人分明是旧识,却如今像是时刻不分开,又像是一开口便要吵架,倒不知究竟是有些情感纠结,还是旁的什么事。 “不问你?难道要问老夫?”红袍怪瞪了瞪他,大叫道:“当年若非你自己吵着要非我不嫁,老夫怎会等到如今?” 非、非师傅不……嫁?郭逸张大了嘴,一双眼睛望着慕容临,“原来如此”四个字已摆在脸上,却听到慕容临也自大声嚷着:“屁话!那时才多大?父皇将我当女儿养活!皇兄带你来时,我才七岁!谁教你对我……动手动脚!” “……我、我那是动手动脚?我那分明是逗你玩儿,抱着你爬上爬下、马背树稍,但凡你提了我便允了,还不都是你皇兄的面子!” 说到这里,郭逸已彻底懂了,便截口道:“于是皇叔长大后,师傅嫌他是个男的,他也嫌自己幼时口不择言,便一个隐居深山不相往来,另一个游戏花丛好不快活。但谁知师傅收了逸儿为徒,竟因着逸儿父亲之死,未能及时救得严亭之兄,又见严亭为逸儿废了武艺,便趁着严亭被发配边关之际,将他带走救治,又传他解毒针炙之术。哪知三年间,两人竟暗生情愫,却又不愿明说,严亭亦是不愿被人娶了,毁他谦王名誉。故此,师傅您再三考虑,才将他放回镇上,自己到了莫愁湖畔,一住两年,倒也有雨儿这么个徒弟相陪。只不过打听到逸儿要回宫去,便又不甚放心,故将雨儿送到邺城去,教她易容之法,混淆了太后等人视线,也顺道救了懿轩。” 他一口气推出来的结果,令其余三人都有些无语,后院中一片宁静,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 郭逸想了想,又道:“只是,如今却又是怎么了?怎么皇叔明明是愿意跟着师傅走的,却还要如此别扭?” “谁要跟他走啊!本王分明只爱懿轩,只愿跟着懿轩!”慕容临立即像是被踩着尾巴一般,红着脸大嚷大叫,完全没半点谦王风度。 郭逸正笑着准备出声安慰,却见红袍怪已寒着脸站了起来,对他道:“逸儿有事以飞奴传讯便可,在你前院里养着,全是些白色的,一见便知!” 郭逸刚点点头应下,便见他又一把扯住慕容临,转瞬间便不见了。 半空里隐约可听到慕容临大喊大叫了几声,却又突地没了声音。 慕容厉望着天上明月,呆呆的说道:“懿轩,你这师傅……究竟是上哪去了?为何这般月圆之夜仍见不着他行踪?” “你白日里可曾发现他神出鬼没过?那时太阳正好,你又可曾见得着他如何来去?”郭逸笑了笑,站起身来牵住慕容厉,一边说一边往回走:“我那师傅,自我幼时便是如此了。虽说脾气古怪了些,待我却也是不错。但还不如如今这般和气,当时可是脾气大得很,我轻易便不敢惹他,学得不好亦是要挨打受罚……比当初罚你可是要严上百倍。” 慕容厉睁大了双眼望望他,又缩了缩脖子:“当初打得手心里又疼又痒,几天都不曾睡个好觉,竟还是轻的?” “你似是应回军中去当当小兵了?” “……懿轩,肃恭知错了。待懿轩再回来时,见着的必不会是如此孩子气的慕容厉。”慕容厉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中庭院里,面对着郭逸极认真的说着:“肃恭自知连日来,俱是由着性子或闹或吵或赖,懿轩心中已有些不耐,常是拿肃恭当孩子哄着,连白日里也是故意那般说辞,半推半就,只是不愿肃恭有何事不愉。肃恭不会再如此,懿轩再莫要为难了。” 郭逸望着他少有的认真模样,扬起嘴角笑笑,终是点点头,随即便又道:“走罢,已好得差不多了,回房去,待为师为你治伤。” 虽说当日红袍怪大叫说不想见着慕容厉不穿衣服的模样,但其实疗伤罢了,根本无需脱个精光。两人坐在房中一整夜再出来时,也还是衣衫齐整,精神倒确是有些萎靡。 红袍怪早在院中坐着看郭适练功,见他们那般模样便摆摆头,故意叹口气:“这般混帐小子,也就你当个宝!快回去歇着,治好了再走!” 郭逸自是笑眯了眼,慕容厉也权当没听到那老怪物说话,只转头向郭适做了个鬼脸,便又扯着郭逸回了房去。 这次倒真是又过了两日一夜,出来时仍然是前日里那套衣衫,不过精神却是极好,尤其慕容厉双目有神,一看便是全好了。 红袍怪这才点了点头,却又立即捂着鼻子道:“你二人竟不知道擦把汗么?一身臭味,快去洗澡!” 二人老实应下便要往后院走,哪知红袍怪又叫道:“慢着!莫要一道去!明日非走不可,不准胡闹!逸儿留下,练套掌法来看看,肃恭小子,快些去洗干净了回来,老夫为你看看!” 一句话便将慕容厉心中绮念毁了个干净,他只得闷声应了,回房去取了衣物便飞快的跑到后院,喊来侍卫烧水侍候一番,片刻就已回到了院里。 这时候,郭逸才出了六掌,红袍怪却已与他对招,拿着的武器却是日前叫慕容厉买的那只白玉笛子。 慕容临坐在一边,手上折扇已捏得皱了,却仍是不曾察觉。慕容厉走到他身侧低声问道:“皇叔,他们这是试懿轩武功,还是试那笛子?” 慕容临晃了晃折扇,示意他别出声,压低了声音说道:“都有。你仔细看,老怪物说了,若你回来还在打,便叫你仔细看着,说你或能学会些什么。” “又谁是老怪物?”慕容临话音刚落,红袍怪便收了招式跳出战圈,一手扯着慕容临衣领,又一番大喊大叫。 郭逸愣了愣,随即便笑着摇摇头,径自取了慕容厉为他准备的衣物,走到后院里去刚洗了个痛快澡,立即便见着慕容厉跑了进来,一边为他擦干头发,嘴里一边念着:“老怪物就是老怪物,还说要教我呢,人都没影了!” “皇叔也不见了?”郭逸暗暗好笑,心知这两人必又要闹上一场,只不知是师傅让着严亭,还是严亭发脾气敌不过师傅。 “自然是被他带走了,也不知是吵架去了,还是打架去了,又或是做别的……”慕容厉一边说着,一边上下在郭逸身前扫视着,空着一只手摸向郭逸唇瓣,双目中流露几分调侃道:“不若,趁此处无人,懿轩再教教,也好教太傅大人……享受一番?” “你果然是个混账啊,”郭逸笑着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伸手穿上衣衫,接着道:“说好明日便走,你再闹下去,倒是要拖到明年去了。”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去,等了一会便见得红袍怪独自出现,不由都有些奇怪。 “别看,别问!该分开总得分开,老夫总不能由着他跟,不让他留在宫中辅政吧!”红袍怪神色变化之间,越说越不高兴了。 郭逸见状也明白过来,终是得离开了。 第一百零九回 这日天气甚好,虽已过了八月,却正迎来九月菊花盛开。郭逸有慕容厉和红袍怪伴着,一路经过花园去朴宸殿中,闻得处处清香扑鼻,眼见彩蝶纷飞,倒也冲散了几分不安。 慕容时早朝方下便得知他们会过来,已特地命人接他们去了议事殿旁的国宴厅,备了些茶点,又死活请了慕容临作陪,也不管那谦王有多不愿见着红袍怪,硬将他两人安在了同一条矮几上。 郭逸见着陈熹泓,顿时又是一番惊讶。这人如今虽已穿着越国宫中袍服,却显是又瘦了一圈! “不知,熹泓特地去寻懿轩,究竟何事所扰,如今赴约来了,却见着阁下如此消瘦,倒教懿轩有些心虚,还望坦言相告。”郭逸望着他,略皱了眉头。 陈熹泓却一声不吭,只抬眼望了望慕容时。 郭逸心中疑惑渐重,为何明明是陈熹泓有事,却又要问过陛下的意思?难不成,是肃恭传错了话? 他正转头看向慕容厉,却闻得慕容时开了口。 一番谈论下来,郭逸方才得知,这陈熹泓是为着自己父皇被蛮族虐杀而死,心中怨气难平,却又苦无一兵一卒,毫无复国讨伐之望! “如此说来,熹泓之意仅仅是要懿轩想个法子为父报仇么?”郭逸皱着眉道,“若是如此,又何需劳陛下开口?只怕是尤西太子你,志在复国吧?” 他话音刚落,陈熹泓便自慕容时身边站起,直直的跪到了郭逸面前,眼中泪光闪闪:“太傅,熹泓不敢妄言复国一说,熹泓深知如今处境,亦知越国朝中危机处处,纵然是肃谨他毫无顾忌,熹泓亦不愿与他各作各的国君,纵是世代交好为盟,也不如只余一国!只求太傅,倾您所学,运筹帷幄之间,一举灭了那蛮族部落,永绝后患之时,还能想起熹泓所托,将那敌人首级带回越国地坛之中,以慰先灵!” 郭逸吓了一跳,他实没想到这人是要他兴兵讨伐之后取敌之项首,但如此一来,岂非是……“内忧未平,外患尤多。熹泓如此心急,懿轩恐怕帮不上忙。如今越国形势,熹泓在宫中也曾参与其中,应多少知道一些,若不能将这些暗藏的危机平复掉,懿轩又怎敢向陛下担保,出兵后朝中无恙,宫中亦可令懿轩毫无顾虑?” 他一边说,一边将陈熹泓牵了起来,迈过矮几走到慕容时面前,轻声道:“陛下,如今局势,不宜攘外。懿轩离去这些时日,未知会是多久,但请陛下斟酌处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说罢,他便将陈熹泓送到慕容时身侧去,躬身为礼:“懿轩这便走了。此事,懿轩心中记下。若真有与蛮族对抗之日,必为熹泓了此心愿。师傅,走罢。” 红袍怪咧了咧嘴,站起身来便走。 他身后慕容临似是全没料到这老怪物如今竟一声不吭,扬手便将折扇掷了过去,骂道:“老怪物!你要走连个招呼都不会打么?” 郭逸眼见着红袍怪脸色变了变,却是朝他悄悄的挤了挤眼睛。他心说严亭你果然沉不住气,看样子,今日只怕又难走了…… 慕容时凤目扫过来,看了看红袍怪,便立即开口道:“师公留步,徒孙有个请求,还望师公答应。”说着,又走了下来,作势要跪。 红袍怪皱着眉,手一抬便阻止了他,口中道:“怎么说你也是一国之君,怎能动撤下跪求情?” “非是为皇叔求情,”慕容时轻声道:“实是为越国求情。还望师公能出任国师一职,如同多年前扶持父皇一般,为国尽一份心力。也可就近看着师傅,与您那女徒弟。若是师公心中对皇叔有任何不满,找他也方便。” “嘿,你这小鬼!居然查老夫家底!”红袍怪怪叫着,一步窜到殿门口去,探头探脑的望了一会,召来个内侍:“哎,小家伙,快快,去把后面朴宸殿南边花园里、最高那座假山后面那处久无人住的宅子清出来,里头有个箱子,有几件朝服俱是大红色的,嘿嘿,去为老夫拿来,那里头几锭金子就是你的了。” 正当那内侍被慕容时催着依言离开时,红袍怪又转头回到慕容临面前,望着他好一会才道:“这官,老夫做或不做,且看你如何做。” 他少见的严肃认真,语声冷冽,慕容临竟也没有大闹着骂回去,只是站起身来看着他发呆。 但这时红袍怪已不再理会他,却又看向慕容时,低声说了几句过后,便大声道:“肃恭小子,殿外去备好车马,叫醒适儿,先去侯府!” 郭逸也未听到他对慕容时说了什么,只看到慕容时冲他们点头,又说些道别的话,又叫了个内侍小声叮嘱几句,那内侍便急匆匆出去了。 “皇弟照师公吩咐,遣人先行搬了适儿与师傅的行李去吧,”慕容时道:“朕已派人去请,稍后直接带了他们,到侯府找肃恭便是。” 红袍怪点了点头,望向郭逸:“此间事了,你我直接走吧。其它事宜,为师已交予新皇去办了。” 郭逸本就不喜那些离别场面,当即应下,向慕容时行了一礼便要步出大殿去。 “懿轩!”慕容厉一把拉着他,皱紧了眉目却说不出话来。 郭逸笑了笑,轻声道:“走吧,你去备车,懿轩与你一道出去。” 说话间红袍怪已当先走了出去,且行且叹:“人活世间,百种苦,一生数道别离,两地相思!” “肃恭莫要如此。太傅不日便会回来,师公亦安排了些事情,还需得肃恭全心全力。”慕容时上前几步,凤目在两人之间打着转,“况且,以师公安排之事来看,想必三月内便会教太傅回转,正好赶上岁庆大宴。否则,师公与太傅计划再如何周密,只怕也会进行不下去。” 郭逸出了口长气,点点头:“懿轩必当尽快回来。告辞!” 殿外,红袍怪双手伸进袖袍里,懒洋洋的靠在白玉栏杆上,一双慑人的眸子早闭上了,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更不曾催促郭逸快走。郭逸陪着慕容厉站在殿前广场上,看他低头摆弄那白玉笛。 慕容厉小心的避开机簧,将白玉葫芦的红绳穿进尾端孔洞里,复交还给郭逸,却仍是一言不发。 “好了,莫要这般孩子气。”郭逸扯开一个笑容,也不管四周来往的下人们,更不理会不远处等着的红袍怪、和刚出殿门的慕容时、慕容临等人,径真将慕容厉拉入怀中,凑过唇去吻了他一下,顺手将袖袍中早藏好的东西塞进了慕容厉手心里,便突然又推开他,朗声道:“肃恭,懿轩不在时照顾好适儿!” 与此同时,红袍怪也动了。 师徒两人如惊鸿闪电般,一纵数里,倾刻间已跃出高墙,往西北方消失不见。 竟真是不曾等着给那几个不舍离别之人予开口的机会。 当晚,郭逸已抚着旬儿的脖颈奔驰在官道上,身边是拿狼王当了座驾的红袍怪。他怀中揣了个大包,里面尽是些红袍子,正是那内侍依言去寻到了,又被他回侯府骑了狼王到宫门取的。郭逸倒也只带了一两件换洗衣衫,俱都有红袍怪事先系在了旬儿马鞍上,故此倒比他那师傅还要清闲一些。 “师傅,”郭逸见天色已晚,便示意旬儿放慢速度,“可要停下歇息?或是一鼓作气先到莫愁湖?” “嘿,你这小子!看不起为师么?看谁先到!狼王,给他点厉害瞧瞧!”红袍怪怪叫连连,狼王竟也似被他激起了斗志,一双绿眸看了旬儿一眼,便低吼一声,飞奔前去。 见状,郭逸还未招呼什么,旬儿便已长嘶一声,竟是已与狼王较上了劲儿! 但究竟,红袍怪找郭逸是有何要紧事?慕容临对他又是何种想法?慕容厉手心里,郭逸所赠的是何物? 慕容时是否会移情至陈熹泓身上?红袍怪酒宴上说明的是何事?他临行前的安排是些什么?他叫何人去侯府找慕容厉做什么? 难道宰相便这样见着红袍怪这等隐居了的老国师出入皇宫而不作任何打算? 难不成祁国国君任由他封为三皇子的陈熹泓呆在越国皇宫,也不召回、不打探个仔细? 那些诺蛮部族,究竟联合了多少个国家、又吞食了多少,究竟何时,会真正危及越国? 请期待第三卷:曲未歇。 ——第二卷·风云起·完—— 第三卷:曲未歇 第一百十回 天蒙蒙亮时,两人终是到达了莫愁湖边的山庄。红袍怪快了一个狼头的距离,他跳下狼背,哈哈笑着借夸狼王之际得意了一阵,便又收了笑容,对郭逸道:“本欲直接带你回山,奈何此处有个人,你须得自行处置。进来吧。” 说着,他信手推过,厚重的大门“吱嗄嗄”一串响声过后,慢慢开启。 这是座颇具南方秀色的庄园,除了连接庄门的外墙较为高了些,其它门窗俱都是圆形,红木为框、青石为砖,在莫愁湖晨雾笼罩下,显得格外温婉。换了任何人来,也不会想到这庄园的主人居然是红袍怪这么个平素里大大咧咧却又被称为医仙的老怪物。 郭逸跳下马,牵着旬儿,向狼王招呼一声,一人两兽跟着红袍怪往里面慢慢走了进去。 庄园是三进的格局,外间迎面一处照壁,绕过去便是前院,正对着客厅与两间厢房。进门处还有个耳房,西边是一处养了数匹马儿的马厩和一处颇为宽广的鸽舍,已有许多白色的飞奴冲出舍笼去,呼啦啦一阵翅膀拍打之声,片刻间穿过晨雾已然不见。 此处格局与郭逸在皇宫中所住的凤鸣轩相比自是有些差别,但与郭逸原就住着的邺城太傅府却是相距不远,故而他一眼便看出,西边拱门后面便是湖边长廊曲桥,尽头处便是那日慕容时蹬船的水坞了。 但这时红袍怪分明是往东面的拱门过去,郭逸便放了旬儿和狼王一道,由它们自己在马厩休息,迈开步子跟了过去。 拱门后面是一片桃林,非是夹竹桃,而是春天才会开花的棉桃树,此时已结了累累果实,地上也落了好些个,红红白白的夹杂着数枚青黄落叶,更显清幽。 顺着桃林小径绕到后院去,与前院一般是一厅两厢房,东西两面则是厨房与一排客房了。 红袍怪停下脚步,皱眉道:“老夫竟是忘了,走走,回前院去歇息,睡好了再来!” 郭逸听他如此说,心中泛起些不安,却还是老实应下,回到前院西厢中歇息。许是连日策马狂奔所致,郭逸虽觉不困,却沾榻便睡,一觉无梦醒来时,夕阳已落山了。 出门不见红袍怪,郭逸便自往湖边码头走了过去,暮色中,廊前几道人影在湖面上摇晃着,像是好几个孩子。 待走进那水上曲桥,便听得问安之声传来,整整齐齐全是不满十五的孩童。郭逸点头之际其中一个略大些的孩子走近他:“大师兄好,师傅请大师兄随意,他老人家出去为师兄准备晚膳了。” 许是早知郭逸会觉得意外,那小童又道明了缘由仍是郭逸身体不曾彻底复原,虽说庄里药材补品一应俱全,红袍怪出去找的却是宫中厨子不屑使用的菌类与野兽。 他只顾听着,并不曾留意其它,更未曾察觉那些小童望着他时尽是倾慕之色。只等他们说过,郭逸便道要独自去湖中游赏,只身一人便到得小船上,挥桨划出,不多时已见着回京时停留的那处岸边。 郭逸将船稳住,独自上了岸。他在自己坐过的地方坐下,看着夜色中的莫愁湖,心中不可抑制的想起当日慕容厉伴在身侧,听他吹了整晚的笛子。 师傅要我见的是什么人?又有何人是我必须见着,宫中众人却见不得的? 他取出白玉笛,看着尾端那葫芦思忖半刻,心中已有些明白过来。终还是轻叹一声,任笛声又一次响起,悠扬婉转间飘荡于湖畔,满载相思。 肃恭,懿轩终得见她一面,你若知晓,也莫要生气才好…… 慕容厉那侯府中,此刻也方才安静下来。慕容时领了雨妃与慕容临同往,还带了一个王福。 红袍怪临行前所吩咐的,正是要将这被他无意中逮着的总管大人带出宫去仔细察问。红袍怪还告之慕容时,有必要叫上他那女徒弟与慕容临一道,免得王福有所隐瞒。 而慕容厉正好要搬回侯府,此处远比宫中任何地方都可来得安全,不会有任何宰相与太后的手下进去,故此,慕容时立即便尾随着慕容厉去了侯府。 几个人轮流陪着郭适练武习字,他那小侍卫李安也一并回来,却是慕容厉派去的几个侍卫俱未发觉此人有何异举,虽有些疑心却也只得暂且放在身边。 也不知那雨妃是用了何等方法,总之慕容临还不曾出手扎针,王福便一五一十的说了个干净。 原本他就是先皇身边最精明的小内侍,在宰相每每进宫时有意无意的夸奖之下,才一步步升到了近侍的位置,更于先皇临终前不久曾受刺客所袭,虽未受伤却因着是护了先皇一命昏了过去,终升成了内侍总管。 自此,他便时常得以来往各种机密议事中,得知的消息亦是远多于普通内侍。宰相便留心于此,多次送他些珍稀玩意,只说请他代为转告些消息便可。王福小算盘打得颇精,想着两方都不得罪,两边同不吃亏,这才答应下来。 谁知慕容时继位后,宰相多次对王福说起不满,言下之意却是慕容时并非如他所料那般事事倚重于他,甚至还有些要将太傅寻回的意思。王福这时心中亦有些矛盾,却无奈东西越收越多,知道的也日渐多了,便有些不敢收手,生怕被宰相一气之下告发,落个人财两无的凄惨下场。 待郭逸回朝后,王福本打算见风行事,谁料郭逸新伤旧毒一并发作,眼看着是被宰相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王福便趁着宫中寿宴前后筹备,期间暗流涌动之际,将他认为有用的东西俱都抄了一些,秘道图纸亦只抄得了天地坛那边,就连皇陵的都未曾来得及抄过去——他也留了个心眼,一次给全了若宫中发生何事,他必受殃及! 谁料竟被个外域来的使者给破坏掉了! 原本那陈熹泓身份王福并不知晓,他只知道来使或与宰相、太后有些联系,却不知其目的本就是要行刺太傅,更不知陈熹泓虽要杀郭逸,却终是舍不下慕容时,无意逃躲之间竟撞破了他的行踪! 王福吓得直打哆嗦,却终是在慕容厉心神不定之时,突然出手得以逃出宫去,却不料迎面便撞上正好接着秘信出了客栈的红袍怪! 他从此便被那红袍怪锁在军机大营后面的一处柴房里,时不时被问上几句,若是不老实回答,便有各种毒药补药塞进嘴里,倒使得他也老实了不少。 如今慕容时依着红袍怪安排,便想着利用这人与宰相之间的那些联系,以及王福本就两边讨好的心思,反传些不好的消息回去,对外便称慕容厉外伤未愈,太傅随师回山不知归期,皇叔与老国师似是有些矛盾,故而成日里无心朝政,连他府中美人都不顾了,也不知是在烦恼远走山林的那师徒中哪一个。 这亦真亦假的消息,被他们勒着王福说了不下百次,说到后来几乎在场每个人都信了。 为防着王福反抗背叛,雨妃特地将红袍怪走前留下的毒药拿出来晃了晃,沉声道:“总管大人,这些既是毒药,又是你如今的解药,原产于南疆,其效用诡秘之及,想必你也见过太傅只因着一丝香味便会发作,故而武功再高也是于事无补。还望总管大人莫要出事,那些解药便也不至有事。” 他本就已经被红袍怪整怕了,如今哪还敢有何意见?何况做回两面讨好的角色,本就只是回到原来路上,又有何不可? 慕容厉脸色阴沉的坐在院里,将今日折腾了一天的郭适赶去歇下,这才命侍卫倒了些酒过来,望着夜空回忆了一番,便觉始终不曾见着慕容临与慕容时有半分笑意。心中亦越发觉得不开心,几杯酒下肚,一阵困意涌上头顶,他终是忍不住望着西北面,喃喃念着郭逸名字:懿轩你方去一日,肃恭便如此不耐,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十一回 夜半无人时,唯余笛声绕。 莫愁湖畔,郭逸正独自吹笛。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吹的是哪首曲子,只知满脑满心里已被前尘往事占满了。无论是欺他哄他的云儿,又或是放下身量委屈自己一心待他的慕容厉,或是既有目的却又故作大方的慕容时,甚至拿他作挡箭牌却又确待他亲如手足的慕容临,俱都在脑中飘来飘去。 一个说:夫君,你下朝了。一个说:懿轩,你可醒了,渴么?一个说:师傅,徒儿已在此等了半月!一个说,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一时间,念也好,怨也罢,俱都在这莫愁湖畔透过白玉笛扩散开去,冲散了一湖迷雾,引来了红袍怪。 “你这小子,怎么大半夜还在如此用力吹笛?是白日里睡得精神太好么?”他一面骂着,一面将郭逸抓了起来,提气跃到小船上,几下便划过湖心,回到庄前。 “先去梳洗一番,再到院中把桌上的东西吃个干净,而后立即回房打坐,不准想任何人任何事!天亮时,为师再叫你。”红袍怪急急的吩咐着,一路叫了几个小童去打理杂务、整理郭逸房间,又叫了那个最大的孩子到他身边:“这几日留在庄中,由你这三师弟照顾你日常起居。……看什么,我知你凡事自己惯了,但若有时传信或是拿些什么不知地方,也总得要个人在身边才好!若又是这般便不见了人影,为师要到何处去找你?” 郭逸深吸口气,将适才那些伤感强压到一边,眨了眨眼,笑着应下来。又看了看身边那大孩子,温声道:“师弟名讳要如何称呼?逸素来不爱使唤于人,便有劳师弟为逸作个伴吧。” 那孩子竟红了红脸,清亮的嗓音有些颤抖着:“大、大师兄,我叫、我叫赵尘!师傅说等我十六了才为我赐字!” 红袍怪见赵尘如此模样,突地怪笑着附到郭逸耳边去说了几句,而后便在郭逸瞪目脸红之中大笑着跑开了。 “乖逸儿,你看这三师弟,倒是长得与你那肃恭小子有几分相似。莫要谢为师,这庄中弟子个个都是孤儿,且对你倾慕得紧,想要如何便如何,无需拘礼!” 简直就是……为师不尊! 不过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才三十几许便被人称老怪物了? 郭逸想过便罢,照红袍怪吩咐吃掉院中膳食,便要回房去打坐。哪知那赵尘竟又红着脸跟了进去。一双小手捏在身前,脸上红作一片,声若蚊鸣:“师兄,赵尘……” “哦,你去歇着。我这便依师傅吩咐打坐休息。”郭逸心中暗骂,定是老怪物说了什么,否则这般小孩子,怎会见他回房便如此别扭? 那赵尘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望,呐呐的应下,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郭逸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跟着师傅必有奇遇,自小如此,如今倒是变本加厉了些。 后半夜他终是老实坐着,不曾再分心去想些有的没的,天大亮时才起身出去,精神已较头一日睡得七昏八素的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了。 红袍怪正坐在院中,桌上又是一大桌膳食,只比昨晚更加丰富一些,看得郭逸有些发傻:“师傅,又要吃光么?不好吧,师傅是要逸儿养肥了论斤卖么?” 红袍怪跳起身来,作势要打,却又顿住瞪了他一眼:“胡说些什么!叫你吃便吃!何况,这桌上摆了三副碗筷,你便真当没见着么?” “见是见着了,只怕师傅又有何奇怪吩咐,故而先问清楚也好有些准备。”郭逸径自坐下,打定主意这怪物师傅再如何折腾,他也不再老实听着,至少也得回敬他几句,否则还真当了他这徒儿长大后温顺了不少,收了心性便不会再恶作剧了? 红袍怪鼻子里哼哼几声,举筷吃饭。倒是并未驳回去,出人意料。 入座的还有一人,便是那赵尘了。 这小孩如今似已较昨晚平复了些,至少不会再动不动便脸红,说话也与平时一般,并无异常。倒教郭逸暗自放了心。 吃过饭,红袍怪将赵尘留在前院,冲郭逸道:“你吹了一晚笛,想必也知道我要你见的大约是何人。” 郭逸点了点头,闷不作声。 红袍怪见他这样,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心志不坚……为情所惑……罢了罢,总是要见一面。随为师来罢。” 一前一后又往后院中走了过去。红袍怪开了中间厅门,径直穿过去,却又有一处天井,旁边两间小屋较后院简陋了不少,显是用来放杂物的。 “师傅,此处住着人?”郭逸心中突然有些不安,出声叫住了红袍怪。 红袍怪闻言,顿住脚步望向他,低声道:“此处住着的,原是你惦念多年之人。为师也是不得已,才将她关在这里。若非如此,只怕你早便毒发身亡……但她却始终不肯说出彻底解毒的法子,为师心中恨她毒害多人,却又因着你父奉命南征之事,无法怪她。故此,只能废了她脚上经脉,教僮儿每日两餐侍候着,看上去除了憔悴些,倒与常人无异。” 郭逸只觉眼前一片迷糊,脚下也有些发软,竟险些站不住。“看上去,憔悴了些……与常人……无异?” “自己进去吧。对了,带上这些,此物原就只她认得,你想知道的,以她如今心境,若非意外便会无一遗漏全数告知。为师这便去唤小僮喂给旬儿和狼王吃些东西,顺道,还要飞奴传书给边境守卫,请他将你那几个徒儿召集起来,待你我去接时,应是已准备好了。”说着,红袍怪将那包着翠玉碎片的小布袋放到郭逸手上,又摇了摇头,慢慢推开面前那扇木板门,看也不往里看一眼,便顺着原路走了出去。 郭逸在门边站了不知多久,挂在袖袍暗袋中的白玉笛和葫芦被他捏得死死的,当中系着的红丝线已将袖袍染成了粉色。 他终究还是一脚踏进了那间小屋子。 没有人出来相迎,也没有人理会他。就好像他进去的,是间无人的屋子。 除了那丝熟悉的味道,与那个侧卧在榻上,背对着他的女人。 那一头长发曾是乌黑亮丽,如今却白了不少,披散着覆盖了整个后脑,不知道的,便要以为这躺着的只是个老妪罢了。 “……你,”郭逸抿了唇又张开,口水咽了无数次,却还是不知要说什么。他呆呆的站在榻边三尺处,脚下有如生根一般,既不能一步迈到榻前去看个究竟,又不能退出屋子将满腹疑问与汹涌而至的旧情抛个干净。 进难,退亦难。 床上那人听得郭逸艰难的吐出个你字,周身一阵颤抖,却不曾动一下。 良久,她才轻轻的说了句话。 声音一如从前,轻柔、甜美却不娇腻。 她说:“太傅终是来了,越国,开始复仇了罢。” 像是在与自己家中亲人谈论今日里集市上看着个熟人,许久不见像是长变了不少。闲话家常般的感觉,却因着那声太傅,生疏而如同陌路。 又怎可能是陌路呢,四年夫妻,五年悼念,九年情感一夕间抛放开,岂是说说就能放下?更何况,爱恨交织,对帝君下毒、对夫君下毒!弃幼子于不顾,以身亡而遁形,以毒药控制太傅情感…… 一计施之,历时十数载,又怎能是那区区复仇两个字,便能解释得清? “……你对懿轩,全然只是为着国仇家恨?”郭逸明知自己不该如此问,明知早已无此必要,却仍是不甘心,仍是问出了声。 第一百十二回 “呵,不然你还想有什么?莫要与我说爱子年幼、无母亲照顾,也不要提太傅大人如何辛苦,更莫说那越国帝君死得有多惨!他一人之死,抵得下我南疆数万子民?他罪不可赎!”她终是转过身坐起来,一如从前般的面貌,只多了些许白发,几处皱纹。若是站远些看着,不去探究那面上狠毒之色,倒也仍是倾国倾城。 宫装仍是宫装,她似是从来如此,就连腹中有了适儿,亦是这般打扮,从不愿换其它装扮,就连越国宫中嫔妃们的华贵袍服,她也不曾多看上一眼。 郭逸闭了闭眼,抿紧了唇。他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对她恶言相向。想来想去,将藏在袖袍里的白玉葫芦捏得更紧,唇也咬破了,渗出点点血丝。 “至于你么,”她笑了笑,竟又浮出一丝温柔之色来:“若是你一心待我,不曾寄情于他人,又怎会毒发?若非你回京去遇着太后,又怎会遭她嫉恨引出余毒?若不是你对云儿皮相着迷,又怎会轻易着了我的道儿,明知有些不对,却还装着不知,故作清高!郭逸、太傅大人,云儿留着这条贱命,便是要看着你如今这般为难痛苦之状!待云儿看够了,便一死了之,顺道拉你陪葬,叫你那新欢亦不得善终!” 郭逸听着这些,反倒不那么难受紧张。他心道若是一心待你便要以为你真已死了五年,若如今日见着你,便得摆脱那毒虫,解开对你的执念。如是看来,云儿对我,根本不曾有何真情流露的可能…… 舒了口气,郭逸将手中布袋扔到榻边上,轻声道:“翠玉笛中并无解药,想必也是你拿了。懿轩所中之毒,解不解都无妨,只盼云儿老实告之,适儿身上,可有何不妥?他自小气喘之症,时时发作,故而从小到大俱是显得十分沉稳,少有如普通孩童般的欢乐。若是并无毒症,懿轩便可放心些,纵然是因着余毒发作而死,也只当是还了云儿四载相伴、五载相思之情。只是,要苦了适儿……” 说到郭适,郭逸便发觉她眼中神色变了变,终是露出些许惦记来。那般神情,与从前远远在府门外看着她时,一无二致。 此女数载之间,怕是并非如她所言那般,只为了复仇,只为了利用吧……郭逸想着,边叹了口气,又道:“云儿,我知你并非所言那般无情。懿轩虽绝无可能与你回到过去,却也不愿见着你这般折磨自己亲生儿……” “混帐!我何时折磨适儿?他那旧疾分明是你带其赶路累出来的!废话少说,你若想拿到那最后一颗解药,便回去将适儿带来,我为你解毒,为适儿治病!”云儿目中透出热切之态,却像是有了郭适在手里,便又可以了了件天大的心事,倒不似母子情深的样子。 郭逸正在犹豫,冷不防门外传来一声:“不行!” 进来的自是红袍怪,他毫不客气的瞪着云儿,大骂道:“为着你那毒术代代相传,你竟以逸儿性命与你相连为要胁,使老夫不敢杀你,派我徒儿小心侍候,却个个为你所惑!死到如今最大的尘儿只得十五,你便算准了我会想办法带他来,于是乎那帮小的再不曾中毒,更不曾被你打骂诱惑,在我面前一派大彻大悟之状!什么只见最后一面,从此还他自由,通通是诱老夫上当!逸儿毒发,你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老夫纵然无有秘信亦是去得!如今人也到了,话说几句气也出了,却没半点念旧之情,竟是要儿子来传邪术毒功了!” 郭逸气得眼前一黑,竟差点栽倒在地。他勉强站稳身形,颤声道:“你……果真如师傅所言?” 云儿傲然道;“能得本圣女垂青,你郭逸也算得上造化。这世上多少男人拜在我毒虫之下,又有多少人只求我一夜欢娱,偏就你郭逸一人便教我陪了四载之久!哼,若非你那死鬼父亲仍是罪首,任你貌若天上仙君,对我再如何深情,又岂是我教损失与我国子民所能比拟?莫要不知自己份量,还是快些将我儿带来,传我衣钵!” 听这语气,似乎那南疆小国中,原是以她所在教派为尊、国政为辅,故而她身份极高,对一般男子根本视若无睹,却又数次引诱他们,也不知是为着炼毒试毒,又或是为了她国教中那些神秘血腥之事。 郭逸抬眼之际,望见她眼中那抹愤恨之色,心中且痛又怒:“你!你真是……真是死不悔改!” 说罢,郭逸转身冲了出去,红袍怪瞪着云儿,见她仍是一脸冷笑,恨不得一掌拍死她,却又无可奈何,忍了一会终是收住满腔怒火,将门重新关好,这才出去追上了桃林中独自发呆的郭逸。 红袍怪扶着他回到前院西厢房中坐下,望见他似是好些了,才垂头丧气道:“是为师错了,逸儿,镇静些。” “师傅,她、她竟……竟满心满脑只有仇恨么?您方才说的,可是真话?有好些个师弟为她毒死了?”冷不防的,郭逸又一阵气短心慌,眼前发黑,仰面倒在榻上,脑袋撞到支撑床榻的立柱,发出一声闷响! 红袍怪吓了一跳,慌忙扶起他,小心放他躺好,沉声道:“莫要胡思乱想!她纵是如何厉害,也不过是利用你心中那份念旧之情罢了!” 郭逸双目紧闭,闻言大口喘了几气,手上不自觉便又捏紧了白玉葫芦。想到往事种种,念及郭适那般精明可爱,便觉心中十分难受。但随之便想到郭适如今由慕容厉陪着,应是不至被云儿亲自带走,这才稍感心安。 又静静躺了片刻,郭逸才长出口气,说话声却已小了许多:“师傅,逸儿实是无能,若非师傅提点,只怕已又一次陷入她陷阱里去……逸儿,实不敢再见着她了……” 话音未落,人已睡了过去。 红袍怪望着昏睡的郭逸,深叹一气:若非你旧情难忘,任她毒技再巧、任你余毒无法尽除,又怎能轻易教你放低姿态软了心?也亏得那肃恭小子这般执着,若是换了新皇那般心机深沉之辈,只怕你仍是以为她始终对你算好的吧……难不成,时间紧迫之下,真要叫那小侯爷带了适儿来此片刻不离的伴着你,才能真正解决此事?但若你只拿他当了救命稻草,待日后真正解了此惑之时发觉并非对他真心喜欢,那肃恭小子他岂非是……枉付情深? 但凡心神受创,于常人显于病痛之苦,于郭逸这等习武之人,却又往往易发生更为难测甚至性命尤关之事!故此红袍怪心中焦虑困苦,百般为难之下,竟还是写清缘由,凭一纸飞书传到了慕容厉手中! 飞奴到得雨妃之手时,尚只是午时。幸而她并未离开栖梧阁,见信便急忙缷了面具由秘道赶往侯府,见着慕容厉时却又支吾了许久说不清话,把慕容厉吓了个够呛。 慕容厉等了好一会,见她神色不对,急得一把夺过书信展开细看,却也呆若木鸡! 红袍怪在信上说明了郭逸所在,并讲清了如今郭逸昏睡情形,对慕容厉坦言自己也因上当而误使郭逸受此番苦楚,却还告之慕容厉,提防郭逸日后若是得以康复,却发觉目前对他的情感并非真实! 慕容厉脸色灰败,站在原地呆了好久,才猛的窜了出去,口中大叫:“来人,带小公子一道,赶往莫愁湖山庄!” 雨妃惊声叫道:“你……难道不担心师兄他真是对你并无喜爱之情?” “管不了那许多,本就是肃恭自己心仪他,才主动要求取消了这师徒名份,再不济,至少救人要紧!”慕容厉已骑在马上,飞驰往大门时,毫不犹豫的回了她一句,当先疾驰而去。 第一百十三回 当慕容时下朝后得知雨妃不见而寻遍后宫时,她正好回到宫里找慕容临商量此事。三人碰到一处弄清了事情原委,顿感束手无策。 慕容临皱眉道:“老怪物应有把握治好懿轩才对,却为何要信那妖女之言?” 殿内一片寂静,无人猜得出红袍怪究竟为何要听云儿的话,又为何不待治好郭逸再带他去见那妖女,也好过受她要胁,好过令郭逸重陷如此危险境地。 若非朝中之事片刻不能掉以轻心,这几人只怕立即要赶往莫愁湖去了。 但这时王福却突然来报,说是宰相大人得知定国侯内伤未愈便急忙出了京城去找太傅,便请他伺机窃取陛下宫中所有秘道图纸,将通道机关全数画出交给他。还给了数样奇珍、送了两个貌美的小厮说是供他随意差遣。 慕容时凤目中已冒出丝丝火光来,气愤之余他反而笑了笑,望向王福道:“你欲如何做?” 王福这才老实说小厮已收入宫内住处,只不过点了穴道昏睡中。但图纸他却打算真的画一份,只不过将机括、墙壁、出口、陷阱等统统反过来——若非是秘道中原就每个出口对应了一处机括,每个通道处都有些陷阱,他也几近毫无它法了。 慕容时闻言,这才安心了些,凤目流转中又生一计,立即便附在雨妃耳边向她讲了,听得那丫头连连点头,笑称可行。 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已又戴好面具,做回那沉静孤傲的雨妃,施施然往后宫太后居住而去。 待将要走近太后的宁逸堂时,雨妃突地哎呀一声朝路边斜斜的蹲了下去,像是扭到了脚。随即她身后花园里便扑了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少年过来,似是要将她撞倒! 雨妃立即失声尖叫,惊动了太后和她的宫女秋月! 主仆二人一出来便见着这惊人一幕,立即问也不问便派人的将那两个少年抓住,关了起来。末了太后亲自将雨妃扶进了她宫中去,一路小心询问,生怕这当朝准皇后有何闪失。 雨妃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仍是只露出些许疼痛、多数惊讶之状:“孩儿只是、只是不慎跌了一下,那两人……或许是听到孩儿叫声出来相救,也不一定……” “胡说什么!”太后打断她,说出的话正中她下怀:“这后宫之中又怎会有人穿着宫外小厮的服色,还轻易在花园前后走动?本宫这里,一直只有女子来往,这两人必有嫌疑!” 殊不知房顶上慕容时正笑眯眯的附耳听着,冲慕容临点了点头。 只约莫盏茶功夫,雨妃的脚踝便肿起老高,太后惊得连问她来此何事都忘了,连声叫秋月快去喊太医来。孰料秋月方才走出宫门不远,便见着王福迎面小跑过来,拉着她往宁逸堂奔了回去! 慕容时无声的笑笑,无声的拉着慕容临匐低了些。两人听得王福进去喘着气道:“亶太后,陛下去栖梧阁不见雨妃娘娘,便发了脾气,命暗卫四下寻找,巧而见着雨妃娘娘跌了一跤还险遭歹人迫害。故而陛下龙颜大怒,命小的来报,说是一会便随御辇来接娘娘回去。至于那被抓的小厮,”王福声音顿了一会,压低了些便又响起:“那两人乃是今日里宰相大人送来的,本来在小的房中睡着了,不知为何突然跑了出来……这个,太后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同小的回去,如何?” 慕容时在房顶上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又唯恐慕容临没听到,特地带着他偷偷跑到花园中去,才小声又复述了一遍。两人一边等着御辇,一边等着王福领那两人出来,俱是一边欢喜一边忧。 喜的是雨妃必有办法打探到些消息,太后听得王福这番话,必然也会有些要说的。忧的却是慕容厉这番去了莫愁湖边之事显已传开,不知究竟何时能回,回来后要如何收场,又或说,究竟是几人回来? 慕容厉日夜兼程赶到莫愁湖畔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郭适早累得倒在李安怀里睡了过去,由他一路抱下马背送到了后面客房里。 郭逸这时也早醒了,听闻赵尘来报说侯爷带着小公子到了,便立即风一般冲到前院迎他。待见着慕容厉,郭逸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之感,本欲伸手去抱,却又想起云儿那些话来。最终他还是轻叹一声,硬生生顿住身形,只呆呆望着慕容厉,呐呐道:“你……怎么真将适儿带来了?难道为着懿轩,竟要教他去做那狠辣之徒么?” 他虽听红袍怪说了书信一事,却没料到慕容厉会将郭适带来。加之心中明白自己如今虽已彻底对云儿灰了心,却又为着她几句话便如此混乱,此时或将无意间伤害到慕容厉,也颇有可能。 但红袍怪此举是为了他,慕容厉来此也是为了他!郭逸正是因着太过明白,才深觉不知要如何面对。 慕容厉却非这么想,他只看郭逸面色欠妥,说话吞吞吐吐,双目无神还不敢看着自己,便觉得郭逸应是如红袍怪所说那般为云儿所害,对自己亦可能只是移情寄托,故此如今才这般模样,不敢再靠近一步。 “懿轩,你只管莫要乱想,好生休息,适儿必不会与她学艺!肃恭既已答应你要好好照顾适儿,又怎会食言?”他说着,上前将郭逸用力揉进怀里,低声道:“你父子二人,肃恭无论如何也得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纵然你病好后再不觉得曾钟情于我,也无妨…… 身后一队侍卫全都低头看向地面,谁也不曾出声,更无人喊累。任由慕容厉站在前院拥紧了郭逸深深吻着,直到他出其不意伸手将怀中人击晕过去,才又等他将那当朝太傅送回房中放下出来发令。 慕容厉的话不多,他只喊来红袍怪,请其带路,便吩咐侍卫们:“无论本侯回来时怎样,还请告之太傅,疗伤的是他师傅,与那妖女毫无关系!” 他与红袍怪一前一后步入桃林后,便再无人听到那两人谈了些什么,更不知他二人何时去见了云儿,又是谈了什么,才使得当晚云儿心甘情愿的走进郭逸房中,次日出来便自个投入莫愁湖,连郭适一面都不曾见着。 就连郭逸自己都不甚清楚,只觉像是一场绮梦之间,重拾夫妻温情,待清醒过来时只隐约记得云儿在他耳边说过几句话:“郭逸,我此番救你一命,本非我所情愿。但求你日后若能寻到了心头所爱,便放适儿自行离开,让他自己找寻人生路,切莫为家中任何过往所影响,尤其两国争端与云儿下毒之事,不必教他明白过多。但若你回京之后意志消沉不图统一大业,便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自拔于此番感恩之心,便是对你再好之人,也只能眼见你心中无法舍弃的那个幻像。” 当云儿笑着自他手中挣出去,奋力跃入湖中时,他仍在思索这些话究竟何意!待他回过神,那人已远远游出十丈开外,头也不回的朝南边去了。 若红袍怪能知道郭逸除了惊讶以外,并不曾想追上去,那他便不会拉住郭逸;若红袍怪能明白慕容厉清早起来叫他去看看郭逸的目的为何,那慕容厉或许走不了多远便会被郭逸快马追回来。 但世上没有什么能知晓旁人心中想法的武功,因此红袍怪不但拉住了郭逸,还生怕他冲动之下追出去找那妖女,情急之下,他点了郭逸的睡穴。 也因此,郭逸许久以后才得以见着慕容厉,也颇长时间无法理解慕容厉为何突然不告而别。 还不辞辛苦的带走了郭适,引发了另一起令人不解之事。 任谁也不曾料到,这趟分开,便是避而不见。 第一百十四回 当郭逸又一次醒来,已是第二天辰时。他只稍动了动手脚便发觉,从前十余岁方有过的充溢真气在体内流转不息。 竟像是一觉醒来回到少年时代,可这间屋子却分明是莫愁湖畔山庄里的,并非那深山洞窟,更不是幼时的将军府。 郭逸略一思考,便想到许是云儿为他解了毒。但当时她分明是要适儿同去学那邪术毒功,他分明不曾答应过,为何又突然有此变故? 难道肃恭他将适儿交给她了?不,绝计不会!肃恭来时说过,会照顾好适儿! 他一面想着,一面急忙奔出去寻慕容厉和郭适。可迎面走来的只有红袍怪,那一队侍卫也早不见了影子! “师傅,肃恭与适儿呢?”郭逸不假思索便问了出来,却未曾留意红袍怪面露为难之色。 红袍怪不答他,却问他身体如何,感觉是否已恢复过来。郭逸不疑于他,老实说确已无碍,再无任何难受别扭之感。 红袍这才安了心,嘴上说新皇紧召,慕容厉已知郭逸会好便带了适儿回京去,还留下话来说是适儿必会好好长大,他亦将全心辅助其兄平了宫内朝中之乱,请郭逸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再出意外。 郭逸虽觉有些古怪,却不曾想多,便一心催着红袍怪继续往玉门关前行,也好早日去往蛮族一探究竟。 红袍怪自是应下,却又多呆了一日,细细为郭逸诊察一番后,才放下心来给郭逸服了些膳食,笑称当日点他睡穴是为催发其中药力,云儿离去之前亦是只说了治法,并不曾亲自施救。却是因着红袍怪放她一条生路,才如此做法! 郭逸毫无怀疑,只道是云儿得知有机会逃出去,这才突然有此转变,临行前更是一番忠言相告。他老实呆了一日,其间既是读信又是习武打坐,倒显得十分自在,分毫不曾挂念于谁。 看在红袍怪眼里,便觉得这是真将慕容厉当了救命稻草,用过之后甩到脑后不管了。 慕容厉回京后便将郭适留在府中,由一直跟着的那队侍卫监视李安,同时照料郭逸起居。他只身进宫见着慕容时,与慕容临一道商谈宫中之事。末了却只在慕容时问起郭逸时说他毒已解了,便再不吭声,径自迁入凤鸣轩中住下。倒教慕容时傻楞楞愁了许久,才对外说出个“方便皇叔为其诊治”的蹩脚理由来应对宰相等人的质疑。 自此后每日里慕容临都去看看慕容厉,顺道提及朝中新政如何了,谈到宫里太后如何信任雨妃,说起王福如何在宰相面前半真半假哄其信任等等一堆大小事情,唯独不敢提起郭逸。 慕容厉回宫当日,雨妃便已收到红袍怪的书函,说是郭逸无碍,只慕容厉吃了大亏,如今他师徒即将前往玉门关,一边打探蛮族虚实,一边看有哪些太傅门生可为国中栋梁,待处理完毕便会回转,但书函却不敢再随便给郭逸和慕容厉看见,免得心事重重又无法相见,徒增悱恻。 这天慕容厉已在凤鸣轩住下了一旬左右,他起身时天尚未大亮,便又习惯性的抽出枕边那封短笺,重新看了一遍。 那是郭逸当日自宫中离开时,塞到他手心里的。 其上写着: 肃恭待懿轩离去后,便要好生助陛下解了宫中之困、朝中乱党。且无需忧心懿轩此行如何,有师傅在,懿轩必能安然而返。只是莫要太纵着适儿,师傅教他那些武艺功夫,必有其用,且督着他好生学习。然,肃恭虽对外称病,却也可适当出面参与朝政,或是偶尔去营中转转,及时处理军中被安插的探子。若有可能,便与陛下合力,将暗卫一并肃清了。 你我之间,来日方长。肃恭未及十八,弱冠之龄难保只是一时冲动。此番懿轩离开,肃恭更可趁此时候好生整理一番,更应将越国安危放在懿轩之上才对。 非是懿轩质疑肃恭,只不过人之常情。懿轩再过几年便已是三旬之人,得肃恭如此相待,实觉身处梦境,时时不敢相信以肃恭这般年纪气度,何以会钟情于懿轩? 但无奈之余,懿轩却不知为何竟见不得肃恭半点不愉,果然世间情之一字最是难料,竟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却还深觉欣喜。 故此,懿轩之过也。 但若他日,肃恭突自此梦中醒转过来,惊觉自己其实另有真爱,不妨直言。懿轩无怨。 每多看一次,慕容厉便觉心中更加难受一分。他心知自己常在郭逸面前不自觉显出些许孩子气,故而使得郭逸时时笑他长不大。却不曾想过这般举动在郭逸看来,却像是一时的倾慕之情,却又来得较普通情感更为炽烈一些,弄得郭逸措手不及却无从拒绝,更不忍令他有分毫委屈。 尤其自莫愁湖边回来后,慕容厉便更觉自己错了。 他确想再找机会向郭逸证明,这些并非是少年倾慕的冲动情感,却苦于那日在后院对云儿应下的承诺——十年间,云儿必因将毒种取出而大伤元气,不久于世。而云儿辞世之前,他慕容厉绝不可以再与郭逸有任何超出朝中大臣之外的举动或交流,以此来证实,郭逸与他慕容厉究竟是否能抵得过当初郭逸与云儿之间那段加了毒药的情感。 慕容厉自觉必能相抵,却无奈红袍怪信中那一言,终成了他心中死结。当晚云儿进入郭逸房中,虽只是解毒,却也有肌肤之亲。慕容厉呆站在桃林之中,双手捏得掌心里全是血痕,这才硬压住一双腿不动,生生的站了一夜。清早他便叫了红袍怪,以防那云儿又有何变故,自己却已不敢再呆下去,生怕违了承诺后,郭逸便要遭云儿再施毒手。 但他确实是不想再见郭逸,他怕见着那人时,那人却已只当他是往日宫中皇子学生,只笑着说懿轩只将厉儿当作适儿的师兄罢了。 这次擅自迁入凤鸣轩中,慕容厉自知确是任性了些,会教皇兄为难,却又忍不住压抑着的情感,故而住在其中十余天,未曾踏出轩门一步。 但如今看来,据皇叔所言,他也是时候得去一趟早朝,再去去军机大营与中军大帐了。 慕容厉收拾一番,叫了仅有的两个贴身侍卫一道,着朝服赶到了议事殿。正巧这次慕容时稍晚了些时候方去,两人迎面遇上,慕容时凤目眨了眨,方自一笑,朗声道:“肃恭来朝,自是极好。只是肃恭内伤未愈,还得小心着些。来人,为侯爷添个位子,坐在谦王身边便是了。” 慕容厉扯了扯嘴角,点头便算是谢过,也不吱声就随慕容时一道进去,跟在慕容临身边坐下了。 满朝文武见他突然参与早朝,前后之间交头接耳,纷纷揣测这侯爷究竟是伤好了还是有何大事要奏,否则连日不见人影却又突然现身,要说与新政实施无关,那便是任何人也不信的。 慕容时轻咳一声,沉下脸道:“诸位何事如此议论?莫非定国侯带伤来早朝也感动了各位?即是如此,那今日便一一奏来,各城下属郡县事宜,一并说个清楚,也好教朕的皇弟知道一下,近日我国究竟发生何等大事。” 此言一出,下面各人都安静了下来,个个心中默着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生怕再有多言便被第一个喊出去亶报,根本还未来得及回想清楚便又要遭慕容时诟病责罚。 第一百十五回 近日来,慕容时执政时严谨许多。虽不至严惩众臣,却也要求朝中之事各司其职之余,需得体恤民情,对国内诸事要熟记于心,方可在突发事件之时迅速反应,作出合理处置之法。 于情于理,这法子也相当合适。只苦了那些往日里仗着宰相之能,连奏折都由文书代写的文官侍郎之类,如今却要熬夜背政绩、记民生了。 满朝文武之中倒有一半是黑着眼圈来的。只因慕容时罚的内容甚是巧妙:要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当朝将当日事项默下来,下朝后留在原地站着抄它三十遍!此举既对了笔迹,又迫得那些大臣们老实记住自己应尽的本份乃是为国效力,而非坐享奉禄斗心眼。 此种惩罚,其实还是由郭逸提出来教予慕容时的。故而初次实施时,颇有些大臣不以为然。当了耳旁风的结果便是身先士卒,被一整队御林军守在议事殿中抄朝政议文! 而且,当日慕容时为了立威,竟亲自坐在议事殿里等到那几个被罚的抄完后交予他看过,再重新挑着问了,满意了才放走。如此折腾了一整天,慕容时子时才回寝宫休息,倒累得陈熹泓以为他出了何事,守在殿里又不敢乱走,到亥时他急得换了夜行衣正要出去,方才见着慕容时回宫。 只可惜当晚慕容时确是累得不想说话,否则见了陈熹泓那副模样,倒真是有些感怀心动。不过后来慕容时若是有事晚归,便会教王福派了人去对陈嘉泓说一声,两人虽不是浓情蜜意,也好在各安己命。 言归正传。 慕容时端坐龙椅上,听得底下太史呈报的几件事,便转头问道:“皇叔与皇弟对于今日所闻,可有何看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慕容厉虎目微眯,微微前倾了身躯,森然道:“淮南郡何人管辖?大水淹了一月之余竟今日才报?”他说着,猛的一拍扶手,腾身跃至殿中一名正在发抖的矮胖官员面前,大发雷霆:“地方上的呈报哪日递上来的?你又是如何处理、哪日上报的!黎民百姓受灾,损失了一国之本,与你有何好处?” 那人支吾了许久仍说不出完整句子,似是被慕容厉吓得太狠,竟是涕泪交流昏了过去! 慕容时见状也不吱声,一脸严肃的坐着。同样看戏的自然还有慕容临,只不过他注意着的却是文臣之首的宰相李大人。 “侯爷所言甚是,”李宰相终是发话了,他轻咳一声,出列冲慕容时微微欠身,便转向慕容厉道:“当务之急还是赈灾治水,这等……” “这等混吃等死徒享安逸之辈,便当重罚,以警效尤!”慕容厉截话怒斥,瞪视群臣一圈后,才看向慕容时,单膝跪下恭身道:“肃恭已近一年未曾上朝,故此事处理或有不当,望皇兄海涵。只是肃恭斗胆一言,请皇兄准臣弟直说才是。” 慕容时笑了笑,抬手道:“皇弟一向赏罚分明,起来说话,只需照你心中所想,但讲无妨。” 竟是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将宰相彻底抛到一边去了。 慕容厉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得慕容临一敲扇骨,恍然道:“哎呀!肃恭你怎么伤还未好就这般冲动易怒?若是气出病来可怎生是好?陛下还听本王一言,将此交由本王处置可好?” 说话间他已走下御阶,站到慕容厉身侧将他拉了起来。随即又是那副懒洋洋好似没有骨头般的样子,转头冲宰相笑了笑:“李大人莫怪,定国侯近来心情颇为不畅,凡事容不得一点儿疏忽,连本王这个叔叔也忌了他三分。不过……这水患确是应先于责罚,宰相大人确是明察秋毫,不若先说说以往您主政之时如何处理?” 李宰相神色这才好了些,正要开口却又被慕容临插嘴道:“但如今既是陛下亲政,本王倒真觉得,其实应由陛下出主意,也可教这殿上诸位同僚有幸一闻吾皇才学,宰相大人意下如何?” 李宰相憋了一肚子气,又被慕容临耍了一圈,却只得乖乖应是,还满目期待的望着慕容时,一副“陛下有能、吾心甚慰”的模样。 慕容时却好似完全不觉慕容临在消遣李宰相一般,仍是一脸严肃的点头道:“那便烦请皇叔,将肃恭带回来坐下。此事,朕一早得知,已作了些安排才上朝晚了。谁料竟遇着肃恭过来,本是想听听他有何意见,但又不宜动气……那便还是朕先说了吧。” 说着他便不疾不徐的叫侍卫喊王福上殿,开口问道:“总管可知,如今宫中开销多少、各宫妃俸禄又是多少?所有支出银子一应报来,无需隐瞒,连朕的一并说了,也好开源节流,保存国库而为黎民苍生。” “为何不动国库?”李宰相皱了皱眉,脱口便问了出来,竟是忘了如今当政的乃是慕容时,而非他这个退了辅政一职的宰相。 慕容时也不与他计较,只笑道:“太傅已前往边关查察敌情,若是年关时赶得回来,便要准备力阻外敌,故而国库必须留作军粮兵晌,不可妄动。朕的皇弟虽贵为侯爷、又兼任将军之职,却是将所有财物交予了王福管着,故此连朕也不好意思私藏,清晨收到急报便立即请王福去查算了。” “如此甚好啊。”慕容临早拉着慕容厉坐了回去,闻言他嘻嘻笑着,摇摇扇子道:“如此一来,本王说不得也要将家中私藏全交出来。哎对了,那老国师和懿轩这些年未领的俸禄应是被扣在国库之外了,本王作主,他们必会答应一道捐了出来。肃恭,你说呢?” 慕容厉皱着眉望了慕容临半晌,点点头道:“太傅一向以民为先,回京途中舍不得多用半文钱,更曾为着肃恭购来马车一事发了脾气,肃恭在门外跪了一夜,若非小公子故意胡闹惹了太傅开门出来,肃恭只怕是要跪到出发时硬着双脚上马。” 见他这般坦率,殿上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慕容时见好便收,立即朝王福示意,命他开口报账。 等王福说出慕容厉数载之间除了出京城迎太傅这段时间共计用过一百五十两银子,其余由小到大每年两百两均是存在宫里、吃穿用度也是由宫中发放时,已有大臣坐不住了:“陛下,臣也想捐,但人微力薄……家中尚有妻妾数名,故此只敢拿出五百两……” 慕容时挑了挑眉,笑道:“莫慌,且听皇叔报了他的。” 慕容临一听便傻了眼,大叫道:“陛下你究竟是否本王的亲侄子?明知本王虽不在府中养美人,却也一直是大方得很……到如今也就被老国师抓去那三年,才存了两千两银子……陛下你果真全要?” 慕容时笑而不语,只望得他摇头叹气满脸心疼状的叹道:“拿去,拿去便是了,唉……哎不过!那老怪物的,你可帮我留一百两?” 这次连慕容厉也觉得奇怪,不由出声道:“皇叔,老国师的俸禄,你也敢私扣?” “哼。”慕容临鼻孔出气,显是十分不愉,竟不愿细说,只道:“好了,快些处理。将银两与物资一并快马送过去,邻近地方先行垫上,这些便随后补过去,也可少受些苦楚!” 慕容时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来,点头命王福务必记清各臣子所捐财物,并言明可在宫中挑选部分同价值的古董字画。这时殿上有员武将出声道:“古董怎能与陛下和太傅大人、老国师三位的字画相比,若是家中藏上一幅,倒比什么都强得多了。” 第一百十六回 慕容临哈哈大笑道那便请陛下当堂作上几幅,赠予捐得最多的前三位大臣。 他本来只是玩笑,谁料慕容时竟点头答应,还亲笔写了张清单交予一名御林军,请他到寝宫找到陈嘉泓将清单给他后,连人带物一并领来。 慕容厉抬眼看看他,咳了一声:“皇兄,先动国库发灾款与物资。”慕容时嗯了一声,传了御林军,令他们先开国库赈灾,再派人往各臣子府中收取钱财物资补回库中。同时派飞奴传书往淮南各地、四周各县城,令其拨粮求急,再派出快马数队接力而往,沿途散发补偿,再将余下钱粮送至终点。 如此一来,终是妥善处理了水患之事。 慕容时吁出一口气来,望向慕容厉道:“皇弟现在可好些了?地方官员如若延误天灾人祸以致有伤亡者,依律罢官;如有伤亡过大者,依律当斩;如有里通外国者,则依律……当株!只不知如今,这水患已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大人孩童去了龙王那里做仆人?” “上报的已有三十五人落水,其中确认有五名妇孺被淹死。不知相距月余后,这三十名落水者是否还生?”慕容厉冷冷的望着那早已醒过来却跪伏于地的淮南郡太守,虎目中透出的杀意如有实质,骇得那人哆嗦个不停。 慕容时冷笑着道:“这算什么?还要有劳谦王,将太守们近日作为与行踪报来听听!” 此言一出,不单是已确认办事不力的淮南郡太守,除了邺城城守与玉门北郡太守还站着,其它几个富饶大郡管辖者无一不跪下求饶! 慕容时寒着张脸,陈嘉泓抱了文房四宝上得殿来,他也只稍点点头,待其站到自己身侧,便突然一拍御案发作了:“朕还未曾听到暗卫报告,便有这许多人跪下了?容朕看看……呵,宰相大人的好门生,这个是免试的,那个脸上如同长了只蝉的更不得了,那是朕的舅舅!嘉泓,你看,这满朝文臣,听得朕要皇叔报告他们行踪作为,便已跪了一片!长此以往,只怕是永远都不能有余力为你复仇!” “李元甫,两朝宰相,任辅政一职撤下不过两月。任宰相三十七载,共收得朝中新进大小官员二百玖拾肆名,兼不认天子门生,愿称其为师。这近三百人,占的俱是富蔗之地,又或要职边境险恶之地。城守与太守中,只除开邺城仍是宫中直派、玉门关一直有太傅照看,其它无一不曾换过宰相门生。……需要继续念么,陛下?”慕容临适时开口,手中举起的是绘有代表军机营最高机密图腾的绢轴横卷,显是早带在身上,本就要选在这时取出来揭穿宰相了。 可说慕容厉根本就是下意识被他唬来的——慕容临每日下朝便去向慕容厉将当日之事交代个清楚,慕容厉若想不明白今日该做什么而仍是浑浑噩噩呆在凤鸣轩里,便真是个傻子了。 何况,慕容厉原就心存不满,巴不得快些将宰相一党除尽了,也好使他心中因着郭逸回朝以来一连串受伤中毒之事而产生的自责与忿恨减轻一些。 当慕容临每日里在他耳边念叨时,他表面上不作声,其实却早早的便安排了一名侍卫来回于秘道之中,时时报告郭适情形如何。 所幸,郭适虽说当日还未到莫愁湖便累得睡着,回来时也未及见着其父母一面,却显得十分懂事乖巧,尽管侯府中只他一人住着,却从不吵闹,还安心学习练武,纵有些不愉也从不拿身边侍卫们出气。更在每日侍卫去探望时,主动说出当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府中有何变化,从不教人担心。 也正因如此,慕容厉才敢继续纵容自己在凤鸣轩中多赖上几天。 他住的自是郭逸那间屋子,临行时他曾草草收拾过,虽说将重要物什都搬去了侯府,却也还有几样衣物、字画留下。每日里慕容厉除了练功、听慕容临唠叨,便是对着那些旧物发呆。 直至有一天慕容临兴冲冲的下朝过来,告诉他说雨妃自太后那边有较大发现时,他们几人才在竹林中找到了一样未曾想到的东西。 就是这样东西,使得慕容厉心中突地又升起了立即去找郭逸回来的强烈不安感。 也就是这样东西,使得他与慕容临、慕容时如今信心满满的坐在议事殿中,等着宰相被一举推翻! “宰相大人觉得可需要继续念么?”慕容时抬手将陈嘉泓拉至身侧坐下,脸上笑容对着陈嘉泓,嘴里不待李元甫说话,便又传令将雨妃与太后带上殿来! 李元甫肥胖的脸上横肉抖动,居然一脸正气的道:“老臣为官三十余载,为国挑选良才,不料竟是错看小人,选了你们这帮贪心鼠辈!”他瞪视殿上跪着的那些文臣,自己也双膝跪下,满目诚挚:“还望陛下莫因老臣而姑息了这帮畜生!想我越国开祖皇帝至今,从来是赏罚分明,从不放过奸恶之徒,也不枉杀忠良之辈!” “哦?本王尚未念完,不如各位多担待些,仔细听着可好?”慕容临挥了挥手中卷轴,仍然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笑道。 慕容时摇头道:“怎敢辛苦皇叔?既是宰相大人请求,肃恭便先谴人将他们收监,派出中军各个抄家拿人,所得财物还之于民,家中眷属依律审过再行定夺!” 他临时改了主意,借宰相急于撇清自己之际,快刀斩乱麻将朝中一众党羽切了个八九不离十。竟是好一招“你弃卒保车,我借刀杀人!” 片刻功夫殿上已只余几名文官,连武将也走了数个,却都是奉了慕容厉下令去赈灾或抄家。 待四周又清静下来时,王福也已拟好了财物名单,呈交慕容时看过后,便又急急奔出去,找城外中军去要抄家结果。 慕容厉面上片刻不曾缓和,慕容临仍是懒洋洋似笑非笑,慕容时却坐在御案前,一手牵着陈熹泓,一手在画画了。 那李宰相见此情形,起也不是、继续跪也不是,却又不敢扰了慕容时兴致——方才他便已说过要照那武将意思,为捐钱捐物的官员们写些字画作为筹谢! 若是这时候出声,李元甫纵然是并无大错,也可能激起慕容时脾气来。何况他本就心虚,故而更不敢发出一声。 时光仿佛便凝固在了御阶上方几个人脸上,他们除了目光与手势有些微许变化,便都默不作声,似是早不在议事殿,而是换到了各自休息的居所中去了。 若非是雨妃与太后到了,这奇怪的情形还将会持续下去。 慕容时眼皮也不抬一下,哦了一声便道:“皇叔,继续念吧。爱妃到朕身边来,太后,与宰相一家团结,共享此刻揭密之议。……太后且莫要如此看着朕,有些账,咱们也是时候算算了。罢了罢了,想站哪里都行吧,来人,关上殿门,四面八方都予朕看好了,纵然有一粒灰尘掉进来,也要你们小命!” 不知何时起,议事殿外已守了一大队身着明黄服色的禁卫,竟是宫中御林军和军机大营中从未见过的面孔与装束!这些人听到慕容时下令,便立即齐齐应声,围好议事殿后脸朝外的举枪守候。 其实,便是慕容厉前些日子回中军之后,亲自挑出来的那部分队长。只不过换了套制服,弄了个新名字,便可令宰相与太后等人惊愕莫名,摸不清状况了。 第一百十七回 但若非此次需要调用中军去传送赈灾物资,慕容厉与慕容时也不见得能将他们自秘道中轻易暴露出来。若万一秘道中守着的暗卫也还有那么几个不对劲的,这场戏可就得白演了。 这帮禁军齐齐一声应是,吓得宰相与太后一个哆嗦,宰相终是开口叫道:“陛下,此乃何意?” “哎,墨滴出来了。”慕容时漫不经心的说着,凤目眨了眨,看向陈熹泓道:“一滴墨便毁了整幅画,嘉泓你看,岂非是可惜?” 陈熹泓虽说只是个尤西太子,却也每日里在慕容时宫中呆着,多少便知道一些。如今看着慕容时画出来的东西,听他一语双关,自是心中透亮,接口道:“既是废了,便弃了重新画过。肃谨一向细心,自是不会令同一过错出现两次!” “确是要弃了重新来过!”慕容时说着,突地将手中笔一扔,顺势连那卷未画完的画丢下御案,不偏不倚掉在宰相面前,提高声音道:“皇叔,念完!” 待李宰相看清那画中内容时,已是面如白纸。而慕容临变得冰冷的语声却仍在殿中环绕着:“宰相其人,原是劳苦功高,奈何既贪心不足又善妒忌,尤擅心计。李元甫在先皇善待上任护国将军遗孤郭逸时散布谣言,终使得先皇迫不得已将害死现任陛下生母之宫妃李嫣提为皇后,以缄朝中流言。其后李元甫又不顾皇宫禁令,多次与当今太后通过宫女秋月联系。更行买通总管王福,屡次作乱,联同南蛮圣女、假意嫁与太傅郭逸为妻之宋氏云儿一道,毒杀先皇!更借太傅之手,将被诬陷之慕容氏三皇子临废掉武功发配边境。太傅郭逸由其妻所害,自相识起便长年处于中毒之状,虽不自知,却还一心为国为民,深得先皇信任,将朝中诸事交他打理,两个皇子亦作为他的学生。郭逸平素不喜言谈,更不以功绩自大,对其妻情深一片,却是因着毒虫所至。但终还因其妻诈死而痛不欲生,携幼子离朝隐居。其后李元甫欺新帝年幼、借辅政之名,与太后一道独揽政纲,将文臣中多半收归其羽翼之下,更联同西北诺蛮、东南祁国与原先的南蛮圣女一道,伺机造反弑君,欲取而代之后许以诸国多处地域。罪证确凿,当于岁末大典之上示众后,将李氏一门全数问斩!” 慕容临每多念一句,殿中所有人的面色便都惊疑一分,望向李元甫的眼神也都多了些忿愤不平之意。 但李元甫早无心去管这些,他所真正感到害怕的,除了慕容临说出来那些话,便是慕容时抛下的那幅画。 那画中所画的极是简单。只一颗珠子罢了。 但那珠子,李元甫宫帽上有,郭逸亡妻的石像上也有,李嫣的头饰上,更是连熟睡中都不曾取下过! 慕容时听慕容临念完了,青着脸将手掌摊开,陈熹泓便递了个盒子过去。盒子中放着的,俨然便是那画中珠子,其上还沾着些许石粉,故而十分容易辨出是石像上本应有的。 慕容时笑了笑,抬手将珠子用力掰开,里面竟藏了一封折好的信,和一颗药丸。“此物无需朕多说了,交皇叔去验过便知。至于此信么,朕已看过了。宰相大人与太后还是将头上珠子交出来,也好落个全尸。” 李嫣与李元甫大叫冤枉,却眼睁睁看着王福从御阶龙椅背面的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冲他们笑了笑,招招手抬出一堆东西,和两个少年。 两人还未来得及惊慌质疑,更不及反驳之际,那站在慕容时另一边一直未曾说话的雨妃,也突然笑了笑,揭下了头上面具。 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面具在她手中一起一落的抛动着,听在李嫣与李元甫耳中,她的话更有如魔女靡音一般:“若非太后与宰相大人如此相信雨儿,雨儿也不敢妄言。不过既是知晓了全部探子下落,雨儿也不敢再拖下去,自是要给师兄与皇师侄一个交待。否则他日师傅与师兄回朝之际,得知雨儿竟还未将此事办好,想必会失望得紧。” 慕容时哈哈一笑,指着雨妃道:“太后可知她究竟是谁?” 李嫣此时已吓得肝胆俱裂,根本听不见慕容时说话,只顾着趴在地上痛哭打骂李元甫。慕容时却慢条斯理的道:“诸位爱卿有所不知,这位所谓的雨妃娘娘,其实是朕幼年时便见过的、太后的亲生女儿,朕的亲皇妹。当时太后将她过继给朕的姨母,明面上非她所出,而她养在宫中那个,则是强抢了姨母的女儿来代嫁到尤西去所用。而后,姨母的女儿真嫁了过去,这位嘉泓太子却不满意,又逢诺蛮作乱,他便逃了出来。哪知这真正的公主陛下为姨母带到南蛮居住时,却认识了太傅大人的师傅、老国师。而国师前去却是为着上任护国将军南征毒发身亡一事。而后,巧在雨儿她识得南疆文字,便解开了太傅身上所中几种毒之一,又故意扮作这面具上的模样,见着石像时更因与面具太像而忍不住周身哆嗦。此后,若非她明暗里收集线索,又百般相劝于王福,朕与皇叔、皇弟几个人,倒真不知老国师与太傅回来时能否顺利揭穿此事。” 他说了一长串,终是叹了口气:“公主救了太傅、救了举国上下,故此,太后死罪,朕便免了。” 雨儿却眨了眨眼,摇头道:“本姑娘倒不曾记得有这等母亲。不若皇师侄将她交予本姑娘,本姑娘自有办法令她服服帖帖的。但是,你还得把那秋月给我逮回来!” 闻言,慕容时愣了愣:“秋月?她人呢?不是叫你一并带来?” 雨儿撇撇嘴:“不知为何今晨去宁逸堂未见她。已发下师兄的虎纹密信,叫暗卫全速找去了。” “你这丫头,找个宫女罢了,哪需动用太傅那般珍贵的虎纹令?”慕容时哭笑不得,望着她道:“好歹也有点当朝公主的样子罢,怎么议事殿上仍自称姑娘?” 慕容临插话道:“定是那老怪物带坏的,等他回来再算总账!” 这回连慕容厉与陈熹泓都一脸“原来如此”的样子望着他,慕容时和慕容雨更是眼中闪动着狭促的光芒,冲他使劲眨了眨眼! 慕容临老脸竟红了红,重重咳了一声,瞪着慕容时道:“陛下还要这死囚留在此处多久?若非想让懿轩亲自监斩,本王如今便想令他身首异处!” 也难怪慕容临对这李元甫颇有怨恨,若非此人从中作梗,他呆在宫中做个风流谦王,也未必比如今能差得多少。最不济,不至被废武功,亦不至回来这两月累死累活,既是皇叔又是太医,既管暗卫又查雨儿等人底细,时不时还得劝阻两个皇侄因太傅而生出的争执。 “朕也觉着,确是挺碍眼。再教他呆下去,朕便无法在御林军回报以前画完了……”慕容时说着,倒像是十分为难一般看了看慕容厉,小心道:“皇弟,朕知你与朕一般心急,但可否为着太傅等两个月?” 慕容厉闭了闭眼,寒着脸点点头,猛一挥手,大喝道:“禁军入殿,将两名囚犯一并打入死牢!待太傅回来,当朝审过后,再予行刑!” 自这刻起,殿中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虽说慕容时年方弱冠,用人识人之能却远胜其父。而那慕容厉更粗中有细,得其兄充分信赖之后,掌握举国上下生杀大权,实不负怒将军之名。慕容临智计齐出之时,怕是神仙也忌他几分——只余老国师与太傅可称作例外!就连这看似活泼的慕容雨,也非寻常人可亲近之辈,那一手阵法毒计若与慕容临或是慕容时联合起来,只怕能够以二敌千却不损自身。 所幸,余下均是朝中全心为国之辈,否则光是仔细想过,便够他们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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