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贪欢——程陌
程陌  发于:2014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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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如果你是堂堂一国皇子却被人毁家灭族满门抄斩 如果你把堂堂一国皇子毁家灭族满门抄斩还巴巴的趁人之危将其纳入后宫 如果你被趁人之危纳入别人后宫偏还忘不了自己的血海深仇 如果你的后宫里有人夜夜承欢只为报仇偏还经年按兵不动…… 俗话说的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由此看来,本文讲述的其实是,只腹黑帝王攻和一只骄傲美人受,互相争床继而争房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报仇雪恨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皇帝一个,王爷若干 ┃ 配角:数不清啊啊 ┃ 其它:美少年的不伦之恋,宫斗虐情文 第一卷:干戈几曾识 01.楔子 他抚额,这夜已经深了,若再不睡,明早的早朝只怕是要顶一双熊猫眼了。本来这也没什么,但若是给那些跃跃欲试就想抓那人把柄的儒臣学士一个祸水误君的口实,只怕接下来弹劾的折子又要把御书房的桌子给埋了。 他可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可是身侧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小少年,衣衫已经褪尽,连厚重的被子也没有遮住的一抹像是白玉砌出的纤弱的肩便调皮的露出来,连本来即使燃了火盆也驱不走的寒意就这样消弭得一分也不见了。 那小小的人已经睡了,只是肩膀还在恍不可察的微微颤着,他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急了,这个小家伙,该是被他弄疼了吧。 想到这,他探身凑过去,小心的把那个温软的身子扳过来,待见着那张白皙俊美的小脸上一抹泪痕淡淡沿着那人的轮廓蜿蜒下来,他的心颤了一下,旋即低头吻上去,以前从不知道,原来人的眼泪竟是带着近乎苦涩的咸,他初尝时,也就无端的为那个已经睡熟的小人儿愧疚了一下,然后那吻在小人儿脸上的唇舌便莫名的干燥起来,也罢,大不了明日休朝一天,至于那恼人的奏折,此时的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02.一场笑话 已经是冬日最冷的一个月了。襄王宫里打理生火取碳这些琐事的宫人可真是个个忙得脚朝天了。 这边含英殿里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大的,身着极随意的貂皮长袄,手里抱着一个烧得正红的暖手火炉的小姑娘,闲闲坐在温暖宽阔的榻上,轻轻闭着眼睛,干净的脸颊和看不出喜怒的漂亮的眉目,初见之下,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欢喜。 然而,下一刻,她静静听完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疾疾汇报的几个句子,一双美目倏忽睁开又倏忽瞪得圆鼓鼓,她一手拂开怀里的那个炭火盆:“混账,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贱人,连早朝都不顾了吗?” 那火盆被她一拂,顺势滚到地上,盆里的炭火飞溅出来,扬了近身伺候的几个跪在地上的宫人满脸满身。 这么热的炭火溅在身上,可是众人咬牙忍着,竟谁也不说,只是随着那一声金质火盆撞在地上时发出的清脆一声响,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宫人旋即语声仓皇的出声:“江妃娘娘息怒,江妃娘娘息怒……” 那被众人唤作江妃的小姑娘闻言,怒意凭空的又加了几分:“息怒?叫本宫息怒?你们一个个狗奴才,净知道叫本宫息怒,就没有一个有本事的把那个勾引主子的贱人给本宫人不知故不觉的做掉吗?” 这一声质问,她压得极低,谅是身边几人都是心腹,言辞之间便也没有多少顾及。 江妃语声刚落,一个善于察言观色脑子转得快的小太监随即神秘兮兮的凑到江妃耳边轻声道:“娘娘有所不知,那贱人生的雪肤玉骨极是得皇上的欢心,奴才想,娘娘与其涉险落得个惠妃当年的下场,不如自己掌握主动,让皇上像是迷那贱人一般迷上娘娘,这岂不是上上之策吗?” 闻言,江妃一双美目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当年襄王御驾亲征打了胜仗,一举把整个燕国皇室彻底灭族。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班师回朝那日,随着举国欢腾山呼万岁而来的,居然还有一个高烧得人事不知的燕国余孽。 可真是造孽。 襄王不顾礼仪规矩径自把那人抱去只得皇后可以留宿的皇帝寝宫,又亲守那人床前三日三夜,除了早朝与日常应酬,竟再也懒得往久别多日的诸位后妃宫里迈上一步。 本来得知皇帝回朝的消息时,诸位娘娘着实花枝招展焚香沐浴施脂抹粉的美美打扮了一番,甚至还暗暗猜测皇帝归来以后,第一夜会招谁去紫金殿侍寝——襄国没有皇后,余下的妃子品级大致相同,自是暗中斗得你死我活看谁都不顺眼的。 只不过,随着那个燕国余孽的到来,显然这一切,都生生变作了一场笑话。 笑话啊。 自那人醒转以后,偌大的后宫,对于皇帝来说,竟然是形同虚设了。那人霸着皇上夜夜专宠自不必多说,可怜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子娇娥,失了恩宠不说,连后位也生生悬着几年不设,逼得那些削尖了脑袋拼着命想要挤上高位的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投毒施药,暗算偷袭,栽赃嫁祸,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其中,惠妃当是输得最惨,也死得最惨的一个了。 记得那年也是冬日最冷的月份,惠妃自恃水性上好,暗中命人把御花园里积了几尺寒冰的绿玉湖给悄悄烧的几乎要化了。趁着这一番功夫做足,又命自己的心腹眼线引了那个尚在好动时候的少年来湖上游冰滑雪,顺带赏赏尽日刚刚载上的几十株品种奇特已经插进的傲雪红梅。 也就在那少年刚刚踏上绿玉湖之际,本来就薄的冰层呼啦啦裂开一道大缝,旋即一番挣扎,整个湖面的冰倏忽间就碎得一分也不剩了。 那少年陷在水里,刺骨的寒凉就兜头席卷而来。惠妃躲在暗处,见北方长大的宫人大多不识水性,也或者各人都是后宫哪个娘娘安插的眼线,没有谁真正希望把他救回来,自是只在岸上惊慌,真正下水的倒是没有了。 她见状,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她不顾自己性命安危下水救人,不仅能趁机把那人按在水里做得干净利落,还能在皇上心里留一个善良贤德的好印象,既是善良贤德,那么,距离自己高登后位,也就不远了吧。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表面功夫做足,何愁有人怀疑这变故是自己动的手脚,将来皇上要查,怀疑得了天下人,也断不会怀疑到那个为了救人不顾自己性命安危的惠妃身上,想到这,她自是嘴角带笑,迈着大步冲过去,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了水里。 冬日的水,表面安静无波极是温柔和善。但一旦陷进去,那彻头彻尾的寒意,就如同削得极尖极利的刀子,贴着骨头划进肉里,几进几出,任是盖世英杰,也早就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了。 然而惠妃不同。 此刻的她满心满脑只是想着那唾手可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后位,她想着等到自己登上那个位置,平日里欺辱过她的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妃子,她定要叫他们好看。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待她把那个魅惑君主的贱人悄悄按在水里,等她满怀关切的把他的尸体捞上来,若是皇帝恰巧赶来看到这感人的一幕,说不定她还可以看似不着痕迹的疲惫至极的倒在他的怀里昏迷一会儿。 她会是襄国不久以后的皇后,这一点,她觉得毋庸置疑。 只是,再深的心计总有算漏的那一天。 她忘记了他是燕国的余孽,尽管那个时候,因为一场高烧,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可是自幼在燕国那个水乡长大,本能里残留的天性,还是让他迅速的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就要爬回岸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惠妃一头扎进水里,因着极度兴奋,什么也没察觉出来,只是游过去死死拽着那个少年的衣角,暗自用力想要把他拽回水里去。 他虽还是个孩子,但毕竟男子的力气他是有的,惠妃初陷寒水身体还没有适应过来,力气自是不如他的。 后来,便没有了后来…… 江妃暗暗抚着胸口,那时她尚未进宫,只是后来在宫人的闲闲议论里听来,当年惠妃意图害死那少年,然而皇帝听到密报及时赶来,不止救回那少年,还亲自把惠妃踢进绿玉湖里,要她自生自灭,而隔天早朝以后对着在朝为官要来讨说法的惠妃家人,就只是淡淡一句,惠妃失足堕水,与人无尤。又晓以利害,表明自己既不深究,已是莫大恩惠,生生令得那个死了至亲还无冤可申的当朝要员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的乖乖退下,自此对这件稀奇事绝口不提。 江妃在回忆里怔了片刻,又转头问身边那个献了上上之策的小太监:“依你之见,本宫又该当如何呢?” 03.襄竹别院 小太监闻言,又惊又喜,喜的是那个向来阴晴不定的江妃娘娘难得有兴致听得进他们这些奴才的耳旁风,惊的是虽然让她自己掌握主动迷住皇上是上上策,可是实施起来费时费事,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她,自己这副身家性命可就眼看着保不住了。 但他立即收了收心神,心想在她发怒之前,该是先表明自己的重要性为上,免得一会儿说错什么话,被她一声令下给拖出去死不见尸,毕竟在这宫里,后妃处死一个一抓一大把的小太监,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那小太监语带谄媚道:“娘娘该知道,自从上次皇上龙颜大怒处死那个不长眼的小宫女,那贱人身边的眼线,除了奴才,可就没有旁人了。” 说到那个宫女,江妃当然还是有印象的,记得那时正是盛夏,那少年自小长在燕国鱼水之乡本是不怕热的,可生在襄国的皇上偏要带他去建在宫外的襄竹别院去纳凉,至于这冠冕堂皇因为天热要告假休朝的理由是不是足以采信,满朝文武或者稍微有点眼色的宫人,都基本可以断定,答案是否定的。 皇上带着那少年连同随行的大大小小太监宫女,华车御驾,以及日常用度,瓜果点心,冰块美酒,浩浩荡荡就向襄竹别院进发了。 早就听说别院近几年来建的极是铺张,原本栽的几百亩竹子,几年来不仅长得繁茂遮天,连同每年新栽的新品种,也越发讨人欢喜。襄王不是一个贪图安逸享乐的君主,当年征讨燕国,长途跋涉加上连番苦战,遇上后方粮草不足的时候,草根树叶也是吃过几次的。于是当初为了避暑而建的襄竹别院虽说已经建了几年,可他因为操劳国事抽不开身,真正劳师动众大老远跑来图清闲的时候是不多的。 而这次难得摆了御驾招摇着跑出宫,一方面近日襄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外敌见燕国吃了苦头不敢轻举妄动,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实在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另一方面,朝堂上那些个闲着没事又不想天天上朝摆样子凑人头的儒臣学士,一个个磨墨润笔摆上架势,就开始对那个自燕国带回来的来历不明的少年口诛笔伐,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御殿上以死明志了。 本来撞死个把人事小,更何况那人还是拦都拦不住自己要撞的。可是他到底还是个明君,五岁时先帝驾崩,这二十年来,整个家国天下,都存乎他一念之间。若是他弱,外戚干政,朝臣结党倾轧,整个襄国,或许早就毁了。 于是当年那些苦口婆心一句句教他为人处世的臣子,到底是不能说逼死就逼死的,果真如此,等他百年之后,青史留名的不是他这个劳心劳力的皇帝,倒是那个当年死谏忠心不二的臣子了,这叫他怎么忍受得了。 也罢,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听说襄竹别院近年来为了满足避暑纳凉的需要,好像还特地引了附近的泉水,硬生生造出一个巧夺天工的冷月渠,甘凉的泉水源源不断流进流出,在这酷热难耐的盛夏,若是有幸泡上一天,倒是别有一番好滋味了。 至少襄王去的时候,还是这样想的。 那天天气是极热的,为了消暑,一路上皇上的御辇里不断有融化的冰块撤出来,再有专人捧了添满沿途护送来的新鲜冰块的白玉盘恭敬地递进去。 一出一进,每个宫人脸上,都不自觉的染上了几抹红晕。 御辇里坐着的两个人,除了皇上,另一个自然不言而喻。只是那两人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是仰躺着更合适。 当年那少年入宫时曾猝不及防的遭逢惠妃那一次TJ,命是救回来了,可本就大病初愈孱弱身子经了一场寒冰水的浸泡,更是带上了一些病人的苍白,越发显得肤白如雪,触手即化。 于是经此一变,皇上对他更是爱护有加,还专门下了圣旨,说是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得靠近那少年百步之内。而这旨意究竟是不许旁人使计害了他,还是纯属皇上一人私心不想让旁人有幸见着他,初闻那道圣旨的众人自是不得而知了。 而自古各人从出生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在皇帝乃至朝堂百官巨商富贾看来,伺候主子的下人,那都不是拿来当人看的,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使唤的工具,或者一种财富多少的象征。因此见过那少年的人,除了皇上以外,也就只剩下宫里几个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了。 那时人人都只道他祸国误君,不明白一向英明天纵的君王怎会为了一个区区敌国俘虏费神费心,虽说那少年因为一场高烧一时失了记忆,可是一旦有一天醒转过来,亡国灭家的大仇,可不是说一笔勾销就能勾销得了的。眼见着皇上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把那少年留在身边,众人保家卫国清君侧的口号喊出来,自是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忠义无双。 然而,他们没有见过那少年,只是道听途说或是凭借几张宫人粗手粗脚的画像,又怎么能留住他的一分华彩,又怎么能懂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的一分用心呢? 襄王恍不可察的笑了笑,眼见着身边的少年因为受不了冰块的寒气略略缩了缩身子。于是大手一伸,那副弱得像是无骨的柔软身子就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那少年一惊,本能的挣了挣,皇上像是恼了,低头覆上他的唇,旋即又抬头盯着他略带惶恐的晶莹眸子,微微皱了皱眉,贴着他的耳垂轻轻的问:“怎么这么凉?”说着另一只手已经灵巧的解了他的衣带,再把他抱进自己因为热得难受而微微敞开衣襟的怀里,旋即又问:“好些了吗?” 少年只觉得一阵温热的体温贴着胸膛传过来,也就呐呐的答:“哥哥,不冷了。” 哥哥,他还是叫他哥哥。 那时高烧三日三夜,他失掉了全部的记忆,只是记得昏迷前曾见到过这个穿着龙袍的挺拔男人,也曾痛彻心扉的叫他:“哥哥,救我——” 燕国覆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都忘记吧,忘记了,也许对谁都好。 那日他挣扎着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可是,本来,那些不想记起的往事,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忘了的,怎料世事无常,惠妃带来的那一场寒水救赎就如同醍醐灌顶,让他清清楚楚的记起,他是燕国皇室仅存的一点血脉,而面前这个人,亲手杀尽了他栾氏一族上下三百六十八口,这样的血海深仇未报,呵呵,如今的自己,还真是可笑。 04.妖媚惑主 襄王一行人出了皇城,出了京都,只不过两天一夜的行程,折腾了沿途不知多少大大小小无事献殷勤的地方官,和一众挤破了脑袋想要一睹无上君王,更或是那个传闻中妖媚惑主的燕国余孽的无双容颜的平民百姓,兼行商客旅,甚至贩夫走卒了。 原本宽敞的街道自是围的水泄不通,再加上本就天气奇热,寻常走在路上都会中暑的情况下,可就苦了那些扎堆围在路边上,翘首以待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的劳苦百姓了。 襄王本来坐在御辇里,随行的护卫带的又足够多,自是不会看见什么老人孩子晒晕一片,什么百姓口干舌燥无处寻水商家见利忘义一碗白水几百文的千古奇观了。只是他久经沙场战乱,耳目毕竟还是灵敏的,不时听着近处几个宫人低低几声谁谁又晕倒了之类的惊呼,也是有些不耐了,于是低了头,看着那个将睡未睡懒懒的像一只乖巧的猫儿一般趴在自己怀里的少年,出声问他:“燕儿,朕记得你最不喜的就是南方进献来的柑橘了吧?” 怀里的人怔了怔,他又叫他燕儿了吗? 燕儿,那是一个多远的梦魇?他记得幼时的自己,总是病弱得被几个兄弟姐妹肆意的欺负,他是燕王最小的孩子,出生时便生生夺走了母妃的性命。那时的燕国,每个皇子出生,都是要派人请德高望重的国师来推算命理的,他只是记得后来,父皇有一次在几个孩子恶意挖出来的泥浆洞里救回奄奄一息的他时,也曾眼神热切的告诉他:“谦儿,你要记住,你是足以让整个燕国昌盛不衰的神瑞,你是燕国的麟儿,你是神的旨意,神佑大燕!” 燕国的麟儿。 燕儿。 他笑了笑,眼神里的迷离悄然散开,像是刻意的淡淡描摹着本就极是精致的眉眼。午后的光晕随着他眼中的迷离一步一步漫过来,也就如同是用甜腻的蜂蜜,悄悄覆盖一处阴暗幽深的蚁巢那般。 那少年眯着眼睛,听到有人轻轻的问他:“燕儿,朕记得你最不喜的就是南方进献来的柑橘了吧?”他没有答话,只是恍若未觉的点了点头,旋即又闭目,蜷蜷身子,浅浅睡去。 那是一个极淡的梦境,梦里有燕国长遍山野宫廷的一株一株挂着圆滚滚柑橘的茂密的树,这样好的收成,燕国的百姓,该是要衣食无忧了吧。 远处,是不是有一个黄袍金冠的人在对他微笑呢,又是谁摘了最先熟透的最大的橘子慈祥的递过来呢,是谁欣喜的抓着他稚嫩的手,真心的赞:“每到谦儿的生辰,橘子熟透了,燕国的百姓也就能吃饱穿暖了!” 那样的父皇,一声一声叫着他,告诉他,谦儿,你是燕国的麟儿! 梦境,这样深,这样压得人无力,这样无法挣脱,桀骜得就如同,无法选择无法脱身的,命运…… 命运么? 恍惚间,他听得身边那人带些帝王霸气的吩咐:“来人,把随车带来的那些柑橘抛给沿街追随过来的百姓,留下几人维持秩序,再派人去取水,务必将伤亡减到最低。” “是,属下领旨。” 一叠声的尊声应是,旋即御辇四周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那少年许是被人吵得醒了,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看着他:“哥哥,还有多久才能到?” “怎么,急了?” “这里太闷,我要出去透透气。”少年说着就要掀开辇车上盖得极厚的幔帐,然而伸出手去,还没触到它的一角,人就被一股大力拉回:“外面都是等着瞧你的人,要是闷了……”语声未尽,话音的主人已经探身咬上他的唇,他吃痛,又开始不安的挣扎,那人皱眉,还是这么不听话,于是抬起一只手极随意的制住他,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在解自己的袍子了…… “皇上,襄竹别院已经到了。”突得一声通禀在这个紧要关头不合时宜的响起,襄王抬头,隔着厚重的幔帐愤怒的望出去,又再低头笑了笑:“到了也好,替朕去安排,朕这就要去冷月渠,”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的狠狠咬住那少年如同剥了皮的新鲜荔枝一般白嫩的耳垂,气息喷出,直直钻进他的耳朵里,又继续说,“去冷月渠,焚香沐浴!” “是,奴才这就去。” “其他人也都退下吧。” “是。” 没用几刻,御辇四周,除了抬车的车夫和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竟是全都心知肚明的退了个干干净净。襄王听得没了杂音,也就掀了幔帐,看也没看那个弯腰趴在辇车一侧的当做肉垫的奴才,径自大步踏出来,又回身吩咐道:“你就留在车里,朕先松松筋骨,一会儿……”他看了看四周侍立在旁的宫人,忍了忍,也就没有再说下文。 这时天色已将暮了,刚刚跑出去安排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却不失稳重的跑回来,见了那个立在辇车外面的主子,麻利的一跪:“皇上,奴才们已经准备好了。” “好,前面领路去。” 小太监见皇帝立在车外,略一迟疑,只听主子又吩咐一声:“怎么,怕朕走不了几步路吗?” “奴才不敢。”说着一溜烟跑到前面,一边暗暗擦了擦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一边侧身低眉顺目的领着一行人,抬着御辇朝冷月渠行去。 眼前茂密的竹林在暮色里影影绰绰撞击出极轻越的好听声音。偶尔有风,夹裹着丝丝凉意,穿过竹梢,绕过竹叶,生生吹得钻进了人的心里。 一望无际的竹,真个是襄竹别院才有的好风光了。 襄王暗自赞着,几年不见,当初自己随口取了个名字的襄竹别院,竟已经美成了今日这般。眼前是那个传闻中引了泉水精巧布置出来的冷月渠,天色渐暗,新月初上,衬着点亮的盏盏宫灯,照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谁还分得出,哪个是烛火,哪个是月呢? 他笑着招手,几个伶俐的宫女迎上来,余下的人,安静一跪,也就识趣的散了。 襄王由几个宫女服侍着褪了多余的衣衫,人就迈进甘凉的泉水里,他散了发静静闭目靠着光滑的石岸试了试水温,也就淡淡开口:“没有外人了,你也下来吧。” 05.冷月无声 恍惚间,辇车的幔帐里,伸出一截寒玉一般冷得苍白的手指,旋即是一截通透的白藕似的手臂,再然后,一抹白袍顺势滑出来,众人屏息,生怕惊了飘然而至的仙子一般,呆呆的,谁也没有说话。 随行而来的宫人,毕竟还是少数,现在侍立一旁听候主人差遣的丫头,其实还是那些常年呆在襄竹别院扫撒院子,或是修剪竹叶的居多。 她们没有见过那少年,甚至除了竹子,除了幽远的小径,连多余的人都没有见过。可是因着这一抹夜幕里最亮丽的白色,所有人默契的等待着,谁也不敢出声,谁也不敢妄动了。 那白色的少年静静的下了辇车,长长的垂至腰际的墨发,并没有束起,只是闲闲的盖过纤细的腰线,也就黑得如同乌鸦的羽翼,逆着风,一缕一缕扬起来,像是就要飘然远逝一般,看得人心疼,凭空的生出一种想要挽住,困在怀里,却只觉无力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在襄王这个家国天下尽在指掌的人看来,真是不好。他于是开口,淡淡两个字:“过来。” 少年闻声,低低垂了头,极随意的抬手,在身侧恭立着的丫头手里接了刚刚切好的一盘香瓜,施施然走过去,半跪在冷月渠边,微微俯身,由着一头青丝泻地,只是伸出两根白玉手指,拈了一小块看上去最诱人的瓜片,抬手递到了襄王唇边。 这样看似顺从,却满是倔强的动作。襄王意味不明的看着他,凑上去一口咬住那块甜腻的瓜片,犹不松口,只是更深的咬住那截白嫩的手指,舌尖轻点,像是意犹未尽一般。 倏忽,他暗自用了力,牙齿摩挲着那截嫩白,恨恨的一咬,一缕血色顺着他的唇齿蜿蜒下来,那少年许是疼了,略略蹙眉:“哥哥……” 然,语声未尽,手里的一盘香瓜已经被眼前那人愤愤的拂到地上,盘子滚了滚,竟有一大半瓜片,顺势落进了冷月渠里。 襄王怒意未尽,望着那一张眸光平静的面容,愤愤道:“你知道,朕要的,不只是这样。”他说着,抬手握住那只犹在滴血的手,再一用力,已经把他整个人掀进了池子里。 静谧的夜,池水激起的水纹荡开来,那恍如仙子的少年甚至像是了然一般没有发出一丝惊呼,人就已经陷进这浸了夜色,凉得有些刺骨的泉水中去了。 只是一瞬,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只听得一阵激越的水声哗啦啦漫过眼角,再去寻时,那少年已经不在岸边了。 众人惊呼,熟悉的人自然知道,修建冷月渠的匠人,为了保证这池水即使在暑气最盛的夏日正午也能透出丝丝凉意,在设计时不只考虑到池子的位置选址遮光采阴,连同池子的外浅内深的形状也是考虑在内的,这冷月渠虽看着极浅触手可及,可真要是深入内里,再加上由外引入的泉水循坏往复,寻常人若是失足掉进去,连淹死都怕是找不到尸骨的。 而这些,襄王忙于政事,无心享乐,不曾关心过,自是不知。他也许只是想吓吓他,也许只是不能忍受他那种恭敬却疏离的目光,或者只是想更近的看着他,抱抱他,然而掀他入水的力道毕竟大了些,那少年纤细的腰身毕竟轻了些,随着那一阵水花飞溅,他再睁开眼时,水面已经静了,连同那人的影子,什么痕迹都不见了。 “燕儿——”他试着唤了一声,不过水面还是静的。 一旁侍立的众人闻言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一个一个呼喊着“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脚步声乱作一团,可是襄国毕竟是北国,到底是没有哪一个人真的识得水性,或是真正能够下水去救回一个人的。 然而,脚步声还是在无休止的乱着,几十个人推推挤挤又都站在岸边,情急之下,稍稍一个不稳,被人给挤下去的事,还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也正是这时,一个年纪尚小,也许是看着身世可怜才新收进来的粗使宫女,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人就顺势落进了最深的那一处水里。 她许是太过惊慌,身子落下去的时候只是本能的伸了伸手,连近旁之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只听得一叠声的“泠泠,泠儿——”尚不及答,幽深的泉水,已经转瞬灭顶。 这夜的月色极是不错,星星点点的光华撒在水面上,被水纹一波一波漾开去,衬着竹影摇风,自是别有一番情致。 所以她落水的时间虽只有一瞬,却足够岸上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水面就在这时恍不可察的动了动,一道波纹顺着月光轻微的晃了一下,众人复又看过去时,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浮出水面,而他的怀里,还像是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是了,是他们。 岸上的人们欢呼起来,早就听说那少年是从水乡燕国带回来的孩子,不只生的雪肤玉骨惹人怜爱,那水性也是极好的。见他抱着泠儿缓慢却安稳的游回岸边,众人自是打心里头高兴的。当然,这些人里,除了襄王。 泠儿毕竟不通水性,年纪又小,遇到这样的事,本就是比一般人还要惊慌的。更何况,但凡落水的人,意识大多已经不清,只是本能的抓着身边可以触到的一切事物绝不松手,哪怕,手里费力握着的只是一根稻草也无妨。 所以此刻,随着他们一步步游回岸上,襄王清楚的看到了那小姑娘紧紧抱着的那人——略略露在外面的白皙的脖子上,已经被人生生抓出了几道血痕,连同因为挣扎施救而被抓破的本就极宽松的外袍半敞半露,白净的胸膛反射着月华和水光,却正被那个不知是真昏还是装昏的女人紧紧贴在脸上,是的,在襄王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被那人紧紧抱着一分一毫也不敢放松的,女人。 他才发觉,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哭着求他救他的小孩子了,已经十六岁了——他该是,男人了吧。 06.一览无遗 这样的认知让襄王莫名的气恼——他不是一个看着弟弟一天天长高而欣喜的兄长,更不是一个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而慈爱的父亲,眼前那个人,衣衫鬓发已经湿透了,外袍紧紧地贴在身上,纤细的腰线和修长的腿被湿透的衣衫裹得现出诱人的轮廓,连同那个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同样湿透的少女,在这个浑身散发着冷冽气质的君王的面前,都是一览无遗。 夜风不时的撩拨而来,竹影斑斑,水波清浅,远处的侍卫宫女虽在焦急的呼救围观,可毕竟不得襄王准许,谁也是没有胆子直挺挺跑到他的面前来乱人心烦人眼的。 此刻襄王随意披着一件袍子静静站在岸边,目光灼灼的望过去,随着那人近了,眸中的不明的意味也就更浓了。 倏忽间,一阵水声呼啦啦响起,那少年直起身子,踩着渐行渐浅的池子,一步一步,像是落难的仙子一般,缓慢却淡然的走回岸边。 近处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赶紧一步上前,有的伸手接过那人手里的一个软绵绵的小身子,有的已经取了干净的毛巾衣物殷勤的就要递过去。 然而,众人的手还未沾上那少年的一根发丝,只听身后一声暴戾的低吼:“滚,都给朕滚。” 闻言众人一怔,手里捧着的东西来不及收,只是匆匆放到地上,个个垂头敛目,一刻不到,就退得干干净净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却,惟余那少年,怔怔立在那儿,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有用心去听,有水珠调皮的勾勒着他的发丝唇角,安静的眉目恍然像是招惹着这无尽的月色,偶尔风过,试着靠近他,可是那样神圣不可侵的倔强眼眸,分明没有包含多余的情绪,只是淡然立着,却连风,都不忍触碰了。 就是这种眼神,才最让人愤怒。 襄王怒视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那少年还是安然立在那儿,目光平定,也许心续与这目光相比,还要更加无波无澜吧。他看着那少年,嘴角勾了勾,抬手一阵大力扯上他本就细得不盈一握的手腕,那人没有发声,已经跌进他的怀里。 他的衣衫不只被水湿得透了,连最上面的衣领,也早就被先前那人扯得几乎要不见了。襄王低头,绕过他本能的护在胸前的手,狠狠一口,咬住了他露在外面还在滴水的锁骨。 “哥哥……”他被咬得痛了,抬手就要推开那个霸道的人,可是毕竟刚刚落水救人一番折腾差不多耗尽了他仅存的一点力气,此刻他一推,对面的人纹丝不动,而他自己却猛地失了重心,不由自主的向身后的冷月渠倒去。 襄王本可以拉他回来,但是抬眼对上那一双淡漠的眸子,再看他故意为了躲他又要自己跌回冰凉的泉水里,也不阻拦:要躲是么?我就陪你试试在水里的滋味,又如何?一念及此,两个人竟默契的一同跌进了冷月渠里。 不远处眼尖的宫人已经发出惊呼,襄王抬头厉声的一句低吼:“再不滚开,个个杀无赦!”只一声,心思通透的宫人就乖乖禁了声,更兼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满意的看着四周死寂的别院,月色不加遮掩的撒在那少年白净纤瘦的胸膛上,倒是更添了一抹雪色。他复又低头,咬着他的唇,声音沙哑的告诉他:“不要跟朕耍心机,记住,你是朕的人。”说着用力一咬,一丝血色蔓延出来,他轻轻舔着他唇上的腥咸,舌尖灵巧的撬开他抵得死死的牙齿,转而眉头一皱——他又再躲,旋即他又再深入,舌尖霸道的探夺,他终是躲无可躲了,任他勾住他的舌,贪婪的吮吸着他独有的甜腻津液。 见他不再挣扎,他也不停,左手牢牢按着他的后脑不让他有逃跑的余地,右手一抬,轻轻松松就扯开了他本就破烂的袍子。他只觉身子一凉,干冽的泉水肆无忌惮的扫过他的身子,还有他那双不断在他身上游走的炽热的手,让他忍不住轻哼出声,旋即一阵尖利的疼带着他热烈的体温刺进他的身体,他艰涩的睁开一双如同仙子不小心浸染了风月一般无妄的眸子,而对上的只有他那双疯狂索取的燃起烈焰的眼睛…… 刺骨的水,连同他灼人的体温。那一夜的月色真好,好到即使他想忽略眼前的人,都是一种奢望。 那夜以后的很久,他都只能勉强倚在床上由着那些轻手轻脚绝不会惹乱子的小太监贴身伺候着,那夜的冰火交融彻底伤了他的身子,也让他足足一个月,弱得无力,根本下不了床。 也是那夜过后,他身边的宫女就全部换做了低眉顺目的清一色小太监,偶尔襄王嫌他们手脚笨重不会伺候人,像是替他沐浴这样细腻的事,都是不顾他的挣扎亲自动手的。 如此一来,江妃原本安插在那少年身边的几个宫女,只由皇上的一句话,便走得干干净净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江妃眯着眼睛从回忆里醒转过来,复又看看眼前那个谄媚的讨好自己的小太监,自是悠悠开口道:“小宇子啊,你的功劳苦劳本宫是件件记在心里不会忘的,以后有什么就说什么,在本宫面前,用不着有什么顾忌。” “奴才遵命。”小宇子一揖到地,又再说道:“不知娘娘可否留意,现今宫里妃嫔虽是不少,可真正为皇上诞下子嗣的,除了华妃,可就没有旁人了。” 江妃闻言,赞同的点了点头。当然,说到子嗣,是自动忽略了舒妃的大公主南宫楚妤,和湘妃的三公主南宫楚婧的。 小宇子看了看江妃的脸色,又继续说道:“皇上身为一代明君,子嗣的继承可是大事。且不说一个只有四岁的楚朔皇子在这深宫的算计里究竟能不能长到成年,就是果真平安的长到十几岁,到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他就是个治国的料子,我看华妃这般宝贝着他,若是再大些,说不定就惯出个荒银无度的性子来。” 见着小宇子扯来扯去不说正题,江妃有些耐不住了,径自问道:“所以呢?” “所以,用不了多久就该有朝臣上折子替皇上操心这些家事了,到时候不管皇上是为着应付还是为着替这皇家天下延续血脉,我看离宠幸娘娘那天,已经不远了。” 江妃听了这一番话,暗自思忖一番,又再问道:“这宫里闲着的娘娘可是数都数不清,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小宇子一笑:“娘娘莫要忘了,您有当朝宰相那个舅舅在后面撑腰,皇上就是为了对付朝臣的折子,也得搬出个大人物来挡一阵子啊。若是听说自己的外甥女正蒙圣宠,看宰相大人会不会第一个站在皇上一边帮他挡折子。” 闻言,江妃一笑,小宇子趁机又把皇上的喜好一股脑说出来,扬言只要娘娘照做,保证皇上抛下那个贱人从此腻到娘娘身边。 这一番说道,江妃是彻底的乐了,她抬手扶起地上一干跪着不敢吱声的宫人,犹自笑着说:“你们一个个,就知道给本宫喊‘奴才不敢,娘娘息怒’,都学学小宇子,也省的本宫整日着急连觉都睡不好了。” 一连声的应是,又恢复了含英殿平日里看起来宁静祥和的样子。 ——第一卷·干戈几曾识·完—— 第二卷:芳意谁人赏 07.倾城大雪 这日虽不算太冷,却落下了一场不能忽略的倾城大雪。那暗沉的天幕上乌云肆无忌惮的压下来,没有光,肆虐的北风呼啸着来去,地面的雪不经意的覆了一层又一层,反射着这天地间仿若无望的苍白,远远望去,倒也像是莫名的有些亮了。 饶是这样的雪,才是孩子心性里最不能忽略的风景。 远处,一点小小的明黄晃悠悠欢快的在雪地里踩着细碎的步子跑起来,身后几个捧着暖炉点心的宫女神色慌张的小心追着——既不敢靠得近了扫了孩子的兴致,也不敢落得远了由着他摇摇晃晃的不停摔跤。 实在是隔得远了,这边一个裹着雪貂披风的少年不由蹙了蹙眉,这才勉强看见那个明黄色的小点,模糊的面容上像是带着笑,那样的笑,是身为皇子的张扬,还是纯粹为了眼前的一场华美的雪欣喜,他都分不清了。 站在这里,已经不知有多久了。 那少年神色淡漠的看着那个远处笑得肆无忌惮的小人儿——好像是摔倒了,一众宫人一拥而上,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紧张却轻柔的拍干净粘在衣服上的几抹雪花,旋即看他再一拂手,推开众人,径自又跑得远了。 而这里,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像是又想起了遥远得有些不真实的小时候,那时的他,一样是皇子,一样被宫人小心的伺候着,只是除了父皇,还能有谁,是真心待他的呢? 他不能忘记襄军破城烧杀三日三夜时冲天而起的浓烈火光,他甚至记得族人惨烈到沙哑的大叫,他更不能忘记父皇嘲天般的声嘶力竭的狂笑——“一切都完了,天妒燕国!” 于是他笑了,他多么想绑起眼前的小人儿,叫他看看三百余口族人一刀斩首尽皆扑倒在眼前是什么感觉,叫他也尝尝,像自己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又当是什么滋味? 身后一个和煦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可是兮云吗?” 兮云?楚兮云?少年径自笑了。 记得那日他的生辰,像是以往许多次一样,依旧是被襄王锁在出尘殿里与世隔绝安安静静度过的。 襄王平日忙着政事,偶尔的时候累了倦了,也总是喜欢摊开几本诗词集录,再摆上笔墨纸砚临摹几幅字的。他的字,张扬肆意不留余地,笔尖过处,总是不经意的带上些风卷残云势在必得的霸气。却,也是极好看的。 那少年正抬手提着一只袖子仔细的研墨,眸光淡淡的扫上眼前一幅墨迹未干的字: 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 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 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 本是极平淡的一首随意临摹的诗,襄王写到这里,抬头看了看他略略有些发怔的眸子,也就出声问他:“朕这样待你,可是心有不甘吗?” 这淡淡的一句话,他问了,却又认真的低下头,像是无心听他的回答一般,提笔继续划出下一个句子: 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 写下这几个字,襄王顿了顿,许是停的久了,一滴墨顺着笔锋重重滴在铺展开的雪白宣纸上,转眼被白宣吸得尽了,只留一团丑陋的黑点,突兀的傲然立在那里,像是拈花微笑的佛祖,清醒的嘲弄着世人。 而那少年就只是喃喃的念着:“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旋即笑了:“哥哥想得多了,你知燕儿,本就喜欢清静。” 襄王也笑:“这次的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么? “燕儿不需要什么,该有的,我都有了。”极淡的一句回答,不是故作姿态的以退为进想要邀赏,而是真的不在乎,真的是,什么都不需要了。 襄王也不再问,只是看着眼前的几句诗,开口道:“我就赐燕儿一个名字,好不好?” 好不好?他分明已经是有名字的,现今赐来的名字,是要他抛掉过去吗?可惜,那样的过去,他忘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还是极淡的回答:“好。” 于是襄王抬笔,在那首已经被墨点模糊的诗上,浅浅圈出两个字:兮,云。 他看着这样两个字,又自开口:“朕名南宫胤楚,南宫是皇姓,胤是宗名,不如,就赐兮云姓楚吧。” 楚兮云。 静默了片刻,只听那少年淡淡的答:“很好听的名字。” 他笑:“那就好。”旋即抬头,看着那少年默立在身旁——及腰的墨发像是不曾沾染凡世束缚,只是随意的洒下肩来,连同那双纯净的眸子,似是望着他,更像是穿过他望向了别处。于是怔怔的念出了幼时玩闹间无心记下的句子:“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他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喃喃念完这几个句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时的失神,也就笑道:“朕每次见你,总是想到诗里,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不如,就字若鸿吧。” “哥哥喜欢就好。” …… 不知不觉,雪又下得大了,他怔怔望着眼前那个明黄色的小点渐渐远了,忽听身后一个和煦却陌生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可是兮云吗?” 那人唤他兮云,并非因为刻意与他亲近,只不过,“楚”这个字毕竟是当今皇上的名讳,任是谁,总是要避忌些的。 他听见有谁在唤他,也就茫然的转身,那人本来清明的眼睛见他淡淡的望过来,竟不由自主敛了敛,或者说,是怔了怔。 他也不在意,只是淡淡望着眼前的人,忽听那人身后一个小太监不满的声音:“没规矩,见着韩王,也不知道下跪么。” 韩王,三王爷南宫胤韩吗? 闻言,他的神色还是默然,只是恍不可察的点点头,语声清冷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孤傲:“倒是若鸿不识大体了,请韩王见谅。” 08.金口玉言 楚兮云看似客气的说着“请韩王见谅”,然而他淡淡吐出这几个字,身形却没有要动的意思——既没有下跪行什么大礼,甚至也没有侧身让开这条入宫的必经之路。 南宫胤韩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语声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几许痴然:“原来以前听到的传说,竟都是真的……” “传说的祸水么?”楚兮云无谓的一笑,像是嘲弄自己,又像是嘲弄世人,然而那笑,却干净纯粹不染杂质,若不是已经出口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旁人倒要以为,他是真心的在笑这无边风月,或者,是眼前这一场倾了整座城的雪了。 南宫胤韩又怔了一瞬,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转而也笑:“兮云多虑了,皇兄是明君,身边带着的人,又怎么会是祸水?我还有些事要去坤乾殿见皇兄,若是打扰了兮云,勿要见怪才好。” 他没有自称本王,而是自称我,言辞间的谦敬更像是面对着地位高高在上的君主,而楚兮云,连宫人的资格都不算有,这一番话,又怎么能配得? 果然,南宫胤韩身后的小太监眉目间已经有些愤愤了,但碍于韩王就在眼前,忍了忍,也就什么都没说。 楚兮云静静的听着,没有一分惶恐甚至不自在,只是略略的低头一礼:“韩王言重了,该扰的,已经扰了,若鸿不过是一介……”他顿了顿,神色又带了几许嘲意,转而继续道:“当不起韩王这一礼,也,不想当得。”他极随意的说完这样的句子,也不停留,甚至没有行礼告退,只是很自然的转身,偶尔的风肆虐着迎上那一抹不加遮掩的墨发,竟像是不舍一般轻轻的放柔放缓,拂在他的脸上,也就如同三月熏风一般。 南宫胤韩怔怔的看着那个背影,瘦削的腰身,尽管披着最是御寒的雪貂皮毛,也遮不住的微微颤抖——他是南地燕国的人,若不是战乱,兴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北国这般的雪和寒冬吧——即使那人保护的再好,也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 楚兮云恍不可察的紧了紧抱着自己的手,这样的冷,锥心蚀骨,像是又回到那日的绿玉湖,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北国的冬日,漂亮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就这样鬼使神差的迈进去,就这样恍惚的挣扎,沉沦,他本来是突然吓坏了的,身子僵直的感受着近处湖里那样寒冷的水,也感受着远处岸上那样凉薄的人,他还要活下去吗?这样的恍然让他似乎觉察到宿命的无可奈何,可也是在这时,耳畔像是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谦儿,谦儿…… 是无数次将他带离兄弟姐妹们恶意的欺侮时,不加隐藏的关切,是欣喜的告诉他国师算出的他的命数时,略略发抖的欣慰。 谦儿,谦儿…… 楚兮云恍惚的又抱的紧了些。当年的战乱,襄人攻进城来,只顾着烧杀抢掠,是没有人在意一个落魄皇子究竟叫什么名字的。是的,当今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知道他的名字呢? 都死了。 父皇,连谦儿也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若是你黄泉之下得知这样的儿子还苟且活在世上,你会伤心吗?最起码,会失望的吧…… 雪又下得大了,一片一片莹润的雪花互相包裹着纠缠着飘飘渺渺撒落尘世。天地间耀目的白,铺开,覆盖,这原本埋了多少尸骨,留了多少血污的肮脏尘世,瞬间,就干净得像是不曾染过丝毫尘埃了——原来一切,都是可以掩盖,可以轻易的一笔抹去的吗? 呵呵。楚兮云怔怔的笑了。 身后几个小太监面色不郁的默默跟着,不时几个整齐的脚步咯吱咯吱踩在厚重的雪地上,间或有人不满的嘀咕几句,是怨他见了韩王居然还不识大体,亦或是怨这扫撒的太监竟懒得连地面都扫不干净,就不得而知了。 雪还在下着,不期然的前面一个身着红衣的五六岁小姑娘吵吵闹闹的哭起来:“母妃……母妃……我不要你们,我要我的母妃……” 只一恍神,一个不大的宫女温和的劝着:“公主,舒妃娘娘就在前面大殿里,再走几步,咱们这就到了。” “不,我要母妃来抱我,就要母妃。”小孩子不依不饶,脾气倔的让剩下的几个宫人走也不是,劝也不是。 楚兮云恍若未察的继续向前走着,南宫胤楚许他,只要不出宫门,宫里这些地方,都是可以随意去的。于是平日里闲走,本是无心挑出的路,也就自然,无心再去避开什么人了。 可是他不避,不代表其他人就有胆子出现在他面前的。上次惠妃大闹绿玉湖的丑事一出,南宫胤楚立即下了死命:无故靠近燕儿百步之内的人,定斩不饶。当然,现在该叫楚兮云了。 那宫女眼尖,看着这个全身罩在白袍里的少年一出现,接着两腿发软眼见着就要跪下了,皇上下旨杀无赦,她不会误会他会狠心杀了眼前这个尚在稚龄小公主的,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何况孩子尚小,俗话也说过不知者无罪不是么。可她们这些宫女就不同了,一不是皇亲国戚,二没有背景靠山,即使舒妃要救人,碍着皇上金口玉言的面子,要是不想失宠打进冷宫,也是万万不会求情的。想到这儿,那些个宫女不顾三七二十一恨不能拎起那个还在哭闹的公主的衣领就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楚兮云还是静静走着,偶尔笑一笑,走得可真是快啊,要不是地上还有一堆杂乱的叠在一起的脚印,他都要以为,刚刚看到的人,不过是自己心上神不守舍时,连眼睛也看花了。 身后一个小太监趁着他这一晃神的功夫赶紧凑过来:“主子,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楚兮云淡淡一颔首,也就转身,眸里像是没有焦距一般的看着前面连他的脚印都差不多已经被雪覆盖将要不见的路,并没有迟疑,而是一步一步,如同走向既定的命数一般,静静的走回去。 而此时,他已见过韩王的消息,不知要被多少有眼色有心思的人,给传的沸沸扬扬了吧,毕竟,后宫是不得私自会见朝臣的,可是,他也算是后宫吗? 又是一声轻笑遥遥的恍不可察的溢出那少年的唇边,雪,又下得大了。 09.清妙出尘 出尘殿在偌大的襄国皇宫里算不得什么大殿,甚至,说是很小的偏殿也有些勉勉强强,但是,有幸见过出尘殿的人,无不被它的飘渺灵动所折服——整座殿宇不惜耗费举国之力精心挑选了上好的羊脂白玉用做殿墙,又特命匠人熔铸了襄国朝野上下当做稀罕物把玩的,几十年攒下来的透明琉璃用做殿顶,这样远远望过去,殿顶反射着一天之内四时不同的天幕变更,或朝霞渲染,或晴空若碧,又兼雨雪风霜衬景,直直从殿顶的琉璃反射在殿墙的纯白羊脂玉上,这一副四季十二时的生动变更图,再配上殿外飞檐攒尖,直入碧霄,美得竟像是臻入了化境。 更重要的是,它也是整个襄国皇宫里,距离襄王的坤乾殿,最近的殿宇。 楚兮云踩着铺了一地的雪缓缓步进专属他一个人的出尘殿里,宫人早已经摆好了整整一桌子精致的午膳,或是焖,或是煮,金玉制成的杯盘碗盏在冬日的寒意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丝丝缕缕的烟,以昭示着这般美味在主人入座之前,仍然还是冷热适度的。 他入殿,其实并未仔细去看这些铺展了一桌子的大大小小的盘子,只是习惯的扫了一眼,然后了然的走进内殿去换下刚刚落满雪的袍子——这样的阵势,南宫胤楚定然是要来的。 内殿略有些暗,厚重的雪一层一层盖住原本透光的琉璃殿顶,这样阴沉的天幕里,若是没有蜡烛宫灯,只怕是要暗得不能视物了。但出尘殿毕竟是不同,高大的琉璃殿顶上一根一根密密麻麻延伸出长短不一的银线,而每一根银线尾端,又适时的系上了一颗与周围相比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就像是夜空里闪烁不一的星星,偶尔一缕风绕进来,轻轻的触上银丝,满殿的夜明珠摇曳生姿,光影婆娑,遇上天气晴好的时候,甚至天幕里的星光也会毫不吝啬的透过琉璃洒下来——透明的琉璃晕开的星光,再衬上殿里摇曳的珠光,这般景致,只是想一想,便足够醉人了。 就像是这座举世无双的出尘殿,世人只知它美得飘渺虚幻,或许以为宫殿的主人会因为能有幸住在这里而沾沾自喜,也或许会有人为了可以住进来享受一晚而甘心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甚至有时候,楚兮云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阁上远远看着它,也会略略失神,但外人不会知道,白玉做墙,琉璃做顶,这样奢华的宫殿——该会有多冷? 他总是浅眠,即使睡着,也总是莫名的惊醒,世人只是羡慕满室夜明珠的华贵雍容,也从不知道,无数次醒来,扰人的光毫无顾忌的打在脸上,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其实,再美的殿宇,不过是囚禁人的牢笼吧。 “皇上驾到——” 突兀的有宫人扯着嗓子喊出的声音远远的通报过来,不多时,一个明黄色的人影迈进殿内,见整个大殿宫人安静侍立却唯独不见那少年的影子,也就习惯似的顺势落座,兀自开口:“兮云,朕已经来了,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那少年淡然的迈步走过来,身子一低,也就入座。 南宫胤楚没有看他,只是抬手夹了就近的小砂锅里一片泛了辣红的鱼肉,一旁侍立的宫人一个递上金丝白玉盏,一个小心翼翼的在那砂锅底下添了几块精细的炭,小火慢炖,一锅酸辣可口的锦绣鱼汤已经煮的就要沸了。 两个座位靠得很近,楚兮云静静坐着,像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紫金砂锅里沸腾着冒出的泡泡——几片绿意盎然的叶子似是不甘的不停翻滚着,辣红的汤水,偶尔几片白嫩的鱼肉,几样材料点缀起来,在寒意渐浓的冬日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不饿吗?”南宫胤楚见他不动,也就侧身看着他,“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该是累了吧?”如许近的距离,随着他的话带出的些许白色的雾气,毫无预兆的拂在楚兮云的侧脸上,他没有答,还是专注的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鱼片——有些事情,他不需要答,自然有人会迫不及待告诉面前这个想要掌控一切的人,他甚至不用质疑为什么他的行踪会有人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为什么要去宫门?”那个明黄色的人影又靠得近了,语气里不容辩驳的肃穆,让人听了,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抖。 楚兮云还是淡淡的看着那个砂锅,良久才答:“宫里很冷。” “冷?”南宫胤楚抬头扫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宫人,像是说给自己听,但语声不大不小,却正好可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太监闻言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息怒,主子说炭火熏人,不叫奴才们点,这才……”那太监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句话没说完,险些就要背过气去。 南宫胤楚听了,见那少年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砂锅,旋即语声一沉:“知道炭火熏人,怎么还不撤了?”他没有说撤什么,自有一旁察言观色的宫人动作麻利的把那个点着炭火的砂锅撤的连影子都不见了。 楚兮云淡淡一笑,也就抬眸看着他:“哥哥只是撤一个无所谓有或没有的,砂锅吗?” 闻言,那个跪在地上的太监立时抖得身如筛糠:“主子息怒,奴才不该疏忽,饶了奴才吧……”后面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南宫胤楚轻轻一挥手,周围几个宫人齐步上前,那个犹在颤抖声音渐远,方才的太监已经消失了踪迹。 南宫胤楚复又抬头,看着周围侍立在旁的恼人的宫人,也就再一挥手,无声无息的,所有人低头垂首恭恭敬敬的撤出殿去。 “满意了么?”他看着那少年——夜明珠的光华柔柔的洒下来,淡淡扫过他的发丝他的袍子,却像是羞怯一般,再不敢触及那人如同沉睡碧海千年的珠玑一般澄澈的面容。 也许是他出来的急了,银丝云锦绣袍的最上面一个扣子,似是无意的忘记系了,一段雪白的颈子毫无顾忌的露出来,他微微探身,拿着一双纯白的玉筷像是要去夹起不远处一小片翡翠叶子,南宫胤楚看着他,那双玉筷白得通透,却怎么也比不上握着筷子的这几根极随意的手指——这样的手指,如同剥了一半尚在滴着甜腻汁水的白嫩荔枝,让人禁不住…… 楚兮云没有看他,也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极淡的告诉他:“我饿了。”说着已经夹起那片叶子,唇角微张,像是就快要把它咬住一般。 南宫胤楚听了,目光晃了晃,随口答他:“朕也饿了。”说着探身,咬下了那人举在半空的翡翠叶子,又再低头,连同那人微张的唇一起,死死的咬在了嘴里…… 10.淡漠疏离 楚兮云紧紧的捏着指间那双白玉筷子——筷子上雕了几朵凌空而起的云,那云极淡,却真实得像是就要起身飘远一般。 他用力的捏着,只是指节的弧度没有僵硬,也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看得出那几根手指这般不经意的颤抖和,不甘吧。 南宫胤楚咬着他的唇,像是轻轻的呢喃着什么。 天地在这一瞬忽然的静默了——远处的风已经停了,漫天飘洒的雪悄然收了这般铺天盖地的兴致,近处琉璃殿顶的珠光静静地笼下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南宫胤楚放开他,自顾自斟了酒,而后一口饮尽。只是那目光依旧缠在那人的身上,语气不善的像是吩咐他:“再不吃就凉了。” 楚兮云听了,也就极自然的抬手又再夹了一片别的什么——他极认真的吃着,偶尔停下来片刻,也像是在思考自己该夹哪一道菜一般——这样淡漠疏离的姿态与眸光,南宫胤楚不是第一次见到,却没来由的生出一阵气恼。 “饱了么?”他忍不住问他。 楚兮云一向食量是极少的,此刻放下了筷子,想来该是饱了。 未待他答,他已经起身,直视着楚兮云瞬间的错愕,暗暗施力,那人已经入怀。 “哥哥……”他下意识的轻声唤他——尽管不是第一次了,看到这样的他,他还是会不自觉的错愕。 那人也不理,径直抱着他入了内殿。 宽大的床榻上依稀还有那件刚刚换下不久的,已经被融化的雪湿透的袍子,南宫胤楚皱眉,一抬手,袍子已经被拂到地上。 他按下怀里的人,动作算不上轻柔,还是忍着耐心解开最近的一个繁复的扣子——他是帝王,平日里这些杂事自有伶俐的宫人伺候着,他笨手笨脚的解了半天,旋即像是跟自己置气一般,索性再一用力,“嘶——”,整个袍子应声被他扯成了两段。 一件外衣已经扯开了,他不住手,还是一鼓作气的用力扯着。冬日的出尘殿连殿墙都像是染上了彻骨的风霜,楚兮云微微皱了眉:“哥哥……冷……” 南宫胤楚闻言,索性又一把扯了自己的皇袍:“说,为什么要去宫门见他?” “谁?”楚兮云恍不可察的暗暗咬了咬唇——他粗暴的时候虽不常见,却也不是没有见识过的。 “还能是谁?”南宫胤楚这一口已经狠狠咬住了他露在外面的左肩,丝丝寒意钻心蚀骨。 “我……没有……我冷……”战栗的声音响在耳畔,南宫胤楚禁不住抬起身子俯看他——眉目如画——清明的眸子似乎是沾染了雾气,浓得像是夏日里的瓢泼大雨,虽湿得极致,却并不凄迷。 他喃喃:“那人说得不错,世人的传说,都是真的……” 是三王爷南宫胤韩说的么? 楚兮云还未及多想,只觉唇齿间一痛,那人霸道像是要吞他入腹一般。 见他皱了眉,南宫胤楚也不顾,一只手死死按着他,要他逃无可逃,一只手已经顺着他优美的胸线一路蜿蜒着向前…… 他没有挣扎——极腰的墨发铺在床榻间,无力的垂洒下来,轻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了。 而他,霸道的唇齿噬咬着他,原本无瑕的雪肤已是一片不忍触目的青紫印记。 他没有出声,还是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唇——他不呼痛,也不哀求。 南宫胤楚的手一路向下,在身下那人的腰际略作停留就要顺势深入…… 楚兮云像是察知他的动作,双眸微睁,又再紧紧闭上,而纤细的腰已经在他怀里略略的扭动起来…… 他一怔——那人从不曾主动配合过他的动作——旋即手上力道更大,又要再度前去探寻什么。 而他,随着他的动作也是一怔。 “皇上,秦王已在殿外,有要事相商。”有太监适时的插了一句话进来,南宫胤楚微微一顿,怒吼出声:“叫他等。”言毕复又俯身,像是仔细的辨别身下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高洁得不染烟火气的雪玉少年——他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婉转承欢…… “皇上……秦王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奴才看皇上正在用膳就没有打扰,可二王爷实在是有要事急着上奏,这才……”先前的太监言语间已经带了明显的不安。 南宫胤楚又再皱眉——他不是昏君,更不曾为了一己之私耽误朝堂政事,一念及此,不由松了手下的力道,抬头怒道:“够了,朕这就去。”说着抬手扯了一旁的被子盖上那少年布满青紫的身子,再一翻身,人就利索的披衣向殿外行去…… “吱呦——”殿门应声而开,只是一瞬,四周又再恢复先前的死寂。 良久。 “主子,可是要奴才们伺候着起身么?” 不知不觉,宫人已经备了热水毛巾恭恭敬敬的侍立一旁了。 “不用了,从今日起,出尘殿就由小宇子代管吧,其他人先下去,我还有几件事要吩咐他。” “是。” 一阵衣袖拂摆间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殿里唯一侍立的人淡淡的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不是一个胆战心惊亦或是洋洋得意的小太监该有的声音,楚兮云听了,也就微微皱眉:“苍宇……” 那人见他皱眉,也就立即迎上来:“是不是伤口……”他没有问下去,而是径自掀了面前紧紧遮着的被子,白净的床单上点点嫣红的血迹触目惊心,他赶紧拉着眼前的人坐直身子,又再掏出贴身带着的药匆匆忙忙的抹上他后腰深深裂开的一道口子,旋即像是发怒了:“怎么又裂开了,不是说不要乱动吗?”然而话还未尽,他又看到了那一身深深浅浅的青紫印记,接着也皱了眉。 见他发怒,他倒是笑了:“放心,他没有看到,只差一点,多亏了秦王及时出现。” 11.王者之器 “是多亏了秦王,还是多亏了你自己?”苍宇的质问像是凭空的带了几分尖利。 见他如此,楚兮云也就偷偷撇撇唇角恍若未闻的问:“韩王来了,秦王也来了,他们两个的封地各占燕国一半,不会无故回来吧。” 苍宇也不答,只是转身另取了一件长袍给他披上:“你的伤已经深了,又是冬日,再不包扎,要好可就不容易了。” 楚兮云闻言无所谓的扭头看了一眼,顺着苍宇的话佯装伤心的叹气:“真的这么深啊,看样子,就算好了也得留疤了。”——他当然知道他的伤是不能包扎的,本来伤在后腰,那人是看不到的,可要是一旦包扎起来……他摇摇头不敢想象那人扯开他的衣服看到一圈白纱布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苍宇见他终于能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露出这样单纯的神情,也就不由自主带了笑——他本就是只是个孩子吧,平日里淡漠的样子保持得久了,差一点连笑都不会了,更别提,偶尔的——撒娇? “主子,师父也说,剑才是王者之器……至少不会像九节鞭一样稍不注意就伤到自己吧,以后还是不要练了,这样的伤要是让那人看到,肯定会起疑的。” “你该知道,九节鞭练的就是力道和掌控能力,这伤不会有下一次了。”楚兮云懒懒应着,又再问:“师父这次回燕国,是不是有什么动作了,所以韩王秦王全都赶回来了,是不是?” 苍宇叹气:“你都猜到了,还问我么?” “师父只是说,她要回去召集旧部,可具体做了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 “是啊,师父召集了昔日的将领,打着你的旗号,说要挥师入襄都救回燕国少帝。” “燕国少帝?”楚兮云喃喃,恍惚间记起那人在夺了他的翡翠叶子以后似乎也呢喃了什么,原来是燕国少帝么? 苍宇见他失神,也就问:“担心他杀你么?” “杀?”楚兮云遥遥头,“师父的力量不足以威胁到他,即使有一天威胁到了,我不还是一个强有力的人质么?师父起兵只是要扰乱他的视线激起燕国民愤吧,若是对我不利,她是不会轻易去做的。” 恍惚间大雪又开始洋洋洒洒的落下来了,或飘,或浮,没有挣扎,没有哀鸣,安然而落,始终无声…… “主子,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好。” 苍宇复又沉默许久,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般,喃喃道:“有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姑娘……” “怎么,不是苍宇的故事么?” 他一愣,旋即摇头:“算了,还是告诉你吧,记得当年你落水以后救下的小姑娘么,叫泠儿的那个?” “泠儿?记得吧,她怎么了?” “前段日子我偶然听到了几个宫人的议论,因为你救了她,所以她被皇上下令逐出宫,然后……” “嗯?” “然后卖进了青楼,花名倾泠月。”苍宇一叠声的说完,像是怕语声迟了就会不忍心说出口一样。 楚兮云一怔:“倾泠月……”倾了冷月渠的泠儿吗?旋即又再喃喃:“我救了她一命,却害了她一生么——她恨我吧。” 苍宇咬牙:“她该恨的,不是你。”见他还在怔怔,于是又道:“我叫她入了脉络堂,毕竟青楼是个汇集消息的好地方。” 听到脉络堂,他像是有了反应:“为什么不赎她出来?” “是她自己选的,她要帮你。更何况,是那人送她入青楼,要想出来,岂是易事。” 雪已经下得大了——丝丝入扣的风敲打在窗棂上,沉闷的声音,就如同钝器一下一下敲击在心壁上那般。 “前几日我要你说的话,告诉江妃了么?” “我猜不久以后,宰相就该号召群臣发折子,叫那人雨露均沾留下皇嗣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他打算后嗣,或者为什么不干脆一剑杀了他,岂不是更干净?” “杀了他,还有他的儿子,杀了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弟弟——杀不完的。更何况,我只是想要他烦一阵子,至少我可以有时间把师父留下的九节鞭练好吧。” 说到九节鞭,苍宇一怔,复又低头看看他一身青紫的印记,不自觉的喃喃自语:“主子很苦……” 楚兮云也笑:“能够入宫,总是要牺牲一些什么的,苍宇不是更苦?” “我自愿要来陪你的,可你……” “没有人的时候不用叫我主子,我叫栾谦。或者,苍宇叫我谦儿吧。” 殿外突兀的有了些许杂音,只听一个小太监恭敬的道:“秦王请随我来。”——距离很远,却清晰的传进出尘殿里。 “苍宇,听说秦王的脾气很不好吧。” “你要做什么?” “他们刚出坤乾殿,我们走小路,应该可以赶在他们前面。” “你要去拦他?” “我的伤在今夜之前要有个交代,不然瞒不住的。快,就带着这对烛台。” 楚兮云匆匆系好衣带,又抬手塞给苍宇一对几乎蒙了灰的烛台——出尘殿有满室的夜明珠,本是用不着烛台的,当初楚兮云偶然的看见这一对简单到几乎没有多余花纹的烛台以后,就一时兴起留了下来,而他的东西一向是不许宫人触碰的,时至今日,原本就黯淡的台子上自自然然的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青灰。 只是一个迟疑,苍宇就紧跟着楚兮云出了殿门…… 襄国皇宫的布局算得上是精巧的,凭着楚兮云的记忆,足足走了一年才勉强算是熟悉了皇宫的所有细枝末节,此刻秦王跟着领路的小太监悠哉悠哉的漫步,自是比不上他抄小路加上快步疾行来得更快一些。 不多时,楚兮云赶在前面,再调了几个步子,似是无心的转了几个弯,就走到了秦王身前不远处。 12.纷至沓来 雪还在下着,那个模糊的纯白色身影衣袖飘飘——没有近一步,也没有远一步,因着这一抹极随意的明丽色彩,天地间这一场纷至沓来的雪,也像是忽的暗了一般。 这边秦王驻足,惊异的看着这个不知怎的突兀的出现在眼前的人,本欲探寻,旋即又明了——后宫是不会有男子随意出现的,眼前的人,不是楚兮云又会是谁? 他于是扬声:“给本王站住。” 像是凭空响起的一声暴喝,楚兮云恍不可察的微微一笑,也就转身:“若鸿拜见秦王。” 极淡的语气,说是拜见,却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然而,这短短的几个字出口,好听的声音就像是温润的泉水敲击着上好的璞玉,一声一声,清丽如同凤鸣。 南宫胤秦听了,微微恍惚——面前的人依旧低着头,不加修饰的如漆墨发安稳的洒下来,像是故意遮着主人的面容不舍得让他人窥视一般,却只是这几个语气淡漠的字,只是听了,也莫名的震了耳,震了心。 可也只是一瞬,南宫胤秦复又皱眉:“怎么,呆在宫里这么久,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叫规矩么?” 字字责难,楚兮云也只是淡淡的答:“若鸿只知,见了皇上尚且不必行礼,却不知见了王爷,又该如何。” 周围的宫人已经悄悄的冒了汗——他们大多是知道秦王脾气的,这种时候,不该听的不该看的要是不小心听了看了,一个不留神可就得赔上一副身家性命,于是干脆老老实实的低了头,再不敢看这两个针锋相对的主子一眼,更是恨不得连耳朵嘴巴都顺道堵上,省的秋后算账叫人给惦记上。 “好,拿皇兄压我是么?以为得了他的特许就可以耀武扬威了是么?”南宫胤秦也笑,只是那笑意弥散却怎么也进不了他鹰隼一般冷冽的眼角,他俯看着他,一字一顿:“不过是皇兄闲暇时的一个玩物,这般恩许,你也配么?” 雪着实下得大了,襄国远在北地,皇城的选址更是北面为尊,本来冬日的大雪极是寻常,却没有哪一次,竟如今次这般——洋洋洒洒,连咫尺之物也差点要分辨不清了。 楚兮云还是安静的立着,没有任性的甩袖离开,也没有桀骜的以牙还牙,甚至始终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答他:“王爷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天幕突然变得很静。 南宫胤秦看着近处这个有些模糊的人影——这样淡漠的姿态,不喜不怒,安然的像是听他说一个可有可无的笑话——却更是让人莫名的恼火,就如同费劲全力狠狠打出的一拳,以为对手会倒地呼痛,然而换来的,只是他淡淡的一句:打得很好,下次继续努力…… 这样的感觉,从不曾有过。 “本王在宫外,常听人提起什么祸国妖孽,今日得见,倒也算是不虚此行。”南宫胤秦兀自发笑,一众宫人见势知道秦王终于要走了,不由个个都暗自松了口气。 也正是在这时,楚兮云静静的抬头,极腰的墨发顺势收拢,如玉的面容略略带笑,他看着秦王,眸里有了几分揶揄的味道:“自古,世俗不容,是为妖。王爷是要告诉若鸿,你,不过是一介俗人么?” “啪——” 极清脆的一记耳光,不偏不倚,打在楚兮云脸上,也许是力道过于大了,也许是雪肤过于单薄——五个指印清晰的停在他的左脸上,也因着这样迫人的力道,他借势后仰,恰好撞在身后苍宇手里的一个尖锐的烛台上…… “嘶——” 衣衫刺破,血流蜿蜒成河…… 一众宫人还在愣着,想不明白眼看着秦王就要走了,怎么还会发生这种弄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 苍宇眼疾手快的扯了衣服赶紧包上,因着担心血流不止,也不敢妄自拔出那个刺得极深的烛台,只是抬头一声大喝:“来人啊,快传太医——” 一个反应快的小太监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剩下的几个人这才有了反应,手忙脚乱的又是搬又是抬,只余楚兮云自己,微微瞑目,睫毛像是在颤抖,但由始至终,不呼痛,不呼怒,安安静静未发一言。 直到所有人行得远了,南宫胤秦仍在怔怔——他的一掌,力道还是掌握得住的,分明,他根本就没有用力的…… 出尘殿里已经站了几个最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待不多时,纱布药棉金疮药,一切也就收拾停当。 楚兮云安稳的睡在宽大的床榻上,墨发肆意的铺张开来,似是要掩着那世俗不容的面容一般,黑与白淡淡交融,倒是更衬得肤白胜雪了。 南宫胤楚得了消息早早的就赶了过来,他安静的坐在床前,食指轻柔的抚着那人一片红肿的左脸:“朕知道你没睡,还要躲朕么?” 楚兮云也就睁开略有迷蒙的眸子看着他,听他轻轻的问:“疼么?” 他笑:“脸上的伤不重,也不算疼的。” “那腰上的呢?” 他沉默片刻才道:“哥哥,不用在意。” 南宫胤楚抚着他腰上的几圈厚厚的纱布,兀自还有嫣红的血缓缓渗出来,他喃喃:“该是很疼吧?” “哥哥想问我为什么会在那里遇见秦王么?”楚兮云像是了然的看着他,“烛台旧了,我不喜欢了,想送去扔了的。” 那条路再往前,会经过一个储物的小仓库,平时旧了的不用的东西,总是差人搬到那里去的。 南宫胤楚闻言,目光晃了晃,转而低头噙上他略有些苍白的唇:“不喜欢的东西就要扔了吗,那么,朕呢?” 未待他答,他的舌尖就顺势侵进了他的领地,霸道的勾上他的舌,毫不留情的舐过他的每一寸唇齿,似是意犹未尽,任他再是挣扎也不肯忍耐着放开他:“兮云,先前被秦王扰了,现在……” 楚兮云闻言又是一怔:“哥哥,我的伤……”后面的字还未出口就被吞得尽了。 “别吵,朕知道分寸……” 13.彻骨彻心 楚兮云皱眉,本就苍白的唇带了些许凉意——冬日的天幕总是很早就暗了,似乎是入夜了,出尘殿里从不曾有过炭火,连烛光也是不见的,自是冷得彻骨彻心。 本来他不曾受伤时,也是极怕冷的,偏偏今天他为了掩饰旧伤的痕迹,原本不大的伤口因着自己强劲的一撞生生撕开了很深的口子——曾经已经结痂的痕迹是不见了,却也不受抑制的流了太多的血,这样的寒日自是承受不住了。 南宫胤楚抱着他,只觉得这副本就单薄的身子越来越凉,甚至带了略略的颤抖,不由停下动作轻轻侧身,然后紧紧的把他圈在怀里。 他动了动,疑惑的睁开眸子:“哥哥?” 而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圈着他:“朕困了,睡吧。” 楚兮云轻轻的笑:“哥哥明明睁着眼睛,怎么说困了呢?” 他侧着头启唇点在他的额上——力道极轻——那人总是轻飘飘的如同一阵淡淡的烟雾,似是稍不留神就要无力的散去一般,即使是紧紧圈在怀里,也总是莫名的生出一种舍不得,留不住的错觉。 他圈着他,尽可能的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似是喃喃:“兮云,叫我胤楚吧。” 他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怀里的人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极不安的动了动,再下意识的向他最温暖的胸膛贴了贴,安然的睡容就这样不经意的,静静绽放在他的眼前——不是碧天里朝云那般的铺陈,更不是冬日里雪白羊毛那般的温暖,也许是冷得如同深陷冰涧之中的雪莲,又不似雪莲那般惹人怜爱的娇弱,南宫胤楚于是自嘲似的笑了——他的美,他的静,他的淡,他的韧——又怎是一般俗物可以相比的? 他抬手小心的扯了扯被子,更多的裹着那个已经睡熟的人,却也还是睡不着,只是借着一室的珠光仔细的看着他,兀自低语:“兮云,兮云……” 一夜好眠,楚兮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他紧紧拥着被子——身边的位置早就空了,那人总是习惯很早的时候就去重新翻几页前日重要的折子,然后备好笔墨写下新的指令或者心得,匆匆半个时辰,再去召见朝臣,小心的控制着几派臣子彼此的势力制衡,此消彼长的时候削弱强的一方,争执不休的时候判定对的一方,或者,只是一句“有本上奏,无事退朝”便就作罢——世人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谁又去想过,坐在那样的位置,是不是会像坐在针毡上那般难受呢? 他微微瞑目,睫毛恍不可察的颤抖:“胤楚……” “主子可是醒了?”一旁恭立的小太监见他动了,赶紧机灵的探身就要上前。 楚兮云听了,也就随意的摆摆手:“我不想吃东西,你也不用伺候了,去告诉他们谁也不要进来,不要让人来烦我……” “主子,太医吩咐了您要喝药,还有,腰上的伤也要换……” “出去。” 楚兮云又再不自觉的皱了眉——那小太监的声音嗡嗡嗡响着,听上去就像是恼人的蚊鸣,偏又赶不走捉不住,让他禁不住的起了怒火。 见一贯谦和的他像是真的动怒了,不明就里的小太监赶紧转身低头就要往外跑,“啪——”,一不留神,苍宇刚刚熬好想要送进来的药被这一撞,洋洋洒洒的浇了一地。 “小珠子,知道这药有多金贵吗,打了这一碗,怕是卖了你也赔不起。” 苍宇借势就想拿这个毛毛躁躁撞在枪口上的倒霉孩子来立威,毕竟昨天才当上管事的,出尘殿上上下下埋了这么多各宫的眼线,其实都是不服的。 小珠子闻言赶紧麻利的一跪:“您就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说到最后,语不成声,已经明显的带上了哭腔。 见他可怜,苍宇也有些不忍,一摆手叫他收拾了一地的碎渣子,顺便又吩咐人再熬一碗新的过来,也不再看一旁各人的脸色,托词主子需要静养就把人通通都赶了出去。 待人走得尽了,他这才叹息着回身走进内殿,见了床上那个懒懒躺着的人,一腔怒意再也忍不住,抬手就差要把他直接掀起来。 昨日苍宇只是约略的知道他拦秦王是要做什么,却不曾想这一撞的力道这么大,还来不及收手,烛台眼见着就要没了顶。原本他昨天就要来数落他的,只不过恰好南宫胤楚来了,一呆就是一夜,叫他连说句话的空都找不出来,硬生生的气了一个晚上。 “你是要用烛台把你自己给穿过去吗?还是你嫌伤口裂得小不够霸气不好看?”苍宇探身坐在他的床前,“本来不要紧的小伤,被你这么几番折腾下来,不残废都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是真的气急了,仗着自己年长一岁,数落起他来,倒也真有了几分兄长的架势。 楚兮云还是懒懒的拥着被子,见他气得急了,也就沙哑的出声:“我很小心的,不是已经避开要害了么。”他说着淡淡的句子,人却禁不住微微的颤着。 苍宇蹙眉,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又再皱得更深:“你看看,都烧成这样了。”说着就要起身去叫太医来诊脉开方子。 可刚迈了一步,人就立刻顿住,他顺着视线落在楚兮云拉着他衣角的苍白右手上,想了想,又再坐回去柔声的哄他:“谦儿,药不苦的,我备下了蜜枣和冰糖,等一会儿太医开了新方子熬了药,我亲自端过来喂你,好不好?” 楚兮云不说话,只是用力的靠着他——他很暖,只有靠着他的时候,他才不用担心自己不小心说漏了什么,才不用夜夜浅眠,才不用提防什么阴谋算计。他无法想象那个明知他是燕人,明知他是所谓的燕国少帝,却依然可以不动声色的人究竟在打什么注意,他怕他的梦里会有只言片语泄露了师父他们的机密,他怕有一天自己撑不住了会在那人身边沉沉睡去…… “谦儿,谦儿……” 那么深的梦境里,是谁在不停的说:谦儿,你要记住,你是足以让整个燕国昌盛不衰的神瑞,你是燕国的麟儿,你是神的旨意,神佑大燕…… “谦儿,别睡了,醒醒……”苍宇低声唤着他,又再看看他已经烧得染了红晕的侧脸,咬咬牙掰开他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起身就向殿外迈去。 14.帝王之姿 身边忽的一凉,楚兮云只觉得自己死死抓着的衣角一滑就再也抓不住了——恍惚的像是回到那日的燕京赤都,盛夏灼人的炽热战火,漆黑的夜幕里明晃晃的渲染了大片刺目的红——差点要燃了人的眼了吧。 他不记得了,或许是不愿记得,只是燕国皇宫里那些匆匆忙忙的人影一次又一次的晃过他身前,没有停留,又再极快的离开——几个皇兄亲自领了人杀上战场,纷繁的战报军书一封接着一封的来了又去,那样的夜幕里,知了声嘶力竭的吼着,怎么像是突然的无声了呢? “父皇……不要走……” 楚兮云兀自伸开苍白的手指像是要凭空的抓住什么——犹记得襄军破城,他也是刚才那般死死的抓着父皇的衣角,怕是不小心松了手,就什么都消失了…… 却,还是握不住。 “不要走……”他紧闭着双眸,额上细密的汗珠染湿了他铺展在榻上的如云墨发,几缕青丝垂在枕畔,他挣扎着,想要靠近久违的一点温暖——身子又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出尘殿,真的好……冷…… “兮云!” 南宫胤楚看着连同被子一起滚落在地上的人,不由几步上前把他抱在怀里——他刚从早朝回来,那帮迂腐的老臣子又开始扯一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陈词滥调来干涉他的家务事,料是朝野近日没有什么大事——至少表面上还是一派繁华盛世——他干脆早早退了朝,脚步不停的径直朝出尘殿赶过来,却没想到,一进内殿,看到的竟是这般光景。 他来不及发怒,只是几步过去紧紧的抱住了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兮云,兮云……”待触到他滚烫的额头,不觉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怒意:“太医呢,快给朕宣太医,但凡还有气的,全都给朕宣来!”他一叠声吩咐着,手上用力,连同那人的被子一起,安安稳稳的放回床榻上去。 楚兮云由着他的动作微微蹙了眉,旋即眉头舒展,像是重新抓住了什么遗失的珍宝一般死死扯着他的衣袖,因着冷得极了,又本能似地略略扭动身子不停的往他怀里钻——他的手极有力,就像是记忆里那个亲手把他从泥浆洞里救出来的和蔼的父皇——他扯着一截袖子心满意足似的笑,不似往常的淡漠疏离,而是真的发自心里——就这样自然得像是不加修饰的绽开,却突兀的,惊了南宫胤楚原本焦躁不安的,心。 该说他是荣幸之至吗?这样的楚兮云,如不是高烧到连神志都已经不清了,他会像这样,不加掩饰的对他笑吗? “皇上,太医已经到了。”身旁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跑进来,也不敢靠的近了,隔着远远的距离一声通禀,南宫胤楚略一恍神,也就吩咐:“还不进来?” “是。”小太监领旨以后一溜烟的跑出去,不多时,一众太医鱼贯而入,本就狭小的出尘殿立时人满为患。 南宫胤楚皱眉:“郑太医,王太医留下,其余的下去等着。”说完未待众人反应,不耐烦的一摆手,其余人立时噤了声,敛衽就又退了出去。 郑太医上前,看着南宫胤楚紧紧圈着楚兮云坐在榻上,眼神里略略带上了难色:“皇上,还是交给微臣吧。” “不过是把脉,朕碍着你了?”语气极是不善,饶是郑太医多年伺候这些贵气的主子伺候得惯了,乍一听还是一阵哆嗦:“微臣不敢。”说着赶紧低头上前,恭恭敬敬的就着南宫胤楚的手搭上楚兮云的脉,略作停留,又赶紧敛衽退下去,除了就近瞧了瞧楚兮云的气色,自始至终竟是再也没敢多抬一次头。 郑太医退下,王太医又赶紧上前,望闻问切一阵子,也就熟练的退下去同郑太医一起商量着开方子。 趁着这个空,太监总管丰德赶紧插进话来:“皇上,该是用膳的时辰了,奴才可是这就去传膳?” 南宫胤楚随意的一摆手:“叫人做些清淡的来。”说罢似是怕怀里的人冷了,又顺势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这才又道:“现在出尘殿管事的是谁?” 苍宇目光顿了顿,暗自从床榻上倚着的虚弱身子上移开来,语声恭敬没有波澜:“回皇上,正是奴才。” “哦?”南宫胤楚抬眼打量了他一番,语气淡淡,又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君主的样子,继续问道:“兮云先前用过早膳了么?” 苍宇一愣,只得照实回话:“主子说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所以早膳就给耽误了。” “耽误了?你耽误的起吗?” 苍宇依旧低垂着头,知道他此刻得了闲,这是要秋后算账了,毕竟主子病成这样却没有及时通传太医来照料,他作为奴才也是极失职的,当下有了盘算,顺势一跪就要老老实实的叩头请罪。 楚兮云像是终于听清了什么,在那人怀里挣了挣,也就声音沙哑的断断续续开口:“哥哥……是我……不叫他们进来的……” 南宫胤楚不待他说完,已经皱着眉急急打断他:“你不知道自己病成什么样了么?” 楚兮云笑,这笑容带着些虚弱苍白,却绝不是先前那般不加修饰的自然——唇角略略勾起,眸光却凝定平和——这样的笑,南宫胤楚见过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让他觉得…… 厌恶么? 他是觉得厌恶了——帝王,更是惧世俗的人——他即有平定天下的抱负,又有灭了燕国的本事,又怎会为一个区区的敌国余孽做如此多让群臣百姓动怒的事呢?他可以将他养在深宫,禁了消息,甚至也可以给他一个襄国良家百姓的身份,再召进宫里赐个陪王伴驾的闲职——这些他自幼就烂熟于心的为君之道,在他看到那个困在战火里一声声叫着“哥哥,救我……”的小小少年时,怎么竟通通抛到脑后去了呢? 或者他那时毕竟还是自傲的,兴邦定国,攘外安内,如许的文成武功,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肆意的任性一次了——不必战战兢兢看着朝堂上德高望重的老臣处处制肘,不必无可奈何看着战场上冲锋在前的将军一叠声的“皇上,军情紧急,还是让微臣去吧”然后留他一个人躲在最安全的大后方阵营,不安的等待那些或胜或降的早就尘埃落定的战报快马传来——没有谁真的在意他的所谓圣旨,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一步步长大到今天的孩子啊。 15.安逸舒心 如果说做一个昏君是这世上最安逸舒心的事,那么,做一个明君,可就该是韬光养晦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朝臣总是赞他成熟稳重越发的显露出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严与气度,可又有谁会知道,一个从五岁起就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走到今时今日,其间的滋味,又怎可轻易对人言呢? 南宫胤楚还是伸长手臂紧紧圈着怀里的少年,看着他这般淡漠的笑——苍白的近乎透明的侧脸隐隐的闪动着殿顶动人的珠光,可是那光在美,也照不进那人的眸子里——他厌恶他这样的笑——他这样的笑可以是对宫女,可以是对太监,可以是对任何人——他不厌恶他,只是莫名的厌恶他像这样漫不经心的,如同佛祖拈花,众生平等般没有感情的笑。 楚兮云还是淡淡笑着,听他急切的问:你不知道自己病成什么样了么?也就语声艰涩的答他:“我不想喝药,药……苦……” 他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几个字出口,人就软软的陷在南宫胤楚的怀里再也撑不住了。 南宫胤楚只觉怀里一沉,再去看时,那人咬着唇,似乎是已经睡了,也恰是这时,太监丰德传了膳来,又命人连同刚刚熬好的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一同端了来,熟练的上前欠个身:“回皇上,药已经熬好了,太医嘱咐了得趁热喝,奴才……” “行了,端过来吧。”南宫胤楚这才恍然——刚才只顾着急发火,连太医诊完脉开了方子都没有注意,此刻连药都熬好了,他竟连那人的病情重不重都忘了问一句——罢了,宫里的老太医别的不行,诊病还是信得过的,大概也就是伤口发炎才发了烧,他又抬手轻轻的拭了拭那人额角细细密密的湿汗,这才接了那一碗药,试了试温,再舀起一勺,小心的递到那人唇边去。 楚兮云还是紧紧咬着唇,本就凉薄的唇咬出一排森然的牙印,饶是他现在身子虚使不出力,才堪堪的没有咬出血来。 那个白瓷的勺子递过去,他紧咬着唇还是不松,南宫胤楚略一皱眉——他生平没有细心伺候过人,普天之下也没有谁能配得起要他伺候——此时此刻,看着怀里的人拒绝不合作的样子,若是往常有谁敢像这般不识相,他怕是捏碎他们的下巴也早就把药灌下去了,可是,他们,不是他。 南宫胤楚又再皱眉,勺子递过去许久,任他如何摩擦他的唇齿,他还是紧紧咬着唇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刚刚,他是不是说,他不想喝药,因为害怕药苦呢? 苍宇还在一旁跪着,偷眼看前面床榻上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由也皱了眉,思虑再三,才试探着开口:“皇上,药就快凉了,不如还是让奴才……”话音未落,正前方一道寒厉的目光扫下来,没有人开口,气氛却冷了下来。 丰德赶紧压低声音怒斥一声:“大胆奴才,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说着抬眉看看床榻上丝毫没有听进去似的那人,也就敛目恭敬的站着不再吭声。 南宫胤楚复又仔细的看着怀里那个不肯乖乖喝药的固执少年,索性收起了勺子,自己就着手里的药碗喝了一口,再低头,含着药汁舔舐他紧咬在一起的唇齿,小心的撬开,又再深入,紧紧的压着他的舌,尽量不让他尝到药的苦涩,一股浓郁的药草味道在他的口腔里溢出来,他似是不愿了,皱眉就要吐出来,南宫胤楚又再压上,舌尖抵着他的喉管,一只手托着他的颈项,迫得他微微向后一仰,原本的药汁已经本能的咽了下去。 楚兮云剧烈的咳,刚刚托着他的那只手略显慌乱的轻轻抚着他的背——瘦削的肩线被慢慢延伸至腰下的墨发缠绕纠结,背上的琵琶骨略略凸起,隔着冬日厚重的外衣,并不明显的时隐时现——南宫胤楚起了绮念,赶紧转头喝了一大口苦涩的药,待神志清楚了些,才又低头印在他的唇上一滴不漏的喂给他。见他老老实实的喝下去了,也就再喂一口,不知不觉,整整一大碗药也就渐渐空了。 身旁的小太监见势赶紧探身递上一盘甜腻的蜜饯,南宫胤楚捏了几颗嚼了,又再俯身扫着那人的舌尖,待觉得他的口里已经没了苦味,才意犹未尽的放开他,抬头询问:“午膳备好了?” 丰德赶紧接话:“回皇上,早过了用膳的时辰,奴才已经叫人把饭菜热了……” “好了,”南宫胤楚又看了一眼怀里似是承受不住已经睡着的少年,本想缓缓起身,可见着他死死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也不再动,又继续吩咐,“都端进来吧。” “是。”几个宫人麻利的退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一些杯盘碗盏快步迈进内殿来。 南宫胤楚看了,也着实没有胃口,只是叫人端了一碗燕窝粥过来,兀自舀了一勺试试温,又再凑到那人唇上,见他不肯喝,也不恼,只是覆上那人的耳垂,像是舔咬一般淡淡的告诉他:“你不用早膳,朕依你,可这碗燕窝粥要是自己不喝,朕可就要喂你了。” 怀里的人挣了挣,勉强的睁开一双略有些迷蒙的眸子,探头咬住唇边的勺子,一口饮尽,爽利的丝毫不带半分犹豫。 南宫胤楚就着手看他把一碗粥尽数吞下去了,才不自觉的带了笑:“吃了药,就睡一觉,朕不扰你。” 楚兮云听了,知道他是不打算走了,旋即摇头,像是恢复了些力气,轻声的问他:“哥哥,今天不是该去含英殿吗?” 话音刚落,南宫胤楚又皱了眉,是啊,近日朝堂上的几个老臣子摆明是串通好了要他雨露均沾延续皇族血脉,本来要是换做别的事胁迫他,以他现在的权柄,定是要重惩不饶的,可偏偏……他低头摩擦着他的脸,语气带着些无奈:“连你也这么急不可待的,要朕去宠幸江妃么?” 16.舞刀弄剑 南宫胤楚看似淡淡的问,语气却是有些不善的。 楚兮云不答,神色寂寂像是又要睡着了——还是这般淡漠——南宫胤楚嘴角勾了勾,却不是笑,他抬眼正看到那人原本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指已经不知不觉的松开了——那人的手指很美,就像是精心的选了上好的白玉凿刻打磨而出,让人明明想要靠近却又不忍亵玩,他是极喜欢含着它的,只是此刻——它躲得远远的,那样子,是——嫌恶么? 南宫胤楚拂手,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甩出一阵寒意飒飒的风,他僵硬的站起来,再也没有看一眼那个被他抛在床榻上的人:“丰德,今晚叫江妃侍寝,摆驾坤乾殿。”——即使是叫江妃侍寝,他也宁愿先呆在自己的坤乾殿里熬到入夜再不得不去吧。 “是。” “恭送皇上——” 一众宫人来了又去,剩下的几个原本就在出尘殿伺候的小太监,安安静静行过大礼就又恭身立在那里。 “主子需要休息,都下去吧。”苍宇已经站起身,也没有心思去揉揉那在寒凉的青玉板上跪得发麻的膝盖,只是吩咐了一声——怕招人怀疑也不敢表示出太多的关切,说着就要领着几个宫人退出殿去。 “小宇子……”楚兮云皱眉喊他,“你就这般……偷懒怠慢么……其他人可以……出去……你留下……” 见他像是动怒了,剩下的几个人也不敢多想,赶紧欠身行礼就匆匆忙忙的退走了。苍宇见没有了外人,也就兀自苦笑:“你这样跟我划清界限,他们以为有机可趁,马上就该有野心取我而代之了,我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埋怨归埋怨,可话没说完他就已经几步迈到了那人床边,见他蹙眉,语气也就放软:“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楚兮云往他身上靠了靠:“我本来以为是你回来了,”说着又再蹙眉,“闻到他的麝香味,我怎么敢睡着。” 苍宇一愣:“你的气息怎么不弱了,你装病?” 楚兮云轻笑:“师父教的舞刀弄剑练了这么久,即使病了,也不至于弱成这样。” “连我都骗?” “骗都骗了,那你是要打我么?” 苍宇气结:“你行,我就活该受苦受累。” 楚兮云又笑:“苍宇,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不行。”苍宇赶忙打断他:“那帮太医胆小怕事的只熬了药就连面都不敢露,你腰上的伤还没换药吧。” “好吧,我再撑一会儿。”说着连眸光都快散开了,“你快点……嗯换……” 苍宇望天:“这都能睡着?”说着小心的掀开他的几层里衣——原本结结实实缠了几层的白纱像是又渗出血了,他一层一层仔细的剥开,那个有了结痂迹象的旧伤疤因着方才南宫胤楚气急败坏的一甩竟然又重新裂开了——再这样下去,他要几时才能好彻底啊? “谦儿,你以后不能再乱动了,就算留下疤痕不算什么,再这样失血你也受不了啊。 “嗯……”轻得像是梦里的呓语。 苍宇也不打算再费唇舌劝他了,反正以后天天守着他,谅他也不敢再不听话,想到这儿不觉带了笑意,手上的力道很轻,不一会儿工夫,一切就收拾停当。 外面的天幕早就晴了,前几日的那场大雪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兜头兜脸而来,也不多时,就像现在这样,长天一碧,什么阴霾都凭空的无形无踪了。 殿外的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主子,秦王派人送了些补身的东西来,奴才这是直接送去膳房吗?” 苍宇闻言皱了皱眉,几步走出去,看清来人正是先前那个冒冒失失的小珠子,叹口气,声音放低告诉他:“主子歇了,你照着往常的惯例去办就是。” 小珠子眨眨眼:“听说秦王已经进宫了,先去了坤乾殿请罪,说不定一会儿还得亲自过来看看。” 苍宇不自觉的笑:“净胡说,主子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么?”那人要是肯让别人见他,又怎么会深宫内廷的锁着他呢? 小珠子闻言,知道自己是多话了,赶紧一躬身,怯怯的说:“奴才记下了。” 苍宇见他小小年纪也是个可怜人,不觉语气缓和了些:“行了,你这就叫他们把东西带去膳房吧。” 小珠子再一躬身,人就匆匆忙忙的朝不远处几个端着灵芝鹿茸的宫人行过去了。然而人还没走远,这边拐角处一个身着黄褐色长袍的人影就从坤乾殿转了过来。 苍宇再细看,领头的宫人脸上略带皱纹,头发花白整齐,姿态谦恭却不失礼数——不是丰德又是谁?见他们一行人正朝着出尘殿而来,当下敛了目光恭身就麻利的一跪:“奴才拜见秦王,万福金安。” 南宫胤秦也不理,径自就问:“听说你们主子伤的不轻,现下可有好转了?” 苍宇仔细分辨了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兴师问罪,倒是带了些许若有若无的关心,于是旋即就答:“回王爷的话,主子吃过药,想是没有什么大碍了。” 一阵沉默,苍宇只觉得那人的目光像是越过他的头顶张望了出尘殿的大门半晌,这才听见他开口:“那就好,丰总管,本王也就告辞了。”说着抬脚换了个方向,人就去得远了。 “奴才恭送王爷。” 待所有人都走得尽了,苍宇这才僵硬的站起来。隐隐的听到出尘殿里有了什么轻微的声响,正疑惑间,小珠子颠颠地又跑回来了。 “宇总管,刚才忘了说,皇上看这玉通身回暖,要奴才给主子送来。” 苍宇这才看清他手里恭恭敬敬捧着的一块血红锦罗玛瑙玉佩,也没在意,抬手接过来,不忘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他:“什么都忘,怎么不忘了吃饭穿衣呢?” 小珠子一听吓得就要哭了:“宇总管……我……” “行了,宫里的规矩你不是不懂,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你连脑袋都赔不起,”见他真是吓得哭了,语气才又软了,“我说你几句,也是为了你好。” 小珠子抹泪:“小珠子知道了……” 苍宇见他还算乖巧,正要再说什么,只听出尘殿里一阵茶盏碎地的刺耳声音破空而来,不觉一慌,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脚步一错就向殿里迈进去。 17.触手可及 床榻还是那张床榻——近旁的地上滚落了一只完完整整的碎金玉杯,顺着杯子再向上看,榻前的玉盏摇摇晃晃,显然是有人不轻不重的又撞上去了。 苍宇不觉又开始皱眉——明明都睡着了,还是这么不小心。 他本来要自己动手的,可一抬眼就看到了一旁紧跟着自己追进来的小珠子,愣了愣,也就拿势做声:“小珠子,主子吩咐了要一个人安静的睡会儿,现在闹了这么大动静,还不快收拾了出去?” 小珠子一躬身,只轻轻说了一个“是”字,接着轻手轻脚凑过去,尽量麻利的收拾了地上的杯子,转出大殿时又小心的反手关了门,室内的光一闪就接着亮起来——冬日的天幕一会功夫就暗了,可这里是出尘殿——珠光反射着殿顶的琉璃熠熠生辉,柔和的投影轻轻洒下来,偶尔摇晃摇晃,带着浅浅的光晕一圈一圈的,如同宁静的湖泊一般泛起恍不可察的涟漪,却,不偏不倚映在那人略显不安的沉静睡容上。 真的睡着了。 苍宇走近,不忘把那人触手可及的玉盏又移得远了些,但见他不安的伸出手胡乱挥着,也没多想,一边无奈的握住他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顺便去帮他掖掖被角。 可就是这一握,苍宇楞住了——他是燕人,燕地极南,气候湿热,但他的手却向来是温凉的——夏日里从不曾有过汗意,冬日里就更是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积雪——但此时…… 苍宇不可置信的低头仔细的去看他——额上细细密密的汗凝而不化,如果这可以解释为刚刚服了药,药力见效的话,那么,苍白的面容染着不正常的红晕,颈间汗珠滑落像是汗湿重衣,以及指间的僵硬,手心的炽热,这种种,苍宇不敢想——后宫是非之地,若是有人在他的药里掺了毒,即使事后查到幕后黑手,也已经晚了吧…… “苍……宇……”楚兮云颤声哼着,像是痛苦的皱了眉,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眉间的纹路滑下来,他像是觉察到了,睫毛不可抑制的细微颤抖,因着被汗水弄得湿了,黏在一起,更显得浓密如同美人的黛发——不加修饰的美。 苍宇闻言,一时慌了神,药是郑太医王太医亲手熬的,若真是在药里掺了毒,那么去找他们只怕更是会雪上加霜,可是他不是大夫,除了幼时习武学了简单的跌打损伤之类的处理方法,竟对医药一窍不通,看着这样虚弱的人却丝毫没有办法,他着急的探身过去:“谦儿,哪里不舒服……谦儿,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的……”说到后来不由得也带上了三分颤抖。 楚兮云微微的睁开眸子,许是殿顶的夜明珠过于刺目了,他眨了眨,眸光已经朦胧了,像是根本没有看清眼前的人,只是不断的哼着:“苍宇……热……为什么会……这么热……”说着抬手厌弃似的掀了身上原本盖着的厚重的被子——他平素极是怕冷,连床榻上的被子也特意选了保暖的料子做得极厚——怎么这会儿,他竟觉得热了呢? “谦儿……”苍宇脑子完全乱了,该是派人去请皇上圣断么,只怕这会儿那人正在含英殿宠幸江妃吧——后宫毕竟与前朝有别,遵照祖制,再加上近年来皇帝专宠楚兮云一人,为了眼前耳根清净,诸位妃子自然是住得远了——如今一来一去,又要耽误多少时候…… 楚兮云还是热得难受,掀了被子,又去抓自己的棉衣,苍宇制住他不安的手,本想叫人来吩咐去请皇上,但一看他现在这样子,实在不适合有太多人知道,万一有哪一宫的眼线通报出去,事情只会越变越糟。他叹气,只得先由着他,自己一溜烟跑到殿外叫来小珠子,又再想想,以他的冒失性子,派出去做这么重要的事实在不妥——万一正巧打扰了皇帝的好兴致,一怒之下判个连做之罪,他们这些并不金贵的奴才可就要跟着遭罪,更重要的是,万一请不来人……后果他不敢想。 “小珠子,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宇总管,其他人不是被主子赶走了么,要是有什么事就吩咐奴才吧。” 苍宇急得就要跺脚:“去把人给我叫来。”难得的焦躁语气,小珠子听了,连气都不敢出,赶紧跑去叫人了。 不一会儿,几个宫人急匆匆的跑过来,看见殿门的苍宇,心下疑惑,还是赶紧行了一礼:“宇总管,不知……” “谷梁,”苍宇急不可待的叫了一个小太监的名字,赶紧又道:“快去含英殿,就说主子病得厉害了,要皇上赶紧过来看看。” 谷梁应了一声,也不多问,就赶紧向着含英殿跑得远了。 苍宇看了看剩下的几个神色各异的宫人:“小珠子,你就去叫太医,只把郑太医王太医叫来,不要多话,把人叫来就行。” “是。” 看着小珠子走得远了,苍宇才又道:“其他人就在这儿等着,太医来了就留在殿门外,未经主子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说着,也不管众人的惊疑之色,重又反身进了殿门,抬手一挥,大门重又无声的合上。 苍宇进殿来,一声接着一声的痛苦闷哼就若有若无的在耳边回荡不去。他快步跑到那张床榻前——那人胡乱的挥着手,像是恼怒的赶着眼前的蚊子,衣衫已经被他自己扯开了,顺滑的落到手肘,却还是热,一身细汗密密的渗出来,反射着殿顶的珠光,尤其衬得肤白如雪,就如同刚刚出水还沾着露珠的白芙蓉,那细嫩的花瓣一般。 苍宇心惊——不是因他这寒日里竟渗出一身的细密的汗,也不是因他这一声一声抑制不住的痛苦闷哼——直到那人扯了自己的衣服,他这才看见,那人胸前,一抹淡雅的朱砂,此时此刻,红得像是就要滴出血来…… 而那抹朱砂,苍宇咬牙——无论朝堂上的大臣怎么苦口婆心的叫嚷着“后宫男女有别,楚兮云扰乱宫闱”这类的话,南宫胤楚是从不在意的——原来那不是他的大度或是对楚兮云完全的信任,而是…… 那抹朱砂,浓烈的绽放在他的胸前,它或许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守宫砂。 18.满门隆宠 谷梁一路小跑着很快就到了含英殿门前,丰德正守着门,抬头看见谷梁跑过来,略一沉思,记起来他似乎是出尘殿的人——本来宫里的太监一抓一大把,丰德自是用不着也不可能记清的,但出尘殿到底不同,天天伺候着,日子久了,自然是连平日里扫撒的太监他也都快认识了。 谷梁跑到近前,照着苍宇的话,只说是主子病得厉害了,要皇上赶紧过去看看。丰德一听,锁眉怔了半晌,只说快去宣太医来,也不敢擅自闯进含英殿里去。 待了又一会儿,丰德看实在是耽误不得了,硬着头皮拍了拍含英殿的大门:“皇上,时辰不早了。” 南宫胤楚听见丰德的声音,不由如释重负一样的吐了一口气,以前兮云在身边的时候,怎么从不觉得宠幸宫人是这么无趣。 也就一会儿功夫,丰德见皇上出来了,上前先低声问一句:“皇上,留不留?” 南宫胤楚几乎连想也不想直接吩咐:“不留。”——即是让专职的太监把这交欢好的痕迹去了,以后几日江妃的膳食里,怕是都要小心的掺上堕胎药这一类的东西了——想要怀上帝王的龙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的,更何况,有个当朝宰相做舅舅,江妃的孩子一旦落地,满门隆宠,作为人君,臣子的风头太盛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丰德领命,旋即又低声把出尘殿的事简短的禀明,南宫胤楚闻言,脚步微顿:“什么时候的事?” “回皇上,方才奴才不敢打扰,现下已经耽搁一会儿了。” 南宫胤楚不由自主的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说自己病得厉害了么,可真是会挑时候。”要是再早一点,朕兴许就不会宠幸这个刁蛮的江妃了。旋即他又摇头——不会的,那人巴不得要他放了他,这样拙劣的伎俩,他又怎么会使出来呢? 思忖一会儿,他还是疾步朝出尘殿赶过去,那人真的病得有这么厉害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到要半夜来打扰他么…… 丰德赶忙跟上,只觉得眼前的人脚下像是生了风,紧赶慢赶还是落下一大段路。 南宫胤楚也不顾,一路行到出尘殿,先是见了郑太医王太医束手立在殿门外,不好的预感兜头而来,也来不及问,疾步迈上几级台阶,大手一挥,殿门应声而开,他不等,侧身从门缝里挤进去,待到大门全开,他早已经迈进内殿里去了。 于是整个人愣住了。 苍宇还是无力又焦急的唤:“谦……”旋即察觉到有人进来了,赶忙改口:“千万别在折腾自己了,主子……” 但南宫胤楚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面前是一张凌乱的床榻,被子已经胡乱的掀到地上,他只是清楚的看到一个蜷缩在床尾的背影——乌如点漆的墨发四散垂落在床榻衾枕甚至冰冷的寒玉地上,那人只着一件素雅的云锦单衣,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看不到他的脸,然,即使是这样,也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寒风摧花的心疼与怜惜——以往的他,哪怕倔强的承受他的雨露君恩,也从不曾像今天这样,脆弱的像是置在炭火上的一粒冰晶,稍一触碰,即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兮云……”南宫胤楚抱起他,拂去了遮在他额前的几缕已经湿透的发丝,“怎么这么烫?”——那人的身子一向温凉,即使是盛夏他也是极喜欢抱着他祛暑的,更何况这是北国的寒冬——他怎么会这么烫? 那不是发烧烧得严重的烫,他俯身极认真的看着怀里双眸紧闭的人——他的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再衬上他白皙的面容,更是红得触目惊心了,然而这样的红,南宫胤楚并没有在意,他的视线顺着那人细密的滑下来的汗珠落在了他胸前那抹炽热的守宫砂上——他的衣衫已经被他自己折腾的撕破了,雪白的颈子,悠长的锁骨不时的颤着,这样无助的情态,南宫胤楚不敢再看,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 “皇上,主子原本还好好的,晌午的时候吃了一副药,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苍宇絮絮的说着,刻意突出了“吃了一副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南宫胤楚闻言,自是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把郑太医王太医给朕叫进来。” “是。”苍宇恭敬的退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一退,没有皇帝的召唤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得殿门一步了,尽管不舍,可自始至终为了掩饰自己的关切竟再也没有抬一次头去看一眼那个蜷缩在床榻上像是要奄奄一息的人。 也不多时,两个太医战战兢兢的迈进来:“微臣拜见皇上。” “二位已近花甲之年,是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了也没什么可惜了么?”极力压抑的怒气,像是直戳心口的钢刀,明明还是毫发无伤,却只是想想,就觉得全身的寒毛倒立,血液也快要冻僵了。 “皇上恕罪,臣、臣不敢……”两个太医毕竟是老了,身后有妻有子,一不小心株连九族的醉可是谁也当不起的。 “恕罪?你们要朕恕什么罪?” “这……微臣……不知……”勉强答完这句话,不由自主的抬手又擦了擦额上密密麻麻渗出来的汗珠子。 南宫胤楚闻言,一脚踹翻了近旁的一个连云脚踏:“不知?你们不知还有谁知?” 郑太医毕竟还算见过些世面,听皇帝的话,勉强也能猜出一二:“是不是主子病得厉害了,不如……” “不如什么?” “微臣不敢僭越,微臣只是想先……先给主子探探脉……” 见郑太医还算信得过,南宫胤楚让出了一小块地方:“还不过来?” 郑太医赶紧跪着爬过去,靠着床沿伸手碰到楚兮云的脉,略一沉思,旋即脸上带出了惊诧莫名的神色:“皇……皇上……这……” 南宫胤楚脸色一沉:“有话快说。” “回……皇上……主子他……是染了风寒……”但凡涉及到宫里主子的什么不能提到台面上的隐疾,不管是筋断骨折还是失心疯,私下里怎么配药调理都不要紧,但面上总是用一句染了风寒一笔带过的。 南宫胤楚怒目瞪着他:“说,还是不说?” 郑太医左右为难:“回皇上,主子他……他……”犹豫了半天,索性一咬牙:“主子他是服了媚药……” 19.一夜无眠 “你说什么?”南宫胤楚猛的起身,袖子一扫,近旁的玉盏应声而落。郑太医吓得一哆嗦,直愣愣的跪在地上再也不敢吱声。 门外丰德听见这一声咆哮,不由缩了缩脖子,天已经暗了,冬日总是及早入夜,入夜以后的晚风也是分外寒凉的。 南宫胤楚意识到无论自己再怎么发火也是无济于事的——宫里竟然有人把这样的药下到了楚兮云身上,是要他被迫失身于人,好让自己厌弃他么,或者是下给自己的药被他误食了,毕竟他的膳食总是跟自己分不开的,而如果是下给自己的药,定是知道今晚自己要去宠幸江妃的,是江妃自己一时糊涂,还是有谁故意挑好了时机嫁祸给她,若是嫁祸,他的目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好处呢…… 一时之间,没有丝毫头绪,却是更加心乱如麻。索性先不去想,回身轻轻抱着他,明显的感觉到怀里的人无助的颤抖,却无能为力了,只得再转头目光清冷的扫过底下跪着发抖的两个人:“是谁?” 王太医先颤:“回皇上,微臣……并不知情……” “不知情么?” 郑太医显然情绪稳定下来,言辞之间也多了些条理:“皇上,主子的药是虽说是微臣亲手熬的,但那药里有几味是与媚药相生相克的,所以媚药绝不会下在微臣的药里。” “当真与你们无关?” “微臣不敢欺君。” 南宫胤楚挑眉:“是不是欺君我自会派人去查,眼下,给我想出个解决的办法。” “回皇上,这药虽凶,解决起来也是不难的,只需给主子送个宫女进来……” “嗯?宫女是么?”极狠厉的语气,本来稍稍平复的郑太医一吓,全身又禁不住抖起来。 王太医赶紧接口:“主子的身子本来就弱,怕是……熬不住的。” “呵,堂堂太医院的领事,是要告诉朕,你们才疏学浅当不起这么高的官职了么?” 还未待两个太医惶恐的叩头请罪,楚兮云突然睁开了眸子目光迷蒙的望着眼前的人——明黄的冠带,随意绾起的浓密黑发,或许有细微的几缕乱发扫过他刚毅瘦削的下颌,若有若无的麝香充盈了满室——他轻嗅,身子一阵剧烈的颤,南宫胤楚担忧的抚着他的背:“兮云,你醒了?”话还没有说完,怀里的人挣了挣,压低他的后颈,抬头吻了上去。 南宫胤楚的身子一僵,任他急切的啃咬他的唇也没有丝毫要配合他的意思,楚兮云压着他后颈的手臂收紧,炽热的身子挣扎着缠上来,旋即像是腰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痛的不顾一切狠狠咬他的唇——觉察到口腔里的腥咸味道,南宫胤楚这才回过神,一只手赶忙托住他的腰,费力的止住楚兮云迫不及待的吻,勉强扭过头看着地上两个把头埋得低低的太医:“今天晚上去膳房呆着熬好补药,准备好纱布金疮药,还有……”他一顿,低头看着楚兮云纤细白嫩的手指——那人正在笨拙的解他的扣子,最前面的几颗已经开了,他炽热的鼻尖轻轻戳着他露出来的锁骨,许是连手指都被媚药折磨的酥软了,他解不开扣子,索性不解,染了潮红的唇舌顺着他露出来的锁骨噬咬着他胸前的一点,滑腻的舌尖,尖利的小牙齿——他顾不得再交代什么了,这样的楚兮云……南宫胤楚抬起另一只手,长袖一摆,挥退了太医,内殿里就只剩下了这两个人。 像是仅剩的一点意识也在内殿里没了外人的同时告罄,楚兮云抬头,圈着那人后颈的手借力撑起自己的身子,想要靠过去却再也使不出力气,脊背一僵,人就重重压在南宫胤楚身上…… 他的眸光还是带着些许迷蒙——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很习惯这样霸道的麝香,他低头看着身下那个面容模糊的人影,一时愣住了——炽热的呼吸带着不可抑制的粗重喘息极近的喷在他原本就酥软的身子上,他急切的咬着那人的唇舌,体内的血像是烧得沸了,源源不断的向同一个地方汇聚过去…… 南宫胤楚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佯怒:“兮云,要造反么?”却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翻身一压,两条手臂就牢牢的扣住了他。 “不……”楚兮云迷蒙的挣扎,“我要上去……” 南宫胤楚不顾,一手小心的托着他后腰的伤口,一手强势的压着他不断挥舞的手:“兮云真是长大了,知道跟朕夺权了?”说着低头咬住他半开的唇,舌尖探入,霸道的摩擦着他口腔里的嫩壁。 “你……呜……让我……上去……”楚兮云反咬他,媚药的药力他勉强忍了几个时辰,到了此时,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想上去是么,”南宫胤楚宠溺的一笑,托着他的腰翻身把他撑起来,“兮云,让朕看看你的本事好不好?” 楚兮云傻傻的笑——及腰的墨发乖顺的垂下来,满足的笑意扬起唇角,就如同偷吃到最甜糖果的小孩子,带点撒娇,带点骄傲——分明眸光已经完全散了,优雅的眉梢却微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着,让人见了,就再也忍不住要做些什么。 殿顶的夜明珠还是像以往一般毫不吝啬的铺展着柔和平稳的光,南宫胤楚锁眉看着有些愣愣的楚兮云——以往的他总是被动的承受,南宫胤楚或野蛮霸道或平和温柔,却无论哪一次会这样不管不顾的放任他。 “兮云,不知道要怎么做吗?”南宫胤楚玩味的看着他,耐性终于告罄,“朕来给你示范一次可好?”说着不等楚兮云反应,略一错身,重又把他压进绵软的床榻里, 楚兮云还是怔怔,伸手环着他的腰,傻傻的答他:“好……” 20.虚惊一场 天色渐渐明快了些,苍宇守在出尘殿门口整夜,不能进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正焦急间,只见殿门一开,南宫胤楚走出来,交代了太医几句,吩咐人进去伺候着,这才叫住苍宇:“昨天是你一直守在殿里么?” 苍宇赶紧答:“是。” 南宫胤楚看了看他:“主子一整天都吃了什么?” 苍宇想了想:“早膳和晚膳都没顾得,午膳的时候喝了一碗燕窝粥就睡下了。” “燕窝粥?”南宫胤楚挑眉,看了一眼丰德,“燕窝粥是经谁的手送过来的?” 丰德会意,低首一揖:“奴才这就着人去问问。” 南宫胤楚又举步:“朕只给你三天。”说着脚步不停——该是早朝的时辰了。 见他走了,苍宇的心落下,几步迈进内殿,一眼就看见宽大的床榻早已凌乱的不像样子——满室的奢靡气息扑面而来,宫人忙碌着收拾床单,偶尔还会看见深深浅浅的血迹,太医则忙碌着收拾楚兮云的伤口——原本纤瘦的腰身,伤口拉大,触目惊心的竟像是拦腰砍断了一般。 苍宇赶紧上前,那人乖顺的趴在榻上随太医诊治,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身上青紫的印记蜿蜒遍布,叫人看过一眼,便只剩心疼——不知他是醒着,还是又睡着了——偶尔太医撒药的时候触痛了他,也只是闷闷的哼一声,没有多余的动作——不挣扎,不呼痛——却至少知道,他还好好的活着,昨夜只是虚惊一场,这样,就好。 郑太医仔细的缠好了纱布,几个宫人早已经麻利的收拾好床榻被褥,又小心的给他穿好衣服,这才看他安稳的陷在温暖的衾枕里——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王太医端了药进来,见他睡了,正犹豫,苍宇接过来,试了试温,碍于人前,只得恭敬的跪在楚兮云床前,一勺药汁喂进去,那人只是苦得皱眉,却乖乖的咽了下去——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他,原本轻薄的唇略略有些肿了,唇角细小的伤口,皮已经磨破了,却没有血,或许是早就止住了,却,更是苍白。 苍宇又小心的喂了一勺,余光不经意的扫到那人雪白的颈子——密密麻麻的噬咬的痕迹,从耳垂,下颌,再到锁骨——衣领已经遮住很多,看不到其他的地方了,可只是凭借这些,也会知道——为什么他腰上的伤口会裂成现在这样。 药碗不知不觉已经空了,大抵都是些补血养气的药吧,苍宇不知道苦不苦,只是见那人不停的皱眉,还是取了几颗冰糖让他满足的含着。 两个太医看着差不多了,也就无声无息的退下,苍宇挥散了宫人,自己也不好留下,就和其他宫人一起退到外殿等着随时进来伺候。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南宫胤楚还是每天都会来出尘殿呆一会,但绝不会很久,快入夜的时候丰德就着人抬了御辇来接他去含英殿——宫里几日沸沸扬扬,他不能让人觉得江妃是因为楚兮云而失了宠,毕竟宰相发起群臣找楚兮云的麻烦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天天应付这样双方都不会退让的事实在很是无趣。 精神好的时候,楚兮云偶尔会和他说几句话——宫里前几日处死了一个御膳房的宫人,罪名是配错了食材克了主子的药,楚兮云笑笑:“那个主子就是我吗?”——如此随意的罪名,那只是个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的替罪羊吧。 南宫胤楚坐在床沿:“不够解气么?” 楚兮云不说话,只是眸光还是灼灼,带着半点不输人的气势。 南宫胤楚也只得笑:“那兮云猜猜到底是谁要害你?” 楚兮云皱眉:“宫里这么多妃子,很多人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更何况哥哥不想追究,猜对了又如何呢?” 是啊,很多时候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又如何呢——江妃如今差不多要夜夜专宠,可是别的妃子不敢有怨言,谁有怨言岂不就是嫉妒心切投药嫁祸不打自招了?但他却不能动她——宰相江诏把持朝政几十年,又是先皇的托孤重臣,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不是说推翻就可以推翻的,更何况,他若是有心推翻,就绝不可打草惊蛇,不只要包容他的错处,还要加倍的圣宠关怀——自古只有荣宠安乐才能催人放松警惕的不是么? 南宫胤楚还是笑:“今年的元宵节朕带你出宫去,当是赔罪好不好?” “出宫?”楚兮云听了,却并没有什么兴致,反倒是毫不犹豫的摇头,“我不要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连面都不许露,比起这样的出宫,倒是在出尘殿里有意思的多。” 南宫胤楚凑过去轻轻点了他唇:“这次朕就随你,也让他们看看,兮云……呵呵。”他兀自一笑,转而又道:“过几日就是春节朝宴,最近宫里张灯结彩很是热闹,等你养几天,朕带你看看朕的满朝文武,是不是就有意思了,嗯?” 楚兮云错愕——以往那人从不许别人见他,连无可无不可的宫人都要禁足百步之外,这次突然这么说,是要试探他么? 可是未待他答,殿外丰德的声音就传进来:“皇上,是时候去含英殿了。” 楚兮云也不留,自去睡了。 又这样过了几日,偶尔有响亮的鞭炮爆竹声隔着很远传过来,楚兮云这才恍然,又要过年了么? 苍宇走过来给他掖掖被角:“那人下了命,过年不能少了喜庆,但是也不许任何人吵了你。” 楚兮云无奈的笑:“你也觉得我就弱不禁风一阵鞭炮声就能掀倒了?” 苍宇摇头,可是那眼神分明就在说:你不倒谁倒? 楚兮云就恶狠狠的看着他:“等我好了,就用九节鞭打到你跪地求饶。” 苍宇笑:“那你快点好吧,我可不想为了你一句话硬生生给等成个老公公。” 楚兮云耸肩,呜呼哀哉。 21.锦瑟无端 大年三十,岚瑟殿。 厚重的红幔铺出殿外数十丈,踩着红幔迈上前,八匹马身宽的金漆殿门上十盏大红宫灯一字排开,门前六根朱漆廊柱威严不失华贵的气度——雕梁画栋,金赤辉映,倒是极有过年的喜庆气氛。 早有位卑权轻的小官员提前赶来做好恭迎圣驾的准备——当然,有幸在大年三十进得岚瑟殿参加朝宴的朝臣,官职再小也不会低过正五品的。 南宫胤楚从坤乾殿里出来,不远处刚好跑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新裁的红衣仔细的用金线在领口袖口绣了大小不一的金凤凰,小姑娘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这才没有摔倒,再抬眼时湘妃已经行至近前:“妾身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很是温婉的语调,不娇贵,不张扬,只是安安静静站着便自有一种舒心的味道——也许这就是她家世寒微却能诞下龙女的原因吧。 南宫胤楚伸手把她扶起来——单薄的白氅披在身上,却并没有添上多少存在感——他笑道:“湘妃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婧儿不听话了?”说着俯身抱起地上那个还在扑哧扑哧喘气的小姑娘:“婧儿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呢?”又抬手在丰德捧着的托盘里拈了一个绣着吉祥寓意的漂亮红包递给她,低头吻了她小小的额头,就转手交给了身边专门看护她的几个宫人。 这边楚朔和楚妤也恰好走过来,两个孩子稍大一些,见了皇上立即就是恭敬的一揖:“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 南宫胤楚低头看着他们:“朔儿是不是调皮跑去放鞭炮了?” 楚朔一怔,不敢撒谎,只是小心的道:“儿臣以后不敢了。”几句话就把原本装出来的成熟气质抹杀得干干静静。 南宫胤楚抬手把红包递给他:“放鞭炮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切不可玩物丧志。” 楚朔一笑:“儿臣记下了。” 一旁楚妤也着急道:“父皇,我也想去。”南宫胤楚递给她红包,不觉笑道:“一个女儿家,性子怎么这么野?”转而又吩咐随行的宫人小心的看着,这才放心的由他们去了。 天幕渐渐就要暗了,天边不时几个响亮的爆竹声遥遥的传过来,亦或是噼里啪啦整整点了一挂,笑闹声此起彼伏,只是听着,也不觉沾了些许喜气。 不远处的出尘殿也不知不觉铺展了遍地喜庆的红绸——白玉殿墙配上刺目的红绸做装饰,偶尔几朵烟花反射在殿顶的琉璃上,流光溢彩很是好看。 楚兮云斜斜的倚在外殿的小榻上翻一页书,殿顶的珠光映在纸页上再反射着他翻书的手指,就更衬得手指白如羊脂玉器,不染凡俗之气了。 南宫胤楚踏进殿门,不急着打扰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极腰的墨发随意的垂在榻上,却凝而不乱,乖顺的像是砚台里浓得化不开的上好暖香墨,想到这,他不觉发问:“上次我让丰德拿来的暖香墨你可试过了?” 楚兮云还是低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书,语声和缓的答:“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墨色如漆,入纸不化,确实是……呜……” 绵长而霸道的吻,毫无征兆。 楚兮云下意识的推他,却反被他推在小榻上,脊背生凉,又无计可施,任他风卷残云,强势的把他吞吃入腹…… 这时丰德的声音自殿外响起:“皇上,岚瑟殿的朝宴就要开始了。” 南宫胤楚听了,也就放开他:“兮云要不要去?” 楚兮云不答,整整乱了的袍子,眸光还是固执的钉在别处。 南宫胤楚笑笑:“那就是去了?”说罢不等他回答就着人进来伺候他梳洗更衣,待不多时,御辇且行,岚瑟殿就至近前。 还在殿外,就听闻高声笑语时不时的自殿里传出来——想是平日里驻守在各自封地的几个王爷都到了,满朝文武簇拥着围成几个小圈子,旁边是大大小小的红木食案,玉盘珍羞,金樽清酒,然而皇上未到,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擅自落座。 丰德一拂袖子即朗声传话:“皇上驾到——”旋即大殿突兀的静下来,南宫胤楚先一步迈下御辇,刚一进殿门,众人即是整齐的行屈膝大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如瀑布击石,浑厚却不拖沓,抑扬顿挫恰到好处,配着满殿的喜气,叫人听了格外舒心。 “免礼平身吧,今天权当是家宴,四弟五弟也来了,不必拘礼才好。”几句话寥寥带过,众人这才起身,见皇上已经落座,各自也寻了自己的位置就要坐下,只是还未待众人忙活过来,一个身着白衣淡雅出尘的人影就悠闲肆意的缓缓走进殿来——不是朝臣盛装之下大红大紫的官服,甚至也没有仔细的换上合适的喜庆一点的织锦绣服,只是一身白衣,看不出质地,随着那人缓缓的走进偶尔恍不可察的晃一晃——却让最先看到他的人不由自主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怕稍一出声就会打扰了他一般。 其他的朝臣还是不明就里,疑惑的顺着最初几个呆愣的人的目光看过去,或许有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出来,旋即,岚瑟殿,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就这样愣愣的随着他的步子或起或伏——正前方的几人目光深沉的看着他,而一旁的朝臣随着他且行且走,视线里渐渐的由他无暇的侧脸变成肩后乌云流瀑般的墨发——黑与白的交融,怎的竟比紫红的袍服还要好看,还要刺眼? 南宫胤楚笑着看那个垂着眼帘不情不愿走过来的人:“兮云,还不过来?” 兮云?满座哗然。 楚兮云这才抬头看着他,眸光微微晃开来——那人是要昭告天下,他,不过是他的男宠么?——却也没有愠色,步子平和,沉重的情绪被他压在胸口,眸子里却是一分也不见。 22.金缕红袖 殿里凝重的气氛稍稍有了些许松缓,一旁韩王最先笑道:“原来是兮云来了。” 楚兮云略略点头,墨发乖顺的滑下瘦削的肩,随着主人的细微的动作扬起好看的弧度——他还是简单的束了发的,一根汉玉白莲簪斜插在耳鬓后,只余发尾柔和的洒下来,随着闲适的步子一起一伏——却在走近王座的时候停下来,不知是有心或者无意,偌大的岚瑟殿宽可容纳几百上千人,却独独,没有楚兮云一个人的位子。 是要他与南宫胤楚同坐么? 丰德似乎是察觉了殿里诡异的气氛,着人手忙脚乱的在王座近旁临时加了一个红木食案,又照着规矩摆了些杯盘碗盏,楚兮云淡淡谢过,也就顺势落座。 殿里的人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若有若无的带了些探寻,却又不约而同的各自恢复着以往朝宴时欢聚一堂的喜庆气氛——或是几人低声闲话家常,或是互相道声贺喜,只是目光偶尔像是不经意的晃回到楚兮云身上,也不敢作过多的停留,随后歌舞声起,众人的目光也就有意无意的渐渐散了。 最先奏起的是足有一百多人前来伴舞的《百鸟朝凰》。顾名思义,百名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着各色舞衣随着乐曲的起承转合翩翩而起,忽而合围,忽而四散,百鸟齐鸣,相辅相成,分明已是夺人眼目了,却衬不出人群最中的那名凤凰的一分华美——她翩然旋转在一人高的巨大鼓面上,身旁是八个举着较小鼓面的幼童,百鸟穿梭往来其间,只见她金缕红衣华贵不可方物,长袖舞起轻灵如同孔雀的尾翼,一个旋身,修长的腿舒展开来,带动缀满金丝的火红裙摆倏忽扬起,她又一跃,赤足轻点旋落在最左边的一个小鼓面上,幼童还是若无其事的举着——她竟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好。”周围叫好声已经响成了一片,舞却没有停,长臂如葱藕,一串金铃铛挂在脚踝,配合着手臂上一截翻飞的红绫,起承转合浑然天成。 “竟不知燕国还有如此妙人,”南宫胤楚笑着招来丰德,“该赏。” 丰德应“是”,一旁的小太监早就捧着盛了赏银的托盘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 一舞已毕,赏赐过后,自然那舞娘就毫无意外的留在了后宫以备饮宴赏乐之用,女子盈盈一礼,笑容里带了些许嘲意,只是除了楚兮云,没有人如此细心的注意。 衬着如此好兴致,近旁一个官位不低的大臣笑容满面的站起身:“臣在民间,看到这几日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对联,臣且出个上联,图个节庆好气氛吧。” 南宫胤楚但笑:“项卿说来听听。” 大臣一脸笑意:“臣这是一个拆字联,上联是:十口心思,思家思国思社稷。”——十口心,即是“思”字。 南宫胤楚也笑:“项卿日日操劳国事,朕心里自是有数的,丰德,赐酒。” 大臣一脸幸得圣宠的惶恐——帝王赐酒,金杯一盏,酒是要当面饮尽的,但那金杯就不同,即是赏了酒,杯子自是一并算在内的,且不说美酒醉人肠,又是帝王隆宠,只那一盏金杯在手,任是谁也不敢轻视的。 这边方“谢主隆恩”豪迈的一饮而尽,那边就有大臣自告奋勇:“微臣看了项大人此情此景,倒有了些灵感,臣的下联就是: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 “哦?林大人也当真是思维敏捷对答如流了。朕还记得当日金殿科考,林大人一人技压群雄,状元之才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皇上谬赞了。”尽管谦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能得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此夸奖,私下里恐怕是要乐开了花的。 群臣又自是一番笑逐颜开,且看歌舞,且饮琼浆。 楚兮云还是自顾自淡淡的坐在南宫胤楚下首,偶尔捏着酒壶倒些辛辣的酒水抿唇静静的饮,不喜不怒,平和的像是佛堂里遗失的一尊白玉菩萨神像,连那捏在手里的杯子,让人看了,也会不经意的想起观音手里的杨柳枝白净瓶——甘霖遍洒,众生普度。 然而一旁的萧王却是早就坐不住了。他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记,群臣激愤的四年上书,边关将士的痛心疾首,甚至百姓私下的议论纷纷,他原本自幼就钦佩有加的皇兄,为了这个人,忘记了先贤事迹王霸雄图,忘记了肺腑忠言重臣股肱,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得下去? 南宫胤萧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突兀起身,举杯向襄王一敬:“皇兄,臣弟也想起一句对联,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南宫胤楚带着些许疑问的神色看着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却还是笑道:“五弟但说无妨。” 萧王旋即将杯里的烈酒一口饮尽,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仍像是淡漠天外的楚兮云,语声肃穆一字一顿:“臣弟的下联,就是——” “一人顷倾,”说着咬牙顿了顿,见那人兀自饮着酒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不由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倾城、倾国、倾天下。” “噌——”正在弹琴的琴师手指一滞,琴弦像是受了莫名的惊吓,只是一瞬的迟疑,噌的断裂,弹破了整支曲子的音符,也弹破了原本优雅纤长的手指。 于是岚瑟殿彻底静了。 琴师跪地叩罪,在这样隆重而又其乐融融的场合扰了皇上的雅兴,这样的罪责,九族也是要跟着遭殃了。 却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光景,南宫胤楚笑了:“连琴弦都为一句倾国倾城折腰了么,看来五弟的下联真是妙得很啊。” 萧王还是咬牙,如此怒目而视的表情,如此大不敬的话——倾城倾国倾天下——没有人会傻到以为他这是在夸奖哪个人的美貌,人人都知道,他是在质问他——你难道只为了一人,就要倾覆城池,倾覆家国,倾覆天下吗? 23.谢主隆恩 群臣有了明显的错愕——是趁这个机会再度献上逆耳忠言呢,还是看着皇上的意思找个台阶给他下呢? 旋即有人站出来:“皇上,萧王说的是,自古……” “路大人,”南宫胤楚微笑着打断他,“这次朝宴的花销都是经了你礼部的手是么?” 刚刚振振有词的陆大人顿了顿:“礼部的职司,臣自当办好。” “哦?怎么朕听说,区区朝宴竟花了国库上万两银子呢?” 姓陆的大人抖了抖:“朝宴的银子花销都是有数的,微臣不敢私自篡改。” “那么这多了的几千两,是朕记错了,还是陆大人的笔记错了?” “皇上恕罪,请容臣再去查清楚,也好给皇上一个交代。” 南宫胤楚还是笑:“不必了,陆大人还是先回府上好好修养,这样劳心劳力的事,交给刑部去办吧。” 陆大人苦笑,说是回家修养,不是罢官是什么,还说要交给刑部,量罪判刑,是斩首,还是举家流放三千里呢?却还是恭敬的答:“臣谢主隆恩。” 经此雷厉风行的一番折腾,明眼人自然也就站出来:“前些日子臣走访了些小镇,今年年初的一场大旱倒是没留下什么大的影响,臣这一路上听的都是些老百姓歌功颂德的感激之词,如此一来,想这春节也确实是举国同乐了。” 旋即就有人附和:“吾皇圣明,真是天下百姓之福。” 大殿上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南宫胤楚摆摆手,原本跪着的琴师退下去,专职的宫人换上一把新琴,奏乐起舞,其乐融融。 萧王落座,自是一言不发,这一场宴席直至子夜,待到皇帝一句“朕有些倦了,诸位爱卿自便吧”退席以后,三三两两的也就散尽了。 入夜以后的出尘殿,琉璃殿顶散射着殿里夜明珠的夺目光华,远远看过去,成排的大红宫灯烈焰一般星罗棋布燃遍了整座静谧的皇宫,却独独只有出尘殿,偏居一隅,白的淡漠,白的特别。 御辇还在慢悠悠的行着,时不时有巡城的护卫脚步严谨的来了又去,冬日的夜,冷得不见一丝温度,楚兮云轻轻闭目,回想着岚瑟殿门外,南宫胤萧那一番有些可笑的冷嘲热讽。 “楚兮云,你不过是皇兄圈在后宫里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等到哪一天,主人玩腻了,或是觉得你不忠心了,你以为,第一个把你扫地出门的人,会是谁?”凌厉的语声,霸道如同七月里流火的烈阳,即使不看不听,只是那样无法忽视的温度,侵骨入髓,就足够灼人。 当时他是怎么答的?“若鸿的身后事自会有人安排,不劳萧王费心。”不劳费心么?若是他当真坐以待毙的等到那么一天,他的身后事,还会有谁来安排? “真是可笑,你以为,凭你的身份,是进帝王皇陵,还是进后妃官墓?”是啊,他算什么? 楚兮云却突然笑了,那笑容凄美如同纯白色的大片鸢尾,忽然有风,墨发流云,发丝不安的缠上他的腰身,他的肩线,他只是笑:“既是这样的若鸿,萧王也容不下么?” 御辇还是这般闲适的行着,楚兮云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襄国就是这般最让人承受不住——极北之地,即使盛夏,连风也是冷的。 “冷了吗?”南宫胤楚问着,却不等他答就俯身靠过来。楚兮云下意识的又缩了缩,却被那人的胳膊缠的更紧。他索性就任由他抱着,只听他又问他:“刚才萧王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还会有什么? 楚兮云忽的回身轻轻抱住他:“哥哥,我要出宫去。” 那人的手臂明显的一滞,却还是带笑:“元宵节的花灯还没有摆出来,这时候出宫,是去看人,还是,让人来看你?” 楚兮云摇头:“我出宫,就不想回来了。” “不回来了?”南宫胤楚略略迟疑,扳起他的脸,却还是笑,“难道你还要逃走不成?” 他还是固执的不去看他:“不出宫也好,或者我干脆就这么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短暂的沉默,静谧的夜色,偶尔还有几个因为守岁而没有入睡的调皮孩子,点几个鞭炮,远远的爆竹声像是隔了几度轮回一般恍不可察的传过来。除此之外,万籁无声。 南宫胤楚还是抱着他:“朕没有要你死,谁敢要你死?就是你自己不要命了,也要问过朕的意思。”就像是猛兽对于猎物的独占欲么?——你的命,由我,不由天。 楚兮云这才抬眸看着他,压抑不住的颤抖,是因为冷,还是其他? 南宫胤楚忽而低头蹭着他的鼻尖:“朕前几日问过太医,他告诉朕,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说着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就开始不安分的四处游走。 楚兮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哥哥……还没全呜……”“好”字差一点出口,舌尖来不及收就被人狠狠的攫住,沉寂了半个月的身子像是一触即发,恍惚间他又回想起服了媚药的那一夜,手臂不由自主的缠上他的脖子,带动着原本就靠在一起的身子更加紧密的贴着他的。 御辇开始不受控制的摇晃起来,当值的太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听着辇车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压抑着传出来,原本静谧的夜,由此也添了几分旖旎的色彩。 南宫胤楚满意的笑起来,翻身压住他:“兮云真是越来越热情……”话没有说完,身下的人就不安分的扭动起来,他旋即俯身,唇齿勾勒着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耳垂,又再向下,顺着他的衣领滑进他的颈项和锁骨,恍惚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吩咐一声:“摆驾坤乾殿。”而后渐渐停下动作,凝神看着身下的人,意味不明的笑道:“兮云身子弱,在这里怕是会得风寒。” “我没有那么弱。” “那也要等到坤乾殿以后再说……” ——第二卷·芳意谁人赏·完—— 第三卷:若即若相离 24.圣恩隆宠 一夜缱绻,第二日的晨光自赤红的楠木窗棂上闲散的洒下来,恰有那么不安分的一缕轻柔的拂在楚兮云微颤的睫毛上,雪颜,玉骨,挺拔的鼻尖因着这缕光投射出大片的阴影,他似是未觉,固执的不肯睁开眸子,只余密影里微颤的睫毛,一晃一晃——风拂醉柳,岸踏流波,人世间至美的化境,有谁就可以断言,比不上这人一刻安然的睡颜,比不上这人,一刻蹙眉的神思亦或是一刻无意的笑语? “醒了么?”南宫胤楚一手懒懒的揉着太阳穴,一手暗暗施力把不远处那个温热的身子拉至身前,旋即像是清醒了,微微皱眉像是责问他,“怎么又把朕的被子卷走了?” 楚兮云不应,抬手拍在他的胸膛上:“我要睡觉,不要吵我。” 南宫胤楚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这样不善的语气,别说自己是帝王,而他只是个连官位品阶都没有的普通百姓,即便是以他原本的燕国六皇子的身份,亦或是未来的燕国王爷或是燕国国君,在自己面前,只怕都不敢这般造次吧。 楚兮云还在那人怀里不安的挣扎,即使是神志尚不清醒,但只要是那人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他便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熟的,昨夜他饮了酒,虽说是有些醉了,到底还是没有糊涂,那人没有把他送回出尘殿,反倒是送到坤乾殿来了——那时的群臣朝宴,都还没有散尽吧,其实撒些银子买通几个宫人是不难的,若是有心,恐怕有的宫人还会迫不及待的把这样震撼人心的消息主动送出去吧——楚兮云夜宿坤乾殿,一个连妃子都没有资格进得一步的帝王寝殿,襄国政治权利的至上中心,怎么就允许他一个敌国余孽进来了?更何况……楚兮云不安的蜷缩了身子,除了襄王自己,怕是只有襄国的一国之母,那个早已经空缺了十几年的皇后才有资格进来的吧。 自从当年南宫胤楚的父皇沙场亲征,再加上积劳成疾战死在灭亡燕国的宏图霸业上,五岁的他作为嫡长子登基为帝,即使是过了二十弱冠之年,也一直不曾有过立后的念头。那时内有权臣当道,外有敌国大患,更不必说还有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天灾人祸百姓流离这些作为一个明君决不能任其发生的事时时刻刻搅扰着他的心思,更何况,一国皇后,又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成的吗?后族权势若是大了,外戚欺主,何谈君权,而后族权势若是不够,朝野上下,谁能臣服? 只是好不容易等到他可以从一个任人鱼肉的幼主成长为一个不会被任何人任何家族势力影响到的有为之君的时候,二十一岁,他遇见了十三岁的楚兮云。 后位空悬,因着除了皇上刻意表现的圣恩隆宠,后妃侍寝多是招去紫金殿的,由不得偌大的坤乾殿里,进进出出,除了服侍伺候的宫人和襄王自己,竟是未曾有过他人。 那么昨夜呢,这般明目张胆的在群臣面前做出这样有违礼法的事,他该知道平白的给那些儒臣学士一个祸水误君的口实,于人于己都断然没有好处。 或者,他是想要告诉那些暗地里勾心斗角争得你死我活的后妃和她们背后的朝臣,皇后之位不是随便什么人使些心计,耍些手段就可以扰乱圣听的,还是,他如此急切的表态,只是要借这个用不了几日就会传的纷纷扬扬的事实向那些还在抱有几许复国希望燕地臣民宣告:燕国皇族已经格杀殆尽,今天你们所谓的燕国少帝不过是朕有心收在身边的一个玩物,一个男宠,朕可以给他无尚荣光,也可以把他推进地狱,既是这样,你们还不快缴械投降么? 看他连睡梦中也是这般蹙眉不解,南宫胤楚的语气不由温和了些:“兮云,这几日因着过年连早朝都歇了,不如今日朕就带你出宫去可好?” 出宫?身为帝王,只一人便肩负着天下兴亡的责任,且不说时局尚不清明,就是真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一国无主,真到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只怕是谁也无法说得清吧,所以,一时兴起就微服出巡的故事只能出现在戏文里,不论愿意与否,作了帝王,此身此心就注定是要牢牢禁锢在这重重宫闱之中了,尽管前些日子闲聊时也曾信口说过些出宫一类赌气的话,可毕竟,那是当不得真的。 楚兮云微微睁开眸子,那人的气息这么近,近的就像是贴着他的耳际,冬日的清晨格外寒凉,却可以因着这样微薄的温热,而让人觉得,似乎是有些暖了。 “哥哥怎么想起这些来了?”懒懒的问句,像是最后一个字吐出口,说话的人就能生生睡着一般。 南宫胤楚笑了笑:“怎么,兮云倒是不想出宫了?” 楚兮云没有答话,只是不耐的翻身想要躲开耳边这样恼人的声音,可那人像是丝毫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一手死死的禁锢着他,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他看着他。楚兮云也不依不饶,勉力挣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见他伸了三根手指还要继续探过来,不由得略一蹙眉就咬了下去。 南宫胤楚吃痛,旋即有些意味不明的笑了:“兮云的性子真是越发的讨人喜欢了。”说着一翻身把那个还在闹别扭的人压在身下,也不急着做什么,只是带着些兴致看他因着大片的阳光猛的被人挡住而略略蹙起的眉和恍惚间一晃一晃的漂亮睫毛。 楚兮云是真的气恼了,明晃晃的天日,因着一夜未眠带来的倦意直抵四肢百骸最深处去,怎么眼前这个人,精力好到都不会觉得累么? 可是他不知道,正是这种又羞又怯的模样,才是最能激起他的渴望。 25.骤然而逝 日上三竿,丰德这个太监总管还在坤乾殿的外殿里踌躇不前——早膳注定是耽搁了,这午膳,可定是不能再往后推了。 其实坤乾殿作为帝王寝殿也是极大的,最外殿雍容大气,平日里召见极亲近的朝臣也没有丝毫当不得的,像是梁王萧王这几位王爷自是不避嫌的常客。而再往里走,中间三大连殿前后贯通,回廊立柱自是不必多说,倒是真正的寝殿,层层叠叠之后,却是隐蔽的极深了。 此刻丰德徘徊在外殿,小心的安排着鱼贯而入的宫人在偏殿偌大的御桌上摆弄着大大小小精致美味的新鲜膳食。但久也不见内殿里有什么吩咐传过来,自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正是这时,殿外伶俐的小太监麻利的一礼旋即低声通禀:丰总管,萧王说是即刻就要见驾,正在殿外候着呢。 丰德一怔,那日朝宴上,萧王一句倾城倾国倾天下可是着实惹了皇上的兴致,这一次匆忙前来,莫不是收了什么消息又要兴师问罪不成?丰德毕竟是久居深宫,心里这般透彻的想着,却也不敢耽搁,一路轻手轻脚的快步行进去,掀了连殿层层珠帘,绕过回廊立柱,还未走近,只听得一句笑语遥遥传过来:“不是那里,难道是这里?” 旋即似是楚兮云笑了:“哥哥,痒,痒啊。” 而后笑声像是大得多了,南宫胤楚犹自不停:“兮云还是这么怕痒么,那这里呢?” 丰德脚步顿了顿,轻轻的一咳,小心的提醒内殿里的主子:“皇上,萧王正在殿外求见呢。” 话音刚落,殿里静了片刻。却也只是片刻,南宫胤楚沉声应了,又再吩咐:“叫他先在外殿候着吧。” 丰德领了命也就赶紧退下,直到外面的人走得远了,楚兮云才浑若未觉的扯了被子自顾自的裹在身上:“我饿了。” “嗯?”南宫胤楚侧首笑了笑,“那朕就去看看他们的午膳准备的怎么样了。”说着便真的披了衣服起身径自出殿去了。 楚兮云看着那人疾步匆匆的背影,竟也像是笑了,难道连午膳这样的小事也要堂堂一国之君亲自过问么,真是,拙劣的借口。 外殿的午膳早就摆好,萧王正在一尊燎玉瓷瓶前静静立着,仿佛也并不曾等候什么人,只是恍惚间忆起了什么久远之事,时而眉头深锁,时而又略带些怅然之色。 当年先皇骤然而逝,内有权臣干政,外有战乱祸国,那时的他,作为先皇的遗腹子,没有倚仗,没有凭恃,不过是个自出生起便被遗忘在深宫内院里的可怜人罢了。可是那时,是谁固执的带着他拜同样的老师,习同样的经义策论甚至是为君之道呢,又是谁目光宁定的告诉他:“萧儿,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朝野上下,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思绪有些微的飘远了,直到身后有谁像是叹气一般问了一句:“等得久了吧?”才略略回了神,笑一笑道:“臣弟拜见皇兄。” 南宫胤楚一挥手:“都是些虚礼罢了,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做这些么?” 萧王像是心不在焉的点头,旋即像是小孩子一般笑起来:“刚才听了宫外百姓家的孩子在放鞭炮,不知不觉的,就走到这里来了,不知道皇兄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 南宫胤楚也笑:“那时候你点了爆竹又笨拙的跑不开,有一次还差点炸伤了右眼吧?” 萧王却没有笑:“那时候过年,甚至只是平时的每一天,我看着别的王兄都有母妃在疼护,总是觉得……”他顿了顿,还是接着道:“皇兄,你会怪我吗?”会怪我吧,那时候母后难产而死,是我,夺走了你的母亲。 南宫胤楚却还是笑:“母后思念父皇,本就不愿独活于世,因着你,她才亲眼见着我登基为帝,即使是那时候,也不过是放心的去了吧。”他轻轻的拍了拍萧王的肩,不由语带轻松:“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想不开的要钻牛角尖?” 萧王却是正色:“我只是努力的把以前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楚,皇兄,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曾经说过怎样的话吗?你告诉我,襄国是百姓的襄国,不是哪个手握重权的文臣或是哪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就可以左右的,你说,襄国是南宫氏的襄国,是你的襄国。” “我的襄国……”南宫胤楚略略沉吟,连同思绪也像是回到了哪个久远到已经无迹可寻的小时候,但也只是极短的沉思,旋即又是了然,“萧儿,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即使是久居深宫,我也并不是睁眼的瞎子,那些市井流言,民心军心,我,都知道。” 都知道么?即使是朝堂上内臣的软硬兼施,即使是军队里将士的痛心疾首,却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 “皇兄,你该知道,你留在身边的,是什么人!”不是哪一国的联姻公主,不是哪一国的降亡姬妾,甚至竟然不是一个女人——他是燕国的少帝! “萧儿,这一次是我失了分寸,但日后,”南宫胤楚顿了顿,目光不自觉的有了深远之意,连带着语气也有了些许森严,“朕自有安排。” 萧王叹气:“无论如何,你不该带他来这里。”坤乾殿,到底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留宿的。 “我只是私心里不想被朝臣烦着立后,只是,”南宫胤楚似是笑了,“像是今天这样的事,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发生了吧。” 听着这样的语气像是有异,萧王想要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到底是摇头笑笑:“皇兄既然心里有算计,我就放心了。”说着也不愿久留,自顾自的告辞去了。 南宫胤楚兀自怔了怔,也不再多想,回身吩咐丰德伺候内殿的主子更衣,这会儿才觉得,倒真是饿了。 26.阳光恹恹 如是午膳,冬日里的午后,阳光恹恹,南宫胤楚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吩咐丰德把前日留下来的那个舞女叫来助兴,这次再看时,她已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旋即舞起,轻颦浅笑的女子眸中似是带愁,轻缓的琴音似有若无,她也即倏忽间长袖起,倏忽间敛眉回首更添一段新愁。再细看时,她手里分明还握了一个白玉杯子,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那分明,是醉了酒的嫦娥,是偷了仙药跃入月宫的清廖寂寞呵。 南宫胤楚极是赞许的看着她的舞姿出神,满殿的宫人也禁不住偷眼瞧过去,却唯有楚兮云,不动声色的夹着自己喜欢的菜色,像是不经意的随口轻声问起:“哥哥怎么可以允许来历不明的人留在宫里?” 来历不明的人?南宫胤楚愣了愣,知道他意有所指,旋即释怀似的笑了:“你怎知她是来历不明呢?” 楚兮云也不答,只是眸光恹恹的道:“这舞跳的不好,我不想看了。” “呵呵,”南宫胤楚淡淡的一笑也就招手,“都撤了吧。”极是宠溺的语气。 楚兮云摇了摇头却出声:“但是,我要学。” 很简单的句子,甚至不用思索就能明白的浅显意思,南宫胤楚竟愣住,低头看着他认真握着白玉筷子的手指,不由得伸手握住:“兮云……”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语声顿了许久,终是叹息道:“好。” 这几日临近年关,各地奏事的折子也就分外的少了些,许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忙着享受儿孙绕膝的团圆之乐吧,因着这样,南宫胤楚便也闲暇了许多。 日子流水般的过,只一转眼,元宵节也就要到了。 其实身居宫中,节日是个个都少不了的,不管是端午还是重九,但凡是节,无不是处处欢声张灯结彩格外隆重的。但也是因此,过节这样的事倒也显得愈发平常了,每日里见惯了宫人忙碌的样子,即使临到元宵节,楚兮云还是像往常一般漫不经心极是淡然。 然而学舞的事倒是没有停,原以为他只是随心一提,却不想倒真是极为上心。每日里自有宫人小心翼翼的领着那舞女进得出尘殿里,或是偶尔随便找一处无人来扰的园子,虽两人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楚兮云的身边还是不远不近的跟着些皇上授意的宫人。 时日越来越临近元宵佳节,这一晚突的有些阴沉,像是一场大雪将至的征兆。然而也正是这般月疏星稀之时,出尘殿外一个模糊的纤瘦人影忽的飘至,见四周并无人察知,这人影径自入得殿来。 苍宇在早些时候就吩咐守候的宫人各自散去了,偌大的皇宫守卫森严,任是谁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大着胆子来到这样如此接近皇帝寝殿的出尘殿来。 入得殿内,那人影稍松了口气,凝神四望,殿里没有点灯,再往里行得几步,见楚兮云像是独自倚在榻上睡着了,而她已如此接近,他居然毫无反应,不由得扬手就是致命的一击。 这一掌毫不留情,扬手劈去带起的掌风几乎吹乱了楚兮云一贯柔顺的墨发。 而也正是这样一击,楚兮云像是随即醒来,眸中清明无一丝倦色,而后闪身让过那一掌,再抬手扬起了随身的九节鞭,一鞭劈下,生生隔绝了两人本已近在咫尺的距离。 “呵呵,”那黑影轻笑,“居然弃了剑术改用九节鞭?你的火候还差得远。”说着反手抽出腰间的青锋软剑旋身再是一递,动作轻灵直取对方咽喉要害,分明是极简单的招式,然而配上这凌厉的动作和剑势,依旧让人不能小觑。 九节鞭顺势抖开,扬手一挡,再进一步缠在那黑影的剑上。一来一往,楚兮云表情淡漠,却分明是在笑:“身在深宫,剑这样的东西着实是不方便的,索性九节鞭攻守有度,倒极是合适。” 那黑影不以为杵迅疾撤剑,灵巧的旋身,回剑直刺对方右目:“那日敢说我舞跳得不好,让我看看,现在的你够不够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兮云侧身,右手挥鞭缠剑,左手化拳为掌直劈黑影面门。 那黑影赞许的一笑:“好。”说着再变招,又一剑轻灵的递出,躲过九节鞭,直指对方握鞭的右手虎口。 如是十几招下来,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对视良久,这才低低的笑出声来,一个叹:“谦儿如今怕是要青出于蓝了。” 一个答:“师父过奖了。” 说着凝神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知道并无旁人在侧,这才安心的坐下叙旧。 那黑影率先开口道:“以后有旁人在的时候就唤我流岚吧,今日难得亲身来见你一面,以后只怕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我且长话短说。” “近日里又搜罗了些高官大员的把柄,已经联合了一部人合适的人准备在适当的时机里上书以惑乱宫禁的罪名请求皇上逐你出宫。” “出宫之后的事自有人前来接应,这几日风平浪静更要小心防范才是。” “今后若是无事就不要前来找我了,时日久了,难免会有人生疑。” “前几日给你的丹药记得按时服用,平日的膳食,更要小心。” “如今在你身边的可以信赖的人只怕是只有苍宇了,但你切不可私情误事,必要的时候……你不必自责,想来苍宇也是不会怪你的。” 偶尔有细小的风钻过紧扣的殿门飘渺而来,待那黑影远去,一切与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楚兮云静默的收起那把冰寒蚀骨的九节鞭,旋即绽开一抹如同晦暗深谷里最纯澈山泉一般的笑容,他喃喃道:“惑乱宫禁,驱逐出宫么,呵呵。” 明日的元宵节,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27.风土人情 是日,宫城里早早的就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早有伶俐的宫人起早挂起了各地进献的各式宫灯,绫罗缎面上飘渺灵动的水墨山水,亦或是各地风土人情仕女花鸟皆是栩栩如生做工精细。 同样的,昨夜难得在江妃含英殿里留宿一夜的南宫胤楚也是起了个大早,丰德小心翼翼的吩咐人伺候皇上更衣,还未传膳,便见他不耐的招了招手:“一并送去出尘殿吧。”于是一行人压着步子跟在皇上身后匆匆而去。 这边出尘殿里,楚兮云还在安然的睡着,苍宇知他昨夜必是折腾到不早,就只是侍立一旁也不惊扰。 南宫胤楚推门的时候示意宫人不必声张,见外殿早早的摆好了精致的膳食,原本闷闷的心情不由得大好。他径自坐下,等着宫人试了菜,也便像是旁若无人似的独自吃起来,等到楚兮云听到声音惊觉醒来,他约莫已经吃了半饱。 楚兮云起身,麻利的宫人又是一番侍弄,等到南宫胤楚完全吃饱的时候,他才缓步迈过来就近坐下。 看他还是执着玉筷浅尝辄止般的随意吃着,南宫胤楚不由得笑出声:“如你这般,真是襄国勤俭节约的典范。” 楚兮云也笑:“整日里吃得都是一样的东西,便是山珍海味,也早该腻了。” 宫里的日子也着实是轻易就能羡煞旁人的,入则有金石珠玉画屏牙床,出则有锦衣美服绫罗华盖,但,却不得自由。 南宫胤楚听了这番似有怨言的话,却并没有着恼,反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今日就随朕出宫可好?” 本以为只是他一时兴起,却不想竟能成行。 宫门前早早的停了一辆简单至极的马车,待楚兮云上了车,才惊觉这马车内里富丽堂皇却是另有乾坤——四壁甚至脚下的木板上都严丝合缝的铺了厚厚的毡毯,那质地像是舒软却极是罕见的极地雪貂皮,而本就极是宽敞的空间里除了取暖的火炉外甚至还摆了一张小巧的青玉案,只见那案上果盘美酒若干,样子虽不出众,却返璞归真一见便知出身不菲。 南宫胤楚靠着内壁舒服的坐下,又执酒壶浅浅的斟了一杯酒:“今年各地的藩王新进贡来的果酒,兮云可要尝尝?” 也就是这句话的空当,马车缓缓而行。 不用掀帘,也知道周边随行的护卫必是不少。楚兮云安静的接过南宫胤楚手里的杯子,见那酒本也极浅,旋即一饮而尽。最初入口时,甚至还有些果子的甜味,但才入喉,酒劲翻涌而来,原本清冷的脸上瞬时起了些许的红晕。 南宫胤楚似是很满意他的反应:“朕可没说,果酒就不是酒了。” 如是一行人并不算招摇的入了热闹的街市,按着往常这时候,也不是没有王公贵族早早的带着家仆前来玩赏的,因此虽是尚未入夜,他们轻衣简从倒也不是那么引人注意。 楚兮云隔着马车壁上狭窄的只掀起一个角的车帘望着车外络绎不绝的车马路人,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了,最后一次停留在记忆里的皇城以外的景象,还是那一次作为俘虏被人从燕国押解着来到襄国吧,那一次押解他并不能记得太深刻了,除了年岁实在久远以外,他只记得那时自己大概还尚是高烧不退的。后来的宫禁生活自是不必多提,能够像如今这般近距离的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士人商贾贩夫走卒也着实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了。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人们像是找到了汇聚的焦点,不约而同的朝着同一个地方挤去,只听得人群中一阵叫好声起,引得南宫胤楚也略略起了兴致。 凑得近一些,只听有人大声的吆喝,这次姑娘的签子抽的是:“‘初妆’和‘红尘’,有哪位公子可对得出诗,不妨上前来试试。” 南宫胤楚听得不明就里,差人一问,才知道是哪家青楼别出心裁的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诗会来招揽客人,做诗的方式很简单,有人事先准备好了签筒,而签筒里盛的签子上各写了毫不相关的两个字,就是这样随意的抽签决定出四个字来,客人就用这四个字即兴做一首藏头诗。这青楼请出来的都是有些文采的姑娘,若是有人能在这姑娘未出口前将诗做出来,春宵一度这样的事自是有着落了。 由此,不管是因着不怀好意还是纯粹来看热闹的心思,不多时便聚起了为数不少的人来。 这时便有一个氏族贵公子打扮的人走上台去道:“前次都让月儿姑娘抢了先,索性我便再来试上一试。”说着皱眉像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初时廊前花下见,妆容好比……好比……”他好像急出了汗,不时的还用手抹上几抹。 正待众人跟着干着急的当口,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徐徐道来:“红帘朱玉鬓前钗,尘纤不染锦衣裁。初试锋芒君且待,”她故意顿了顿,似是很满意那公子狼狈的样子,继而又道,“妆成芍药牡丹开。” “好。”又是一叠声的叫好,这次连南宫胤楚都不由自主的略略拍了拍手,但见前面人多口杂,也不作停留,只吩咐了一声改道,马车也就行得远了。 然而就是在这将去未去之时,楚兮云像是恍惚间听到人群里这样的一个句子:“倾泠月姑娘真是腹有锦绣不输男儿啊,不知可否有幸请姑娘到府上一叙呢?”他恍惚间的一怔,不由得喃喃道:“倾泠月,可是泠儿么。” 这自言自语的一个句子极轻,在这纷繁嘈杂的闹市里,转瞬即被吞没,消失的无波无澜,竟是谁也没有听到似的。 倏忽间冬日的夜幕很快的便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暗夜无星,隐隐约约的风雪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正月十五,俗世里的人们欢笑嬉闹着团圆赏灯猜谜闹元宵,如此欢庆的气氛,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无人知晓无人提吧。 28.舞文弄墨 入夜的京城反倒是更添一抹节日的喜庆氛围,人家商铺早早的燃了灯,远近花灯五光十色,衬着护城河里的河灯和岸上游人手上的提灯,纷纷扰扰好不热闹。 因着拥挤的人潮,马车早就行不动了,楚兮云托腮凝视着眼前的人来人往,那花灯的光芒就印在他的眸子里——漆黑如墨反射着灯影的灼人亮色,就如同夜幕里的璀璨烟火,唯一不同的,只是烟火飘渺易逝,而眸光,却可以长久如斯——但与烟火相比的这份长久,又究竟保得了几时呢? 又有不识相或是挤得早没有立足之地的人迎面撞上这辆并不起眼的马车,车厢壁剧烈的摇晃,旋即又恢复如常,但是如这般倚靠在厚实的雪貂皮上,即使地动山摇也丝毫觉察不出什么的吧。南宫胤楚却很意外的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不消一会儿工夫,帘子重又被人掀开,他淡淡的笑着伸手对车里的人道:“兮云,下车来。” 下车?在这般拥挤的长街上下车么? 楚兮云略略的错愕,也就抬腕搭上他的手,而那人像是存心恶作剧一般,触及到他的时候大力一拉,楚兮云尚未站得住脚,便一头栽到那人怀里去。 南宫胤楚抱着他,目光里多了些晦涩的意味不明的东西,像是若有若无的抱得紧了些才迟疑着松开,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做了伤害你的事,你能不能……”但旋即又像是先前一般的笑起来——原谅么,既然决定了如此,原谅与不原谅,没有分别。 长街上的人们还是如以往的元宵节一般欢天喜地,街边的摊位上时不时传出几声高昂的叫卖声,就连平时足不涉户的闺阁女子,也大都乘此机会与平日不得见的意中人谈情相会。 南宫胤楚望进身边少年熠熠生辉的眼眸,只如以往一般笑意深深的道:“朕前些日子翻书看了些元宵节的典故,就为了今日能讲给你来听,兮云,你可知花灯会的由来么?”他牵着他的手——五指修长骨肉匀称,不知是成日里舞文弄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手指比旁的人格外的多了些滑腻与柔软的触觉——他们并肩行在拥挤的长街上,身边的侍卫默不作声的护卫在身前身后,但还是免不了有些玩闹的冲昏了头的人毫不顾及的挤过来,他也就顺势伸臂环着他的腰护住他——他还是一刻不停的说着:“那是因为,传说在很久以前,凶禽猛兽很多,四处伤害人和牲畜,人们就组织起来去打它们,有一只神鸟困为迷路而降落人间,却意外的被不知情的猎人给射死了。天帝知道后十分震怒,立即传旨,下令让天兵于正月十五日到人间放火,把人间的人畜财产通通烧死。天帝的女儿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百姓无辜受难,就冒着生命的危险,偷偷驾着祥云来到人间……” 街还是那条长街,偶尔有不识愁滋味的小孩子打打闹闹互相追逐着取乐,而旁边的大人们,或是赏灯,或是猜灯谜,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的凝视着眼前那某一个心心念念的人,是谁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不如怜取眼前人呢? 一路行来,看着身边的平民百姓热热闹闹的猜着各式各样的灯谜,南宫胤楚像是心情极好一般也不由得在一盏精致花灯前略略驻了足,他抬手转过灯上贴着的小巧纸条,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工工整整的写了这样几行字:“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与狐狸猫狗相似,既非家禽,也非猛兽——打一字。” “呵呵,”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连谜语都这般有趣么,兮云要不要来猜猜,这样奇怪的谜面,到底是哪一个字呢?” 难得见他这般执着于本不起眼的小事,楚兮云竟也不由自主的扬起笑意,他略顿了片刻,也便抬头答他:“猜。” 知他是这般反应,他也继而道:“要是兮云猜对了,朕……呵呵,我……可是会重重有赏的。” 楚兮云还是极淡的笑着:“那么哥哥准备赏我什么?要是礼物不够有趣,答案我就不说了。” 南宫胤楚笑道:“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兮云想去万佛寺祈愿么?” 楚兮云低头想了想道:“外面有的宫里大概都有了,只这寺庙……好,我告诉你答案。”说着抬手揭了灯上的字条徐徐念道:“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那便只剩下一个‘青’字,与狐狸猫狗相似,那就是带一个反犬旁了,而既非家禽,也非猛兽,”他抬眸像是狡黠的一笑,“哥哥,方才我便说了,是‘猜’呢。” “哦?”南宫胤楚阴沉的道:“兮云是要让我治你欺君之罪么?” 楚兮云但笑:“要是我也写一个有意思的谜面,哥哥要是猜不出,就当兮云无罪可好?”说着像是笃定什么似的自顾自找灯前看管的老者借了纸笔,不急不慢的写道:“诗也有,词也有,论语必也有,是东南西北不识,既无出路,也无归途。” 那字迹极是清丽,南宫胤楚不自觉的想着,看惯了奏折上工工整整的谨慎笔画,也唯有看到他的字,才会略略觉得舒心——那字不是多么的凌厉潇洒,甚至也不是带了哪个名家书法的影子,只是纯由心发的淡淡舒展着,都说字如其人,倒也极是贴切。 递笔的老者掳着胡须沉吟不语,不一会儿工夫便也就有好奇的人们渐渐围了过来。 楚兮云还是淡然的笑着:“哥哥猜得出么?要是猜不出来……”他故意顿了顿,眸里像是容纳了江南那十里碧湖上潋滟的波光,令得对面的人看了,微一晃神,旋即像是委屈的道:“我不舍得治你的罪,自然即使是知道,也不会说出来了。” 闻言楚兮云竟是笑了,连同眸子里都盈满了笑意,像是一个苍白的提线木偶终于添注了鲜活的人气,他在他面前,第一次像今日这般,毫不掩饰的笑了。见他愣住了,楚兮云这才道:“前次是‘猜’,那么今次,自然就是‘谜’了,哥哥说要去万佛寺,那可得君无戏言。” 29.有心无心 万佛寺是整个襄国京城唯一的也是整个襄国最大的古刹,现有天王殿、大雄宝殿等偏殿五座,主殿为普渡殿,顶覆黑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殿三层,内供绿度母像——头戴宝冠,宝缯垂下翘端,手持长茎莲花,裸上身,挂璎珞,披帛,下着裙,右舒相坐束腰仰覆莲座上,右脚踩出茎莲花——四壁绘佛教故事,四周回廊六十四楹,楚兮云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楹联:佛法无边,普度十方,非色非相,真如玄妙镜;慈悲广大,化道三千,无我无人,清静证虚空。 像是突然从三千繁华境地的人世间来到了安宁祥和的仙境一般,尽管上元节的烟火花灯几乎要晃花了游人行客的眼,但是置身此间,又仿佛真的臻入了无我无人的化境,目中只见青灯古佛,耳中只闻晨钟暮鼓,心中所想,也再无其他。 即使楚兮云从不曾相信天命不可违,而于此时此刻,也不禁生出了些宁静的心绪,他抬头望着莲花座上慈祥安然的佛像,忽而又虔诚的低下头,像是许下一个什么很是郑重的愿望。 南宫胤楚看着他:“兮云若是有什么愿望,何不告诉我呢?”这世间,若是连他都做不到的事,只怕便是祈求神明,也无甚用处了。 楚兮云闻声,忽而回身望着他:“哥哥想要知道我许下的是什么愿望么?”这一声询问语声很淡,就好像连刚刚许下的愿望也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一般,但是不待他答,他又继而望着那尊仿若无声无息无悲无喜的佛像:“刚才我便对它说了一句诗,但愿人长久。” 也就是这么一晃神的时间,殿外便起了刀剑交鸣的杀伐之音。初时尚不算大,但是凭着楚兮云如今的耳目聪灵,很快便也觉察出来——有刺客。 南宫胤楚像是并不慌乱,只锁眉沉思了片刻,便下意识的牵住楚兮云的右手:“不必担心,跟我来。” 两人一路跑出普渡殿,身后近身的护卫紧紧护着自己的主子,不远处杀伐之声越来越近,来的不只是人多势众,更还是出其不意,以有心算无心。 出了殿门,眼前是这样的两条路,一条通向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后山,远远望去漆黑如墨是个隐藏行踪的好去处,但若是入内,道路艰涩曲折,虽阻隔了后面的追杀,走起来也甚是艰难;而另一条则是通往繁华的长街集市,远远的斑斓灯火透过来,场面甚是热闹拥挤。 该走哪一条? 来不及多想,两个人已经脚步如风一头挤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此时正是上元夜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之间,花灯自是少不了的事物。上元节的花灯制作历史悠久,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在材质和造型上都有很大的变化,但纸、竹、绸缎、木扔是很常见的传统素材,也因此,极是易燃。 楚兮云虽隐隐觉察出有哪里确实不对,却也来不及多想,随着那人一同像是逃命一般狼狈不堪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的探手推倒了近在咫尺的几个最大的灯架,一时之间,火势顿起。 同在长街的游人不由得显出了不小的慌乱,越是要灭火救人,就越是有人被撞倒被冲散,场面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紧随其后的刺客着实被混乱的场面阻拦了一阵子,但毕竟平日里是训练有素的,饶是如此,也很快便摆脱了身后的一团烂摊子,仍是不依不饶的紧追不舍。 先前停在街尾的马车此时竟也凭空的不见了,两人离宫甚远,现下没了马匹,真要是步行跑回去,途中要生的变数更是难以估量。 见楚兮云脚步略缓,南宫胤楚担忧的看着他:“可是没有力气了么?”只这一句话的功夫,身后便有几人追上来,转瞬又被几个护卫奋力挥剑拦住,几人缠斗在一起,动作狠而不厉,约略看去,招式之间还隐约有些相熟的样子。 楚兮云摇头:“哥哥为什么要选在今天出宫?”本来在生死攸关的当口不该问这样毫无道理的话,但是他问了,对面的人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楚兮云这时竟停下了步子:“哥哥,前次我听人说,宰相江诏把持朝政几十年,又是先皇的托孤重臣,你不是一个喜欢被人左右的帝王,我知道的。” 南宫胤楚倒是也跟着停了:“兮云,我只道你是聪颖过人,却不知,我的心思,还是你最清楚不过。” 身后的刀剑交鸣声顷刻间迫至近前,两个人都只是怔怔的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哪一刀哪一剑偏离了方向碰触到这两人的袍角。 只是这样静静的站着,对望。 长街上火光渐次弥漫开来,拥挤喧闹的人群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乱作一团,眼前杀伐之音不绝,却好像世间万物都徒然间静得像是无声。 楚兮云忽的弯腰捡起地上被人遗落的断剑递过去:“哥哥,听人说,许下的愿望要是说出来了,就不灵了,原来,这是真的呢。” 但愿人长么,他知道,即使不是现今这般用这样的方式离开,迟早,他还是要离开的。 那把剑就这样横亘在两人之间,彼此不说,但彼此已经了然。 这些年来的隐忍排布,他是君王,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般独宠一人,也不过是坦诚布公的把自己的弱点软肋公之于众罢了,毕竟,权倾朝野的重臣最想要看到的,不见得是一个多么精明干练的明君,反之,只有让他们看到像他现在这般冥顽不灵落天下人口实的样子,才最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吧。 楚兮云安然的递剑给他:“皇上的棋子落得步步精致,如今兮云……呵呵,如今我……已经无用了吧。” 30.多说无益 剑已经出鞘,多说无益。 楚兮云递剑过来,南宫胤楚也便接剑。如许年日的谋划安排,身已经累了,心更累了。他接过剑来,却迟疑,也就是这么一迟疑的时间,正前方浩浩荡荡的行来严阵以待的大批军队兵士,领头一人当即下马叩首道:“微臣宇文钧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南宫胤楚俯身虚扶他起来:“宇文将军辛苦了,方才穆将军已经领命将宰相府包围起来,现下的事就暂且交给你来处置,明日天亮之前,朕希望可以见到宰相江诏的认罪供词。”他说着回身看了一眼身后早已经成擒的所谓刺客——每个人腰间都挂了一块明晃晃的宰相府腰牌——其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可以达到目的,理由充不充分,并不重要。 安排完所有这些早就演练过无数次的事,南宫胤楚挥了挥手,像是挥去什么不愿再提及的物事一般:“摆驾回宫吧。” 大队的人马旋即领命护送皇上的銮驾回宫,热闹的长街此时方才有些静了,冬日最后的雪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开了场,像是戏台上水袖款摆的戏子一般,姿态优雅,不染尘埃。 楚兮云还是站在原处,他身上的衣衫本来单薄,此际还披着南宫胤楚的外袍,而他就只是站着,目光宁定,也不知他此刻站在这里,究竟是目送南宫胤楚的车驾逐渐远离直至消失在街角,还是只是走累了歇歇脚,但旋即他便转身,走向——与车驾,与南宫胤楚,与皇宫——相反的方向。 本以为事到如今,他会杀了他,可是,楚兮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不杀我,你会后悔。” 身后忽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公子,请留步。” 楚兮云停下步子,只见身后追上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那少年行至近前,恭敬的呈上一块极是普通的不引人注意的白玉才道:“我是服侍公子的翰墨,请公子吩咐。” 楚兮云低头把玩着这块巴掌大小的玉,的确是他先前故意仍在万佛寺的那一块,上元节的灯谜极是有趣,白玉无瑕,便是一个“皇”字。 他不着痕迹的收回散落的思绪,只低声道:“备车,连夜回燕京。”正如他方才亲自递剑给他,赌的是南宫胤楚一时的心软仁慈,而这样的心软,毕竟也只是一时——他此番的作为雷厉风行,必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那么为了在朝堂上重新树立起一个忍辱负重又痛改前非的明君形象,即使他不想,群臣激愤之下,也必是要杀了他的,襄国,恐怕是再也留不下了,他心中分明并无半分的不舍,只是,他此刻的迟疑,是为了苍宇和师父么,他旋即自嘲的一笑,他们的安危根本不必忧心,一个是随侍的宫人,一个是卑贱的舞女,又有谁会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清朋党肃朝纲的时候去在意呢,那么,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保全自己,尽早逃离吧。 翰墨应了一声“是”,便带着楚兮云七拐八拐进了偏僻的巷子,巷子尽头不只早就备好了车,连同三四个正在等待的护从也已经准备就绪。 楚兮云掀帘而入,马车应声便驶出了巷子。 大雪依旧,偶尔被风吹进疾驶的马车里,彻骨的寒风,因为准备的仓促,车里也并没有取暖的火炉,可是本来应该极是怕冷的楚兮云,此刻只是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等着,过了今夜,兴许早就出了城,但襄国,他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与此同时,南宫胤楚的车驾驶向宫门,早有侍从等候在门前,迫不及待的向他汇报着宰相一党的捉拿情况,因着事出突然,谁也没来得及收到口风,即使是有人得到了通报,也大多并没有当真,谁会以为一夜之间,宠极一时的宰相这棵大树就会被连根拔起呢,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旋即尘埃落定,像是最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日早朝,消息不怎么灵便的朝臣才知道些原委:宰相江诏连同门生十一人密谋造反,罪证确凿,已被下放入狱,至于先前那个宠冠后宫的燕国余孽,乃是皇上圣明故意用以迷惑宰相等人的一着棋子,现今已经鸩酒赐死于出尘殿内。 这日早朝过后,出尘殿便是彻底的空了,苍宇等人旋即被遣散去了各宫伺候,原本含英殿里贵气逼人的江妃主子因着牵连赐了三尺白绫,直至死时,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倒是皇上偶尔闲下来的时候,还是会点名叫流岚跳一支新曲,看她舞步蹁跹,他会忍不住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出尘的少年也曾兴致勃勃的说要学舞,那时候他还找过借口去偷偷看他,他的身子略显单薄了些,宽大的白衣套在身上总是像风一吹就会飘走,可是他舒展身子舞起来的时候,极腰的墨发也跟着打旋,偶尔因着某个难一些的动作停下来反复练习的样子也极是好看,可是他看过他所有零碎的舞姿,却不曾知晓,若是他能够完满的一舞,究竟是什么样子。 时光荏苒,今后亦不会再见。 只是他不知道,再见之时,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脆弱犹如琉璃般的小小少年,他也不是当年那个宠他纵容他的昏庸君王。 他说过他心里早有计较,这一番作为,得民心,得军心,得天下,可是他失了的,可否是自己的心呢? 而他,随着先前布置在襄国的旧部仓皇出逃,他说过他会回来,只是他回来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呢? 若是你硬要血染江山,我便陪你醉一场吧。这天下,安乐的日子尚浅,只怕是,又要重拾战火了,当年的那一卦,燕国的麟儿,究竟是信口雌黄,还是一语成谶呢,且耐心的等待吧,时间会告诉所有人答案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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