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莲记 下——DNAX
DNAX  发于:2014年0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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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二人这一夜都是思绪万千,好似一团乱麻,虽机缘巧合遇到诸葛善听这个江湖奇人,可三问之后仍有许多难解之谜。 第二日清早上路,秦追想到天玄山被五大剑派所占,心事重重,沿路景色何等眼熟,走得越近,越是五味杂陈。走了几日,快到天玄山脚下,远远瞧见一些村落农家。天玄派高高在上,山下百姓当他们神仙一样看待,秦追瞧着这些平平凡凡的人们,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乡愁。等再走近些,江轻逐见来往的江湖人渐多,怕二人不掩行迹被人看破,便叫秦追停下,想先去山上打探。秦追却道:“要去的话天黑了再去,这里我比你熟,哪有让你去瞎闯的道理。”江轻逐说不过他,二人找了条极偏僻的山路走去,想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正到一户农家门外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声。江轻逐与秦追听那声音耳熟,远远停了下来。只见那户农家门外站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连柴墩都要被劈开。江轻逐瞧他身旁堆了不少柴垛,且单手举斧膂力惊人,再仔细瞧这汉子样貌,忽而想起这人竟是上回在天剑山庄剑武堂上,要以双锤下场挑衅各大剑派的“铁甲金龙”雷元虎。 秦追也认出了他,想不到为何这人竟会在天玄山下劈柴。雷元虎一边劈柴一边骂骂咧咧道:“小崽子,雷爷爷柴劈完了,你还待怎样,老子奉陪到底。”秦追与江轻逐不知他在和谁说话,过了半晌,屋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把整座山的柴都劈完,我也不告诉你小师叔在哪。”秦追听这少年说话浑身一颤,心中怔忡不定,那竟是阮云之的声音。江轻逐听得分明,秦追早已不管雷元虎如何,径自走了过去。 阮云之端着盆水自屋里出来,低头瞧着地上留神滑倒,忽见眼前站着个人。劈柴的雷元虎也停了手,斧头一顿,喝道:“好啊,你好歹来了,叫雷爷爷苦等。”阮云之不知是被他吓了一跳还是瞧清了眼前之人的样貌,两手一松,将整盆水全洒在地上。 秦追心头苦涩,瞧着他勉强一笑道:“云之,你在这做甚么?”阮云之呆呆瞧了他半晌,忽然往前一扑,将他紧紧抱住,放声大哭道:“小师叔……小师叔……你没死,我知道你没死……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小师叔……” 秦追双眼湿润,阮云之紧抱着他不肯松手,秦追拍拍他后背道:“我没死,我好好的,哭坏了怎么是好。”阮云之道:“我天天梦见你回来,你今天回来了,我还像做梦一样,我……我怕我不哭,细细一想便要醒了。” 秦追笑道:“这么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傻,你把我衣服都哭湿了,怎么会是梦?别哭了,进屋去慢慢说,再哭乌雪也要笑话你。”阮云之又狠狠哭了一会儿才肯松开他,泪眼婆娑转头瞧门外,乌雪身旁还有一匹白马,白马边立着的人却是江轻逐。他向来与江轻逐不合,见了他也不招呼,拉着秦追就进屋子。秦追回头瞧了一眼,江轻逐对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阮云之正往屋里去,那边雷元虎伸出斧子一拦道:“慢着,姓秦的,你既来了正好,老子要与你再比过。”秦追哪有心思与他比武,说道:“我与云之久别重逢,有些话要说,雷爷自便,稍后我再与雷爷叙旧。”雷元虎哪里肯依,返身从小院角落的柴垛里翻出一对铜锤道:“谁要与你叙旧,老子要比武,这姓软不姓硬的小子诓我许久,就是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今日你来了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阮云之烦他夹缠不清,说道:“你本就是小师叔的手下败将,怎的还有脸找他比试,快去将那些砍了的柴垛理一理,这样堆得乱糟糟像甚么样,路都走不成了。”雷元虎朝他吹胡子瞪眼,秦追只当他要一锤上来伤人,因而小心防备,谁知他却将双锤一丢,嘴里念叨:“小崽子,等我将这柴禾摆好再来整你。”说罢当真弯腰理起满地木柴来。秦追瞧得稀奇,阮云之一拉他袖子道:“别理他,我们进去说话。” 江轻逐知道阮云之只想与秦追叙话,便不跟着进门,只将乌雪与雪花儿领进院子,卸下马鞍辔头,让马儿好生歇息。 阮云之拉着秦追坐下,秦追打量四周,见这屋子破陋不堪狭小逼仄,想到往日在天玄山上,虽不是过得穷奢极侈的日子,但也衣食无忧逍遥快活,不禁心中难过,问道:“你为何住在山下,其他师兄弟们可好?” 阮云之听他问起,眼圈微微泛红道:“师父、二师叔和三师叔的弟子们大多散了,倒还有些仍留在山上。”秦追问道:“为何散了,有人逼你们么?”阮云之道:“师兄弟们没了师父,又不忿那些剑派的人上山捣乱,他们……欺人太甚,大家受不了气便都下山了,我想你也许哪天会回来,怕你找不见我,就在山下寻了个没人的破屋住着等你。”秦追听他说得轻巧,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阮云之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万啸风又是个对徒儿极宠爱的师父,哪里吃过甚么苦,如今下了山独自一人在这破屋中度日,令人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阮云之见了他却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倒了茶来道:“这是你平日爱喝的茶,我将你的东西能带的都带来,小师叔,你今夜留在这住么?”说完满眼期盼,继而又有些怅然道,“唉,这里哪是住人的地方。小师叔,你想吃些甚么,我想法去做来给你。”秦追见他坐立不安,身上穿着粗布衣服,袖子高高卷起,手臂也晒黑了,哪像以前那个古灵精怪不识愁滋味的小师侄,连忙按住他手道:“忙甚么?你又不会做饭。”阮云之道:“我现下会做了,要不哪能活过这些日子。” 秦追道:“雷元虎怎会和你在一起?他没为难你么?”阮云之摇头道:“他不知从哪打听到天玄山,吵着要上山找你比武,在山下一言不合与平门剑派的人打了起来。他虽有蛮力,也敌不过十几人围攻,我看不过平门的人以多欺少,便出手助了他一回。这人是个直愣子,只会一味蛮干,若不是我骗他说要带他来找你,只怕他被五大剑派的人围杀了也不肯退让。” 秦追道:“雷元虎为人蛮横不讲理,你与他周旋可要小心。”阮云之笑道:“他脾气虽坏,人却还不算坏,我与他在这住了些日子,平日他嘴上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平门剑派来闹事,都被他打发了。那些人也是欺软怕硬,有时见他穷凶极恶的模样便不敢欺人太甚。” 秦追道:“平门剑派的人当真如此可恶?”阮云之道:“平门剑派有个姓郭的,刚来时嚣张跋扈,还……到处骂你,他骂你那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秦追道:“这些口舌之争有甚么要紧,随他们去说就是。四师兄呢?他不在山上么,怎会任由这些人欺上山来?” 阮云之听他提起戴君逢,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气道:“四师叔仍在山上,只是那五个剑派上山时他却不管,由他们登堂入室四处乱闯。我和其余几个师兄弟去求他,他也不理,只顾每日在账房打理他那些生意。戴……四师叔平日最是循规蹈矩,以前唯有他门下的弟子会被派去看守山门,如今贼都闯进家了,他却关起门来不闻不问,岂不可笑。” 秦追听他言语中对戴君逢十分不满,劝道:“四师兄向来如此,难道你今日才刚知道,再说要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剑盟,委实难为他。无论如何四师兄总是长辈,你心中有气也不能迁怒于他。”阮云之对秦追一向言听计从,数月来的郁闷委屈经他三言两语一劝,顿时烟消云散,拉着他的手道:“小师叔,你当日身受重伤,被……那个人抢了去,后来怎样。我听说天剑山庄派了许多人手下山追赶,他一个人如何能逃得出去?那晚之后天剑山庄的人回来就说你重伤不治必定死了,只是尸首尚未找到,我终是不信。” 秦追知道他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终日记挂自己,想到天底下还有人日日惦念,不由感动。他将江轻逐单枪匹马救他冲出重围之事如实相告,阮云之听了默默无语。秦追不知他有甚么心结,陪他说了些话,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的尸骨葬在何处?” 阮云之道:“都葬在后山了,你若要去祭拜,晚上我带你去,白天只怕……只怕不太方便。”秦追道:“后山也有人守着?”阮云之面有难色,支吾不语。秦追瞧着他道:“云之,你信是我杀了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么?”阮云之一愣,呆了半晌道:“我自然不信,你为何要杀师父和师叔。就算他们都说是你杀的我也不信。” 秦追道:“你二师叔说的,你也不信?”阮云之双眼中露出一丝犹疑,显是因当日听了杜笑植亲口所说的言语,自己又无确实证据可证明秦追清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秦追见他如此,心中黯然,阮云之忽而目光一定,摇头道:“二师叔说的我也不信,从今往后谁说我都不信,你绝不会杀害师父和师叔,纵使二师叔当日所言那也必定是受人蒙骗。”秦追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对他感激不尽,可又在心中气苦,二师兄如此聪敏尚且被人欺骗,不知情者岂会怀疑另有隐情。他叹了口气,再问起三位师兄的丧葬事宜,阮云之道:“师父和三师叔的尸身是天剑山庄派人送回天玄的,二师叔身上所中的银针含有剧毒,不到一日已溃烂得不成样子。”秦追惊道:“怎会如此?”阮云之道:“不止二师叔,那日中了银针而亡的人尸身也全都溃烂生脓,其状惨不忍睹。天剑山庄的人怕放久了引出疫病,便将那些尸首烧化了,二师叔的骨灰是狄师兄带回来的。” 秦追道:“你有没有见过那些银针?”阮云之一愣,想了想道:“天剑山庄的下人清点死者时曾叫各门各派弟子过来认尸,我和狄师兄还有七师弟一同去了,狄师兄见二师叔浑身是血想将他身上伤口擦干净,那叫铭舟的少年道,二师叔和另几个人中了暗器而亡,小小一枚银针便能瞬间致人死命,针上必有剧毒,叫我们不可靠近。后来找了个使毒的高手才将那银针起出来,我远远看了一眼,也看得不太清楚。”秦追道:“起针之人有没有认出是甚么暗器?”阮云之道:“好像说是甚么蝉……”秦追道:“蚨蝉针?”阮云之道:“对,小师叔你知道?” 秦追这些日子早已想了无数遍,诸葛善听既说天剑山庄受制于善德主人张余命,那蚨蝉针再现实不稀奇。蚨蝉子母针原本是轻衣十三子惯用暗器,见血封喉化尸为骨,除了其子张余命再不会传于旁人。难道当日善德主人也在人群之中?秦追思忖半晌,阮云之不敢扰他。又过了一会儿,秦追才回过神来,见阮云之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心道只顾着想事,倒叫他担心了。 阮云之以为他无辜蒙冤心中不忿,说道:“当日我听他们提起暗器,便说你从不用暗器更不用毒,天玄派上下人人皆知,杀害二师叔的另有其人。他们却不信,后来见了那银针,纷纷说你……”秦追道:“说罢,无妨。”阮云之恨恨道:“他们说你为贪求师祖的绝学勾结武林败类,与三十六年前乾天门余孽狼狈为奸。”秦追道:“这是谁说的?”阮云之道:“我不认得,左右不过是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仗着些虚名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偏偏人人信得。”秦追道:“对了,天剑山庄派人上天玄山,可有拿去甚么东西?”阮云之道:“他们甚么不拿,一群强盗罢了,四师叔不管,我们又如何管得过来。”秦追点了点头,抬头见他下巴削尖,比以前瘦得多了,便道:“你饿不饿,我去前面镇上买些吃的来。”阮云之道:“我去吧,小师叔你在这坐坐。剑盟的人常到镇上,你别让他们撞见。”说完不等秦追应声,抢着出了门。 到了门外,江轻逐正在喂乌雪,阮云之见他嘴角含笑,轻轻摩挲乌雪项背,乌雪就着他的手喝水并无半点抗拒,鼻翼翕动目光温顺,十分亲热。阮云之瞧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楚。雷元虎瞧他怔怔站着,很是不解,又想骂他小崽子,可见他满脸苦涩,骂人的话也吞回了肚里。阮云之转头瞧他一眼道:“柴禾理完了,随我去镇上买些吃的吧。”雷元虎道:“老子要吃肉,你买么?”阮云之道:“我小师叔来啦,自然要买肉的。”雷元虎道:“好极,老子还要喝酒。”阮云之道:“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脑袋,有酒有肉就甚么都痛快了。”雷元虎道:“你个小崽子,难道还有甚么不痛快的,你说给老子听,谁欺负了你,雷爷爷一锤砸扁了他,那不痛快岂不就成了痛快?”阮云之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雷元虎待要跟去,想了一想,又回头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双锤,这才跟着出门。 阮云之与雷元虎走后,江轻逐进屋见秦追一个人在桌边入神,于是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秦追被他惊动,抬头瞧了瞧,江轻逐喝口茶,只觉满口清香,赞道:“你这小师侄对你倒好,沏了这样一壶好茶。”说完瞧他愁眉不展,问道:“怎么了?”秦追道:“自离开天剑山庄,我一去数月,天玄山上已是物是人非。”江轻逐道:“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宵小之辈,你别想太多,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探究竟。”秦追道:“我想先去后山瞧瞧师兄们的墓。”江轻逐道:“无论你去哪,我总是陪着你。”秦追微微一笑,江轻逐不欲他思虑过甚反而平添忧心,便闲聊些没要紧的话解闷。两人说着说着,转眼间太阳已下山。阮云之为让秦追好吃一顿,特地到镇上请善仙楼做几道他平日爱吃的菜,又打了一壶酒,雷元虎瞧着小小一个酒葫直说这酒只够喝一口。阮云之懒得与他争辩,叫他自己去沽酒,雷元虎去了,回来时一手一个酒坛打了二十来斤。 两人一路回返,到了门外,阮云之见江轻逐不在院中,便知他进了屋,心中有些烦闷。他将酒菜放在院里柴墩上,悄悄走到窗边往里偷瞧。雷元虎本想说话,见他如此也忍住不出声。阮云之透过窗缝瞧见秦追与江轻逐坐在桌边,两人轻声细语言笑晏晏,不由呆了一呆。秦追面带微笑,江轻逐目光中也露着柔情笑意,哪有半分对待旁人那般冷漠寡淡之色。阮云之在窗外瞧了半晌,心想秦追武功修为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江轻逐亦是一流高手,两人聊得畅快,不觉时光飞逝也罢了,竟连屋外有人也未曾察觉。痴痴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如被揉碎了一样,不知是甚么滋味。雷元虎在门外站累了,终忍不住道:“小崽子,你做甚么不进去?想饿死老子不成?” 阮云之暮然惊醒,耳根泛红,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饿不饿关我甚么事?”话音刚落,耳听吱一声屋门响。阮云之见秦追开了门,更是窘迫,只当自己偷听说话被他撞破,呐呐道:“小师叔,我刚回来。”秦追见他忸怩不安,也不知他心中翻翻滚滚有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只笑道:“去了那么久,天也快黑了,路上可有甚么麻烦?”阮云之低着头道:“没有,好得很……我去摆桌子。”说完又对屋中瞧了一眼,江轻逐也正瞧着他,两人目光一对,阮云之立刻转开,掉头去取放在柴墩上的几个油纸包。正是心乱如麻之际,闻见一阵酒香,雷元虎已拍开酒坛泥封,自顾自喝起酒来。 晚上四人一桌吃饭,雷元虎大碗喝酒全无待客之意,江轻逐与秦追夜里要上天玄山,为免误事少饮几杯,阮云之却量浅,几杯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秦追将他扶到床上,见雷元虎抱着个酒坛牛饮,便道:“雷爷千杯不醉,当真好酒量。”雷元虎抹了抹嘴道:“你甚么时候再与我比武?我告诉你,那天在天剑山庄,你将老子的混元锤削断,老子回去想了又想,那两场确是我输了,我铁甲金龙雷元虎也不是输不起,回去后苦练几月,功力大有精进,咱们再来比一回。”秦追道:“雷爷天生神力,我原也是赢得侥幸。”雷元虎道:“少来唬我,咱们现在就比,省得一转眼又找不见人了。”说完抱着酒坛要上来拉扯他。 秦追初遇他时正在剑武堂上比武,雷元虎屡次输了不认,又呼喝怒骂不讲道理,心中便觉这人粗鄙鲁莽凶神恶煞,实在不是值得结交之辈。可今日隔窗听见他对阮云之说谁欺负了你,我一锤砸扁他,又觉这怒目金刚似的大汉也颇有几分可爱之处。秦追道:“雷爷,我有事想请你相帮。”雷元虎瞪眼道:“你既赢过我,还有甚么事要我相帮,可是想消遣老子?”秦追笑道:“不敢,只是想请雷爷多照顾云之。”雷元虎听了愣道:“要我照顾这小崽子?老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周全,凭甚么要去照顾他?”秦追道:“天玄派忽遭大难,害得云之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自幼没吃过苦,如今只身一人,我委实放心不下。” 雷元虎听了怒道:“甚么叫这小崽子只身一人,难道老子不是人么?”秦追一愣,雷元虎又气汹汹道:“你既放心不下,为何不来照顾他,却把这小崽子丢给老子。他妈的,老子岂不是没法逍遥快活了?你说,你要去哪里,甚么时候陪老子过招比试?” 秦追苦笑,雷元虎忽又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去山上找那些平门的乌龟王八蛋算账?好极,算老子一个,不把那几个小杂种一锤一个砸成肉泥,老子便不姓雷。”秦追无奈瞧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却假作不见。雷元虎抬起酒坛大饮一口,接着哗啦一声将坛子摔在地上,抹了抹嘴道:“走不走?雷爷爷上山打完了乌龟王八再来和你比个高下。” 秦追瞧了床上的阮云之一眼,见他醉得厉害,这么大的动静都未惊醒,回过头来道:“雷爷这主意甚好,只是云之现下喝醉了人事不知,若咱们全都上山,中了平门……那些……”雷元虎替他道:“那些乌龟王八蛋,中了他们甚么?”秦追道:“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到时他们擒了云之去叫我们投鼠忌器,岂不缚手缚脚大不痛快?”他这话中破绽甚多,只是雷元虎脑子不灵,听了顿时大怒道:“乌龟王八蛋这么不要脸,老子偏不让他们如意,我便在这等着,看他们谁敢来打这小崽子的主意,谁敢来老子叫他有去无回。”秦追笑道:“这样最好,那就全仗雷爷照看了。”说着取了银枪,与江轻逐一道出门去。 雷元虎还不知中了他的计,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着。江秦二人刚走,阮云之双眼微微一动,自眼角落下一滴泪来。雷元虎瞧见,哇哇叫道:“小崽子,你睡着了哭甚么?怕那些乌龟王八来打你杀你么?有老子在,谁敢动你一根寒毛?” 阮云之原是假意装醉,心知秦追绝不肯带他上山冒险,只恨自己以前不好好练武,成天只偷懒玩乐,如今别说助他一臂之力,便是自保也有所不及。若他武功能像江轻逐一般,是不是秦追便不会将他留在这,还千方百计诓了雷元虎照看,又想白天在窗外瞧见两人低声细语说话的情景,心中一片冰凉,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雷元虎见他哭得伤心,不知伤心些甚么,骂了两句他也不回嘴,便觉无趣,瞪眼瞧着他。阮云之忽然道:“雷胡子,我问你。” 雷元虎哼了一声道:“小崽子,问甚么?” 阮云之道:“假如有个人,从小就和你一起长大,你和他最亲最好,做甚么事都想着他,只盼这一辈子都像这样相亲相爱,永远不要分开。”雷元虎不解道:“怎会有这样的人,干甚么要一直想着他,这人是个小妞儿么?”阮云之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懂,有一天那个人又认识了别人,再不能一颗心都向着你,你对他认识的人又是羡慕又是恨,可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你该怎么办好?”雷元虎喝道:“这有甚么难,我一锤将他认识的人锤扁了,那人的一颗心岂不是又回到我身上。不对不对,我要那人一颗心做甚么,老子独来独往,谁也不稀罕,甚么相亲相爱永不分开,肉麻得很。”他是粗人,如何懂得儿女情长的心思,又怎会知道阮云之从小与秦追形影不离感情笃深,如今多了个江轻逐,二人亲密无间关系非比寻常,江轻逐武功高过他许多,又不顾性命救过秦追,所谓生死之交亦不过如此,叫他怎能不心酸难过。 夜深人静,破屋外月光皎洁繁星点点,阮云之呆呆看了半晌道:“雷胡子,我锤不了他,也不能锤他,若锤扁了他,小师叔一定要恨我骂我。”雷元虎站起身走来走去道:“你不敢,我替你锤。咦?你不是说有个人,怎么又是甚么你小师叔?你你,小兔崽子,当真把老子搞糊涂了。” 阮云之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这蠢蛋,我说这么小小一桩事你也听不明白,简直愚蠢之极,好笑好笑,竟还想找小师叔比武,等他回来定然打得你落花流水。”雷元虎大怒,一把将他从床上抓起骂道:“小兔崽子,谁说我听不明白,你是说你和你劳什子的小师叔好得很,谁知他又和别人好,你心里不痛快,打又打不过人家,便在这里絮絮烦烦,是不是?老子不知道你烦甚么,只消不烦到老子头上就是。” 阮云之听他不知为何开了窍,三言两语将自己心底之事说了个清楚明白,不禁皱眉道:“我哪里烦你,你不爱听大可出去,守在这做甚么?”雷元虎道:“老子答应了你那狗屁小师叔,要在这看着,防平门的乌龟王八欺负你。老子说过的话,哪有不算数的?”阮云之怒道:“你做甚么骂我小师叔,再说你哪里说话算话?你是个输了不认,说话当放屁一样的臭胡子。”雷元虎气得哇哇大叫,要将他掼在地上,忽又收手朝他怒目而视道:“小兔崽子,差点上了你的当,你那狗屁小师叔要老子照顾你,老子若把你摔坏了,他回来一瞧,岂非要骂老子言而无信。万一他生起气来再不肯和我比武,从今以后江湖上只道他赢了老子两回,却叫老子再翻不得身!” 阮云之听到他说,你小师叔叫老子照顾你,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起来,师父死后这些日子受人欺辱的心酸委屈全都化成泪水滚滚而出。雷元虎见他突然大哭,竟是呆了,要知铁甲金龙平日蛮横无理,所遇之人多对他破口大骂或大打出手,哪有说着说着哭起来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阮云之哭了一会儿声音渐小,雷元虎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等他哭完低声道:“小崽子,你羞不羞,哭甚么?老子说了,今后谁欺负你,老子帮你捶扁他,你那狗屁小师叔向不向着你又有甚么要紧。”他嗓子粗,便是放低声音说话也声如洪钟,不像劝人倒像骂人。阮云之道:“你再骂我小师叔,别说今后,现下我就理也不理你。”雷元虎道:“我哪里骂他了?小崽子,他是你师叔又不是你爹妈,你要他天天陪着你做甚么?”阮云之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可心里就只想和秦追日日在一起,哪需要甚么理由,最后只得红着眼圈道:“论辈分他是我师叔,论年纪他却只大我几岁,我们从小玩到大,像亲兄弟一样,你没有兄弟自然不知道好坏。” 雷元虎瞪了瞪眼十分不服道:“谁说我没有兄弟,我是有过的。”阮云之奇道:“你兄弟是谁,人又在哪里?”雷元虎支支吾吾道:“我妈妈跟我说过,说我长得太大,在她肚里时把我兄弟挤死了,她也没瞧见到底是甚么模样,所以我是有兄弟的,只是他还没生下来就死了。”阮云之道:“你连兄弟一面都没见到,难道不难过么?”雷元虎道:“难过甚么?”阮云之见他满脸横肉怒目圆瞪,不生气时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心想这样的人怎会难过,活在世上倒也无忧无虑,便道:“等你真有了兄弟,自然就知道难过甚么。”雷元虎道:“我妈早死了,哪里还能去变个兄弟出来,小兔崽子,你当我兄弟么?” 阮云之一呆,喃喃道:“你要和我结拜?”雷元虎一听喜道:“不错不错,拜了把子就是兄弟了,不用我妈再生。小崽子,快来跟我拜把子。”阮云之被他一把揪起来,按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自己也磕了三个,直起身来对天大吼一声道:“老天你听着。老子雷元虎今日和这小兔崽子给你磕了头拜了兄弟,日后谁欺负他,老子便将谁砸成肉泥再踩上两脚。你若听见,就替老子做个见证,说得出做不到让老子一辈子打不过他那狗屁小师叔。”说完又再磕三个头,起来对阮云之道:“好了,小兔崽子,咱们头也磕了,老天也拜了,从今日起就是兄弟了,你快叫声大哥来听听。” 阮云之听他方才对天起誓不许别人欺负自己,心中竟有些感动,自万啸风过世后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可真要开口喊雷元虎一声“大哥”又实在觉得别扭,终究喊不出口,只得道:“若我喊了你大哥,小师叔便也是你的师叔,你该喊他甚么?”雷元虎一呆,想了半天才想通其中关系,怒道:“我与你结拜,关他甚么事,大不了我日后躲着他,一见他掉头就跑,总不用喊他就是了。” 阮云之被他如此一闹,郁结心中的苦闷酸楚大减,起来擦了擦眼泪道:“我要去睡了,你别来吵我。”说罢转身睡去。雷元虎见他真睡了,仍是照旧搬了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床边守着。 第四十二回 秦追与江轻逐离开山脚小屋,趁夜往天玄山上去,举目一望,山道上漆黑一片,静夜中十分寂静荒凉。二人只捡无人的山路绕道往后山奔走,秦追对天玄山上一草一木熟之又熟,黑夜中亦不会迷路,不大一会儿便到了。天玄山人杰地灵,若是白天,后山风光亦如桃源仙境,只是眼下夜雾沉沉,身在其中大有些阴森诡秘之感。 秦追想到上回回山还是暮春初夏,万啸风正在后山闭关清修钻研医术,没想到如今已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天玄派自陆天机创派以来,尚未有过门人亡故,因而后山也无埋骨之处。秦追一路往山林深处走,来到一座茅屋前,正是万啸风闭关时住的小屋,再往屋后绕上片刻,见到三座并排而立的墓碑,正是万啸风、杜笑植和薛兆之墓。 秦追过去,见墓碑上积了些灰尘,想必这些日子天玄派人心惶惶,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几位师兄的墓碑无人料理。他伸手将灰尘污泥抹去,江轻逐见他面色平静,双唇紧闭,扫完灰尘,掀起衣摆在墓前跪下磕了几个头,便起身轻轻道:“走吧。” 江轻逐明白他不说不哭,反而更加悲痛,但此刻多说无益,因而只微微点了点头。二人走出后山,往影影绰绰的前山屋宅掠去,上了房顶往下一瞧,见黑暗中点着几盏灯笼,分别挂在几间大屋前。这几处原本是万啸风、杜笑植与薛兆门下弟子的住处,那些灯笼上却写着平门、万门、南天、燕山和天剑等字样,显是这五大剑派的人各居一处。 江轻逐见了冷笑连连,虽说上官清是假的,可这等无耻做派,各剑派竟不疑有他,平门剑派自不用提,在他心中早已污秽不堪,门人弟子个个庸蠢可憎,另外几派如今也被他记恨在心。秦追将这些情景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飞身落在对面屋顶上。江轻逐随他而去,不多时到了一处院落,院子简朴清净,院中只有一棵老树。兴许是屋子太过偏僻冷清,四周无人也不见光亮。秦追跃下房顶走进院子,屋门未锁,轻轻一推便开了。江轻逐随他进去,窗外月光倾泻,屋中干干净净,只有桌椅木床,几个架子上放着些书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秦追走到木架前翻起书卷,江轻逐打量四周,心中隐隐猜到是天玄宗师陆天机的住处,他心气极高,从来没服过谁,可对这武林奇人却终有些好奇与钦佩,又觉这屋子与寻常弟子相比也过于简陋,哪像一派宗师的居所。秦追翻看了一会儿,将手中书卷放回架上,目光凝聚若有所思。江轻逐不知他在找甚么,想瞧一眼又怕书架上放的是天玄派中机密,自己一个外人不便观看。秦追想了一会儿,忽听屋外一声轻响,有人走近。二人对视一眼,秦追抬头往房梁上瞧,江轻逐会意,齐齐飞身上去藏身。只听门外一人喘着气道:“郭师兄,等等我。”另一人道:“小声点,怕人听不见么?” 江轻逐听得分明,是平门剑派郭冉的声音,不禁微微皱眉。那平门弟子听了郭冉训斥,果然小声许多,江轻逐与秦追在梁上屏气凝神才能勉强听清。平门弟子道:“我照师兄的吩咐,已去各处搜了好多遍,仍是没找见。”郭冉道:“那东西是天玄派至宝,岂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别说咱们,就说这山上的人谁不想要?”平门弟子道:“可这么多人找了几个月,只差连地皮都翻起来,怎么就是没有?”郭冉道:“定然还有甚么咱们不知道的地方。咦,这里是谁的住处?”平门弟子道:“这院子又小又破,想必是下人住的。”郭冉道:“找过么?”平门弟子道:“自然是找过的,难道是让别人捷足先登了?”郭冉道:“那也未必,天玄派虽没了掌门,只剩个账房先生似的戴君逢,不见得就肯让人随意取了天机玉衡谱去。”秦追听到“天机玉衡谱”五个字,不禁也皱起了眉,心知真正的幕后主使张余命深谋远虑,与武林正道仇深似海,断不会为了一本别派的武功秘籍大费周章设下如此诡计,其中必定还有更深的隐秘,反倒是眼前这些人,鼠目寸光心怀不轨,只想借此机会顺手牵羊,实是可恶至极。 他心中不快,江轻逐亦感同身受,悄悄一拉他衣袖,示意要给郭冉个教训。秦追见他眼角带笑玩心大起,便也不阻拦。二人正要下去,屋门一响,那平门弟子与郭冉径自推门走了进来。郭冉道:“你我来了这么些日子,哪里见过天玄山有甚么下人,这屋子可疑,再多找一遍。”说着目光扫向墙边立着的书架,立时眼中一亮,疾步过去翻看起来。 郭冉心浮气躁翻了半晌,并未找到“天机玉衡谱”,面上一片失望,再转身瞧一眼四周,空空荡荡无甚可查,便萌生去意。江轻逐见他转身,飘身而下落在那名平门弟子身后,一伸指在那人脑后风池、哑门二穴上按下,内力劲透,那人一声未出便即软倒。江轻逐托住他后腰,飞身上梁将他横放在梁上。秦追却是落在郭冉身后,趁他快要出门之际,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郭冉只当是那平门弟子,不耐烦道:“做甚么?”转身看去,身后却空无一人。秦追随他转身又掠到背后,郭冉见四下无人,吃了一惊,喊道:“师弟?”这一问自然不会有人答应,郭冉犹疑不定,心想门窗未开也没听见声响,一个大活人如何会凭空消失。 秦追在他灵墟穴上一指,郭冉只觉胸口一痛气息不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骇得魂飞魄散脑中一片混沌,心里直想,身后若是人,那武功必定高出自己许多,若是鬼,更不知如何应付,顿时额上冷汗涔涔而落,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秦追见他吓得如此厉害,白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却是个十足的脓包,不齿之余再无教训他的念头,只想将他点倒扔到屋外去了事。正待动手,江轻逐自梁上跃下,郭冉眼前一晃,便有一股大力当胸而至,将他斜斜撞出丈许跌坐墙角。这一脚踢得他内伤深重吐血不止,眼前模糊甚么都瞧不见,江轻逐微微冷笑,上前将他一把揪起提到门外。 郭冉被院中冷风一吹,略有些清醒,正要看抓着自己的到底是人是鬼,江轻逐又将他扔在地上,随即拔出赤秀剑往他心口刺落。秦追见状连忙一拦,出指如风将郭冉胸口几处大穴点住,郭冉才清醒了片刻立时又晕了过去。江轻逐道:“这人心术不正,觊觎你师父的武功秘籍,当初又冤枉你杀害时鹏,留着他也是祸害。”秦追道:“他虽可恶,还罪不至死,教训一下就是了,何必多添人命。” 江轻逐斜睨他一眼,按他往日脾气,郭冉早已死得连尸骨都烂了,如今秦追一拦,虽心有不甘,却还是愿意收手放他一马,于是将赤秀归入鞘中,说道:“饶了他也行,活罪却免不了。”说罢探手拔出郭冉腰边挂着的泠浞剑上下一瞧。泠浞通透澄明,拿在手里亦是一片冰凉,森森透着寒气,确是口难得的好剑,可惜落在这样一个庸人手里。 江轻逐收起剑,回身进屋将梁上的平门弟子提下来送到院中,再将二人腰带解了,缚住双脚,倒吊在院中老树上。接着撕下郭冉一片衣襟,沾着血在他身上写了“犬吠之盗,以儆效尤”八个字。写完后,江轻逐站得远些瞧了一会儿颇为满意,便拉着秦追扬长而去。 秦追回头瞧见两人倒吊树下,又想郭冉如此爱惜脸面之人,若天亮被人瞧见这般狼狈模样,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这教训只怕终生难忘。 二人出了院子,江轻逐要再去寻五大剑派的晦气,却又被秦追拦住。秦追原本担心天玄山被人占去,师兄与师侄们多受委屈,如今上山瞧了一遍,虽心中有气却也明白如此趁夜一个个找上门去终究只是泄愤并非解决之道,唯有找到善德主人张余命,再有确凿证据才能洗脱罪名,为师兄报仇。 江轻逐问他:“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在山上胡作非为?”秦追道:“五大剑派只是听从假盟主号令,即便心存私念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掌门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的弟子大多下山去了,四师兄与这些人暂时相安无事也无需多虑。我回山在师兄们坟前拜过,如今再没甚么牵挂。”江轻逐道:“现下去哪里?”秦追摇摇头道:“我有一些事想不明白,你让我再想想。”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疑团,只要一想到便惴惴不安,因而每每思索至此不敢细想,今日回了天玄山在墓前拜过,心知不能再犹豫不决,定要有个了断才行。他对江轻逐道:“等我想明白了便告诉你,咱们先下山去吧。” 江轻逐自无异议,正要走时经过一间屋子,听见里面传来几下算珠声响。秦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忽然道:“是四师兄在算账。”江轻逐心想他四个师兄如今只剩这一个最不亲近的,戴君逢也沈得住气,这时还在算账,真是个市侩好财的生意人。 秦追在窗外听了一会儿,暗中叹气,慢慢转身离去,却听屋里戴君逢也叹了口气道:“你又回来做甚么?”秦追脚步一顿,以为被戴君逢听见了,四师兄自幼对他不假颜色,不像其余三位那般亲热,这时相见也实在有些不自在,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再又一想,自己在天剑山庄遭人陷害污名仍在,不知四师兄心里如何看待,是否也如旁人一样认定自己鬼迷心窍贪图师父绝学,一念之差杀了三位师兄。正想着,戴君逢又道:“走吧,等在这被人瞧见捉了去。”他说话从来都这般寡淡无味,不带半分情感,也不知是关切还是扰心。戴君逢说完,屋中传来一声猫叫,秦追一愣随即醒悟,原来他是在对猫说话。 戴君逢与他素不亲厚,平日师兄弟齐聚一堂时也不过点个头便算打了招呼,连笑脸都未曾有过一个。秦追自三岁起被他与师父陆天机在路旁捡到,那日后再未听过这位四师兄对旁人有甚么关怀之言,今日对一只猫如斯低语实在少见。 戴君逢说完,又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这时忽然西北角有人走近。秦追与江轻逐闪身躲到屋后,来人经过门外听见里面算珠声响,冷笑一声,推门而入。秦追隔窗窥视,那人手中提剑,背对窗户瞧不清样貌。 戴君逢对来人视而不见,低头算账。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道:“戴先生,这么晚了,怎的还不歇息?”戴君逢头也不抬,左手五指在算盘上翻飞,算一会儿便在账本上记下。那人语带讥诮道:“戴先生算的甚么账?竟要算这许久。”戴君逢仍是充耳不闻,无论他说甚么总是不理,那人冷笑道:“戴先生不理我也无妨,只是盟主要先生考虑之事,可想清楚了?” 秦追听到盟主二字更是留心,那人道:“盟主传来消息,近日已探得贵派叛徒秦追的下落,戴先生如今是天玄派唯一掌权之人,尊师陆天机仙踪飘渺,清理门户的重任还得落在戴先生肩上。”戴君逢手指一停,慢慢抬起头来,终于瞧了他一眼。 江轻逐从未仔细瞧过秦追这位寡言少语性格阴沉的四师兄,按理说生意人总是对人笑脸相迎,戴君逢非但没有笑容,且一脸人人欠他钱的模样。江轻逐在窗外听那人言语间颇有利诱之意,果不其然,戴君逢不出声,他又续道:“盟主令我问戴先生一句,若贵派中人为一己之私杀害掌教,杀伐同门,祸乱江湖,该不该杀?盟主知道戴先生顾念同门之谊,不便亲自下手,令五大剑派从旁相助。此事终了,为武林江湖除一大害,戴先生便可执掌天玄重整门派。”江轻逐听了微微冷笑,秦追却是目光微动,二人都等着听戴君逢说话,隔了半晌,戴君逢瘦长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一下,面色阴沉森森然道:“这笔买卖倒是不亏。” 那人听他话中之意松动,便道:“岂止不亏,应当稳赚不赔才对。”戴君逢瞧着他道:“做买卖稳赚不赔也是要本钱的,这掌门之位自然不会白给我。”那人道:“戴先生果然是生意人。”戴君逢道:“你可是也要那天机玉衡谱?”那人道:“天机玉衡谱乃天玄派宗师毕生绝学,怎敢轻言索要,只望戴先生借来抄录一份令我呈交盟主,以示诚意。”戴君逢道:“好,你随我来。” 江轻逐瞧了瞧秦追,秦追却摇头,想来这也是个暗中觊觎天玄绝学,以权谋私之辈。戴君逢起身取了把纸伞,往门外走去,今夜月朗星稀,并未下雨,不知他取伞做甚么。江轻逐与秦追远远跟着,见二人进了正院,来到一间大屋前。秦追一瞧便知是万啸风生前居处,只是他醉心采药医术,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日子都在后山消磨。 戴君逢将那人领到屋外,停了一停。那人道:“戴先生,天机玉衡谱在这里?”戴君逢道:“是。”一个字出口,手上乌光一闪,那人闷哼一声,心口标出一道鲜血。江秦二人方才赶到,已见那人软倒在地,戴君逢右手二指拈着一粒乌漆漆的珠子,目中寒光闪闪,左手纸伞已打开,将那人身上溅出的鲜血挡得点滴不漏。 江轻逐见他杀人如此利落,全不似外表那般不中用,深藏不露令人吃惊。秦追也深感意外,这二十年来,四师兄从不在他跟前练功习武,整日只是做些账房先生的伙计,想不到竟有如斯身手,算珠又小又圆,不像其余暗器总有棱角,要想打入人身体自然需极高的内力相助。戴君逢杀了那人,不急不缓,等血流得差不多了,便提起尸体,伸脚在地上翻些泥土将血迹掩埋,接着往后山悬崖边走去。 秦追心中突突乱跳,往前多走了一步,戴君逢忽而停下,转身向二人藏身之处瞧了一眼。秦追见他双颊瘦削鬓边染霜,已不是当年初遇时那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可面无表情眉目刻板,仍是那个自包袱中取出馒头给他吃的四师兄。 ——师父动了恻隐之心。 秦追见了阮云之没有落泪,师兄坟前也没有落泪,这时在暗处瞧见戴君逢回首一瞥,竟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伫立良久,直到江轻逐唤他方才醒觉,再看眼前戴君逢早已去远了。秦追收敛心神,对江轻逐道:“这人被四师兄杀了,听他言辞直白,莫非善德主人还真想收服天玄派,叫四师兄做个傀儡掌门替他卖命。”江轻逐道:“你四师兄寡言少语,可杀伐决断下手倒是极快,如此洗练果敢,叫我十分佩服。想不到他武功如此精湛,正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秦追道:“我也不知原来四师兄的武功已有如此造诣,说不定还在其余三位师兄之上,三师兄是个武痴,未必有他这般修为。”江轻逐道:“既然如此,有你四师兄在山上便可放心了,非但守得住你师父的绝学,更不能让这些乌合之众在他手上讨了便宜去。”秦追点了点头,与他从斜坡上寻道下山,路过一方峭壁,见深山云雾飘绕,空谷幽静深不见底。江轻逐走到悬崖边低头瞧了一眼,将郭冉的泠浞剑抛入深谷。秦追道:“我答应过云之要替他寻一口好剑,说了许久始终没能兑现。”江轻逐道:“这有甚么难,日后我陪你去寻就是了。”秦追微微一笑道:“好,说定了。” 江轻逐见他月光下笑得极之自然,心中一荡。二人结伴而行已有些时日,平日情话也说过不少,但此时此刻相对无言,却胜似千百句情话。秦追瞧着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心想旁人都道他性情高傲行事狠毒,绝不曾见过他如此笑意盈盈的模样,一时真心爱意涌上心头,只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不多,直到老死都在一起才是神仙不如。 两人携手下山,折腾了半夜,秦追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天玄派虽有变故,还不至落入他人之手。到了山下,小屋漆黑一片,秦追轻轻推门而入,阮云之仍在睡梦之中,床边雷元虎双眼圆瞪竟整夜没有合眼,守着他过了一宿,见二人回来,正要说话却被秦追止住,叫他小声别将阮云之吵醒。 雷元虎跨步到门外,秦追道:“雷爷,你怎的也不睡?”雷元虎道:“老子答应你照看小崽子,睡着了怎么行?”秦追笑道:“日后还要请雷爷多照看,难道你日日都不睡么?”雷元虎道:“不用你操心,老子和这小兔崽子拜了把兄弟,日后自然会照管他。”说完瞪他一眼道:“你虽是他师叔,我与他拜了把子,却和你没半点干系,你休想要我也喊你师叔。” 秦追与江轻逐面面相觑,均感意外,才上了一回山,这二人如何能凑到一起拜了兄弟?待阮云之醒了听秦追问起,面色忸怩将昨晚糊里糊涂结拜的事草草说了,又道:“是他迫我拜的,又不作数。”雷元虎听见大怒道:“怎么不作数,头也磕了,老天也拜了。”阮云之道:“你在路上瞧见个姑娘把她按着磕三个头,难道她就是你老婆么?”雷元虎道:“放你的狗屁,老子稀罕甚么姑娘,小妞儿软绵绵碰也碰不得,动不动又哭又闹。小崽子,我瞧你也像个妞儿,成日哭哭啼啼作死作活。” 阮云之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抬头瞧秦追满脸笑意忍俊不禁,心中暗怪雷元虎胡说八道惹他笑话。秦追见他窘迫,便道:“雷爷性情中人,说话直了些,却也并非恶意,既然结拜了日后就是兄弟。”阮云之道:“他趁我喝醉拉着我胡乱磕了几个头,哪里就算是结拜了?” 雷元虎抓住他衣襟举到跟前道:“老子说拜就是拜了,又不是要你当媳妇,做我兄弟难道委屈了你?再说不是,老子砸扁你。”秦追生怕他真的说到做到,忙劝道:“雷爷何必和小孩子计较,再说哪有做大哥的这样欺负兄弟。”雷元虎听了便将阮云之放下,怒气冲冲瞧了秦追一眼道:“你赢过我,我雷元虎服你,你说甚么就是甚么,等我再赢过你,你也得听我的。”秦追道:“好,就是这样。” 阮云之道:“小师叔,你又要走了么?”秦追道:“我还有些事要办,等办完了便来找你。”阮云之道:“你要去替师父和师叔报仇,你……你路上小心。”秦追笑道:“这回我再回来一定记得送你一口好剑。”阮云之抬起头瞧着他,忽而微笑道:“这事我都忘了许久,原来你还记得。”秦追道:“我自然记得,这回不会再忘。对了,我以前和你提过,我有个义兄叫段已凉,家住姑苏未寒山庄。”阮云之道:“我记得。”秦追道:“你住在这我不放心,不如请雷爷一同前去未寒山庄暂住。一来大哥照顾得周全,二来我许久未去看望哥哥嫂嫂,正好你替我瞧瞧他们近来可好。” 阮云之原本在山下守着只为等他回来,如今听说要自己去未寒山庄倒也不推诿。雷元虎听着道:“原来你也有个拜把子的兄弟。”秦追道:“是啊,我大哥为人宽厚急公好义,是个极好的人。”雷元虎道:“是么?我倒去瞧瞧如何好法,小崽子,我定要好过他,总不叫你在旁人面前丢了份子。” 他生来不知“好”字怎么写,只因初回与阮云之拜了把子,便一心想做个比旁人都好的大哥。阮云之撇嘴道:“小师叔的大哥可不张口闭口叫他小崽子。”雷元虎道:“那叫甚么?”阮云之道:“嗯,必定是叫贤弟。”雷元虎道:“那有甚么难,贤……贤……”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抓了抓头道:“这咸啊淡啊的太矫情,还是小崽子好。” 秦追噗嗤一声笑出来,连一旁只听不语的江轻逐都莞尔一笑。阮云之无可奈何,便不再与雷元虎纠缠不清。他见江轻逐将马匹套好,即刻就要上路,略一犹豫道:“……江少侠。”江轻逐听他这般称呼有些意外,抬眼瞧他。阮云之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江轻逐又去瞧秦追,秦追自他手中接过缰绳道:“我在院外等你。”说着牵了马又拉着雷元虎出去。阮云之返身进屋,江轻逐不知他有甚么话说,又想他素来与自己不合,要说的未必是甚么好话。可他与秦追两情相悦,打定主意阮云之说甚么也绝不动气。 两人进了屋,阮云之将门关上。江轻逐道:“有话尽管直说。”阮云之瞧着他,江轻逐与秦追年纪相仿,少年侠客英姿焕然,瞧得人好生羡慕。阮云之对他又是钦羡又是嫉恨,还有几分感激,诸般念头纷繁芜杂全在心头滚过。江轻逐见他神色古怪,却猜不到他此刻心思,正有些不耐,阮云之忽然双膝一曲,对着他跪了下来。 江轻逐皱了皱眉,阮云之叩首道:“江少侠,多谢你救了小师叔。”江轻逐道:“你谢我做甚么,我救他可不是为你这一声谢。”阮云之道:“江少侠,我年少无知,过去得罪了你,今日向你叩头认错。”江轻逐虽与他不合,但终究是些口头上的小事,哪会记在心里,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叩头认错倒有些意外。阮云之叩完头,起身道:“小师叔诚心待你,若你对他半点不好,我绝不放过你。”江轻逐本想说你要如何不放过我,但见他一脸肃然,并无半点玩笑之意,也不便笑话他,点头道:“我自然会对他好,这一辈子都只对他好。”阮云之听着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心想终究他与秦追更亲近,自己不过是许多师侄中的一个,哪怕青梅竹马亲热了些又如何,他绝不能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江轻逐道:“还有别的事么?”阮云之摇头道:“没了,你们去吧。” 江轻逐走到门外,秦追将雪花儿交给他,二人上马与雷元虎阮云之道别。 天色未明云敛苍穹,隐隐透出一丝光亮。走了一会儿,江轻逐道:“你不问我你那小师侄叫我进屋说了些甚么?”秦追目不斜视道:“我为何要问?”江轻逐瞧他一眼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了些甚么坏话?”秦追也瞧他一眼道:“若他说的是坏话,你必不会来问我,也不会这般跟我说。一定是甚么中听的好话才让你这般得意。”江轻逐笑道:“果然诓不了你。咱们眼下去哪?”秦追道:“我原想去未寒山庄瞧瞧义兄,但有雷元虎送云之去见他,也可放心了。眼下还有一处该去,这事全因红漆匣子而起,若能知道匣中究竟藏了甚么,那善德主人的阴谋说不定便能窥知一二。匣子现在何处,你可知道么?”江轻逐点头道:“那些人虽早已将姚家大院翻了一遍,但真匣并未被盗,仍在庄中。” 第四十三回 二人商议一番,便赶路往姚家庄。疾行数日来到江宁,秦追路过当日歇脚的酒铺,却见店家已不是张老汉,换了个年轻敦实的伙计。他与江轻逐下马歇息,四周只有三两个行商打扮的酒客。秦追问那伙计为何不见张老汉,伙计道:“张伯三月前得了场重病,又生痈疽卧床不起,便将酒铺子卖给了我。两位公子爷是要喝酒还是喝茶?”秦追道:“一壶清茶就好,咱们一会儿还要赶路。”伙计答应了,送了茶杯茶壶过来。秦追与江轻逐喝了茶,又喂乌雪和雪花儿喝水,略作休息继续赶路。 秦追离酒铺远些,才对江轻逐道:“铺子里坐的几个都是练家子,伙计也十分可疑。”江轻逐点头道:“茶中倒没甚么古怪。”二人各自小心行事。到了山间举头一望,数月不见姚家庄赫然已成了空宅鬼屋,荒山寂寂凄凉无限。江轻逐走到门前瞧了一眼落在地上削成两半的铜锁,半年之中似乎并未有人出入。他推门而入,扑面一股阴冷之气。秦追跟着进来,庄院依然如旧,却是四处结满蛛网,灰尘堆积,一派颓败萧条。江轻逐一言不发,只到处游走,一间间屋子瞧过来。秦追随他走遍前院,又再往后院而去,到了当日姚穆风与姚翦云被害的小楼前。进了门,江轻逐却在楼下一幅字画前停下。秦追顺他目光瞧去,见是一幅望月乞巧图,画中少女手捧锦盒,容貌清秀体态轻盈,依稀是当日小楼中瞧见的姚小姐模样。此画笔法略显优柔,显是女子手笔,再看落款果然出自姚小姐之手。 江轻逐观画不语睹物思人,瞧了一会儿忽然上前将画揭下,又在墙上摸了摸,按下一处墙砖,露出个小小暗格。这暗格中不知动了甚么机括,左边墙上一声轻响,裂开道缝。江轻逐取了桌上烛台,打起火折点燃,推开墙缝走进去。墙后是条既窄且陡的密道,阵阵阴气自地下升起,二人不一会儿已到了地下。灯火一照,像是个书房,只是蛛网密结灰尘满布,比院中还要多。江轻逐将烛台放在书桌上,将墙边一尊玉瓶移开,赫然放着个红漆小匣。 秦追等他将匣子小心放在桌上,仔细一瞧,匣子上锁着七巧玲珑锁,果然是当日在主屋床下取来的那个。他道:“姚前辈可有给你钥匙?”江轻逐摇头道:“义父只说让我保管,绝不能让人夺去,还说匣子里的东西不可翻看,自然也不会给我钥匙。”秦追道:“若想知道善德主人真正目的,非要打开匣子瞧个究竟不可。”江轻逐道:“义父说这七巧玲珑锁是当年玉手仙子谢千绮所造,锁上后只可打开一次便会毁损,若不用钥匙靠蛮力开启,会牵动机括点燃火硝将匣中之物焚毁。”秦追道:“不知姚前辈将钥匙藏在何处。”江轻逐想了想道:“你说这匣子里究竟藏了甚么,若义父既不想它落入他人之手,又不想我去翻看,何不直接毁了匣子一了百了?”秦追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唯一的法子只有找到钥匙打开匣子才能知道。可是毫无线索,又去哪里找钥匙?” 江轻逐道:“匣子是人造的,玉手仙子造得出,未必后人解不开。我想到一个人,兴许能开。”秦追眼睛一亮道:“独手飞将游靖。”江轻逐道:“找钥匙难,找游靖容易。”说完将匣子收进怀里,却听头顶一声响。秦追道:“上面有人。”两人原路折返,走到半途手中烛火猛然一抖,一阵疾风迎面而来,顿时将烛火吹灭。 江轻逐应变奇速往后退去,黑暗中人当胸一拳朝他袭来,他丢下烛台拔出赤秀,剑尖上挑往那人直刺而去。秦追在他背后听见打了起来,不知对手是谁,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贸然插手怕反而弄巧成拙,于是退开几步细听分辨。只听黑暗中江轻逐的赤秀剑破空声极细极轻,对手却只闻衣袂飘动,交手间并无兵刃交击,那人应当是空手应战。 秦追听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习惯暗中视物,见江轻逐与一个模模糊糊的灰影战在一起,那人脸上戴着面具,身上宽袍摆动,正是神秘莫测的灰衣人。秦追每每遇这灰衣人总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不弄清他身份实难安心,但此人武功高深,江轻逐赤秀在手快剑如电,亦只不过勉强与他打个平手。只见灰衣人手掌翻飞,屈指往江轻逐胸口抓去,密室通道狭小,长剑回转不便,江轻逐欲将他引到空地,灰衣人却守着小小通道并不追进。 秦追趁江轻逐后退之际飞身上前,插入二人之间,举掌向灰衣人面上挥击。他先使天玄擒拿手,左手食指中指微曲,扣向对方手腕,右手并指如刀猛切咽喉要害,灰衣人不等他二指擒拿用老便往后缩手躲开,仰身一退令他掌刀也一并落空。秦追这两招并不奢望立竿见影将他打败,但见他未卜先知,将自己招式路数摸得一清二楚,不禁心中疑惑。虽当初在小镇客栈交手时便觉他武功高过自己,又对他武功了若指掌,却因后来发生诸多事情,将这疑惑抛在脑后,今日再战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那人冷笑不答,反手勾擒抓他手臂关节。秦追连忙收招后撤,那人紧追而上,二人互相牵制,进退两难。如此过了十来招,灰衣人忽然收手,秦追不知他有何诡计,但见他停手后右手指间闪过一丝银光,心道不好,转身向江轻逐道:“快躲。” 江轻逐在一旁关注二人过招,又被秦追挡住,哪防灰衣人忽放暗器。秦追向他扑来,二人一同摔去撞在密室书桌上。只听哧哧几下极轻声响,数道银光自黑暗中划过,秦追与江轻逐知道针上淬有剧毒,擦伤皮肉也恐性命不保,待暗器破空声响过,便心有灵犀起身往桌后翻去。 灰衣人银针在手有恃无恐,往密室中走了一步,缓缓道:“交出怀中之物,饶你们不死。”他说话语调平平,听在耳中十分难受。等了片刻,又再冷哼一声,慢慢向二人逼近。江轻逐仗剑在手,想等他走到桌边出去一决生死,秦追却轻轻按住他手背,要他切勿轻举妄动。灰衣人走到书桌旁,哧一声又一枚银针往桌后飞来。 这银针本就细如牛芒,黑暗中实在防不胜防。江轻逐将秦追手掌一握又再松开,秦追心领神会,二人一左一右绕过桌子往灰衣人夹击而去。江轻逐剑到他眼前,忽然斜斜向下对准胸口要害,接着一转又到咽喉。这三招电光火石虽全是虚招,但因留有余力,只要灰衣人露出一丝破绽,均可变虚为实。秦追在密室中施展不开银枪,仍是拳掌相对,手掌拍向灰衣人“中府穴”,意要他侧身闪避,如此将后背卖给江轻逐便大有可趁之机。谁知灰衣人反应极快,见一拳一剑到来,拧腰低头,手指在赤秀剑锋上一搭,江轻逐只觉一股浑厚内力顺着剑身而上,震得虎口剧痛。秦追眼见自己一掌落空正要变招,却也在灰衣人意料之中,手腕一痛竟被扣住脉门。二人平生与人交手,均未遇过如此高手,青衣教教主长先生算一个,灰衣人又是一个,且他武功造诣绝不在长先生之下。江轻逐快剑受制,秦追更是招招式式都被他抢了先机,一身武功大打折扣。 江轻逐抽剑回撤又再刺去,灰衣人却抓住秦追脉门将他往赤秀剑尖上撞。江轻逐骇然,唯恐误伤了他,硬生生将递出的一剑收回。灰衣人瞧他收势不及,又想伸手接秦追,抬起一脚踢在他胯上。江轻逐顿时往后摔倒,秦追亦不得动弹,摔在他身上。 灰衣人飞掠到二人跟前,先伸指在秦追身上连点几处穴道,又要再去点江轻逐穴道时,却听他道:“慢着。”灰衣人道:“还有甚么花样尽管使出来。你们见我不进密室,便当我敌不过你二人联手,自以为是当真可笑。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江轻逐道:“东西在我手里,你先将他穴道解开。” 灰衣人道:“我杀了你一样可以到手,何必受你要挟。”江轻逐道:“只怕到时你拿到的是一堆飞灰。我轻轻一用力,七巧玲珑锁断裂,匣子里的东西你我都休想得到。”灰衣人默不作声,江轻逐又道:“你放他出去,我便将匣子给你。” 灰衣人瞧了秦追一眼道:“我解了他穴道,他也不会弃你而去,到时又要费我一番功夫。”江轻逐道:“你想要匣子只有这一个法子。”灰衣人道:“我倒还有个法子。”说完伸手抓了秦追过去,捏住他喉咙道:“用他的命换。”江轻逐站起身,目光阴冷道:“如何换?”灰衣人道:“自然是一手交匣子,一手交人。”江轻逐道:“你先将他穴道解了。”灰衣人道:“好,就让你一步。”说着在秦追身上几处穴道一按,虽能令他行动自如,内力却仍旧被制。 灰衣人道:“还不将匣子拿来,我可没这么多耐心。”江轻逐抬手将小匣送到他跟前,又抓住秦追手臂。灰衣人缓缓松手,接过匣子,江轻逐一把将秦追扯住带回,赤秀往前一挥将灰衣人拦在丈外。灰衣人瞧着他冷冷一笑道:“姚家后人不过如此,你一个人怕还有几分傲骨,宁死不肯将东西交出,如今心中有了牵挂,再不是那个一剑荡平横江水匪的无情少年。”江轻逐道:“我是甚么人何必要你操心。”灰衣人道:“今日不杀你们,日后少管闲事。”说完抽身而去,不一会儿踪影全无。 江轻逐听他确实去远,摸到地上蜡烛重新点燃,见秦追面色苍白坐在地上,神色十分古怪,便问:“你身上如何,可有受伤?”秦追摇了摇头,江轻逐怕灰衣人下重手点他穴道留了内伤,又细细检查一遍方才放心。 二人来到外面,秦追始终双眉紧皱面色沉沉,不知想些甚么,江轻逐有些担心,问道:“怎么了?”秦追这才醒觉,抬头见他满脸担忧,心中歉然道:“没甚么,你被他踢了一脚,可有伤到?”灰衣人那一脚颇重,江轻逐却摇头道:“一点小伤,没甚么要紧。”秦追道:“想不到这灰衣人一直跟着咱们,匣子被他取去再想夺回就难了。”江轻逐侧首对他瞧了一眼,见他脖子上五根指痕宛然,已发青发紫,那灰衣人下手果然狠毒,不由自主伸手轻抚了一下,慢慢靠近他颈边。秦追只觉他气息温热,嘴唇碰到自己耳垂,在耳边轻声道:“我给他的匣子是假的。” 秦追一愣,随即醒悟,问道:“你何时候调的包?”江轻逐道:“你头一次盗去的匣子就是假的,与我争斗时落在林子里,我捡了回去放在这里,真的还在我身上。”秦追恍然道:“你早知他会出手,所以将计就计?”江轻逐摇头道:“我是到了酒铺见那些人按兵不动,怕他们也是为了红匣而来,于是才想了这计策,只是没想到是灰衣人亲自出手。这匣子原本就是一对,真匣盖上有株极小的莲花以作记号,影匣上的莲花却是半开的。”说着拉起秦追的手探进自己怀里往匣子上摸去。秦追细细摩挲果真有一株绽放的莲花图案,说道:“灰衣人取了匣子难辨真伪,定要设法打开。咱们去找游靖开锁,瞧瞧里面究竟藏了甚么。”江轻逐点头,正想起来,腰间却一阵剧痛,秦追连忙伸手相扶。来到小楼外,四周依然一片寂静,灰衣人早已不知去向。想到方才密室中的恶斗,二人都心有余悸。江轻逐一向对自己剑法颇为自负,秦追却百思不得其解,两人联手都折在灰衣人手里,心中隐隐不安,下回遇见不知胜负如何。 江轻逐取了红漆小匣,当务之急便是开锁,所幸以影匣骗了灰衣人,争得些许时间。秦追道:“游靖行踪飘忽,也不知人在哪里。”江轻逐道:“游靖平生最爱偷盗,哪里有宝贝必定往哪去。不妨去那些家中有藏宝的人里找。”秦追摇头道:“天下富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找过来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是初几?”江轻逐道:“才初七。”秦追笑道:“有了,今日初七,再过三日是翠微阁三年一回的开阁之日。我常听二师兄说,翠微阁主人富可敌国,所藏宝物随便哪一件都是稀世珍品,皇家之中也未必见得,二师兄……一向最爱这些古物藏品,每回开阁都必定要下山一观。如此大好时机,游靖如何肯错过?”江轻逐听他提到杜笑植神色黯然,知道他对师兄之死始终耿耿于怀,便道:“翠微阁在扬州,我们即刻快马赶去。虽未必真能找到游靖,但碰回运气也是好的。” 二人商量已定立刻上路。乌雪极是神骏,雪花儿与它跑了些日子也脚下生风堪堪跟上。入冬后天黑得早,江轻逐与秦追刚到城中投店就开始下雨,如此季节竟轰轰打起滚雷。暴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云销雨霁,是个大好的天气。两人来时路上已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虽扬州自古繁华,但若非翠微阁开阁现宝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起。 秦追未免人多眼杂,取了两副面具,将其中一个给了江轻逐。江轻逐道:“这是游靖从死人脸上拓下来的么?”秦追好笑道:“游靖给的早已被你撕了,这是前几日回天玄山,我从师父房里找来的。”江轻逐听了这才肯收。两人准备停当,便出门往人多热闹处去。 到了晌午时分,路上瞧热闹的人愈发多了,人山人海望不到边。二人走在人群中被拥来挤去唯恐失散,江轻逐便拉着秦追的手。秦追被他握住手掌,只觉他手指修长,指节处有几处硬茧,应当是从小练剑留下的。想到他幼时小小一个人拿着长剑练武的模样,顿觉有趣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江轻逐耳尖,听他发笑问道:“你偷偷笑甚么?”秦追道:“我瞧见一个小孩儿,板着脸在练剑。”江轻逐狐疑道:“在哪?”秦追笑道:“现下不见了。”江轻逐道:“哪有小孩儿会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练剑,你骗我?”秦追道:“嗯,是我看错了。”他戴着面具,脸上神情看不太真,江轻逐虽摸不着头脑,但听他话语中笑意盈盈,料想不是坏事,便不再多问,拉着他继续随人流往前走。 不多时,前方人群渐渐停下再难挪动,秦追抬头去看,见眼前一座宝阁,造得精美绝伦珠光宝气,宝阁下人头攒动蜂屯蚁聚,阁楼上一方金匾写着“翠微阁”三字。秦追道:“以前只听二师兄说起翠微阁的阔气,未曾亲眼见过,原来如此奢华,随便拆一块瓦片便能过一辈子了,宝阁主人难道不怕被偷?”江轻逐道:“我听说翠微阁阁主虽爱显摆,却也是个身手不凡武功高绝的一流高手,身边侍从护卫更是不少,有这名声在外,寻常窃贼如何敢造次。”秦追道:“只盼游靖不是寻常窃贼,否则咱们这一趟又白跑了。” 江轻逐道:“他就算不敢动手,怕也忍不住要来瞧上几眼。咱们仔细些,说不定他就在人群里。”秦追听了往四周扫去,这一扫果真扫见几个熟人。人群中一双少年男女正是丁麒风与夏迎天,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但转念一想,夏柳两家本就在扬州,这三年一回的热闹,年轻人岂有不来凑合的道理。秦追虽喜欢他们至情真性,无半点虚情假意,一派少年人的纯真,可自己污名未涤,实在不想与他们相见,当下转回头只做不识。再往另一边瞧,忽见不远处一个老人,年逾六旬,头童齿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拄着根路边拾来的枯树枝做拐杖,也像旁人一般抬着头,兴致盎然地瞧着翠微阁。 秦追心中一动,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正想细瞧时被两旁人潮撞了一下,顿时便不见了那人的踪影。他一拉江轻逐的手道:“游靖果然来了。”江轻逐道:“你瞧见了?”秦追道:“我瞧见一个老头儿十分古怪,可一转眼就不见了。”他拉着江轻逐往那人刚在的地方寻去,可四面八方都是人,哪还有老头儿的踪影。二人胡找一番,终究抵不过人潮涌动,江轻逐道:“游靖贼胆包天,皇宫内院也敢去,若真瞧上翠微阁中甚么宝物,入夜定会忍不住手痒。”秦追道:“既然如此,不如守株待兔。”说话间听四周一片哄闹,抬头去看,翠微阁上走出六名彩衣女子,每人手中捧着个锦盒。众人不知锦盒中是甚么宝贝,但觉六名少女个个美若天仙,即便在这扬州美女如云之地也算得上翘楚,不由得先喝起彩来。 过了片刻,又自阁中走出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体态窈窕,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秋波流转,比六名彩衣少女更多几分风流韵致。江轻逐与秦追见了也不禁在心中叫好,这女子的风姿比那让游靖神魂颠倒的曲依依犹有过之,扬州女子如诗如画,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走到红漆楼前,低头往下瞧,那双如点漆般的眼睛轻轻一转,人人便都觉她在瞧着自己。只听她道:“今日翠微阁开阁,阁主特甄六件稀世奇珍,欲与独具慧眼者共赏。”楼下这么多人,又是喝彩又是私语,原该十分嘈杂吵闹,可这女子嗓音轻悠婉转并未大喊,声音却远远传了出去,听在各人耳中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秦追道:“这位姑娘的内力修为不低,翠微阁真是卧虎藏龙,游靖想入阁盗宝可不那么容易。”江轻逐道:“游靖行事刁钻油滑,武功强过他也防不胜防,咱们且先瞧瞧。” 红衣女子说完,楼下果然安静许多,左首一名少女站上前来,素手纤纤打开锦盒,一时霞光闪闪,众人一瞧是对玲珑剔透的翡翠凤凰,阳光之下遍体通透碧绿生翠,雕工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真如要展翅欲飞的神鸟一般。红衣女子道:“这对凤君颔首,是昔日玉手仙子亲手所作,六件珍品中,位居最末。”楼下众人哗然,玉手仙子谢千绮是江南第一巧手名匠,扬州富商云集,多有慧眼识珠的高人,哪会瞧不出这翡翠凤凰价值连城,可这女子竟说如此珍品位居最末,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余下五件更是不可估量,惹得那些富甲一方的商贾心痒难搔。 手捧凤君颔首的少女退去,右首又有一名少女上前打开锦盒,这回却是一枚通红的珠子。红衣女子道:“这枚伏羲离火珠生于极北严寒之地,千年地火淬成,通体温热终年不灭,六品之中位居末二。”离火珠比翡翠双凤小得多,放在锦盒中并不起眼,彩衣少女将珠子取出捧在手心,顿时赤光映照,如同双手中烧起一团火。台下观者尽皆瞠目,大为叹服。 秦追道:“翠微阁的宝物果然有些与众不同,玉手仙子技艺精湛,绝技闻名天下,可性子高傲,平日所做均是些机关奇巧稀罕古怪之物,对寻常赏玩摆设不屑一顾,能请得动她雕这一对翡翠凤凰极为难得。伏羲离火珠更稀奇,天地间竟然会有如此浑然天成之物,上天造化当真不可思议。”再看下去,余下三件均是古往今来稀罕难得的宝贝,亦或是传说之中只闻其名从未有人得见之物。眼看六件宝物只剩最后一件,人人心中都是又期又盼,不知锦盒中会是怎样一件绝世极品,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候。 红衣女子一笑转身,自那少女手中接过锦盒,要亲自打开。秦追与江轻逐心思本就不在这些宝物上,仍四处寻找游靖下落。红衣女子打开锦盒,楼下的人纷纷前拥一窥究竟,却见盒子里仿佛空无一物,甚么都没有,看得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红衣女子伸出两指,自盒中拈起一件极小的东西,说道:“此物也是玉手仙子所铸,可启七窍玲珑锁。”此言一出,听在秦追与江轻逐耳中犹如一声霹雳,两人相对而视难以置信。翠微阁下,众人见最后一样宝物竟是把黑漆漆毫不起眼的钥匙,都有些愕然,莫说比之前五件珍品,就是比寻常珠宝也远远不如,不由大失所望。 第四十四回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秦追与江轻逐自听见“可启七巧玲珑锁”七个字,心中均是一阵狂跳,没想到竟会在这里找到红漆小匣的钥匙。江轻逐道:“这倒省事,不必去找游靖了。”秦追道:“我只奇怪,为何翠微阁阁主要将钥匙当做头等珍品在开阁之日公示于众,难道你这匣子里藏了甚么足可倾国的藏宝之秘?当真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善德主人父仇得报,挟江湖各派听令于他,再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江轻逐道:“翠微阁主此举确实令人费解,晚上咱们进阁取了钥匙,打开匣子一瞧究竟便可知道真相了。”秦追道:“翠微阁开阁,善德主人岂有不知的道理,我怕灰衣人也在近处,他得了影匣,也正要找钥匙的时候,听到风声定会赶来,可得小心提防。” 江轻逐点了点头,六件宝物一一现毕,红衣女子吩咐开阁迎客,将扬州城中的富商名流,江湖上的世家子弟,慕名而来的王孙公子请进阁中细细赏玩珍宝。翠微阁四周虽瞧不见守卫,但红衣女子内力深厚武功不弱,六名彩衣少女也似个个身怀绝技,只是翠微阁主却并不露面。 秦追见天色尚早,便说先回客栈歇息入夜再来,江轻逐自无异议。两人闲闲走在街上,这些日子走过的地方不少,却少有这样四处闲逛的机会,只觉扬州城里热闹繁华,处处笙歌,一片欢笑升平,路旁柜铺俱陈奇货,酒楼茶肆人声鼎沸,走了一会儿便似将那些腥风血雨的江湖事全忘却了。 秦追走过一个刀剑铁铺,见招旗上写着个硕大的“焦”字,铺子里热气蒸腾,一个彪形大汉正在打铁。他往铺中瞧了一眼,明晃晃只觉一道亮光闪过,心中好奇走了进去。那大汉瞧也不瞧,仍是低头打铁。江轻逐跟着进来,二人站在铺中,见墙上挂着口长剑,剑长三尺,剑柄吞口古朴无华,剑锋却光夺牛斗,神采照人。秦追记起答应阮云之送他一口好剑却始终未能兑现,今日正巧瞧见这剑,想将它买下,便问打铁的铁匠道:“烦劳,这剑是卖的么?” 铁匠粗声粗气道:“自然是卖的。”秦追问道:“可否让我瞧瞧?”铁匠抹了把汗道:“瞧吧,我抽不开手,你自己取了瞧就是。”秦追认定这是好剑,必定价值不菲,铁匠却随随便便并不放在心上。江轻逐亦是用剑之人,剑器好坏一眼便知,瞧了瞧也微微点头。秦追小心将剑取在手里,觉得轻重长短均十分适合天玄剑法,送与阮云之再好不过,再细看剑身上有两个极小的小字“孤贞”。 秦追道:“好剑,不知要多少银子?”铁匠道:“不讨价,两百两银子。”秦追心说这样的好剑,两百两不贵,可这些日子他与江轻逐东奔西走,路上花费不少,又只出不入,手头有些吃紧,一时半刻拿不出这么多现银。铁匠见他为难,便知他买不起,也不多话仍低头打铁。 秦追将剑放回墙上,江轻逐道:“你既喜欢,为何不买?”秦追道:“买了这剑,日日餐风露宿么?眼看就要真相大白,还是正事要紧,买剑也不急在一时。我瞧这剑放在这里未必有人买去,等过些日子再来吧。” 江轻逐道:“银子还用操心,这城里多是为富不仁的有钱人,借用一些又何妨。”秦追道:“那岂不是和游靖一般了?你最瞧不起他,可不能做一样的事。”江轻逐道:“权宜之计,何必拘束。”秦追摇头道:“这剑又不是非买不可,哪里就要用到权宜之计,实在说不过去。”江轻逐无奈,只好由他去。两人离开铁铺,吃过饭,回客栈歇了半日,傍晚时分忽而有人敲门,秦追开门一瞧是客栈店伙,问道:“小二哥,有事么?”店伙手里捧着个长方匣子,送到他跟前道:“有位爷让小的将这东西送来给秦爷。”秦追奇道:“甚么人?” 店伙道:“是个漂亮公子,穿着身白衣。”秦追打开匣子一瞧,匣中躺着口古朴长剑,正是方才在焦记铁铺瞧见的孤贞剑,一惊之下忙又问道:“人呢?”店伙道:“走了,不知去了哪,您快收下,小的还要下楼干活。”说罢将匣子连同宝剑往秦追怀里一送,转身下楼去了。秦追收也不是推也不是,满心狐疑,只得退回房里,将剑匣放在桌上。江轻逐见了孤贞剑也是不解。秦追道:“穿白衣的公子,我想来想去除了白离再没有旁人了。”江轻逐皱眉道:“这人不知又打甚么鬼主意。” 秦追道:“莫非他一直跟着我们不成?”说着又去瞧匣子里的剑,正要双手捧出,看看里面还有甚么留字。江轻逐道:“小心,白离诡计多端,上回我在滁州城白远镖局便是接了他递来青瑛剑,一拔之下被毒针刺中种下鸠盘草毒,这剑若真是他送的,可真要小心有诈。” 秦追听了心中一动道:“你说你中毒是因他在剑柄上做了手脚,令你拔剑时被毒针刺伤?”江轻逐道:“不错,除此之外我并未动过白远镖局中的东西,连茶都未曾喝过一口。”秦追皱眉道:“这不对,我曾在掌门师兄的医书上见过,鸠盘草毒性虽烈,但却有一样,需得下在水中,若水干涸毒性自散。小小毒针上能蘸多少水,且还要放置于剑柄中带在身边,等你与他说完话再拿起剑来瞧,即便有毒水也早已失效。”江轻逐愣道:“你是说我当日所中的鸠盘草,并非白离所下?绝无可能,若非他下毒,为何叫手下那些镖师将我困在镖局子里?”秦追道:“你再回想一下,当真没有碰过甚么水么?”江轻逐道:“只在镖局外时碰过,客栈里喝杯茶水总是有的。”秦追道:“莫非毒下在茶水里?”换做以前他定会觉得太过离奇,但这大半年中久经磨难,对手又神秘莫测计深虑远,因而越是离奇越觉有可能,或许是白离知道江轻逐对他有所防范,怕他不肯中计,便派人买通客栈伙计,在茶水中下毒。他想了一会儿,总觉有些地方说不过去,便伸手自匣中将孤贞剑取出捧在手里,剑匣丝帛下再无他物。 秦追道:“送剑之人身份不明,这剑不能要。”江轻逐接过剑,里里外外察看一番道:“这剑并无古怪,不妨收下,倒要瞧瞧送剑之人有何用意。再说今晚去翠微阁取钥匙,你带着长枪总是不便,空手遇上灰衣人更难应对,带这剑去好过手无寸铁。” 秦追听后道:“灰衣人对我拳脚武功一招一式极为熟悉,我们以二对一,武功路数大相径庭,反倒受他所制,如何应对还得好好议计。”江轻逐将孤贞拿在手里,轻轻掂量了一下道:“这剑重了些,倒还好用。”孤贞与寻常刀剑相比已是极薄极轻,但比赤秀仍有不足,江轻逐道:“灰衣人既然能叫人易容成你的模样骗过你几位师兄,想必是对天玄武功研究颇深,若你不用本门武功,我们联手势必多几分胜算。”秦追道:“不用我自小学来的武功那用甚么?”江轻逐瞧着他道:“上回在天剑山庄破平门的七擒阵,你用的甚么?”秦追一愣,知道他明知故问,心中却十分欢喜道:“那时我用你的姚家剑法,不过我资质愚钝,并未能将剑法中的威力尽数施展,只能应付寻常对手,与灰衣人那样的高手相对,只怕会拖累你。” 江轻逐道:“你只瞧我用剑已学了七分像,这样还算愚钝,天下岂不是没有聪明人了?我将心法口诀再好好传你,只是时间紧了些,你能记得多少是多少,未必今晚会遇见灰衣人。”秦追心想这是他家传绝艺,未得允许怎可外传,心中又有些犹豫。江轻逐料到他心中所想,柔声道:“这时还分甚么彼此,我所有的全都给你又有甚么关系,莫非你不是这样想?”秦追心中一暖道:“怎么不是?我有的也愿意都给你。”江轻逐道:“既然如此,快过来我说给你听。”说完拉着他细细讲解姚家剑法的精妙之处。 当日在天剑山庄剑武堂上,江轻逐虽也说了些剑诀心法,但临阵相授终究不能太过细致明白,加之秦追心存顾忌,不便多学,因而并未将心法牢记在心。此刻二人既已相悦不分你我,自然与以往大不相同。江轻逐说得仔细,秦追听得明白,他天分高记性又好,只听一两句紧要的便可融通,有时还能指出些不足之处的改进之法,令江轻逐也深有所悟。 两人说得忘我,转眼已是二更。秦追见天色已晚,便与江轻逐一并换上夜行衣,想了想将那柄孤贞剑缚在背上,打开窗户纵身而出攀住屋檐,翻上了房顶。江轻逐随后跟上,一同往翠微阁奔去。 夜凉如水,二人乘风而行,却见城中仍是灯光点点,湖上画舫丝竹悠扬,隐隐传来欢笑声。江轻逐与秦追只捡路人稀少的小道而行,两人轻功上乘,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不多时已到了离翠微阁不远的小巷。夜色中翠微阁四面点着灯笼,自阁楼窗户透出些许微光。 江轻逐见阁中空无一人,不见白天的守卫,便有些意外。秦追道:“翠微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传闻是个绝顶高手,今日拿出的六件珍品除了那钥匙,随便一样足可倾国,今晚必定严加防守,咱们不可大意。”江轻逐“嗯”了一声,再往阁中瞧去,忽见屋顶上有个黑影正在慢慢挪动。他看了一会儿,轻笑道:“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让他打个头阵吧。”秦追也瞧见了黑影,与自己一样打扮,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正搬开阁顶瓦片悄悄往下窥探。 秦追虽不知是不是游靖,但除了他还有谁这么胆大包天,不由笑道:“他来得倒快,你说他能不能得手?”江轻逐道:“论武功那红衣女子内力比他深厚,论人手他单枪匹马,翠微阁中侍女丫鬟个个会武,可若论偷鸡摸狗谁能比得过他。我们在这瞧着,若他得手便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他失手就浑水摸鱼去抢了钥匙回来,怎样都不吃亏。”秦追听了忍笑道:“甚好,游靖这辈子遇上你算是倒了大霉。”江轻逐瞧他一眼道:“那你遇上我呢?”秦追道:“我遇上你也倒了大霉,先是无缘无故被你心口上刺了个窟窿,后来这窟窿好全了,却总是空落落的,想着你在哪,你在做甚么,想得久了真又像心上被剜去一块。”江轻逐瞧着他,目中映着湖上点点灯火,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忽然将手探进他怀里。秦追只觉心口一凉,隔着衣衫按住他手背。江轻逐的手指在他心口伤疤上轻轻摩挲,目光渐渐温柔,轻声道:“听你这样说,我真是开心极了。”秦追将他手掌温热,自己心口也热得滚烫,江轻逐离他越来越近,二人正要靠在一起,却听近处一声嗤笑道:“两个小子在这玩亲亲么?” 二人皆是一惊,连忙分开转头去看,见身后屋檐上站着个黑影。这一惊非同小可,江轻逐与秦追虽然情动但警觉仍在,听此人言语却似在屋头上已有一会儿,只是一直未出声,他们竟连半点都没发觉,他要动手暗算岂非轻而易举。 秦追听他说两个小子玩亲亲,不禁脸上发热,江轻逐却皱起双眉,脸现怒容道:“阁下是谁?”那人嘻嘻笑道:“你不认识老人家,老人家可认得你。”江轻逐道:“藏头露尾,定然不是好人。”说着便要拔剑,谁知那人轻轻一闪躲得飞快,仍笑道:“小子,你们方才可是要亲亲?”江轻逐一剑对他刺去,那人一折腰咕噜一下滚下房檐,江轻逐想追,秦追扣住他手腕摇了摇头,只见那怪人头下脚上挂在房檐下摇摇晃晃,却偏偏不掉下去。秦追道:“阁下戏耍够了,何不露出真容?”那人翻身上来,拍拍身上灰土,坐在屋脊上道:“方才这小子说甚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说甚么浑水摸鱼,我老人家听了十分不齿。那独手飞将游靖是个侠盗,劫富济贫侠骨柔肠,你们在这算计他,我老人家既是长辈便要替他好好教训你们。” 江轻逐听他说游靖劫富济贫侠骨柔肠,只觉可笑之极,游靖劫富是不错,济贫却未必,若能沾上半个侠字,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至如此不堪。秦追仔细打量那人,见他站在重重屋影下,忽而想起白天在人群中瞧见的老头儿,再听他没口子夸赞游靖,颇为肉麻,脑中闪过个念头,脱口而出道:“游兄!”再转头瞧翠微阁屋顶,那黑衣人已不见踪影,不知是进了阁里还是已经离去。老头儿嘻嘻一笑道:“终归是秦兄眼尖心细,白天那么多人就瞧见了我,这时还记得。”说着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正是独手飞将游靖。 江轻逐皱眉道:“你这小贼在这,那方才翠微阁屋顶上的黑衣人是谁?”游靖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二人到这要做甚么也不必说,我自然和你们一样,想去盗一两样翠微阁里的宝贝回来瞧瞧。你看中了甚么,别和我要的重了。”江轻逐冷笑道:“谁和你一样,我们另有要事,你别来搅局。”游靖道:“啊呀,方才那人进了翠微阁,不知是哪一路的毛贼,被他抢了先,尽捡好东西拿去可怎么办?不行不行,我游靖人称盗中将军,怎可让毛贼拔了头筹。”说着不顾江轻逐冷眼,也要纵身而去。江轻逐一把扯住他道:“你敢去搅混水,小心我一剑结果了你。”游靖眨了眨眼道:“你只会对我凶神恶煞,我武功不如你,未必就怕了你。咱们各凭本事,谁先得手东西是谁的。”江轻逐不肯放手,两人争争吵吵,秦追置若罔闻一心只盯着翠微阁观望。那黑衣人进了阁中半晌没有动静,又再过一会儿,忽然一声轻响,美轮美奂的楼阁之中冒出一丛火光。秦追吃了一惊道:“不好。”江轻逐与游靖也听见动静,转身望去。秦追道:“莫非咱们都猜错了,那人不是要入阁盗宝,而是要毁了翠微阁?”正想起身赶去,游靖也学江轻逐那般伸手扯住他,低声道:“别急,你瞧火光一冲而出转瞬即逝,火势不会蔓延到别处。听说翠微阁中机关重重,那人定是中了陷阱,是以才有火光冒出。”他幸灾乐祸道:“毛贼就是毛贼,手艺不精,这下可要糟了,可惜触了机关惊动阁中守卫,今晚我们只怕也得空手而回。” 秦追听了他的话,再去瞧翠微阁的动静,果真火光已暗了。三人都不知夜闯翠微阁的黑衣人是哪一路,正思忖间,阁上又是巨响,窗户大开自里面飞出一道黑影,身法利落三两个纵跃已到了远处屋顶,不过片刻身后又跟出几条人影。秦追定睛一瞧,是白天手捧锦盒的三个彩衣少女。三人换去霓裳,一身劲装,手执宝剑往黑衣人所去的方向追赶。他道:“那人得手了,不知是甚么东西。我追去瞧瞧,稍后客栈会合。”说完飞鸟投林般跃出,追着几人去了。江轻逐本也想追,但被他抢了先,心念一转返身向翠微阁掠去,游靖虽武功未能登峰造极,轻功却是江湖罕见无人能及,轻轻一跃已到他前头,站在屋顶上转头道:“下了这里你听我的,千万不可乱走。”江轻逐道:“罗嗦甚么,还不快带路。”游靖见黑衣人搬开瓦片的洞口还在,纵身跃下。江轻逐跟着下去,心想他果然胆大包天,也不怕原路探去被人擒住。游靖知道他心中腹诽,小声道:“虚虚实实,守卫同你一样想,定然防着别处,这里反倒松懈。”他东张西望,见阁中四壁各有三道门,总共十二道,每道门都一模一样。 游靖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回到中间。江轻逐问道:“如何?”游靖道:“咦,那毛贼有些门道,竟连一扇门都未曾打开。”江轻逐道:“不开门难道飞天遁地?”游靖道:“飞天那是得手之后,遁地么……”说着身子一沈,使了个千斤坠,江轻逐只觉地上楼板翻起,脚下踏空登时落了下去,好在立刻双脚沾了地,原来地板下只有个半人高的隔层,隔层中另有通路。游靖伸手一拉叫他趴下,头顶隔板又再合拢。 江轻逐见游靖在前带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不多时眼前一亮露出个小小隔窗。两人隐隐嗅到一股焦味,看来方才黑衣人触动机关便在此处。游靖推开隔窗往下一瞧,下面是个六角房间,每个角上均放着个锦盒。他得意笑道:“那毛贼替咱们开了路,走到这不费半点力气。”江轻逐瞧见六个锦盒都已盖上盒盖,瞧着并无二致,不知哪个才是钥匙。游靖想也不想一跃而下,他本意是来盗宝,宝物就在眼前哪会犹豫,双脚尚未着地便去翻看锦盒。 江轻逐也翻身落下,游靖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那对凤君颔首翡翠玉雕。他拿起一个捧在手里,屋子四周点着蜡烛,烛光下翡翠通体碧绿雕琢精妙。游靖摸来摸去爱不释手,他将玉雕放好又再打开另一个锦盒拿出里面的宝物赏玩。江轻逐一心只要红漆小匣的钥匙,便将身旁锦盒全都打开,连开两个都不是,最后一个里面却空空如也。他心中一凉,难道真已被人盗走?黑衣人不取别的珍物只拿钥匙,必定是善德主人手下,钥匙落入他手,灰衣人便能将抢去的影匣打开,待发现匣子是假的,多半要过来追讨。 游靖已将几件宝物尽数打包缚在身上,转身见江轻逐两手空空,好生奇怪道:“你发甚么呆?我可要走了。”话音刚落,忽听阁内一阵古怪响动,顿时脸上变色道:“被人发现了,还不快走。”说着自己往头顶隔窗掠去,人在半空自头顶落下一张大网。游靖处惊不变,硬生生将跃至一半的身形顿住再往下一沈,落得比网子还快,落地后一个翻身到了墙角,将身子紧贴在墙上。 江轻逐见大网掉落,几乎将整个屋子罩住,抬手拔剑擎举过头,手腕一转,赤秀断金削铁,区区乌金结网怎经得住,片刻间纷纷断裂撒了一地。游靖一旁喝彩道:“好剑,当初真该收了它。”江轻逐向他怒目而视,游靖脸皮极厚也不畏惧,这时一个女子声音道:“还敢再来,翠微阁岂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江轻逐听出是白天那红衣女子,却只闻其声不见现身,狐疑之际,六面墙上各开了道半人高的小门,自门中走出六个孩童,双手一举,各执两柄短剑向他攻来。江轻逐见剑光闪闪,似在周身结成一张银网,当机立断趁他们阵式未成,挺剑朝其中一人刺去。谁知一剑刺中,竟传来金铁之声。江轻逐一愣,那童子手中短剑却向他脚下削来。他一剑刺出原本料准对手必退必躲,谁知这童子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因此后退略迟险些被剑锋所伤,惊诧之余再仔细瞧果真不是活人,是个硬木人偶,做成韶年童子的模样,一张脸却狰狞可怖,双眼中不知暗藏了甚么玄机,闪闪发亮犹如鬼魅。 江轻逐疾步而退,木童子十分灵活,追上一步双剑翻飞,与其余五个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人偶身高不足三尺,双剑尽数攻往下盘,江轻逐招招往下防守,赤秀与短剑相交竟也未能将之斩断,不知是何物打造。他转念一想,翠微阁富可敌国,凡天下有的奇物有甚么得不到手。这六个人偶十二柄短剑挥舞起来纵横交错,寒光闪动,江轻逐兜身一转赤秀自这十二柄剑上扫过,铮铮交鸣不绝于耳。 众人偶攻势不绝,江轻逐稍不留神便要被削断腿骨,他见六人剑锋又到,间不容发之际提气纵跃,脚尖在剑上轻轻一点跃出六人阵中,拧腰翻身自剑光中穿过,眼看要飞出阵外,游靖见了面色大变,叫道:“不要!”他话音未落,木童子脑袋一抬,一张可怖异常的脸转向江轻逐,脸上一对眼睛精光四射,竟是藏着暗器机括,自眼眶中射出两枚钢针。 江轻逐人在半空难以躲避,只得挥剑将钢针扫落,木童子脑袋中的暗器却不止两枚,又再飞射而出,另外五人也纷纷抬起头对准他。若六人齐放暗器,江轻逐身法再高也难躲过,唯有闭目待死。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片黑幕飞来正罩在六名童子上方,江轻逐听见一阵叮叮当当脆响,身下钢针却被黑布罩住。他连忙翻身落地,只见游靖解了身上裹着宝贝的黑布替他挡下暗器,那些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物落了一地砸得粉碎。 第四十五回 这五件宝物无一不是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宝,江轻逐尚未来得及说话,游靖已是一声惨呼,心痛不已。江轻逐不知他这装宝贝的黑布是何物做成,竟能挡下钢针,但见区区一方布匹瞬间也要被六个偶人双剑挑破,再围攻过来可是十分棘手。想起适才游靖大喊不要,必然知道木童子的机关构造,转头问他道:“这是甚么怪东西,要如何对付?” 游靖蹲在地上看那一地碎片,听他问起苦着脸道:“六合童子金刚不坏,是千年铁木所做,任你宝剑再利也没用。偶人脑袋里装了十二枚穿心裂骨针,使六合阵法,片刻便能将人绞杀于剑下,若对手武功高强想脱阵而出,亦会被裂骨针射穿。”江轻逐道:“那要怎么办?”游靖抬头瞧见木偶人已将黑布绞烂,伸指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江轻逐不知他有甚么法子,但见他鬼鬼祟祟,抱起几片碎片仍旧退到墙角贴着墙,向他使个眼色,叫他也慢慢过来。江轻逐瞧一眼六个偶人双手挽着剑花,却并不朝他追近,不由心念一动,小心翼翼往六人间的空隙走去。 游靖大气也不敢出,江轻逐却面不改色,悄无声息走到墙角。游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木童子是瞎子,听音辨位,你见有人出来想要防备,身形一动它们便向你攻来,只消不动不出声,这些木头人就找不到你。”江轻逐道:“不动如何脱身?”他虽已十分低声,木童子却似乎略有察觉,微微转过身来。游靖赶紧捂住他嘴,江轻逐瞪他一眼,又听他在耳边道:“你要说话对着我的耳朵说,方才你也瞧见偶人眼中放出的裂骨针,中上一枚包教你后悔终生。”江轻逐被他说得耳畔直痒痒,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游靖自怀中拿起一片翡翠碎片,眼中流露可惜之意,下一刻便抬手将碎片往对面掷去。碎片撞到墙上,发出一声脆响,六名木童子果然齐齐转头,双剑一挺往碎片追去。 游靖手上不停,将怀中碎片尽数往四面八方飞掷而出,顿时叮当声一片,引得那些木人偶四处奔散。江轻逐瞧准方才落下的隔窗,正要飞身而走,游靖拉着他要他稍待,自己欺身上前走向最近的木童子,自背后扣住它肩胛处的关节,双手施力喀嚓一声将手臂卸下。木人受制转回头来,便要射出钢针,游靖手指轻叩木人颈上,将一处机括按下,人偶顿时四肢脱力变为一堆木头落在地上。 江轻逐瞧得稀奇,游靖轻功极高,又捡了碎片声东击西,在几个偶人间游走,片刻不到已如法炮制弄倒了四个木童子。六合童子已去其五,剩下一个不足为惧,游靖悄悄走近,手指按住它脑后机括正要下手,那偶人转头瞧了他一眼。江轻逐眼见六合童子阵已破,放松了心神,那木偶人转过头去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游靖定能将它制伏。谁知游靖手指按下,未能牵动机括,木人脖颈处格格作响。江轻逐瞧出不对时,那童子黑黝黝的嘴中扑扑射出两枚钢针,游靖距它近在咫尺,避无可避,江轻逐连忙飞身上前,抬起一脚踢向木童子的脑袋。他为救人,脚上未留余力,一踢之下也只将硬如生铁的木人脑袋踢得偏了一些,两枚钢针有一枚射偏,另一枚却生生射进游靖左肩。钢针入骨余势未尽,将游靖整个人连带着往后摔去。江轻逐一步而至,拉起他胳膊,游靖一声痛呼,脸上冷汗直下。木童子闻声而来,扑扑又是两枚钢针射出,手中双剑齐出,飞扑而来。江轻逐举剑与它交手,游靖道:“快走快走,它……它是……是鬼……” 江轻逐提着他,飞身往隔窗掠去,到了窗下却见窗口早已上了数道铁栅。他回头一瞧,鬼魅似的铁木童子又追了上来,虽只剩一个,但刀枪不入纠缠不休,游靖又受了伤,要想脱身颇有些为难。游靖忍着剧痛,瞧了一眼道:“那黑衣人闯出去时引了一把火,看来有火之处便是出口,地支六合卯戌合火,往那里。”说着指了个方向。江轻逐二话不说,将他扛在肩头飞奔而出,对准六合童子出来时的密门撞去,眼看要撞上时,自两旁冒出一簇灼热火焰。江轻逐仍是不停,游靖道:“闯过去。”二人穿火而过,密门一转径自开启。江轻逐飞出翠微阁六合楼,脚下一空,连忙将手中宝剑往后一送插入墙中,险险稳住身形,这才没掉下去,随后抬脚在墙上一踏,掠向对面屋脊。他人在空中,听身后一阵锐响,身子微侧,一枚钢针自面颊边擦过,留下道血痕,另一枚钢针到了背后,被他掷出的银镖击落。 江轻逐带着游靖落在高楼屋顶上,游靖已面无人色,颤声道:“好险,方才火焰一起,你有片刻犹豫,咱们就再也出不来了。”江轻逐道:“那个木偶人有甚么古怪,你为何说它是鬼?”游靖道:“不是鬼,是鬼童子。我们先走,别等翠微阁的人追来。”江轻逐将他翻到背上,往客栈奔去,心中却想,翠微阁果然机关重重,那黑衣人独自一个能来去自如,武功心智亦是一流,翠微阁的几名少女不知能不能对付得了。 那头秦追追着黑衣人与三名翠微阁少女,不知不觉出了城门。那些少女身轻如燕,黑衣人轻功更胜一筹,秦追不敢追得太紧,不一会儿便只见几人已化成黑点。他急追几步,到了城郊一处废寺外,黑衣人身形一顿停下脚步,三名少女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道:“好个夜贼,还不将所盗之物交出,随我们回去由阁主发落。” 黑衣人闭口不言,一剑向她刺去,少女举剑抵挡,两剑相交,在空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余下两名少女见他一言不发便即动手,当下也猱身而上,齐举宝剑围攻。秦追在树上瞧他们恶斗,只觉三名少女固然剑法轻灵高超,那黑衣人更是如鬼如魅,以一敌三并不见颓势。只是四人战得越久,秦追越瞧出不对,黑衣人剑法虽精妙,但步伐行走间略有凝滞,往往差半招就要重创于剑下,好几次都险险避过。他再多瞧一会儿,三名少女中一人绕到黑衣人背后,黑衣人徒然转身,只听哧一声响,背后被长剑划开一道口子。黑衣人虽退得及时,但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如此机会,三名少女如何肯错过,三剑齐出各指他要害,眼见要他血溅当场。这一回秦追瞧得清楚,黑衣人是在翠微阁中受了伤,因而身形沈滞不太灵便,心想他夜闯翠微阁,不知盗走了甚么东西,瞧他身上并无包袱,所盗之物应当不大,除了那枚伏羲离火珠只有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丧命。想到这,秦追有意下去助他一臂之力,却听一声大喝,自林中又冲出一名黑巾蒙面的彪形大汉来。 这人手执一柄环首刀,挥舞起来声势惊人。彪形大汉闯进四人中,挺身挡在黑衣人身前,大刀所到之处如石破天惊,将那些柔弱少女惊得纷纷散开。三名少女虽剑法不弱,但终究不过及笄之年,眼见大汉如洪荒猛兽扑来,心中一时生怯,竟都退去,令两人得了空隙,转身投入林中。三女待要再追,怎奈林中树影重重昏暗无光,已是再难寻见踪影。 秦追见两人逃走也是一惊,三名少女却并不立刻离开,小声商议几句这才回返。秦追心知她们耳目伶俐,稍有响动便会被发现,缠斗起来实在麻烦,就在树上等她们走远才下来,两个黑衣人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他到方才几人打斗处细细查看,见地上留下黑衣人一角衣物碎片,正是背后中剑时被割碎的。秦追拿在手里,只觉黑衣上略有焦味,手指一捻化作飞灰,心想原来他被阁中机关之火烧伤,难怪不敌。他回想黑衣人的剑法身手十分陌生,又一言不发让人毫无头绪,反倒是后来自林中跃出的大汉一声大喝令人印象颇深,日后遇见倒能辨认。他知道二人逃脱后必定掩藏行迹,想了想,还是先回客栈与江轻逐会合。到了客栈,江轻逐早已守在窗边,见是他才放下心来,问道:“怎样了?”秦追道:“那黑衣人有接应,翠微阁的人没拿到他,被他跑了。”江轻逐道:“你走后我与游靖去探了翠微阁。”秦追问道:“可有收获?”江轻逐摇了摇头道:“钥匙应该是被那黑衣人盗去了。”秦追原已料到,因而并不意外,只想黑衣人多半是善德主人手下,说不定是之前与丁厚接头的黑风,如今钥匙落入他们手中,又要多费一番功夫。忽然想起,忙问道:“游靖呢?” 江轻逐皱眉瞧了一眼床上,秦追顺他目光瞧去,见床上似乎躺着个人。游靖双目紧闭面色如纸,左肩上流出的血已将半边身子染红,床上更是血迹斑斑。秦追揭开他肩上衣衫,见一枚筷子粗细的钢针钉在肩胛上,已将他肩膀穿透,血流不止。江轻逐道:“我们刚回来,才将他伤口四周穴道点齐,血却还是止不住。”秦追道:“我离开天玄山时,云之给了我一些内服外敷的伤药,只是先得把钢针取出来。”江轻逐道:“游靖,你醒着没有?”他将人扶起,游靖失血颇多,已有些迷离之状。秦追以内力助他恢复些精神,这才见他睁了睁眼睛。 游靖瞧见二人,没好气道:“唉,你……说得不错,我这辈子遇上你们算是倒了大霉了,好端端的被穿心裂骨针打中肩膀,这……这手臂算是完了,日后……我游靖真的就成了独手……独手飞将了。” 秦追虽不知他怎会受此重伤,但听他这样说话,心中却十分难受,只觉此人虽是江湖大盗,为人倒有几分义气。江轻逐冷声道:“甚么时候还在油嘴滑舌,省下几分力气早已将这钢针拔了。”游靖怒道:“我省力气有甚么用,难道我还能自己拔出来,穿心裂骨针打入人身上便生生……将骨头打碎,一旦拔出,中针处骨头粉碎,再难愈合,我岂不是成了只有一只手的废人?”江轻逐道:“废了一只手也好,叫你日后少偷东西多积点德,下辈子才不用受这罪。”游靖翻了翻眼睛,秦追问道:“游兄可知道有甚么法子能拔出这钢针而不伤骨头?” 游靖叹了口气道:“没法子,你拔吧,这针原本是要打我心口的,如今打到肩膀捡回一条小命已是赚了的。”秦追对江轻逐瞧了一眼,二人均感无奈,虽江湖喋血司空见惯,但身边之人如此重伤不免难过遗憾。江轻逐将游靖扶正,点了他几处穴道止痛,秦追取出药丸给他吞服,这才伸手捉住钢针末尾往外拔出,谁知一拔之下纹丝不动。游靖闷哼一声,脸上又落下一片冷汗。 秦追见他疼得死去活来,心有不忍,但也知不用内力难将钢针拔出,当即一咬牙,内劲灌透往外力拔,顿时鲜血如箭般飙出,溅在他黑衣上。江轻逐眼疾手快,取了团布按住伤口,又再点住四周穴道,这才缓缓止血。 秦追将血擦净,伤口已成了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忙用外伤药膏糊住伤口,再撕些干净布条包扎起来。待一切料理妥当,天已大亮,游靖早就昏迷人事不知。江轻逐与秦追将夜行衣换下,虽一夜未睡,却都丝毫没有困意。再过片刻,客栈上下渐有人声,骡马也醒了,过往商客早起赶路的已开始整理行囊。秦追因房中有游靖在,不便让小二进来,自己下去打了热水。他与江轻逐商量,一两日中需得让游靖静养,比带着伤患到处走安全得多。江轻逐想到翠微阁三年一回开阁现宝被游靖这小贼砸了个干净,阁主定会派出人手四处追查,留在扬州城实是危机重重,但游靖身受重伤要想立刻离开也是不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天亮后,秦追易容改扮去街上打探。翠微阁宝物被盗竟未露半点风声,慕名前来观宝的人也一夜之间散去。翠微阁素有规矩,开阁日过后不再邀客,任凭造访之人来头再大也无用。秦追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些扬州出名的小吃带回去。回到客栈游靖已醒了,见他买了吃的,毫不客气坐在床头大吃起来。 秦追分了些点心给江轻逐,两人一起填饱肚子。游靖失血过度精神萎顿,胃口倒是不减,一阵狼吞虎咽后,抬头瞧着秦追道:“秦兄,可否劳驾倒杯茶水给我?”秦追拿了茶杯倒上茶水送到他手里,江轻逐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知道使唤不动自己便事事差遣秦追,心中不快。秦追却念他左臂重伤,不知将来能否复原,一味尽心照顾毫无怨言。 过了一日,游靖精神略长,虽左臂仍然剧痛,行动却已无碍。秦追问起翠微阁中发生的事,江轻逐一一说了。秦追又向游靖道:“鬼童子是甚么,与寻常木童子有何不同?”游靖面色发白道:“鬼童子与寻常木童子自然绝不相同,六合童子机关精巧鬼斧神工,可偶人终究是偶人,那鬼童子却是活的。” 江秦二人尽皆愕然。江轻逐道:“胡说八道,活人眼中怎会射出钢针?”游靖道:“鬼童子的眼睛自小就被人剜去,不过木童子的钢针是从眼中射出,鬼童子那两枚钢针却从嘴里机括发射。造鬼童子时先将三岁左右的孩童装在木人里,教他修习剑术武功,时间一长,这些孩童的身子骨在不足三尺的木人偶里便再无法长高,与木头长在一起。千年铁木硬如磐石,刀砍不进火烧不焦,如不坏金刚一般。鬼童子双眼已盲,不会说话,耳力便极为灵敏。因他幼时已残,瞧不见周遭事物,便以为世上人人都是如此过活,心中便不知痛苦为何物,一心只会按着指使之人的命令行事,如同行尸走肉杀人凶器。” 江轻逐皱眉道:“怎会有如此歹毒的人,将好好的孩童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游靖道:“鬼童之术太过残忍,如今早已失传,翠微阁六合阵中的童子虽瞧着像是孩童,偶人中所藏之人想必也已成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活的鬼童子,一时大意才中了招。对了,你们既不想要阁中宝物,又为甚么半夜三更悄悄窥探?白天翠微阁现宝,分明有六样,晚上我去取时却只有五件,唯独缺了那把最不起眼的钥匙。你们要钥匙做甚么用,难道有可开的锁?”秦追道:“既然游兄问起,那就如实相告,我们原本来扬州就是想请游兄开一道锁。又因翠微阁开阁,想必游兄会来捧场,故有此行。”游靖道:“甚么东西要用上七巧玲珑锁,拿来我瞧瞧。” 江轻逐倒不藏私,自怀中取出红漆小匣放在游靖面前。游靖见了匣子微微一愣道:“莫非这就是江湖传闻你姚家所藏的血玉莲花?”江轻逐不答反问道:“没有钥匙,你能不能开?”游靖拿起匣子仔细瞧了瞧,啧啧称奇道:“玉手仙子果然名不虚传,这匣子做得精巧,七巧玲珑锁瞧着与寻常锁眼并无不同,实则其中七道机巧关卡,最细小的如发丝一般,错了半点便全盘皆毁。”说着又叹气道:“我双手完好,倒还技痒可以一试,如今只剩一只手能动,实在有心无力。” 江轻逐与秦追虽早已料到仍不免有些失望。 当天夜里吃过晚饭正要歇息,忽然烛光一抖,秦追往窗户望去,“扑”一声自窗外飞进一道暗光。他眼疾手快正想伸手去捞,江轻逐却将他一挡,暗光飞过,撞上墙壁一声轻响,又落在地上。这东西飞射而至却不钉入墙中,显见投射之人未用内力,此物又不尖锐才落在地上。江轻逐走到窗边往外一瞧,窗外却没半个人影。秦追捡起那黑黝黝的东西来瞧,是一枚钥匙。他将钥匙拿到烛光下看,小小一枚钥匙打造得精细至极,纹路依稀与红漆匣子上的玲珑锁如出一辙,不由又惊又奇,拿给江轻逐瞧,江轻逐也觉不可思议道:“黑衣人刚盗走了钥匙,却又有人送上门,这是甚么缘故。”秦追道:“难道黑衣人盗取钥匙,是为了送来给我们?你我身边又怎会有这样的友人?”江轻逐摇了摇头,他向来孤身独行,实在想不起谁会如此犯险替他奔走。 秦追道:“不知钥匙是真是假。”江轻逐接过钥匙向床上望了一眼道:“是真是假,让那小贼瞧瞧不就知道了。”游靖听见声音,自床上坐起扶着墙过来,探头瞧了瞧江轻逐手中的钥匙道:“钥匙齿口上有一道极细的银丝,是用在头发丝细的关巧上,若不放亮处细瞧决计瞧不出来,除了玉手仙子的巧手,天下谁还能造出如此细韧的银丝。匣子里到底是甚么好东西,还不快打开瞧瞧。” 江轻逐道:“里面的东西牵连甚广,你不怕看了日后许多麻烦。”游靖冷笑道:“我怕麻烦早就销声匿迹,还用你说。”秦追道:“游兄与我们几番出生入死,非但对我有救命之恩,又为此事重伤,实是性情中人。”游靖嬉笑道:“还是秦兄颇有眼光。”江轻逐却道:“甚么为此事重伤,不为此事,他还不是一样去翠微阁偷东西?” 游靖常与他争些口舌之利,这时好奇心盛一味只催他快些将匣子打开。江轻逐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一连串清脆声响,犹如珠落玉盘,细细一数果然有七响,且声声不同十分悦耳。他将钥匙转足,手按匣盖,这么久以来的磨难,所负血海深仇,如今就要在这匣中解开谜团,二人不由心中激荡。江轻逐将盖子轻轻打开,匣盖内侧以朱笔写着一行小字:“狱火化红莲,罪业自消衍。” 第四十六回 江秦二人齐齐向匣子里望去,见匣中装着一方丝绢。游靖只当里面装了甚么了不得的宝物,一见只是张薄薄的绢帛,大失所望,转身而去躺倒在床上。江轻逐将丝绢小心取出慢慢抖开,丝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吾辈一生习武,怀抱匡义之志,今邪魔外教乾天门祸乱武林,聚恶徒于门下,屠戮正道,恶贯满盈,罄竹难书。邪教教主方天自谓无敌于天下,目空四海,不可一世,吾辈誓与其周旋到底。然乾天门人多势众,门中左道邪术不胜枚举,若吾辈不能同心协力反遭其败,为天下笑,岂不痛哉。今惊闻少林掌门空净大师、武当首尊璇玑子道长、崆峒掌教赵承远大侠命丧轻衣十三子之手。吾辈痛失良友,悲愤填膺,彼大仇不报,赍恨泉下,吾辈亦感同身受。痛定思痛,曷若戮力同心,共赴一战以慰彼在天之灵。吾辈父兄子弟一呼而应,皆书名于其下,以示同仇敌忾之心。” 江轻逐看到此处再往下瞧时却见绢帛上字迹一变大相径庭,写道“少林寺空明”,紧接着是另一人的笔迹“武当玉衡子”,其后又有“华山沈仕筠、青城林秦轩、点苍申子夏、江南慕容萧华、晋中李季笙……”等等,洋洋洒洒不下百余人,天剑山庄、七大剑派、江南夏柳二氏皆在其列。 秦追道:“原来当年武林正道追剿乾天门竟有这么多门派参与其中。”江轻逐道:“这里列下的不过是各门各派中有名望的人物,算上门人弟子,与乾天门对抗时怕有千人之多,可见各派对乾天门深恶痛绝,不灭不休。”他将百余人的名字细细瞧了一遍道:“天玄派不问江湖事,你师父师兄果然不在其中,灰衣人与张余命若要寻仇不该找上天玄派的麻烦。难道还有甚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又道:“绢帛上的字不知是谁写的,只以吾辈自称,又无落款。”秦追道:“众人一心留下这绢书,是谁落笔倒也不必计较。” 江轻逐再去看匣子,匣底薄薄还有一层,便又抽出抖开一瞧,愣了愣道:“这是我义父的笔迹。”秦追听了一并去看,绢帛上写道:“博茫山一役,各派死伤过半,乾天门下三百六十余人,皆为所殁,教主方天亦力竭而毙,余下残党仓皇而去,不知所踪。此役虽持正除恶,义行昭昭,然厮杀三日,血流成河,曝骨履肠,不亦悲乎。”到此处,绢帛上一大团墨渍,瞧不清写了些甚么,隔开数行才渐有清晰字迹:“……余虽察众人皆有悔色,然祸福与共,岂徒独善其身。乾天门已除,虑余孽未尽,蛰伏为患,故将盟书藏于狱莲红匣之中,日后若因当日之行累及子弟,亦当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余留字于此,为后世警醒。” 秦追叹道:“姚老前辈悲天悯人,可敬可叹。”江轻逐道:“义父对邪道恨之入骨,连他都心生不忍,可见博茫山一战何等惨烈,竟让他写下不亦悲乎这样的字句。”他想了一想,又道:“乾天门遭正道围攻,死伤三百余人,连教主也死了,即便有几条漏网之鱼又如何,为何怕成这样,将盟书藏到今日?”江轻逐对义父自然敬重,但姚穆风此举仍叫他分外不解,且不说惩恶扬善何惧报复,若真怕仇家上门,藏着这当日亲笔留名的盟书,不慎落入他人之手,岂非弄巧成拙? 秦追念道:“余虽察众人皆有悔色,然祸福与共,岂徒独善其身……武林正道联名聚义,剿灭邪教,只是杀戮过甚心有不忍,为何会皆有悔色,倒像做了甚么愧心事?可惜绢帛上落了墨迹难以辨认。” 二人商议片刻不得其解,秦追转头瞧游靖早已睡得人事不知,不由苦笑,当真羡慕他这般随性。换了旁人受此重伤,定然自苦不已乃至意志消沉一蹶不振,他却仍旧好吃好睡,全不放在心上。两人将红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再无机关暗格才肯放手。秦追道:“绢帛上所写事关重大,绝不可落入张余命与灰衣人之手。如今剑盟已成傀儡,再让他得到这绢书,定然搅得江湖武林一片大乱。”说完又想,善德主人深谋远虑野心勃勃,不似当年乾天门教主方天那般狂狷傲慢,亦不像其父张轻杀人见血,行事反倒更周密,兵不刃血已得了剑盟盟主之位,其余门派不知还有多少已在他掌控之中。秦追出神半晌,江轻逐道:“天色晚了,明日再琢磨罢。”他点了点头,吹灯睡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闻游靖阵阵轻鼾。 天亮后,两人便要离开扬州。游靖不过养了两日伤,已是行动自如,他向来活络,如何耐得住闷在客栈房里,一听要走正中下怀。江轻逐与秦追各自戴了面具改扮易容,游靖单手做事虽有不便,却仍费了番功夫扮成个老头儿模样,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旁人瞧不出丝毫纰漏。秦追去街上雇了大车,将游靖扶到车中安顿好,正要与江轻逐上马启程,忽见迎面走来一群人,有老有少,却个个认得。 这群人中间走着个老者,一身锦缎长袍,腰板挺直精神奕奕,丝毫不逊少年人,正是扬州神枪柳舍一。走在他身旁一边是丁麒风,另一边是夏迎天。扬州是夏柳两大武林世家的地头,路上遇见并不稀奇,可再往后瞧,三人身后跟着个白衣少年与一个魁梧镖师,接着浩浩荡荡十几个身穿黑衣的汉子,却是白离与白远镖局一行镖师。 江轻逐也瞧见了这些人,低声道:“他们怎会碰在一起?”秦追自然答不上来,眼见众人走到近前,丁麒风道:“外公,咱们在这歇歇脚再走。”柳舍一虽板着脸,说话时却带笑声道:“怎的这般没用,才走了几步又要歇脚,锦儿都没喊累,没得叫白少侠笑话。”白离听他提到自己,也微笑道:“柳前辈说哪里话,我早已走累了,丁少侠先开口倒替我解围。”柳舍一道:“你们做哥哥的、当兄弟的,个个让着他,可不教他更骄纵了。”夏迎天挽着他手道:“柳爷爷自己最惯着他,现在却来怪我们。”白离笑道:“柳前辈太客气,不如晚辈做东,请诸位喝杯水酒。” 江轻逐听了嗤之以鼻道:“白离这小子当真是走到哪里做东到哪里。”秦追道:“不必管他,咱们走吧。”丁麒风已擦身而过,却并未认出他来。几人正要进客栈隔壁的酒楼,忽然马车中传出一阵哀哀哭声。江轻逐与秦追面面相觑,游靖在车中哭喊道:“我饿了,我要吃饭。”说着掀开帘子抖抖瑟瑟自车里出来。江轻逐知道他故意捣乱,却又拿他无法,秦追亦大感头痛,这里个个与他有过交集,稍有不慎便会被识破。柳舍一虽待他亲厚,但若露了行迹,叫灰衣人和张余命手下探到消息,又多添麻烦。 游靖却不管这些,爬出车外对二人道:“孩儿,还不快扶为父上楼吃酒菜。”江轻逐对他冷哼一声,秦追哭笑不得。游靖唉声叹气道:“老头子前世作孽养了两个儿子,一个不敬一个不孝。”说着以手掩面。走在前头的柳舍一听见,回头瞧了一眼。秦追怕他看破,虽十分尴尬,仍上前将游靖扶住往酒楼上走去。 游靖又喊了声“儿啊”,背后被江轻逐拿住,令他不要得寸进尺。游靖哎哟一声,柳舍一终于转身问道:“老先生可有哪里不适?”秦追心中暗暗叫苦,不得已压低了嗓子道:“家父身有痼疾,行动不便,这楼梯陡峭不太好走。”柳舍一瞧了瞧他,见江轻逐一脸漠然,对老人家毫不照顾,不由摇了摇头,但终究是别人家事不便多管,就与其余人一道上楼去了。 白离打发一众镖师在楼下吃饭喝酒,自己与柳舍一等人团团坐了一桌。他出手阔绰,要一桌上等酒席,小二自然欢喜,奔走服侍十分殷勤。秦追扶着游靖落座,随意要了些饭菜,却听那桌上闲聊一会儿,柳舍一道:“白少侠走镖行遍大江南北,可曾打听到秦贤侄的消息?”秦追忽听他说到自己,且仍以贤侄相称,心中一时感动。白离道:“不瞒柳前辈,晚辈确曾见过秦大侠。”丁麒风一听,抢着问道:“真的?秦大哥如今可好?”白离道:“尚好,我已将银枪归还,他与江大侠在一起,丁少侠尽可放心。”柳舍一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缓声道:“你既说起江贤侄,又令我想起那桩伤心事。想不到数年不见,又一位老友亡故。” 江轻逐知道他说的是义父姚穆风,想他与义父亦是至交好友,年纪虽大却不糊涂,不似那些正道人士人云亦云轻信谣言,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心中亦存感佩,随即念起姚穆风,却生孺慕之情。 白离道:“家父常道他一生走镖,多亏江湖上的朋友襄助,但他最敬重的人物,一位是神枪柳前辈,还有一位便是快剑姚老前辈。”江轻逐心中不屑,当他信口胡说,白离却郑重其事道:“姚前辈对我白家可说恩深似海。”柳舍一道:“哦,我与令尊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倒未曾听他说起过。”白离道:“家父年轻时有趟镖走西川边陲,路上不慎中了仇家埋伏,手下镖师死伤无数,被困雪山数日,走投无路之时幸遇姚前辈出手相救,与家父联手将仇家击退。家父一直感念深恩,铭记于怀,说姚前辈侠肝义胆,是位仁人英雄。” 柳舍一听了深为赞同,说道:“柳舍一生平朋友无数,可论仗义仁厚,却当数这位老友。”白离道:“神枪柳,快剑姚,本就是江湖武林齐名的英雄侠客,家父都一样敬重,晚辈幼受父教,耳濡目染,对两位前辈亦十分敬仰。”他说话一向周全,但话音刚落,见身旁夏家千金笑吟吟地瞧着自己,顿时醒悟,方才只顾着捧姚穆风却忘了江南夏家亦是与神枪柳齐名的武林世家,如此冷落她未免有些失礼,连忙要将话转回去。夏迎天却笑道:“白大哥不用说,我爹爹剑法武功自然不输姚老前辈,可爹爹成天只顾练剑,练到我娘生辰都忘了,侠名高义自然比不过柳爷爷和姚前辈,我替爹爹认输了。” 白离笑道:“夏姑娘快人快语,当真女中丈夫。”柳舍一与丁麒风亦是莞尔。玩笑过后,柳舍一又唉声叹气。姚穆风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早年仍多有仇家上门寻仇,日子一久才渐渐少了。因他隐居山林,不在江湖不问江湖事,虽遭灭门,消息却并未流传,柳舍一也是听白离说起方才知晓。他道:“我虚长几岁,与姚贤弟兄弟相称,如今他全家亡故,我却浑然不知。我二人家宅相距不远,姚贤弟金盆洗手这几年,我竟未去瞧过他一次,唉,悔之莫及。这回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见,白少侠,你可知道他葬在何处?” 白离道:“姚前辈一家家眷仆人尽数罹难,事后只有江大侠一人料理身后事,晚辈寻思不会葬得太远,应当就在姚家大宅山中宝地。”江轻逐听了心想他倒聪明。柳舍一道:“既如此,江宁离这不远,我便走上一趟。姚贤弟的仇我自然要替他报,秦贤侄的事我也说过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惜他却失了行踪杳无音讯。” 秦追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如此为他牵记挂心东奔西走,内心生出一团暖意,禁不住想卸下易容过去对柳舍一道出实情,叫他别再为这些事伤神。 白离道:“柳前辈不必忧心,秦大侠吉人自有天相,再说有江大侠陪着,定能履险若夷逢凶化吉。”柳舍一道:“但愿如此。麒儿,你送锦儿回家,我去江宁一趟,最多不过五六天就回来。”丁麒风道:“外公去祭拜姚前辈,我也要去。”说着对夏迎天瞧上一眼,夏迎天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说道:“爹爹知道我跟柳爷爷出来,放心得很。”丁麒风喜道:“那咱们就一同去吧。”柳舍一喝道:“你也知道是去祭拜,这么开心做甚么?”丁麒风自知忘形,连忙收起笑容。 柳舍一举杯对白离道:“多谢白少侠告知姚贤弟死讯,不致令我一直蒙在鼓里。”白离也举杯回道:“柳前辈折煞晚辈,若不嫌弃晚辈愿同行前往,一同祭拜姚老前辈英灵。”柳舍一道:“白少侠这趟还押着镖银,怎好劳烦你同行,若是误了镖局子的要事,日后如何向令尊交待?”白离道:“不过是趟小买卖,晚辈交代一下,也不必亲自押镖。说实话晚辈镖局里的镖师都是当年跟随家父出生入死的叔叔伯伯,论走江湖的经验比晚辈高出不知多少,柳前辈尽可放心。”柳舍一思忖片刻道:“如此有劳白少侠与我们多走一趟吧。”白离将杯酒一饮而尽以示恭谦,不久酒席上齐,一桌人边吃边聊,不胜融洽。 这边桌上,江轻逐听说白离要跟着柳舍一去姚家庄,料定他必有所图,心中打定主意要跟去。秦追也想起前几日到了姚家庄一心只想寻回红漆匣子,不料遇上灰衣人,事后急急赶去扬州找游靖,竟没去姚穆风墓前一拜,心中顿生悔意。游靖不知他们转着甚么心思,只觉自己这桌菜色平平滋味一般,远不如白离花银子喊来的上等酒席,只吃了半饱便悻悻扔下筷子。待那桌酒席散了,四人鱼贯下楼,江轻逐才道:“白离要去姚家,定然事出有因,我们也去。”秦追点头道:“柳伯伯一番好意,若白离真有阴谋,不能让他着了道。”二人一同侧首去瞧游靖。游靖道:“你们瞧着我,莫非想将我丢下?我手臂重伤未愈,遇上仇家寻仇如何应付,你们要去我自然也去了。” 江轻逐道:“带上你倒无妨,但你不可再捣乱。”游靖道:“我如捣乱,你将我如何?”江轻逐冷笑道:“我点了你穴道挂在大路边,立块牌子写上独手飞将游靖在此,不知会有多少路过的江湖人想起被你盗过东西。”游靖一愣,苦笑道:“果然是你做得出。好,这一路我安分守己,不过一日三餐可不能马虎。”江轻逐不再理他,拿了包袱与秦追一道下楼会钞结账。走到酒楼下,白远镖局的镖师已走得一个不剩,往外一瞧,白离带着那名叫文秀的镖师与柳舍一也去远了。 江轻逐与秦追一路追随,柳舍一这趟去江宁姚家是为祭扫老友,又带着丁麒风与夏迎天两个孙儿辈的孩子,因而并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好几日才到江宁陈家集。江秦二人因与白离等人打过照面,不敢追得太近,到了江宁便让游靖弃车换马,等众人去远了再策马跟上。 这一日傍晚,几人在镇上用过晚饭各自睡去。次日一早,白离打发店伙去镇上棺材铺买了香烛纸钱。柳舍一见他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到,也是赞不绝口。一行人为赶时辰,立刻往姚家庄去。柳舍一与姚穆风少年结交,情谊非浅,忽闻噩耗心中已是戚戚,上了山到姚家大院前,见院门破落又未上锁,轻轻一推,院中一地残叶满目荒凉,不禁悲从中来。 丁麒风与夏迎天虽然年少,但家教甚严礼数不失,不敢大声喧哗,白离更是深谙人情世故,一时间只闻几人脚步声响,却无一人说话。柳舍一走了一会儿在院中树下站住,缓缓叹道:“姚贤弟,你可怪我来得太晚,你家中出了如此大事,愚兄却一无所知。愚兄不能为你全家报仇,又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丁麒风自幼只听外公朗朗笑语,几时见过他这般哀痛伤心,心中不由担心道:“外公,我们先去找找姚前辈的墓,若他被奸人所害,我们自然要替他报仇了。”夏迎天也道:“我爹爹虽然成日忘我练剑,但这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柳爷爷节哀顺变,我们从长计议。” 江轻逐伏在墙上听他们说话,心想白离必定也要假惺惺表明心迹。谁知白离只是默默静立一语不发。片刻后,众人走向后院,出了院门往后山找去。江轻逐见状跃下墙头跟着,远远见他们在山林中寻找,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丁麒风喊了声道:“在这里了。”江轻逐循声望去,正是义父一家落葬之处。秦追见他心神激荡,怕离得太近被柳舍一发觉,伸手按住他肩头,却觉他微微发颤,目中露出悲伤之色。游靖为了瞧热闹,与二人一同藏在树上,远远一望,瞧见柳舍一在姚穆风坟前上香烧纸,声音哽咽絮絮而言,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起身。 游靖待得腰背酸痛极不耐烦,见他们要走正合心意,忙不迭下去。秦追一把将他拉住道:“白离绝不会就此离去,我们先瞧瞧,不要轻举妄动。”江轻逐瞧着一行慢慢自后山走回,白离道:“天色不早,现下回返怕要走夜路。”柳舍一道:“白少侠有何提议?”白离道:“山路崎岖,深夜行路难免多有不便,晚辈想不如今晚在姚府借住一晚,姚前辈在天之灵应当不会介怀。” 江轻逐早知他另有图谋,不由冷笑。柳舍一想了想道:“也好。”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他与老友阔别多年,未能见最后一面,便想多留一会儿。白离听他应允,叫文秀收拾起偏院中的客房。丁麒风与夏迎天自幼养尊处优,但出门在外也决不计较,取了干粮吃过后各自睡去。 游靖等得无聊,看准院中一间无人小屋也翻身而入蒙头大睡。江轻逐与秦追却不敢睡,明知今晚白离必有行动,只得在树上苦等。入夜后院中冷风萧瑟,二人藏身树上也觉寒冷。江轻逐伸过肩膀紧挨着身旁的人,秦追便觉身上一暖,与他相对而笑。过了三更,忽听院中衣袂声响,秦追精神一振往树下望去,见一道白影走出屋子飞身而去,往后山疾奔。 这白影正是白离,夜深人静如此鬼祟行事,怎不叫人生疑。江秦二人尾随而去,白离熟门熟路,飞奔时毫不犹豫,片刻功夫已到姚穆风墓前。江轻逐虽料他图谋不轨,却不知他半夜三更来到义父墓前做甚么。只见白离走到坟前,伸脚踢开地上烧剩的纸钱香火,将贡品放置一旁,撩起衣襟下摆结在腰带上,自怀中取出一副黑色手套。那手套甚是古怪,夜色中黑幽幽冒着暗光。他戴上手套,双手往地上一插,轻轻巧巧将地上泥土挖起一大块。 江轻逐见他竟然挖坟掘墓,怒火攻心,飞身而下直冲过去,人在半空已拔剑在手,红光一闪对准白离后腰刺去。白离听见身后响动,连忙侧身一翻躲开。江轻逐一剑刺在地上,又再拔起,剑分三花罩住他全身。白离遭此突袭应变也是极快,闪身而过连避三剑,但他未带兵刃,未免有些支绌。江秦二人虽与他相识已久,却从未见他显露武功。秦追心知江轻逐单打独斗绰绰有余,因而只在一旁瞧着,白离双手当胸,手上幽幽黑光闪动,江轻逐剑剑不离他面门要害,白离以手掌接剑竟发出铮铮之声。赤秀已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白离手上这黝黑手套却不知是何物所制,与赤秀对招也未被割破。 江轻逐左手剑鞘一举,往白离面上削去,右手宝剑却刺他肋下。白离双手招架面门,腰身一错正要躲开左肋剑光,不知为何忽然顿了一顿。高手过招哪容半分犹豫,江轻逐快攻三招,刷刷两剑将白离腰畔衣衫划破,最后一剑便要刺他腰腹要害。 秦追看了半晌,忽然喊道:“住手。”话音刚落,江轻逐尚不及收剑,一旁林中飞跃出一人。那人一身白远镖局的黑衣装扮,身形巨大喝声如雷,飞扑而至手中钢刀当一声响,将江轻逐的赤秀剑生生架住。 赤秀虽是宝剑,但毕竟剑身轻薄,对付寻常刀剑能一剑断刃,这镖师手中大刀厚背阔刃,一挡之下也只斩入刀背三分有余。白离后退一步方自站稳,伸手将裂开的衣衫掩住。秦追道:“白少镖头,失礼了。”白离面色苍白,许久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对那镖师道:“文秀,退下吧。”秦追对文秀印象颇深,当日白离送还银枪时在客栈见过,方才听他大喝一声,心中更是确定。江轻逐收回宝剑归入鞘中,转头一瞧姚穆风的墓已被挖开,隐隐露出棺木一角,不由怒不可遏道:“白离,你夜半毁我义父之墓,究竟想做甚么?”白离尚未回答,秦追却道:“白少镖头,这其中当有些误会。”江轻逐道:“甚么误会!” 秦追侧首瞧了一眼白离掩住衣衫的右手道:“白少镖头受了伤?”白离微微一笑道:“江湖上讨生活,难免挂些伤,不值一提。”秦追道:“我瞧白少镖头受伤颇重,为何深夜独自在此掘墓?”江轻逐冷笑道:“深更半夜掘人坟墓,还能有甚么说得出口的原因?”他心中恨极,又要再拔剑动手,那名叫文秀的镖师挺身而出,挡在白离身前。 秦追拦在二人之间道:“且慢动手,我们还没谢过白少镖头,怎能以德报怨刀剑相向?”江轻逐道:“你谢他甚么?”白离目光闪动,眼中隐有笑意。秦追道:“谢白少镖头只身犯险,独闯翠微阁盗取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江轻逐心头一震,瞪着他直瞧。 当夜黑衣人与三名翠微阁少女在扬州城外相斗,秦追瞧得一清二楚,江轻逐却并未见到,因而不知详情。秦追旁观白离与江轻逐过招,虽未用剑,但身法套路依稀相似,待文秀大喝出声,便再无怀疑。他道:“白少镖头暗中相助,我二人感激不尽,只是不知白少镖头今夜所为又有何用意?” 江轻逐仍不相信道:“你说他就是那个入翠微阁盗走钥匙的黑衣人?”秦追道:“若我没瞧走眼,这位文镖师当日也在,手上大刀足重百斤,寻常人如何运转得动,不会有错。”白离苦笑道:“原来那天夜里还是被秦大侠瞧见了,秦大侠目光如炬,终是瞒不过的。”秦追道:“白少镖头不想解释一二?”白离瞧了江轻逐一眼道:“只怕江大侠不愿听。”秦追道:“我愿听,他也愿听。”江轻逐对白离嫌隙已深,自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但听秦追一说,心中火气骤减,将手中宝剑收了回去。 白离道:“这事说来话长。”秦追道:“白少镖头是要在这里说,还是去庄中寻一僻静之处慢慢说?”白离瞧了瞧翻开的坟墓道:“就在这说吧,此地空旷,反倒可防隔墙有耳。” 第四十七回 白离将双手上黑幽幽的手套摘去收入怀中。秦追见他白衣内层层叠叠裹满白布,白布上隐隐又有血迹渗出,看来那天夜里在翠微阁受伤不轻。 白离道:“此事得从家父十九年前那趟西川走镖说起,昨日在陈记酒楼上,两位想必已听小弟提过。”秦追点头道:“白总镖头西川走镖路遇仇家,为姚前辈所救,这些我们已知道,白少镖头接着说吧。”白离道:“家父遭人暗算身受重伤,逃进雪山谷中藏身,仇家紧追不舍,守住山谷入口,意图将家父困死,其实那时家父并非独自一人。” 秦追道:“还有谁与令尊一同受困?”白离道:“是家慈和孟叔叔。”秦追“啊”一声道:“令尊携家眷走镖,仇家得了消息设下陷阱,叫令尊回护不及。”白离道:“家慈十月怀胎,原是随镖队一同回川中娘家临产,谁知路上竟遭大劫。她身怀六甲身体虚弱又遭惊吓,随家父躲进山谷后便神志不清,孟叔叔护着二人也受了重伤。约过了三四日,行囊中粮食告罄,火折用尽,母亲忽发高热,昏昏沉沉之际竟要分娩。” 江轻逐与秦追听了,虽明知白芸奇夫妇无恙,仍觉惊险万分。白离续道:“家父正不知所措,仇家却在山谷外守了几日极为不耐,欺他孤立无援带着孕妇,一路搜山终于找进山谷。那些仇家人称阴山七煞,江湖上恶名昭彰,行事狠毒阴险,七人将家父与家慈围住正要动手,忽听一人道,我追了你们一路,还不快过来受死。话音刚落一道红光闪过,七煞之首名叫仇天恶的便一声惨叫,身首分离。” 秦追道:“如此快剑,非姚家剑法莫属。”白离道:“不错,正是姚前辈。家父盼来助力,犹如绝处逢生,见姚前辈一人独战六恶,恐他寡不敌众,拔出长剑上前与他并肩而战,终将阴山七煞尽数铲除。这场恶斗,二人浴血奋战,生死与共,便有惺惺相惜之情。当天夜里,家慈腹痛难忍,终于生产,小弟大难不死,诞于西川雪山之中,家父感念姚前辈救命之恩,请他赐名。姚前辈道,雪山中寒冷彻骨,取个离字,离为火为日,雪中送炭,扶危济困,望日后有乃父之风,成个顶天立地的侠义之士。” 江轻逐听完,心中犹如惊涛拍岸久久无法平复,过了许久才道:“你的名字是我义父取的?”白离点头道:“家父与姚前辈一见如故,小弟出生时便许下亲事,若姚前辈日后得了千金,两家便要结成亲家。”江轻逐沉着嗓子道:“胡说,义父何时将云妹许配给你,就算是真的,云妹过世半年不到,你为何又移情卜振山之女。”白离道:“当年姚前辈金盆洗手,小弟随家父前去观礼,那时姚小姐尚在襁褓,小弟也不过孩提之年,但小弟自幼受教,只认姚小姐为妻。成人后随家父登门造访,早已与姚小姐两情相许。”江轻逐冷笑道:“那卜秀灵呢?” 白离道:“卜姑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江轻逐听他先说只认姚翦云为妻,这时又满口称赞卜秀灵,心中气愤难平。白离见他面色不虞,便道:“江大侠别误会,卜姑娘不过是陪小弟演了一出戏。” 江轻逐料准他必有话说,冷笑道:“演甚么戏?”白离镇定自若,始终面带微笑,秦追倒也佩服他小小年纪有这涵养功夫。白离道:“江大侠可还记得当日在滁州城中毒的事?”江轻逐道:“自然是记忆犹新,终生难忘。”白离道:“那江大侠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江轻逐虽恨他,毕竟不是蠢材,听他一问反倒生疑。再说之前与秦追回想当日情形,也是疑点重重,因此并不立刻作答。白离道:“江大侠也疑心下毒的另有其人,只是没找到证据前,小弟嫌疑最大。”秦追道:“白少镖头不妨直说。”白离道:“小弟虽不才,未能成个顶天立地的侠义英雄,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江大侠既是恩公之子,若下毒加害,被家父知道第一个就要将小弟斩死。小弟镖局人手多,平日走镖所到之处均要四处打点,家父经营镖局数十年,市井中三教九流无不相识,因而江大侠到滁州城时,小弟早已得了消息。江大侠这番前来是兴师问罪,小弟正在镖局子里准备,谁知却有人来报江大侠途中突遭暗算,已身中剧毒。”这话倒也说得过去。秦追点了点头道:“鸠盘草毒入水而溶,遇风干涸,毒性在水中才能起效。若按毒发时算,应当是客栈中饮过的茶水有问题。”白离面露赞许之色道:“秦大侠心细如发。当日文秀将茶碗送到小弟手中,一查之下竟是鸠盘草毒。鸠盘草生于川蜀,毒性猛烈,家慈娘家与川中唐门素有交谊,对毒物解药也略有心得,这毒小弟恰好能解。”江轻逐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明说?” 白离叹了口气道:“江大侠对小弟嫌隙已深,若小弟言明江大侠身中剧毒又取出解药要你服食,你可愿意?”江轻逐直言道:“我既对你有疑心,你拿来的药丸不明就里如何能随意下咽。”白离苦笑道:“小弟原将解药下在茶水点心里,江大侠滴水不沾分毫不用,教小弟一番安排尽数白费。无奈之下小弟只得将计就计,将解药抹在银针上,置入青瑛剑剑柄中,骗你取剑观看时刺入掌心。虽此计得成,但因解药剩下不多,又是刺破肌肤,药力不能通达全身,只可暂缓毒性。小弟遣人飞马赶赴川中取药,因而才将江大侠强留在镖局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江大侠还是为秦大侠所救,幸而事后遇到天玄掌门解了毒,若非如此,小弟办事不利,害江大侠毒发丧命,只好一死谢罪。” 白离说完面色坦然毫无愧色,江轻逐仍是将信将疑。秦追道:“原来如此,白少镖头这番苦心当真令人叹服。”白离道:“小弟自幼听家父诉说西川雪山中的险情,若非姚前辈仗义相救,非但双亲性命不保,小弟更不能生于人世。说起来姚前辈不止是家父恩公,亦是小弟的救命恩人。姚前辈的事自当赴汤蹈火。”江轻逐不答话,秦追问道:“那白少镖头方才说卜姑娘与你演一出戏又是怎么回事?” 白离道:“卜姑娘人品出众,相识一场,小弟不想欺瞒她,早已将指腹为婚的事与过往种种如实相告,卜姑娘也已释然。家父当年经营北虎镖局,各省各地都有分号,如今镖局归我打理,镖局子里上上下下的镖师伙计,未必都是我心腹。丁厚此人,二位可还记得?” 江秦二人听他提起丁厚,心中一凛。白离道:“江大侠中毒那日,丁厚不在镖局,我查问手下,竟无一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小弟对他早有疑心,怀疑他是主使之人派来的奸细。小弟既要救江大侠,唯恐被幕后主使瞧出端倪,暗中再下毒手。卜姑娘便出主意,借口提亲,令丁厚送她师哥朱万回江陵找卜振山,将他暂且支开。” 秦追忽道:“朱万说你杀了镖师陈平,但我二人此前在这姚家大院中遇见两个黑衣刺客杀了姚家小鬟慧雪,刺客之一就是陈平,可他已当场毙命,如何能再让你杀一回?”白离道:“陈平确实是我杀死后推入井中,他与丁厚一样,也是我疑心的人。那日走镖途经陈家集,他鬼鬼祟祟半夜出门,我一路跟着,见他进了姚家大院。”秦追诧异道:“原来那天夜里白少镖头也在?”白离道:“两个黑衣人,当日我只知其中一个是陈平,事后才知道另一个是丁厚。小弟亲眼瞧见陈平死于江大侠剑下,可回到镖局几日,陈平竟又大摇大摆活了回来。” 他说得越多越是令人费解,秦追道:“死人如何能够活转?”白离站得累了,文秀伸手扶他一把,秦追道:“白少镖头身上有伤,不如坐下再说。”白离点了点头,席地而坐,面上却不露丝毫痛楚之色。江秦二人与文秀也就地坐了,白离道:“死人自然不能活转,但活人却可以假扮。”秦追心领神会道:“回来的陈平,已非死去的陈平。”白离道:“镖局人多眼杂,我不能一一查明镖师身份,可陈平这样随家父出生入死过的叔伯辈,好歹能让小弟瞧个眼熟。陈平既是奸细,不巧死于江大侠之手,他走镖二十余年,在镖局中有些势力,再要安插个新人岂不麻烦?好在我平日与他甚少说话,并不亲近,换个假陈平来也不怕被看破。”秦追点头道:“主使之人不知你已瞧见陈平被杀,又不想失了这样一个助力,白远镖局人脉深厚,人在镖局行事自然方便。” 白离道:“小弟见陈平死而复生,便想通了关窍,先假装不知,走镖途中避开旁人耳目悄悄将他杀了投在井里。”他说到这里,忽然一笑道:“小弟当时还真想瞧瞧陈平会不会再活过来,幕后之人又能再送多少个陈平进白远镖局。还好,这个陈平死后再没人来了。” 秦追往头顶望去,月上中天凝霜清冷。文秀将自己外袍盖在白离身上,这魁梧大汉虽寡言少语,但对少镖头实是忠心无二。白离伸手扯住衣袍,也抬头去瞧月色,今晚江轻逐听了他许多话,对他所生嫌隙已减去不少。白离道:“陈平死了两回,我便想,镖局中二十年以上的老镖师都需提防,主使之人不知用了甚么手段,能叫这些对家父忠心耿耿的镖师变节倒戈,这些日子又让我查出一个来。”秦追想起一人道:“是马镖头?”白离奇道:“秦大侠连这都知道?”秦追道:“白少镖头在我住的院中杀人,我岂会不知?”白离道:“马明德自丁厚失踪起日日跟在我左右,我让文秀查他行踪,发觉他飞鸽传书不知与谁互通消息。我早已有心将他除去,恰好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人跟来,秦大侠院中无人,地上躺着一具尸首,我便叫他自己挖了坑,省去我动手的功夫。除去这两人,余下镖师在镖局里也无太大势力,只是丁厚下落不明,却是个隐忧。”秦追道:“白少镖头不必忧心,丁厚早已不在人世。” 白离一愣,问道:“莫非丁厚也死于二位之手?”秦追道:“那倒不是。”说着将当日离开白远镖局,欲擒故纵暗中跟随丁厚,瞧见他被宁小姐所杀,事后宁小姐又与马镖头一样飞鸽传书的事讲了一遍。 白离听完半晌不做声,皱眉道:“想不到滁州城竟还有这等深藏不露的杀手。她藏于深宅大院闺阁之中,白远镖局总号在城里,我却未曾察觉。”秦追道:“这女子十分古怪,我瞧她面容似曾相识,事后想起此前早已见过。”白离奇道:“莫非秦大侠认得她?” 秦追索性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提到未寒山庄时白离双眉皱得更紧,沉吟道:“秦大侠,江大侠,小弟方才说的,二位可信得过?”秦追道:“之前虽有些误会,但今日听少镖头一席话,仔细琢磨,若少镖头真有谋害之心,何愁没有下手的机会?我与轻逐亦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少镖头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又处处回护暗中相助,若再信不过,岂非不近人情。”白离又去看江轻逐,见他神色自若,瞧不出心绪如何,说道:“江大侠不信,这下面的话小弟不敢再说。”江轻逐沉默半晌,起身到他面前,忽然出手抓他胸前衣襟。 白离纹丝不动,文秀反倒一掌击出,直往江轻逐手背上打去。江轻逐翻过手腕,轻轻巧巧避开一掌,接着并指如剑,点他虎口合谷穴。文秀虽身形魁梧膀大腰圆,一只手掌如同蒲扇一般,身手却十分灵巧。江轻逐与他转瞬间交手三招,以手指为剑使出剑法,文秀果然不敌,被他击退一步。江轻逐乘隙抓住白离,将他自地上揪起。白离因旧伤未愈,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江轻逐揭开他身上划破的衣袍,见他腰上鲜血不断渗出,已将层层白布染红,后背裸露处鳞鳞栉栉不复平整,显是烧伤痕迹。 他只瞧了一眼,文秀又欺身上来,一拳直捣他胸口。白离道:“文秀,还不住手,江大侠不过是想瞧我身上伤势,真动起手你如何胜得了他?”文秀一拳击出用了十成力气,听了白离一句话,却立刻停手,竟是收发自如。白离道:“文秀与我竹马之交,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不善言语,性子耿直,江大侠莫怪。”江轻逐轻轻松开手道:“甚么大侠,如今谁会三两手把式便能称个侠字,我不稀罕。”白离微微一笑道:“江大侠听不惯,那小弟斗胆,以后就喊一声大哥吧。” 秦追也是一笑,白离一向对人恭敬客套,江轻逐却生性冷淡拒人千里,这二人居然能有称兄道弟的一天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白离将衣衫裹好,说道:“秦大侠……”秦追道:“你喊他大哥却仍叫我大侠,我岂不成了他口中会三两手把式的江湖骗子?”白离笑道:“秦大哥说笑,我往下再说的多是猜测,若有甚么不当之言望请见谅。”秦追道:“白少镖头但说无妨。” 白离道:“小弟自得知姚前辈遇害,便在家父面前立誓找出真凶为姚前辈报仇。实不相瞒,小弟一路查探,已查明幕后主使之人的来历。此人名叫张余命,又叫善德主人。”秦追沉吟片刻道:“可惜咱们知道了他的身份,却苦于不识他真面目。” 白离道:“秦大哥方才说滁州城宁府的小姐是当日路边临产的妇人,小弟倒忽然想通一个难题。”秦追忙问:“甚么难题。”白离道:“此事虽然错综复杂,但若从头想起,却也并不难解。秦大哥不妨想一想,当日那妇人与你相遇忽要临盆,这件事过后于你有甚么好处亦或坏处?”秦追说道:“我只当小事,并未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忽然一怔道:“我遇见嫂嫂,她邀我去未寒山庄结识了大哥,我见大哥虽不识武功,但急公尚义人品高洁,与他一见如故,便拜了金兰兄弟。”白离道:“这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若那妇人是个杀手,好事也要多做考量。”其实秦追早已想到这个疑点,只是每每深思便心乱如麻,不愿多想,此刻被白离提起再不能回避,心头沉重道:“白少镖头难道疑心,这场好戏是要我与大哥相识结义?”白离道:“秦大哥当局者迷,小弟旁观者清。不过这事不急,可暂且搁置再议,另有一事却与江大哥有关。”他转而望向江轻逐道:“江大哥可知小弟深夜挖开姚前辈之墓,是为何故?” 江轻逐本就十分疑惑,想听他解释,便道:“你说吧。”白离道:“小弟只是猜测,觉得姚前辈其实尚在人世。”此言一出,江轻逐神色大变,面上泛起红潮,上前一步握住白离手腕道:“你为何这么说?义父是我亲手下葬,他若未死,我怎会不知?”白离道:“姚前辈骤然离世,江大哥心境如何?”他此问用意,江秦二人如何听不出来,江轻逐赶到姚家后院,见姚穆风一家惨死当场,心情自然激愤难抑,加之夜深雾重难免瞧不真切。江轻逐怒道:“即便当时我瞧得不清楚,但入殓时也已将义父遗容清整,怎会有错?” 白离道:“陈平死而复生,我料定活过来的那个定是他人易容改扮,杀他之时仔细瞧他样貌,为他改换容貌之人易容术精湛,假面如长在脸上一般。人死后面容难免扭曲,纵然有些破绽,江大哥当时心境难平,一心只想查出凶手为父报仇,未必会起疑心吧。” 江轻逐被他说得松动,悲愤之后又是欣喜,盼他猜得不错,义父当真尚在人世。秦追道:“我虽瞧见姚家全家被害,但因与姚前辈并不熟识,也不能妄下断言。不过若姚前辈为人假扮,姚小姐难道会认不出来?”白离道:“既然姚前辈是假的,姚小姐亦可由人假扮。”秦追道:“姚前辈与姚小姐二人在小楼上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父女抱头痛哭,不似作伪,演戏如何能这般真切。”白离沉吟片刻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涤心丸?” 秦追心想,涤心丸这名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是丁厚在小镇客栈与灰衣人提过。白离道:“涤心丸能控制心神,令服用之人言听计从。小弟已从唐门打听过,此药虽神但药力不长,只能一时奏效。但要两人演一出戏却绝不成问题。” 江秦二人面色沉重,只觉用药之人如此歹毒,为求逼真迫人服下药物,身不由己以致惨死尚不自知。江轻逐道:“这事可有真凭实据?”白离摇头道:“小弟正要求证,却被江大哥所阻。”江轻逐瞧一眼挖开的坟墓,白离又道:“二位难道忘了,庄中正有个能验明尸骨真假的高手。”秦追眼前一亮道:“不错,我去请游兄过来,便可知棺中人是不是姚前辈。”说完转身去寻游靖。 白离取出手套问道:“江大哥是亲自开挖,还是要小弟代劳?”文秀不等江轻逐开口,自白离手头接过手套戴上,弯腰挖起坟土。他身形彪悍力大无穷,片刻已将泥土翻开,露出三具棺木。三人齐力将棺木起开,往里一瞧,尸首早已化作白骨。江轻逐道:“若是易容,人皮面具应当不会腐坏。”白离道:“那也未必。”说着望向棺中尸骨。江轻逐瞧的是姚穆风,他却仔细去看姚翦云,甚至弯下腰去拿起一截手骨细细摩挲,半晌后脸上神情微微一松。江轻逐问道:“你瞧出甚么来?”白离道:“不论姚前辈的尸骨是不是真的,这具骨骸却绝不是云妹。” 江轻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不顾他“云妹”二字叫得亲热,急问道:“你如何确准?”白离道:“云妹右手小指有块米粒大小突起的骨节,平日是瞧不出来的,可她偏以为耻,总是藏在袖中不肯露出。”江轻逐一愣随即醒悟,原来他与姚翦云果真有情,这样细致入微的小事,自己这做哥哥不知道,他却连妹子心中一点小小心思都琢磨得一清二楚。江轻逐轻轻一叹,心想云妹的手他想必已牵过好几回,只是自己常年在外极少归家,才不知有这段姻缘,难怪这些年那么多少年侠客慕名前来求亲,却个个碰壁而回。 不多时,秦追带了游靖回来。游靖睡到酣处被他唤醒,不情不愿打着哈欠,见后山中泥土翻起,露出三口棺木尽已开启,不由狐疑道:“这是做甚么,我虽是大盗,可向来只取财物,掘坟盗墓有损阴德,是决计不做的。”江轻逐道:“难道盗人财物就不损阴德了?狗屁不通。”白离拱手道:“这位就是江湖人称独手飞将的侠盗游靖游大侠。”游靖眼珠一转,笑道:“好说,不知阁下是?”白离道:“在下白远镖局总镖头白离。”游靖故作惊讶道:“原来是白少镖头,令尊可好?”白离微笑道:“家父身体健旺,游大侠有心了。”游靖听他又是“侠盗”又是“大侠”,心中十分受用,不禁面露喜色。白离又道:“听闻游大侠身怀绝技,一双巧手能摸骨化形,因而想请游大侠来辨认这棺中骸骨到底是谁?” 游靖瞧了瞧三口棺木,伸出右手自棺中捧起一个头骨。江轻逐身子一动,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焦急。游靖来来回回摸了几遍,面露了然之色,又再去摸第二个。他左臂已废只用右手,难免多有不便,但手指灵活,轻轻拂过已胸有成竹。待将三具骸骨一一摸遍,江轻逐急问道:“怎么样?”问话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游靖瞧了一眼墓碑上的字道:“这是快剑姚老爷子的棺木?你们让我摸这几个骸骨,难道怀疑棺中人不是姚老爷子么?可惜我没见过他,怎么知道是不是?”白离沉吟道:“游大侠精通易容,要做人皮面具,想必先需画像?”游靖笑道:“原来白少镖头也是行家。”白离道:“小弟只是随口一问,游大侠若能将胸中成竹落笔纸上,再让江大哥辨认,岂不就能知晓真相?” 第四十八回 几人一听不错,游靖点了点头。秦追与江轻逐盖上棺木,白离嘱咐文秀将泥土掩埋恢复原状,自己随游靖等人回返后院房中寻纸笔画像。游靖因被白离恭维得十分顺意,有意卖弄,一顿饭功夫便将三张画像画好,江轻逐拿过一瞧,画中三人,唯有一人认得,既非姚穆风也非姚翦云,而是义母姚夫人李氏。他手握画纸,微微发抖,心中大悲大喜。秦追也瞧了一眼,画上老者少女皆与当日瞧见依稀有些相似,但眉眼间又大不相同,唯有妇人正是被黑衣人擒来挟持的姚夫人。他心想,姚夫人久病在床身子孱弱,恐怕话也说不成,因此那些人便不必花心思假扮她。 江轻逐道:“这两人我不认得,义母的相貌倒是分毫不差……只是,义父与云妹就算活着怕也凶多吉少。”白离道:“不瞒江大哥,小弟其实已有线索,只是尚未确准所查之处关押的可是姚前辈。小弟原本想挖开云妹棺木瞧瞧尸首右手小指,真是云妹也罢了,若不是小弟心中便有几分数。不想二位与游大侠一并跟来,倒更省些事。” 秦追道:“话虽如此,只是你拉了柳老爷子与他孙儿一道,未免有拖人下水之嫌。”白离叹了口气道:“小弟身上带伤,身边可信之人又少,这趟来姚家唯恐再遇强手,柳老爷子前辈高人名声赫赫,小弟不得已请他老人家同往,好震慑歹徒。” 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何处?”白离道:“若小弟查得不错,姚前辈与云妹在未寒山庄。”秦追一听大惊失色道:“这绝无可能,姚……姚前辈怎会在我大哥家中?”白离道:“小弟说过,往下之言都是猜测,言之不当望请见谅。秦大哥与令兄相识结义,全因宁小姐所扮妇人而起,本就十分可疑,小弟冒昧一问,你与江大哥又是如何相遇?”秦追心神大乱,但乱神之下尚存清明,便如实将当日之事说了。白离道:“令嫂身中剧毒应当不假,可令兄说的那个独眼癞子是否真有其人就难说了,个中疑点重重,只是秦大哥当时关心则乱未及细细推敲。今日再想,若非令兄一番言词令你前往姚家取药,你如何会见得这一场灭门好戏?”秦追已有过怀疑,只是想到段已凉便认定绝无可能,至多是他一心为救妻子遭人蒙骗。他道:“即便大哥真有嫌疑,他要我半夜瞧这一出好戏又是为甚么?” 白离转头望着江轻逐道:“这好戏的重头却有一件紧要的物事。小弟大胆推测,幕后主使之人要得到这件物事,原本是想逼姚前辈交出,但姚前辈念及此物干系重大,宁死不肯松口。小弟设身处地想来,换做是我,不会真就一刀将姚前辈杀死自绝后路,定将他关押起来慢慢盘问。可惜时隔许久仍未能套问出消息,主使之人只得另想他法,从江大哥身上打起主意。”白离这番话虽是猜测,但条理分明令人信服。秦追道:“这主意却打错了。”白离道:“不错,姚前辈宁死不说,江大哥又如何肯轻易屈从?小弟以己度人,强夺不成只得智取,想方设法令江大哥自行交出才是上策。若江大哥得知姚前辈为人所逼害,岂有不追根究底的道理,到头来定会将东西找出,到时再从他手上夺去,岂非轻而易举。只是这好戏有一个难处,既要江大哥知道得清清楚楚,又不能让他亲眼瞧见。” 江秦二人暗想不错。若江轻逐亲眼瞧见,怎会眼睁睁瞧着义父一家惨死。白离道:“那人要想办成这事,便要找个能够传话又与姚前辈不熟的人,才能不露丝毫破绽。秦大哥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是最好不过的人选。秦大哥想一想,你与令兄结义是在几时?”秦追答道:“约是去年十月月底。”白离道:“小弟打听到姚家山林之中盗匪出没,是在去年十月初上。”秦追心知他说得不错,姚家出事不久,自己与段已凉相识结义,两件事看似并无关联,但与前前后后诸多事情合在一起未免有些凑巧。他心中一团乱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江轻逐心知他难以决断,便问白离道:“你为何说义父与云妹人在未寒山庄?”白离道:“这半年中,小弟多方打探,起初只为找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可接连数月徒劳无功,直到近日才得了只字片语的消息。”江轻逐问道:“是甚么消息?”白离伸手到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奉上。江轻逐接到手里展开一看,字条上血痕干涸字迹模糊,依稀只瞧得出“安人,百万,恭顺,人长寿”几个字,不知有何深意。 他瞧得一头雾水,递给秦追,也一样摸不着头脑。白离道:“这是镖局子里行镖的暗语,有时走暗镖,接货传消息时不可明示于人,便用暗语互通。”江轻逐道:“那这字条上写的是甚么意思?”白离道:“字条染了血污,小弟也瞧得不甚明白。安人为妻即女,百万当数为兆,是个姚字,恭顺为巽意指东南,人长寿是说镖货完好。小弟琢磨良久,因而猜测姚前辈尚在人世,可惜留字之人没来得及将字条送出已遭了毒手。” 江轻逐道:“既已遭毒手,这字条你又从何处得来?”白离道:“小弟派出的人各据一方,司查探、监视、保护之职,若在约定之时没有联络,便会再派出人去查找。写下这字条的人所去之处正是未寒山庄。”江轻逐道:“你为何派人去未寒山庄?”白离侧首道:“小弟在姚家灭门后曾到过这里,见人去楼空,姚前辈与云妹不知去向,便一心想查真相。神枪柳老爷子寿辰,小弟在柳家镇上得知江大哥行踪,只是见你与秦大哥在一起故而不便相认,后来你认定他是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小弟便自作主张将秦大哥的来历仔细查了一番,不止未寒山庄,就是天玄山下也有小弟派去的人手。若非如此,秦大哥伤愈下山,如何能得牧童传信,引他到滁州城来。小弟那时已知身边陈平丁厚与姚前辈之死有关,又一心只想确定秦大哥是否真凶,这才故布疑阵,请秦大哥到滁州城白远镖局总号,若他与此事有关,到了滁州说不定便会露出蛛丝马迹。”白离说到这里,面露歉意之色瞧了秦追一眼。 秦追道:“白少镖头心细如发,为查真相原该如此。”他犹豫一下问道:“白少镖头当真确定,姚前辈就在未寒山庄?”他问这话时,下了极大的决心。 白离道:“小弟不能确定,只是十之八九,秦大哥若有疑心何不亲自去未寒山庄一探究竟?”秦追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好,天一亮我就动身。”白离道:“小弟伤重,若随两位同往白饶上一条性命也罢,唯恐拖累了你们。”秦追道:“此事本与白少镖头无关,不敢再劳大驾。”白离道:“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他目光一转,望向江轻逐道:“七巧玲珑锁既已打开,匣子里的东西可否让小弟一观?” 江轻逐也望他一眼,白离端坐在侧,灯火映照下目光率直毫不回避,便伸手入怀,取出绢帛递到他面前。白离见他如此轻易将这机密之物交出,心中竟是一阵感动,面上露出微微喜色,正要伸手去接,忽听一声震天巨响,窗户登时四分五裂,自窗外飞进两个黑影。当先一个黑影十分魁梧,飞入房中正落在桌上,喀!一声将好好一张桌子压得粉碎,而后那个黑影飞卷而入,落在江轻逐与白离当间,劈手将绢帛夺去,如鬼魅般飘身出外,远远站在对面屋脊上。 这变故不过瞬息片刻,江轻逐手中之物便已易主。秦追也吃了一惊,但这时不容细想,足尖一点飞身追去。白离往地下碎裂的桌子瞧,见文秀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面色骤变,将他扶起时双手竟有些发抖,忙探出二指搭他脉搏,只觉尚有些微跳动并未断绝,这才放下心来。 江轻逐见秦追追了出去,也一提宝剑自破窗穿出,飞身上房紧追不舍。到了外面远远一望,瞧见那人身穿灰袍好生眼熟,正是神出鬼没的灰衣人。那人夺了绢帛,往前院飞奔,江秦二人追到院里,江轻逐抬手一镖打他后背。灰衣人似背后长眼,身子一旋就已避过,银镖没入屋后,打碎一口水缸,好在灰衣人避开银镖时缓了一缓,秦追追上一步,呛一声拔出孤贞剑,一招“挥日阳戈”直取灰衣人面门。他屡次与灰衣人交手,均为他所制,此时出其不意,这一剑使得既不是天玄剑法,亦不是姚家剑法,却是江湖上最平平无奇的寻常把式。灰衣人见他拔剑攻到,早已提防招数变化,谁料一剑递出再无后招,自己防备的招数全落了空,反倒是江轻逐又一枚银镖飞射而至,灰衣人全神贯注都在秦追剑上,略一错愕躲得稍慢,银镖擦过他手臂,将灰衣划了道口子。 江轻逐连着两枚银镖阻了灰衣人奔走之势,脚下一点掠上房梁,也拔剑在手,与秦追联手,三人叮叮当当激斗起来。秦追见江轻逐赶到,二人一般心思,各自仗剑抢上七八步,一左一右使出姚家快剑,一时只见房檐上剑光点点斗得激烈。 灰衣人腹背受敌,但以一敌二游刃有余。游靖原本在屋中闲来无事,听外面打了起来,不顾伤痛硬是跑来瞧热闹。这时院中一声呵斥道:“甚么人在屋顶上?”游靖转头一瞧,是丁麒风与夏迎天随着柳舍一来到。祖孙三人被刀剑声吵醒,丁麒风见屋顶上三人斗得热闹,看身法剑术,三人都是一流好手,忍不住道:“外公,这些是甚么人,怎的半夜在屋顶上打架?” 柳舍一眼力不凡,一眼望去便瞧出江秦二人使的姚家剑法,灰衣人脸戴鬼面藏头露尾,绝非善类。他右手一伸自丁麒风手中接过青龙枪,撩起衣袍飞身上房相助。灰衣人一人独斗江秦二人原本尚有余裕,柳舍一加入,登时有些捉襟见肘应顾不暇。柳舍一长枪挑起,刷刷刷连环三枪,枪枪不离灰衣人要害。灰衣人眼见来了助力,久战之下必定对自己不利,手掌一翻,十指间银光闪动,握了满把银针。秦追见状,便知他要出暗器,自己与江轻逐深知银针淬毒,刺破肌肤便可毙命,柳舍一却不知道。这一把银针撒出,他人在近处,黑暗中如何能尽数躲过。秦追心急之下,剑锋一收,举掌挺进,往柳舍一肩头拍去,掌上用了巧劲,一掌将柳舍一推开半步,脚下一空便要跌下房梁。 柳舍一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武功修为高绝,秦追区区一掌虽出他意外,但如何能就此跌落,当下提起真气,长枪一顿,脚下屋瓦一片碎裂之声,硬生生将身形稳住,丝毫不见狼狈之态。秦追见状失声而呼,喊道:“小心!”灰衣人银针出手,他挺剑而上,挡在柳舍一身前。江轻逐也立刻挥舞长剑,二人齐心协力将一片银光尽数挡下。 灰衣人眼见战况不利,不敢恋战,翻身脱出重围往院外飞掠而去。白离自后院奔来,见三人与灰衣人相斗又被逼退,心知事关重大,急道:“柳前辈,这人与姚家命案有莫大关联,不能让他跑了。”柳舍一听了,双眉一竖,提枪直追。院中丁麒风与夏迎天见状,也一并追去。几人追出院子,灰衣人已去得甚远,身法步子犹如鬼魅,眼看追不上,柳舍一忽而大喝,喝声震天,抬手将手中长枪飞掷而去。青龙枪数十斤重,柳舍一单手掷出,只见一道游龙似的银光往灰衣人背后追去。 灰衣人忽闻身后声响,不及回头往后踢出一脚。长枪风驰电掣,与他飞踢而来的右脚一撞,竟也只偏了数寸,险险自他肋下穿过,仍是飞出几丈有余才兀自跌落,插在地下,枪身震颤犹如蛟龙入海久久不息。江秦二人见了,不由自主都在心中喊一声好。那灰衣人踢开长枪,也是尽了全力,落地时脚下踉跄,再欲行走时已有些跛足。 几人正待追上将他擒住,忽然闪出一道人影,将灰衣人卷起,二人一同投入深林中。柳舍一大步而至,往四周一望,再无人影踪迹。丁麒风与夏迎天追至,柳舍一走到长枪前,伸手将青龙枪拔起。丁麒风道:“外公,那人是谁?竟能挡得住外公这招飞龙乘云?”柳舍一面色深沉,瞧着自己手中的长枪皱眉,回身时白离已赶到,见未能将灰衣人擒下,心中十分遗憾。柳舍一转眼瞧了瞧江秦二人,因二人仍戴着面具又不说话,他心中存疑,便道:“原来二位也是练家子,前几日在酒楼倒是老夫眼拙了,不知二位怎会有我老友生前所用佩剑,又为何会使姚家剑法。” 秦追见了柳舍一,心中早想上前相认,方才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激斗中柳舍一并未听清。他伸手揭去面具,以真面目示之,喊道:“柳伯伯,是我。”柳舍一乍闻一声“柳伯伯”,心神大震,只怕听错,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见秦追摘了面具相貌分毫不错,一时惊喜交集,长枪往地上一插,快步上前将他揽在怀里道:“好啊,贤侄你果真无恙。”说着老泪纵横。秦追被他紧紧一抱,只觉诸般委屈都在这老人怀中尽释,满心感动说不出话来。 柳舍一抱得片刻,再将秦追上下打量一番,连道几声好,心中欢喜溢于言表。秦追道:“晚辈叫柳伯伯操心了。”柳舍一道:“老朽见你无恙,就是最大的喜事,还提甚么操不操心。我这把年纪,操心你们这些小辈原是应该的。”说完转头瞧了瞧江轻逐,见他手中仍握着姚穆风赖以成名的赤秀剑,使得姚家剑法,又与秦追在一起,心中明镜一般道:“这是江贤侄么?”江轻逐见柳舍一在义父坟前祭拜,情真意切,对他亦十分敬重,当下也除去易容,收剑行礼道:“小侄江轻逐,拜见柳前辈,事出突然未能表明身份来历,望前辈见谅。” 柳舍一自天剑山庄一别,再未见过他二人,如今两位故人子弟完好无损,自是喜从天降心满意足,一手拉着一人道:“姚贤弟有这样的好儿子,陆老弟有这样的好徒儿,当真是好极了。”丁麒风见外公如此高兴,也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秦大哥,难怪剑法如此凌厉。”秦追道:“那是姚家剑法凌厉,我不过学了些皮毛,不足为道。”夏迎天上前向两人拜礼,柳舍一取回长枪,想起灰衣人,不禁皱眉问白离道:“白少侠方才喊道那人与姚家惨案关系重大,不知其中有甚么隐情。” 白离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柳前辈回庄中再说吧。”柳舍一点头道:“也好,咱们伯侄几人许久未见正要叙旧。”说完拉着江秦二人往姚宅而去。几人来到院中,游靖早已回屋睡去,丁麒风点了灯火放在桌上,众人围桌而坐,文秀正躺在床上尚未醒转。柳舍一见状问了情由,白离如实相告,文秀伤得颇重,只怕一时半刻难以复原。秦追取了天玄派的伤药给他服下,柳舍一又舍却功力助他化药疗伤,暂已无大碍。 稍后,柳舍一又问起灰衣人的事。白离自责道:“若非晚辈多事,好奇想瞧匣中之物,怎会被他半路夺去,如今这要紧的物事落在灰衣人手里只怕免不了一场大祸事。”柳舍一道:“甚么匣子里装的东西如此要紧?”江轻逐道:“狱莲红匣是义父以性命护佑之物,他老人家因此而遭大难,柳前辈与义父八拜之交情同手足,难道从未听义父提起么?”柳舍一听了“狱莲红匣”四字,面色突变道:“原来是这件事,原来姚贤弟是因为这件事才累得全家亡故。”江轻逐听他言语中似有隐情,忙问道:“柳前辈,是甚么事,可否详说?” 柳舍一正在思忖,听他一问又面露难色,凝视灯火半晌道:“这件事当日所涉之人均都立下重誓,绝不可外传,老朽虽未牵连在内,但念及武林同道之谊,亦曾允诺缄口。”秦追心念一动道:“柳伯伯说的,可是三十六年前那桩旧事?”柳舍一道:“三十六年前,唉,三十六年前……”言语中似对三十六年前所发生之事心存愧疚悔之莫及。秦追与江轻逐瞧过红匣内的盟书,武林正道剿灭邪教明明是正义之举,为何当世之人提起往事都这般语焉不详吞吞吐吐。 白离察言观色,知道此时硬逼柳舍一开口也是徒劳,转而对江轻逐道:“江大哥,绢帛上到底写了些甚么,若干系重大应当尽快寻回才是。”江轻逐与秦追心里明白,灰衣人若是善德主人张余命一伙,必定要寻当年围剿乾天门的武林人士复仇,绢帛盟书上所列各派侠士之名落入他们手中,便是武林中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江轻逐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便道:“红匣中是我义父当年留下的书信。” 白离道:“小弟不甚明白,为何那人煞费苦心计谋重重要夺取姚前辈的书信?”江轻逐道:“我也不明白,所以想请柳前辈解惑。晚辈瞧了义父留字的书信,中间有一段被墨渍所染瞧不清楚,三十六年前唯有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就是各大门派围剿乾天门,诛杀门主方天与黑道杀手轻衣十三子。义父与柳前辈皆是当事人,晚辈想知道为何义父留字,最后会写到众人皆有悔色?”柳舍一想了一想,神色怆然道:“皆有悔色,便是大家都有些后悔,至于为何后悔,恕老朽不能说。”江轻逐听了心中有气,心道神枪柳舍一江湖上闻名遐迩,都道他是个豁达豪爽的侠义英雄,谁知今日问起他往事却一反常态这般婆妈。 秦追见他面色不虞,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可柳舍一说得明明白白,当初立了重誓,硬逼人破誓也非君子之举,便道:“柳伯伯既然为难,不说也罢。不瞒柳伯伯,晚辈与白少镖头查知方才那灰衣人就是当年乾天门余孽,如今卷土重来意图报当年之仇。姚前辈留下的匣子里尚有一份武林正道联名围剿乾天门的盟书,此书落入灰衣人之手,恐怕会令各大门派遭受荼害。” 柳舍一叹道:“姚贤弟真将盟书收藏至今,时隔多年,该来的总是要来,既然落入他人之手,也是命中注定,何足为惧?此事与你们后生小辈无关,不必理会。”白离却悚然而惊道:“这可不妙,他们得了盟书大功告成,姚前辈岂不是十分凶险?”柳舍一听他这么说也是一惊道:“你又说甚么?姚贤弟早已遇害,如何还有凶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麒风与夏迎天坐在桌旁听得一头雾水,实在插不上话,但觉人人面色凝重,似是有一桩天大的祸事要临头,心中不免惴惴。白离道:“晚辈猜想姚前辈尚在人世,只是今日被灰衣人得了手,便时刻有性命之忧。事不宜迟,小弟这就通知各路镖局前去救人,纵然牺牲些人手也要保得姚前辈平安。”柳舍一听过后不敢耽误,天色未明也要动身同去。 江轻逐见他如此焦急,方才心中一点不满尽数消散,说道:“柳前辈不用心急,盟书其实并未被抢去。”白离与柳舍一都是一愣。江轻逐道:“方才白少镖头要瞧匣中之物,因我与白少镖头素有嫌隙,为求谨慎,取出的只是义父留于匣中的书信,并非盟书。”说完对白离瞧了一眼,白离知道他向来有一说一,对自己仍有疑心也绝不掩藏,反倒叫人想生气也不行,只得一笑而罢道:“江大哥果真谨慎,小弟这回倒是立了大功了。” 江轻逐见他如此也不动气,若非心机深沉便是脾气极好,不禁对他多瞧一眼。白离眉目清秀,长相虽有些阴柔,但俊美之中不乏轩昂,也是难得的少年俊才。江轻逐心想,他与云妹指腹为婚,若云妹还活着,将来他就是自己的妹夫,再说白离处处设计步步为营也是为暗中相助,并无半分恶意,自己诸多猜疑,反倒显得小气,于是诚心道:“是我多心,白少镖头勿怪,强敌环饲不得不小心罢了。” 白离几时又听过他这般好言相向,当即微笑道:“想得江大哥信任还真不容易,幸好小弟有自知之明,望雪岭上未表身份,否则江大哥还不得认定小弟与青衣教合伙演戏骗你信赖。”江轻逐听了这话,心中登时一片澄明道:“原来那时料理了青衣教守卫,送来钥匙的人是你。” 白离道:“青衣教人多势众,强手林立,且不说司命、司伐、司灵、司非四使,就是各人的手下都是一流高手,以小弟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料理,不过是侥幸依仗旁助罢了。”他虽不说是谁从旁相助,秦追却有些明白,猜道:“令堂与蜀中唐门交情匪浅,这旁助便是唐家人了。”白离道:“小弟岂敢劳动唐门中人,但要从唐家人手中要些无色无味令人防不胜防的倒很是方便。小弟心知太过霸道的毒药极易被察觉,便只用了一剂醉仙散,反倒叫那些人无从提防。”秦追与江轻逐心知他说得轻巧,可要在青衣教饮食中下又岂是易事?白离聪明机变,一片拳拳报恩之心,江轻逐亦不禁为之感动,对他前嫌尽释。 柳舍一听他们说起青衣教,有些好奇道:“青衣教又是甚么邪教?老朽倒没听说过。听白贤侄一番话,该教教中高手甚多啊。”白离道:“此教新近崛起,总教在关外,少履中原,怪不得柳前辈不晓得。”柳舍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青衣教又与此事有甚么关系?”秦追将游靖盗取青龙造化丹与青衣教结下梁子的事三言两语说给他听,柳舍一闻言双眉紧皱道:“青衣教,这青字怎生写法?”秦追一愣,心想青字可不就是青么,为何要问怎生写法?但见柳舍一面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中忽然一动道:“是啊,青衣教,晚辈见他教中之人全都身着青绿衣衫,便认定那是青色的青,如今想来,未尝不能是轻重之轻?轻衣教,轻衣十三子张轻。玄长老端木玄三十六年前便是乾天门下人,若非故人相邀,以他之能既存隐姓埋名之心又如何肯改投青衣教。” 江轻逐听了,顿觉大有道理,二人心中都有个想法,异口同声道:“莫非青衣教教主便是善德主人张余命!” 第四十九回 白离未曾遇见三问先生诸葛善听,因而千辛万苦只查得善德主人名叫张余命,却不知他身世来历。一来此事极为隐秘,便是三十六年前涉事之人也未必知道张轻之妻留下遗腹子,二来善德主人行事诡谲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真要追查也难上加难。白离听从父训暗中相助江轻逐,虽尽力而为查明真相,但所获消息多而杂乱,千头万绪反不如江秦二人巧遇诸葛先生,不费吹灰之力的三问来得确实。 柳舍一听说当年轻衣十三子竟还留下后嗣,不由仰天长叹道:“冥冥之中果然因果不虚必有所报,好得很!”说完站起身来,握住一旁立着的青龙枪,微微斜睨一眼,忽而发出一声暴喝,单手提枪,一招“青龙献爪”,枪尖落在门上,巨响声中木门被击得粉碎。丁麒风见柳舍一突然发威,不知何故,只觉这一枪威力非凡,犹如雷霆震怒,自己自幼随外公练习枪法,也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神技,一时间瞧得呆了。 柳舍一问道:“麒儿,外公这一枪如何?”丁麒风道:“这一枪青龙献爪孤雁出群势,单手探身后招不断,外公只出一招便有这等威力,麒儿瞧得好生惭愧,只怕这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得外公这等功力了。”柳舍一向来心爱外孙,平素听他这般拍马屁定然哈哈一笑十分受用,今日却面露不悦之色道:“你不过弱冠之年,学了几招几式便这般没志气说甚么一辈子,是我平日太溺爱你,才落得今日这么浑浑噩噩马马虎虎,凡事都不肯多花工夫的性子。” 丁麒风从小到大都没听过柳舍一这么当众教训,顿时面露愧色满脸通红。其实丁麒风出身世家,天资亦是不错,这等年纪在枪法上的修为已属不易,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将家传武艺发扬光大。只是习武始终讲求临阵对敌真刀真枪,丁麒风枪法虽不弱,却少有机会行走江湖与人生死相搏,经验尚浅也怪不得他。柳舍一本是想带他出门多加历练,但如今这事动辄有性命之虞,便舍不得孙儿涉险,叹了口气道:“你送锦儿回家去吧,到了家,告诉你爹妈一声,就说要是我不回来,也不用找我了。” 丁麒风大惊,问道:“外公你要去哪?”柳舍一道:“我去会会张轻的后人。”丁麒风道:“我随外公一起去。”柳舍一道:“你连我方才那随手一枪的功力也说一辈子修不成,当年武林中数以百计的高手围剿乾天门,都不过险胜而已,你如何能挡得过人家一招半式。” 丁麒风虽面红耳赤,却并未使性,反而朗声道:“外公说的是,爹妈时常教导,说道洋洋江湖浩浩武林自古能人辈出,我终日在家以管窥天,以蠡测海,长此下去只得萤烛之辉,如何能与日月争光。麒儿知道外公这趟出门,是想叫我多长见识,如今武林中真有大劫,为何又要赶我回去?” 柳舍一道:“你学艺不精,跟着也是累赘,再说我带了锦儿出来,有甚么差池,如何向她爹爹交代。不必多说,天快亮了,你们这就去吧。”丁麒风还想争辩,夏迎天却道:“柳爷爷说得不错,咱们既然帮不上忙,便不可多添麻烦。待我回到家里禀明爹爹再做定夺,想必这样的大事,爹爹也不能袖手旁观。” 秦追想起盟书上江南夏柳两家都在围剿大军之列,决不能说毫无关系,夏姑娘虽是妙龄却非懵懂,已将其中利害想了个明白,只是丁麒风仍闷闷不乐,不愿离去。白离道:“丁少侠,夏姑娘,我倒有一事想请二位帮个忙。”丁麒风问道:“白大哥有甚么事但说无妨。”白离瞧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道:“文秀被灰衣人重伤,想请二位将他送去滁州城里养伤,我会传信给邻镇镖局分号的人一路接应,只是镖局子里高手少,路上还需请二位多加看顾。”柳舍一心知他这番安排是将丁麒风与夏迎天支回家去,如此郑重托付,二人如何敢半路开溜折返,不由得暗中点头。 夏迎天岂有不知白离苦心,但这姑娘性子随和,微微一笑道:“白大哥放心,咱们一定会将文镖头好生送到白远镖局。”白离道:“那就有劳二位。”丁麒风无奈,只得道:“麒儿去了,外公可要多保重。”柳舍一面露慈祥之色道:“去吧,路上小心,别贪玩误了事。”丁麒风依依不舍,到床边架起文秀负在背上,与夏迎天一道出了门。 余下四人亦要动身,虽盟书未被夺走,但江轻逐听说姚穆风尚在人世,亟不可待要去找寻,秦追对大哥段已凉忧虑重重,也急着上未寒山庄查个明白。二人商量好正要上路,白离道:“两位这趟前去万事小心。小弟所查如果不错,秦大哥必要对令兄多加提防。”他心知秦追为人重情义,幕后主使之人真与未寒山庄有关,秦追只消心中存有一丝不忍,难免要着了道。柳舍一道:“有老朽在,姚贤弟无事尚好,如若不然柳家这青龙枪也绝不留情。”他虽年逾花甲,仍旧意气风发豪情不减,秦追等人瞧在眼里,心中好生钦仰。 白离对柳舍一道:“张轻之子虽当年尚在襁褓稚子何辜,但今日为报父仇却滥杀了许多无辜之人。他居心叵测心狠手辣,只怕各大门派都已有奸细混入,不知要闹出如何大的祸端。晚辈已飞书于家父,请他动用白虎令调集人手往各门各派传信,好叫武林同道有所提防。” 柳舍一久经江湖,怎会不知白离之父白芸奇的名号,北虎镖局当年声威浩大,江湖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镖局行事不仅大帮大派卖他面子,市井小贩引车卖浆者亦是大行方便,如有他相助,不消片刻便能将消息传遍各派。想到这里,柳舍一道:“如此甚好,有劳白少侠,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各自去办吧。” 白离点了点头,即刻向三人道别。柳舍一向江秦二人道:“方才我见院中还有个人,是你们的朋友么?”秦追记起游靖,想他与此事无关,便道:“是晚辈一位朋友受了伤,就让他在这养伤吧。”他刚一说完,忽听窗外嗤笑,却是游靖在说道:“江大侠锄强扶弱,秦大侠侠义仁心,柳大侠更是高义薄云,三位大英雄大侠客自然不屑与我这江湖败类通同一气。没得辱没了三位的好名声。”柳舍一何等修为,竟未听到他何时来到窗外,游靖虽左臂重伤,可轻功身法仍是一流。柳舍一道:“是哪位朋友,老朽一生交友无数,何曾有过门户贵贱之见,朋友何不进来一叙?”游靖哈哈一笑道:“能得柳大侠这一声朋友,游靖也不枉此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了。”柳舍一推窗望去,游靖早已不知去向,心中暗自咋舌道:“游靖?是人称‘独手飞将’的神偷大盗游靖?百闻不如一见,此人轻功竟是如此了得。” 秦追道:“柳伯伯,游靖虽是大盗,却非大奸大恶之人,与我二人还有些恩义,既然他走了,就别和他计较吧。”他只道柳舍一嫉恶如仇,见到游靖必定饶不了他,谁知柳舍一却道:“绿林之中多豪杰,岂能只听江湖传言便分正邪。”秦追更是心悦诚服,觉他胸襟宽广气度不凡,实是一位重望厚德的前辈长者,当下不再多言,与江轻逐整理行装,三人赶在天亮前启程赶路。 此去未寒山庄路程不远,但因各人心有所急都不愿耽搁,马不停蹄一日之间已到了。秦追领着江轻逐与柳舍一踏上平江府便往未寒山庄去,到了门外,一颗心砰砰直跳,如擂鼓一般。 未寒山庄与往日无异,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兽对立,自院墙内露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腊梅,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秦追下马上前敲门,不一会儿听见有人来,正是那垂髻童子小九。小童见是秦追,满脸喜色道:“秦爷,甚么风又把您吹来了。”秦追不露声色道:“我路过这便来瞧瞧哥哥嫂嫂,他们在府里么?”小九忙把他迎进门去道:“都在,前些日子来了两位贵客,说是秦爷的师侄好友,主人都已安顿好,现下也在庄中呢。秦爷,这两位也是您的朋友么?”说着瞧了瞧门外的江轻逐与柳舍一。 秦追听他一番话语,心中安定不少,阮云之与雷元虎早已到了,瞧这情形甚么事也未发生。他点了点头道:“门外二位都是我朋友,好生招待,我先去见过哥哥嫂嫂。”小九满口答应,跑出门去,接了江轻逐与柳舍一的坐骑牵到马厩细心照管。 秦追心急,一路引着两人来到前厅,段已凉闻讯而来,见了他仍如往常一般亲热,喜形于色道:“秦弟,你怎么来了,这么多日子不见,叫愚兄好生想念啊。”说完不顾有旁人在,一把将秦追抱住,在肩背上拍了两下。秦追见他如此,心想,大哥这样究竟是演戏还是毫不知情?若是演戏岂能如此真挚,若是毫不知情以白离的谨慎,不实之言绝不会轻易出口,一时难以决断。 段已凉见他身后尚有两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腰板挺直气宇轩昂,年纪轻的俊美无俦英姿飒爽,皆非寻常人物,连忙要秦追引见。秦追指着江柳二人道:“这二位是扬州神枪世家的柳老前辈与我生死之交的好友江轻逐。这是我结义大哥,你们多亲近吧。”江轻逐听他说到自己时,不提快剑姚家,只说生死之交的好友,心中十分欢喜。段已凉忙上前见礼,吩咐下人上茶,又亲自将二人请上座。 柳舍一路上已打听过白离所说之事,秦追心知事关重大又关乎姚穆风安危,因而不敢隐瞒,如实相告。柳舍一仔细打量段已凉,以他修为见识也瞧不出段已凉是否身负武功,只因武功修行到一定境界便又能返璞归真,似若常人一般。段已凉道:“晚生常听秦弟说些江湖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不胜心向往之,今日得见二位,柳大侠精神奕奕老当益壮,江少侠少年英雄神采焕然,晚生钦佩不已。”柳舍一道:“段庄主谬赞,柳某一介武夫,实不敢当。久闻段庄主乃善长仁翁,今日恰巧路过贵庄,叨扰庄主还望海涵。”段已凉又与他客套一番,秦追心事重重,忽听内室一声欢叫:“小师叔!”抬头一瞧,阮云之已疾奔而出。 秦追与阮云之相见,又是一番欢喜。他见小师侄周身上下焕然一新,脸色红润,比前些日子天玄山下见到时胖了些,显是在未寒山庄中被照顾得十分周全,笑问道:“云之,你好么?”阮云之道:“段庄主待我好得很,连雷……雷胡子也都照顾得好好的,现下还在吃饭,一天要吃两大桶饭,多住些日子怕要把段庄主吃穷了。”段已凉哈哈一笑道:“阮少侠说笑,雷大侠是天生神力,多吃几碗饭又有甚么要紧,怎么就吃穷了呢。”秦追道:“大哥费心,嫂嫂近日可好?”段已凉道:“螓儿近来慵懒,这时也应当起身了,我去唤她出来见客,你们叔侄二人多叙叙旧,柳前辈,江少侠请自便。”说罢兴冲冲进了内厅。 江轻逐不爱交际,说话甚少,柳舍一自持身份也不便多问,厅上便只有秦追与阮云之闲聊起来。秦追听了白离的话,路上一直担心阮云之人在未寒山庄,不知会有甚么差错,如今见他一切尚好,心中大石落地。他取出孤贞剑递给阮云之道:“我答应了你的事,今日算是兑现了,这剑送你,日后要好好练剑别再偷懒。”阮云之大喜过望,摸着长剑爱不释手。 不多时,段已凉领着赵氏出来见客。段夫人容貌秀丽,虽是庄主夫人却并不奢华,衣饰朴素,不似那些贵妇一般珠围翠绕,只在发间戴了支式样古朴的银簪,落落大方出来与众人一一拜见。秦追许久不见嫂嫂,瞧她面容消瘦,忍不住问道:“听大哥说,嫂嫂身体欠佳,不知有何不适?”段夫人笑道:“好得很,只是你大哥岁数不小,观音娘娘怜见,要给他段家送个人来。”阮云之奇道:“甚么是观音娘娘送个人来,送谁来?”他自幼在天玄山上住,连姑娘都极少见到,自然不懂这话的意思,秦追却又惊又喜道:“恭喜大哥,原来嫂嫂有喜。”段夫人道:“好啦,别说我了,各位远道而来,妾身已吩咐下人打扫房间,请贵客先去休息,涤洗风尘,稍后妾身亲自下厨摆宴为贵客接风。” 柳舍一等谢过段夫人,便由丫鬟领着去各人房中歇息。待下人一走,秦追与江轻逐便到柳舍一房中。柳舍一道:“贤侄依你看,你兄嫂可有异样?”秦追道:“柳伯伯若要晚辈说,大哥待我一如既往,嫂嫂毫不知情,如今更有了身孕,实在瞧不出甚么异样。”柳舍一转头又问江轻逐道:“江贤侄如何看?”江轻逐道:“段庄主夫妇殷勤好客,庄中一切平静,晚辈也瞧不出甚么。”他心知段氏夫妇与秦追虽相识不久,却犹如亲兄亲嫂,未有眉目前不便妄言惹他为难。柳舍一点了点头道:“我瞧段庄主脚步虚浮,不像会武。段夫人更是一介女流,庄中上下果真毫无可疑。但以白贤侄为人,若非九分把握应当不会随意乱说。咱们既已住下,不如再细细查访,切勿打草惊蛇。”江秦二人点头应允,各自回房休息。 到了晚上,段夫人果然亲手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请各人入席享用,直到半夜方散。 秦追心绪不宁,实在难以入眠,便悄悄起来走到院中。这担了两日的心事不能开解,心中便如巨石悬空,始终不得安定。他抬头望天,月光似水繁星万点,胸中却是充塞烦闷,瞧了一会儿又觉无趣,正要回房,忽而心中一动。心想这回来未寒山庄是有心要查姚穆风所在,说实话,自己虽与段已凉结义,但对这山庄却并不十分熟悉,平日偶来盘桓也克己守礼,不敢随意乱走,今日正好夜深,何不趁机探查一番?他主意已定,便往庭院深处走去,仗着轻功将整个山庄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心中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安定。失望的是并未找见姚穆风所在,安定的却是段氏夫妇嫌疑或可洗脱。 秦追正欲回转,走到一片花草之中,忽觉脚下异常,低头一看,泥地中隐隐有些发亮。他弯腰翻看,自泥土中捡起一只金丝镯子。这金镯子做工精致,并非一般丫鬟下人所有,可段夫人平日极少戴首饰,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金丝镯,即便有又如何会落在院中泥地里。秦追将镯子上的泥轻轻抹去,见金镯内里刻着“微云似翦”四字,念了两遍,心头一震。翦云二字分明是姚小姐的闺名,要说巧合绝不可能,姚小姐的镯子在这,段氏夫妇便脱不了干系。秦追双手微微发颤,正在这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闪身到假山后,见有个人影自小径上走来,走近仔细一瞧,那人作婢女打扮,原来是段府的丫鬟。秦追正想等她走后去找江轻逐与柳舍一商量镯子的来由,谁知那丫鬟走到假山前一晃不见了踪影。 秦追生怕看错,凝神防备,听背后一声响,转身望去,却见那丫鬟向他招了招手。此女相貌平凡装束鄙陋,显是个后房中做粗活的姑娘。秦追想了想向她走去,丫鬟在前带路,他便跟在身后。两人越走越偏,渐渐到了后院墙脚。 秦追心中疑惑,那丫鬟忽然停下,往墙边草丛一钻。他追上前去,拨开草丛见有个大洞。丫鬟钻入洞中,秦追唯恐失了行踪,当下也随她钻入,落在一条极窄的通道里,人在其中只觉局促逼仄,勉强才能往前爬行。心想洞中通道难道是这女子挖的,所以才这般窄小。他吸气缩骨,顺着通道爬去,不多时只觉眼前一空,鼻中嗅到一股酸臭,似是到了个小室,但四下一片漆黑,不知该不该立刻跃下。正犹豫之际,听那女子声音道:“秦大哥,快下来吧。” 秦追一愣,知道自己姓氏倒不奇怪,未寒山庄上下都晓得他与庄主段已凉结义,只是她说话声音却有些耳熟。既来之则安之,秦追听她呼唤,索性往下跳落。双脚一落地,便问:“不知姑娘引在下到此,究竟有何见教?” 那女子道:“秦大哥不认得我了?”秦追道:“此间无光无火,在下不见姑娘真容,还望姑娘明示。”女子不做声,片刻后火光一闪,是她擦亮了火折子。秦追举目望去,小室四四方方,狭小不堪,墙上挂着锁链镣铐,角落中落着两个破旧木碗,瞧着倒像一方囚室。他心中惊诧,再去瞧那丫鬟,却见她抬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搓揉,便有甚么东西如粉散落,露出原来面目。秦追瞧见恍然道:“是卜秀灵卜姑娘,你怎会在此?” 卜秀灵道:“秦大哥在滁州城将我送到师哥手里,那个傻愣子一心一意要我回江陵老家。我路上使了个计,又跑了出来。”秦追本来好奇她使甚么计策,但转念一想,朱万是个实心眼,又对师妹言听计从,卜秀灵无论使甚么计策他也会上当,便不多想,只问她逃出之后又为何会到未寒山庄。 卜秀灵满面通红,露出女儿羞态。秦追瞧见便知她定是又回到了白远镖局,这姑娘对白离当真一片痴心,明知白离已有婚约,仍不顾自危一心相助。卜秀灵道:“白大哥已将这件事来龙去脉都说给我听。”她言及于此,因得白离信任喜不自胜,续道:“白大哥说这事牵连甚广,怕我身在其中遭遇不测,又要送我回去,我虽执意不肯但他心意已决,我拗不过他,只好选定了个回家的日子。待到那日,我去向他道别,恰巧听见他在与手下那个叫文秀的镖师议事,话中提到姚前辈,似是怀疑姚前辈未死,人在姑苏未寒山庄。我心想,白大哥这些日子一直防着镖局的人,想必幕后之人对镖局也了若指掌,若能有个与镖局毫不相干的人去未寒山庄一探究竟,甚至找到姚前辈,岂不是一件大功劳。”秦追心想这姑娘胆子也太大,只身犯险,真有差池岂不连自己也赔了进去,面上却道:“原来如此,于是卜姑娘假意回家,实则中途来到这里,只是你却如何扮成个丫鬟?” 卜秀灵道:“我原本也没甚么好计策混进庄里,在庄外徘徊几日,一天在后院门口见个丫鬟出来倒灰土,我瞧她满面烟灰脏得很,灵机一动便想,扮成个烧火丫头在后院应当不易被发现。于是便去院中偷了件衣服,混在奴仆之中,几日来果真无人察觉。因我不过是避人耳目,白天也不必干甚么活,总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晚上四处查找,只盼能……能找到姚前辈。”秦追知道她脱口而出要说能为白离做成一件大事,却偏要转口说能找到姚穆风,这般忍辱负重的儿女深情实不便取笑,便问起紧要事道:“卜姑娘可有寻到姚前辈?”卜秀灵点头道:“找到了。”秦追心中狂跳不止,问道:“望姑娘告知,姚前辈人在何处?”卜秀灵道:“就在这里。” 第五十回 方寸小室中哪有第三个人在?卜秀灵抬头仰望,秦追顺她目光往上一瞧,见囚室顶上颇高,黑漆漆一片似有两个黑影。他心念一动,向卜秀灵要过火折,提起衣袍,游墙而上攀到顶端,见黑影竟是两个不足五尺高的囚笼。秦追将火折靠近牢笼,笼中关着一名女子,衣衫褴褛双目紧闭,乍见光亮惊慌失措往后瑟缩,显是极其害怕。秦追瞧她容貌,与当日在姚家后院瞧见的姚小姐神似,再照另一个笼中,被囚之人依稀是姚穆风。 秦追虽有准备,可当真见了姚穆风,心中竟是一阵害怕。他见牢笼精钢铁铸,像个巨大鸟笼,由六道锁链分六处悬挂顶上,笼顶有个碗大的缺口,不知做甚么用。他贴身石壁,伸手去够囚笼,却苦于无处支撑,正想法子,头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秦追低头瞧见卜秀灵面露惊慌之色,便将火折熄灭。刚一落地听到石壁开启的磨擦声,接着有道亮光自上而下射入,卜秀灵叫他藏在铁笼底下的影子里,好让顶上的人瞧不见。只听从头顶传来木碗木盘的碰撞声,原来铁笼顶上的缺口是为送饭而设,算来姚家父女被囚于此半年有余,过着如此生不如死的日子。秦追亲眼瞧见,知道这事段已凉绝脱不了干系,恼怒激愤之余又是伤心难过。 待送饭的人走了,秦追再想上去救人,卜秀灵拉着他道:“秦大哥,你武功虽高,可囚室四面墙壁光滑平整,无可用力之处,要想攀着墙壁将人救下委实难如登天。小妹这些日子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想救人唯有去顶上的房间才行。” 秦追道:“顶上是哪里?”卜秀灵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后院总见有做好的饭菜不知给甚么人吃,有一回跟着送饭的人去瞧瞧,但见他不知往何处一钻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又找,心想囚禁姚前辈之处定在附近,便往下挖了好些日子,挖出这条地道。可地上的屋子我只见有墙,并未找到门窗,兴许另有甚么机关。”卜秀灵一心想确准消息才去告诉白离,吃再多苦也全都甜在心里,丝毫不觉委屈。秦追想了想道:“若有削铁如泥的宝剑将铁笼削断倒也不必去寻顶上的屋子。卜姑娘,劳烦你去偏院客房知会柳前辈与轻逐,请他们带赤秀宝剑过来。”卜秀灵问道:“你呢?”秦追深知善德主人神出鬼没,好不容易找到姚穆风父女,怕自己离开片刻又生变故,决意留下看守,等江轻逐与柳舍一赶来。 卜秀灵走时将洞口掩上,秦追想这姑娘细心大胆实在难得,不由心生敬佩。他盘腿坐在囚室底下,抬头望着头顶,凝神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此等了半柱香功夫,头顶又有响动,片刻后兜头落下一片火焰。秦追大吃一惊,见头顶上又落下许多烧着的稻草,鼻中闻见阵阵油味,心道不好,那人必是发现囚室有人闯入,悄悄准备要将他烧死。秦追避开火焰,但小室狭小已无立足之处。这时要往通道离开并无半点困难,可浓烟滚滚往上升腾,身在牢笼中的姚家父女岂非要被烟雾熏死。秦追抬起衣袖遮住口鼻,强忍烟熏火燎攀上墙去。 浓烟中姚家父女身形委顿喘咳不止,秦追担忧着急,侧首凝视,透过烟雾见一个人影正在往下投掷火把稻草。他一咬牙,扑向一只笼子,伸手抓住铁链,手足并用登上笼顶。虽隔着衣袍,笼上仍是滚烫难耐。他足尖一点往头顶敞开的空洞掠去。那泼热油掷火把的人见他猛窜而出,立刻挥舞火把往他头顶砸落。 秦追身在空中,洞口不大又无法躲闪,不得已只能重又落回笼顶上。那铁笼四周早已热得冒烟,秦追心急救人,眼见无法冲出洞去,便站在笼上与那人交起手来。 那人手执火把,往下胡戳乱捅,秦追纵高伏低,只觉此人出手虽毫无章法,但招式间却极其狠辣歹毒,久战唯恐不下,心生一计,脚下一错作势滑倒。那人见他露出破绽,火把往他胸前砸落,秦追硬挨一下,顿时倒在铁笼上。那人见势得逞,却仍十分谨慎,并不探身下来查看。秦追对着笼中喊道:“姚前辈,铁笼已开,你先带姚姑娘离去。” 他一开口吸入浓烟,顿时呛咳不止,那人听他危急之际忽然喊姚穆风快走,倒是一愣,又觉他中了自己当胸一击,怕早已重伤,便将火把往下送去,想照亮铁笼瞧个究竟。秦追眼疾手快将他手腕扣住,心知若不将他一招擒住,绝无二次机会。 那人手腕一紧,半边身子发麻不得动弹,不由大惊失色。秦追右臂运劲,将他自头顶拖下。那人动不了身,滚落到铁笼上,再往下翻滚,待秦追松手时已落在囚室下一片火海中。 秦追听他惨叫,心道好险,胸口气闷知道撑不了许久,一边咳嗽一边往上爬去。他攀上洞口昏昏沉沉,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头顶落下片黑影。秦追心头一凛,心想此刻再遇高手实难抵挡,定要先发制人才有一线生机,于是手掌甫出拿捏黑影脚踝。谁知黑影非但不躲,反而弯腰将他双肩擒住,秦追未料他如此不防,只道此人武功高绝,心下骇然,苦思脱身之法。那人粗声大喝,将他整个人自洞口提了出来。 秦追一阵呛咳,双眼泪流不止,忽然被身旁一人揽到怀里唤道:“寻之,你怎样了?”他心中一定,听出是江轻逐在喊他,但刚脱离险境,想起囚室牢笼,又往洞口扑去道:“快救姚前辈和姚姑娘。” 方才那黑影将他一推,伸手进洞抓住铁链,力拔千钧似的喝声不断,自洞中提起一个铁笼,紧接着身旁一杆长枪挑入,将铁链绞住,架在洞口地面,正是柳舍一与雷元虎二人合力施救。雷元虎双手握住铁栏,大喝一声将么指粗的铁条掰断,自笼中抱出一名少女放在地上。接着二人如法炮制,再将另一个笼中之人救出。 秦追心头一宽顿觉头晕目眩,但心知情势危急绝不能昏睡,便一咬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江轻逐伸手抵住他后心送去内力相助,不多时秦追已觉气顺,自行打坐恢复。江轻逐忙去瞧姚穆风父女,二人虽一息尚存,但因被囚已久,身心俱损油尽灯枯,加之又遭烟熏火烧,尽皆昏迷不醒。柳舍一乍逢故友,却见姚穆风骨瘦如柴,昔日英雄不复在,心中恸切老泪纵横,也拿起姚穆风双手为他运功疗伤。江轻逐渡了真气给姚翦云,却始终不见她醒转,瞧她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哪还有往日半点娇俏美丽,心中又痛又恨。秦追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瞧见众人身处一个四方小屋,墙上架着烛火,却无门无窗,唯有左边墙上破了个大洞,必是雷元虎一锤砸出来的。卜秀灵去找江轻逐和柳舍一时正遇上阮云之,听说救人便拉着雷元虎一同来了。几人到了密道,见里面冒出浓烟实在无法通过,无奈之下只得去四面无门的墙上找机关,雷元虎毫无耐心,索性一锤在墙上砸出个洞来。 秦追瞧一眼众人道:“既已救得姚前辈与姚姑娘,这里不便久留,还是……还是先离去。二人在庄中获救,便由我去见大哥向他问清缘由。”江轻逐道:“我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秦追顾念旧情,到这时还称段已凉大哥,让他一个人去怕到时为难吃亏,这恶人还得由自己来当。秦追自然明白他心意,点了点头道:“也好。”江轻逐对柳舍一道:“请柳前辈替晚辈照顾义父与义妹。”柳舍一委实不放心他们前去,可姚穆风父女需人看顾,当下点头道:“去吧,小心行事。”阮云之张了张口也想跟去,但自己武功低微,去了又能如何,便忍了下来,只将带来的银枪递给他。柳舍一令雷元虎背了姚穆风,自己的年纪当可做姚小姐的祖父,自不必避嫌,将她抱起,几人跟着卜秀灵从后院出去,离开了未寒山庄。 江轻逐与秦追走到前院,见远处一点灯笼慢慢走近,正是段已凉带着小九匆匆赶来,见了二人面色惶惑道:“秦弟,愚兄听见后院巨响,不知发生甚么事,赶紧过来瞧瞧。”秦追自与他结义,一直当他长兄看待,今日救出姚穆风,心中已存芥蒂,说道:“大哥可知是甚么声响?”段已凉道:“愚兄听着,倒像是墙塌了。”秦追见他仍是演戏,沉默半晌道:“大哥,小弟平日待你如何?”段已凉一愣道:“秦弟为甚么这么问,咱们兄友弟恭,秦弟待我自然好得很啊。”秦追道:“那么大哥可有甚么事瞒着小弟?” 段已凉听他这样问,果然脸色一变。江轻逐与他并不相熟,自然不像秦追那般有耐心,见他支吾不语疑心大盛,拔剑向前一递,往段已凉脖子上抹去。段已凉见眼前红光闪过,脖子微微一凉,一截剑锋已贴在颈边,登时吓得呆若木鸡。秦追见他毫无招架之力,这剑只要多送去一分,便要身首分离,生死关头谁能如此淡然。他喊一声:“住手。”江轻逐将长剑架在段已凉脖子上,伸手点下他几处大穴。段已凉面无人色道:“秦弟……秦弟……”秦追心想,莫非大哥真不知情,那庄中还有甚么人能悄悄囚禁姚家父女。江轻逐也瞧出他不会武功,说道:“段庄主,得罪了,在下有两件事想问,望你如实相告。第一件事,是谁将我义父义妹囚在庄中,第二件事,善德主人张余命在哪?” 段已凉闻言,惶恐之色渐去,目光竟是一定道:“你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他虽受制于人,却行若无事道:“我就是善德主人张余命。”说完对吓得发抖的小九道:“你去吧,这没你的事。”小九抖抖瑟瑟将灯笼放在地下,转身飞奔而去。秦追道:“你就是张余命?”段已凉道:“我就是。”秦追道:“胡说,你分明不会武功,如何会是轻衣十三子的后人?”段已凉道:“叫你去姚家的是我,囚禁姚家父女的是我,我手下高手如云,不会武又怎样,为何我不能是张余命?”秦追心有千百条理由可驳他,却抵不过段已凉一口承认。江轻逐道:“你自认善德主人张余命,我剑下可不留情。” 段已凉道:“我命悬你手,认不认有甚么分别,张余命与你仇深似海,我岂会胡乱承认。”秦追道:“大哥莫非有甚么难言之隐?”段已凉瞧着他,双目中似有一丝苦涩,但夜色下秦追也瞧得不真,只听他道:“你们既已救了人,再把我杀了,这事便可了结,何必多问?”江轻逐剑身往上一提,在他喉咙上割破一条细长血丝,冷声道:“善德主人张余命杀了那么多人,又要挑起江湖武林正邪两派纷争,搅得天下大乱,岂是你一句了结就能揭过?”他方才点穴时已瞧出剑下这人绝非张余命,但与张余命定然大有牵连,若想找出真正的善德主人便要从他下手。秦追瞧段已凉的神色,心中直想,大哥这般摸样若非遭人要挟便是有极大的难处,善德主人神通广大,挟他人而为之实属寻常,大哥一心求死,定然有甚么重要之物落在张余命手里。 正思忖之际,忽听身后树丛轻轻一动,秦追与江轻逐在山庄中步步为营小心提防,虽只是一声极轻的响动也不敢大意,连忙侧身闪避,见从树丛里闪出一片银光。秦追避到一旁,江轻逐带着段已凉往树后闪躲,只听哧哧声响不绝于耳,转瞬间便有数十枚银针飞射而来,落在地上银星点点,正是一片蚨蝉小针。银针钉入泥地只露出针尾上的薄翅小虫,秦追与江轻逐只瞧一眼,忽见这些小针微微晃动,仿若有了生命一般,一只只小虫似要振翅而飞。 二人对这银针早已见识多次,可却从未见过此等奇景,一时不知其中有甚么机巧。蚨蝉针嗡嗡作响,晃得更厉害,片刻后一枚接一枚自泥地里拔出,银光闪动又再原路飞了回去。二人正瞧得稀奇,树丛中飞出一道人影,一阵掌风卷到眼前。秦追双手提枪横向一挡,将掌风挡下,但周身一阵真气激荡,掌风袭面如刀剑般锋利,发掌之人灰衣鬼面,一掌受阻,紧接着又是一掌袭来。 秦追长枪在手,起手一招以守为攻的滴水势。灰衣人手掌攻到,秦追倒退一步,枪尖朝上挑起,顺着他掌势再往下攒刺,自滴水势中化出一招雏凤点头。他心知灰衣人对他武功了然于心,这招起势后枪法一变,枪身挺直直刺灰衣人胸口。灰衣人见他运枪如同运剑,一时间猜不出这是甚么招数,便身子向右转开躲过一招。秦追这似枪非枪似剑非剑的招数就是当日在天玄山上演给阮云之与一众师侄弟子瞧的流水七剑之一星流霆击。这路剑法只有七式,每一招又都是衔接之招,单独用来绝无半分威力。秦追以枪试剑,右手握在长枪正中作三尺青锋,枪尖到灰衣人胸前见他往右闪避,便将左手转向身后,对准枪尾拍出一掌,掌力所到将枪身拍得绕身一扫,枪尖调转又再往灰衣人扫去。 灰衣人见他忽而剑招又变作枪法,电转风回惊散梨花,竟未能应变,只得吸气后撤,一声裂帛,胸前衣襟被划破一道大口。 秦追与灰衣人交手以来,从未占过上风,今日一招侥幸得手,往他衣衫裂开的胸前望去,可惜未能将他重创。灰衣人伸手将衣襟一揽,抖手又一蓬银针,秦追往后一折,避开暗器,银针便向段已凉飞去。江轻逐擒着段已凉,自己要避开银针轻而易举,但如此一来,段已凉难逃一死,因而只能伸手将他推开,再往一旁躲避。他向来当机立断,这一下推人自避施展奇快,饶是如此秦追也觉段已凉必定身中银针难以全身而退,可蚨蝉针到半途,去势忽然放缓,又如方才一般嗡嗡作响,往来处飞回。 江秦二人尽皆不解,怕银针上有甚么更加歹毒的诡计,都在小心提防,却听见一声“段郎”,语调中颇有关切焦急之意。秦追听出是段夫人赵氏。段已凉道:“螓儿别过来。”段夫人却自小径疾奔而至,扑向丈夫全不顾自身安危。秦追喊道:“嫂嫂小心!”灰衣人又再攻到,江轻逐飞身而上,挡在他身前接下一掌。二人一交上手便缠斗得难分难解,江轻逐剑法快绝,灰衣人身形游走轻功奇高,遇快则快,遇强则强。段夫人奔过几人身旁,扶起摔倒在地的段已凉,问他可有受伤。秦追见他二人无恙,转头又去瞧江轻逐与灰衣人。 二人相斗正酣,江轻逐长剑破空,周身草木纷纷削落,灰衣人却游刃有余,待到二三十招上,忽然手臂一伸,手指微曲落在江轻逐肩上。江轻逐轻轻一哼,秦追知道他向来傲气,若非剧痛绝不肯出声,灰衣人这一抓再催吐内力,肩头骨骼如何承受得住,立刻提枪上前相救。 秦追一枪已是迅疾如雷,但要抢救江轻逐却有些不及,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二师兄,住手。”这一声“二师兄”出口,江轻逐与灰衣人都是一愣,但江轻逐反应奇快,长剑回撤往灰衣人手腕斩落,灰衣人见状,变掌为指在他肩头肩井穴上一点。江轻逐身上一麻,长剑当一声落在地上。灰衣人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喉咙,转而面对秦追。 秦追惨然道:“二师兄,果真是你。”灰衣人慢慢伸手摘下面具。秦追虽已叫破他身份,但见面具之下果然是二师兄杜笑植的脸,心中仍旧一阵剧痛。杜笑植道:“小师弟,你好啊。”秦追道:“二师兄,你没有死。”杜笑植道:“我好生生站在这里,自然没死,你如何知道是我?”秦追道:“你在天剑山庄受的伤已好,伤疤却留下了。我一直在想,谁能对我的武功如此知根究底,二师兄,你瞒得我好紧。”秦追想到他没死,且是一路神出鬼没的灰衣人,往日种种都与他有关,乃至万啸风和薛兆之死也是他一手布置,换了旁人早已一枪上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霎时间,往日在天玄山上师兄弟之情纷至沓来涌上心头,种种关爱好处数之不尽,只觉手中长枪有千钧重,抬也抬不起来。 他道:“二师兄,那晚在天剑山庄,可是你引我到掌门师兄的房里?”杜笑植道:“是我。”秦追又问:“三师兄醉心武学,生性鲁莽,若有人扮作我接近他,一时半刻他未必会察觉,但掌门师兄心细如发,只消一句话便能让他辨出真假,我无论如何不信他会被假扮之人蒙骗。二师兄,是谁杀了掌门师兄?” 杜笑植仍是那两个字:“是我。我引你到师兄房外,假扮你的人在屋中与师兄说话,师兄早已认出,正要出手将那人拿下,我摘了面具进去,师兄便以为我是来助他的,对我毫不防备。我一剑杀了他又再翻窗出去,三师弟就好对付得多,非但将假扮之人当做你,等你真的来到,他仍然无知无觉。”秦追道:“三师兄认出来了,三师兄临死前知道那不是我。”杜笑植道:“师兄师弟,情深意长,若非如此,这一计如何能让人轻信?”秦追想起当日情景,心如刀绞,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杜笑植五指扣住江轻逐要害,手掌虚悬于顶,江轻逐穴道被制动弹不得,但并无惧色。杜笑植道:“我要姚穆风藏在匣子里的东西,但我挑断他手脚筋脉,毁了他独生爱女清白,他却宁死也不肯吐露那东西的下落。”江轻逐听了恨得目眦欲裂,牙关紧咬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秦追见状,心如刀斩剑刺。杜笑植道:“姚穆风当日对我说过,他不肯说的事,江轻逐也绝不会说,纵然将这诸般酷刑加在他身上也是徒劳。我布置许久放任他自己去查真凶,最后终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他将手探进江轻逐怀里,两根手指夹出一方绢帛,正是三十六年前各门各派留下的盟书。杜笑植展开盟书瞧了一眼道:“小师弟,你想问我为何要杀害大师兄和三师弟,为何要将你逼向绝路。”秦追道:“是,我想知道。”他心中明白这其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过节往事,可杜笑植却忽然问道:“小师弟,你可知道我是何时拜入天玄门下的?” 秦追一愣,心想自己到天玄山时四位师兄都已在了,只知道掌门师兄是三十余岁上下拜师入门,其余几人倒不得而知。杜笑植道:“我自幼拜师,年纪只怕比你入门还小。”秦追心道自己三岁被师父收入师门,难道二师兄竟是刚出生就被师父收养了么? 杜笑植道:“我一出生,父母便将我送到天玄山下留书求师,转身离去。师父将我抱回,收做徒弟,他老人家也不知我父母是谁。”秦追听他提及陆天机,话语之中仍带敬重,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自己拜师入门之事。杜笑植道:“师父不知,我自然更不知道。小师弟,我今年几岁?”秦追脱口而出道:“师兄四十有二,过了年底便是生辰。”杜笑植道:“不错,你倒还记得,这些年我们师兄弟谊同手足感情弥笃,生辰年岁你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我六岁生辰那天,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觉有人在我房里。我正要大叫,那人一伸手掩住我的嘴,那时我虽是孩童,但自小习武,与寻常小儿已大不相同,心中也知道这人武功极高,受他所制便不敢动弹。小师弟,若这人不来,恐怕今日你我又是另一番光景,你知道他是谁么?” 秦追想到杜笑植六岁时,正是三十六年前,只怕那人与当年之事多有关系,但他不愿妄自猜测,因而沉默不语等杜笑植叙说。 杜笑植道:“那人掩着我的口,叫我小声千万不要惊动别人。他问我,你姓甚么?我道,师父给我取名姓杜名笑植。谁知他听了冷笑一声道,你不姓杜,你姓张。”秦追与江轻逐听在耳中,都是一怔。杜笑植见他二人脸色,便道:“小师弟,你猜得不错,这人就是轻衣十三子张轻。”秦追道:“他说你姓张,难道你是……”杜笑植道:“轻衣十三子张轻便是我生父。”秦追“啊”一声道:“你是张余命,不对,三问先生说过张余命是三十六年前张轻入乾天门时,其妻剖腹生产留下的遗腹子。”杜笑植冷冷一笑道:“诸葛善听多嘴多舌,迟早有一日要死在一张嘴上,不过他说得倒不错。三十六年前张轻的妻子确实生下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却不是我。”秦追点头道:“原来张轻有两个孩子。”杜笑植道:“那日张轻来到我屋中,将身世告诉我知晓,说道今日之后他的生死便在旦夕,武林各门各派都要找他寻仇,六年之前,生下了我便料到日后会有这么一天,因而与妻子一道将我送到天玄山下,只因天玄派与世隔绝,不履江湖,绝不会有人疑心轻衣十三子的儿子藏身于此。” 秦追道:“令尊既已有心将你送入天玄,何苦再与你相认,令你陷入这场纷争?”杜笑植道:“轻衣十三子一生孤傲,被武林各派追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那些人非但要杀了他,连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亦不肯放过。”秦追道:“张轻的妻子分明是被乾天门教规逼得自尽,如何能怪在武林各派头上?”杜笑植冷笑道:“这也是诸葛善听告诉你的,那长舌鬼可有说到,当年张轻之妻自尽时,各门各派都有人瞧着,却无一人施援手救这弱女子一命,更有人将她抬到林中,任由野兽啃噬。其妻之死虽非这些人亲自动手,但也绝不能说毫无关系。小师弟,三十六年前你尚未出生,并不知道这些往事。我六岁时,趁师父云游在外,悄悄离开天玄山足有两月,大师兄遍寻不着,只当我贪玩下山迷了路。其实我是为证实那人所说的话,偷偷跟他去了博茫山乾天门,亲眼瞧见当年一场大战。好,好一场群雄荡魔之战,三日三夜杀得整个山头都是血,哼哼,哼哼。” 秦追听他说到后来连哼几声,话语之中极为不屑,便道:“轻衣十三子杀人累累,当年所杀之人无一不是名门正派的掌门或是侠名在外的英雄豪杰,他行事隐秘多在暗中下手,是以令人不齿,凡事有因必有果,世间万物皆有归属,张轻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二师兄,你杀害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我不该再喊你二师兄,但未得师父之命,你仍然是天玄门人,听小弟一劝,回头是岸为时未晚。 第五十一回 杜笑植哈哈一笑道:“小师弟,我布置圈套其实极为拙劣,可为何没有一个人信你是清白的?那许许多多名门弟子正道中人,只听了我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认定你杀害同门,图谋不轨,可见世人愚憨,多得是人云亦云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如今是这样,当年亦然。” 秦追想要驳斥,却想到当日天剑山庄中众人不听他辩白群起而攻之,将他重伤时的情形,若不是江轻逐,自己早已是一缕冤魂,这辩驳的话却说不出口。 杜笑植道:“当年之事是我亲眼所见,永生难忘,从那天起我便立誓为父报仇。我小时候瘦得很,后来逼着自己多吃多睡,硬是日渐肥胖,与父亲样貌丝毫不像。他已将毕生所学写在书册中传授于我,但我在天玄学艺,唯恐自己学了旁门功夫被师父瞧出破绽,便不敢修习。幸好当日在博茫山的树林里,我瞧见母亲剖腹取子诞下婴儿被樵夫捡去收养,十年之后下山去寻,终于找到分离十载的同胞手足,才将父亲的绝学相授,望有朝一日能同心协力为父母报仇雪恨。” 说完杜笑植转头瞧了一眼段已凉。秦追顺他目光一望,段已凉年纪三十有余,说他是张余命倒也不错,可他当真学了轻衣十三子的武功,为何竟不能抵挡江轻逐一剑。杜笑植道:“说了这么久,还是没说到我为何要杀害师兄师弟,陷害于你。”说着在江轻逐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这姓江的小子性子偏激,又阴狠冷酷,要想从他那里挖出盟书的秘密比登天还难。但姚老儿不肯说,他便是唯一可能知情之人,我自轻衣秘籍中查到涤心丸配方,却因药材难寻,费尽功夫只由一名药师制成四枚,当日让姚穆风服下一枚想借此问他盟书在哪,谁知他事事听从,唯独问到盟书便闭口不谈,我这才晓得这药对心志坚定之人并无效用,于是设下一局,先叫姚穆风写下书信递与姓江的小子,再找来两人假扮姚家父女将当日我逼姚穆风交出盟书的情景再演一遍。我原想找个和他相识之人瞧这出戏,谁知这小子碌碌寡合,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这些事,白离当日早就说过,已是八九不离十,秦追道:“所以二师兄便找了我去。”杜笑植道:“小师弟你如浑金璞玉,品性淳善,这世上能与姓江的小子交上朋友的,也唯有你了。我从小看你长大,深知你为人,若亲眼瞧见姚穆风父女惨死不及援手,日后面对江轻逐难免心存愧疚,他对你再多冷言冷语你也不会见怪,且会将当日情景如实相告。” 秦追对着江轻逐瞧了一眼,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二人心中都想,此人智计了得又深谙人心,自己一举一动一心一念都在他意料之中。杜笑植道:“这件事我虽布置周全,可终究还是有些意料之外发生。我原以为你将当日所见告诉了姓江的小子,他便会一心去查杀父仇人,我再从旁指点,他终究能知道是匣子里的东西惹来的祸事。谁知你回到天玄山上仍对他念念不忘,伤势一好又下山去找他。”秦追听他说得如此暧昧,一时窘迫难言,但转念一想自己与江轻逐早已有情,这念念不忘也没说错。杜笑植道:“我见你们情投意合,怕时日一久他复仇之心渐渐磨灭,说不定日后再不提为父报仇,只与你游山玩水。” 秦追心想,江轻逐为雪父仇之心何等坚定,哪会为了儿女之情说忘就忘,二师兄这回可是多虑了,但他并不说破,听杜笑植继续道:“既然你二人一心要在一起形影不离绝不分开,我便助你们一把,天剑山庄我杀了大师兄,又让三师弟死在你面前,教你众叛亲离,身边再没一个可亲之人,好让你们同仇敌忾,一个死了义父义妹,一个没了师兄同门,这深仇大恨,想必你们终生不能忘怀,誓要找出幕后主使之人才肯罢休吧。” 秦追听得浑身发冷,杜笑植言语亲和,并无半点恶狠狠之意,但听在耳中如坠冰窟,令人遍体生寒。江轻逐早已怒火冲天,但因穴道被制,非但不得动弹,连说话也不能。秦追道:“你只是为了这一纸盟书,便杀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天玄派与当年之事并无关系,杀害张轻更是半点算不到师兄们头上,天玄派非但与你无仇,甚至有恩,你怎么忍心杀了他们?”杜笑植平日总是一副弥勒佛似的笑容,今日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道:“无毒不丈夫,我既要报仇又哪管得了谁是无辜谁是有罪,杀错了,日后阴曹地府自会偿还。” 秦追道:“那上官盟主和盟主夫人也是你杀的么?”杜笑植道:“这等不值一提的人,何须我亲自下手,是我手下黑风杀的。上官清武功不弱,对身边之人却毫无防范之心,梅若夫人是枕边人,本想将她杀了了事,谁知这女子聪明机灵已瞧出破绽,反被她藏起盟主令,假扮者严刑逼问许久,最后黑风取来涤心丸,才从她口中问出盟主令下落。”秦追道:“黑风就是铭舟?”杜笑植道:“原来你知道。”秦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是上官清得意弟子,天剑山庄中事事由他打理,你却将他收买了。”杜笑植道:“我没有收买他,是他自愿投诚入青衣教为司灵使,青衣教上下都是心甘情愿入教,并无收买利诱之人。”秦追道:“青衣教,轻衣教,入教之人难道都是当年魔教余孽与其子嗣,黑风、玄长老这些人也像你一样,一心报仇,因而甘心入教供你驱策?敢问师兄,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又是不是你?” 杜笑植瞧他一眼,摇了摇头。秦追心想黑风与玄长老,一个年纪虽轻却手段老到,一个身负绝艺却甘愿隐姓埋名,青衣教下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青衣教教主若非杜笑植又会是谁?秦追不禁转头瞧着坐在地上的段已凉,见他面色苍白搂着妻子臂膀,实在难以相信他是长先生。想了片刻又转回头来,杜笑植道:“小师弟,我今日将这些事说给你听,自然不能留你活口,我杀了这姓江的小子,你也定要与我拼命,但你我师兄弟一场,要我杀你委实下不了手。” 秦追道:“二师兄何必客气,当日你杀害掌门师兄时又何曾有过半点下不了手?”他说这话时讥诮之意甚浓,可杜笑植却仍不动声色,慢悠悠道:“既然如此,好话说尽,还不动手么?”秦追抬手一提颠起长枪,但江轻逐在杜笑植掌下,自己一枪刺去后果实难预料。正在这时却听背后段已凉一声大喊:“秦弟,螓儿!”秦追一惊转身,只觉腰间一凉,继而剧痛袭来,低头一瞧竟是一只手五指如铁爪般插进他肋下。 秦追重伤之下疾步后退,那手掌自他肋下拔出,鲜血淋漓,秦追背上浮起冷汗,抬头一瞧竟是段夫人赵氏站在面前,目光低垂凝视满手血腥,眼神中尽是冷酷之意,如同换了个人。 秦追按住伤口,疾点穴道止血。段已凉连滚带爬地过来拉住妻子裙裾道:“螓儿,你放过秦弟,你将他二人关在笼里,去做你的大事,我管保不会让他们逃走。”赵螓以衣袖擦去手上鲜血,叹了口气道:“段郎,你不明白,未寒山庄早已在他人眼目之下,你不懂武功如何看守得住,我要去做大事,为我爹娘报仇,就不能再心慈手软。”段已凉道:“我与秦弟义结金兰,当日说过同生共死天地为证,你若杀他,无异于杀我。”赵螓低头瞧他一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段已凉道:“螓儿,我与你夫妻一场,平日从未求过你,今日我求你别再妄伤人命,为腹中孩儿多积阴德。” 赵螓听了,将那只擦净血污的手放在腹上轻轻摩挲,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但转瞬间目光一冷,手掌翻起又向秦追袭来。段已凉面色惨然,眼见秦追重伤,难挡赵螓一掌,谁知千钧一发之际,秦追长枪往地上一点,借势翻身将这掌躲了过去。赵螓一掌落空,嘴角微扬,笑道:“原来你没有重伤。”秦追道:“我不卖这破绽,长先生如何肯现身呢?二师兄方才说到分离十年的同胞手足却瞧了我大哥一眼,原来他瞧的不是大哥而是嫂嫂,原来张轻之妻诞下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女。我回想一番,当日诸葛先生说到此节确实并未说孩子是男是女,只是我认定此子是善德主人张余命,行事狠辣武功歹毒,必定是个男子,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张余命是女子。” 赵螓微微一笑道:“方才又是几时,难道你时时刻刻提防着我,段郎一口承认自己是张余命,为何你却不信。”秦追道:“大哥听到响动,带着小九前来查看,衣衫不整神色慌张,显是半夜惊醒,来不及肃整衣冠,可是嫂嫂前来却一如白天装扮,并无半点狼狈之态,若非早有准备岂能如此。”赵螓仍是微笑,她容貌端丽,站在一旁哪像是个魔道邪教一呼百应的教主。秦追道:“还有一事。当初我见到蚨蝉子母针时,曾带了几枚回天玄山给师兄们瞧,二师兄说过,子针剧毒见血封喉,母针无毒却能识子,以母寻子永不相离。方才银针向着大哥飞去,眼见援救不及,银针却又退回,此等奇景实在匪夷所思,可见嫂嫂心中还是记挂大哥,不愿伤他性命。嫂嫂头上银簪就是母针?” 赵螓伸手摸了摸头上发簪道:“你倒识货。”秦追道:“当日我在路边遇见怀孕的妇人也是你一手安排,生孩子如何能这般凑巧,此事若要作假,唯有你才能瞒得过去。身中剧毒,姚府求药都是你设的计谋。事到如今,我该叫你嫂嫂,善德主人,张余命还是长先生?”赵螓道:“这都是我,善德主人便是张余命,也是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嫂嫂二字,却是不敢当了。” 段已凉哀声道:“螓儿,螓儿,我知道天下人都对不起你爹娘,但你一人又能杀得了几个?你看在未出世的孩儿面上放过秦弟和江少侠吧。”说着又对秦追道:“秦弟,你代江少侠起个誓,就说从今往后再也不管这事,你们天高水远随处去闯荡逍遥,总好过白白在这丢了性命。你快起誓,起个毒誓。”秦追听他言语之中关心情切,唯恐赵螓杀害自己与江轻逐,一番兄弟深情令他十分感动,但只这三言两语便想叫自己放下师兄被杀之仇,叫江轻逐忘记迫害义父义妹之恨,却是将天下事想得太过轻巧容易了。 段已凉见双方都默默不语,只当有松动之意,站起身来走到中间道:“螓儿,你答应了我……”赵螓打断他话语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此事与你无关,何必多管闲事。”段已凉道:“你是我妻子,你腹中是我孩儿,秦弟是我结义兄弟,个个与我有关,怎能说是闲事?” 赵螓手按小腹,瞧了他一眼道:“谁说腹中孩儿是你的?”段已凉一愣道:“螓儿你为何这么说,不是我的那是谁的?”赵螓道:“段郎,我嫁你十年,十年中你我相敬如宾,你待我很好,从没半句重话。但我嫁你也是计谋,对你并无半分夫妻之情,十六年前我已诞下一子,那孩儿也不是你的。” 段已凉大喊道:“那是谁的,那是谁的?”赵螓转眼瞧了瞧杜笑植,秦追见了心惊不已,只见她双眼之中满含情意,绝非妹妹看哥哥的眼神。 赵螓道:“二哥,等各大门派的事结了,我们便回望雪岭去,我儿命薄怕不能长久,日后我们就天天陪着他,一家人再也不分开。”杜笑植道:“我儿福大命大,将来定有奇遇,青蟒还有一条,虽不及苍蛟千年修为,但可延命数年,再去寻良药秘方,终归能将他治好。”秦追与江轻逐听了,又惊又诧,兄妹乱仑世所不容,这二人竟毫不介意随口说出。再想他们兄妹通婚,难怪望雪岭上那青衣少年面色惨白身子孱弱,自是二人近亲生子所种下的恶因,能活到一十六岁上已是难得,可二人仍不醒悟,又要再生孩儿。 段已凉惊怒交加道:“你们是亲兄妹,如何能结为夫妇,又如何能生儿育女,这,这实在……实在……”赵螓道:“你是想说,这实在是人神共愤的丑事恶事。当年乾天门在江湖上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魔教,当世之人说的这些狗屁话我从不放在心上,难道旁人说你十恶不赦你便自惭自愧,一剑将自己杀了不成?我十岁那年二哥找到我,告诉我身世,当晚我便杀了养父逃出家去。”秦追心想,那樵夫养她十年,虽不是亲生但救过她一命,她只是听说自己身世便将养父杀害,小小年纪心性歹毒,不愧是冷血杀手张轻之女。 赵螓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冷冷道:“我养父十年之中当我猪狗一般,毫无半点怜爱,杀了他有甚么可惜。从那日起,这世上只有二哥是我亲人,他要娶妻只能娶我,我要嫁人也只嫁给他,日后有了孩儿便是真正的一家人。至于旁人如何看待,谁敢胡说我杀了谁。” 段已凉道:“天下这么多人,人人都说你错,你难道要将天下人全都杀尽么?”他听了赵螓这一番话,知道十年来夫妻恩爱之情全是空想,已心如死灰,只是为救秦追与江轻逐,仍旧苦苦相劝。 赵螓道:“不错,天下人都该死,半年前我在扬州瞧见一个青楼女子,生得美貌动人,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将她带回望雪岭,原想让她陪我儿解闷作伴,谁想她竟对我扮作的长先生心存痴念。”秦追想起曲依依,忙问道:“你将她如何了?”赵螓道:“既然她不能取悦我儿,我将她送去喂了青蟒。” 秦追见往日和善心慈的嫂嫂忽而变成个蛇蝎心肠狠毒无比的女人,便知她今日定然不肯放过自己,不禁苦思脱身之法。眼下最要紧是从杜笑植手中救下江轻逐,二人联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正思索之际,赵螓道:“二哥,快些动手吧。”杜笑植手掌提起,五指箕张往江轻逐头顶拍落,秦追心胆俱裂,不顾身后赵螓,枪尖一振直往杜笑植刺去。他一心救人,背后门户大开,赵螓伸手一举往他后心插落。轻衣十三子生前便是江湖上闻之变色的杀手,一招一式都讲求一击毙命,赵螓学得其父毕生绝艺,一掌袭来五指犹如利刃。 江轻逐见秦追危险,瞧在眼里心神大乱,但杜笑植点穴手法师承名门,一时难以解开,陡然运气只感内息翻涌。秦追知道自己若一意去救江轻逐,势必死于赵螓掌下,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惜命之念,一枪挑向杜笑植,挡住他落下的手掌。 赵螓掌风已到秦追背后大穴,忽见一人跃入二人之间,挡在秦追身后,赵螓一掌击出并无收势之意,五指并立噗嗤一声插入那人心口。秦追听到响声本想回头,但眼下间不容发,不能有一丝犹豫,仍是挺枪直取杜笑植要害。杜笑植武功虽高,见他枪尖直指自己身上要穴,攻他必救之处,也只得先回手避开。秦追侥幸救回江轻逐一命,转头一瞥,见段已凉双手紧紧抱住赵螓右臂,已被她一掌击穿胸口。赵螓往回抽手,以她武功修为竟然难以将手臂抽回,段已凉双手紧箍,口鼻之中全是鲜血,兀自喊道:“螓儿,螓儿,你别杀人。” 赵螓眼见秦追与杜笑植战在一处,恨不能立时上去将江秦二人杀了,但手掌被段已凉抱在怀里,猛抽之下段已凉伤口扯裂,半身衣袍尽已被血湿透。赵螓杀心骤起,正待运劲震断他心脉,抬头一望,段已凉面色惨白,双眼中只有哀伤惨凄并无半分责怪之意。赵螓满心杀气被他这般一瞧,想起往日段已凉待她温柔体贴,关怀爱怜,十年之中虽不能说夫妻琴瑟和鸣,但也相敬如宾美满和睦,一时间掌上劲力凝而不发,也有了一丝心软。 秦追眼见段已凉为回护自己身遭重创,苦于分身乏术,心中悲痛。他虽将杜笑植逼退一步,但江轻逐仍未脱险,时间一久难免又落下风。江轻逐眼睁睁瞧着眼前一场恶斗却不能出手相助,将自己恨得入骨三分,恨不能拿剑捣烂几处受制的穴道。秦追瞧他神色便知他满腹仇恨无处发泄,如此硬冲穴道大有损害,当下将地上几枚石子踢起,枪身一扫,石子犹如飞蝗往他身上飞去。 杜笑植用的是天玄点穴法,秦追自然识得,只是这飞石解穴若江轻逐不动不走那是绝无差错,可杜笑植擒着他,岂会坐以待毙,立刻避开枪尖往右一躲。江轻逐被他带开半步,几枚石子便错开方位,打向他另外几处大穴。秦追一惊,忽然石子径自一转,如同被一只瞧不见的手拨弄,数枚石子飞在半空虽有前后却同时落在江轻逐被封的穴道上。江轻逐正一心运气强冲经脉,石子击在身上却丝毫不痛,反而如同清风拂过,登时灵门、灵墟、神藏、膻中、曲池各穴尽解,全身上下真气融通,手脚恢复气力,不由心中大喜,捡起地上赤秀,长剑斜向杜笑植斩去。 杜笑植见石子转向已是吃惊,又见强弩之末的几粒石子竟在一瞬间将江轻逐身上穴道尽数解开,且不伤他分毫,这份隔空解穴的手法秦追虽也使得,但绝不能如此登峰造极神乎其技,不由得心中一沈。 杜笑植心有所想,江轻逐听了他方才一番话,对他恨之入骨,心中怒火升腾,手中剑光倏长,剑招由心而生,姚家剑法威力大盛,三招一过便将杜笑植周身罩住。杜笑植虽自负武功,这时也暗惊姚家剑法了得。江轻逐长剑掠过,哧一声将他衣衫划破。杜笑植见他剑光凌厉剑气纵横,双掌齐出护住要害。秦追挺身而上,手中使得长枪,与江轻逐轻灵迅疾的剑法大相径庭,一如轻鸿一如苍龙。秦追为与他相合将姚家快剑化作枪法,一时只见银光翻飞,耀眼夺目。 杜笑植虽遭二人围攻,却守得滴水不漏如磐石泰山,三人星驰电掣斗了几招,那边段已凉哀声渐弱。便在此刻,杜笑植忽然身形一晃。江轻逐见他露出破绽,只当是诱敌之计不敢擅攻,又过几招,杜笑植却又一晃。这回江轻逐与秦追都已察觉,三人相斗时有道疾风直击杜笑植身上,这才令他露出破绽。 秦追心想,暗中相助之人不知是谁,方才能将我飞向轻逐身上的几枚石子拨正解开他穴道,此刻又隔空出手,内力修为如此深厚。二人忽逢强助,精神大振,枪剑齐发攻向杜笑植肋下要害,嗤嗤两声,杜笑植已中一剑一枪。他心中大惊,只觉暗中发力之人对他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再一听耳边风声不断,那人出招越来越快,到后来江秦二人只听风声便知杜笑植要露出哪里的破绽,依样出招便可伤他。 不到片刻,杜笑植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赵螓已抽身跃入三人之中。她所学尽是杀人之术,眼见杜笑植受伤,心中大怒,抬手一把银针向江秦二人挥撒而去。 江轻逐与秦追知道针上剧毒,每每见灰衣人银针出手都不得不避,此刻蚨蝉子母针出自赵螓之手更是大不一样。轻衣十三子的独门暗器,再以独门手法掷出,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且她有母针在手,暗器放出随时可收回,正是源源不绝不愁告罄。二人躲开一拨,第二拨又迎面而来。眼看要中,忽然间几片树叶飞至,每片叶子均与银针相撞,但银针却不能将树叶穿透,反而往前飞出几尺方才稳稳落地。 江轻逐见仇人就在面前,如何肯放过,又要返身力战,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打不过还不跑?”秦追惊喜交集,向四周一望喊道:“师父,师父。”江轻逐不肯罢休,双眼通红,握剑的手青筋毕现。秦追一握他肩头催他快走,江轻逐只听他话,虽然心有不甘但见杜笑植与赵螓联手,今日复仇无望,一咬牙终于转身随他去了。 赵螓见二人逃走本想去追,杜笑植伸手拦住道:“余命,别追,我师父到了,他生来不爱管闲事,可真惹恼了他,只怕你我二人都未必是对手。”赵螓自练成其父留下的武功绝学后,杀人如草芥,二十余年未遇敌手,虽听杜笑植说是天玄宗师陆天机,言语中对他武功甚是钦服畏惧,心中也大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江秦二人此刻都是江湖中人人唾弃鄙夷之辈,不足为患,且盟书也已到手,便没有执意追赶,回到杜笑植身旁为他裹伤。段已凉倒卧一旁,尚未毙命,仍有奄奄一口气息,弥留之际见妻子与亲生兄长靠在一起,心中悲苦,想自己对她一生挚爱,明知她身在未寒山庄心怀诸多秘密,仍一味替她掩饰,只盼她能多在身边一日也好,可临死之前她竟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段已凉低低喊了声“螓儿”,终因心脉寸断气绝而亡。 江轻逐与秦追奔出未寒山庄,往树林之中狂奔一气,到了无人之处,秦追又往回寻去,不住地喊:“师父,师父。”叫了半晌却无人答应,他心中焦急,方才分明是师父的声音,只有师父才能将二师兄的天玄独门点穴随意化解,也只有师父才对天玄武功了若指掌。秦追心中有满腹话语要对师父讲,却不见他现身,又是焦虑又是伤心。江轻逐道:“你师父何时来到,不止我们,连那两个恶……连他们也没察觉。”他本想说两个恶贼,但转念想,这两个恶贼一个是秦追的师兄,一个是他义嫂,虽二人用心狠毒十恶不赦,可仍需顾及他感受,便改口称“他们”。秦追道:“师父武功高绝,近年来已不知如何精进,只能说深不可测。我想他老人家早就到了,否则怎会一出手就相助我们对付师兄?” 江轻逐道:“你到现今还喊他师兄,他丝毫不顾同门之谊,入你天玄早有预谋,今日我们杀不了他,日后复仇更是无望。”秦追柔声道:“对不住,我自小叫惯了,一时难以改口。”江轻逐原本也非怪他,只是没能手刃仇人,心中一口恶气难除,听他赔不是反倒愧疚,忙道:“是我奈何不了他,不该对你发火,若不是你师父出手,今日咱们都要死在那二人手里。”秦追想到方才凶险之处,也不禁称一声侥幸,二人均想陆天机暗中相助,只三两招便令杜笑植露出破绽,若能得他出手,就是加上赵螓也未必是敌手。 秦追已有三年未见过陆天机,今日绝处逢生得恩师援手,顿生孺慕之情。他平日极为持重,这时却如孩童一般在树林中寻来寻去,只盼师父能够现身相见。江轻逐与他一同找了许久,仍是不见人影,秦追黯然道:“师父不肯出来见我,一定是知道门户有变,全都因我之故累得师兄惨死,连天玄山也教人占去。”江轻逐道:“天玄掌门惨死,门派被五大剑派所占全是杜笑植与张余命布置的恶计,如何能怪在你头上,若你师父连这些事都不明白,岂不是个是非不分的老糊涂?” 秦追忙道:“是我无能,别骂我师父。”江轻逐道:“我偏要骂,你师父非但是非不分,而且胆小怕事,说好听是不理俗事,说难听便是怕惹麻烦。若非如此,三十六年前各大门派围剿乾天门,怎么独不见天玄派出头?人人都道你们天玄派洁身自好不涉江湖,既然如此,习武又有何用。这半年来江湖上发生这么多事,天玄派出了杜笑植这样的祸胎,门户大变亟待清理,我就不信你师父半点消息都没听到,想来云游四方是假,隐居避祸才是真。” 他话音方落,听一声喝道:“好小子,好大的口气。”秦追又惊又喜,抬头一望,见远处一棵高树上站着个白袍人,正是恩师陆天机,连忙跪下拜倒,喊了声“师父。”江轻逐眼见这人隔着数丈开外,人又在树上,话音传到耳中却如同对面相谈一般。秦追说话时虽也用上内力,但却不得不喊才能传远。他跪在地上道:“弟子有愧,未能守护师门,令恩师英名蒙羞,请恩师责罚。”白袍人沉默片刻,江轻逐一直盯着他瞧,谁知白影一晃竟不见踪影。他立刻转头四处寻找,忽觉背心一痛,身上大椎、天宗、命门、腰俞各穴已被拂中,大惊之下转念一想,自己毕生所学竟不能解危,数种招数使不到半招便会因大穴被内劲所透武功尽失。江轻逐苦思良久,终于还是一动不动。 第五十二回 白袍人道:“小子,你为何不动?背后被人所制,难道就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么?”江轻逐道:“前辈不动,晚辈不能动。”白袍人一笑,转到他身前。江轻逐知道万啸风年逾古稀,杜笑植又是他师父亲手抱回收入山门,心中早已认定天玄开派宗师是个垂垂老矣的百岁老人,可抬头瞧面前这白袍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含蓄蕴藉丰赡儒雅,倒像个饱读诗书的文士书生。江轻逐方才见他还在数丈外,一眨眼就落到自己身后,出手将他背后要害尽数制住,这等武功实是前所未见,因而虽瞧着年纪不像,对他身份却毫不怀疑。 秦追道:“师父出手便罩他后背四处要穴,又虚而不发,这点穴手法由一化十,变化万千,他不动是对的,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摸清对手招数才能应对。”陆天机微微一笑道:“你急甚么?我又不会伤他,你急着替他分辨,倒将我这招分花约柳的点穴手法全卖给了人家。起来吧,跪着干么,好玩么?” 秦追道了声“是”,站起身来。陆天机瞧一眼江轻逐道:“这小子悟性倒也不错,可是方才在庄里与人交手却为何心浮气躁不知所云,反被擒住。”江轻逐脸上一红,自己为报父仇急功近利是杀红了眼,只盼能一剑将杜笑植刺死,却忘了欲速则不达,险些送命。秦追道:“二师兄武功高强,远胜我二人,这也怪不得轻逐。”陆天机道:“这小子说得不错,笑植害你如此,你还喊他二师兄?”秦追想到杜笑植所行所为将天玄一脉毁之殆尽,师父心中必定伤心难过,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陆天机转而对江轻逐道:“小子,你方才说甚么,可敢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 江轻逐道:“我说天玄宗师择徒不慎,授徒不严,贪生怕死,胆小惧事,是个是非不分的老糊涂。”秦追喝道:“轻逐,不可对我恩师无礼!”陆天机瞧他一眼道:“你叫他不得无礼,心里想的却和他一样。”秦追忙道:“徒儿不敢。”陆天机道:“好一个择徒不慎,授徒不严,可不是连你也一块儿骂进去了?”秦追道:“师父方才不肯现身相见,轻逐为徒儿着急,所以才以言语相激,您老人家不要怪他。”陆天机道:“笑植是我抱上山的,说我择徒不慎倒也不错。不过当真要论不慎不严,还要数你这关山门弟子。”秦追一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他对师父向来敬重,即使无端被责罚也先自省,更不觉师父所言有甚么不对,当下道:“是,徒儿知错。”陆天机道:“那你说说,错在何处?”秦追道:“徒儿未能识破二师兄的计谋,害得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惨死,又不能固守天玄,令师门蒙羞。”陆天机道:“笑植深谋远虑,你对他毫无防范,未能识破他的计谋怪不得你。我方才瞧他武功,这几年里突飞猛进,你们原也不是他对手,至于天玄山上,君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些都不是你错。”秦追苦思片刻道:“徒儿……徒儿未经师父允许,学了别派的剑法。” 陆天机道:“你是偷学的么?”秦追瞧了江轻逐一眼道:“不是,是别人传授的。”陆天机道:“那有甚么关系,天下武学本出同源,硬要分门别类,不肯与人切磋相授,到头来只会越传越少。别人肯教,你又肯学,这种好事哪里错了?”秦追道:“那……”他想来想去,实在不知还有哪里做错,江轻逐瞧他搜肠刮肚硬要给自己编排个错,实在好笑,忍不住笑了一声。陆天机听若未闻,问秦追道:“想不出来了罢?你错就错在凡事都爱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你的错你也说自己错,我陆天机怎么会有这样婆婆妈妈的弟子。”秦追知道师父这些话绝非责怪反是宽慰。这大半年来识遍江湖险恶,尝尽心酸冷暖,今日见了师父才放下心头巨石,再瞧站立一旁的江轻逐,窥他神色似对恩师之言深以为然。 陆天机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确实略有耳闻。”江轻逐道:“前辈既然知道,为何不理?”陆天机道:“所谓谦退无争,置身度外,我为何要理?”江轻逐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三十六年前天玄派不理江湖纷争,三十六年后难道纷争便不会找上门么?杜笑植师从天玄,前辈明知他欺师灭门,却任由他肆意妄为,此非谦退无争置身事外,而是袖手旁观沆瀣一气。”秦追正要开口,却听陆天机道:“三十六年前的确有人送来英雄帖,邀天玄派同上博茫山剿灭乾天门,我却没有答应,你知道这是为甚么?”江轻逐摇头,秦追也是不知,二人历来只当天玄派不涉俗务,只喜闲云野鹤的日子,这时忽听陆天机问起,心中忍不住好奇。 陆天机道:“乾天门门主方天立下门规,入乾天门先纳万金再却尘俗,乾天门徒个个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万两黄金虽多,但一个恶人做尽恶事,哪里不能去强取豪夺凑足这笔钱?至于了却尘俗无牵无挂,更是容易。乾天门富可敌国,几十年来攒下的钱财难以估量,灭了乾天门,这些钱却又落在哪里?”秦追心中一动,又觉兹事体大,妄加猜测实不应该,便未开口。江轻逐却听出弦外之音,冷笑道:“名正言顺灭了邪教,这黄金自然落在荡魔有功的各大门派手里。” 陆天机道:“小子,我问你锄强扶弱做甚么解释?”江轻逐道:“自然是铲除强暴扶助弱者。”陆天机一笑道:“不错,可在江湖上锄强扶弱可不是这么解释,谁比自己强上一头那便定要铲除,比自己弱的当可帮上一把以全侠名,乾天门当年势力一时无两,隐隐有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之势,但因门下恶徒甚众,不可任其壮大。天玄派原该出一份力,只是我知道乾天门深藏宝藏,各门各派结盟之心必定不纯。这盟约一旦结成存亡与共,便再也难以脱身,是以天玄派才婉拒邀约。”他见江轻逐神色似是不以为然,说道:“你也不必腹诽,像你义父姚穆风、江南神枪柳舍一这样的侠义之辈自然不会将钱财放在眼里,但英雄帖一出,天下群雄一呼而应,谁又能想到其中利害?” 江轻逐道:“前辈所言或许不错,但今日之事不能说与天玄派无关,万掌门、薛大侠之死,前辈也不理么?”陆天机道:“是天玄派中之事,我自会料理,至于其他,我却不便也不愿插手。”江轻逐道:“前辈习武至化境,难道只为打理门派?”陆天机道:“我习武便是习武,并非为这世上纷扰之事而习,凡至高境界便如一池清水,通透澄净万物不萦。世间事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一味逞强自觉人定胜天,岂知早已有违天道。方才若你一意孤行,非但自己性命不保,连我最心爱的徒儿也要一起陪葬,如此一死了之,甚么恩怨情仇,甚么武林浩劫,又能与你们有半点关系么?” 江轻逐听到他说一个“死”字,本想说为报父仇死有何惧,但目光与秦追一触,这句话竟说不出口,心中只想,我若死了他怎么办,他若死了我该如何?想着想着竟然痴了。陆天机见他出神,便不去理他,对秦追道:“寻之,你过来。”秦追听命走了过去,陆天机道:“这些日子不见,我瞧你武功并未精进,反倒退步了,是甚么缘故?”秦追心中惭愧,自己这大半年来哪有时间静心练功,非但如此甚至还萌生死念,师父一生洒脱,宠辱不惊,常教导他贵以己身,爱以己身,自己却违背恩师教诲自怨自艾心灰意冷,若不是天灵寺的高僧慧因点醒,只怕此刻早已化作黄土。 陆天机向来最疼爱这个小徒弟,见他神色惶然,于心不忍道:“好了,为师不是怪你。嗯,你学了那小子的姚家剑法原是不错,只可惜心肠不够狠,出手不如那小子狠辣,快剑难免威力不足。你的性子本不适合练这剑法,小时候问你喜欢甚么兵器,也怪啸风不好有意卖弄,偏把长枪舞得那般威武,让你学了枪法,我得意的刀剑拳掌反倒来不及教你。”其实陆天机传授秦追的武功已是不少,只是他自身所学甚多,未能倾囊相授总是略有遗憾。秦追道:“弟子愚钝,难以学得师父之万一。”陆天机道:“今日机会难得,为师近来创了一套枪法,本来还想等回山后再说,既然遇见了也不必等,这就传了你吧。”秦追喜道:“多谢师父。”他心知恩师武学精深,要创一套武功并不为难,但天玄派本以剑术拳法为长,枪法唯有自己一人在练,师父这枪法自然是专为他而创,心中大为感动,连忙跪下叩谢师恩。陆天机取过他的长枪,一招一式演了起来。 江轻逐见他师徒二人教起武功,不便在一旁观看,虽心中记挂义父义妹,但不愿丢下秦追先行离去,又想杜笑植与张余命已得到盟书,姚家父女暂无性命之虞,有柳舍一照看应当无碍,当下盘膝而坐在林中打坐休息。不到半个时辰,陆天机已将一套枪法尽数传授给秦追,令他演上一遍,指点其中不足之处。秦追悟性颇高,又是自幼练枪,深谙枪法要诀,因而只需稍加点拨已能将精妙之处融会贯通,当下一试,只觉缠拦崩挑、迎封接进招招威力无穷,每一招使出更有千般变化,对准身旁大树横扫一枪,只听一声巨响树枝摇晃,竟将粗壮的树干拦腰扫断。江轻逐闻声望去,秦追枪法使完酣畅淋漓喜不自胜。陆天机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已练成,心中亦十分得意,颔首微笑瞧了江轻逐一眼。 秦追道:“师父,你方才说天下武学本是一脉,不应拘于门户,徒儿学了别人的剑法,来而无往实非礼也。”陆天机不动声色道:“那好办,你也传他一门武功不就行了?我天玄派可没有甚么不传之秘,你倾囊相授为师也不管。”秦追道:“徒儿所学有限,只怕不能将天玄绝技精妙之处传授于人。”陆天机笑问:“别人是谁?你学了姚家剑,传你剑法的是姚穆风么?姚老头儿与为师同辈,我怎能传他武功?”秦追脸上一热道:“不是姚前辈。”陆天机道:“那是那边的小子?你要为师传他武功,虽武学不可拘于门派,但人家也是名门之后,瞧不瞧得上咱们的武功还不一定,你去问他肯学么?”秦追喜道:“我去跟他说,他一定肯的。”转身立刻去对江轻逐说,江轻逐听完却沉默不语,秦追只道他不肯贪这便宜,劝道:“你教了我姚家剑法,何不让我师父也传你一套剑法,难道你真瞧不上我们天玄派的武功?”江轻逐道:“天玄武功精妙高深,能学到一招半式已是受益匪浅,只是杜笑植与张余命二人害我义父,辱我义妹,我要为他们报仇只能用姚家剑法。” 秦追一愣,但终究明白他的心思,江轻逐一向倔强,心中想定的事谁也不能更改,他这样说了,便是绝无可能再要他学别派剑法。陆天机方才说武学不可拘于门派,江轻逐也深以为然,可用姚家剑法为父报仇却非关武学上的修为见识,而是他一心的执念。秦追道:“既然你这样想,自然不能勉强,我去向师父拜别,咱们这就去和柳伯伯会合。” 江轻逐点了点头,秦追到陆天机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恩师,徒儿要走了,今日匆匆一见又要分离,二师兄杀害掌门师兄与三师兄,徒儿定要为两位师兄报仇。盟书已失,各派浩劫兹事体大不敢累及师父。恩师致虚极守静笃乃是武学至高境界,徒儿愚鲁做不到‘自然’二字,但既得恩师传授武艺便当为武林略尽绵薄之力。徒儿拜别师父,望师父珍重。”说完又磕了三个头,他心知此去凶险重重,因而拜别时十分慎重。 陆天机听了道:“你若随便磕个头就走了,为师也不放在心上,可你磕了三个头,为师心里便有些放心不下。”他话音刚落,见远处一片火光,起火处正是未寒山庄,好好一座大庄园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片火海。秦追回头一瞧,想到与段已凉结义之情,悲从中来,喃喃自语道:“大哥也死了。”陆天机虽少私寡欲,淡然恬退,但师徒情深终究难免,念及万啸风与薛兆之死,心中也如针刺般作痛,对秦追道:“那小子不愿学别派的剑法是对的,天下哪一种剑法能比得姚家剑更快更合他性子,为师不传他剑法就传一门内功心法吧。”秦追不知江轻逐肯不肯学,但仍然答应一声,去唤他过来。江轻逐知道这是前辈一片好意,不再推辞。这回教的是内功法门,自然不需演练,陆天机只将几句口诀教会便算告成,江轻逐内功修为已是不弱,再经名师点拨顿时大有所悟。 陆天机对江轻逐道:“我一生收了五个徒弟,今后也不会再收。大徒弟三十岁入门,练了二十年忽然转性,喜欢上了治病救人。二徒弟藏而不露,深谋远虑,实在是个聪明人,当年小小年纪得了其父绝学,竟能知道私下修炼会被我觉察,这份聪明用在练武上哪有不成的。三徒弟是个武痴,可惜除了武功别的念头又转不过来。四徒弟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这最小的徒弟我最中意,可他今日向我磕了三个头,你知道这是为甚么?” 江轻逐道:“怕是知道今后与青衣教为敌,时时都有凶险,唯恐不能侍奉恩师,是以才行大礼。”陆天机点头道:“不错,他向我磕三个头,我便传你武功,你又知道是为甚么?”江轻逐听他一番言语对秦追果然厚爱,分明是怕他二人敌不过青衣教,才将最精妙的武学相授,关怀爱护之意尽在不言中,便道:“晚辈知道,晚辈多谢前辈指点。” 陆天机微微一笑道:“去吧。” 二人拜别陆天机,便往城外荒郊走,柳舍一说好带着姚穆风与姚翦云在西城郊外等候。江秦二人走到半途,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便躲在一旁树上。只见远远奔来两匹快马,马上却无骑手。秦追仔细一瞧,竟是乌雪带着雪花儿飞奔而来,一时惊喜不已。二人出来匆忙,已是无暇取马,而后又见未寒山庄起火,便觉马儿在庄中定然不能幸免,心中虽有痛惜,但也毫无办法,这时瞧见乌雪与雪花儿毫发无损,自然欢喜。 两人上马疾奔,片刻间已到了城西,远远望去见有一座废屋,四周寂静并无人声。秦追走到破门前,伸手一推门板,忽然自里面钻出一杆精光耀目的枪尖。秦追举枪一挡,低声道:“柳伯伯,是我。”柳舍一开了门,见果真是他们,连忙让进屋去。阮云之喜道:“小师叔,你来了。”秦追叫他小声,雷元虎早已在墙角睡熟。 江轻逐进来后,先去找义父义妹。姚穆风手腕脚踝血肉模糊,让人用钝刀生生挑断筋络,伤口纵横交错,并非一次所伤。江轻逐想到义父被擒已有大半年,严刑逼供绝非近日之事,只是没有好好医治,因而伤势反复以至伤口生脓溃烂,好好一个英雄汉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势成废人。他又惊又怒,再瞧妹妹姚翦云双目紧闭全无知觉,双颊凹陷面色枯黄,原本清丽娇俏的少女成了这般模样。江轻逐放下二人手腕,向柳舍一道:“柳前辈,我义父伤势如何?” 柳舍一道:“筋脉寸断,伤过半年,只怕复原无望。姚姑娘身子孱弱,一直昏迷不醒,伤势倒是不重,可我瞧她气息奄奄,似是毫无生念。”说着问秦追道:“你们去找未寒山庄庄主,可有收获?” 秦追将庄中所发生之事一一说了,柳舍一听完面露讶异之色道:“这二人如此处心积虑,青衣教若再崛起,难免搅得天下武林大乱,老夫本道方天、张轻一死,世上再无如此为祸作乱之人,想不到张轻的后人也是深谋远虑奇计百出。唉,不能抽薪止沸斩草除根,便有无穷无尽的后患。” 秦追道:“柳伯伯,恩师说道当年乾天门因收纳恶徒,门下教众多有捐银,因此富甲一方,可有此事?”柳舍一听他提起天玄宗师,忙问道:“你师父人在哪里?”秦追道:“恩师出手救晚辈二人脱险,又传了两门武功后便离去了。”柳舍一颇为遗憾道:“陆老弟果然行事不同常人,可惜我又未能见他一面。秦贤侄,你师父思虑恂达清明在躬,看事待人总是比我通透,三十六年前天玄派拒接英雄帖,我便该推敲这其中利害,可那时老夫正是血气方盛之年,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只听天下英雄一呼百应,人人都要上博茫山与乾天门血战至死,便也歃血为盟同仇敌忾。各路英雄义结同盟若只为惩奸除恶,那原本是件好事,只可惜……” 秦追欲言又止,神色间似有为难之处。江轻逐却直言不讳道:“柳前辈要说甚么?”柳舍一不语,江轻逐又道:“恕晚辈直言,身当大事者不应拘于小节,柳前辈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往日一句誓言,江湖中人刀头喋血快意恩仇,只要不违侠义之道,不伤天害理,难道诸天神灵还能不分是非,定要你应誓。若真如此,老天可真是狗屁不通瞎了眼了。” 他说到这时,忽听一声极轻的呵斥道:“逐儿,住口!”江轻逐闻声一喜,忙转身回望,姚穆风斜倚在破桌旁竟已醒来。江轻逐抢了过去,跪在姚穆风身前道:“义父你醒了,孩儿在此。” 姚穆风抬眼瞧他一瞧,神色甚是疲惫,说道:“我一醒来就听见你在骂天骂地……还不快住口。”江轻逐对义父极为敬重,见他醒来便自收敛,不敢多言。姚穆风道:“在你面前的可是柳神枪?”柳舍一道:“正是愚兄,贤弟受苦了。”姚穆风道:“柳大哥,小儿缺少管束……他说的我都听见了,望你原宥。”柳舍一道:“贤侄说得很对,这道理我居然要后辈小子来点醒,实是措颜无地。姚贤弟你重伤在身先别说话,到了前边镇上愚兄替你和侄女儿雇辆大车,送你们去我家中静养。愚兄定当寻访名医,治好你手脚的伤。” 姚穆风虽气息微弱,但终究是习武之人,勉强尚能撑住一口气,凄然一笑道:“柳大哥,我这一身伤,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那是决计好不了的,咳咳……我有一事想求大哥。”柳舍一道:“甚么求不求,你说出来,老哥哥决无不允。”姚穆风低头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女儿,目中流露悲痛之色道:“小女命苦,拙荆生她之后便缠绵病榻,沈疴不起。我一人将她养大,视若明珠宝玉,谁知竟因己之故令她受辱,为人父者竟不能护得儿女周全安乐。小女身遭此劫,望大哥代我照顾。” 柳舍一老泪盈眶道:“从今往后云侄女便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你尽可放心。”他瞧出姚穆风真气不足以济,实是油尽灯枯,时刻便会殒命,想要劝他歇歇别再说话。姚穆风却不肯,听柳舍一答应照顾女儿,终是放下一桩心事,转头去对江轻逐道:“逐儿,当年为父与北虎镖局白总镖头在西川雪山中相识,白夫人雪中产子,白总镖头与我定下儿女亲事,我若日后有女便嫁入他家为媳。可云儿福薄,伤在奸人手下,这门亲事只怕不成了。” 在场众人听他重伤垂死之际却尽说姚翦云的事,托了柳舍一照顾不够,还想着女儿的终生大事,知道他命不久矣,絮絮叨叨,再不是江湖上赫赫威名的大侠客,只是个心疼爱女的老人罢了。江轻逐听得心头钝痛,低声道:“义父,云妹有我照顾,我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白总镖头的公子孩儿见过,是人中俊杰,与云妹天作之合。”他说到这里,站在身后的卜秀灵脸上一红,又是难过又是骄傲,眼中却闪过一丝怅然。 姚穆风听了,闭上眼睛歇了一歇,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说道:“你身旁这人是谁?”江轻逐拉过秦追的手道:“他是天玄宗师陆天机的高徒。”秦追施礼道:“姚前辈,晚辈姓秦,名叫秦追。”姚穆风倒有些意外,接着微微一笑道:“天玄派,天玄派终于也趟了这混水。逐儿,狱莲红匣里的东西你瞧过没有?”江轻逐道:“孩儿瞧过了。”姚穆风道:“三十六年前的事,柳大哥起过誓不便说,就由我来说吧。”柳舍一道:“贤弟何苦如此,快快歇下,休要再言。”姚穆风摇了摇头道:“你我总想着不累及子孙,当年那许多武林人士名门义士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祸躲不脱,一味自欺欺人也于事无补。”姚穆风一生行侠仗义,豪气干云,到老却落得这般境地,众人见了无不恻然。 姚穆风道:“三十六年前结盟围剿乾天门,其实只为张轻一人。轻衣十三子出道时默默无闻,博茫山之战十余年前,江湖上忽然有许多高手死于非命,这些人互相并不熟识,身份门派各不相同,却都死于一种银针之下。这银针细如牛芒,针尾雕着只薄翅小虫,中原武林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暗器,且针上剧毒无人能辨识,只知银针之毒见血封喉,死后一日内尸身便腐朽糜烂十分可怖。这事因查不出主谋,多年来一直是江湖上一件谜案。如此过了三年,陆陆续续又死了不少人,终于其中有个人竟没有死,将杀手的身份说破。这侥幸得活之人名叫季灵扬,是常州铁臂神拳季老先生的二公子,不知如何得罪了人,也遭无名杀手所害,身上中了一枚银针,早上婢仆发现,大惊失色,忙去禀告老爷夫人。众人急忙赶到,却见季公子尚有一线呼吸。”江轻逐道:“孩儿见识过银针上的剧毒,一枚入喉片刻便能致人死命,何以季公子深夜遇袭,却到早上仍有气息?” 姚穆风道:“这位季公子自幼患病,天生血中带毒,访遍名医久治不愈,因而五岁起便拜在翠峰山神医陶琬琰门下。陶神医以天下至毒火神蛭吸他血脉,季公子体内毒血遇上神蛭毒液便自然生起抵抗之力,久而久之两股剧毒在他体内得以制衡,反都化为己用,令他百毒不侵。”江轻逐道:“那是季公子一身毒,连蚨蝉针也奈何不得?”姚穆风道:“季公子虽未立刻就死,但银针上的毒实在强横,竟至他四肢瘫痪动弹不得,所幸神志还算清醒,便将当晚之事说了出来。他道自己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身上发冷,睁眼一瞧屋子的窗户开了,窗外站着个青衣少年。时值三九隆冬,酷寒难忍,这少年却只穿一件单衣,站在窗外如同鬼魅。季灵扬虽是铁臂神拳之子,生性却极为懦弱胆小,半夜见窗外有人吓得魂不附体。那少年问他可是季家二公子,季灵扬说了声是便觉身上十多处如被针尖刺中,蓦地一痛,当即摔在床上。他心中害怕便想装死,想起师父陶神医曾教过闭气之法,当下闭住气息顶住胸肺,登时连心跳也停了。那少年进屋来,一摸他脖颈以为他死了,右手掩住他喉咙,左手不知如何一动,季公子只觉周身伤处又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好像扎在身上的针又被拔去。他好生奇怪,心想自己身上足足中了十三枚细针暗器,这少年如何能一下全数拔出?但他生怕被杀手看破,更是不敢动弹。那少年拔去暗器,只留下他咽喉上一枚,冷冷道,我名叫张轻,二公子黄泉路上莫忘。说完转身而去,不知所踪。季公子等他一走便想去找父亲,谁知手脚不听使唤,脑中昏昏沉沉,才知银针有毒,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季天曜听后命人画下那少年画像,送至各大门派与各帮会,他交游广阔,名门正派三教九流无不熟悉,如此一搅人人都知道轻衣十三子的样貌,誓要将这杀人凶犯杀之而后快。众人只当他定然无处藏身举步维艰,谁知季天曜将画像送出不到三日,各门各派突然纷纷收到一封信,信上列了这些日子死于张轻之手的各派高手名姓,每个名字后都有个数目,末尾写道,金银买杀,别无二家。此人竟如此大胆,非但不惧各派寻仇,反而送信上门做起杀手买卖。各大派中自有修为精深的高手,见张轻所列名单上,按各人武功高低估价,旁侧还常有红字夹批,言辞虽毒,但见底不失公允,可见他于武学一道博学渊源,包罗万有,实在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可惜这样的人却自甘堕落,做了黑道杀手,自此之后,轻衣十三子的名头便在江湖上响起,十年间杀人无数,不少英雄好汉折在他手里,且再无人见过他真面目,传闻他神出鬼没,变化万千,轻功、易容与暗器三者皆精。” 秦追想了想道:“张轻既是杀手,买凶杀人似乎不该全算在他头上,那些雇凶之人难道反而无人追查么?”姚穆风道:“轻衣十三子口风极严,只要是他动手杀的人,江湖上决计没有半点线索可查,纵使各派互相猜忌也无证据可以指证。张轻多杀一人,名声便多盛一分,虽武林中人人恨他入骨,却又不得不对他忌惮三分。”众人想到轻衣十三子以一人之力,搅得江湖血雨腥风,这么多高手竟对他束手无策,虽知不该,心中却均存一丝钦佩之意。姚穆风说了这些话又咳喘不止,江轻逐与柳舍一齐劝他歇息,他却总是不肯,定要把话说完。 秦追道:“轻衣十三子杀人无数,行事诡异莫测,为何后来却露了行藏,被各大门派追杀?”姚穆风喘息片刻道:“张轻出道七八年时,不知为何爱上一个女子,这女子不会武功,亦非武林人士,是滁州富商宁守逸的千金,闺名雁秋。” 第五十三回 江轻逐与秦追同时“啊”的一声,秦追道:“难怪那女子能在宁府藏身,原来宁府与轻衣十三子竟有这样的渊源。”柳舍一奇道:“那女子又是何人?”秦追拣紧要的讲了一些,怕姚穆风劳累便说得简短。柳舍一点头道:“滁州城里是白远镖局总号,白远镖局与北虎镖局势力纵贯南北,当年为围剿乾天门出过不少力,那女子藏身在宁府想必是暗中监视镖局子的动静。”姚穆风道:“宁守逸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宁远闻,在京里捐纳了个虚衔,取妻杨氏,育有一女叫做宁陵,这么算来,这宁小姐并非假扮,与张轻之妻还是姑侄之亲。” 秦追道:“张轻为何会与宁府千金相识?”姚穆风摇头道:“这等私事只有他二人自己知晓,外人如何得知?但一个是江湖杀手,一个是富家小姐,自然是张轻以强逼迫,令宁大小姐不能相拒失身于他,只得嫁他为妻,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却过起亡命之徒的日子,实在令人扼腕。”卜秀灵忽然道:“老爷子,也未必是这样。”姚穆风道:“未必是怎样?”卜秀灵望着地面似在出神,轻轻说道:“张轻虽是杀手,但老爷子行走江湖这些年也未曾听说过他有采花弄蝶的银乐之好,应当另有隐情吧。”姚穆风叹气道:“嗯,张轻武功了得,天资又高,听说他原本是屠夫的儿子,却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练成一身绝技,也算是个奇男子。宁大小姐自家中失踪后,轻衣十三子便也销声匿迹,直到半年后,江湖上一位极有名望的大人物忽然遭了不测死于非命。你们后生晚辈,此人的名号你们未必听过,可往前推上几十年,这位可是赫赫有名,声震寰宇。” 秦追道:“前辈说的莫非是那位武林泰斗一代宗师司空于行?”姚穆风听他居然知道,颇为讶然。秦追道:“司空前辈创立紫霄派,震古烁今,却于九十耄耋之年遭人所害,难道也是轻衣十三子下的手?” 姚穆风不置可否道:“司空老人生性豁达广结善缘,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皆是他晚辈友人,此事一出武林震荡,紫霄派广发武林贴誓要找出轻衣十三子,为师尊报仇,于是才有了博茫山一战。此战惨烈,死伤无数,紫霄派更是折损殆尽,这些年日渐式微,到如今早已不复旧观。” 秦追道:“司空前辈人望极高,难得众人都愿为他出头,即使有人背后指使,张轻也实不该杀害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而得罪天下人。”姚穆风却道:“那也不全是。这些结盟上博茫山的人,有的与紫霄派交好,有的至亲被张轻杀害,但其中却另有些人暗藏私心,欲杀张轻而后快。”卜秀灵道:“除了为至亲至爱之人报仇雪恨,还有甚么私心?”秦追忽然想起一节道:“那些人是买过张轻杀人的买主,虽然张轻口风甚严,但只要他活着,莫若一个把柄被捏在他人手里。” 姚穆风瞧他一眼,目光之中略带赞许道:“不错,那些人自恃名门正派不能亲自动手,便买凶杀人,虽然十分隐秘终究还是怕日后走漏风声身败名裂。接了紫霄派的英雄帖,既可卖个人情又可了却私心,剿灭了乾天门还能得个侠义流芳的佳名,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大好机会。再后来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一些。” 江轻逐道:“孩儿瞧了义父藏在红匣里的书信,只是其中有一段染了墨迹瞧不清楚。”姚穆风说了许多话,非但没有气衰之色,反而精神奕奕。秦追见了不由忧心,心知他年事已高,身遭酷刑自身折损甚多,只是他修为颇高,残余内力尚能支持一时,如今这模样倒有几分回光返照之意,正想劝他几句,却见他瞧了自己一眼微微摇头。秦追知他心意,想他一生英雄,如今四肢俱废已不存苟活于世之念,心中好生难受。 姚穆风道:“博茫山上众人杀了三日三夜,待将乾天门的恶徒杀尽,教主方天见大势已去,却仍不肯罢手,以一人之力血战到底,最终力竭而亡。”卜秀灵与阮云之虽不知详情,但这话听在耳中,心里砰砰直跳,当年之战的惨烈便如亲见一般。姚穆风道:“……曝骨履肠,不亦悲乎。张轻负隅为抗,众与战而擒之。”秦追一愣,便知他在说那被墨迹染污了的书信,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那时张轻未死,而是被生擒了。”他对江轻逐瞧了一眼,二人心中都想,张轻为避仇家而入乾天门,门主方天为力保他竟肯与武林各大门派为敌,自然对他极为器重。既然方天已战死,那乾天门搜刮聚集的财物自然落在张轻身上。博茫山之战原本就是武林同道为报他杀害亲友之仇而来,山头之上活下来的人,人人对他恨之入骨,张轻如方天那般战死倒也罢,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少不了许多折辱。 卜秀灵听到这已是十分担心,问道:“老爷子,你们擒住了他,将他怎样处置?”姚穆风道:“起初只是要将他杀了,各门各派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能怎样。谁知这张轻十分桀骜,竟不畏死。狂笑一通后道,你们死了丈夫妻子、儿子女儿、师父徒弟、三姑六婆的,这时候来杀我倒也罢了,韩烬!你为甚么要杀我?那叫韩烬的是浙东天淮帮中飞羽堂的堂主,长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被他点名竟浑身一颤。张轻道,三年前你花了两万银两,叫我八月十五中秋夜杀了贵帮清鸿堂萧堂主。韩烬,咱们银货两讫各不相欠,你今日跟着这些债主上门要债,心里虚也不虚?张轻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哗然。天淮帮这回与各门派结盟也是为清鸿堂萧堂主报仇,想不到幕后买凶的竟是自己帮中之人。飞羽堂与清鸿堂素来不合,天淮帮帮主年事已高,又晚年得女,早有退位让贤之意,韩萧二人在帮中人望最高,互不相让,暗中不知较了多少回劲,终究没有定论,正在这紧要关头,萧堂主竟然被轻衣十三子所杀,他这一死,帮主之位再无悬念,必定落在韩烬身上。虽帮中也有人怀疑是韩烬暗中下手,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忍气吞声。张轻如此一说,原本是清鸿堂下的帮众便对韩烬疑心大起,其时韩烬已升任帮主,他若不来博茫山,张轻未必想得起他的事,亦不会指名道姓将他揭穿,但一来萧堂主是张轻所杀,紫霄派发英雄帖讨伐乾天门,天淮帮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二来他心中有鬼,买凶杀人之事只怕被人知晓,如不亲眼瞧见张轻毙命,终究是一件心事,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弄巧成拙。张轻说完了他,又笑道,司徒风涯,你的银子花得也不冤啊,你见色起意,强暴了义兄的女儿,若被人知道,你隐逸剑客的清名可毁于一旦。好在你肯花钱,一万五千两买你义兄父女二人性命,买一送一那是大大的上算。司徒风涯无门无派,江湖上只当他不求名利,是个清雅脱俗的世外剑客,生平唯有一个义兄是潇湘派弟子名叫曹泽,二人义结金兰,为江湖人称道,谁知司徒风涯人面兽心,做出银人爱女的勾当。曹泽之女胆小怕事,不敢将这事告诉父亲,司徒风涯却做贼心虚,唯恐事情败露,他为人谨慎,曹泽死时他人在远方,自然无人怀疑,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谁知今日也被张轻说破,顿时无地自容。张轻接连揭破两人恶行,余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有人欲逼迫他说出买凶杀害自己亲朋之人是谁,有人却怕他揭了自己底细,欲杀之而后快,要杀的要留的,一时众说纷纭,都拿不定主意。” 秦追道:“这张轻倒也了得,明明已是死路一条命在旦夕,却区区数言挑逗得各门各派意见不合,纵使他最后难逃一死也算临死为自己拉了几个垫背,出了一口气。”姚穆风道:“此人武功心智奇高,各派被他玩弄鼓掌之间,可当日众人杀完了乾天门的恶徒,正是群情激昂之时,哪会有人去想他临死还有甚么诡计。张轻挑拨数人,搅得原本同仇敌忾的各派纷纷起了嫌隙。”秦追道:“可纵使各派起了纷争,也决计放不过他,算是损人不利己。”姚穆风道:“他揭破那些人的隐秘看似为挑拨离间,却也可说另有深意。”卜秀灵问道:“这又是甚么深意?”秦追想了想道:“他将这些人买他杀人的银钱数目一一透露,随便一件案子便是上万银两,遇上名门高手更是十几二十万的要价,张轻成名十余年,杀人所得岂止千万,这笔钱如今都归乾天门所有。”江轻逐忍不住道:“难道各大门派竟这般不争气,为了一点身外之物,自相残杀么?”姚穆风道:“芸芸众生,纷纷不一,有人好色,有人贪财,这有甚么稀奇。再说乾天门历来不约束门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除了金银财物,不知还有多少江湖上失传或被盗的武功秘籍,又不知有多少神兵利器宝刀宝剑。各取所需,谁能挡得过这般诱惑。” 众人低头思索,想到张轻临死之际思虑仍是这般缜密,片刻间便将各人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不禁有些佩服他。姚穆风道:“这张轻杀与不杀,各门各派意见不一,最后只得将他四肢折断……囚禁起来。”说到这里,姚穆风面露黯然之色,眼下自己被张轻后人挑断手脚筋脉,囚困半年有余,虽当日并非自己动手,但也未曾出手阻止,为此常常耿耿于怀,不想因缘果报来得好快。江轻逐道:“张轻杀人无数,落此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张余命与杜笑植二人害得义父如此,孩儿定要找他们讨回这笔血债。”姚穆风道:“义父老了,当年的事我懊悔许久,我们自命侠义,到头来却和那些奸邪之辈所做所行一般无二,各门各派尚能主事的近百人,一日之内令他尝尽世间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记性甚好,十年间买他杀人者虽个个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教他查得一清二楚,一一说来与当时境况分毫不差,不令人不信。他每说一件便教两方相关之人反目成仇,若真将十年来的事说尽,武林之中腥风血雨再无宁日。” 卜秀灵听得心中砰砰乱跳,问道:“老爷子,他后来说了那些……那些财宝藏在哪么?”姚穆风道:“没有。张轻为人十分硬气,宁死也没有说出藏宝之处,各门各派使劲手段却落了老大个没趣,不知如何收场。最后……是我一剑将他杀了。众人皆有悔色……众人皆有悔色,现在想来未必是他们真有悔色,而是我心中有愧。张轻虽杀人如麻,可怎及得上这些人对他用的手段毒辣?我们自命侠义,却生生将一个人折磨致死。” 秦追道:“前辈宅心仁厚,张轻能死在前辈剑下,不令他多受折磨,也算是他这一生杀戮无数满手血腥唯一结下的善果。”姚穆风叹了口气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江轻逐心中一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义父,这盟书为何由你收藏?各门各派德高望重的高手多得是,为何不是紫霄派那些起事带头的,又为何不是那些大帮大派的帮主掌门?”他想到若非盟书在姚府,义父一家如何会遭此大劫? 柳舍一原本一直闭口不语,这时才道:“本来乾天门覆灭,各大门派也该散了,谁知经张轻三言两语一挑拨,人人不肯善罢甘休,誓要从他嘴里套出些秘密。但张轻又岂会让人如愿,虽酷刑加身,却仍旧谈笑风生,将一干人等搅得心神俱乱。哎,此人不失为一个硬汉,若能走正道,那又是另一番结果。”阮云之听了,忍不住道:“柳老爷子,我瞧正道也不见得有多正,邪道也不见得多邪,再说正邪之道哪能分得那么清,难道这世上的人不是正就是邪,半点也错不了么?恕小辈直言,老爷子你一辈子行侠仗义,小辈们好生敬佩,但又岂能说自己从未有一件事做错?”柳舍一道:“知错能改也不算错,若做了错事不知悔改,仍是一意孤行,那便是大错特错。”阮云之道:“错了一件改过那不算错,错了两三件再改过又算不算错?那七八九十件呢?”秦追斥道:“云之,不要胡搅蛮缠无理取闹。”阮云之应了一声,不再说了,柳舍一却怔怔出神道:“是啊,这正邪错对原本实难分辨,邪道之中亦有豪杰,正派之中也有败类,怎能一概而论。姚贤弟,你当初一剑刺死了张轻,乃是敬佩他铮铮铁骨,杀人偿命不过一死,如此刑求实在有违侠义。可惜张轻一死,此事也不能就此终了。”江轻逐问道:“不终了又如何?” 姚穆风道:“那时张轻已成废人,山头上众人各施手段绝不留情,我与他并无冤仇,当初上博茫山也只为一时意气,想为武林除害,谁知竟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张轻临死时狂笑不止,说道,好啊,这些人的嘴脸可好看得紧,我瞧清楚了,二十年后必有厉鬼找上门去,若你们短命等不了,便让你们子子孙孙等着,你们要的东西在这山上,有本事的就去寻吧。他其时双眼已盲,废了武功,四肢折断,面目全非,甚么二十年后云云,实在无从说起。”秦追与江轻逐互望一眼,这时都已明白为何张轻如此身手,被擒之前明明有机会自戮却不动手,像他这样的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何以甘愿受此大辱。秦追道:“他心肠如此毒辣,竟要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瞧着他身受酷刑,才好让二师……让其子牢牢记住自己的死状,触目惊心,满心仇恨,日后定当一一复仇。”卜秀灵吓得打了个寒噤道:“他……他儿子在一旁看么?”秦追道:“是,他的儿子从头至尾全都看见了,只是那时他年纪尚小,一时难以认得这些是甚么人,可姚前辈一剑终归是落在他眼里。”姚穆风那一剑是为让张轻脱离苦海,可一个六岁孩童如何能明白这其中苦心,只道他们折磨够了,便将父亲生生杀害,即使日后想起其中原委也不愿再去细细推敲。 柳舍一道:“张轻死后,众人再无可图,回想一日间的惨状竟有些不忍,张轻临死前的话语人人听在耳里,江湖人刀头舔血,本不忌杀人,但这恶毒诅咒累及子孙,犯了大忌讳,各人心中都有些不快。张轻心机深沉,临死所说未必全是疯言,只怕另有安排,不可不防。”阮云之道:“老爷子,这人好生了得,虽死犹生,只一句话便让这么多人疑神疑鬼,不敢妄动。”柳舍一道:“是啊,他寥寥数语挑拨得各派互相复仇,临死一句话又将这许许多多人的心拴在博茫山上,这些年上山寻宝不小心互斗死伤的人还少么。当日众人议计,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二十年中亦不可寻仇生事,二十年后若真有人找上门来,当日盟约仍然有效,必要一呼而应不可推搪。我与姚贤弟当年血气方刚,虽觉张轻死状凄惨,但言行之中自带一股邪气,绝非良善之辈,若他日真有传人卷土来犯我等自当挺身而出。至于身外之物,咱们二人亦不看重,山上宝物不论有无都不萦于怀,既要起誓也就没有推拒。盟誓之后,各派欲推举一人收藏盟书,以备将来号令群雄,但众人心知这盟书实是棘手之物,一旦收下日后祸患无穷,竟无人肯接。” 江轻逐冷笑道:“这所谓群雄和那轻衣十三子相比实在太过脓包,大事当头战战惶惶,若非人多势众,只怕未必敢上山去围剿乾天门。”柳舍一道:“贤侄这话未免偏激,当日上山一战之人大多抱了必死之心,只是连战三日,历经生死,多见父兄师友惨死,心中生怨全发泄在仇人身上,加之张轻又是故意挑唆,事到终了各派死伤过半,余下的多是二代弟子,思虑不周也在所难免。我见众人推脱,有意将盟书接下,却被姚贤弟抢先一步。”说着他低头瞧了姚穆风一眼,二人都已是花甲之年,但于过往之事仍然记忆犹新。 姚穆风道:“当年我二十余岁,尚未娶妻,孓然一身,张轻又是死在我剑下,自觉责无旁贷。”柳舍一道:“姚贤弟快剑天下无敌,担此大任众人并无异议,但盟书毕竟事关各派安危,若无妥善存放之法,未免难以安心。于是便请江南玉手仙子巧做一对狱莲红匣,将盟书置于其中,姚贤弟收管真影二匣,钥匙则由少林高僧带去寺中收藏。这一对匣子共用一枚钥匙,若是硬以外力开启便会将其中所藏尽数焚毁,咱们自己若要毁掉盟书,当年在山上便可毁去,他日要强取盟书的只能是前来复仇的乾天门余孽。谢仙子玉手妙成,盟书放在匣中自然再妥当不过。姚贤弟收了红匣,不知是谁走了风声,传出些谣言,但以讹传讹传成他得了株能起死回生的血玉莲花,知情者自然一笑置之,不知情的,这些年也有上门求药,好在并未起甚么风波。” 秦追道:“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既然由少林僧人看管,如何又会落在翠微阁主手里。”柳舍一道:“翠微阁出名最多只有十余年,阁主深藏不露,谁也没见过他真容,但阁中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江湖上一时也摸不透他们的来历。这翠微阁向来不在江湖上走动,又在扬州富庶之地,三年一回开阁,吸引些富商王公,更像生意人。他们既不走江湖,便极少与人结怨,虽常有觊觎宝物的大盗摸进阁中偷盗,却没一个能全身而退,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人想入阁探宝,折在里头却不能怪人家防盗之过,这些事传得多了,翠微阁在江湖上也多了些名声。老夫家在扬州,对翠微阁倒也有些了解,依我看,这七巧玲珑锁的钥匙出现在翠微阁并非偶然。” 秦追点头道:“是,翠微阁的宝物随便一样都价值连城,十余年间如何能聚得如此之多,若以武力强取豪夺倒也罢了,可江湖中却从未听闻此等事迹,以财力购置,这件件珍宝都有价无市,钱财再多未必能得到。说不定这些宝物本就在翠微阁中,是当年乾天门留下的财宝。如此一来翠微阁即是青衣教属下,青衣教派了卧底奸细深入各派,天剑山庄更是杀了上官盟主取而代之,要从少林寺盗取钥匙绝非难事。翠微阁三年一回开阁,却将钥匙当做珍物示众,必是二师兄打开影匣发现上当,以此为饵,要我们自投罗网,好将真匣送上门去。” 柳舍一听了道:“好计谋,想不到张轻之子也如其父一般智计百出,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若他能放下仇恨倒也罢了,如若不能只怕……”秦追道:“二师兄行事决绝,当年张轻定下二十年之约,想必觉得能有二十年苦练他留下的武功必有所成,再加上乾天门的宝藏,建帮立派轻而易举。可是二师兄心机深沉为免被恩师瞧破,一心蛰伏,却将武功秘籍交给妹妹去练,自己暗中筹划建起青衣教,二十年却有些不够。不过这二十年各派大加防范,过了二十年反倒松懈,只当张轻当年信口胡说,报仇之事不了了之,给了青衣教趁虚而入的机会。如今已是三十六年,柳伯伯,张氏兄妹筹谋三十六年,岂肯就此放下仇恨,此刻得了盟书定然另有阴谋,我们应当尽早阻止,以免各派再遭劫难。” 柳舍一道:“白少侠已去请调白虎令召集人手通知各派。天亮了,咱们先将姚贤弟和云儿侄女送去医治,其他事慢慢再说吧。”江轻逐一直搭着姚穆风的脉门为他运功支撑,这时却见义父目光黯淡,似有睡意,心中一惊,觉出他脉象微弱,喊道:“义父,你可有哪里不适?”姚穆风不答,秦追情急之下将包袱翻了一遍,摸出几个瓷瓶一一瞧过,忽然面露喜色,将其中一个蜡封捏碎,倒出红白两粒药丸。 阮云之见了,轻轻“咦”了一声道:“小师叔,这是师父的赤棠白露丹。”卜秀灵好奇道:“这药丸吃了有甚么用?”阮云之常在万啸风身旁服侍,医术药理也略通一二,说道:“这红丸取四十九种药材炼制,内有地黄、麒麟血、熏陆香、末药、当归须、金红花等,活血舒经祛瘀止痛,白丸却取百草秋露,可愈百疾。”卜秀灵道:“这些药材倒也不稀奇,寻常药材铺里都有,那也不是甚么灵丹妙药,就是名字怪好听的。”阮云之道:“药材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红白两丸药里各有一种独门药方,凡重伤病危者服下,必能吊住一口生气。”卜秀灵不信道:“甚么独门药方这么神奇。”赤棠白露丹是万啸风花了十数年心血调制而成,其中药方阮云之也是不知,卜秀灵问起,他便一时语塞窘迫。 卜秀灵察言观色,知道他说不上来,便微微一笑作罢。阮云之见这满脸炭灰的丫头忽然展颜一笑,眼波流转俏丽无比,又想她如此体贴,并不追根究底,不禁有些感激,悄悄向她望去,二人双目一碰,脸上均是一红。 姚穆风服了药丸,死灰似的面色渐渐升起一丝红润,秦追心知药丸虽有奇效,但也不似阮云之说得这般神乎其神。姚穆风年老体衰,真元受损,要想恢复绝非一朝一夕,眼下要紧的是找个安全之处妥善安置,慢慢调养。 柳舍一执意要将姚穆风父女送去家中养伤,江秦二人也觉这般最为妥当,便让阮云之与卜秀灵叫醒了雷元虎一同护送前往。 第五十四回 次日天亮,秦追去前方镇上雇了马车,另买马匹供柳舍一等人骑乘,好送姚穆风父女回柳家休养。江秦二人与众人依依惜别,上马行路到镇上打尖,忽见墙脚画着面三角小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个虎字。秦追道:“这是北虎镖局的记号,白虎令一出,各地镖局纷纷响应,必定会有消息传来,咱们去找找,兴许能知道张氏兄妹的行踪。”江轻逐点头应允,两人草草吃了饭,便在镇上四处打听,可惜一无所获。直到天黑,二人才找了客栈宿下。 秦追想到不久之后便要再与杜笑植与赵螓相对,此番会面必要分个你死我活不可,心中有些烦闷。他见江轻逐一路寡言少语,知道他与自己绝不相同,若要报仇便报个十足痛快,即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烦闷之中又多添了几分担忧。 晚饭过后熄灯睡觉,二人躺在床上,心中各有所想。过了一会儿,江轻逐翻过身来,将手伸进他怀中,秦追只觉微微一凉。那手掌在他胸前轻轻抚摸,片刻后欺上身来,与他偎在一起。秦追抬手捡起他一缕头发绕在指上,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心里不开心么?” 江轻逐道:“义父手脚断了,从此不能动武,日后走动只怕都需人搀扶。云妹疯了,她年纪尚小,一生如此未免太可怜。”秦追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将他揽住,江轻逐与他上身一靠,二人都觉火烧一般发热。隆冬时节,外间寒冷异常,如此互相取暖,一时均自心旌荡漾。江轻逐向他双眼望去,秦追道:“你见了那二人,是不是甚么都不顾,就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江轻逐见他双目之中神光若隐若现,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秦追知道他心意已决,难以回转,宁可不说话也不愿回答,心中不安更甚,但觉他双唇温润,柔情似水,实难抗拒,于是闭上双眼宛转应和。 江轻逐伸手向他身下轻抚,秦追被他挑弄得情动,眼中瞧见他俊美无俦的容貌,眉间蕴着一丝难舍,极尽温柔亲热,教人爱到心坎。秦追虽与他早已尽过床笫之欢,但平日十分克制,如今真相告白大战在即,一时心中却有千般柔情万种缱绻,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只盼这一晚越长越好,天若不亮便似能与眼前之人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江轻逐汗水涔涔,落在枕上。他性子刚硬,从不流泪,此刻汗水自眉间滴落,秦追眼前模糊,便伸手到他面上替他拭去。江轻逐握住他手掌,轻问道:“你在想甚么?”秦追微微一笑道:“天快亮了,咱们一起睡上一会儿吧。”江轻逐嗯了一声,拉着他的手在一旁躺下。二人均不再言语,心中却越来越平静,渐渐竟觉心平气和无比安宁。 天亮后二人再到镇上探听,仍是没有半点消息。走了一会儿,江轻逐道:“你觉得有些奇怪么?”秦追点头道:“嗯,这镇子不大,江湖人不少,且多是一帮一派结伴而来,方才酒楼上瞧着像点苍派的人,转角那家客栈里似乎是华山弟子,还有一些虽然独行,但包袱中各有奇门兵刃,个个都是高手。”江轻逐道:“点苍华山这样的大派,平日出门唯恐旁人不知道,为何这会儿却要掩藏身份,这么多人途经小镇,也太过凑巧,近日江湖上又有甚么集会?”秦追道:“博茫山之战后,没再听说召开过武林大会,真有甚么聚会,这些江湖人同在一起如何能不大声谈论,要不咱们去酒楼听听。”二人在近处找了个人多的酒楼坐定,酒楼上提刀拿剑的不少,可席间居然没有半个人开口闲谈,只一味喝酒吃饭,再到别处探听也是一样情形。江轻逐道:“我瞧这些人来自各方,却都往一处去,路上不透露半点风声,此行应当十分隐秘,不欲太多人知晓。”秦追道:“咱们跟着去,沿途再打听二师兄的行踪。” 江轻逐心知他难以改口,二师兄三个字也不过是个称谓,这等小事他并不计较,心中却想起当日秦追对陆天机磕下三个头,兹当与恩师诀别之事。他与秦追历经患难,早已难分难舍,想到陆天机教他心法时的未尽之言,心里直想,义父与云妹若不幸遭害,我自当不惜一切为他们报仇雪恨,可他若身遭不测我却不愿独活。想到这,虽前路艰险生死难卜,却自心底升起一丝甜蜜。 两人暗中跟着一拨人马出了镇子,路上江湖客络绎不绝,虽各自避开,或走大路或行小道,乘车骑马,弃车改舟,但所去方向却一般无二。走了两日,夜间歇宿,忽然有人敲门,秦追开门一瞧,是个不认得的汉子,穿一身粗布衣衫,见了他拱手施礼道:“秦大侠。”秦追还礼道:“这位好汉高姓,如何称呼?”汉子道:“小人贱姓曾,叫曾练,秦大侠不必多礼,小人受少主人之命来给秦大侠与江大侠传个信。”秦追问道:“不知尊主是哪位?”曾练道:“我家少主人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秦追啊一声道:“原来是白少镖头,曾先生请进来细说。”曾练道:“小人不敢,少镖头让小人传信,小人传完便走。”说完踏进一步,伸手向后掩上房门。 秦追见他一个镖师做事牢靠,是可当大事之人,必是白离亲信,忙将他让进房里。曾练道:“少镖头说,近日武林各派多有变故,上月中大帮大派的帮主掌门收到书信,便已携帮众弟子出走,现下各派中都只余半数人手。少镖头自总号请了白虎令,号令天下各大镖局齐出,向各派传去青衣教意图不轨的消息,谁知一去,各派主事尽皆不在。少镖头怕事情有变,便叫小人沿途打听秦大侠与江大侠的行踪,尽快将此事告知。” 秦追听了不禁一惊,对着江轻逐瞧了一眼。江轻逐道:“这些掌门帮主去了哪里?白离可曾查明去向?”曾练道:“少镖头派了人打听,消息聚拢,都说这些人全往洛阳去了。”秦追道:“洛阳?”曾练道:“是,少镖头叫小人传的信便是这些,小人不敢叨扰二位,这就告辞。”说罢向两人一拱手,往后退了一步,直到门边才转身离去。 曾练走后,秦追与江轻逐议计。二人均知白离行事谨慎,传话也是点到即止,那些掌门帮主各派主事收到书信,率门人弟子前往洛阳,所去之地必是博茫山无疑。秦追道:“原来二师兄尚未得到盟书便已有所布置,不知他如何诱得各门各派前去,也不知山上设了甚么陷阱。”江轻逐道:“杜笑植当年亲见张轻被各派刑求逼供,虽不能个个都记得清楚,但这些大帮大派却脱不了干系,他二人报仇心切,错杀三千也必不在乎,抢夺盟书只为了不放过一个。”秦追点头道:“当年那些幸存的二代弟子,如今都已是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即便不是也必定身居高位,二师兄若以张轻之名传信,这些人想起三十六年前的往事,无论如何不会置之不理。难道二师兄统领青衣教不是一个个仇人找去复仇,而要设下计谋将各派高手一网打尽?”想到这里不由心惊,他虽因天剑山庄之事遭江湖中人厌弃,故友断义不在少数,但如此相斗,必定武林震荡天下大乱,心中仍是万般焦急。 二人不敢耽搁,连夜启程赶路往博茫山去。走了几日,又得白离传信,四方镖局尽行方便,通行无阻,一路上无比顺利,不日便到了洛阳。洛阳城中江湖客络绎不绝,客栈酒楼人满为患。 江轻逐与秦追上了一家名叫仙海阁的酒楼,见坐满了人,只有楼梯下的小桌尚且空着,便去坐下,向小二要些寻常酒菜。二人虽未改换装扮,但此处人多嘈杂,倒也无人留意。秦追悄悄打量,临窗一张大桌坐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一名少妇,身穿锦袄,腰束宝带,带上悬着支金钩。这少妇面目姣好,眉心一颗红痣,却面色凝重神色不虞。坐在她左首的汉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不怒自威,对少妇倒十分温顺,低声问道:“咱们今日上山还是明日再说?”少妇横他一眼道:“自然是今日,你难道忘记公公临终嘱托,那东西找不回来,金陵郑家岂非要威名扫地。”那汉子道:“可我总觉这事古怪,只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便千里迢迢赶来,可别中了仇家的奸计。”少妇冷笑连连道:“我何代芹瞎了眼,嫁了你这样的窝囊废,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做成大事。真是仇家施计,你又怕他甚么,若武功不济人家不下圈套你也是等死,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上一场。那东西是你郑家的,你不愿去,要我这个做媳妇的逞甚么能。我看今日不去明日也不用去了,大家趁早回去做缩头乌龟最好。”她声音清脆如爆豆一般,那汉子听了羞愧不已,同桌几人忙劝道:“二嫂别动气,二哥也是做事谨慎,世道艰险,江湖上的小人不可不防,再说那书信来得确实蹊跷,何不多做商量?” 江轻逐听了一会儿道:“这女子性子好烈,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秦追道:“那是金陵白猿通臂郑家的二少奶奶,听说郑家老二郑天鹰娶了晋阳金钩王何家的三小姐为妻,何三小姐代芹做闺女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泼辣凶悍,武功深得家传,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郑天鹰原也是个豪爽汉子,娶了何三小姐后对她又敬又爱,这些年来惧内二字早已传遍了江湖。金陵郑家的人来了,白猿通臂郑柏宫也在盟书之列,却不知他儿子媳妇要来寻回甚么东西?”江轻逐摇了摇头。何代芹又再数落郑天鹰,一句一句,外人听来无不刺耳,郑天鹰却唯唯诺诺,绝不动气。过了一会儿,忽听旁边一桌爆出一声大笑,江轻逐转头看去,见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身旁坐着四人。这瘦子从碗碟中捡了几粒花生,丢进嘴里边嚼边笑,虽未开口,但在场之人均知他在笑郑天鹰怕老婆。 何代芹听他大笑,柳眉一竖,拍桌而起道:“你笑甚么?”瘦子道:“甚么好笑我就笑甚么,你这娘子管得了你老公,还想来管别的男人不成?”何代芹怒道:“我骂我丈夫,关你甚么事?”说罢飞身上前,取下腰间金钩,众人只见一道金光飞闪而过,那瘦子“哎哟”一声,伸手捂起耳朵,何代芹却已回到座上,目光斜睨,微微冷笑。 瘦子摊开手掌一瞧,满手鲜血,耳朵上掉下一小块皮肉。他又惊又怒,同桌几人也站起身来,向何代芹骂道:“泼妇,家丑不可外扬,你骂得我们笑不得么?既然见了红,今日必不能就这么算了。”何代芹道:“是他自己管不住耳朵,我已手下留情,再笑一声,两只耳朵我都削了去。” 瘦子道:“咱们岭南五龙帮难道是由得你们欺负的么?”何代芹道:“耳朵我削也削了,不服气拿家伙上啊,罗嗦甚么?”瘦子提刀便要动手,郑天鹰却忽然跃出站在他面前。五龙帮的人瞧见他被自己媳妇骂得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便对他存了小觑之心,见他出来,言语上自然不三不四,十分不客气。瘦子道:“郑老二,你堂堂七尺男儿,叫个婆娘在外头骂得这般凶狠,这样的泼妇趁早休了的好。”何代芹金钩一扬,郑天鹰却将她拦住,好声好气劝了一番,转过头来正色道:“拙荆与在下有些家事争执,与旁人无关,阁下无故发笑,引拙荆生气,实不应该,阁下道个歉这就去吧。”瘦子被他说得一愣,不知他是真心之言还是反话讥讽,说道:“你家的母夜叉削了老子耳朵,今日我也要削她点东西下来才能罢休。你若怕老婆,滚一边去看热闹。”郑天鹰点点头道:“那好,在下就代拙荆领教阁下高招。”说罢将衣袍下摆掖一掖,踏出一步,使一招“白猿献果”。这一招当胸直取,拳风狠辣,却不失大家风范,正是请人过招谦逊有礼的开拳招式。五龙帮的瘦子见他武功扎实,不敢怠慢,右手提刀一招“双龙搅浪”,将来拳挡下。郑天鹰接着却抽身后仰,变作“灵猿醉酒”,这招承前启后,亦作回避,瘦子一刀落空,正要踏前追进,郑天鹰斜向里一拳兜转,击向他腰腹。瘦子一惊,但回救及时,单刀横劈向郑天鹰手腕。二人过了数招,旁观众人见拳来刀往,以为势均力敌,秦追却瞧出郑天鹰拳法精湛,内功扎实,大有名家风范,那瘦子迅猛无极的刀法被他拳风罩住,丝毫也破不开。 如此过了一盏茶功夫,何代芹在一旁冷笑道:“窝囊废,这人是你兄弟么,你来我往打得好有章法好生有趣。”众人不知她在说谁,但见郑天鹰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微微一红,一声长啸,拳法猛然变化,原本精妙飘逸的拳法竟转而变得大开大阖,刚猛无比。那瘦子本已有些支绌,如此一来更难抵御。郑天鹰一拳“野猿弄客”攻他上身,待他避开,虚招收起又变作“啼猿近舟”,长臂一捞抓住瘦子膝盖外侧,手指错开喀!一声,将关节卸脱。瘦子大叫一声,顿时跌倒在地。同桌几人急将他扶起查看伤势,却因郑家卸骨手法独门,一时无法接续。何代芹道:“你下手做甚么留情?”郑天鹰道:“芹儿,我已教训了他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就这么算了吧。”何代芹杏眼圆瞪朝他斜去,郑天鹰顿时不敢说话。众人见他身躯魁梧一脸彪悍,拳法身手又是极为高明,却在妻子面前做小伏低,虽觉可笑,但都笑不出来。 何代芹道:“咱们今日到洛阳,是有一样重要的大事要办,这些人无端端挑事,我瞧多半有鬼,你去把他们手脚全打折了,最好一两月不能走动,这才算教训。”五龙帮的人听她说完,都脸现怒容,其中一人道:“你这婆娘心肠歹毒,胡大哥不过笑了两声,竟要将咱们手脚全都折断,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何代芹冷笑道:“你去问问,晋阳金钩王的何三姑娘甚么时候讲过理?”姓胡的汉子怒道:“这梁子算是结上啦。”何代芹向来不怕与人结怨,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之际,邻桌一人道:“晋阳金钩王,岭南五龙帮都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江湖大帮,这般意气用事,岂不着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道?” 这人说话不疾不徐,众人抬头一瞧,是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藏青道袍,三缕长须垂胸,若干净些倒尚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此刻他满面风尘,脸色蜡黄,头发胡须全都纠结在一起,形状落魄十分邋遢。秦追听他说话,心想此人其貌不扬,说话倒有几分道理,不知是哪来的。江湖上鱼龙混杂,有的人为避耳目,行走时也做僧道打扮。他正思忖,何代芹开口道:“老道,不知这着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道,从何说起?”那道人道:“敢问郑夫人,各位今日到洛阳,所为何事?”何代芹还未说话,郑天鹰轻轻一扯她衣袖,示意此事重大勿要多言。何代芹本也想不答,但见丈夫在众人面前如此小气,偷偷扯她衣袖却不直言回拒,心中有气,大声道:“咱们行事光明磊落,有甚么不可告人?实不相瞒,这趟来洛阳是要上博茫山寻回郑家通天拳的拳谱残页。” 众人一听,心中均想,通天拳是金陵郑家的绝学,向不外传,唯有继承家业之人方可修习,当年郑家以此拳法名震江湖,武林之中少有敌手,可近年来却不见郑氏后辈以通天拳扬名,原来是拳谱不全已有失落。那道人闻言点了点头,转头见五龙帮的瘦子仍坐倒在地不能起身,便去到他身旁,左手托住膝盖,右手捏住足踝,双手轻轻一送,骨节轻响,那瘦子嘴巴微张似要喊叫,忽而面露古怪之色道:“好了,竟然不疼。” 何代芹与郑天鹰面面相觑,郑家卸骨手法与众不同,若不懂诀窍随意接续非但不能治愈反而有损筋骨,这道人随手一推竟将此人治愈,实是不可思议。何代芹道:“你是甚么人?怎会懂得郑家卸骨上膝\法?”道人道:“贫道来自清风山云清观,道号水静子,方才使的也不是郑家的卸骨上膝,不过是寻常推拿。郑夫人是行家,自然知道却骨均在关节筋络,医理殊途同归,熟知筋脉骨骼,对症施救也非难事。只是郑家独门错骨手非同一般,五龙帮这位好汉现下并无大碍,但过几日伤处必定青肿剧痛难以步行,需用防风、假苏、桔梗、独活、艾叶、花椒各二钱,赤芍药、蜈蚣草各五钱,羌青一钱煎浓汤热洗,再以当归、续断、追风使、无根草、党参、六月雪各二两,山鞠穷、白芍药、虎骨、杜仲、三七、柳桂、黄芪、万寿果各一两,肉碎补、土鳖各二两,熟地黄三两晒干研至细碎末,糖水调制小丸,以堆花烧酒送服,十日后方可痊愈如初。”那瘦子感激他救治之恩,连忙抱拳道:“在下姓胡,名叫胡长风,多谢道长接骨之恩。” 水静道人说得极是仔细,说完问道:“胡大侠到此又是所为何事?”胡长风瞧了何代芹一眼道:“不瞒道长,咱们来洛阳也是要上博茫山寻一件十分要紧的东西。”水静道人道:“不知是甚么要紧东西?”胡长风道:“说来惭愧,五龙帮自百十年前由首任帮主开帮立派,这些年在江湖上也积了些薄名,鄙帮原有五枚乌金令牌,分由赤金碧青紫五堂堂主分别掌管,可调集各地分堂帮众,各位堂主均都小心收藏不敢有失,但四十余年前,鄙帮赤火堂堂主忽然失踪,遍寻不见,赤火令也下落不明,因令牌遗失赤火堂无人继任,堂主之位一再缺空。上月帮主忽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中写道欲寻赤火令,须在腊月十五上博茫山,必有所获。” 水静道人道:“郑夫人可也是收到密信,要两位十五上博茫山寻回通天拳谱失落的残页?”何代芹点头道:“不错,老道你又是为甚么来?”水静道人叹了口气道:“贫道恩师过世时曾有遗训,令贫道寻访一位故人。半月前,贫道同诸位一样收到密信,信中言及贫道所寻之人腊月十五要到博茫山。贫道虽觉蹊跷,但一来这些年寻遍千山万水,始终未得此人行踪,二来亦有些私事料理,因而思虑再三决定走这一趟。贫道到了洛阳,离十五尚早,便投店落脚。几日间,城中江湖客流水也似到来,贫道本对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十分怀疑,悄悄打听得到些消息,原来这些人都是收了密信前来赴约,却不知写信之人是谁,信中言及均是各派极为隐秘之事,虽大家都有疑心,却还有一丝念想,只盼信上所写是真的,那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便有了着落。” 何代芹听完道:“甚么人竟能知道这么多秘密?”水静道人摇了摇头道:“哎,其实贫道方才所说的私事也与此有关,那信中夹了一张小笺,笺上写了一张药方,写得好生奇怪,非但药性相冲而且用药凶猛,常人服了岂非要立刻一命呜呼。贫道瞧了三日三夜,初看之下只觉荒谬绝伦,再看时又觉荒唐之中有些巧妙,三日一过细细琢磨,竟是张妙手回春,能起死复生的良方,实在妙极。贫道知道药方虽好,但也只能治一种恶疾,那方子是从书上撕下的,若能取得整本医书瞧一瞧,便是死也无憾了。贫道恩师虽有遗训,但所寻之人年事已高,多半不在人世,找不找到也未存甚么太大希望,写信之人大约怕不能打动贫道,便夹了这张药方。贫道一生只爱钻研医书,听说天玄掌门万啸风是个神医,却遭人所害含恨终天,贫道缘悭一面不能得见,实乃憾事,如今这药方既让我瞧见,那是心痒难搔,再有疑心也非来不可。写信之人心思深沉可见一斑,贫道自觉其中必定有个绝大的阴谋,因而不敢大意,郑大侠贤伉俪,五龙帮众英雄,咱们既然都到了洛阳,来这的目的又极为相似,应当细细商量,万勿大意中计。” 秦追与江轻逐听他说了一番话,字字句句入情入理,洛阳城里这些江湖客若个个能这般明白倒未必会中了杜笑植兄妹的计。二人见仙海阁上众人已尽释前嫌,围坐一桌共商计策,料想定然有法应对,便下楼会钞离去。 出了仙海阁,秦追道:“咱们去哪?”江轻逐道:“城里的江湖人都是杜笑植与张余命诱来的,明日就是十五,要将这么多人一网成擒,博茫山上定有陷阱。”秦追道:“既然如此,咱们早一日上山吧。”江轻逐想说自己只想报仇,江湖上这些人各有所求,来到山上下场如何却管不了那么多。秦追知道他心思,也不点破,见天气酷寒,拉着他去镇上成衣铺里买了御寒的衣裳。 二人这些日子东奔西跑,身上衣衫单薄,到了铺子周身焕然一新,一个长身玉立潇洒出众,一个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瞧着对方相视一笑,心中喜爱之情炽盛。 出了店铺上马并行,洛阳城中虽住满江湖客,但见江秦二人鲜衣怒马,只当富家子弟闲游,并未多加留意。走出城门往西北快马赶路,约走了半个多时辰,路边有个小茶铺,几张破桌边上已有十来个人坐着。这十几人全都身穿黑衫,腰挎长刀,招旗下摆着七八个大箱子,箱子上盖着锦旗,旗上绣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秦追一见镖旗,虽绣的都是白虎,但旗上虎头仰起,爪下踏着玄龟,与白远镖局的镖旗绝不相同。他目光一扫,便知这是北虎镖局的人手。二人匆匆赶路未作停留,大约走出十几里路,忽听身后马蹄声追近。 秦追回头去瞧,两骑快马,马上人均着黑衣,其中一个镖局趟子手装扮,另一个却瞧不太清。那镖师见他回头,扬声喊道:“秦大侠,江大侠,且住。”秦追勒马停步,来人奔到近前,镖师飞身下马抱拳施礼,另一人则在马上微微笑道:“秦大哥,江大哥,好些日子不见。” 江秦二人朝他一望,这人却是白离。秦追见他满面风尘,略有疲惫之色,虽时隔不久但已憔悴多了,显是这些日子四处奔走劳累所致。白离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但忽见二人换了衣衫,心中暗赞羡慕不已,说道:“小弟料想这几日两位该到洛阳,沿途叮嘱手下留意,谁知你们换了这身衣裳,叫小弟差点看走眼。”秦追道:“少镖头平日素喜白衫,今日穿了黑衣也叫咱们认不出来。少镖头这些日子奔走辛劳,我瞧方才路边安放着许多镖货,不知这趟又有甚么别的要务?” 白离道:“甚么要务能比得上挡下这场大麻烦要紧,镖局各分号已将消息传往各派,可惜终究迟了一步,许多掌门帮主已到洛阳城里,还有不少昨日便出城往博茫山去。家父领人先行前去阻拦,小弟在此相候,也只能守得一天半日,望能拦下上山的武林人士。那些箱子里装的并非镖货,是家父从各地调来的霹雳火弹,只为应急之用。”秦追知道他办事周全,虽不是万全之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白离道:“两位今日也要上山?”秦追点头道:“洛阳城中挤满了各路武林人物,青衣教瞧准他们的弱点,各有利诱之法将人引上山去,山上必定设下陷阱要将这些人一举歼灭,以报当年围剿乾天门之仇。我们想先上山探探究竟,若能窥得青衣教的计谋,也好救众之危。”白离道:“小弟也要上山,这才特地换了黑衣,夜里行事方便,如此正好人多有个照应。”说完嘱咐跟来的镖师几句,打发他回去报信,自己与江秦二人一同往博茫山去。 第五十五回 黄昏时三人已到山脚下,远远望去,山顶一片宅院楼宇。白离道:“博茫山自三十六年前乾天门覆灭便再无人迹,青衣教处心积虑卷土重来,咱们可得小心行事。”江轻逐道:“将马留在山下,免得招人眼目。”三人弃马而行,展开轻功徒步上山,不一会儿便到了半山腰。一路仔细勘察,却并未见甚么机关陷阱,走了半途忽听不远处隐有人声,仿佛四五人正在相斗。 秦追走近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望,只见银芒点点刀光剑影。几人之中有个身穿灰袍的尼姑,又有个穿黄衫的和尚。另三个却是俗家,一个黑面长须的汉子,一个脸上带疤的后生,还有个独臂人。五人各执兵刃激斗正酣,地下也已躺了三四人,有的哀嚎不已,有的全无动静。那灰袍尼姑虽是女流,但剑法凌厉狠辣,反手一剑刺入疤面后生心口,当胸穿过登时毙命。黑面汉子怒喝一声道:“贼尼还我四弟命来。”那尼姑冷笑道:“我杀一个你便要我还命,姑奶奶哪有这么多命还你,还不乖乖将玉虚剑经交出。”独臂人闻言刷一刀向她右臂斩去,灰袍尼姑侧身闪避,刀锋险险自她臂膀前劈过。独臂人刀势不绝,反手往上斜撩,那尼姑一声惨叫,血珠抛空而起,一只手臂连着青光寒芒的长剑飞上半空,过了许久才落在地上。黑面汉子见状哈哈大笑,喝彩道:“好二弟,好一招转海回天。”说罢手中长剑不停,往那尼姑胸口刺去,灰袍尼姑失了右臂,不知抵挡,身旁的黄衫和尚大喝一声,双手持一条铁棍挡在她身前。尼姑喊道:“殷师哥,这人将我手臂斩断,快杀了他。”和尚道:“邱师妹,你去一旁裹伤。”话音一落又叮叮当当交起手来。 秦追与江轻逐远远瞧了片刻,心想这僧尼二人好重的杀气,地上几人想必也是遭了他们的毒手,出家人慈悲为怀,如此杀气腾腾已是不该,一僧一尼居然师兄师妹连带俗家姓氏相称,随口乱叫,更是不可思议。白离道:“那二人是雁荡双圣,尼姑俗家名叫邱凤仪,出家法号不静,和尚名叫殷泰初,法号不修。二人虽各自出家,但师出同门,又性情乖戾不依常理,行走江湖仍以俗家名号相称。”秦追道:“雁荡双圣我倒听过,却不知是尼姑和尚,这二人一个不静一个不修,真是非比寻常,既然如此何必出家?”白离道:“江湖中多得是行止奇异性情怪诞之人,那也不稀奇,与他们交手的几人眼生得很,不过方才那黑面汉子喝了声好一招转海回天,小弟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人叫做八臂刀神空山,使的双刀,一套劈天断海刀法名震江湖,可惜早年被仇家断了条手臂,便也销声匿迹了。” 秦追道:“这人就是八臂刀神?不知那玉虚剑经又是甚么,为何这些人在这争个你死我活?”江轻逐哼道:“自然是青衣教的奸计,翠微阁的奇珍异宝这些江湖人未必瞧得上眼,倒是随意取些刀经剑谱便叫他们鹬蚌相争起来。你管这些人作甚么,这样的人多死几个也不可惜。”他话音一落,那边连着两声大叫,三人一同望去,见那不修和尚一棍将独臂人扫向半空,铁棍虎虎生风砸在黑面汉子头上,登时血溅四野。独臂人眼见兄长惨死,单刀一横,以断臂肩膀相抵,自空中落下直往不修和尚劈去,不修和尚耳听头顶声响,一抹脸上血污,回身挡刀,“当”一声,钢刀断作两截,独臂人将半截断刀猛插入他喉咙,鲜血狂飙而出。不修和尚喉中吼吼作响,双臂一展,将铁棍丢在地上,用力箍住断臂人,不出片刻便听格格一阵骨裂声,那断臂人竟活活被挤得骨骼寸断,气绝而亡。 江轻逐与秦追虽也见惯江湖中腥风血雨,但如此惨烈激斗却瞧得惊心动魄,半晌不能言语。不修和尚将断臂人掷在地上,自己抚着喉咙摇摇晃晃,女尼不静见状喊道:“殷师哥,殷师哥!”不修和尚伸手一指满地尸首,不静忙去将七八个人身上全摸了一遍,终于找回一本残破染血的小册子。不静女尼翻开一页道:“殷师哥,我手臂断啦,再也练不了剑了。”不修和尚挣了两挣,却说不出话,两腿一蹬死了。不静站起身来,面露凶狠之色,左手提剑,走向那些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道:“殷师哥,你死了,我替你将他们碎尸万段。”说罢举剑在那些尚未气绝之人身上乱斩一通,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秦追等三人瞧她状似疯狂,犹如恶鬼脱胎,都有些心惊。白离道:“这尼姑杀红了眼,千万别跟她纠缠,咱们绕道而行再往上去瞧瞧。” 江轻逐眼见一本剑经小册便让数人自相残杀,既感不屑又觉恶心,心知明日之前这山上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些身外之物挣个你死我活,不必青衣教动手就斗得两败俱伤。他心中冷笑不齿,只觉天下英雄皆是这等货色,义父因此身遭不测当真不值。秦追跟着白离正要绕道而行,见江轻逐仍望着那一地尸身与不静狂性大发的身影不动,伸手将他一拉。 江轻逐回头瞧他,秦追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你心中不屑之事焉知他们不是乐在其中。咱们自去做该做的,这些人若执迷不悟也就与人无尤了。”江轻逐点了点头,转身随他而去。白离瞧在眼里,笑道:“也只有秦大哥能一句话说动江大哥,小弟当日三请四请献尽殷勤,江大哥连水酒都不肯喝一杯,每回相见正眼也不瞧,叫小弟好生委屈。”江轻逐听了道:“往日不知你用心良苦,误会了你,可对不住了。你心里委屈,明日过后我必亲自去白远镖局登门赔罪。” 白离微微一愣,瞧他面上神色,一时难以分辨这些话是真是假,是他心有歉意还是故意讥讽。白离自幼受父教诲,感念姚穆风义救父母深恩,一心一意暗中相助江轻逐与秦追,大半年中事事料理得当,却始终看不透这恩人之子的心思,至此仍不知江轻逐一番话语全都发自真心,并无半点讥诮玩笑。 三人沿着陡峭山径继续往上走,天色渐暗,原本大好的天气到了傍晚忽然狂风大作下起雨来。白离脸上渐有忧色,秦追问起,他道:“雨越下越大,爹爹备齐的火药火弹大雨中难以点着,青衣教将各派高手引上山中设下毒计围歼,怕到时救援不及。” 秦追道:“咱们再走快些。”他与江轻逐一同往前飞奔,白离紧随其后,只听雨水哗哗作响,如此一来倒不必蹑手蹑脚,放开步子疾奔而去。 快到山顶时隐隐显出一片屋宅,影影绰绰连绵数里。这些屋子破旧不堪,四下漆黑一片,偶有几点灯火忽明忽暗,漂移不定。三人暗中商量,绕道去树上查看情势,到了近处,瞧见屋宅前有一片坟地,坟地中鳞次栉比尽是墓碑,满地纸钱香烛浸在泥泞里,雨幕之中阴气森森令人望而生寒。秦追仔细去瞧,墓碑上却多无名姓,偶有几个石碑上落了几道剑痕刀印,像是常有人在墓地中练功习武,瞧着着实诡异莫名。三人走过坟地,每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中了青衣教设下的陷阱。 如此前行数十丈余,已有惊无险走过坟地,再往那片旧屋楼宇望去,方才的几处灯火只余下孤零零一点。三人不知有甚么古怪,再等片刻也不见动静。江轻逐道:“我去瞧瞧,你们在这等着。”秦追却道:“还是我去的好。”二人都不愿对方冒险,争着探路僵持不下,白离道:“不如让小弟去一探究竟,我武功居末,真不慎中计失陷还可仰仗两位搭救。”说完不等二人答应,足尖一点飞掠而出。秦追见他身法轻灵犹似浮云,再要阻拦已是不及。 白离几个纵跃,到了灯火前,贴着墙往长窗中望去。那屋子四周杂草甚高,秦追与江轻逐瞧不清他人影,不到片刻,房中灯火一闪而灭。二人心想,难道屋子里的人察觉了,可为何不见再有别的动静?正狐疑之际,又有灯火亮起,却是不远处一个阁楼。秦追再瞧长窗旁杂草轻摇,知道白离已往阁楼光亮处去了。 楼上灯火亮起不久,忽而又再熄灭,二人久等不见白离归来,心中惴惴。秦追对江轻逐道:“这灯火忽明忽暗绝不寻常,白离此去十分凶险,需得设法相救。”江轻逐点了点头,二人同往阁楼奔去,飞身上楼往窗中一瞧,却黑漆漆的甚么都瞧不见。江轻逐到了窗边,将秦追一拦,自己却抬起窗户跳进屋中。他到了阁内,窗外雨声渐轻,只听见自己衣袍上水滴声响,秦追随后进来,将房中一扫,空空荡荡甚么都没有。江轻逐伸手入怀取出火折点亮,四下一照,果真是间空房。二人均觉奇怪,不知白离去了哪里。 江轻逐熄灭火折,疑惑不解。这时,对面屋宅中又亮起灯火,两人相对一望,既已入虎穴哪有畏缩不前的道理,便跃出阁楼小屋再往灯亮处掠去。秦追人在雨中,不知为何打了个激灵,瞧见一点灯火越来越近,心中竟有个念头阻挡自己前去,想着想着脚下一停。 江轻逐见他忽然停步,回头瞧了一眼,秦追道:“轻逐,你听我说。”江轻逐道:“你说吧。”秦追道:“咱们到了亮灯的屋子,无论瞧见甚么,都不能轻举妄动。”江轻逐心想,这些话上山前就已说过,为何这时又再提起?但他并不多问,应道:“那是自然。”秦追听他答应,心中稍定。二人到了屋外,江轻逐正往窗中瞧,秦追将他手掌握紧,见窗户上映出一个影子。那影子很是古怪,又摇摇晃晃,像被悬在半空。江轻逐自窗缝中望了一眼,瞧见两双白晃晃的脚踝,竟是两个人被吊绑在梁上。 屋中寂静无声,江轻逐便将窗户推开,抬头望去,目中顿时露出惊怒之色。秦追见他脸上怒气大盛便要闯入,唯恐屋中有诈,忙拦腰将他抱住。他也往窗中一望,见空空落落的屋中一男一女赤条条捆缚在一起。女子长发披面,身形娇弱,身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秦追仔细一瞧竟是姚翦云,他虽有准备,知道屋中必有诡计,但见姚翦云如此境况仍是心中狂跳,更死死抱住江轻逐不放。 江轻逐道:“放开我。”秦追双手紧箍,再瞧另一人的样貌,那人背靠姚翦云,侧对窗户虽瞧不真切,但依稀是阮云之的模样。秦追又惊又疑,心中转过千般念头,他比江轻逐耐得住,可亦百般难忍想进去一探真假。 江轻逐见姚翦云受辱,又担心姚穆风安危,一时怒火填膺不能自抑。秦追只觉他力大无穷,自己实难将他拦住,忙低声道:“轻逐,你答应过我,无论瞧见甚么都不能轻举妄动,方才的话全忘了么?你想进去我拦不住,只好同你一起赴死。”说着手一松,将他放开。 江轻逐听他说一同赴死,浑身一凛,双手却抓住窗棂,骨节发白格格直响。秦追道:“这两人是不是姚姑娘和云之尚且不论,这里屋宇连绵,不下数百间房,为何黑暗之中偏偏就亮起这一间的灯火?”江轻逐只是关心则乱,静下心来一想,便想到其中关窍之处道:“暗中操纵之人知道我们到了这里,故意点亮灯火引我们入彀。”秦追道:“白离心思缜密,平日行事又十分稳重,可连他去瞧了一眼阁楼上亮灯的屋子,竟也人影不见下落不明,可见屋中埋下了极为阴险的计谋。咱们上山前在洛阳城里见了那些江湖客,金陵郑家要找通天拳谱残页,岭南五龙帮要寻赤火令,那水静道人也心有所想。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岂会瞧不出青衣教的计策,若是如水静道人一样分析利弊,青衣教怕也未必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为求万无一失,必定要各个击破才是上策。” 江轻逐道:“你是说青衣教将这些人要找的东西置放在这片旧屋楼宇中,投其所好,各设陷阱加害么?”秦追道:“除此之外再无解释。”江轻逐瞧一眼屋中人影,梁上悬着的分明是姚翦云,即便有诈,要他转头离去也实在不忍,不由问道:“可若真是云妹与你师侄,难道能眼睁睁瞧着不去相救?”秦追叹了口气道:“二师兄料准你我就算起疑也必不肯离去,这人自然要救。”话虽如此,但不知屋中有甚么陷阱。秦追苦思片刻解下二人腰上丝绦系在一起,又自地上捡了粒石子绑在前头,掂掂分量,看准窗中的姚翦云与阮云之抛掷而去。这一投灌注内力,石子哧一声破空,秦追瞧准时机手腕一撤,丝绦带着小石往后回旋,正绕在二人腰上。江轻逐抬手放镖将屋中二人头顶绳索削断,秦追手臂运劲,屋中二人尚未落地便被扯向窗边,江轻逐脱下外袍罩向二人赤裸身躯,双手一抱将人接到窗外地下。 秦追收回丝绦,在二人鼻下一探并无半分气息,再往阮云之耳畔摸去,轻轻一剥自脸上剥下一层面皮。江轻逐也依样从姚翦云脸上揭下一层,面皮下是两张少年男女的脸庞,却已死去多时。江秦二人虽与死者非亲非故,对青衣教这狠毒手段却也十分震怒,再想自己一路过来极为小心,怎的好似行踪全在他们眼中,要设下此计诱那些江湖客上钩,必得对其心思举动了若指掌才行。这时屋中灯火熄灭,四周又是一片漆黑,雨水落在身上寒冷彻骨。秦追不知自己使这手段是否破了青衣教诱敌而入的计谋,两人在屋外稍待片刻,秦追忽觉手指一阵麻痒,犹如一条小蛇顺着掌心往手臂上游爬,心头一惊,暗道不好。江轻逐低声道:“尸身上有毒。” 秦追疾点穴道,拔出匕首往指尖刺落逼出毒血,谁知这毒蔓延极快,不一会儿遍布半身,力气全失。他心想二师兄好歹毒的心思,先将两具尸身脱得赤裸裸,引得轻逐怒不可遏要进房救人。此计不成等他设法抢了尸身出来查验身份,尸首面颊两旁已种下毒药,令人不知不觉着了道。他自觉机智谋略都不如杜笑植,现下中了计又该如何是好。 秦追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江轻逐伸手将他揽住。秦追身上一暖,二人坐在屋外相对一瞧,知道这回定是凶多吉少,却不约而同微微一笑,将生死置之度外。片刻不到,耳旁传来悉悉索索轻响。二人中了毒,脑中都是一阵阵晕眩,秦追勉为其难瞧了一眼,见是两个青袍人,到身旁将自己与江轻逐分别架开。江轻逐不肯屈从,将秦追手掌握得甚紧,两个青袍人见状,便一根根掰起他手指,终将二人分开。秦追心中长叹一声,脑后玉枕、天柱两处穴道一疼,顿时头晕目眩,失去知觉。 这一昏迷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慢慢醒转,秦追睁开双眼只觉浑身酸软手脚发麻,好在并未受伤,心中稍定。他见四下漆黑一片,不由低声喊道:“轻逐。”却没听见江轻逐答应。 秦追暗中运气,胸腹丹田空空如也,半点内力也无。他这半年遇事已多,习惯随遇而安,当下并不惊慌,慢慢起身活动手脚,只觉除了内力涓滴不剩,其余倒也没甚么异样,心想原来那毒并不致命,不过是制住内息。他担心江轻逐安危,又再唤了两声,忽听一人道:“吵甚么,恁的烦人。甚么青竹红竹,还不快给老子闭嘴。” 秦追一惊,想不到这里还有旁人在,转念一想,青衣教设下如此计谋自然擒住了不少江湖人,与旁人同囚一室也不奇怪。当下恭恭敬敬问道:“这位前辈如何称呼,在下姓秦,前辈尊姓可否见教?”那人尚未答话,又一人阴恻恻笑道:“这狗贼算甚么前辈了,你听了他的名号,保准活不过片刻。”先前那人怒道:“你又是甚么人,敢在老子面前大放狗屁?”另一人道:“唐谦,你不出声还罢,十六年前你一刀削了我的左耳,可不曾想到十六年后我还能认得你的声音,你一出声,我就知道是你。” 那叫唐谦的大声笑道:“老子名叫一刀斩恶唐谦,一生削过的耳朵不计其数,谁又记得你是谁?”另一人道:“我是凌竹谷的东门升,当年你追杀刁通进了凌竹谷,因这刁通与家师有些渊源,故而庇护于他,你这恶贼不分青红皂白将谷中上下一十二人尽数削了左耳泄愤,今日教我遇上正好报这大仇。”秦追听二人对答,心想江湖上恩怨情仇是是非非原本就难以分辨,这两人落到此地,武功全失,却还不忘旧仇,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不爱多管闲事,便盘腿打坐,试运真气,忽而又听一人道:“你是凌竹谷谷主的徒弟?好啊,几年前咱们南山双侠来谷中求药,却被孙灵竹那老儿拒之门外,我苦苦相求,姓孙的铁石心肠硬不肯让我入谷采一味药救治大哥,以至于他落下病根手足残废终生不能动武。东门升,既然你要为姓孙的报仇,那咱们的过节也该算上一算。”唐谦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要算一起算,咱们今日算个清楚明白,刁通卑鄙无耻,老子要杀他,孙灵竹竟敢不允。老子削了你们这十二个废物的耳朵,姓刁的吓得屁滚尿流,立时跑出谷去,被老子一刀宰了。哈哈,哈哈。”他话音一落,旁侧有人尖声叫道:“原来刁通真是你杀的。”呼一声,一条黑影自角落中扑来,与唐谦滚在一起,立刻传来殴斗之声。 秦追越听越心惊,想不到小小囚室中竟有这么多人在,且看这情形各人互相之间又都有仇怨,必是青衣教故意而为,要叫众人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他猜到此节,不由又想,这些人他都不认得,若青衣教真将仇人关在一起,自己也不能例外,不知是哪些结了梁子的人躲在暗处,却迟迟不动声色。 正在这时忽觉身后有人靠近,他内力全失与寻常人无异,但拳脚功夫尚在,立刻反手一掌击去,那人未及防备,猛然中招“哎哟”一声。秦追趁势抓住手腕往下一按,将人按倒在地。他在黑暗中待久了,依稀能够视物,见地上这人面目俊俏,一脸冷笑,却是平门弟子郭冉。 第五十六回 秦追见了他,心中一沈,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屋子人当真动起手来却是谁也讨不了好。此计歹毒之处,纵然有人窥破计谋,也是身不由己,不伤人便要被人所伤。 他按住郭冉,忽觉身后又有人欺近,若在平日倒也不怕,但此刻武功尽失不得硬拼,连忙松手回避。身后那人双掌齐出,扣他背心要穴,秦追斜身避过,回头一瞧又是个平门弟子。这人与郭冉联手,只以招数相拆,秦追武功高出二人许多,三招一过,郭冉便已有些不敌,忽然高声喊道:“师弟,快将他抱住。”那平门弟子对郭冉言听计从,闻言立刻双手大张,自背后将秦追一抱,继而十指相扣使了个空手擒拿。秦追两下一挣,竟难以挣脱,眼见郭冉又再扑来,抬腿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郭冉被他踢翻在地,捂着肚子一时不能上前相斗,秦追又再挣脱,身后那人头脑愚钝,未得郭冉号令便手臂紧箍不放,箍得秦追胸口窒闷肋骨作痛。他见四周许多人打作一团,急喊道:“各位先停手,听我一言。”唐谦一掌将身旁之人击倒在地,他虽无内力但手大脚长,身如蛮牛,拳脚挥舞起来比别人多几分威力,听秦追一喊,大喝道:“狗屁小子,打不过就认栽,乱喊甚么?”说着又一巴掌向东门升扇去。秦追道:“唐大侠,咱们这些人互相虽都有些过节,但既被囚困于此,何不先暂将仇怨放下。大敌当前不能同仇敌忾,真要拼个同归于尽不成?” 唐谦哈哈大笑道:“小子说得倒好听,你进来之前,咱们这些人早已打过一场,打死了几个。老子方才隔山观虎斗,你一醒来便青竹红竹乱喊一通,听得老子心烦出了声,被那凌竹谷的废物听出来。咱们同仇是不错,敌忾却万万不能,怕暗中有人捅刀子,我瞧不如大打一场,将有仇的都打死了,剩下几个再商量着敌忾不迟。”秦追听他所言虽顽固不化,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些人个个欲将仇人杀之而后快,要他们联手抗敌,难保不会混乱之中暗下杀手,既有后顾之虑便不能同心协力,一时想不出良策。 郭冉道:“诸位千万不可中计,你们知道这姓秦的是谁?他是天玄派的叛徒,天剑山庄论剑之日勾结宵小屠戮同门,他说的话万不能信,说不定与此地的恶人连同一气,更有毒计陷害各位。贝师兄、余大侠,你们二位的同门与朋友当日命丧他银针之下,今日正好报仇雪恨。” 郭冉这番话其实漏洞百出,但一来众人身陷囹圄心浮气躁,二来剑盟论剑之事已传遍江湖众所周知,郭冉存心挑拨,群雄哪有不信之理,但听一个女子嗓音道:“你又是甚么人?”郭冉心知此处人头甚杂,说不定就有平门剑派的仇敌,因此不敢多言,只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眼下应当先将姓秦的恶贼擒下,逼他说出脱困之法才是上策。”那女子道:“好啊,平万钧这缩头老乌龟,在家装病避祸,连教出来的徒弟也是天下第一的脓包,竟不敢自报家门。”郭冉被她说中心事,一时面红过耳,好在黑暗之中无人瞧见。女子道:“你既不敢说,姑奶奶代平老乌龟教训你。”郭冉听她说话带刺,早在暗中防备,谁知耳边急风袭来,啪啪两声,左右面颊已各中一掌,他又惊又怒,骂道:“小贱人,做甚么打我?”那女子口音清脆,似乎年纪不大,却哈哈笑道:“我雪罗刹沐红药与你师父平老乌龟同辈,做你姑奶奶也够了。”众人听她自称雪罗刹,都是一凛。 沐红药四十年前武林中艳名远播,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江湖男儿愿拜在她石榴裙下的不计其数,沐红药却一个也瞧不上,博茫山一战后更是行踪全无,从此消声隐迹。当年沐红药正值妙龄,不但美貌,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但凡女子独行江湖,众人抬爱,自然取个仙、姝之类的雅号,她却偏偏得了罗刹二字,可见出手之狠更胜绝色容颜,着实令人畏惧胆寒。 沐红药扇了郭冉两个耳光道:“平门剑派的小乌龟,我问你,平老乌龟死了没有?”郭冉虽知这女子与自己一般并无内力,但见她出手如风,又是与师父相识的前辈高人,心中已惧怯了三分,说道:“师父他老人家卧病在床,沐前辈为何恶言诅咒?”沐红药闻言娇笑道:“打了你两个耳刮子,小贱人便成了沐前辈,不错不错,孺子可教。”郭冉抬头偷瞧她,囚室之中光线黯淡,依稀能瞧见沐红药一对眸子盈盈秋水,眉目如画美艳动人,当真是绝色丽人不可方物,心中竟是一荡,进而又想:这雪罗刹与师父同辈,少说也得五十有余,怎的还与妙龄女子一般貌美,难道她竟有甚么容颜永驻长生不老之法?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沐红药道:“小乌龟,我当年当你师父平老乌龟的面发过誓,他活着,沐红药今生今世不履中原半步,可要是让我瞧见他门下弟子,我必定见一个杀一个,杀到他灭门方休。”她语声温柔全无杀气,说的话却骇人听闻,郭冉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 沐红药瞧着那名平门弟子道:“你也是平老乌龟门下,我先杀了你吧。”说完向他走去,那人见沐红药是个女子,心想自己与师兄联手,难道还敌不过一个女人,当下站住不动。沐红药走到他跟前,将他手腕握起,那人本想挣脱,但觉沐红药一双手滑如凝脂柔若无骨,摸在腕上十分舒服,接着脉门一痛,手腕上被她指甲划破一道细口。那人见伤口极小,不以为意,正想说话,口鼻中竟有些麻痒,抬起左手一摸,自鼻腔嘴角流下几道黑血。郭冉见了又惊又怕,沐红药放开手,瞧着那平门弟子哀号不止,双手猛抓胸前,将衣衫尽数撕裂,又将胸口抓得鲜血淋漓。众人心惊肉跳,知道沐红药指甲上涂着剧毒。郭冉更是面如土色,想到方才被她掴了两掌,若不小心指甲刺破皮肤,那是片刻之间便命丧黄泉,不由得浑身发颤,隔了半晌才道:“你……你当真杀了他?” 沐红药微微笑道:“是啊,他是平门弟子,我说过见了平门弟子便杀,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郭冉道:“那你说过不回中原,怎的……却不守信?”沐红药笑意敛起,冷冷道:“这要问你师父为何先失信于我。”郭冉瞧她神色忽然转恶,心生畏惧,忙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如何失信于你?”沐红药道:“他说过若不能娶我便终生不娶,我却得了消息,知道他悄悄娶了一房妻室,可有此事?”郭冉心想师父确实十年不曾娶妻,后来有回下山接了个女子回来,说是随父任满回籍的官家小姐,路上遇见山贼举家罹难。这女子既非江湖人,师父又十分谨慎小心,此事唯有自己与几个师兄弟知道,且都在师父面前立誓绝不外传。平万钧与那女子其实并未成亲,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名分,他一方掌门非僧非道,壮年之龄如何能忍得住不娶妻妾,郭冉当初不明白为何师父成亲如此神秘鬼祟,今日见了这毒手催命貌美如花的雪罗刹便明白了几分。沐红药冷笑道:“他自以为偷偷娶妻,不给人知道便也能瞒得了我,听说那小贱人已被擒到这山上,我先杀了她,再去杀平老乌龟泄愤。” 唐谦听了一会儿道:“毒婆娘,那姓平的老乌龟老子见过,长得其貌不扬一脸猥琐,你虽年纪不小,但花容月貌,你们两人是大大的不般配。”沐红药年轻时起练一门内功心法,长久修习驻颜有术,几十年来容颜不改宛若少女,可但凡女子最忌讳旁人说个老字,听了唐谦的话,顿时右手一伸往他面上抓去。唐谦忌惮她指甲上的剧毒,倒不敢轻敌,往后一退避开。沐红药见他身手灵活绝非郭冉这般脓包,又早有提防,只靠用毒未必能取胜,便灿然一笑道:“一刀斩恶唐先生,我记下啦,今日我用白首蛇毒杀你难免叫江湖朋友笑话,若有命出去,咱们再比过。”唐谦哈哈笑道:“毒婆娘,你自己打不过我却偏要说怕江湖朋友笑话,我现下一把掐死了你,岂容你占这便宜?”沐红药娇滴滴道:“我是弱女子,自然要为自己挣些便宜。我与平门剑派的梁子和旁人无关,那平老乌龟长得好不好看,我们两人般不般配也不要旁人多管闲事。”说完五指并立,又往郭冉面上扇去。 郭冉正听她与唐谦说话,心中暗自巴望二人打起来,最好同归于尽,哪会料到她突然出手,吓得呆若木鸡,竟不知躲闪,连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做平门弟子,不做平万钧那老乌龟的徒弟了。”秦追眼见他要落得与那平门弟子一样下场,挺身到他跟前,沐红药手腕翻转直取面门,秦追右手斜向而回,再将她挡下,片刻间二人手掌上便过了三招,虽因内力不济,招数上的精妙凌厉施展不出,但一交上手均觉对方掌法高明不容小觑。沐红药笑道:“这平门小乌龟方才要杀你,你为何反倒救他?”秦追道:“晚辈救的不是他。”沐红药轻轻一笑道:“不是救他,莫非是救我么?我年纪小时只爱又老又丑的男子,如今年纪大了却越发喜欢年轻俊俏的少年郎。那边那个平门小乌龟长得也是不错,可惜武功又差又怕死,我不过要再轻轻打他一巴掌,他就吓得叛出师门。平老乌龟的眼光也是极差,竟收了这样的脓包徒弟。”郭冉不由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愧。秦追道:“晚辈方才说过,诸位中计被囚于此,全是因青衣教而起,当中有个极大的阴谋,若眼下不顾大局仍为报一己私仇大打出手,岂不正中敌人下怀。是以晚辈所救并非一人,还望诸位暂忘仇怨联手抗敌。”沐红药笑嘻嘻道:“说得好,说得真好,公子姓秦,尊名可否见告?”秦追道:“晚辈名叫秦追。”沐红药道:“你明知我手上有剧毒还敢出来阻拦,胆识不小,比平门小乌龟强。那小子不成事,你让我杀了他,我便与你联手抗敌好不好?”她笑颜如花,软语温言令人难以抗拒,秦追道:“这位郭少侠的性命不由我做主,怎可与前辈交易。”沐红药道:“你非要叫我前辈,是嫌我老么?”秦追见她如此娇艳容貌,当真瞧不出年纪几许,不知如何称呼,只得闭口不言。唐谦却大笑道:“毒婆娘,你年纪可做他娘了,难道还想逼他喊你妹子不成?”说完向一旁飞起一脚正踢在东门升胸口,东门升未及堤防,往后摔倒叠在死去多时的平门弟子尸身上。唐谦赶上一步将两人一道踩住,虽无内力,一脚踏下也踩得东门升胸骨尽断,口鼻喷血,当场毙命。他顷刻间又伤一人,众人见状无不骇然。唐谦大声道:“老子是一刀斩恶唐谦,还有谁与我有仇现在滚出来,老子一并杀了。”四下无人作答,唐谦转头问秦追道:“你方才说的青衣教又有甚么狗屁来历?” 秦追道:“青衣教便是当年的乾天门,各位或各位的长辈师友,三十六年前该当都曾上过这博茫山剿灭乾天门。今日青衣教设计骗得诸位聚在山上,要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是以在下请各位罢斗,共商脱困之法。”众人原本对他苦口相劝并不在意,可听到乾天门三个字都收起轻视之心,转而面露凝重之色。 沐红药道:“乾天门的人还没死绝?”秦追道:“是,当年乾天门下轻衣十三子张轻留下子女,如今立了青衣教要为父报仇。”那些当年在博茫山上逼问过张轻的人,乍闻这名字心中都是一凛。唐谦原本狂傲,听到这里也低头不语。秦追见众人不再相斗,似有缓和之意,这时牢房外忽然有人走动,伴着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响声来得突兀,众人尽都屏息,过了一会儿,牢门缓缓打开。 秦追往门缝外一瞧,见是个弓背瘸腿的驼子,手脚套着镣铐,将一桶白粥送进来。众人狐疑不定,这人若是狱卒为何镣铐加身,若是苦工又怎敢如此大胆将牢门大开送饭进来。秦追瞥了一眼那盛粥的大桶,幽幽发着暗光,竟是精铁所造,里面盛的粥饭甚是稀薄,宛如清水。唐谦忍不住踏前一步道:“让开,老子要出去。”驼子两眼一翻,露出一对惨白眼珠,对着他呵呵两声。唐谦一掌挥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登时倒退三步站立不住,砰一下摔在地上。唐谦虽内力已失,但一掌挥去尚未碰到驼子身上,那人隔空发力,将他连推三步进而跌倒,内功之强闻所未闻。 驼子嘿嘿冷笑,不等众人反应伸手将牢门一关,拖着镣铐缓缓走开。秦追细听声响,那驼子只走几步又停下,接着传来开门声,便知除了这里还另有多处牢房,只是不知江轻逐与白离在哪。他转头瞧着铁桶,心中忧愁,杜笑植派人送来粥饭那是要长久囚禁这些人,虽未痛加折磨,但时间一久,仇人日日相对分外眼红,非酿出自相残杀的祸事来不可。郭冉方才喊出的贝余二人,当日在天剑山庄眼见师友身中银针而亡,此刻虽还未出手,但如此深仇大恨如何能善了。 秦追想来想去唯有等瘸腿驼子送饭时才是唯一的机会,但那人武功高深,牢中众人又尽皆中毒内力受制,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即使联手也抢不出那扇小小的门去。再说不能取得解药,这些人走出铁牢未必能够走远,不由暗中叹气。 唐谦在众人面前跌了一跤,心中大不痛快,取过木碗舀起一碗清粥放到鼻下闻了闻,正要喝时,秦追道:“身处险地,唐大侠还是小心些好。”唐谦冷笑道:“那驼子要杀咱们还用得着在粥里下毒?”秦追道:“怕只怕粥里原本没毒,送进来后便喝不得了。”唐谦听他话中有话,又见沐红药在一旁似笑非笑,登时醒悟,骂道:“毒婆娘,你那毒爪子是碰过粥桶了?”沐红药道:“我碰一碰粥桶,瞧瞧好不好吃那有甚么打紧?难道你当真要喝了这粥,在这黑屋子里住上一辈子么?”唐谦气哼哼将木碗一扔,这时却听身旁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粥拿来让我瞧瞧。”唐谦道:“你是谁?要瞧还不自己过来。”那声音冷冷道:“可不敢劳烦你唐先生。小伙子,你舀一碗粥来。” 秦追听他声音老迈,是个垂暮老人,想是中毒后难以行走,便心生不忍,拿木碗盛了半碗清粥送到他跟前道:“老先生,这粥中有毒不能喝。”那人抬头瞧他一眼,秦追依稀见他黑须垂胸,气度闲雅,不过中年而已,却不知为何嗓音却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他对武林前辈一向恭敬,仍是双手捧着木碗递去。 那人伸出左手,右手笼在袖中,将木碗接到鼻尖下一嗅,忽然仰头将清粥喝得涓滴不剩。他动作奇快,秦追阻止不及大吃一惊,心想难道这人一心求死,为何眼见沐红药以毒杀人仍将毒粥喝下。那人喝完粥将木碗放在地上,秦追担心他中毒,伸指搭向他腕脉,一碰之下惊觉一股浑厚内力源源不断自脉门送入体内,顿时又惊又喜道:“前辈,原来你……”他想说原来你并未中毒,那人内力一逼,叫他下面要说的话再难出口。那人指着地上的木碗,微笑道:“你也去喝一碗再过来罢。”秦追心知他有意隐瞒,便不说破,恭敬回了声“是。”起身到铁桶旁舀起半碗清粥喝下,虽是一碗冷粥,但喝到肚中却像火烧,又似万把小刀攒刺,顿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好不容易迈步回到长须人身旁,那人握住他手腕,秦追顿觉内力充沛充盈全身,说不出的舒畅。片刻后那人真气一收,秦追与他四目相对,都是微微一笑。 秦追道:“多谢前辈。”那人摆一摆左手,示意无需多言,众人不知他们打甚么哑谜,但见二人喝了粥并无大碍,折腾许久又都腹中饥饿,便也想上前舀一碗来喝,只有沐红药明白自己在粥桶中下了剧毒,喝上一口便要毙命,眼见那长须人与秦追不死,反而惊疑不定。 秦追见众人都要去喝粥,情急之下抓起墙角边一只老鼠往铁桶中扔去,扑通一声稀稠的粥水四溅而出。唐谦向他怒目瞪视,厉声道:“臭小子,你做甚么?”话音刚落便听桶中老鼠吱吱惨叫,挣扎片刻流出黑血死了。秦追道:“粥里有毒。”唐谦道:“放屁放屁,粥里有毒你为何不死,这老不死的又为何不死?”秦追虽知是那长须人以内力为他驱毒,但个中道理却难以说明,唐谦是个急性子,不与他说个明白也不能善罢甘休。这时长须人开口道:“雪罗刹,你说你手指上的毒是白首蛇,可有错么?” 沐红药忽听这怪人指名问自己,微微一笑,抚着指甲道:“不错,白首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居于藏边极高的一座雪山上,我找了三十多年才终于找到。”那人点了点头,却不再理她,转头对秦追道:“我方才试了试,你体内似有几种药力互相制衡,这是怎么回事?”秦追并不隐瞒,说道:“晚辈数月前曾为友人疗毒,不慎碰了含有鸠盘草与碧麟丹的毒血,幸而后有奇遇,服下千年苍蛟胆炼制的灵药,才将余毒拔尽,自此之后遇伤总是比往日好得快些。”长须人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咱们身上中的又是甚么毒?” 秦追摇头道:“还望前辈明示。”那人道:“这毒名叫‘红线游丝’,无色无味,碰上肌肤或嗅一嗅便会发作,初时犹如一条极细极小的蛇沿着血脉游遍全身,令人意识全无,两个时辰后便将内力压制无法运功,若无解药终生不能恢复。”众人听了心中顿生忧虑,秦追道:“除了解药,可有别的解法?”那人道:“有是有,只是我不想说。”此言一出,唐谦头一个忍不住踏步上前,伸手揪他衣襟,大声道:“老东西,今日不说出来,我姓唐的饶不了你。”那人冷冷道:“饶不了我又怎样,你名中有个谦字,做人却一点也不谦和,原来当年上博茫山除恶的都是些乌合之众,这样也能称作英雄,当真叫人笑话。”唐谦大怒道:“说起博茫山除恶,姓唐的随大哥一同上山,三日三夜斩杀四十余人,大哥更是遭恶人所杀,今日在这牢房里的连你自己,可都是你口中的乌合之众。”那人道:“不错,当年是我瞎了眼,若知道后来的勾当,我宁愿被天下人笑话也决不会上山凑热闹。” 唐谦怒喝一声拳到面前,那人拢在袖中的右手倏而探出,秦追不知袖中藏着甚么古怪,但见他伸出的右手上只有两根手指,在唐谦铁钵似的拳头上轻轻一点,唐谦脸色一变,急急收招往后退去道:“你……你是七指毒圣百里争。”说完神色骇然,握着手腕呆立不动。百里争淡淡道:“不用怕,我并未向你施毒。要杀你,方才粥里的白首蛇毒足够了。”唐谦心中稍定,冷哼一声却不再向他走近。 秦追听说他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也是一惊,此人既称毒圣,那是施毒手段出神入化,可杀人于无形。一个人以毒成名终究不大光彩,好在百里争虽擅用毒却不滥杀无辜,武林正道便送他毒圣二字以示尊敬。 百里争不理会唐谦,瞧着秦追脸色转为柔和,温言道:“你到我身边来。”秦追走到他身旁坐下,百里争微笑道:“你明知我是七指毒圣,浑身上下说不定都是致人死命的毒药,竟然也敢坐。”秦追道:“我与百里前辈无怨无仇,坐一坐又何妨?”百里争道:“我与这姓唐的也无怨无仇,你问他敢不敢来我身边坐一坐?”秦追瞧了瞧唐谦,见他面色铁青,并不答话,明白他对百里争仍十分忌惮,虽二人并无生死之仇,但终究不愿坐在这浑身是毒的人身边。 百里争见众人离开甚远,自己与秦追说话不会被听去,便道:“红线游丝是以红线蛇的毒液制成,白首蛇却是世间毒蛇之首,自然可以制其毒性,加之我新近练成一门内功,助你运功疗毒,已将你身上的红线游丝毒解了大半。现下你内力已复旧观,可自行运功将余毒逼出。”秦追欣然照办,闭目疗毒。百里争在一旁守着,谁也不敢上前罗嗦。秦追将散于体内各处的毒聚起在一处,慢慢逼出体内,约一个时辰后终觉神清体畅真气流转,再无半点不适,心中甚慰,忙向百里争道谢。 百里争微笑道:“你可还有事求我?”秦追道:“晚辈虽内力已复,但仅凭一己之力不能救众人脱困。若前辈略施援手,一并救了这里的人,晚辈当感激不尽。”百里争敛去笑容道:“我这门内功新近练就,普天之下无人知晓,原本只想自行修炼,绝不转助旁人,谁知刚练成便为你破了例,你难道以为这门功夫谁都能随便受领,救你一人已折损功力,这些人自私自利,面目可憎,我绝不肯耗费功夫救他们,你要救就凭自己的本事去救吧。” 秦追听他如此一说,也不好意思再求他出手相救,心中忽想,他既是毒圣,怎会也中了红线游丝之毒?二师兄明知他的厉害,又怎能以毒药对付他?是了,他说他新近练成一门神功,想必二师兄也不知道,沐红药手指上的白首蛇毒寻了三十余年才获得,若无白首蛇毒不能克制红线游丝,若无百里前辈的神功亦不能逼出毒素,二者缺一不可,倒是机缘巧合了。百里争见他低头沉思,面上又露出一丝笑容道:“小子,你是不是在心里想,这劳什子的七指毒圣徒有虚名,区区一味红线游丝便将他毒倒,可见江湖名号多是胡吹大气,可笑之极。” 秦追心想红线游丝无色无味,当年轻衣十三子便是个用毒高手,若有绝学传于张余命,下毒之法说不定当真令人防不胜防。他并无轻视之意,听了百里争的话,心中一动道:“晚辈绝无此意,晚辈只是在想,红线游丝虽然厉害,也绝不能瞒过前辈,可前辈又确实中毒被困于此,其中定有甚么缘故。”百里争微笑道:“我当你老实,原来也有狡猾之处。红线游丝难不倒我,中毒自然是故意的。”秦追以己度人,想了想道:“莫非前辈亲身犯险,洞悉了青衣教的毒计,是要设法救出各大门派的人么?” 百里争冷冷道:“各大门派的死活我可不屑管,只是当年与乾天门结了仇,三十六年后忽然收到密信,以我友人性命相胁,不论真假总要上山瞧瞧。”秦追点头道:“原来如此,前辈是为救友人,他不在这儿么?”百里争道:“自然不在,这里关的都是仇人,他若也上山,想是被关在别处。”秦追道:“不知前辈的友人尊名如何称呼,晚辈也好设法寻找。” 百里争道:“他俗家名叫左子轩,是清风山云清观的道士,这么多年了,他应当已是掌门了吧。你若见了他,便告诉他我守得当年之约,仍在原处等他。”秦追听见云清观三字,忽而想起洛阳城仙海阁中的水静道人,说道:“这位左子轩前辈可有个徒弟,道号水静子?”百里争奇道:“你怎么知道?不错,他确有个弟子叫水静子,莫非你见过他?”秦追心想水静子的师父早已过世,怎的他却一无所知,定是这位前辈隐居已久,与世隔绝,这才没得到消息,水静道人从师父之命一直在找的人想必也就是他了。这噩耗一时不知该不该对百里争说,踌躇半晌道:“晚辈在洛阳城中遇见水静子道长,他奉师命前来寻找前辈,晚辈再见着他一定代为转告前辈的话。”百里争听了沉默不语,再开口时已带悲声道:“我七指毒圣因擅用毒,平生极少有知己,唯有左兄与我生死相交情同手足,我这三根手指也是为他所断。唉,他命徒弟来找我,那便是他已不在人世了。” 秦追见他面容悲戚,也跟着难受,百里争道:“他既然已死,我不需再寻他,你去吧。”秦追听他话中之意似是了无生趣,再想相劝,百里争却闭起双眼不理不睬。秦追无奈,也只有盘膝打坐,等那驼子再来送饭才有逃脱的机会。 第五十七回 秦追潜心打坐,耳目未失,听见门外一阵锁链声响,是那驼子又来送粥,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整天。囚室中众人久未进食饥肠辘辘,听见锁链响动都是一喜。秦追走到牢门旁,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抢得先机。锁链声越来越近,驼子已到门外,秦追屏气而立,待铁门缓缓开启。他昨日见识过这驼子身手,因而出手前想定几处后招以策万全,内力一放,出手如风疾点门外之人胸前要穴。 那驼子咦一声,往后急退,秦追趁势自门缝中滑出,砰一响,牢门又再关上。唐谦在牢中怒骂不休,百里争却哈哈大笑。 秦追侥幸逃出牢房,心道好险,转身去瞧那瘸腿驼子,见他形貌丑陋如同鬼怪,暗中提防一场恶战。谁知那驼子瞧着他却并不动手,秦追忽觉他与昨日有些不同,可如此丑怪的人,普天之下哪里再能找出第二个。 瘸腿驼子向他招一招手,示意他跟来。秦追瞧他眼珠转动,终于想起这人昨日两眼翻白犹似瞎子,今日却双目完好目光狡黠,虽仍是一副恶形恶状之貌,倒并无恶意,便大胆跟他走去。走道幽暗狭窄,每隔一段才有盏极为黯淡的油灯照明,秦追跟在驼子身后,边走边四下打量,耳听他手脚上锁链拖在地下叮当作响。两人走到阴暗处,驼子仍无停步之意,秦追问道:“阁下到底要带我去哪?” 驼子又再向他招手,秦追心想,以他武功要与自己为敌绝不用如此施计,不妨过去瞧瞧。驼子领他到角落,地下有个洞,他略一望去,洞中似有人在。驼子怕他瞧不真切,自怀中取了火折点亮往下一照,秦追低头装作细瞧,却在暗防他忽施毒手偷袭,因而目光只是往洞中泛泛一扫,见洞中之人浑身赤裸早已死去多时,面目可怖身体佝偻,双眼圆瞪却只有一双眼白。秦追一瞧之下惊诧万分,这尸首竟与身边这瘸腿驼子一模一样。 他霍然抬头,驼子对他咧嘴一笑。秦追道:“你究竟是人是鬼?”驼子嘻嘻笑道:“你说呢?”秦追再瞧一眼洞中尸首,心想这驼子死在洞里,为何赤身裸体,显是死后被人除去衣衫,他身上衣物破破烂烂,又非值钱之物,莫非有人想假扮他,因而将他手脚上镣铐也一并除去?如此一想,身边这人定是假冒,只不知是敌是友。秦追往他腰间望去,见一个铁环串着十几枚钥匙挂在腰带上,心念一动突然伸手去抢,驼子脚下一点,往后退开半尺,身形竟然十分飘逸。 秦追追将上去,又再袭向他腰间,驼子腰腹一收,行动间敏捷无比,在小小墙角左窜右跳游刃有余。秦追与他过了十数招,心中越来越通明,当下一脚,往驼子左手臂膀踢去。驼子似对这一脚十分忌惮,疾往右侧腾挪,秦追腿到半路却收势往下一踏,左手一拳向他耳下翳风穴。驼子被他一拳一脚圈在墙角,秦追拳到他右耳下半寸,么指抵住他穴道,展颜笑道:“游兄如此雅兴,在此扮个弓背瘸腿的驼子,莫非又瞧中山上甚么宝贝?” 驼子闻言哈哈一笑,腰背挺起,只听骨骼爆豆般轻响,原本弓起的背脊挺直,伸开手臂活动腿脚,片刻变回了常人,只是仍顶着张驼子丑怪的脸,笑声却正是独手飞将游靖。 秦追瞧一眼他左臂,问道:“游兄的手臂可曾痊愈?”游靖叹了口气道:“秦兄一见面就提起这桩伤心事,我这手臂是不中用了。除非翠峰山陶神医出手,或许还可医治,可陶神医自视高洁,绝不肯救我这等江湖大盗。不提也罢,秦兄怎会在这牢里?”秦追道:“我也想问游兄,为何在此?”游靖道:“我为何在此,方才秦兄不是已经猜到了么?近日江湖传言乾天门卷土重来,势要与各大门派为难,此等江湖大事说起来武林中人人关心,我却是不大感兴趣。”秦追道:“游兄既然毫无兴趣,为何又易容改扮而来?”游靖道:“说来话长,我平生所爱唯有奇珍异宝,因此虽辗转听了些消息也不曾放在心上,养了几日伤又去了趟扬州。”秦追恍然道:“游兄还是念念不忘,惦记着翠微阁中的藏宝?”游靖道:“我本就是大盗,翠微阁的宝物价值连城,自然要念念不忘了。”秦追道:“是,游兄接着说吧。” 游靖道:“我进了翠微阁,六合楼中的木童子已被姓江的小子破去,余下机关我一人独闯倒也毫无难处,谁知兜兜转转却发现翠微阁早已人去楼空,再无半件宝贝。秦兄可想而知我如何怅然失望,出了翠微阁便去妓院找了几个姑娘喝酒,醉得不省人事。隔日醒来人在巷子里,原来是身上银两不够,被赶了出来。”秦追心想他虽非英雄侠客,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一号人物,却被妓院的龟奴打手丢在巷中,实在胡闹至极。 游靖道:“我正自不快,忽听巷中有人说话,是个小和尚和一个道士。那小和尚道,师父,我做了和尚,你为何却要当个道士?那道士说,你是个小秃子,自然要做和尚,我这一头头发生得极好,削光了岂不可惜?小和尚道,我原来也不是秃子,剃了头这才秃,那也不叫秃,叫光头罢了。道士说,非也非也,你瞧那些和尚,逢人见了不是都喊他们秃驴,可见这个秃就是指光头,可不是天生秃顶才叫得。小和尚说不过他,气得跳脚,我听了哈哈大笑。” 秦追心中了然,也笑道:“原来游兄遇到贵人。”游靖摇头道:“秦兄何必幸灾乐祸,我见翠微阁偌大一个宝藏空空如也已是心灰意冷,又遇上这两个胡说八道的家伙,还能贵到哪去?”秦追道:“诸葛先生无所不知,你想知道宝藏去处,问他便可,难道还不是贵人么?”游靖道:“莫非秦兄不知三问先生的怪癖?好比我喜欢值钱的宝贝,这好色的痨病鬼偏爱年轻俊俏的男子,秦兄这样在他面前,让他瞧得满心欢喜才是有问必答。”秦追道:“诸葛先生若不愿见人,世上有谁能寻得到他,他既在游兄眼前露面,自然是愿意许你三问了。” 游靖道:“我瞧见那道士腰上的玉佩,正待细看,他伸手一摘,不知使了甚么手法,玉佩就不见了。小和尚道,师父,这人为何一直瞧着咱们?道士说,想必是方才听了咱们的话,想仔细瞧瞧为师这长得极好的头发。我宿醉未醒,听他胡说八道就呸了一声道,牛鼻子,你又不是小姑娘,老子要瞧你那一头枯草似的头发作甚?小和尚道,师父他骂你。道士就问,你为甚么骂我?我见他二人疯疯癫癫,和尚道士师父徒弟夹缠不清,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便道,我想骂就骂,不为甚么。那道士却不动气,仍旧笑眯眯的。小和尚奇怪道,这人灰头土脸,蓬头垢面,长相也是普普通通,师父为何对他这般客气?道士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江湖上大大有名偷鸡摸狗不在话下的独手飞将游靖。我听他叫破我身份,心中一惊,因我在江湖上仇家不少,如今废了一条手臂,真动起手来未免吃亏,便想胡混过去。那小和尚道,独手飞将又有甚么稀罕,当年白凤剑客沈璧的脸上添了道刀疤,师父你还不是立刻瞧都不再瞧一眼。道士说,那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我道,甚么大不一样,白凤剑沈璧是个娘娘腔的小白脸,如花似玉的脸被人划了一道,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干么拿他来和老子作比?那道士却不理我,对小和尚道,他说的对,独手飞将游靖如何能与白凤剑沈璧相比,沈璧虽是美男子,但也只有那一张脸,瞧多了便是无趣。说着他指了指我道,这人精通易容,要他扮个美男子有甚么难,我诸葛善听与他交了朋友,岂不是可以大饱眼福。” 秦追心说果然是诸葛善听那等样人会说出来的怪话。游靖道:“我听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心中大怒,酒也醒了。诸葛善听成名多年,从未有人见过他真容,自然也是个易容换形的高手,没得消遣我,岂不叫人生气。他唠唠叨叨痴缠不休,我不去理他,他越是罗嗦,跟了我几日,教我半步也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好问他三问,打发他走开。”秦追道:“江湖中不知多少人欲寻三问先生而不得,不知游兄问了些甚么?”游靖道:“我自然先问他翠微阁中宝物的下落?他道洛阳,博茫山。我又问普天之下谁能医我手臂,他道唯有翠峰山陶神医有这能耐。我实在想不出第三件,便随口问道,诸葛先生长甚么模样,让我瞧一瞧。这第三问原是玩笑,想不到他却得意洋洋道,我的样貌平生只有小秃子和一位亡友见过,你若想见,第三件彩头不要你东西,要你做我诸葛善听的朋友。我心想只怕见过你面的人都死了,做这等晦气朋友那是大大的不妥,可他不等我多想,便以真面目相示,叫我反悔也来不及。” 秦追好奇道:“不知先前两问,游兄给了甚么彩头?”游靖忸怩片刻才道:“他要我做了两张面具给他,都是……都是扬州城里最俊俏标致的小官儿。”秦追笑道:“他自己不会做么,为何要你做给他?”游靖道:“他非但要我亲手做来,而且还要……我戴上给他瞧。”秦追忍笑道:“好在这人也只是占些小小便宜,游兄能得见三问先生真容,也算不得吃亏。”游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我到了洛阳,见洛阳城里江湖人来往甚多,只道这些人也都得了消息,要上山寻宝,便扮作个货郎四处探听。先是见到青城派林秦轩的几个徒弟,我暗中跟随,远远听见他们说要上博茫山寻回百余年前失落的青城宝剑清悟,我对宝刀宝剑倒不怎么喜爱。”秦追点了点头,想起当日在天剑山庄,若游靖贪图宝剑,江轻逐将赤秀相赠时便已收下。游靖道:“后来我又见到辽东五侠、断门刀彭家,也都要上山找甚么紧要的东西。如此一来,我自然心痒难搔,心想诸葛善听果然没有骗我,博茫山上定有数不尽的宝物,当晚再也等不及,换了夜行衣悄悄摸上山去。” 游靖打定主意上山寻宝,自然走一条旁人决计想不到的路,便仗着轻功,自悬崖峭壁间攀上。游靖道:“我到了山上大院里,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么多破旧屋子鬼气森森,一间间找起来倒也费劲。这时忽然有间屋亮了灯,几条黑影往那亮灯的屋子掠去,我心中生奇,就也跟了去。那几个黑影身穿杏黄僧衣,都是和尚。他们到了屋外,往窗中一瞧,便都面露喜色,其中一个年纪小的按耐不住,推开窗户就跳进房里。我暗骂他们鲁莽,果然灯火一暗再无动静,房中必有机关陷阱。我不敢走得太近,只在远处树上偷瞧,过了片刻,自屋前屋后的草丛中出来几个青衣人,将那些和尚抬了出来,其中一个偶一回头,我瞧见他长相竟然认得。” 秦追仔细一想立刻明白,说道:“他们是青衣教的人,游兄见过也不稀奇。”游靖道:“不错,我一见这人竟是青衣教,便觉大事不妙。青衣教和三问先生,都是天底下最惹不得的,我想掉头就走,却又忍不住好奇,想了想还是跟去瞧个究竟。”秦追道:“游兄轻功了得,一路跟去也不怕被人发现。”游靖摇头道:“我吃过亏,遇上青衣教也不敢托大,只远远跟着。这些人将和尚抬到一个山洞,我趁他们忙乱之际,冒险藏在洞口草丛偷听。其中一人道,司非使,这几个和尚是天英寺的,要将他们与龙门派的关在一处。洞中有个哑子似的声音啊啊答应一声,那些人便离开了。我等他们去远,听见一阵锁链声响,司非使便是这瘸腿驼子了。那时我不过往洞中探了探头,这驼子却似听出动静,转头对着洞口。他双眼惨白是个瞎子,难怪听力如此过人。我唯恐被他发觉,不敢动弹,他拖着那几个和尚一路往前走,我等到只能远远听见锁链声,才敢走进山洞,发现洞中是个牢房。”秦追道:“这驼子武功高强,游兄又是如何杀了他取而代之?”游靖道:“我这点本事,自是不能与他相抗,但略施小计,欺他眼盲罢了。” 秦追道:“他虽是瞎子,却可以耳代目,要糊弄他也是极难。”游靖道:“我一个活人难免有动静,但有的东西却是没动静的。”秦追转念一想道:“莫非游兄在地上设了甚么陷阱,引这驼子入彀?”游靖右手一伸,秦追见他手掌缩在衣袖里,隔着袖子托着一朵黝黑发亮的铁花。这铁花铸得精巧别致,花枝上荆棘缠绕,尖刺林立,他正要伸手去拿,游靖道:“小心有毒。”秦追道:“游兄从不用毒,怎会有这样东西?”游靖嘻嘻笑道:“这是机缘巧合,我见唐门的人也到了洛阳,又听说唐门暗器独步天下,便好奇顺手偷了几枚,得手后正自得意,忽听身旁有人道,唐门暗器不过是三岁孩童的玩意,连老鼠都毒不死,有甚么好瞧?我转过头去,见说话之人是个黑须垂胸的中年男子,右手藏在袖子里,满脸的不屑。我便问他,唐门暗器若是玩意,天下还有甚么算得上毒药暗器?他自袖中取了这朵铁花出来,我伸手接过,才瞧了一眼,眼前一片发黑,浑身发麻呼吸不畅,竟似濒死之状,顿时恐惧万分,心中直想,我不过接了这朵铁花,没有刺破皮肤,怎的这么快就中了毒。那人见我软倒,右手二指夹了一枚药丸塞入我口中。那药丸生津而融,不出片刻我便好转,再无不适,心知眼前是位高人,由衷说道,这毒好厉害,轻轻碰一下便着了道。那人哼了一声道,这花名叫宛若婆娑,岂止是你碰一下,便是瞧一眼也要中毒。”秦追道:“那是吹牛了,我瞧了好几眼,也不见有事。”游靖道:“那黑须人说完就走,也未将铁花讨回。” 秦追道:“果真是机缘,游兄可知这黑须人是谁?”游靖道:“莫非秦兄认得?”秦追道:“他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下毒解毒的功夫天下再没有人比得过他。”游靖恍然道:“原来是他。嗯,我想到宛若婆娑,便有了对付驼子的办法,于是在洞中找个藏身之处,一动不动,等了好几个时辰,摸准驼子惯走的路径,在他必经之处放上这朵铁花。他眼睛瞧不见,一脚踩下,花枝上的毒刺扎进脚底,哪还会不倒。我将他衣服镣铐除下穿戴在自己身上,扮作他的模样,想摸清山庄的底细,谁知却瞧见他背上有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刺青,旁边还有个小小的七字,原来这瞎眼瘸腿的驼子是万窟九鬼中的老七,厉鬼詹七扼。” 秦追听见万窟九鬼的名号,想起当日放下石门将他与江轻逐堵在望雪岭山洞中的屠九摧,便道:“莫非万窟九鬼也是当年乾天门下的恶徒,这些年江湖上只听闻屠九摧一人恶名昭着,詹七扼却在青衣教当了司非使,不知其他七鬼下落如何,这些人个个武功怪异,皆是强敌,聚在一起当真难以对付。” 游靖道:“万窟九鬼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詹七扼更是个疯子,被仇家废了一双眼睛一条腿,后来练了门阴毒功夫,更是狂性大发敌我不分。我瞧他身上一副镣铐精钢百炼,怕是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青衣教却让他来管各大门派的人。”说到这里他面露不屑之色道:“这些江湖上成名的大人物也太过好骗,还未交手竟都纷纷中计。哎哟,秦兄,我可不是说你。” 秦追不以为意道:“游兄说的没错,只是青衣教深谙人心,数十年蛰伏筹谋,掌握各派机密,使这些人明知有陷阱仍然不得不上山来。事关各自隐秘,又不愿旁人知晓,以致不能共商联手,这才中计。”游靖道:“青衣教将这么多人擒住,难道是想一网打尽,好独霸武林么?”秦追道:“此事个中原委太过复杂,眼下最紧要的是先设法寻到‘红线游丝’的解药,令牢房中各门各派的人恢复内力,再说明原委,才有可能同仇敌忾,化解危难。” 游靖转了转眼珠道:“我与正道各派没甚么交情,救不救他们可不关我事,但秦兄既然当我朋友,朋友之托自然不能推阻,解药包在我身上。你要救牢里那些人,这串钥匙先给了你。” 秦追道:“大家失了内力绝非青衣教对手,出来乱闯反倒打草惊蛇,只怕打起来死伤惨重。我有个法子,要麻烦游兄帮个忙。”游靖爽快道:“你说。”秦追道:“游兄能不能把我扮成詹七扼?” 游靖一愣道:“你要扮这瘸腿驼子?”秦追道:“詹七扼在洞中牢房看守已久,想必极少出去,游兄要去盗解药,仍做他的打扮恐怕不妥。再说青衣教的人再送人进来,无人接手,岂不引人怀疑?”游靖点头道:“我倒没想过这事,要扮成驼子不难,只是你不懂缩骨,未免会有些不象。好在詹七扼长得丑怪,又是个疯子,小心些应当也不会露出马脚。”秦追道:“那就有劳游兄。” 游靖自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将一些黄粉调成糊状抹在秦追脸上,不大会儿便将他化得奇丑无比。秦追与游靖换过衣衫,扣上镣铐,将外袍揉作一团塞在背上,弯腰屈膝装作一个驼子,瞧着倒也颇为神似。 准备停当,二人各自行事。秦追沿着来路往回走,到了一间空房外,见房里放着几个铁桶,桶中盛的稀粥早已冰凉,于是随手提起慢慢往牢房走去。他打开一扇牢门将粥桶放在地上,悄悄往牢房中望去,并不见江轻逐。牢中空地一片狼藉,地上躺着几人正在哀嚎,角落中更有人影一动不动,似已身受重伤。秦追佝偻着走进牢房,将那几个受伤之人负在背上慢慢出去。众人对詹七扼颇为忌惮,这一日间也有人忍不住与他动手,但因他武功怪异,众人内力虚空实在不是敌手,此刻便无人再贸然出手,可谁也不知这驼子已换过三人。 秦追一一将各个牢房中的伤患送到别处安置,以免各派再为复仇互相厮杀,只是这一间间牢房瞧去,却始终不见江轻逐与白离,不由忧心忡忡。 正在这时,洞外有人走近,秦追学着驼子詹七扼的模样,拖起镣铐一步一挨来到洞口,洞外站着几个身穿青袍的青衣教徒,架着一名男子道:“这人是驰云剑杨义,倒没甚么仇人,教主有令,随司非使处置。”秦追压低嗓子应了一声,那几人低着头并不瞧他,倒也不怕被看破,伸手一把拽住杨义便往牢房走去。刚走几步,忽听洞外扑通几声,不知甚么东西落在地上,秦追身在险地,步步为营,当下侧耳细听。片刻后疾风卷入,一个人影手执长剑往他额头刺落。秦追一惊侧身避过,那人长剑一转削他头顶。 秦追扮作驼子,不知来人是谁,怕被识破。那人一剑递出,嗤一声刺入他驼背之中,但因驼背是衣袍伪装,剑锋刺入并无实感,那人一愣,拔剑而出又再刺他别处要害。秦追只觉他剑法奇快,剑招更是熟悉,大惊之后又是大喜。那人道:“快说,被你们抓来的人关在哪里?”秦追听了心中狂喜,喊道:“轻逐,原来你不在牢里,难怪我找不到你。” 那人正是江轻逐,听了声音微微一愣,但洞中幽暗瞧不清楚,只觉眼前这人弓腰驼背,一张脸更是丑怪无比,与秦追哪有半点相像。 秦追忙将背上袍子取下,站直身子笑道:“我扮得像不像,连你也认不出了?”江轻逐喜不自禁,伸手将他抱住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秦追将醒后发生的事说给他听,说完问道:“你又是如何恢复内力?”江轻逐道:“我醒来后人在山上乱石堆中,身旁放着赤秀,还有个瓷瓶和一封信,瓶中有解药,信中却是这万仇庄的地图。我服了解药,按着图上所画找来这里,在洞外瞧了一会儿,知道青衣教将人关在洞中,便心急进来找你。” 秦追沉吟道:“这里叫万仇庄么?救你的人是谁,难道青衣教中还有人能暗中施予援手?”江轻逐道:“我原也疑心,但又想送药留字之人要杀我轻而易举,不必多此一举在解药上动手脚。可这人为何只救我一个,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秦追道:“好在你无事,我就放心了,游靖去寻解药救人,各派的人失了内力关在牢里,我在这守着,以防青衣教加害。” 江轻逐听说那些人身陷囹圄仍要互相残杀,忍不住哼了一声。秦追瞧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杨义道:“这人当日在天剑山庄上为我仗义执言,又对你义父十分敬重,是个正人君子,需得好生照看他。”江轻逐道:“你在这假扮狱卒可要小心,如今白离下落不明,北虎镖局安排的人手也不知在哪里,何时能上山救援。我原本只想找到杜笑植与张余命,合你我二人之力报了仇就走,可你偏生要救这么多人,岂不是自找麻烦。”秦追道:“救人一命也不是坏事,再说真能除去青衣教,救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一举两得何来自寻麻烦。” 江轻逐摇了摇头,忽然洞外有大批人走近,二人相对一眼,江轻逐闪身躲进一旁山石后,秦追再扮成驼子,弯腰弓背,拖着杨义慢慢前行。刚走出不远,洞口火光一亮,一个青袍人举了火把进来,秦追背对洞口,又扮作瞎子,便假作不见,仍往前走去。江轻逐自山石之后往外一瞧,顿时浑身紧绷,手指握住剑柄。跟在青袍人身后进来的人,身穿青衣,脸戴鬼面,正是化名长先生的张余命。 江轻逐再往她身后望去,洞外影影绰绰站了不少人,饶是他生来大胆,见了这等情势,自己与秦追势必被堵在洞中,不禁也有些忧心。张余命慢慢走近,抬眼瞧见秦追,说道:“詹老七,带我去瞧瞧各门各派的人打死了多少?”秦追闻言,虽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取下钥匙在前面带路。他已将受伤之人移到别处,张余命心细如发,无论如何瞒不过她,眼下只能见机行事。张余命又道:“老七,你手上这人要如何处置?”秦追低头瞧杨义,见他双目紧闭兀自未醒,心中一阵犹疑,不知是否已被张余命看破,故而有意试探。 他略一思忖,大胆转向张余命,自喉中发出嘿嘿两声冷笑,火光映照之下,将他一张丑怪无比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可怖莫名。游靖易容术精湛已是天下少有,张余命却深得其父张轻真传,要识破伪装也是轻而易举。秦追并无把握骗过她,好在扮的是个哑巴,索性胡混一番。张余命听他冷笑,又素知詹七扼平日就是疯癫无状,也不欲多去惹他,说道:“这人虽与我教并无宿怨,但他自己闯进来送死也不可放过。老七,你先将他杀了再说。” 秦追心想若杀了杨义,或许能得张余命几分信任,但要自己出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又如何下得了手。正犹豫之际,耳听嗤一声响,一枚石子破空而过,正中举着火把的青衣教徒眉心。那人身子晃了几晃,往后仰倒,接着一道黑影自山石后飞出,越过众人头顶往山洞外掠去。江轻逐心知秦追绝不肯为掩身份将杨义杀死,僵持下去必定惹得张余命疑心大起,眼下洞中敌众我寡不宜动手,便冒险将掌火之人击毙,引开众人注意。 张余命见洞中忽然冒出个人来,也是始料未及。博茫山困群雄之计她与杜笑植筹谋已久,各大门派高手个个都在股掌之中,就连眼前这驰云剑杨义意外闯入也被一并擒获,绝无漏网之鱼,如何却会半路杀出个身份不明的人搅局。 江轻逐出其不意料理了一人,继续长剑一扫,前后左右数个青衣教徒顿时中剑,翻滚在地惨叫不止。他手中宝剑削铁如泥,又是故意要引张余命出手,因而剑下毫不留情,杀出一条血路。他耳听身后一阵疾风响起,心知必是张余命追来,脚下一点,掠出丈余落在一株大树上。江轻逐转身长剑当胸一横,剑锋赤芒闪过,照在青衣教主阴气森森的鬼面上。张余命原本五指急插他后背,可险险只差一步,教他回转身来以剑相抵,若不收手,这一掌碰上赤秀必定五指齐断,急忙收招,也想落在树上。 江轻逐岂能容她撤招回落,当下提剑挥斩,张余命身子在半空一折,身轻如燕,左手食中二指轻轻一点赤秀剑身,借力翻身而过。江轻逐虽出意外,但临危不乱,又一剑刺去,张余命身形如风,宽袍广袖在半空中翻转腾挪丝毫不见狼狈。江轻逐一剑快似一剑,将这一棵大树牢牢霸占,二人连过七八招,他固然不能刺中张余命要害,张余命也无机会在树枝上落脚。这时她已瞧清人影是谁,此前与江秦二人都有交手,心知单打独斗江轻逐绝敌不过自己,姚家剑法以迅疾见长,施展起来大耗内力,若不能速战速决,愈往后愈难为继,只要等他力竭露出破绽,便可将他一掌击毙。 江轻逐自然知道利弊,生平与人对敌又绝不像今日这般人在树梢需提气凝神,耗费内力更甚,但他自得了陆天机传授内功心法,这些日子赶路之余时时修炼,此刻与张余命生死相搏,顿觉丹田中自有一股内力流转,源源不断生生不息,斗了十余招竟丝毫不见消减,反而越战越长,催动手中长剑如霆电蛟龙。 张余命原本胜券在握,谁知短短数日不见,竟觉出江轻逐内力大有精进,剑法更是有如神助,长此下去,自己不但不能取胜,还非得给他逼得自半空中摔下去不可。她心念电转,左掌扬起往江轻逐胸口拍去。江轻逐长剑撤回斜身躲避,张余命这一掌却在他眼前一转,重重打在他肩上。江轻逐往后退了一步,身子连晃几下,险些失足摔下树。如此一缓,张余命便得了空,左足飞起往他横过的剑身上踢到,翻身落在树枝上。 第五十八回 二人这一番恶斗虽过了十数招却以快打快,令人眼花缭乱,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张余命双脚落在树枝上,不需在半空腾挪,顿时攻势大长,掌风呼啸朝江轻逐劈来。江轻逐内力旺盛,剑势也是源源不断。张余命一身武艺得自其父张轻传下的遗书秘籍,学成后为图日后复仇暗自隐忍,又在未寒山庄蛰伏数年,虽有时扮作长先生出去小试身手,但依仗轻衣十三子的毕生武学与蚨蝉毒针,寻常对手如何能敌,自然不可一世。可今日江轻逐心知胜败在此一举,使出浑身解数,竟与她打成平手。 论武功张余命狠毒刁钻胜得一筹,论与人交手反倒是江轻逐闯荡江湖经验更甚,张余命抢上枝头往下一瞧,自己脚尖点着树梢,摇摇晃晃,若能抢到对面背靠树干,那就更得便利,再无落败之忧,想到这里双掌一翻亮出银针,抬手放了出去。江轻逐早就在防备,见她银针出手,举剑抵挡,谁知银针飞到眼前,忽而转了个弯,往他肋下飞去。江轻逐虽知蚨蝉针的厉害,但也绝未想到竟能在半空转向,简直匪夷所思,好在他一直多加防范,绝不敢大意,因而银针忽转方向,情急之中也侧身险险躲了过去,只是如此一来树枝格格作响,脚下一空已难站稳,身不由己往下跌落。 江轻逐低头看去,树下黑影重重卷着一团迷雾,不知有多少青衣教的人,真要落下去,必被乱剑砍死。可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待要向下劈砍赶开敌人,头顶张余命又连发数枚银针,令他不得不挥剑抵挡。千钧一发之际,自山洞那边飞出一个人影,伴着阵叮当作响的声音,一条铁索横向而出,卷住江轻逐腰身,使力将他托起,稳稳落在人群外。 张余命一跃而下,瞧了一眼冷冷道:“秦弟,我知道是你,你天大的本事,万仇庄的铁牢也关不住你。”秦追弃了伪装,双手在面颊上搓揉,恢复原本模样,说道:“你叫我秦弟,我却不能再喊你嫂嫂。”张余命笑道:“我是你二师兄的妻子,也是你嫂嫂,为何叫不得?”秦追不想与她辩这些人伦礼教,瞧见近处一名青衣教人手执长剑对着自己,忽而掠出,左手扣住他脉门,右手轻轻一托夺过长剑。那人眼前一晃,兵刃已不知如何易手他人,不由又惊又骇。 江轻逐见秦追出手夺剑,便心有灵犀,二人一同猱身而上。张余命冷笑一声,双掌齐出,顿时与他们战成一团。三人武功各出不同,却都是一流高手,相斗起来旁人再无半分插手余地。秦追与江轻逐施展姚家剑法,此前二人钻研琢磨,将剑法分出两路,攻守兼备滴水不漏,临阵对敌竟大有成效,将张余命牢牢困在剑网中。 张余命生平对敌从未有过今日的凶险,激斗中忽然想起杀父之仇丧母之痛,心中顿生恨意。其实张轻夫妇惨死时张余命才是初生婴儿,父母之仇云云不过听了杜笑植口传,可她养父待她刻薄虐待,十年来不堪忍受,一朝学会上乘武功心中戾气难消,满腔恨意只有将仇人杀尽方可消减。今日眼看大仇得报,只等着那些自命侠义行事卑鄙的正道人士互相残杀死伤殆尽,谁知却被江秦二人半路杀出搅了兴致,心中自然生出一股狠毒之意,斗到狠处双手各拈一把银针向四面八方掷去。 秦追与江轻逐数次在蚨蝉针下吃了亏,见张余命手拈银针抬手欲射,齐齐向后退开数尺,但听四周一片惨呼,那些青衣教教徒猝不及防,纷纷中针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静夜之中令人毛骨悚人,二人听在耳里,都是心惊肉跳,转眼间不知多少人死在针下。 二人被蚨蝉针逼退,张余命手腕一翻,落在地上的银针又嗤嗤飞回。秦追心知若不能阻她银针出手,想要取胜难上加难,当下一剑往她手腕削去。张余命退开两步,右手微动再放银针。蚨蝉子针细如牛芒,秦追无奈只得先避。张余命得了空,自地上踢起一柄长剑擎在手中,只见陡然一团青光闪过,江秦二人从未见过她用剑,这剑光如霆电,如灵蛇,向秦追当胸刺来,江轻逐挺剑抵挡,赤秀削过,当一声响将张余命手中长剑削去一截。张余命借势侧转身来,抬腿踢向他握剑的右手,两人全力以赴之下各自一震。秦追抢上一步,提剑直刺张余命后心,他与江轻逐虽双剑联合滴水不漏,但因蚨蝉针委实太过诡异,银针离手时快时慢,令人难以捉摸,不得不大费精神防范,因而出手间多了几分顾忌。 张余命一扬手,断剑对着秦追掷出,返身又去地上寻剑。她见一个青衣教徒中了银针尚未气绝,手指兀自握住剑柄不放,便一脚下去踩烂他指骨,将长剑挑起抄在手里。秦追见她如此凶残狠毒,哪还有半分往日嫂嫂温婉淑雅之态,今日不能将她除去,日后不知还要残害多少人。想到这里再不容情,提剑往她胸口刺去。他手中不过是寻常铁剑,张余命并不忌惮,双剑相交一声大响。江轻逐趁势欺进,刷一剑正刺中她左肋,张余命身穿宽袍,这一剑虽已刺中,但穿衣而过受伤甚轻。她转头对江轻逐一瞧,脸上鬼面青光湛湛诡秘可怖,秦追见她毫无缘由忽然转头,心中一凛,挺身对她猛撞而去。 张余命不料高手过招他竟使出这等肉搏招数,来不及躲闪,被他撞得微微一晃,但见一道银光已自她面具上裂开的嘴里飞射而出。银针原本对着江轻逐的喉咙,被秦追一撞之下失了准头,嗤一声没入肩膀。江轻逐只觉肩头如被小虫叮了一下,霎时发起热来,眼前红光一片,身子晃了两晃摔倒在地。 秦追见他中针,想到蚨蝉针淬有剧毒,当下不顾一切扑去,将他肩头衣衫扯开,点住穴道拔去银针,低头将毒血吮出。张余命长剑已到他背后,一剑落下必将二人一同穿透。但秦追忧心江轻逐中毒,不能救他也绝不愿独活,又连着吮出两口毒血吐在地上。江轻逐被他吮住伤口,想起当日疗毒之事,不想旧事重演,便伸手硬将他推开,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赤秀剑,往张余命当胸刺去。他已抱必死之心,决意与眼前之人同归于尽,对张余命刺来的一剑反而不闪不避。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张余命听见声音浑身一震,双目中满是惊慌之色。眼下已是千钧一发生死一线,她忽有疏忽心神不专,江轻逐如何能放过这空隙,登时一剑自她前胸穿过。赤秀剑锋直没至柄,张余命手中长剑却只刺进寸余就被一旁秦追死死握住,再不能落下半分。 三人死死较劲,张余命心肺重伤,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青鬼面具跌落在地上,露出一张清婉秀美的脸,只是脸色惨白神情惶恐。她真气已泄力不从心,这时又一声惨叫传来。张余命将手中长剑一扔,抓住江轻逐双手,硬生生将赤秀自胸前拔出,伤口顿时血肉模糊,血污落得二人满身满脸。只见她摇摇晃晃站起,手按伤口踉跄几步,往惨叫传来处喊道:“我儿,我儿,谁敢伤你,我将他碎尸万段。”她嘶声大喊,语声中满是惶急,一边走一边不住喘息,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血脚印。秦追听她叫喊犹如号哭,虽知落到这般下场实是自食其果罪有应得,但见她浑身是血神志凌乱,却仍心系爱子,不禁起了一丝怜悯。想来父母爱惜子女之情全然发自真心,若不是那一声惨叫分了她心神,此刻还不知谁死谁活。 张余命挨了几尺,失血力竭,身子摇晃几下软倒在地。秦追见她摔倒,心中一宽,顿觉浑身乏力,双手伤口阵阵剧痛。江轻逐中了银针,方才奋力刺了张余命一剑,此刻已人事不知。秦追轻抚他脉门,不知是吉是凶,见张余命倒在一旁,急忙过去搜她解药,却是一无所获,不由惨然失色。他心知若无解药,即便撑得一刻也是必死无疑,不由惊惶万状。可瞧怀中之人虽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却无痛苦之色,容颜俊美一如往昔,忽然自心底生出一丝柔情喜慰,心想早已说过同生共死,他死了我也不独活,又有甚么可怕。想到这里轻轻抱他一抱,说道:“我去找二师兄做个了断,你在这等我,从今以后就再也不分开了。”说完在他唇上一吻。这时一声低笑传来,秦追抬头望去,树上蹲着个人却是游靖。 游靖嘻嘻笑道:“你们又在这里玩亲亲,怎的偏生每回都让我撞见?”秦追已打定主意要与江轻逐生死与共,听了游靖调侃,反而淡然一笑。游靖见他神色自若,甚是奇怪,瞧了瞧他怀中的人道:“他受了伤么?”秦追道:“他中了蚨蝉针,针上淬有剧毒。”游靖皱了皱眉,跃下树梢落在二人身旁道:“他要死了,你为何不伤心难过?”秦追道:“我师兄死时,我知道天人永隔不能相见,自然伤心难过。”游靖恍然道:“他死了,你要陪他一起死,便不觉得伤心难过了。”说着又瞧江轻逐一眼道:“这人命硬得很,怎么就能这样死了,让我瞧瞧。”他低下头,似模似样瞧了一会儿,忽然一捏江轻逐双颊将一粒药丸送进他嘴里。 游靖身手极快,药丸又小,被他略一推送便令江轻逐咽下。秦追见状问道:“游兄给他服的甚么药丸?”游靖一笑道:“你急甚么,虽然他处处与我过不去,可我瞧在秦兄的面上也绝不会害他。这药丸虽非解药,却能令他一时不死。”秦追本以为江轻逐必死无疑,忽然绝处逢生,当真喜从天降,说道:“游兄这迫人服药的手段愈发高明了。多谢,若能救回他性命,无论游兄有甚么要求,我定当尽力照办。”游靖摇头道:“我是神偷,可不是神医,我救不了。”说完转头道:“老头儿,你能不能救?”秦追向他背后望去,见树下站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秦追只觉面生得很,但也不敢失礼,当下抱拳道:“望前辈略施援手,救晚辈朋友一命。”老者瞧着他,摇了摇头道:“恕老朽无能为力。”他开了口,秦追便觉声音十分熟悉,忽然想起望雪岭药宫中的事,惊觉眼前这老人竟是药宫长老端木玄。 端木玄虽已改过向善,不以毒药害人,但终究是青衣教中的人。秦追看破他身份,不禁又担心起江轻逐服下的那粒药丸来。游靖甚是不解道:“老头儿,这银针上的毒连你也解不了么?”玄长老摇摇头道:“不是解不了,是不能解。”游靖道:“为甚么不能解?”玄长老道:“老朽一生研毒心无旁骛,只欠过两个人的情,一个是轻衣十三子张轻,还有一个是江宁快剑姚穆风。” 秦追一愣,心想,他与姚前辈有甚么渊源,既然欠了姚前辈的情自该救轻逐性命才是,难道因我们杀了长先生,要为她报仇么?他关心情切心神不宁,玄长老道:“蚨蝉子针的毒我是能解,但却答应了张轻绝不为任何人解。我年轻时最爱钻研药性古怪的毒药,又为求药效将这些毒药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后来被人知晓便有了毒魔端木玄的名号。老朽一生毒杀无辜之人不计其数,终于惹了大祸。一日我新调一种毒药,名叫千心葳蕤,足用了九百九十九种毒物淬炼,毒性千奇百怪,花了十余年才终于制成,尚在配制解药又心痒难搔,总想去找个活人试试,于是当日便悄悄在路边茶亭找了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将这千心葳蕤下在他茶碗里。我瞧着他喝下茶水,又一路跟着,眼睁睁瞧他毒发时各种惨状,心中十分得意。” 秦追暗想,这人行事恶毒世所少有。又想百里争虽也好用毒,却孤高傲气,从不滥杀无辜,因而听玄长老说下毒之后眼见那人毒发,内心竟然十分得意,不由对眼前这白发老者心生厌恶之情。玄长老见他面露不豫之色,便道:“你定然在心里骂我歹毒,是不是?”秦追道:“端木先生虽已改过,但往日手段确实太过残忍,在下不敢苟同。”玄长老道:“那时我一心钻研毒经,旁人在我眼中与蝼蚁无异,试问你会为了踩死一只蚂蚁伤心么?可如今回想起来,老朽心中亦感骇然,因而弃毒从医,望能弥补往日恶业。”秦追道:“端木先生既然已从心向善,为何又投入青衣教门下?” 玄长老叹了口气道:“轻衣十三子张轻是长先生的生父,长先生邀我入教救治少主人天生羸弱之症,老朽如何能推拒?话再说回来,那日被我下了千心葳蕤而死的人,是江湖上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之子,这人无缘无故死在路旁,又是中了这等古怪的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大派掌门一心追查,请来一位用毒高手,终于被他查出是我做下的案子。于是召集人手要找我报仇,我虽用毒了得,但武功平平,那大派掌门请来的用毒高手也着实厉害,无论我如何下毒总被他识破,不出几日,便被逼得走投无路。” 游靖听了不禁问道:“玄老头,你以前叫做毒魔,世上还有甚么用毒之人能胜过你?”玄长老道:“那人名叫百里争,人称他七指毒圣,我是毒魔,他是毒圣,嘿嘿,嘿嘿,我端木玄做人输给他,用毒也不如他。我被他逼上绝路,竟到了对自己下毒了断的地步,正在那时,听得有人问我,你为甚么要死?我抬头一瞧,是个穿着青衣的年轻人。我既然要死便没了顾及,将如何与那些人结下梁子的事说了一遍,那年轻人笑道,这有甚么为难,我去替你将掌门全家都杀了,便再没人来追你了,你且等上一日再说。我只当他一时玩笑,谁知一日后那大派掌门全家上下二十余口人竟真的尽数被杀。” 秦追皱眉道:“端木先生当日无故对人下毒已是大错,张轻再杀人全家更是错上加错,这等残忍之事何来欠情之说。”玄长老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杀这二十余口人并非为了救我,而是受人之托的一桩买卖,但我这条性命终究是他救下,这份人情却不能不还。我向来以下毒杀人,既不动刀剑也不用暗器,这桩血案自然怪不到我头上,那大派掌门的亲朋师友听闻噩耗,震惊之余只顾寻找冷血杀手,便将我的案子揭了过去。我得知张轻亦擅长用毒,于是在他面前立下重誓,绝不解轻衣十三子的蚨蝉针毒。”秦追沉默片刻,问道:“既然端木先生不肯救治,又所为何来?” 玄长老道:“三十六年前博茫山上,老朽本该死在姚家快剑之下,却幸得姚大侠网开一面,才逃得一死。”秦追思忖,姚前辈嫉恶如仇,如何会放他一条生路。玄长老接着道:“老朽自那件事后,已觉难在江湖上独活,便想尽法子入了乾天门。三十余岁时,张轻亦入了方天教主门下,老朽听闻之后大喜过望,正想大恩终于可报,谁知张轻因这些年来仇家太多,入乾天门后终于惹得江湖上各大门派上山追剿。乾天门人手虽多,可都是些作恶多端,自私自利的恶人,岂会有同仇敌忾之心。我虽也想逃走,但见张轻与方教主仍在血战,便鼓起勇气留了下来,后来方教主身死,张轻被各大门派擒获,我有心相救,但因武功奇差,身上所携之毒也已用尽,实在无能为力。那时我尚年轻,不知自控,躲在草丛中瞧见众人擒住张轻痛加折磨,心中害怕不已,想起死在我手里的人全都化作厉鬼,血流满面向我索命,登时浑身发抖,惊动了那些人。我自知不能幸免,只得闭目待死,过了片刻,姚大侠向我走来,举起手中宝剑对准我头脸上刺下,一剑却落在我耳边泥地里。接着他低声道,今日山上死的人太多,且不杀你,日后若再作恶,我定会找上门来取回你这条性命。” 秦追道:“姚前辈是因张轻之故对这趟围剿心存怨怼,继而又生不忍,故才没对端木先生下杀手。”心中一动又道:“莫非昨日暗中相救轻逐的也是端木先生么?”玄长老不置可否道:“无论如何,老朽这条命两次险些不保,却都化险为夷,终是欠了他二人的情。因此我既不能解江少侠的银针之毒,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死,只能以归元仙芝丸续他性命。”他瞧了瞧江轻逐肩头伤口道:“江少侠伤口既不红肿,血色也不发黑,怎会如此?”秦追道:“在下一时心急将毒血吮出,不知有何不妥?”玄长老道:“不妥倒没有,只是蚨蝉针上的毒十分厉害,以口吮出怎会丝毫无事?” 游靖插嘴道:“莫非青龙造化丹的药性尚在,令他百毒不侵?”玄长老摇头道:“青龙造化丹虽能解毒疗伤,但已时隔多月,药性绝不能如此持久,秦少侠近日可是另有奇遇?”秦追想了一想,将方才在铁牢中的事告诉二人道:“实不相瞒,在下遇见这人就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他解了我身上红线游丝之毒,莫非白首蛇亦能克制蚨蝉针的毒性?”玄长老又再摇头:“白首蛇虽是天下奇毒,但世间万物各有特性,绝不能以一克百,难道这些年来百里争研究毒经又有精进,竟能随手化解蚨蝉针之毒?”秦追想起百里争对他说过新近练成一门内功,在牢中时渡入自己体内以助逼毒,至今仍觉这股内力在周身萦绕不去,说不定因此才侥幸无事。但此事只是推测,百里争又说这独门内功练成后并无人知晓,秦追也不便向外人道明。玄长老一心以为七指毒圣在用毒解毒上另有妙法,自己终其一生始终不能超越,不禁有些黯然,若他知道百里争只是在武功内力上大有所成,反倒不会如此介怀。 秦追听了他一番解说,心中稍定,端木玄虽不肯解毒,但眼下江轻逐性命无碍,稍后再去找百里争,以他之能自然知道解法。游靖忽道:“原来青衣教的长先生是个女人,难怪。”秦追听他话中有话,问道:“甚么难怪?”游靖道:“难怪母子情深,当日望雪岭上,长先生见我抓住她孩儿便甚么都肯答应,今日听了那小子惨叫,又立刻分神扰心。”秦追心中一动道:“莫非方才是游兄暗中相助,你……你将那孩子杀了么?”张余命与杜笑植虽作恶多端,又不顾人伦结婚生子,但那少年却是无辜的。 游靖道:“我想杀他也得他在这山上才行。”玄长老叹了口气道:“少主人体弱多病,又无灵药续命,经不住舟车劳顿之苦,长先生曾想带少主人下山寻药治病,终因他太过孱弱而放弃。少主人如今仍在望雪岭上,恐是时日无多。”秦追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会听见他惨叫?”游靖道:“我学得还像么?”秦追一怔,不由自主又向死去多时的张余命瞧了一眼,心中竟生出一丝凄楚,心想她明知爱子远在关外,可听到惨叫仍然不由自主失神分心,临死前惶急失措,似要将这一生的不幸转为爱意尽数倾注在爱子身上,当真令人唏嘘。秦追正出神,忽觉怀中之人微微一动,大喜过望,轻唤道:“轻逐,轻逐。” 江轻逐神智微复,睁了下眼瞧见秦追满手是血,怒道:“谁……谁伤了你……”挣扎着想去寻仇,却力有不逮又昏昏睡去。秦追哭笑不得,但见他这样应当无碍,心中稍定,将他送到游靖手中道:“请游兄代我照顾轻逐。”游靖愣道:“你要去哪?”秦追道:“我与二师兄还有些恩怨未了。端木先生,红线游丝之毒你应当可解,这牢中之人望你能施手相救。” 玄长老道:“老朽三十六年前死里逃生已是大彻大悟,再不愿无故伤人性命,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随长先生到此。除了蚨蝉针之毒不能解,其余事情尽管放心。”说着向二人拱一拱手,慢慢往山洞走去。他如此爽快倒是大出秦追意料,游靖道:“你说怪不怪,当年一心用毒杀人的毒魔端木玄要去救各派被困的正道人士,毒圣仁心的百里争却优哉游哉在里面袖手旁观。” 秦追默然不语,正邪之分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不清。他撕下一片衣衫将双手伤口牢牢缚住,捡起江轻逐的赤秀剑,又对心上人多看了一眼,目中说不尽的不舍与牵挂,但终于渐渐化作坚定强硬,转身往万仇庄漆黑一片影影绰绰的屋宅走去。 第五十九回 秦追刚离开江轻逐时心中尚有些惦念,但越往前走越是心如止水,知道与二师兄杜笑植这场相斗终不能免,稍有闪失全盘皆输,便硬将满心牵记强压下去。 乾天门这废旧屋宅连绵不断,庄名万仇,三十六年前一场恶斗仇恨深种,冤魂不散。秦追走在其中,一间间黑漆漆的房屋紧密相连,阴森可怖。他心急找到杜笑植,展开轻功一路搜寻,前园一片漆黑,又往后园飞奔。万仇庄如迷宫一般,亏得秦追记性好,这才没有迷路。他将后园走了一遍,见远处树林亮着灯火,走近一瞧是两间青瓦白墙的小屋,竹篱柴扉,简朴清幽,门口卧着只黄犬,竟似个农家村舍。 秦追满心疑惑,悄悄走到窗外往里一瞧,屋中放着粗木桌椅,一应家具亦十分简陋朴素。一个身穿粗衣布袍的人背向门外而坐,正在灯火下看书。秦追目光扫去,见墙角倚放着自己的银枪,心中戒备握紧长剑,却听那人道:“小师弟,我想你这时也该到了,为何却站在门外不进来?”说话的正是杜笑植,秦追知道他机智过人,此时此刻还有闲心在小屋中看书,不禁更加小心提防。 杜笑植道:“你自小聪明,二师兄这小小计策不曾想过能关得住你,余命要杀你,我也不许她杀。你我之间,不容他人插手,就算是我妻子也不行。”他放下书卷,忽然问道,“小师弟,你怕我么?”秦追闭口不答,杜笑植又自言自语道:“你小时候最爱粘着我,成天要我讲故事给你听。那时咱们躲在后山不练功,你坐在我左边,云之便坐在右边,一偷懒就是一整天。那时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会站在窗外,瞧着我,却不敢进来?”秦追仍是不语,望着他的背影不动。他人虽不动,心中却起伏不定,眼前这人是自小跟到大的师兄,他从来都又敬又爱。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必要分个你死我活,可生死关头,他能想起的竟也是那些在天玄山上欢声笑语的日子。 杜笑植道:“小师弟,你瞧我这屋子造得如何?余命又有了孩子,等今日过后仇人死绝,咱们一家四口便要长长久久住在这里。”秦追终于开口道:“二师兄,你杀了这么多人,搅得武林各派腥风血雨,难道没有半点愧疚之心?”杜笑植道:“那些人死有余辜,我为何要愧疚?”秦追道:“掌门师兄一向待你亲厚,三师兄更是与你情同手足,难道他们也是死有余辜么?”杜笑植道:“大师兄与三师弟,若是能够,我也不愿杀害他们。”秦追听他说得若无其事,又是伤心又是愤怒,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静静道:“可惜二师兄再想过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日子,也是不能了。”杜笑植转过身来瞧着他道:“小师弟,你确是个习武的奇才,可也未必能有十成把握杀我。”秦追点头道:“以二师兄的武功,我确无把握得胜,但师兄一个人又如何过得一家四口的日子?” 杜笑植听了微微变色,问道:“你说甚么?”秦追道:“张余命已死,肚中孩儿自不能活,你明知兄妹乱仑结下恶果累及后代,既有前车之鉴,何苦重蹈覆辙再让另一个孩儿生在世上受苦?”杜笑植面露凶狠之色道:“你杀了余命?绝不可能,你杀不了她。”他原本泰然自若,听闻张余命已死,立刻面容扭曲变得狰狞可怕。秦追道:“今日你我之间必定只有一人能活,二师兄,这十多年你总是不愿与我切磋过招,只有扮作灰衣人时才肯出手,如今咱们师兄弟就分个高下吧。” 杜笑植冷冷瞧着他,秦追举起手中长剑,却摆了流水七剑中的一式“流水朝宗”,仍是十分礼让客气的起手式,杜笑植却道:“你自小练的不是剑法,今日生死相搏,你却以剑法与我对敌,可是瞧不起我?”秦追道:“我绝无此意,只是师兄与我师出同门,对我武功了如指掌,剑法还是枪法又有甚么不同?”杜笑植伸手抓过墙边的银枪,走出门外在秦追面前站定,将银枪扔给他道:“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兄,我不占你便宜,拿去吧。” 秦追接过银枪,转身将赤秀剑轻轻放在一旁地上,回到杜笑植跟前时见他面上神情古怪,冷笑之中又是悲苦又是愤怒。秦追从小见惯他笑容可掬的模样,如今瞧见这等神情,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是二师兄,可又是杀害掌门师兄和三师兄的凶手。他从小待我极好,却也曾将我逼上绝路。我杀了他妻子,他定然不肯放过我,我也要为师兄们报仇,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若死了,轻逐怎么办?想到这里求生之念大增,双手紧紧握住枪杆。 杜笑植自听说张余命被杀便怒火上冲,深知秦追不会信口开河说谎欺骗,既然他说张余命已死那便决计不假,一时杀意大盛,右手一扬,拳头猛向秦追胸口击去。 秦追长枪横过胸前,杜笑植拳上灌注内力,一拳击来犹如铁锤。秦追浑身一震,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杜笑植却不给他回神喘息的机会,接连几招,手掌忽而并立忽而虚张,招招都贴身往他身上招呼。秦追长枪在手,近身相斗难以施展,脚下一错便往后腾挪,杜笑植深谙他用意,跟着踏前追进,秦追连退几步都不能离开他掌风笼罩,忽左忽右犹如骨之蛆。 杜笑植本是一流高手,眼下对敌的又是从小看大的师弟,秦追一招一式他早已了然于胸,自己虽不用枪,但武学一道触类旁通,深知枪法要义在于一怒赢人,出手不可有丝毫犹疑,因此抢先动手,进而贴身游斗,不让秦追有丝毫回转余地。 二人生死相搏,均不说话。秦追心知一味只守不攻绝无取胜指望,心念电转急思良策。杜笑植掌到眼前,他身形一晃,肩头硬生生中了一掌。杜笑植突然得手,自己反而愣了一愣,秦追被这一击推出丈许,但人在半空身法不乱,枪尖一点,已稳稳落在地上。他故意硬挨一掌,终于自杜笑植身旁退开,再退两步,立刻枪身索腰,白蛇吐信,枪尖银光点点,往杜笑植胸前刺去。 杜笑植眼见他长枪抖开,犹如银龙游动,再想近身已是难上加难,只得先将要害护住,另思进招之法。两人过了十余招,杜笑植不能近身,秦追亦无法伤他分毫,但二人内功师出同源都是内家正宗,缠斗许久不见衰竭。只是秦追受了杜笑植一掌,出招间隐隐有些发痛。再斗片刻,他枪尖挑起,使一招左蛟龙。杜笑植知道此招一出,右路有极大破绽,正是进招出掌的大好机会,立刻一拳打出,取他右肋。秦追这招左蛟龙平日练功时便常受陆天机指点,幼时因习惯使然难以更正,日子久了自然改过来,招式间并无破绽,但今日一番恶斗急于取胜,反而用力过猛,杜笑植岂能放过这机会,掌上内力一吐要将他立毙掌下。 秦追只觉腰侧掌风如同刀割,真被击中必定脏腑重伤,忽然目光一凛,枪尖回扫,在左蛟龙招式未老时接了一招苏秦背剑。这一招杜笑植可万万没有料到,左蛟龙枪尖对敌,要接苏秦背剑就得硬生生收回攻势,耍个花枪将长枪负在背上,这招用出,防的是背后偷袭,眼下看来实是一无是处。杜笑植手掌已到他要害前寸许,他竟还敢用如此华而不实的招数,不由满心狐疑,但又想无论如何这一掌下去胜负立判,也不用多作计较,仍不顾一切进招拍掌。 他胜券在握,忽然眼前一亮。秦追沈腰低头,右手握住枪尾,自后背往前一推,银枪枪尖猛然向前递去。杜笑植离他极近,这一招又实在大出意料从未见过,不由大惊失色,但他到此地步已是箭在弦上,只得兵行险招,侧身向前,终于一掌劈到秦追身上。秦追只觉右半边身子一阵剧痛,咬牙强忍,硬将枪尖刺入杜笑植心口。 杜笑植一招得手不敢贪功,立刻后撤。秦追长枪自背后送出,见只刺进他胸膛半寸,受伤甚轻,当下伸左手捞住枪身踏步向前,猛然又将刺入些许的枪尖再往杜笑植胸口推去。只听扑一声响,杜笑植被这一枪之势穿胸而过,登时口吐鲜血,面露惊诧之色。 秦追死死握住枪身,但他被杜笑植一掌正中肋下,肋骨数断。二人一个重伤一个濒死,均都无力支撑,杜笑植坐倒在地,秦追亦被他带着摔了下去。 喘息片刻,杜笑植仰面朝天,忽然哈哈,哈哈大笑两声道:“小师弟,你最后这一招苏秦背剑之后是甚么招式,我怎么从未见过?”秦追知道他心口重伤,片刻就要去世,心中却毫无快意,轻轻说道:“这是师父在未寒山庄外传我的枪法,叫做如露如电。” 杜笑植愣了愣,狂笑不止道:“好一招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小师弟,师父始终对你最好,传你这招枪法来对付我,嘲笑我……我苦心孤诣,反将妻儿一同葬送,哈哈哈哈,好在还有各门各派那些废物与我陪葬,也不算太亏。” 秦追动容道:“师兄何出此言?”杜笑植喘了口气,嘴角血沫急涌而出,却仍笑道:“这山头上的屋子里布满火药,子时一到便会点燃,到时整个万仇庄与洞中铁牢全都付之一炬,岂不是……岂不是与我全家陪葬么。”他狂笑之下伤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秦追遍体生寒,心想玄长老前去解毒救人不知要多久,眼下离子夜已是转眼间的事,若众人多留片刻,难道都要死在博茫山上。再说游靖守着江轻逐等他回去,也是一样危险,不由心急如焚,挣着要去报信,却实在无力为继。杜笑植笑声不断,忽然双手握住胸口长枪,猛力往外一拔,闷哼一声,竟仗着枪杆慢慢站了起来。秦追见状骇然,想不到他命硬至此,虽绝无可救却似回光返照站得笔直。杜笑植倚着枪杆,眺望万仇庄重重叠叠的屋宅,忽而面露微笑。秦追转头望去,黑夜之中一片火光亮起,片刻间如燎原之势将万仇庄卷为一片火海。 杜笑植往前挨了几步,火光映在脸上明暗不定。秦追听他喃喃自语道:“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不外如是……余命,孩儿,咱们走吧。”说完靠在长枪之上再也不动。 秦追肋骨折断剧痛难当,往前爬出丈许,眼前一片昏暗,只听有人走近,“咦”了一声,接着便被扶起。那人在他耳边唤道:“秦大哥,你伤得如何?”听着像是白离的声音,秦追心中一宽,径自晕去。 第六十回 等他醒来人在床上,浑身上下疼痛难当,伤口却已尽数包扎妥当。秦追猛然想起博茫山上的事,心中一惊忙要坐起。这时房门推开有人进来,见他挣扎起身,“哎呀”叫道:“秦大哥,你醒了。”秦追抬头一瞧却是卜秀灵。他又惊又奇道:“卜姑娘,怎么是你,这里是甚么地方?” 卜秀灵道:“这是洛阳城里的万安客栈,秦大哥从博茫山上下来受了重伤,总镖头说你伤势过重,经不起舟车劳顿,便暂且将你安置在这客栈里养伤。”秦追问道:“哪一位总镖头?”卜秀灵道:“自然是北虎镖局的总镖头,白大哥的爹爹啊。”秦追点了点头,自己晕去前确实听见白离说话,想到这里心中狂跳不止,追问道:“卜姑娘,轻逐……他人在哪里?”卜秀灵见他情急之下紧紧抓住自己双手,脸上一红将手掌抽出,秦追自觉失态赶忙道歉。卜秀灵道:“江大哥才来瞧过,在你床边坐了半日,云之劝他休息他也不肯,还是柳老前辈来劝他才回去。”秦追松了一口长气,欢喜过望,硬要起来去找他。卜秀灵道:“刚劝住了他,你又要去,我可不管啦。”她嘴上说不管,却还是伸手将秦追搀住,替他披上衣衫,才慢慢扶着往门外走。 秦追出了房门,被一片光亮刺得睁不开眼,原来已是晌午。卜秀灵扶他到隔壁房前敲了敲门,却听里面人道:“我不饿,晚些时候再来。”秦追推门而入,见床上和衣躺着个人,一动也不动。他示意卜秀灵不要出声,卜秀灵悄悄一笑,转身去将房门带上。秦追扶着桌子望向床上的人,想说话又不知说甚么好,一时百感交集。 江轻逐翻身坐起,忽然惊觉有人,伸手自枕下拔出长剑,转眼一瞧却凝住不动。秦追笑盈盈望着他,江轻逐手指一松,将家传宝剑丢在一旁,上前搂住他双肩道:“我守了你十天,你再不醒,我是撑不住了。”秦追眼中湿润,心里却惊喜交集,柔声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你这样搂着我,我半边身子好痛,可一痛才知道当真还活着,你再搂得我紧些。”秦追为人持重,极少说这样的情话,这回劫后重逢,两心如一再无顾忌,只盼能这样紧紧相拥在一起。江轻逐在他唇上一吻,二人四目相对,都是欢喜无限。秦追道:“才不过十天,你却瘦了许多。蚨蝉针的毒谁替你解了?”他伸手到江轻逐腕上,想搭他脉,江轻逐却将手腕一缩。秦追抓了个空有些愕然,江轻逐道:“你伤没好,别站得太久,坐下说吧。” 秦追知道他性子,不会无缘无故岔开话题,神情一肃道:“你有事瞒着我么?是甚么事?”江轻逐扶他坐下,提起桌上茶壶倒了杯热茶给他道:“我有甚么事总是瞒不过你,这事也没甚么要紧。”秦追越听越不安,仍要去摸他手腕,江轻逐这回却不躲,由他搭上自己脉门。秦追一探之下只觉他体内空空如也,没有丝毫内力,不由变色道:“你的内力哪去了?怎么会这样?”江轻逐道:“没了内力不打紧,这么大的难关也叫咱们渡了过去,以后游山玩水,本就不必再与人动手。” 秦追哪肯罢休,非要他说个明白,江轻逐躲不过,只好一一告诉了他。原来当日玄长老以归元仙芝为他续命,事后再去寻七指毒圣百里争,却早已人影不见。好在玄长老不肯解毒,却念及姚穆风往日不杀之恩想尽办法将毒性制住,为免毒发将他身上穴道封堵,以致内力不能贯通。 秦追道:“端木先生不愿解毒也是念在往日张轻的情分,我再去求他,一定让他将你医好。”江轻逐道:“那老头儿知道你醒了定要缠着他不放,早走得不知去向,你要去哪里找他?”秦追皱眉道:“百里前辈也能解,才不过十日,他未必走远,现在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江轻逐见他焦急的模样,声音转为温柔道:“你也说过了十日,七指毒圣何等样人,江湖上见过他真容的少之又少,博茫山不止一条下山路,别说十日,就算一日谁又能知道他往哪去了。”秦追道:“没了内力,你这一身武功和家传剑法岂不是废了么?”江轻逐笑道:“我不能动武,便要你日日在我身旁守着我,寸步也不离开。”秦追听他说得坦然,但终生不能动武,对习武之人而言痛苦异常,再洒脱终究难免有些黯然,于是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想法将他治好。他打定主意,便面露微笑道:“是,以后我们日日相守,形影不离。”二人相视一笑,忽然敲门声响,江轻逐起身开门,秦追见门外站着许多人,先是扬州神枪柳舍一,身后一位却未见过。这人身穿黑色缎袍,长相威武神情豪迈,身旁站着的白衣少年正是白离,再往后,丁麒风和夏迎天也在。 柳舍一跨步进来,一见秦追立刻将他肩膀牢牢按住道:“贤侄,你这几日可急煞我们了。”说着眼圈泛红唏嘘不已。秦追见这老人自始至终待自己情若父子,感激之情炽盛,握着他手道:“柳伯伯,小侄令你操心挂怀,委实过意不去。”柳舍一道:“这是甚么话,你们二人不顾性命,为江湖武林除了青衣教,自是大功臣,老头子为你们操一操心又有甚么好过意不去?”老少二人互叙别情,说了几句,柳舍一对身旁那黑袍男子一指道:“这位是北虎镖局的白总镖头。”秦追已猜到他身份,连忙起身行礼。白芸奇伸手将他拦住道:“秦少侠有伤在身,这些虚礼大可不必。”白离笑道:“爹,柳前辈,秦大哥刚醒,一定饿了。我去叫店伙送些吃的来。”柳舍一连声称是道:“还是白贤侄想得周到。秦贤侄,我与白总镖头听说你醒了,忙不迭地赶来瞧你,倒疏忽了。”说着要亲自去唤小二准备,白离早已安排下去,不一会儿店伙便将饭菜送上楼来。秦追见众人都无离去之意,是要眼睁睁瞧着自己吃饭,虽他向来大方也不免甚感尴尬,江轻逐旁若无人为他盛饭夹菜。 秦追昏睡数日,腹内空空却胃口欠佳,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撂下筷子问起柳舍一博茫山上火烧之事。柳舍一道:“这事得请白总镖头详说,我来晚一步,到洛阳已是三日后了。”白芸奇对秦追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秦少侠的事,离儿已向我说了许多,白某甚是钦服。离儿,博茫山这趟事你办得多,你说吧。” 白离道:“是。秦大哥不必担心,山上庄院虽起火烧毁,但各门各派的人都已救出,并无伤亡。”秦追道:“当日你上了万仇庄亮灯的阁楼,片刻后我与轻逐追去却不见你踪影,只当你中了青衣教的陷阱,不知白少镖头后来如何脱身?”白离道:“青衣教算得神通广大,设下陷阱处处扰人心神防不胜防。小弟赶到阁楼上,隔窗一望,瞧见一样我绝无可能见到的东西。我一见之下心知定有蹊跷,急忙转身离去。好在走得快,差一步便再难脱身了。”这件事他从未对旁人说过,连柳舍一与白芸奇都不知道。众人心中好奇,秦追问道:“不知白少镖头瞧见甚么?”白离不答,忽然转身对白芸奇跪倒,说道:“孩儿有件事一直瞒了爹爹十年,今日要说出来,请爹爹责罚。” 白芸奇瞧着他道:“有甚么事当着这许多人尽管说,真有违侠义之道,我自会罚你,起来说吧。”白离站起身道:“爹爹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北虎镖局走过一趟仁义镖?”在座众人均知十余年前正是北虎镖局鼎盛之时,向来只走威武镖。以白芸奇的声名,南北十三省内大喊一声“北虎赫武,我武唯扬”,黑白两道无不放行,又怎会如此谨小慎微去走一趟仁义镖? 白芸奇点了点头道:“我自然记得,那趟镖是我终身憾事,引起为耻,你忽然提起却又为何?”白离道:“那是孩儿头一趟跟着爹爹走镖,护送一尊举世无双的琉璃玉佛,精美绝伦价值连城,是开封惊天手曹鹏举曹老前辈的心爱之物。”柳舍一道:“啊,曹鹏举一代侠客,临老却一心向佛,十分虔诚。当年他举家迁徙,这尊玉佛自然要找个信得过的镖局来护送。”白离道:“北虎镖局惯走威武镖,曹老前辈却道佛祖谦和宁静,与世无争,一切随缘,如何能耀武扬威,强压人一头,非要改走仁义镖。谁知孟叔叔路上降下镖旗,反倒让宵小不明所以来了个恶虎拦路。镖师们随手将这些强盗打发走,可那尊琉璃玉佛却从此不见了踪影。”白芸奇道:“此事愧对曹先生,琉璃玉佛失踪后他一病不起,不过三年便驾鹤西去,实是因我之故。只是时隔多年,我仍不知那些小贼是如何将玉佛盗走。”白离道:“这事不能怪在爹爹头上,是孩儿好奇贪玩,见那玉佛晶莹剔透煞是有趣,支开了看守的镖师,夜里偷偷拿出来把玩,却一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感意外,连白芸奇都面露惊讶之色。白离道:“孩儿顽劣闯下大祸,因次日路遇劫镖,孟叔叔又断定是那些强盗抢去了玉佛,孩儿年幼不敢认错,累得爹爹赔了一大笔金银,令镖局威名蒙羞,害曹老前辈病重不治,实在罪无可赦。”柳舍一道:“十一年前,贤侄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如何能担此重罪,时过境迁,如今将功补过,也不必再旧事重提。”白芸奇却对白离道:“此间事了,你随我去曹家登门谢罪,如何处置瞧人家面上再说。”白离应了声是,又接着道:“那日我在万仇庄阁楼外往窗里一望,正瞧见玉佛摆在屋中,立刻便觉不妙。这玉佛被我打碎,天下再无第二人知晓,连爹爹与孟叔叔也毫不知情。北虎镖局开设以来从未有过失手,哪怕当年那趟西川走镖被仇家追杀,爹爹最后亦将镖货完好无损送到。咱们镖局子走镖最讲求信誉口碑,这一回丢了东西,又查不出落在甚么人手里,镖局名声大损。爹爹嘴上不说,这十多年,心里仍希望能将玉佛寻回。青衣教设下这计谋,屋子里的玉佛固然是赝品,但换做镖局中任何一人都难免心中疑惑,只要多瞧一眼耽误片刻怕就着了道。唯有我心知肚明,转身就走,青衣教这才算是弄巧成拙。”秦追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却是明知有鬼仍然中计,当真惭愧。” 丁麒风听了许久,忽然插嘴问道:“青衣教怎的如此神通广大,竟能知道这么多秘密,不知秦大哥与江大哥在山庄里瞧见甚么?”秦追与江轻逐瞧见姚翦云阮云之赤条条绑在一起,虽是为人假扮,但这等事说出来不免在口头上对年轻姑娘多有不敬。白离见他二人不语心中了然道:“既是秘密自不能随便说,今日若非万不得已,小弟也决计不会将打碎玉佛之事说出。”他半真半假,众人均知他有解围之意,也不再多问。柳舍一对丁麒风道:“你与白少侠年纪相当,却不知何时才能身当大事?”丁麒风生性随和,自愧不如,也不计较。 白离道:“我抽身而退后立刻下山调集人手,竟发现山庄中早已处处埋着火药。小弟一路寻找,到了山壁后瞧见青衣教教主的尸首,再四下一搜,找到山牢洞口,见江大哥昏迷不醒,各门各派的人又都被关在牢里。小弟怕四周也埋了硫磺火药,急忙召集手下进去将大伙救出,再将计就计一把火将山上烧了个干净。”秦追听完心想,二师兄运筹算计,却终究功亏一篑。不由自主一声长叹。 众人又再闲聊一会儿,柳舍一怕秦追劳累,便要离去。白芸奇父子也起身告辞,二人为留秦追在此养伤,已将整间客栈包下,再无人打扰,十分清静。 秦追与江轻逐隔了短短十日,虽非久别重逢,也算劫后余生,好不容易等到众人散去对坐独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宽慰。可才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又有人敲起门来。 江轻逐本想不理,这回却是阮云之,边敲边问他可有见过小师叔。江轻逐无奈只得开门。阮云之往屋里一瞧,见了秦追好生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江轻逐经此一役对人看事与往日大有改观,又爱屋及乌,听阮云之与秦追说得热闹便在一旁听着,偶尔嘴角含笑,一时三人竟十分融洽。 阮云之道:“小师叔,你还回天玄山不回?”秦追道:“天玄山如今怎样了?”阮云之道:“除去了青衣教,这当今武林中的一桩大事早已传遍江湖。剑盟盟主遇害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七大剑派各自清理门户,将假冒的上官清处死,虽让铭舟那小子跑了,但白总镖头向各路镖局和江湖帮派吩咐下去,必能查出他行踪。小师叔往日蒙受的冤屈,柳伯伯已向各派澄清,天玄山上各大剑派也都散了,咱们回去与四师叔一同重整门派。”说着转头望了江轻逐一眼道:“江大哥自然也同去,咱们四个人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好?”江轻逐一愣,继而微笑道:“你能说动你小师叔去,我就也去。”秦追奇道:“怎会有四个人?”阮云之面色泛红,自觉失言。江轻逐道:“哦,还有一个是卜姑娘。”秦追颇感惊奇,卜秀灵一心痴恋白离,为了他不惜离家出走,在未寒山庄忍辱负重当个烧火丫头。她与阮云之相识不久,竟有倾心之意,倒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卜秀灵是个好姑娘,二人既然情投意合,是天大的好事,不禁又为阮云之高兴。秦追伤势未愈,说了许多话已有疲惫之感,阮云之见状虽依依不舍,也只得离去。 当天夜里,秦追与江轻逐同床而眠,两人互有情意也不瞒旁人。睡到半夜,秦追忽然惊醒,想起这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向身旁望去,江轻逐睡得正酣,黑夜之中轮廓俊美惹人喜爱,忍不住伸长手臂轻轻将他拢住。江轻逐睡得不深,秦追一动便也醒了,睁开双眼瞧着他,问道:“你身上痛,睡不着么?”秦追摇了摇头道:“我高兴得睡不着。”江轻逐在他嘴边轻轻一吻,秦追便去抱他。江轻逐怕碰到他伤口,只轻轻相就。 秦追道:“你真愿意和我一起回天玄山去?”江轻逐道:“我说过,今后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除非你不愿我跟。”秦追道:“我们先不回天玄山。”江轻逐问:“那要去哪?”秦追道:“去翠峰山。”江轻逐一愣,随即明白,说道:“翠峰山离这千里之遥,再说你去了,陶神医未必肯替我医治。”秦追道:“没去求过怎知他不肯。翠峰山虽远,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路游山玩水而去,也不急一时。”江轻逐原是个十分随性之人,听了这话悠然神往,有些动心。秦追道:“咱们现在就走,不惊动旁人好省去许多繁俗客套。”江轻逐想到能与他浪迹天涯,大感痛快,便道:“好,我去整理行囊,你可要给你小师侄留个信?”秦追穿衣起身,走到桌旁取纸笔,想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写,放下笔微微一笑。 江轻逐打好包袱,见纸上仍空无一字,心知他了无牵挂,也是嘴角蕴笑。二人悄悄下楼来到门外,瞧见马厩旁站着个人,一身白衣相貌俊美,竟是白离。 白少镖头见了他们,微笑道:“两位来得好慢,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秦追奇道:“白少镖头知道我们要走?”白离道:“江大哥一不喜欢受人恩惠,二不爱人多热闹,若非为了照顾秦大哥早已独自离去了,怎还会住在这客栈里。今日秦大哥一醒,小弟就料准两位必定立刻要走,最迟不过三更,是以特地在门外备好车马相候。” 秦追往马厩旁一瞧,见一辆大车旁立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却是乌雪与雪花儿。白离道:“小弟在博茫山下树林中找回这两匹马,知道是秦大哥的爱驹,便想方设法带了回来。”秦追上去搂住乌雪脖颈,江轻逐自与白离前嫌尽释后,对他所作所为也常怀感激,只是不惯对人客套,便略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白离叹气道:“今日与两位大哥作别,不知何时方能再与小弟团聚,天一亮小弟就要随爹爹去曹家赔罪,玉佛之事虽隔了十多年却也兹事体大,只怕凶多吉少。”江轻逐听他说得可怜,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去办。”白离道:“甚么事?江大哥尽管说。”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扬州柳老前辈府中养伤,请你代我去瞧一瞧吧。”白离笑道:“多谢江大哥。有姚伯父撑腰,小弟可就放心了。二位一路小心,柳老前辈与我爹爹面前小弟自会料理,恕不远送。” 三人作别,江轻逐与秦追都先坐车,车夫将车赶到城门口,等黎明时分城门一开便赶车出去。刚到洛阳城外,忽听路边一男一女正在说话,声音略有些熟悉。秦追自窗中往外一瞧,原来是何代芹与郑天鹰夫妇。何代芹道:“不知是谁放的火,将山上庄子烧得一干二净,咱们这趟算是白来了,通天拳的拳谱自此之后残缺不全,再也不要想凑整,你们郑家的威名怕也要被旁人比下去了。”她说话仍是清脆响亮,郑天鹰也仍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但听他道:“不过是一本拳谱,少了几页又有甚么干系,俗话说武无第一,江湖武林中高手如云,你武功再强难道还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么?再说郑家的威名真就只能靠那几页残页为继不成,唉,甚么你们郑家,你早已是咱们郑家的人啦。爹爹泉下有知,知道你如此为郑家着想,定然高兴得很,绝不会来怪你。”何代芹还想再说,郑天鹰却一把搂住她纤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何代芹如此一个娇悍少妇,被丈夫搂住亲吻也是又羞又喜,终于不再骂他。郑天鹰道:“只要咱们夫妻相爱,白首到老,那些身外之物,江湖虚名又有甚么稀罕。”何代芹瞧了一眼江秦二人的马车,嗔怪道:“你只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半点用处也没有,回去说吧,没得让人听见笑话。” 马车渐行渐远,夫妻二人说话再也听不见了。秦追与江轻逐却都在想郑天鹰方才那几句甜言蜜语,夫妻相爱白首到老,身外之物江湖虚名又有甚么稀罕,想了一会儿,都是微微一笑,心中甚感甜蜜。 又走出十几里地时,路边林中长草沙沙作响,片刻后忽然有甚么东西落在车顶上。江轻逐虽无内力,警觉仍在,伸手握住赤秀正要挑开窗帘,听见一个声音在窗外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秦追笑道:“游兄怎的在外面受风,何不进来一叙?”游靖道:“我倒是想进来,可你身旁那人手握宝剑,只怕我一进来就要被他捅出几个窟窿。”江轻逐道:“你又来做甚么?”游靖隔窗嘻嘻笑道:“你们要去翠峰山求陶神医解毒,何不带我一程?” 秦追感念他数次相救,每回见他左臂伤残总是抱愧于心,便抬头望着江轻逐问他意下如何?江轻逐道:“我们虽是去翠峰山,却未必能说动陶神医施手医治,你要跟来也随你,只是不准你与我们同车而行。”游靖笑道:“谁说要与你们同车,总之你们在车里亲亲,我再也不来瞧就是了。”江轻逐一剑往车顶刺去,游靖哈哈一笑,倒卷身子飘然而去。 车行辚辚,路旁一个算卦的卦师带了个小童,小童手中的卦幡上横七竖八写着“上窥天庭,下瞰阴曹,中通人间”、“趋吉避凶,铁口能断”等等。算卦先生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长着三缕胡须,双眼乜斜一脸猥琐,往大车所去的路上望了一眼。青衣小童道:“先生,人家都已去远了,你脖子伸得这样长,还瞧甚么呢?”算卦先生道:“多瞧一瞧也不打紧。”小童叹了口气道:“瞧一瞧是不打紧,痴心妄想可就要紧得很啦。”算卦先生道:“非也非也,痴心妄想那是令人魂梦颠倒,求之不得,有害无益。先生我却只瞧一瞧,想一想,寡欲而少苦,心满而意足。”小童撇了撇嘴道:“先生明明欲求不满,偏要假惺惺说甚么寡欲少苦,心满意足,羞也不羞。” 算卦先生大步而行,追着大车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笑道:“人生苦短,这不花钱的乐子,多做一做又有何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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